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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衛風]福運來[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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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1:20:17
正文 七十三 山居二

  阿福又一次送走了李固。
  
  雖然沒有上次那樣憂心忡忡,可是一想到又要分居兩地,阿福真想衝動的喊一聲:我和你一起回城裡去吧!
  
  可是楊夫人和其他人不幹哪。
  
  現在京城還是百廢待興,雖然時疫過去了,可是要完全恢復元氣,那還有得耗呢。楊夫人拿舊俗舊例來說:「小孩子沒滿百天,怎麼能挪動地方?」
  
  李固還是坐車走的,他們在房外,手也不能牽,自然更不能擁抱作別——在房裡牽過抱過了。
  
  他看起來從容自若,既沒那種打定主意建功立業的激亢,也沒有滿面離愁依依不捨,就像一個……嗯,平平常常的出門一樣。
  
  阿福目送他上車,感覺自己像送丈夫去上班的妻子似的。
  
  「夫人,進去吧。」
  
  「好。」
  
  李固一走,莊裡頓時顯得有些空落落的。
  
  楊夫人事情多,把訓導幾個新來的孩子的事情交給了慶和。慶和有點為難的說:「夫人,咱們已經不在宮中,他們將來又不會……由我來教不合適的吧?」
  
  他想說的是這些孩子不會如他一樣做宦官。
  
  楊夫人溫言說:「教些規矩就成。你的規矩最好,前些天事又多,趁這幾天教他們。自己也歇歇。」
  
  「那女孩子呢?」
  
  楊夫人說:「女孩子讓夫人身邊的紫玫教,她是最老成的一個。」
  
  慶和點點頭。
  
  可是點完頭沒半天他就後悔了!
  
  誰說教孩子是輕鬆差事,還能順便歇歇?
  
  慶和就沒碰見過這麼多事兒的孩子。
  
  不是說他們淘氣。
  
  吃過大苦受過大罪的孩子,淘氣的事兒不會幹的。可是架不住這些孩子從來沒見過富貴兩個人怎麼寫,實在太好奇了!
  
  慶和講話講的口乾舌燥,宮規都是刻在腦子裡的,他教一句讓他們背一句。
  
  他們當時學宮規也是這麼學的。可是他們當時哪敢問大宦官,這個謹言慎行什麼意思?這個株連什麼意思?這個是什麼意思?那個是什麼意思?這樣東西叫什麼?那個又是什麼?
  
  慶和覺得耳朵裡嗡嗡的響,原來教人比被教還痛苦!
  
  好不容易吃飯時他們消停一會兒,慶和一瞥,就見二丫頭端著碗溜進了屋。
  
  算了,這幾個孩子是共患難過的,感情比親兄妹還好,乍一分開……嗯,反正這會兒是休息的時候,他們有話也就趁這時候說說。
  
  不過,他們會說什麼呢?
  
  慶和發現自己好像已經死掉很久的好奇心也開始萌芽了……
  
  嗯,就聽一聽,沒關係的。
  
  以慶和在宮裡練就的偷聽功力,屋裡幾個小孩子當然防不了他——事實上他們還不懂得什麼叫隔牆有耳呢。
  
  「那個姐姐對我很好,沒打沒罵,我還見著夫人了。」二丫頭說:「可我覺得啊,這一家兒也沒咱們想的那麼有錢?」
  
  「嗯?」屋裡三個男孩子好奇,元慶也極好奇!
  
  「那個夫人,還有教我的姐姐,穿戴都不怎麼樣嘛。我看到夫人的頭上就一根綠簪子,還有就是兩朵鮮花兒,別的都沒有什麼,那簪子就是竹子的!柱子哥,我記得你娘以前還有銀簪子來著。」
  
  「嗯,有。」
  
  「就是說嘛,以前我們見過的有錢人家的女人,手上頭上不都戴好多金的戒指簪子嘛。」
  
  慶和在外面差點叫出聲來。
  
  小孩子不識貨啊!夫人那根綠簪子可是先前韋皇后的東西,那東西少說二三百年的來歷,用的是一種極少見的青玉竹所制,起碼能換一大盒子他們說的那金戒指金簪子。
  
  因為夫人現在要照看小世子,所以不肯戴珠翠寶飾,結果竟然被這幾個沒見識的小子給看輕了!
  
  慶和心裡那個氣,就像被看輕的是自己一樣!
  
  肩膀忽然被輕輕拍了一下,慶和一回頭,劉潤衝他微微一笑:「你趴這兒做什麼?」
  
  「噓,你也聽聽。」
  
  劉潤笑著,也湊到窗邊去聽。
  
  「可是,你們看,這碗裡還有肉!這麼大塊肉!就是我們莊上最富的那家兒,不過年桌上也見不著肉啊!」
  
  劉潤瞅了一眼慶和。
  
  合著他就這麼點兒出息,扒著窗戶聽幾個孩子在這兒說吃肉?
  
  「過來,我有事找你辦。」
  
  「哦。」
  
  慶和乖乖跟劉潤走了。
  
  他和劉潤也是從進宮就認識的。因為劉潤護著,他幾乎沒挨過什麼毒打虐待,訓斥也很少,認識的人都說他老實能幹,其實多半是劉潤督訓有方。
  
  「你整理書房了嗎?」
  
  「嗯。」慶和說:「王爺說要走時,我和元慶一起干的。王爺要帶走的都收拾帶走了,剩下的我都裝進箱子裡了——再有賊來,他也翻不著!」
  
  「賊會再來的。」劉潤笑容溫潤:「他們要找的東西還沒找到,所以,必然會再來。而且……我猜,他們很焦急。」
  
  慶和想了想:「王爺是不是也這麼想的,所以把護衛都留下了?」
  
  「王爺要是也這樣想,就不會放心一個人走,讓夫人和世子單獨留在山莊裡了。」
  
  慶和一想:「也是……可是……」他覺得劉潤的想法他永遠猜不著:「可是你要早這樣想,幹嘛不和王爺說?」
  
  「那賊人,應該是一開始,就衝著夫人去的。」
  
  「為什麼?」
  
  「書房裡並沒有翻的很凶,但是夫人那裡卻連首飾盒也打翻了,被子和厚衣裳都割破了。」劉潤輕聲解釋:「這只能說明,一開始他們就覺得東西應該在夫人那裡,王爺的那兒不過是順帶。」
  
  慶和也是情急:「那咱們得快去找夫人,好好保護……呃……你怎麼一點兒也不急啊?」
  
  劉潤搖了搖頭:「可是夫人的性子,咱們都清楚。你覺得夫人可能摻和到這種事情裡面嗎?她會有賊人想要的東西嗎?」
  
  太陽照在樹端,他們站在花園的小徑上,慶和覺得自己有點頭暈。
  
  「倒是不大可能……」夫人的出身在那兒擺著,她沒可能牽涉到這樣的事情裡來。後宮的那些麻煩,不,不止是後宮。
  
  慶和忽然想到一件事:「難道,與麗夫人有關?」
  
  麗夫人臨去時見過夫人,她還懇求皇上將信皇子托付給李固夫妻兩人。
  
  難道麗夫人手裡還有什麼值得人覬覦的重要秘密,也一起托付給了夫人嗎?
  
  劉潤搖搖頭,這件事他也沒有頭緒。
  
  但是他知道這事與麗夫人無關,沒人比他更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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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1:20:33
正文 七十三 山居三
  
  阿福正在補襪子——
  
  嗯,就是補襪子。
  
  要是有人覺得做了娘娘做了王妃這種貴婦人的角色就可以天天換新衣裳新襪子……呃,那想法也不是特別離譜。不過阿福還是覺得只磨破了一點的襪子,補一補完全可以再穿。兒子趴在炕上,他還沒辦法把自己的小腦袋昂起來,天氣很熱,穿著一件大紅緞子金線五爪蟒繡肚兜的小世子李譽跟只小青蛙一樣,他剛才藉著枕頭,側過去,翻過身趴著——可是他趴煩了之後,就再也翻不過來了。
  
  阿福壞心眼兒的看著兒子,就是不伸手幫他。
  
  瑞雲看不過眼,過來把李譽抱起。這孩子脾氣極好,除了尿了餓了之類的,別的時候很少無故啼哭,瑞雲和紫玫湊一塊兒說,這性子像娘,阿福夫人也是好脾氣。但是海芳的意見卻說,應該是像殿下,殿下也是好性子。
  
  反正,爹娘都很好,孩子也當然好。
  
  「咦?劉潤哥?」
  
  瑞雲有些詫異的看他進來:「你怎麼這會兒過來了。」
  
  「我來瞧瞧小世子,不成啊?」
  
  瑞雲笑著讓他看李譽:「瞧瞧,小世子也高興著呢。」
  
  的確,小傢伙兒趴在瑞雲肩膀上,正朝劉潤吐口水泡泡。兩隻眼睛圓圓黑黑,濕漉漉的,劉潤雖然心事重重,還是忍不住心裡的淡淡欣喜:「來,給我抱抱。」
  
  瑞雲看了一眼阿福,把孩子交給他抱,說:「我去倒茶來。」
  
  阿福繡完手裡那一針,咬斷了線,展開瞧瞧,補的極好。看來手藝沒退步。
  
  「你瞧著我做什麼?」
  
  劉潤抱著小世子哄他,笑著說:「我想起從前的事來了——還在德福宮的時候,你也幫我補過衣裳啊。」
  
  阿福一笑:「嗯……隔得時間不長,可是感覺跟過了大半輩子似的。對了,你這會兒來找我,是不是有什麼事說?」
  
  小李譽又回到媽媽懷裡,不知道他在為什麼事高興,都笑出聲來了。
  
  「我想問問,關於王美人的事。」
  
  阿福頓了一下:「我知道的也不多——而且我覺得,我根本從未認識過這個女人,我連她是誰都不知道。」
  
  「你……」劉潤本能的感覺著,這件事情的關鍵,大概就在這裡:「你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有沒有看到過,或是替她保管過什麼東西?」
  
  阿福怔了下:「你怎麼想起來問這個?」
  
  劉潤本能的警覺起來:「有?」
  
  阿福點點頭。
  
  遠遠的,蟬在林間鳴叫著,那規律而單調的聲音不知怎麼的讓阿福一陣心煩意亂。
  
  「要說……還真有。」
  
  兒子已經靠在她懷裡睡著了,阿福回想起在山上最後那幾天,又餓,又害怕。尤其是天一黑下來,孤蒼莽的山野間似乎就只剩她一個人,山風呼嘯,還夾雜著不知道是狼嚎還是什麼別的野獸的叫聲。她一個人縮在床角邊,把被子裹得緊緊的。
  
  那種恐懼和孤獨感,讓人刻骨銘心。
  
  阿福還以為她忘了那些事情了。
  
  「她……她走時,的確有東西沒帶走,我沒有東西吃,在山上待不下去,走時怕東西留屋裡會讓旁人拿去,所以,就放在別處了……」阿福有點迷惘:「是了,這兩次見她,我都忘了和她說這事兒了。你說,她會不會覺得我把她的私房捲了逃了啊?這可……」
  
  一想到別人心裡可能把她當了賊,卻又礙著現在的身份面子關係不能說出來,阿福頓時覺得心裡說不出的彆扭。
  
  「真是,我這就寫封信……」
  
  「不,等一等。」劉潤一笑,居然還真的有東西,他沒有猜錯。
  
  起先他覺得阿福手中有值得人鋌而走險來謀奪的東西,慶和還不信。
  
  「是什麼東西?」
  
  劉潤從來不是在小事上留心的人,這麼問必有用意。
  
  阿福仔細想想:「那箱子是我收拾的,有她放在案上的書信,一個裡面有幾樣首飾的盒子,兩件擺設,其他就沒什麼了——書信我可沒看過。首飾雖然說也值點錢,不過對現在的王美人來說,應該也算不了什麼。」
  
  也許問題是出在那些書信上?
  
  劉潤心中盤算,臉上卻一點不露:「興許那些東西不要緊,所以王美人見了你兩次也沒有提。」
  
  不,不是這樣。
  
  劉潤想,那些東西應該極要緊!而且王美人那樣的人,把旁人想的都和自己一樣複雜深沉。若真是她想要回那時候的東西,直接問一句阿福就結了,可是她偏偏不問。
  
  「怎麼,那些東西,很要緊嗎?」
  
  劉潤不想讓她擔心,岔開了話:「我打聽到另外一些消息。有人說這位王美人進宮後沒多久,就因為生了重病遷出了宮,之後宮中便再沒人見過她。」
  
  「我聽說她是王家的遠親……」
  
  皇帝這時候為什麼還要留一個姓王的女子在身邊呢?
  
  劉潤知道她對這裡面的事不大懂得,簡單的解釋:「王濱父子的確罪大惡極,不過王濱在京城之亂時也下落不明,想來是已經死了。王濱的兄弟,還有他的兒子和侄子已經被處斬,不過並沒有牽連其他人。王家的勢力錯綜複雜,皇上若一直遲而不決,其他人難以心安。現在表明了態度,只誅首惡,餘人不究,那王濱那一派系的官員安心,南邊九郡才能迅速的穩下來。」
  
  「所以,王美人也有一個……擺著給人看的作用?」
  
  劉潤想,這其中的事情只怕複雜的多了,只是他們不瞭解而已。
  
  蟬聲依舊單調平穩的響著。
  
  院子裡靜悄悄的。
  
  劉潤忽然問:「王美人的東西,你藏在哪兒了?」
  
  「離我們原來住處不遠的地方。」阿福覺得很苦惱。
  
  雖然她有點似懂非懂,可是卻知道這件事情恐怕很棘手。
  
  「你說說地方,最好畫個圖示給我,我去取了來吧。」
  
  「好。」
  
  阿福讓瑞雲取了只描紅的筆來,把那個地形繪了出來。她常描花樣子,畫出來地形倒也沒走形,尤其是山壁邊的小瀑布。
  
  劉潤在一邊看著,神情越來越……
  
  「這是離山的……」
  
  「嗯。」阿福說:「你可以沿著河走,不用繞遠路……這裡好找……」
  
  「是好找。」劉潤點頭說。
  
  他去過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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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1:20:51
正文 七十四 較量一
  
  朱氏來向阿福辭行。
  
  「哥哥的事,我已經和王爺說過了。哥哥什麼時候動身,再和王爺打個招呼就行。」
  
  朱氏應下了,紫玫捧著兩匹布過來給阿福過目:「夫人早上說的是這兩匹吧?」
  
  「嗯,這個好,母親一起帶去吧。」
  
  「可別,現在衣裳都穿不完……阿喜又不在家,我一個老婆子穿這麼些幹什麼?」
  
  「母親只管拿去吧,我這兒就是這個多。城裡現在還是缺這缺那的,什麼都不好買,帶著總是有備無患,缺什麼再打發人來和我說一聲。」阿福說:「還有幾匣點心,一些山貨,米,面這些。京城現在買的糧也不中吃,菜就不帶了。」
  
  這些東西都實惠,朱氏在城裡也聽說別人買的糧裡面都摻了沙子和糠,實在難以入口。
  
  「阿喜……母親打算什麼時候接她回來?」
  
  朱氏臉色沉了下去:「她性子浮躁,須得好好靜靜心,多唸唸經文對她好好處。現在接她出來做什麼?」
  
  看來朱氏是打定了主意,阿福也沒多說什麼,只提了句:「劉家不知道怎麼了,到底……到底阿喜還該算是他家的人吧?母親回去後讓人打聽打聽吧。」
  
  朱氏點頭:「這是正理,我一回去就讓人打聽去。」
  
  送走朱氏,山莊裡顯得更空落了。隔壁不遠處,慶和還在教那三個活猴似的孩子學規矩。唐柱到底大些,學的快,狗子和鐵生就學的慢,慶和他們當初學規矩何等殘酷,不給飯吃那是小的,挨打挨揍也是家常便飯,還有些被拉出去就沒回來過的。這些手段慶和又不能衝他們使,最重就是打手心,可是這幾個孩子太皮實,在外面苦頭沒少吃,打打手心根本不疼不癢。
  
  慶和自己累的不輕,那三個小子還是精神奕奕,狗子還端了碗茶來:「慶和大哥喝茶。」
  
  慶和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別喊我大哥。對了,昨兒跟你們說了,本家姓什麼,到底想出來沒有?要是到主子跟前當差,這名兒也得換了,狗子什麼的實在不雅。」
  
  「不雅?」狗子使勁想,還問唐柱:「柱子哥,你知道我家姓啥不?」
  
  唐柱搖搖頭:「不記得。」
  
  狗子又問鐵生,也不知道,摸著頭說:「二丫頭說不定知道。」
  
  慶和也懶得和他生氣了。從這三個小子交給他,日子過的倒是不悶了。
  
  「好了,你們三個雖然話多,不過莊子裡現在是太靜了。跟我走吧,信皇子殿下剛還問起你們呢。不過到了殿下跟前不得亂說亂言,要不然……」
  
  他沉下臉來掃視三人,可是誰也不怕他:「慶和大哥,那咱就去吧。老悶這小院兒裡真把人悶壞了。」
  
  李信在阿福跟前特別愛撒嬌,阿福要抱著李譽,他就有點悶悶不樂。李譽只要一睡,他就膩在阿福腿邊兒跟前跟後。
  
  慶和直接把他們三個帶到阿福院子這邊來。二丫頭跟著紫玫在廊下學倒茶。紫玫提著壺做樣子給她看,又說茶不可滿,更不可溢。俗話說酒滿茶淺,還有杯子如何拿捏,怎麼端,怎麼遞,都有講究,二丫頭聽的極用心,一抬頭看著他們幾個人進來,又驚又喜,想出聲又急忙掩住了嘴。
  
  紫玫也看到了慶和,放下茶壺:「你怎麼這會兒帶他們進來了?讓楊夫人看見必要說你。」
  
  「怕什麼,才多大的孩子,要是大了我自然不能讓他們進內院。是信皇子殿下總惦記這三個人,他沒個可心的玩伴,所以總想著和他們見面說話玩耍。」
  
  瑞雲掀簾子出來,笑著說:「離老遠就聽見你們過來,走路的動靜可都不一樣。慶和哥,你這規矩教的,怎麼越教越放縱了?」
  
  慶和苦笑:「紫玫姐姐要是有心得,倒是教我幾手,我這廂先多謝。」
  
  阿福挽著李信的手出來,天氣熱,阿福穿著素緞薄裙,披著塊杏色的薄絹披帛,在家中不必講究,怎麼涼快舒服怎麼來,袖子上窄下寬,裙子下擺不大,要是穿出去必會被宮人命婦們指為不合體統。李信穿著雪白的雪緞衣裳,眉目如畫,看起來簡直像是冰雪雕的玉娃娃,他的目光從唐柱身上一路移過去,打量完了鐵生又移回來,眼睛笑的瞇了起來。
  
  慶和示意唐柱他們三個向阿福和李信行禮,天氣熱,驕陽照的院子裡的石板地都發燙,唐柱他們額上身上都是汗。行禮倒是沒有出錯,一板一眼的,看得出慶和是花了功夫心思調教他們的。阿福揮揮手說:「快起來吧。別在太陽下曬著了,到樹底下去。瑞雲,端些涼茶給他們喝。」
  
  涼茶又酸又甜,一口滑下冰的人直打顫,瑞雲說:「可不能喝多了,要鬧肚子的。」
  
  涼茶是用冰鎮過的,倒進杯子裡,只一轉眼的功夫杯子外緣就結上了一層霧氣,霧氣漸漸又變成了水珠。
  
  李信小朋友有些眼饞,不過他知道他再說阿福也不會讓人給他喝。這個孩子有一點非常讓人喜歡,他很講道理,涼茶太涼,他頂多能吃用井水湃的瓜果,涼茶那種東西他太小脾胃太弱禁不起。阿福和他講過一次,雖然他不能全懂得意思,但是卻聽話的不再纏著要吃更涼更冰的東西。
  
  阿福自己也不吃,她雖然出了月子,卻還要餵奶,許多東西是需要忌口的。
  
  唐柱喝著茶,偷偷看李信。
  
  這個殿下,真好看。
  
  和二丫頭一比,他可比二丫頭還像小姑娘,秀氣,漂亮,衣裳那麼白,一點污痕也沒有。
  
  慶和哥說過,他們學會了規矩就和這位殿下作伴,陪他玩。
  
  這些天吃的好,穿的好,大熱的天還有這樣涼涼的東西喝——
  
  要陪這位殿下玩,要讓他高興,他們就有這樣的好日子過。
  
  阿福摸著李信的頭髮,小聲問他,早上教他的詩是不是會背了,李信高興的挺胸抬頭,小臉因為興奮,紅暈慢慢染上臉頰:「會!」
  
  他聲音清脆,還帶著軟軟的尾音,儘管不懂詩裡的意思,卻背的很流暢。
  
  「很好!」阿福拿了一枚青果餵給他,青果有些微酸,但是消食解暑,李信的小臉兒皺了起來,因為阿福餵給他吃東西,所以他又很高興,小臉上又是苦惱又是笑意,看起來別提多可愛了。青果嚼完後嘴裡會泛起回味,甘甜綿長。
  
  二丫頭看著李信沖阿福撒嬌,臉上露出自己也沒察覺的羨慕和傷感。
  
  夫人……真和氣啊。
  
  就像紫玫姐說的,夫人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了。
  
  正出神,紫玫把茶遞到她手中:「來,去給夫人斟茶。」
  
  二丫頭嚇了一跳:「不,不成,紫玫姐,我不成……」
  
  「沒什麼不成的,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已經在服侍柳夫人了,端茶倒水跑腿傳話都要做。」
  
  只是不知道柳夫人……她只怕也不在這世上了。
  
  「不用擔心,夫人很好,就算你倒灑了也不會怪你的。」
  
  二丫頭拎著壺走過去,唐柱他們三個一起看她,看得她覺得手腳一起發顫。
  
  夫人面前的杯子只有一半水了,二丫頭戰戰兢兢提著壺續茶水雖然心裡還是怕,但是手卻沒再抖,穩穩的倒了八分滿,便放下壺,站到一邊。
  
  阿福微微一笑:「嗯,二丫頭很能幹呢,學了兩天已經會倒茶了。」
  
  二丫的臉頓時就紅了。
  
  唐柱他們三個不像剛才那樣只顧著吃了。
  
  相比二丫的進步,他們三個實在……嗯,有點拿不出手。
  
  唐柱已經停下來,鐵生還在啃一塊糕餅,吃的兩手是渣。
  
  劉潤走進院子時,就看到這麼一片其樂融融的景象。慶和這小子居然想起來把這三個半大孩子帶過來給阿福李信解悶作伴,倒也算有心了。
  
  「劉潤哥。」慶和和他打招呼。
  
  劉潤向阿福一揖:「見過夫人。」
  
  「又沒外人,別瞎客套了。」
  
  阿福極度擔心他是不是去取那山洞裡的東西了,不過現在看來他並沒有去。
  
  讓她鬆口氣。
  
  和劉潤談過後,阿福覺得王美人留下的東西只怕是燙手山芋——她若是直言索取阿福一定二話不說派人送還。可是眼下這情勢……只怕送還了東西,麻煩也不能了。
  
  阿福並不害怕,她只是擔心。
  
  他們在明,那些人在暗。
  
  為了權勢,什麼事都會發生。
  
  阿福自己經過那段地牢生涯,已經對這些有了一定的免疫。可是,她攬緊懷裡的李信,她絕不能忍受身邊的人受到傷害。兒子,丈夫……還有……
  
  她決不允許任何人傷害他們!
  
  阿福想過,如果王美人留下的東西,真的對她至關重要,幫助很大
  
  那阿福絕不打算還給他。
  
  王美人和他們不是一路人,她如果更加強大了,對他們來說只能是越發危險。
  
  涉及到權勢,沒有道理信義情分可講。
  
  她們是有舊交,王美人曾經對她還算不錯,沒打沒罵,還指點過她寫字和讀書。
  
  但是現在,動輒就是你死我活的生死算計,絕不可以心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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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1:21:08
正文 七十四 較量二

  阿福讓瑞雲拿了一對小墜子給二丫頭。她注意到這孩子已經穿了耳孔了。那對銀耳墜上鑲著小小的珍珠,並不值多少錢,可是做的極漂亮,在陽光下彷彿稀世珍寶一樣熠熠閃光。
  
  「夫,夫人……」
  
  二丫頭捧著耳墜有些結巴了,不知該說什麼好。
  
  「收著吧。」阿福笑著摸摸她的頭。
  
  小丫頭激動的臉發紅。
  
  阿福想想自己這麼大的時候在做什麼。
  
  想不起來了。
  
  日子總是一天天的過,人們能記住的,只有那些特別歡快和特別悲傷的事情。如果這兩種都沒有,也許一年的時光也不能在記憶中留下什麼深刻的印象。
  
  唐柱他們幾個瞅了空子,拉了二丫頭在樹後面說話。
  
  「我沒有挨罵挨打,紫玫姐姐很和氣。」二丫頭手裡緊緊攥著那副耳墜,只覺得說話也有了底氣:「你看,紫玫姐已經教我怎麼做事情了。」
  
  她看著瘦小,其實已經八歲多,按虛算,已經十歲了,又經過一段流浪吃苦的時光,是要懂事的多。她問唐柱他們:「你們的規矩學的怎麼樣了?什麼時候能給信皇子殿下當差啊?我可聽說,好像有人要送伺候的人來,到時候你們要還是做不好事情,那怎麼辦?」
  
  唐柱下了決心:「我們一定做得好。」
  
  狗子卻忘不了那對耳墜在陽光下的光亮,他扯扯二丫頭的袖子:「哎,讓我看看。」
  
  「有什麼好看的……」好像是不樂意不情願,其實二丫頭也想顯擺一下。哪怕再小,女子都喜歡珠寶這種東西。
  
  二丫頭攤開手,讓他們又看看。樹蔭下面耳墜沒那麼亮了,小粒的珍珠有一種溫和潤澤的感覺。還是很好看。
  
  「這能換多少個饃饃啊……」
  
  「呸,你就是個吃貨。」
  
  二丫頭有點緊張,又攥起手來。
  
  張氏把李信抱去哄他睡午覺,劉潤跟在阿福身後,聽見她小聲說:「我還以為你去取那個箱子了,心裡一直懸著。」
  
  「你怎知我沒去?」
  
  阿福訝異的回過頭來:「你,你去了?」
  
  「嗯,我從後山那條地道走的。」
  
  阿福覺得心裡就像一顆石子投進深潭,撲的一聲響之後,便陷入不可測的深水中,不上不下的。
  
  「那……你,取著了?」
  
  「嗯。」劉潤說:「東西我還沒看,箱子我放在很安全的地方。」
  
  阿福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來,深吸氣:「我不知道這是對是錯……」
  
  總感覺那時候她藏起來的像是潘多拉的盒子,裡面裝的是不可知的災難一樣。
  
  而現在,那個盒子是不是快要打開了?也許……會由她自己打開?
  
  「別害怕。」劉潤扶著她的手臂,低聲說:「不用害怕在,該害怕的不是我們。」
  
  阿福苦笑:「惡人當然會害怕,可是被惡人惦記也不是好滋味。」
  
  「他們得不到東西,就不敢怎麼樣。」劉潤說:「若是得到了……」
  
  那說不定就要想辦法殺人滅口了。
  
  阿福歎口氣。
  
  「夫人想好如何處置那位婉秋姑娘了嗎?」
  
  唔?
  
  阿福想,劉潤是不是搞錯了?
  
  這事情有輕重緩急之分,和那個危險的箱子比起來,這位婉秋姑娘算是哪盤菜啊?
  
  啊,不!
  
  阿福忽然想了起來,她的表情先是愕然,然後變得嚴肅。
  
  劉潤知道她明白了。
  
  「如果說莊中有探子,她的嫌疑最大。」
  
  但是……阿福想說,沒有證據。
  
  不過,這可不是一個講證據的年代啊。
  
  「我們後山的小院並沒有被搜尋翻找過,按說,那裡不該被放過。若是內奸出在原來山莊的人裡,那知道小院的可有數個。但是現在的情形,說明那個通風報信的人完全不知道小院的事,不然一定也會洩露那裡的秘密。」
  
  這麼看來,婉秋的嫌疑最大。
  
  但只是嫌疑,並沒有真正抓住她的把柄。如果她是內奸,她向誰傳的信息,怎麼傳的?她……還會做什麼……
  
  阿福怔怔的看著劉潤,關於處置兩個字,她一點也不陌生,可是之前都是旁觀,聽聞,她自己可從來不曾下過「處置」的決斷。
  
  劉潤一看她的表情就醒悟過來,這事兒壓根不該問她。
  
  「放著她吧。」
  
  劉潤正要勸說她不要心軟,阿福搖搖頭:「要是她不在莊裡,可能那些人還會想別的辦法,再派人來,或是……那倒還不如放著她,盯緊一點……」
  
  劉潤點點頭,微笑著說:「嗯,聰明,這也是個辦法。」
  
  阿福瞪他一眼:「你別說的好像你是我長輩似的,口氣這麼老氣橫秋。」
  
  到了午後天氣越發悶熱,連樹林裡的蟬都不叫了。紫玫看了眼天色:「只怕等下這場雨不小。」
  
  天是鉛灰色的,屋裡像是到了掌燈時分一樣黑黢黢的。
  
  沒看到閃電,只聽到遠處隱約的悶雷聲滾過。
  
  風似乎一下子就起來了,屋後的花樹和竹篁被吹的聲響極大,不必吩咐,莊裡人已經把該收的都收了起來,門窗緊閉。風捲著砂粒砸在窗上門上啪啪響。
  
  紫玫在外屋把收起來的衣裳整疊起來,二丫頭在一旁給她打下手。
  
  「像這樣的衣裳裙子是可以疊起來的,不過這種就不行了,須得掛著才行,或是平折了放進盒子裡,不然就會起皺,就穿不得了。」
  
  瑞雲從廊下經過,一滴水珠擦著她的鼻尖落在地下,在石板地下濺出一點圓的水漬。
  
  她兩步邁進門,雨已經下起來了,打在屋簷屋瓦上啪啪的響,聲音漸漸連成了一片。
  
  「夫人好像……不大高興?」
  
  「一下雨,城裡的信就送不來了。」紫玫把茶盤遞給她:「夫人哪天都得看了信才踏實啊。」
  
  瑞雲就小聲笑:「王爺和夫人……嗯,當真恩愛的很。」
  
  紫玫一指頭戳在她腦門上:「小丫頭,你懂什麼恩愛不恩愛的,快端茶進去,夫人睡醒了口乾。」
  
  瑞雲掀簾子進去,小世子還睡的沉沉的,阿福已經醒了,揉著眼坐起來。她披著頭髮,看起來整個人還顯得有些稚氣,真不像已經嫁人生子的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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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1:21:25
正文 七十四 較量 三

  劉潤把那箱子打開,再揭開上頭的油布。阿福把東西包的異常精細,沒生潮沒長霉,也沒有落一點兒灰。
  
  可見她一直是個很細心謹慎的人,進宮前就是這樣,瞧這東西放的,輕重有序精細整齊,就能看得出來。
  
  她當時一定又餓又怕,卻還能耐心把這些收好。
  
  劉潤遙想當時阿福是個什麼樣子,不過他想起的當然是阿福剛進宮時的樣子,穿著藍紅兩色的宮女衣裙,圓圓的臉兒,看起來一點兒不顯得聰明。
  
  這箱子就在地道出口的那一端的洞口處藏著,洞口外面斜著不遠就是一道瀑布。他們當時在那地道裡來來回回探了那麼多趟,唯獨沒在那邊出口留意。可是這麼重要的東西,竟然就藏在那裡。
  
  而阿福當時居然把東西放在那裡,這不知該說是巧合,還是命中注定這東西還是該落在他們手裡。
  
  裡面的東西碼的井井有條,用最上面是布包起來的一匝書信,劉潤將這個鄭重拿開放到一邊。這可是頂要緊的東西,回來還得一個字一個字的掰讀。書信下面是一個盒子,掂一下份量,應該是首飾之類,上面有扣,不過並沒上鎖。劉潤沒有打開,也先放到一旁。
  
  下面是兩片木刻的經書,看起來有些年頭了,這東西拿到外頭去是有價無市的東西,只怕價值連城。
  
  劉潤看著背面,這是宮裡頭的東西,他在德福宮見過,太后也有這麼類似的幾樣木雕和竹板的經文,這些已經年深日久,都是有名的。
  
  王美人進宮後沒有多久,又離開了皇宮,這其間還經過天哲元年的宮變……大概就是那次宮變之後離開的。
  
  再下面還有兩個紙卷軸,一些零碎。劉潤把東西一件件清出來。
  
  來山莊裡搜尋的人,就是衝著這其中的某樣東西來的。
  
  那些人就算不是王美人的人,也必定與她有密切關係。
  
  王美人與王家——
  
  劉潤把手裡的東西放下,他的手在微微發抖。
  
  這件事,也許他們原先預想的,還要沉重複雜。
  
  外面的雨聲越來越大,劉潤把東西收起來,推開門朝外看。大風撲捲著雨水吹進來,他撐起傘在雨裡走,越走越快,進了院子到了廊下收起傘時,才看到幾乎大半身體都讓雨水打濕了。紫玫聽到動靜推開門看了一眼,驚訝的說:「你怎麼這會兒過來了?看這一身濕,快進來。」
  
  劉潤沒動,紫玫看他一手拿著傘,臉色發白,神情怔忡的呆站著,心裡微微發慌,推門出來,輕聲說:「怎麼了?可是出了什麼事情?」
  
  「沒有。」劉潤定定神,搖頭說:「沒出什麼事。」
  
  紫玫並沒放心:「你是不是要見夫人?」
  
  「不是的。」劉潤又撐起傘朝雨裡走。紫玫沒來得及叫住他,雨極大,一轉眼就看不清人了。
  
  紫玫嘀咕了一句奇怪,轉身進了屋。
  
  上午還熱極了,這會兒屋子裡卻顯得陰冷,阿福恍惚聽到開門的聲音,問了聲:「誰來了?」
  
  「沒人。」紫玫不願阿福為這事兒擔心,應付了一句:「剛才風大,刮的門簾碰響的。」
  
  劉潤走出院子,步子慢下來,越來越慢。
  
  他想起從前——很久之前,久到他已經要忘記了,那些童年的時光。
  
  也許那一切不過是一場久遠的夢境。
  
  記憶中似乎也有這樣一個下雨天,姐妹們和丫頭們在迴廊下和亭子裡看雨,嘻嘻哈哈的伸手去接,那一隻隻手腕白生生的,上面戴著的鐲子叮叮噹噹的響,妹妹的玉鐲子沾了水,顯得更加通透晶瑩。她最頑皮,笑著喊他:「小哥,小哥,快過來。」
  
  他想過去,可是奶娘不許。母親只有他一個嫡子,愛逾珍寶。這種事姐妹能做,他卻不能做……
  
  那些笑聲,那些漂亮的衣裳,那雕樑畫棟錦繡堆積的記憶……他以為他早就忘了。
  
  那一切都失去了,不會再回來了。
  
  眼看那影影綽綽的鮮活的人影人聲,慢慢的變淡,淡成了一張畫,在風吹雨打中滄桑陳舊,越離越遠。
  
  劉潤覺得眼前模糊的什麼也看不見,他抬手抹了一下,濕漉漉的,不知道是淚還是雨。
  
  他發現自己走回了自己的房門前,推開門進去,屋裡很黑。他反手關上門,腿一下子軟下來。
  
  過了一會兒,他扶著門站直身,把濕淋淋的衣服脫下來,躺倒床上去。
  
  不能哭。
  
  不要再哭,
  
  哭泣無用,眼淚是軟弱的象徵。
  
  哭泣不會讓他的家人重新活過來,更不會讓他的仇人死去。
  
  他似乎聽到母親在喚他的名字。
  
  小翊,小翊,不要哭。
  
  不要哭啊。
  
  小時候他被寵壞了,一點小事情就愛哭。母親抱著他,哄他,給他喂甜香的搞點。他會一邊嚼著點心,一邊盯著母親耳朵上的墜子出神。那水玉色的珠子在那裡不停的打晃,就像一滴將落未落的水珠。母親的聲音很溫柔,就像一陣春風。
  
  小翊是男子漢,小翊什麼也不怕,小翊是娘的乖寶貝……
  
  那搖晃的珠子,漸漸模糊起來,似乎生出了重影,還是在搖晃著,但是擺動的越來越慢,最後靜止下來——
  
  那是一雙懸空的腳。
  
  母親穿著她心愛的蝴蝶落花鞋,鞋頭的珍珠還在微微顫抖——門被砸破了,外面的人衝了進來,然後都呆立在那裡。
  
  風吹進來,母親的裙擺還在動。
  
  劉潤一直覺得她沒有死,她是活著的。
  
  他衝上去,可是被人死死攔著,那人蒙著他的嘴把他從後門帶走。大院子裡人們驚慌的亂走,尖叫,哭泣,咒罵……
  
  劉潤覺得冷,他在被中縮成一團。慶和進來時屋裡一團黑,他還以為劉潤不在屋裡。他摸索著點上了燈,才發現床上鼓著一團。
  
  「劉潤哥?」慶和端著燈走進來:「你這不早不晚的睡的什麼覺啊?起來吃飯吧,我端了湯來,雞湯泡飯。下雨,廚房的人也躲懶,這湯……」
  
  他停了下來,伸手輕輕揭開被子。
  
  劉潤蜷在那裡,手抱著膝,眼睛緊閉,臉漲的通紅。慶和伸手一觸,滾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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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1:21:47
正文 七十五 雨 一

  劉潤也不知道自己是睡還是醒,他好像聽著有人和他說話,可是他睜不開眼,也發不出聲音。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天——
  
  家破人亡的那天,母親死了,父親也死了,他想哭也哭不出聲,想動也動不了。
  
  過去的人和事,恍惚的交錯出現,他告訴自己,要醒過來,睜開眼。那些是過去,他不會被過去困住。
  
  可是,又有點捨不得。
  
  母親的微笑,父親嚴肅的臉,但是眼神慈祥。家裡的味道——女子身上的香,糕點的甜香,茶的香,紙和墨的香,還有藥材的香……
  
  他從小在這種味道的包圍下長大,各種藥材都有不同的味道,仔細分辨,都有各自的香。
  
  那是隱藏很深的,在苦澀後的餘香。
  
  一夕之間,那些都沒了。
  
  劉潤站在遠遠的地方,看著那些很久之前的回憶。
  
  他無法走近,因為他自己心裡也非常清楚,那些不過是往日留在心底的幻象。走近,就會湮滅,消失。
  
  可是他也捨不得離開。
  
  他想不起來自己是誰,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兒。迷迷糊糊中,感覺到嘴被撬開,有什麼東西灌進來,他嘗不出味道,甚至分辨不出冷熱。
  
  感覺漸漸回到了身體上,他覺得熱,像是有把火在身體裡灼燒,那火要把他燒穿了,燒成灰。
  
  他張開嘴,卻只發出含糊不清的呻吟聲。
  
  「醒了!」
  
  「劉潤哥!」
  
  「阿彌陀佛,醒了就好。你一倒下可沒人能治你,你快說說自己要用些什麼藥吧!」
  
  屋裡人多極了,亂糟糟的,有個人站在前頭,拍了拍手掌:「都給我靠後站,湧到病人跟前去不讓他頭暈心煩麼?劉潤,你快說你得用什麼藥,好讓人給你煎去!」
  
  劉潤覺得屋裡昏黃的光也有些刺眼,他眨了好幾下眼,才分辨出站在床前的是楊夫人。
  
  楊夫人催他:「快說啊,莊裡的藥材,有哪些能退燒的,多少份量怎麼煎法,我好吩咐人去煎藥。」
  
  等劉潤說了幾樣藥名,輕輕點了下頭,楊夫人急忙拿起手邊的紙:「快,讓人取了藥去煎。」
  
  阿福懸了半夜的心終於稍微放下來,人一鬆懈,疲倦就難以抵禦。
  
  「夫人去休息吧。」紫玫輕聲勸:「人醒過來就好,等這藥煎好服下想必病也就好了。夫人要是熬壞了身子,小世子可怎麼辦?」
  
  阿福點點頭,站起來的時候人有些打晃,紫玫急忙扶住她。
  
  外面雨還下的極大,阿福走到前面看一眼劉潤。
  
  他的眼睛又闔了起來,臉燒的紅紅的,耳朵也是,幾乎可以看見薄薄皮膚下青色的血管。阿福沒這麼仔細的看過他。劉潤的年紀比她要大,可是相貌依舊清秀有如少年,顯得那樣單薄。
  
  「夫人放心,我在這裡看著,保證不會出岔子。」
  
  阿福點點頭,已經累的不想說話。
  
  「要您多費心了。」
  
  人已經極度疲累,可是躺了下來,被熟悉的奶香味兒包圍之後,阿福又沒有睡意。
  
  瑞雲睡在對面榻上,輕聲說:「夫人,睡吧,別多想了。」
  
  阿福伸手摸了一下,兒子的尿布還是乾的,不需要多換。
  
  外面的風雨一陣緊似一陣,阿福吁了口氣。從傍晚到現在,她都不知道這半宿是怎麼過來的。
  
  誰也沒想到劉潤一下子就病倒了。
  
  這高燒來勢洶洶,常醫官偏留在城裡沒回來。莊裡人平時有個什麼頭疼腦熱都去找劉潤看——他對誰都挺和氣,身份又擺在那裡,內宅的人能找他,莊子外頭的人也能找他,所以人緣著實挺好。可是大家之前卻全沒想過,劉潤自己病了,可怎麼好?
  
  離山莊不算遠的地方原來有個村子,那村裡也有個野郎中,能治點頭疼腦熱。可是一亂,那人已經不知去向了。要回京城請大夫,一來一回得大半天——可是現在大雨傾盆,天又黑了,根本沒有辦法派人去京城請大夫。
  
  眾人急的團團轉,只能讓人用土辦法替他降溫,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漆黑的沒有一絲光線,根本看不清東南西北。瑞雲翻找了些丸藥和藥粉來,挨個翻上面貼的小黃箋,消積化食的,養肺潤氣的,卻沒有一樣是能退燒的。
  
  那時候沒別的辦法可想,莊裡再沒其他人懂醫術了。
  
  「他還燒的那麼厲害嗎?」
  
  隔著大雨,即使那個院子燈火通明,這邊也看不清楚。
  
  二丫頭抱著薄被在一邊看著,怯生生的說:「夫人,紫玫姐,我……我們在家發燒的時候,娘也熬過藥湯給我們喝……」
  
  「什麼藥湯?」這會兒病急亂投醫也顧不得:「喝了能退燒嗎?」
  
  「我不知道。」二丫頭說:「我光看娘煮過,給爹,給弟弟,煮過好幾次。村裡別家的人也會熬煮,家裡都窮,請不起郎中。我看到花園那邊就長著一樣的葉子……」
  
  「夫人,別猶豫了,這會兒沒別的辦法,土辦法也要試一試啊!」紫玫喊外面的人:「打傘,打燈籠,到花園去。」
  
  唐柱他幾個自告奮勇來幫手,打著傘,挑著燈籠,跟著二丫沿著牆根一路尋找那種野生的藥草。白天要在茂密的花草叢裡找那小小的綠葉子都不容易,更不用說晚上漆黑一團的時候尋找。
  
  「二丫,你沒找錯地方嗎?這兒真有嗎?」
  
  「一定有,我在這兒見過。」二丫臉上又是泥又是水,忽然眼睛一亮,伸手拔起一根低矮的草莖:「就是這個!」
  
  「這就行啦?」狗子臉上也不知道是汗是雨,衣服也都粘在身上:「你早說是兔兔草,我也認識這個啊。」
  
  「我不知道這叫什麼……」二丫說:「這不夠,娘都用一大把煮,煮的湯都是綠的,喝起來有點發酸,嗯,反正不好喝。」
  
  鐵生悶悶的說:「那就再找。」
  
  幾個孩子捧著一大把葉子回來,葉子是濕的,人也是濕的。那些葉子煎了一大碗綠綠的藥湯,撬開劉潤的嘴給他灌下去。採完藥的幾個孩子也被立刻趕去泡熱水澡,一人一大碗熬的濃濃的薑湯。狗子喝了一口就皺起眉頭。
  
  「這個可是預防你們也得風寒的,一定要喝。」慶和挨個瞪過去:「劉潤哥就是淋了雨才發高燒的,再燒下去人會變白癡。你們也想這麼燒一燒?」
  
  三個孩子齊齊搖頭,捧著碗咕咚咕咚往下灌,也不敢嫌燙,喝下去之後,三個都出了一腦門汗。
  
  那邊二丫也被紫玫盯著喝了一大碗薑湯,洗了頭洗了澡換了衣裳,還嚴嚴實實的包上一床被,苦著小臉說:「紫玫姐,熱的很啊……」
  
  「小聲些。」
  
  紫玫走到東廂門口掀起簾子看了看,又悄悄走回來:「夫人剛睡下。這一夜折騰的可不輕。」
  
  二丫頭不知道想什麼,嘻嘻笑著說:「紫玫姐,我們菜的那草藥還是挺有用的吧?」
  
  「嗯,記你一功。」紫玫在她額頭戳了一下:「快睡吧。」
  
  紫玫也吹了燈躺下,她睡在外側,裡面二丫卻怎麼也睡不著,翻一個身又翻一個身。
  
  「紫玫姐,今天那個生病的劉潤哥,他是很要緊的人嗎?夫人都急成那樣。」
  
  「嗯……夫人當初也是小宮女,不比你現在大幾歲,徵選進宮來,要服侍貴人的……」紫玫想起頭次見阿福時的情形。
  
  圓圓臉,話不多,很本份的一個小姑娘。那時候可沒人想到,小宮女會變成皇子夫人,一轉眼連小世子都出世了——時間過的真快。
  
  記得那會兒劉潤和阿福的關係就好。後來,他們一起被太后撥到了太平殿服侍。各人際遇不同,可是彼此間——似乎最初的情誼,一直都沒有變過。
  
  慶和把煎好的藥給劉潤餵下去,又擱下藥碗,給他餵了兩口水沖淡嘴裡的苦味。
  
  「你覺得怎麼樣?」
  
  劉潤含混的應了一聲又睡了過去,這一次睡的極好,什麼也沒夢見。
  
  慶和起來看過他幾次,熱度已經漸漸退下去。
  
  天亮起來雨仍沒有停,劉潤聞到一股香味兒,又香又濃,直往鼻孔裡鑽。
  
  「來來來,吃飯。」慶和拉過一張小桌來,把一大碗麵條放在他面前,又有些擔心的問:「你自己能吃嗎?要不要我餵你?」
  
  劉潤無力的一笑:「那你就喂吧。」
  
  慶和一愣,把筷子塞給他:「美的你,自己吃吧。你這一病,滿莊子裡都跟著折騰,大夥兒一夜都沒睡好,等你好了,這份情可得記著還。」
  
  劉潤本來不覺得餓,可是吃了第一口,立刻覺得飢餓的感覺全被舌頭上的鮮味兒給勾了起來。他低下頭默默吃麵,眼讓熱氣熏的有點模糊,湯裡放了醋和胡椒,麵條混著雞絲,吃下去肚裡暖洋洋的,流失的力氣似乎也一絲一絲的回來了。
  
  慶和看他吃的香,自己也端了一碗麵條吸溜吸溜的吃。這麼一夜下來肚子還真餓了。
  
  「托你的福,今早兒大家都吃上雞湯麵條了,楊夫人發的話,算是犒賞大傢伙兒昨晚的辛勞。」慶和小口小口喝著湯:「對了,你燒的迷迷糊糊的時候,一直喊娘……劉潤哥,你想家了?」
  
  劉潤怔了一下,把碗放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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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1:22:04
正文 七十五 雨 二

  屋裡有些悶,慶和也知道自己肯定問了不該問的話,輕輕咳嗽一聲,轉了話題說:「這雨看來有得下了。昨天你燒的厲害,黑燈瞎火雨又大,沒處找大夫,夫人都急壞了。」
  
  「我沒事兒。」劉潤把碗裡的麵條吃完,慶和把碗筷收起放進食盒,劉潤輕聲說:「也多虧你了。」
  
  「行了,和我客氣什麼。那年我病那麼厲害,要不是你一直照看我給我弄藥吃,骨頭渣子都沒處找了。」
  
  慶和把碗筷收拾了,打了熱水來讓劉潤洗臉。劉潤把臉洗了,又把頭髮理一理,看起來臉色有點微微泛黃,人倒不是一臉病容的樣子。
  
  「你要幹什麼去?」慶和攔了他一把:「剛退了燒,誰讓你起來的,外面雨還大著呢。」
  
  「沒事,我穿的嚴實。」
  
  這也叫嚴實?慶和從櫃子裡翻出一件青布的披風來給他披上,自己也拿起一把傘:「我陪你去。」
  
  「我就是去見夫人。」
  
  「你快拉倒吧,再像昨晚似的把我們嚇一跳,命都去半條了。」
  
  遠遠近近的一切都籠罩在雨中,雨沒有昨天那樣急,可是依然很密。遠處的山野都被雨霧嚴嚴實實的遮擋住,一瞬間——讓人覺得這個山莊像是一個孤零零的懸在海中的島。
  
  劉潤他們在門外就聽到嬰兒呀呀的聲音,還有李信稚嫩的調門在說話:「嫂子,嫂子,雨什麼時候停?」
  
  「要雨停做什麼?」
  
  「出去玩。」
  
  阿福笑著摸摸他的頭,瑞雲已經看到他們到了廊下,看著劉潤倒有幾分驚喜:「你,好啦?怎麼這會兒過來?」
  
  阿福在屋裡聽到聲音,問:「是誰在外面?」
  
  瑞雲捲起簾子:「夫人,劉潤來了。」
  
  屋裡頭,阿福正在梳妝,菱花鏡被李信拿在手裡把玩,小世子李譽趴在炕上,光著屁股裹著白菱紅裡兒的肚兜,口水滴答答。
  
  劉潤覺得有點懸著的心,慢慢就沉了下來,隔著紗簾說:「給夫人請安,給信殿下,譽世子請安。」
  
  阿福放下梳子站起來:「你好了麼?下這麼大雨,濕氣重,這會兒不該過來。」
  
  劉潤說:「不用掀起簾子了,別過了病氣。我就是來謝謝夫人,也沒別的事。」
  
  李信抓著那面小鏡子,隔著簾子好奇的瞅他,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有一種泉水似的乾淨透徹。
  
  「你病了?」他問。
  
  劉潤微笑著說:「是啊,昨天夜裡病了,今天好的差不多了。」
  
  李信小臉兒一本正經:「病了,要吃藥。」頓了一下:「吃藥才是好孩子。」
  
  阿福撲哧一聲笑出來。
  
  這孩子自己生病吃過一回藥,苦口二字可算是牢牢記住了,現在好不容易輪到別人吃藥,自然得顯擺一下。這倒沒有幸災樂禍的意思,純粹是孩子氣。
  
  雨下的人發悶,沒休沒盡,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停下。屋裡到處都是一團濕氣,抓起被子都覺得有點潮膩。衣裳也不挺括,軟軟的塌著。阿福一手抱著兒子,一手攬著李信,望著窗外的雨幕,尋思著自己是不是腐化了。下雨天有很多不便,收不到信就是其中一樣。
  
  有句詩怎麼說的來著?好像是「朱門幾處看歌舞,猶恐春陰咽管弦。」
  
  李信不能出去玩,在屋裡面有些不耐煩。阿福講了一個大灰狼與小羊的故事給他聽,二丫和唐柱卻想了辦法,拿了一個小皮球來,搬開桌椅,陪著李信在西屋裡玩,只聽著那邊屋裡笑聲不斷,李信顯然玩的極是開心。
  
  孩子是得有同齡玩伴才成,不然弄的一板一眼跟小大人一樣——雖然沒什麼不好,可是孩子就該更多的享受童趣。該玩時玩,該笑時笑。等他長大了再回想起小時候,也許會覺得這時候傻乎乎的,但更可能會心一笑。
  
  兒子吃的又白又胖,臉粉嘟嘟的,一天中大部分時候都在睡睡睡,有五分之一的時間醒著,用來吃喝拉撒——
  
  這會可是真正的無憂無慮啊。
  
  真希望他永遠這樣的幸福無憂下去。
  
  阿福盡力的張開雙臂,要將他抱的更穩當。
  
  她希望自己能更有力,能保護他,不受任何風雨。
  
  不知李固在城裡怎麼樣了——這樣大的雨,不知道會不會給他帶來麻煩。京城的排水不大行,雨大,說不定地勢低窪的地方會積水,會被淹。這麼一來,李固只怕又要忙著這事情了。
  
  希望他也多注意自己的身體才好。
  
  阿福寫了一封短信,壓在案頭。
  
  她只是習慣了,把自己想說的話寫下來。
  
  但是今天卻無法將信送走了。
  
  不知道雨何時會停。
  
  楊夫人來了,逗了一下李信,又過阿福這屋來。
  
  「夫人來了?快坐。瑞雲,倒茶來。」
  
  楊夫人只回了幾件小事。兩個人低聲聊天,下雨天人都閒著,阿福順口說起:「韋素也不知道在城中做什麼,想必也忙。」
  
  楊夫人點點頭:「咱們閒著不怕,外面男人都是做正經事的,他們忙才好,閒著反倒不好。」
  
  這話很簡單,可是道理中肯。
  
  「夫人不必擔心,王爺老成,韋素又機警,就算忙,也一定是順順利利平平安安的。對了,劉潤怎麼樣?我聽說退燒了。」
  
  「是啊,一早還來請過安,看著還好,不過臉色有點……」
  
  「我吩咐廚房給他做些補養的東西吃。還有,那個婉秋這幾天倒是安安分分的樣子,縮在屋裡都沒出來,都沒和送飯的小丫頭多說話。」
  
  瑞雲問:「她本份不好嗎?」
  
  二丫頭正在外間學著繞線,仔細聽著屋裡大人說話。雖然她不是都懂,可是她記心好,一句句都記下來。
  
  現在不明白,將來總會明白,反正都是有用的。
  
  楊夫人微微皺起眉頭:「我倒情願她是個輕狂角色,這麼能忍,倒教人更不放心。」
  
  阿福明白楊夫人的意思。
  
  輕狂淺薄的,反而好應付。
  
  能忍,會忍的人……忍耐可以積蓄智慧,力量……還有怨憎。
  
  雨勢到了傍晚時才漸漸小了,西面的天空雲層似乎破了個口子,有些黃色的光亮透下來,院裡,牆上,都給照的有些茶黃色。窗上糊的紗絹看起來有些晶瑩的淺金色。
  
  劉潤喝了口茶,把那扎包好的信箋取出來。
  
  裡面信件不多,不到十封的樣子。
  
  這是至關緊要的東西,他展開一封信,逐字逐句的認真閱讀。
  
  寫信的也是個女子,筆跡柔軟,字卻不怎麼工整,語句也不怎麼通順,就可算是大白話,看來這人該沒讀過什麼書。
  
  四妹一向可好?許久沒有你的音訊,也不知這信能不能交到你手上。我自從生了錦兒之後,也很少出去走動。你若得閒就來探我……京城最近很不太平,宮裡頭也一樣。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這信下面也沒有什麼日期,看紙色墨色,這信起碼得超過五年了,說不定已經超過了十年。
  
  劉潤再朝下翻,還有一封是尼庵主持的請柬,邀請去聽法會。
  
  劉潤拿不準,這些信是特別重要還是特別不重要。按說,如果是至關緊要的,一般會看過就燒掉,不會留存。這些信也許真是沒有什麼緊要的東西寫在上頭,所以才隨便收著,最後還落到阿福手中。
  
  但如果信件不重要,那重要的是什麼呢?
  
  劉潤再朝下看,還有兩張記著賬的短箋,看起來只是又買了多少米,支了多少錢,還有柴與油鹽……
  
  他把所有的信都看了,沒找出什麼不妥的地方來。
  
  劉潤說不上來心裡的失落是因為什麼。
  
  是沒找到王美人的把柄,還是……
  
  他有些困惑,屋裡那暈黃的光,讓人有一種時光倒流的錯覺。在這樣的黃昏,好像許多積年的舊的記憶悄悄開了閘門。
  
  他承認,他是想在這裡找到更多關於當年宮變的線索。
  
  家中那場大變,其實現在想來,也許早就有了預兆。父親皺起的眉頭,母親的憂慮……空氣中瀰漫著看不見的,但確實存在的危險氣息。
  
  韋皇后到底生的什麼病?他後來偷偷查過所有當時的醫案簿記,但是卻找不到當時事情的任何線索。當時的人,不是消失不見,就是對此事懵懂隔膜,沒有什麼地方能打探——自然,有的人一定知道。
  
  太后……皇帝,還有……
  
  這世上沒有絕對的秘密,一個皇后死了,許多人家在那時獲罪,掩在重重迷霧之後的天哲宮變。那場宮變留在許多人的記憶中,黑暗,血腥,死亡,疑問……
  
  劉潤覺得腦子裡亂紛紛的,他推開窗子,外面的雨更小了,天空亮的異常。
  
  他回過頭來,看著桌上那一迭紙。天光照進屋來,正照在那堆看起來雜亂的紙箋上。
  
  不!不對!
  
  王美人是個很有心計的人,做事情說話,應該都是極為周密滴水不漏的。
  
  這些信,還有箋紙放的如此雜亂……這不是她的性格。
  
  這裡面,一定有什麼玄機。
  
  只是,他還沒有發現,被他給忽略過去了。
  
  劉潤坐下來,把那些信箋一張張平整放好,又開始審視其他東西。
  
  首飾盒子是普通的黑木盒子,包著鎦金角,上面還有嵌的玉石山水花紋扣,是個很精緻,但並不是特別昂貴的盒子,一般富戶人家的女眷用來裝首飾就會用這樣的盒子。
  
  劉潤極小心的,緩緩將盒子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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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6:50:46
正文 七十五 雨 三

  很好。到處都沒有。
  
  首飾盒並沒有夾層,盒子裡只是幾樣普通的簪釵之類。
  
  畫軸也只是普通畫軸,木刻經卷中,也找不到任何破綻。
  
  一切都很正常,太正常了。
  
  正常的劉潤只覺得全力一拳打出去卻只砸著了空氣,那種失落和沮喪的感覺讓人只想吐血。
  
  明明不該這樣正常。
  
  明明知道這些東西裡面,一定有什麼蹊蹺。
  
  可是偏偏就是找不著!
  
  找不出來,不知底細,就拿不到主動權,處處被動受制。
  
  明明知道對方的要害就在這裡,可是你偏偏看不出,找不到!
  
  他幾天別的什麼事都沒做,就翻來覆去研究這些東西,幾乎快把那木經畫軸拆散拆碎了,那幾封書信,連賬單,都橫讀豎讀斜讀,對著光看,在火上烤,要不是怕浸壞,只怕也要拿水也浸一浸。
  
  結果一無所獲。
  
  阿福也很意外:「沒有發現?」
  
  這不可能。
  
  如果有人能看出那些東西的重要和關鍵,那一定是劉潤。
  
  劉潤有些低落,勉強笑笑:「也許——是我們猜錯了,那些東西並不要緊。」
  
  這句話一說,無疑是承認他們一開始就完全猜錯了方向,事情又陷入了一團迷霧中,沒半點頭緒。
  
  「可是除了那些,我這裡還有什麼值得人惦記的東西?」阿福坐了一會兒,輕聲說:「你把東西拿來,我再看看。」
  
  劉潤點點頭,雖然他已經查的那樣仔細,不過這些東西是阿福當時親手收起裝好的,也許她……能看出什麼不同之處來?
  
  即使是一線希望,劉潤也不會錯過。
  
  連箱子一起,劉潤把所有東西都拿了過來。
  
  「全在這裡了。你看看有沒有少什麼。」
  
  阿福笑笑:「我可記不那麼清楚了,依稀就是這些東西。」她一樣樣拿起來看,還從賬單裡挑出一張:「這個還是我抄的呢。」
  
  劉潤說:「是麼?」
  
  「嗯,師傅……嗯,就是王美人,她沒空的時候,這些算帳什麼的事情我就會幫著做。鹽錢柴米這些事情,她也不是怎麼認真過問。」
  
  劉潤在她旁邊慢慢打開一軸畫:「這畫你當時為什麼要特意收起呢?」
  
  阿福一笑:「我是不懂書畫的,只是看畫軸像舊的,舊畫嘛,多半是值錢的,所以理當好好收起來。對了,你已經看過畫軸了嗎?」
  
  要是藏東西,畫軸裡面最有可能了。
  
  「沒有。」劉潤低聲說:「什麼也沒有。」
  
  阿福歎口氣:「我和她一起待的時間不算短,可是我從來沒瞭解過這個人心裡到底在想什麼。乍一看,她像是個心如古井的修行人,不過……現在自然知道了她不是的。所以,我覺得我們沒猜錯,這些東西裡面,應該有對她很重要的事物。也許哪樣東西,就是什麼信物。或許……」阿福頓了一下:「劉潤,為什麼我覺得你這次不同往常。以前你從沒這樣焦慮過,更不用說——還生那樣的熱病。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不能對我說?」
  
  屋裡很靜,阿福幾乎屏著氣。內室裡李譽在搖床中睡的很踏實,山風吹著窗上的竹簾,簾桿輕輕敲在窗欞上,叮叮,叮叮。
  
  「我……」
  
  兩個人差不多同時出聲,劉潤笑了,雖然笑意顯得很苦澀。
  
  「我不是想隱瞞你……只是,那時候,我年紀還小,家裡的事情,其實記得不他清楚。」劉潤聲音很低,聽起來,像是有人在很遠的地方說話——
  
  「我家中是世代行醫的,從祖父起就在太醫院中任職……父親醫術是極好的,所以,後來韋氏入宮,先封美人,有孕後晉為皇后……我父親便負責為皇后診脈問案,調理身體。」
  
  阿福的手緊緊抓住了裙擺。
  
  雖然她猜測過劉潤到底是什麼來歷,卻怎麼也想不到,他與皇宮的糾纏這樣深。還有,與李固的母親,竟然是這樣的關係。
  
  「可是,後來,後來呢?」
  
  劉潤還在笑,可是那笑容讓人心裡酸澀壓抑。
  
  「後來韋皇后不明不白的中了毒,身體一日日虛弱,生下固皇子到半歲時被發現是天生眼盲——父親那時還沒事,雖然皇上大怒,但並未降罪。父親為了這件事情殫精竭慮,有一天,我好像聽到父親說,有什麼辦法。我不知道他說的辦法,是能挽救韋皇后的性命,還是能令固皇子復明。可是沒過幾天風雲突變,我父親被鎖拿問罪,後來……腰斬棄市。我母親一根白綾把自己吊在了房樑上頭。我被父親早年曾經救過的一個人帶走。我只想知道當年的真相,究竟,是什麼人操縱了這一切,暗下毒手,又陷害我父親,令我家破人亡……」劉潤停下來,看著阿福臉色慘白的樣子,似乎那曾經發生的慘事都是她的切身之痛一樣,本來冷淒淒的心底,像是吹進一股暖暖的熏風,低聲說:「沒事的。就算在這兒查不出來,我們總有回京城的一日,一年不成就十年,十年不成就二十年。總之,我是不會放棄的。」
  
  他的聲音還像少年一樣清脆,阿福覺得心裡緊緊的揪著,一抽一抽的隱隱作痛。
  
  他是因為家遭慘變,才淨身入宮。還是為了查出真相而甘願自殘身體做了宦官,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
  
  就算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真相,知道仇人是誰,他這一生,也絕不可能完滿幸福了。
  
  有的時候,人們常會抱怨命運不公,自己的遭際淒慘之極。可是阿福卻覺得,自己除了捱過凍受過窮,其實沒有經受過什麼磨難。可是劉潤,還有,李固……他們都背負了永久性的創傷,身體的殘缺帶來的苦痛如影相隨,永不能磨滅。
  
  「扯的遠了。」劉潤指著桌上的東西:「這些……要不就先收起來吧。」
  
  阿福也明白,劉潤精細謹慎遠遠超過她,他對哦找不出什麼來,她也不會比他強。
  
  「也好……欲速則不達。」阿福安慰劉潤,也是寬慰自己:「人有時候找東西,越急就越找不到。可是有時候你不找了,它又自己蹦出來了。」
  
  瑞雲帶著二丫在門外廊下教她做針線,一邊也是替阿福守著門。
  
  雖然屋裡兩人在商量什麼她不知道,可是一定是要緊的不能給別人打擾更不能給別人聽見的事。
  
  二丫卻有些好奇,總想著能不能聽到屋裡在說什麼。
  
  小姑娘吃了幾天飽飯,睡了幾天踏實覺,氣色變得好多了,頭髮梳的整整齊齊,綁著兩根紅頭繩,全不是一開始剛來時的野孩子假小子模樣。
  
  「別三心二意。」瑞雲在她腦門上彈了一下:「這可是給你自己改的衣裳,回來要是把前片和後幅縫一起了,你可別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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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6:51:03
正文 七十六 生變 一

  劉潤從箱底拾起包布,收拾桌上的信紙木經,阿福順口問:「你怎麼沒把箱子拆了?這麼拿過來多打眼。」
  
  要是落到有心人眼裡,這秘密可就是招災的根源了。
  
  「有個提盒,放在門外了。」劉潤笑笑:「我也沒那麼傻,抱著這箱子招搖過市。至於這箱子,你以為我沒拆?我已經拆過了,又拼合起來了。」
  
  一張信紙被風吹的輕飄飄的滑開,落在地上,劉潤彎腰去撿。
  
  阿福的手,輕輕拎起了那張包布。
  
  這張布是那時候王美人鋪在案頭的,用硯台壓著,花色顯得老舊,王美人書案上的東西,阿福是不能擅動的,但是那時候顧不得那麼多,收拾書信時,就將它一扯,包紮繫好放進箱中——
  
  劉潤直起身來,阿福扯著那張布巾的兩角,正衝著窗口打量它。
  
  他忽然間明白過來,手微微發顫。
  
  阿福拿起一旁的針線籃,翻出翹頭的鷹嘴剪,動作麻利熟練的將布邊的縫線一一挑開。
  
  劉潤怔怔看著,阿福將四邊的線都挑開拆下,也還沒用到一盞茶的功夫。她放下剪子,拎起布來抖了一抖。
  
  一張和面子裡子布色都不同的,薄薄的白絹,從裡面的夾層滑出來,輕飄飄的朝下落。
  
  劉潤想伸手去接住,可是只是想著,手腳卻都沒動,那張白絹就輕盈的落在地上,一點聲息都沒有。
  
  阿福彎下腰去揀了起來,攤平放在桌上。
  
  那是一張聖旨,上面的字也不多,兩行,後面蓋著方方正正的,朱紅的印璽。
  
  阿福把上面的字來回讀了兩遍,慢慢側過頭。
  
  劉潤也正好在看她。
  
  兩個人的視線在空中碰到一起。
  
  阿福僵硬的朝後撤了撤身,椅子腳在地下擦出沉悶的聲響,震的兩個人都像是從夢裡醒過來的一樣。
  
  過了一會兒,劉潤先開了口:「怎麼……會有這樣一張東西?」
  
  阿福比他還要茫然。
  
  劉潤慢慢坐下,拿起桌上半溫不涼的茶一仰頭全灌了下去,嗆的咳嗽了兩聲。
  
  阿福走到門口朝裡間看,兒子睡的很安穩。
  
  她放下簾子,轉過身來。
  
  「這個緒皇子是誰?」阿福從來沒聽說過這個人。
  
  「是……當今皇上的六弟,據說他曾經最得先皇歡心——」當時許多人都認為皇位必屬於這位六皇子,但是最後的結果讓人目瞪口呆。今上登基,這位緒皇子則黯然的離開了京城,前往那個荒僻遙遠的封地。
  
  他出京後第二個月,就因為水土不服死在了途中。
  
  「你說,這個……是真的嗎?」
  
  劉潤覺得喉嚨發乾:「恐怕……」
  
  阿福也知道自己問了句傻話,但是她覺得要是不說點兒什麼,自己就會憋的窒息了。
  
  世上竟然有一份這個東西,那,現在的皇帝知道不知道這東西的存在?王美人怎麼會有這個?是不是她派人來尋找這個?
  
  她想用這個做什麼?
  
  兩個人的聲音都壓的低低的如同耳語。
  
  「是王濱。」劉潤點頭:「是他,只有他和太后才能拿到這個……」
  
  只是不知道這東西怎麼到了王美人的手中。
  
  可是,為什麼他們要藏匿起這個?阿福不解。
  
  雖然阿福不太明白朝局什麼的事情,可是如果真是早先王濱和太后私藏了這份遺詔,那,那不就代表著,王家,太后,還有,當今的皇帝,其實是謀朝篡……

  她沒說出口的疑問劉潤也已經知道,他的手緊握成了拳頭,貼在身側。
  
  他告訴自己不要怕,手不要抖。
  
  阿福已經很害怕,所以他不能怕。
  
  兩個人總得有一個鎮定下來,冷靜思考。
  
  這張聖旨的出現,大大出乎兩個人的意料之外。
  
  「太后那個時候不過是一位夫人,六皇子的母親與她平起平坐,可能還更得聖眷。我想想,我記得誰說起過,這個緒皇子的外公也是一位重臣——不過,今上登基後,那一家也獲罪被查抄了,現在的人都不知道,也不會有人提起。」
  
  阿福比自己想像的更迅速的鎮定了下來,她現在已經瞭解了這張被隱匿的遺詔的意義。
  
  可是,眼下,他們要面對的不止是這張遺詔。
  
  「那,這個,怎麼辦?」
  
  劉潤也怔住了。
  
  是的。
  
  他們要把這東西怎麼辦?
  
  現在已經很清楚了,上次潛進的賊人,就算不是王美人所派,也一定與她有關,或者說,與曾經的王家有關。
  
  他們要找這種被藏了很久的遺詔做什麼?劉潤和阿福已經不敢再想下去了。
  
  阿福他們都是經過動亂變故的人,遇事絕不會天真的只朝一個光明燦爛的方向去想。
  
  「阿福……」
  
  劉潤伸出手,猶疑了一下,將那張白絹抓在手裡。
  
  阿福緊張的看著他。
  
  「這個,不能留。」
  
  可是——阿福想的是,這件事,應該讓李固知道。
  
  她和劉潤真的很默契,不用她說出口,劉潤就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這個多留一天,就多一分險。」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了一重危機。
  
  阿福點點頭,可是又搖搖頭。
  
  不是她沒有主見,而是這件事,實在……實在超出了她能決斷的範圍。
  
  阿福嗓子發乾,手心裡卻濕濕的全是冷汗。
  
  外頭忽然喧鬧起來,阿福站了起來轉頭朝外。
  
  「夫人!夫人!」慶和興沖沖的在外面喊了聲:「王爺回來了!」
  
  阿福先是愣了,接著就覺得心猛地朝下一沉。
  
  過大的情緒起伏讓她有點頭暈,她扶著椅子把手,努力提高一點聲音說:「王爺回來了?」
  
  「是,已經到了門口了,夫人……」她頓了下:「王爺來了!」
  
  阿福掀起簾子,劉潤就站在她身後。
  
  她看著李固邁進門,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夢中。
  
  那麼不真實。
  
  這是個好夢?還是個噩夢?
  
  誰也說不清。
  
  若是平時李固能回來,阿福一定欣喜歡悅,可是現在,她覺得懷裡像揣著塊火炭,焦慮和恐懼深深籠罩在頭頂。
  
  元慶已經扶著李固上了台階。阿福朝前邁了一步——或者說,是朝前撲了一下。
  
  她緊緊抱住了李固。
  
  院子裡人有的意外,有的呆怔。雖然都知道王爺夫妻兩個恩愛,可是這樣,這樣不避人的,大庭廣眾之下的親熱舉動,把看到的人都震住了。
  
  李固愣了一瞬間,他很快抬起手來環抱住阿福,臉上露出由衷的燦爛的笑容:「阿福!」他的後半句話是壓低聲音在她耳邊說的:「想我了是不是?我也想你!想兒子!」
  
  阿福想說句什麼,可是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只是緊緊的,緊緊的抱著他。
  
  李固先是歡喜,然後就發現阿福其實在發抖。
  
  他緩緩撫摸阿福的鬢髮和臉龐,輕聲問:「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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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七十六 生變 二

  三個人一起沉默。
  
  那張白絹李固是看不到的,阿福甚至沒有念出聲來。
  
  她扯過李固的手,緩緩的,一個一個字把那上面的字寫出來。
  
  也許她記得不是那麼清楚,但是字數極少,漏了漏不了幾個。
  
  屋裡極悶熱,只寫這麼幾個字的功夫阿福頭上臉上已經冒出一層汗,她緊張極了,就像不是在覆核那內容,而是自己拿著筆在黃綾綢絹上寫一份聖旨一樣,只覺得手臂說不出的沉重,寫完最後一筆,人都要虛脫了,回過手來用袖子抹拭臉上脖頸上的汗。
  
  李固靜靜的坐著,劉潤也一語不發。
  
  「還有誰知道?」
  
  「沒別人了……」阿福低聲說:「幸好你回來的這樣巧,正不知道該怎麼辦。」
  
  李固沒說話,只是沖劉潤招了一下手。
  
  劉潤抬起手來,將那個交到李固手裡。他剛才太緊張,半邊身體都僵硬了。不敢攥太緊,可也不敢握的松,彷彿那是塊火炭一樣,等遞到李固手裡,頓時覺得全身陡然一輕。
  
  「這個……留不得。」李固低聲說:「本來就是不該留下的東西。」
  
  他把那個又遞還回來,劉潤愕然,伸手接過來。
  
  他微微踟躇,走過去揭開香爐的蓋子,把那張白絹扔了進去,拿起挑子撥了撥,香料灰燼下壓著的暗火亮了一下,火苗一下子竄起來,白絹燒的很快,有一股難聞的氣味兒,被火舌舔弄著,很快就化成了焦灰。
  
  他們注視著那灰,半天都沒說話。李固握著阿福的手,那樣用力。
  
  阿福覺得彷彿移走了胸口的一塊大石,終於長長的透出一口氣來。可是同時又覺得心中有些沒底,不上不下的,莫名的有點惶恐。
  
  李固拍拍她的手背:「不用害怕。」
  
  阿福答應了一聲,她的聲音在發顫,可是自己並沒有感覺。
  
  「其他的東西,也不用留著了。」
  
  劉潤答應了一聲:「我這就去處置。」
  
  李固轉頭說:「我去洗臉換衣裳。」
  
  他看起來鎮定自若,似乎剛才燒掉的是一樣微不足道的東西。阿福答應著,便替他解開外面衣裳搭在一旁,再轉頭看,裡面內衫,整個背都讓汗濕透了。阿福不知道這是因為趕路出的汗,還是……與剛的事情有什麼關係。她出去吩咐一聲讓人打水來,瑞雲不著痕跡的看了下阿福的臉色,她並沒看出什麼來,也絕猜不到剛才屋裡出了什麼事,只是王爺回來,夫人臉上竟然沒有歡悅的神情,想必一定是有心事的。
  
  瑞雲去吩咐了一聲,熱水現成,再擺上屏風。阿福扶著李固跨進桶裡,拿盆舀水替他沖頭。
  
  他們都沒有再提起被燒掉的東西。
  
  李固換了衣裳出來,阿福微微一怔,捻著衣邊說:「這個……唔,還是一成親時做的呢。」
  
  李固微笑著說:「是啊,穿著覺得格外涼爽。平時我還捨不得穿呢,總怕磨壞了。」
  
  阿福猜著他多半是有意把話說的輕鬆些,也就順著他的話說:「一件汗衫,也沒有什麼。回來我多做幾件給你替換。」
  
  劉潤過來回話,請過安之後只簡單的說:「已經辦妥了。」
  
  李固點點頭。
  
  這件事有多要緊也不必他說,劉潤和阿福自然明白。
  
  李固逗了會兒子,阿福勸他:「你歇一會兒,趕了大半天路,又這樣熱。」
  
  李固拉著她的袖子:「你和我一起躺著吧。」
  
  阿福臉上微微發熱,不必照鏡子也知道一定紅了。
  
  「天還沒黑呢。」
  
  「管它呢。」李固拉了她一把,阿福也順勢躺了下了。蓆子是新編就的,窗子上的光映在上有,斜躺著看過去,竹紋青郁如水。
  
  李固在她耳邊輕聲說:「對不住……我一去這些日子,留你一人在家中擔驚受怕。」
  
  「也沒有,」阿福把玩他的指頭:「我吃的香睡的實,哪有你說的那樣可憐。」
  
  李固輕聲笑:「我來查看一下減肉沒有。」
  
  他的手摸上來,阿福身上發軟發癢,又不敢高聲笑,兩個人在炕上滾來滾去,衣裳亂了,頭髮也亂了。
  
  「別鬧,別鬧,看把兒子吵醒了。」
  
  阿福理一理頭髮,轉頭看搖床那邊。兒子裹著紅肚兜和小薄被,睡的有如小豬。
  
  「他倒是最沒心事……整天吃了睡睡了吃。」阿福有感而發,枕在李固臂彎:「為什麼人一長大了,就有這樣多的煩惱。」
  
  李固點點頭:「我也時常想,人要是不長大就好了,所有的煩惱都是旁人擔著,自己只要吃睡玩——」
  
  阿福噗的笑出來:「原來你也有這樣的心思。可見人的天性就是好逸惡勞的,皇子與我們平民百姓想的一樣。」
  
  「也不是。以前也曾想過,要快些長大,長大後,就能承擔責任,做些事情……」他攬著阿福:「小孩子沒有力量,只有長大了,才能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阿福沒說話,沉默了一會兒,李固說:「這事就算了……」
  
  「可是,別人以後就不惦記我們了嗎?」
  
  「我自會處置。」
  
  阿福沒有多問,她幫不上什麼大忙,至少,她不添亂,也不拖他的後腿。那些大事,他來辦。而家中的小事,都是阿福來打理。
  
  李固一回來她就有了主心骨,只要靠著他,就算再多風雨艱辛也不必害怕。
  
  李固的頭靠在她肩窩裡,只覺得柔軟滑膩,呼吸間是淡淡的香——
  
  「喂……」阿福握住他伸進衣襟裡的手。
  
  「我好想你……」李固的唇在她的頸上廝磨,衣襟早鬆了,他的唇熱熱的,貼在她的肩膀上。
  
  阿福也不是一點都不想。
  
  可是,可是現在天沒黑,要是別人知道,一定會取笑——
  
  「等晚上再……外面還有人的……」
  
  「管他們呢,聽不著的。」
  
  阿福還想說什麼,李固的唇移過來,把她的唇堵住了。
  
  阿福覺得很熱,分不清是誰的汗從胸口緩緩的蜿蜒流下。身下的竹蓆是涼的,可是……漸漸的也熱起來。
  
  她咬著唇,唯恐別人會聽到,所以盡力忍耐。可是後來還是沒有忍受,輕聲的呻吟出聲來。李固的掌心很熱,唇也是一樣,在她身上到處點火,阿福的手碰著了床前的垂幔,簾鉤也被碰的來回晃蕩,碰在床柱上,便輕輕的響一聲,然後又盪開去,在空中劃一個弧,再蕩回來。
  
  從外頭看,床帳像是被微風吹過一樣細細的搖擺著,下面的垂花穗也跟著蕩起波紋,就像被風吹過的水面一樣。
  
  過了一陣子,一切漸漸平息下來。
  
  阿福伸出手來摸著床頭邊的茶盞,遞給李固喝了一口。她的手還在微微發顫,李固喝了半盞,忽然唇湊過來,將半口茶渡給了她。
  
  「澡是白洗了。」身上濕漉漉的,阿福很想丟白眼給他,可惜丟也是白丟,李固又瞧不見。
  
  「惱我了?」李固在她耳邊低聲說:「是不是嫌我剛才不夠賣力?」
  
  阿福呸了一聲,然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怪不得人都說:小別勝新婚。
  
  「晚上想吃什麼?」
  
  「清淡的就好。」
  
  「唔,我去吩咐一聲。」
  
  阿福披上衣裳,她頭髮極亂,也不能出去見人,只喊紫玫過來吩咐一聲。她站在簾子裡頭,紫玫在外面,看不到她。可是阿福還是覺得,剛才的事情,她們一定都知道了。一邊說話一邊覺得有些難為情。
  
  李固也披了衣裳,半敞著襟,坐在那兒瞧著她,嘴角那絲笑怎麼看怎麼都透著股壞兮兮的勁兒。阿福有意不去看他,打了盆水來擦身,又替他也擦過。左右也不出去見人,頭髮便只鬆鬆挽起,又給李固也將頭髮理好,外面回稟說飯已經擺上了。
  
  紫玫服侍他們用飯,固然是一本正經,連瑞雲也是目不斜視。雖然她們平時就穩重,可是今天這作派就顯得有點假了。
  
  反正……有的事情,你知道我知道,天知道地知道……只是大家都裝不知道。
  
  二丫穿著圓領小衫,下面是白綾裙,站在一旁學著伺候,她好奇,不住的偷眼打量李固。
  
  這個就是王爺?皇帝的兒子,好大好大的官……
  
  可是,也看不出有什麼了不得,既沒穿金,也沒戴銀,而且……也不顯得威風,比自己以前見過的那官老爺氣派可差遠了。不過二丫這些天來記住了一點:穿金戴銀吆五喝六的,未必就是很了不得的人物。反而是那默默的,看起來不起眼的,說不定來頭很大。
  
  紫玫示意二丫朝前走一點,她拿著扇子輕輕扇動,微微的涼風拂動著李固鬢邊的頭髮。
  
  二丫只想著:王爺可真是年輕的很,和夫人很是般配。戲裡怎麼說來著?對,叫神仙什麼侶?
  
  飯撤了下去,阿福才有空問李固在城裡怎麼樣。
  
  「還好……」李固點點頭:「只是,無家可歸的孩子著實不少,安置起來不大易。」阿福靠著他坐著,聽他說如何安置那些孩子,如何調配匠人重修街道房舍,她這一天情緒大起大落,早已經疲倦不堪,聽了沒一會兒,就沉沉的睡了過去。李固聞著屋裡淡淡的香氣——混著乳香,茶香,墨香……這些味道如此真實豐富,他雖然看不到,卻可以體會得到。
  
  他回到家了。
  
  他的妻,他的孩子,這安靜的院子——
  
  他抱著她的手臂緩緩收緊。他絕不允許誰來破壞這一切,不會讓家人受到傷害。
  
  晚風吹來,簾子輕輕擺盪,窗外竹葉颯颯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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