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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衛風]福運來[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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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7:44:11
九十一 七夕 二

  「話不能這樣說。」阿福輕聲問:「你和他,談過了嗎?」

  「他沒明說……我……我的意思是說明白了,我想他聽得懂。」

  「噯,事在人為啊。」阿福覺得李馨似乎拐進了死胡同裡:「你看,現在宮裡宗室裡還有幾個活著的長輩啊,駙馬不得出京,公主也必須在承恩坊居住的這俗例也未必還像以前那麼死板。」阿福舉了個不怎麼恰當的例子:「蕭元和你成親之後,不就還做著提事府的差事麼?雖然是權宜之計,但是已經開了先例了。」

  「可要不是這樣,父皇也不會……」

  李馨嘴唇微微顫抖,沒有再接著說下去。

  唉,這事兒……恐怕真得她自己慢慢想通才行。

  蕭元毒害皇帝這件事,恐怕會成為李馨一輩子揮之不去的夢魘。

  阿福想,這一點,李馨和她很像。並不因為她們有上輩子的記憶,對這輩子的親人就可以漠不關心。

  李馨對她的母親,弟弟,對皇帝……

  就像阿福對朱氏……

  都是一樣的。

  「算啦,不說這事了。你也別煩惱。今天過節,既然來了,就好好玩一天再說。」

  她勉強一笑,興致還是不高。

  才剛傍晚時,遠遠已經能聽到遠處傳來的歡笑聲。李馨聽著小丫鬟們竊竊私語,興奮得沒刻安靜時候,小聲說:「宮裡面也過乞巧節,可沒她們這麼興奮。」

  阿福低聲說:「七月頭一天楊夫人設了綵頭兒,那可是五貫錢,還有兩匹布。」

  李馨笑出聲來:「原來是為這個。我說呢,乞巧年年過,怎麼今年都跟吃錯了藥似的那麼有勁頭兒。」

  「嗯。」

  因為一件接一件的事情發生,都不是喜事。國喪家孝中又不可能有什麼娛樂,楊夫人設這個綵頭讓府裡的姑娘媳婦們兒有個盼頭兒,果然這些天家裡顯得活泛了不少,女人們走路都比往常輕快,裙角生風,臉上帶笑,就盼著今天乞巧。

  「其實嫂子你的手才是最巧的一個。」

  「你這是鼓動我去跟人搶那五貫錢去?你要不要試一試去?」阿福打趣她。

  「可別。」李馨說:「我那手藝糙得很,娘還在的時候也逼著學過做過,針也會拿,手可不巧。當時要學的東西太多,女紅針鑿就沒怎麼上心。」

  她提起宣夫人,阿福還有些擔心。

  不過李馨的神情很平靜。

  也許悲傷是可以漸漸淡忘的。

  阿福看著桌上的繡籃,不知誰把做到了一半的五彩線結扔在那兒。

  她還記得頭一次乞巧節的時候朱氏溫柔的笑容,手把手的幫她穿針眼兒。

  一轉眼……

  李譽被傳染了這種歡快的情緒,就算乞巧是女兒節和他半點關係沒有,他也跟前跟後的,一雙胖胖白白的小手不知道在哪兒抹了兩手的顏色,多半是廚房裡染乞巧的花果用的,紅紅綠綠,咧著嘴沖李馨一笑,兩手吧嗒拍上來,把她素潔的裙擺一下子拍成了花斑蝶。

    李馨啊的一聲站起來,拎著裙擺哭笑不得,看著李譽討好的笑容,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闖了個不大不小的禍,還甜甜的沖李馨叫:「咕咕咕咕。」

  「別咕咕了,跟小鴿子似的。」李馨連大聲斥責也捨不得,瞅了他兩眼,還是笑了:「我這裙子也沒法穿了,得搶你娘的衣裳穿。」

  阿福身量比她矮,做的素色新衣找出兩件來,李馨試了下,倒也看不出有什麼不合身之處。

  乞巧的香案就擺在池塘邊的柳樹旁,女人們穿著應節的綵衣,先拜仙乞巧,嘴裡頭唸唸有詞,焚香祭拜,乞求自己能有一雙織女一樣的巧手。阿福和李馨沒過去湊熱鬧,阿福是主子,李馨對這個的興趣僅限於旁觀。穿針時,手最巧的是瑞雲,就著燈影穿七個針眼,她穿得又快又準。投針驗巧的時候,她投的針卻在水面上微微一斜,就沉了下去。瑞雲一貫穩重,這會兒卻露出失望的神情,有些怏怏不樂的站到一旁去看別人投。

  其實這投針既是個技術活,也需要些運氣的。

  阿福笑著看她們一時喜一時愁,李馨倒對這個有些躍躍欲試:「聽說這個投針是可以判吉凶,還能許願的?」

  「嗯。」阿福說:「針若浮著,便要看針動不動,針指哪頭,還要看水中倒影。這個可有講究,我也不是太懂,楊夫人知道的掌故多,你不妨問她。」

  李馨果然請楊夫人過來問了兩句,轉頭說:「嫂子,我也投針試試好不好?」

  阿福抿嘴一笑:「好。」

  李馨能有些興致,也是挺好的事,總比事事都懶洋洋的提不起精神來要好。

  李馨拿起針來也有些緊張,兩手握在一起垂下眼簾,嘴唇微微張翕,聽不清她在祝禱什麼。

  她的側面極好看,就像是阿福從前在哪裡看過的玉石美人雕像,肌膚細膩無暇,眉眼秀雅脫俗。過了片刻李馨睜開眼來,深吸了口氣,將針輕輕放下。

  這時候用的針絕非現代那種極有份量的鋼針,為了繡出精美的圖紋,最細的繡針足可當得「細如牛毛,纖若白毫,風吹得起,入水不沉」的形容,放在手上吹氣都可吹掉,沒有下過苦功的手,根本捏不住這樣的針。

  碗中的水是曬過的,映著星月燈影,李馨手一鬆,那枚針輕輕沾在水面上,顫了幾下,微微又轉了一點方向,確實浮在了上面,並沒沉落。

  「浮了!嫂子,針沒沉!」

  「嗯,好。」阿福笑著說:「看來巧姑也與你結了緣哪,剛才你許了什麼願了?」

  李馨拂了下頭髮:「說出來,只怕就不靈了吧?」

  阿福笑笑沒有再問。

  不過她心中倒真是有些好奇。

  李馨……她會乞求什麼呢?她要的肯定不會是一雙女紅巧手。

  不知從哪兒吹來一陣風,細細的繡針在水面上輕輕旋轉,水面一下一下的輕微動盪,但是針並沒有沉下去。

  阿福夜裡醒了過來,再也睡不著。

  身旁李固也醒了,他先握住了她的手,然後才真正醒過來。

  「怎麼了?」

  「睡不著。」

  阿福沒喚人,趿著鞋去倒了茶來。喝過了茶,更沒有睡意。

  「是不是今天過女兒節,高興過頭了?」

  「今天我問阿馨了……」阿福頓了一下:「她說,不想困住高公子,所以……已經拒絕了他的情意。」

  李固先是微微皺起眉頭,在燈影下頭,他的輪廓顯得很柔和。阿福的目光投注在他臉上,就再也難移開。

  這樣看起來,李固和他們成親的那夜一樣,還是那溫存多情的少年模樣。

  阿福枕著他的肩膀,宜心齋的廂房架構精緻,窗子嚴齊,離花園近。風吹著花草樹葉和池中的水氣透進紗窗。

  阿福給自己找了個最舒服的姿勢,她輕聲說了李馨的擔憂,然後並沒有說自己有什麼主意和看法。

  她也替李馨擔憂,但是,在李固身旁,這些擔憂和顧慮就像被風吹散吹走了。

  她覺得心裡安生踏實,只要有他在。

  李固有一下沒一下的輕輕撫摸她的頭髮。

  「這事,我再考慮一下,總不能輕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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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7:44:28
九十二 秋寒 一

  李譽現在還小,不能學武。高英傑已經和李固說好了,要將自己的功夫傳授給他。等李譽五歲時再正式習練,阿福想著要學武,難免要吃苦頭,可是世上有什麼事是不付代價就可以得到的?不捨得……也得捨得。

  總不能因為樣樣不捨得,就把孩子嬌縱成一事無成的紈褲子弟。

  李固也學過武,他當年苦頭也沒少吃。雖然和阿福說的時候都是笑著說的,可是那種種辛酸苦楚……不下苦功,怎能有所成?

  功夫現在是不急著學,但是師徒名分一定,高英傑便常過府來,有時便帶些小禮物逗他開心,李譽還不懂得「師傅」兩個字的意思,可是衝著那些新奇有趣的禮物,比如上次收到的那只草編蟈蟈,對高英傑也很是親近。

  阿福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想起一句話。常言說,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別看李譽現在玩得歡,圍著高英傑前後打轉,將來……到了該壓腿扎馬步吃苦頭的時候……有他哭的。

  「對了,」李固想了起來:「皇上的年紀可是差不多了,前番還說要文武兼修,文有兩位太傅了,教他武藝的師傅卻還沒有著落。」

  皇帝要選個師傅,可比尋常人要拜師學藝麻煩多了。

  「那,要找個什麼樣的師傅教導他呢?」

  「這個麼,看皇上自己的意思吧。」

  阿福再入宮時遇到劉潤,便提起這件事來。劉潤先是笑,笑夠了才說:「皇上昨天還念叨來著,讓我記得提醒王爺別忘了這事兒。」

  阿福也笑了。

  李信雖然已經是皇帝了,可是很多時候,他還是更像這個年紀的孩子一樣,好奇心強,還有點小任性。甚至,也像其他孩子一樣有著英雄俠義夢。

  阿福去探望何美人。

  入秋來天氣驟冷,何美人便病倒了。起初她自己和其他人都沒當一回事,可是沒想到一個風寒纏綿了大半月還沒好轉。

  門窗都閉著,屋裡顯得氣悶,藥氣瀰漫。何美人倚著長枕,正在呆呆出神。

  她年紀已經不輕,先皇去了之後,鮮亮顏色的衣裳,還有那些貴重華麗的首飾都不再穿戴,脂粉也不用,整個人看起來一下子老了十來歲,鬢邊已經有了白絲,擁著薄被,靠在那裡,眼睛裡死氣沉沉的,整個人沒有半點兒生氣。

  原本王美人生下的李晴是養在她這裡,現在她一病,便讓那個人抱到了宋美人處。

  阿福進來時她要起身相迎,口稱:「有勞成王夫人特意過來探望……」

  「不用多禮,」阿福按著她不讓她起身:「快歇著吧。今天醫官可來過了?怎麼說?」

  一旁宮人代答:「醫官說已經不礙事了,又開了張調養的方子,藥還是要吃。」

    「總也不見好,藥吃著好像一點兒也不管用。」

  「病去如抽絲,總得放寬心。」

  阿福和她不是太熟,也只說了這些客套話。宮人端茶上來,何美人輕聲說:「昨天得了消息,景慈觀裡的袁良人和韓才人……去了。」

  她說的人阿福一點印象都沒有。皇帝後宮裡的女人太多哦了,一部分在京城的那次動亂中死去,其餘的,就都送去了景慈觀。宮中留下的只有生下過公主皇子的女人,不過寥寥幾人。七公主的母親宋美人為人沉默寡言,性情柔順,七公主也和母親一樣,存在感低得驚人。阿福和她們母女說得話加起來……只怕十個手指都不用就數完了。

  「還有,呂美人,聽說也病了,差了人回話,請醫官去看診呢。我剛才打發人包了些藥材,吃食,還有幾件厚衣裳送去。」

  何美人的口氣有些兔死狐悲的淒涼。當年不管誰更得寵,可是眼下她們的身份沒有分別——都是寡婦。她比那些女人強得太多了,因為她生了孩子,所以她可以留在宮中,不用到景慈觀那種地方去過清苦的幽禁的日子。

  「聽說景慈觀地方不大,就算是呂美人,也只有一間小房。才人良人多半是兩人,三人的住一間屋子……」

  何美人口氣裡有點慶幸。不管怎麼說她現在還有寬敞的宮室,有宮人服侍,錦衣玉食——皇帝去了之後,新皇帝李信還小,她仍舊被稱為美人,享受著原來應有的一切供奉,只要她不犯什麼錯失,舒舒服服頤養天年是沒問題。

  要說何美人還有什麼掛慮,就是五公主的終身大事了。五公主性子並不太好,何美人一方面管束不了她,可是想著她要是這個性子嫁人,將來恐怕過得難以如意,會吃虧。

  阿福從何美人那裡告辭出來,外面風有些涼,她把披帛攏了攏,瑞雲輕聲說:「海蘭剛才過來了,說三公主請夫人過去說話。」

  「我知道了。」

  呂美人……

  阿福想起來,印象中,她有二十歲了吧?二十出頭的年紀,如果是在現代,那正是女人的黃金時光。可是在這裡,一輩子全部的光和熱卻已經燃燒盡了,下半輩子再沒有別的希望和出路。

  這裡對女人,是太殘酷了。

  阿福模糊的想,也許,有什麼辦法能幫一幫她……

  李馨一個字也沒提起上回那事。

  阿福說了李譽拜高英傑為師,這幾年他都會留在京中,口氣是隨意的,李馨似乎也沒覺得這人,這事有什麼特別之處,笑著招呼阿福嘗點心。

  她不提,阿福也不好再說。

  雖然阿福總覺得,高英傑留在京城,固然是因為想教導李譽。可是李譽離學武的年紀還有很長一段時日,恐怕……高英傑對李馨,還是難以割捨吧。

  李馨的神態越自然,越是不提高英傑,阿福卻能感覺到她這種平靜的,不在意的表現下面,一定隱藏著截然不同的心緒。

  「嫂子剛才去看何美人了?遇到五妹了沒有?」

  「沒見著五公主。」

  李馨就笑:「她可不是那種能乖乖在屋裡坐著的人。就算自己母親病了,她也未必甘心捱苦侍疾。」

  「嗯,天時不好,聽說景慈觀中去了幾人,呂美人似乎也病了。」

  「呂美人啊,她不必你我大多少……她好像沒得寵過,麗夫人,玉夫人,接著還有王美人,就是沒輪著她……」李馨像是想起了什麼,端著茶杯的手停在半途,臉上的神情有些驚疑不定。

  「怎麼了?」

  「沒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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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7:44:43
九十二 秋寒 二

  阿福後知後覺想起,知道呂美人來歷的,不止自己!

  李馨也知道。

  就在當年太后賞花宴上,呂美人要開口唱去年元夜時的時候,自己聽到了,李馨也聽到了。

  並且,李馨當時還打翻了酒壺——讓呂美人只唱了一兩句便沒法再唱下去。

  白天提起呂美人,李馨為什麼那樣訝異,因為她突然想起那時候的舊事,還是想起別的事?

  再過一天,阿福聽說李馨去了景慈觀上香——自己去的。

  沒同五公主,也沒邀自己。

  阿福心中有些犯疑,不過自己家裡也是一攤子事情要忙,轉眼快到中秋,雖然並不能大肆節慶,可是人情禮節來往,秋衣預備,清點莊子上的收成,零零碎碎的事情說起來不多不重,可是一樣一樣安排起來,時間哧溜一下就跑了個沒影兒,阿福覺得自己早上起來,送李固出門,料理了兒子,坐下來沒忙兩件事,就到了歇午覺的辰光,下午再陪兒子逗一會兒散個步,再處理兩件家事,一天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別說沒有別的閒暇,就是想抽空做點針線也沒有時間。以前沒有這樣忙——那是因為以前有劉潤幫襯,許多事情阿福根本問也不要問,現在可沒有那麼便宜的好事了。

  就是這樣忙,阿福還得了消息。

  呂美人病逝。

  雖然也是先帝的美人,但是已經送到了景慈觀,喪事辦得極簡,阿福得到消息的時候,人已經下了葬,不止悄無聲息,簡直是迅捷無倫。

  阿福當然不是為了錯過拜祭呂美人而懊惱。而是,她覺得……太巧了。

  李馨前腳去過,呂美人後腳就病死了,這……這中間有沒有什麼關聯?

  可是,雖然她和李馨關係親近,有些話,還是不好說的。

  比如,阿福現在不能問她,為什麼你一去那呂美人就是死了?是你把她嚇死了,還是……你把她放跑了?

  不知道為什麼,阿福覺得後一個可能性更大。

  她願意相信是後一個可能。

  因為她自己曾經動過那樣的念頭。

  讓她遠遠的離開,去尋找新的人生。

  她的人生可以說是剛剛開始。讓她用一輩子替老皇帝守活寡陪葬……很殘酷。

  雖然這個時代就是如此。

  先前宮中的美人如果沒服侍過皇帝的,還可以放歸回家。可是年紀老大,又有之前的經歷,也很難在本地找著人家。

  想起這些來,阿福時常覺得憋悶,有什麼東西壓在胸口,沉甸甸的,透不過氣來。

  她,李馨,還有呂美人……她們來到這個時代,出身不同,經歷不同,不約而同與皇家扯上關係。她們都在這個時代中改變自己,適應這個世界,想要好好活下去。

  阿福手裡的筆停下來,把賬簿合起。

  小時候,剛知道自己穿越了,還想過,自己要像看過的小說裡的人那樣,改變這個世界……

  結果,被改變的是自己。

  李馨,呂珂也都是如此。

  不過,李馨最近做的事情很多。除了她憑自己記憶畫的織機圖,由工部招攬商戶,將新織機推廣開,還將宮中的宮人與太監整合過,反正皇宮的一半被拆成了白地,另一半還存在著的,去了御花園,荷湖,雲台,基本上沒幾座宮院了,用不了那麼多人手。李馨與何美人作主,和小皇帝李信商量之後,將宮人放出了三百餘。

  「那些被放出的人,生計……」

  「你放心,」李固說:「阿馨不是胡話放人的,都是問過,查過的。那些宮人出宮後都是有著落的,多數都可以歸家,還有錢傍身,當作嫁妝,或是做些小生意,又或是買幾畝田。」李固在阿福額邊輕輕吻了一下:「阿馨倒是好樣的,做事幹練周密,她要是個男子的話……」

  李馨要是個皇子,那皇位該沒李信什麼事兒了。

  阿福尋思,李馨和蕭元假成婚,然後不知是借蕭元的手還是借蕭元的勢將玉夫人給做掉了,宮斗內務都是把好手。

  可惜她是女子啊。

  要不然,她還會做到哪一步,她的路可以走到什麼地方……她能不能改變這個朝代?這可真說不準。

  阿福覺得自己資質平庸,沒有李馨那麼能幹。像織機又或是水車灌溉之類那種東西她上輩子可沒留意過,更不要說什麼造玻璃造火藥造水泥和大煉鋼鐵之類的創舉了。

  「嗯?想什麼呢?」

  「我在想……阿馨可真是能幹啊,比我強多了。」

  「咦?這話聽起來怎麼有些酸溜溜的。阿馨從小就聰慧過人,大多數人都趕不上她。我記得有一年秋天我得了風寒,一個多月都沒能出門,她那會兒不過四五歲,天天跑了來陪我說話解悶,後來還替吩咐人,將一些有意思的消閒的書刻在木片竹片上頭,這樣我才能有辦法知道……字究竟是什麼樣的。從最簡單的一二三,天地人這些。父皇也曾經有過讚歎,恨她不是男兒啊。」

  「咦,你這話聽起來也酸溜溜的啊。」阿福毫不客氣笑著把剛才李固說的話又丟還給他。

  「是啊,我有段時候心裡真不平。我覺得啊,我要是眼睛能看得到,一定不比她差。而且我那時候還很不英雄的安慰自己,她再能耐也是個丫頭而已,沒什麼了不得,將來總是要嫁人的。」

  阿福趴著笑,差點岔了氣。所以說,距離產生美啊……

  兩口子過日子,時間一長,對方的什麼神秘啊,搞鬼啊,氣質啊……那些都是天邊的浮雲……打呼磨牙說夢話,還有心底一些不怎麼光明正大的小秘密,別人不知道,枕邊人還能不知道麼?

  可是,可以……這些小缺憾,和不夠完美的地方,只是讓對方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更加生動而完整,就像一個人的臉龐,有凸起處,有凹陷處,高低起伏。而不是一個渾然的,完美的平面。那樣的話……咳,那就成了一個球,不是一個人。

  阿福再進宮時,倒沒覺得宮中淒清,倒是顯得更加井然有序。不過一想也是,原來共同分擔的活計,一下子少了三百個人,那麼剩下的人必然要開足馬力效率奇高的把差事當好。比如東陽門內那條官道,原來是八個人清掃,現在只有四個人,自然要加快速度。不過,好處也不是沒有,月銀比原先也多了。

  李馨興沖沖的跟阿福講自己算的這筆帳,小算盤打的噼啪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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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7:45:52
九十二 秋寒 三

  阿福一直笑,她肚裡也有話想說,可是卻找不著由頭。

  結果,不知是不是心有靈犀,李馨端起茶,似乎為了掩飾表情一樣,輕聲說:「嫂子……我,做了件事,不知道對還是錯。」

  「什麼事?」

  「那天……我去景慈觀,回來以後做了好些天噩夢。」

  李馨說的噩夢絕對不是掩飾,她的神情有一種不自然的緊張,眼望著窗外:「那些女人……不管在宮裡是什麼樣子,在那裡都是一個樣子——穿著灰色的袍子,頭上紮著灰布冠,形容枯槁,神情麻木,那裡人不少,可是靜的像是……像是一片墳場。」

  從庭院裡吹過一陣風,阿福覺得皮膚上起了一層細小的戰慄。

  「那裡的人……要不就是自己死了,要不就是在等死。我見著了一個蘇才人,她只有十六,父皇只在兩年前寵幸過她一次……她這輩子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了。我從那兒回來幾天都吃不下東西。」

  阿福把手裡的茶杯放下:「那你做了什麼事?」

  「呂美人……」李馨的聲音壓得更低:「我讓人將她送走了。」

  阿福想自己果然沒猜錯。

  但是,阿福還是替她擔心:「若是這消息走漏……」

  「呂美人家裡沒什麼人了,她也不打算再回家。我安排的人送她上了船,她想要去南邊,或是嫁人也好,或是做點小生意也好,都比在景慈觀裡面活埋了要強。」

  希望她的決定沒錯。

  「那其他人呢?」

  李馨苦惱地朝後靠,好看的眉頭打起結:「人不少呢……只有一個兩個的好辦,可是太多了。要是讓她們全都離開,那就很難保證事情的機密,被人知道了麻煩可大了。」

  是啊。

  做事容易,可是一牽扯到人,就難了。

  那些人有家,有親人,哪怕再保密,只要她們離開了,一定會被外人知道。

  「啊,對了,嫂子你這些天都沒來,是家裡有什麼事情嗎?」

  「也沒什麼別的事。就是上次我哥哥去了右安郡,回來時帶的除了一些海貨,還有一些海商帶來的別的東西,有些種子什麼的,都是咱們這兒沒有的,我就先讓人試著在莊子上先種一點,聽說這些都長的極快,過兩三個月就能有收成。到時候送來給你嘗鮮。」

  李馨有點心不在焉的點點頭,海蘭進來說:「公主,夫人,何美人差人來,說想請你們兩位過去說說話。」

  阿福怔了下,李馨點頭說:「知道了,更衣。」

  隔著一道屏風,李馨的口氣有些無可奈何:「五公主年紀也不算小了,何美人這些天都張羅著要她尋門親事。」

  「可是……」皇帝死了還沒一年呢。

    「大概是怕再過兩年五公主養成了老姑娘,何美人是想現在先訂下親事,出了孝再成婚。」

  這倒也是……

  可是阿福真不知道何美人能給自己女兒尋著什麼好親事——好男不招贅,這做駙馬不是什麼好差事,有點家世的人都不會肯。

  阿福難免想到蕭元……

  屏風裡頭李馨不知道是不是也想到了這個,屋裡靜了一刻,海蘭說:「何美人怕是要等急了。」

  「嗯,那就去吧。」

  何美人病體初癒,看起來十分憔悴。阿福忍不住要猜想,是不是因為看到景慈觀裡最近許多人病逝,何美人生怕自己撐不住也早早去了,五公主就沒了著落,所以現在才急著給五公主訂門親事?

  不得不說,阿福猜的一點不錯。

  何美人正是怕自己一死,五公主的親事更加難辦,所以才想著現在能訂下來最好。

  李馨和阿福與何美人相互行禮還禮,何美人站起來還有些顫巍巍的,讓人看著心驚。

  「您快坐吧。」李馨環顧一眼:「怎麼沒見五妹妹?」

  「她去逛園子了。」

  恐怕是何美人打發她出去的,就算五公主再怎麼霸道任性,討論她的婚事,小姑娘總不能在場。

  何美人便說了要給五公主擇婿的事。何美人現在也沒得別人能商量了,阿福是長嫂,李馨是長姐,兩個人又都是嫁過人的,和她們商量也是合情合理。

  「您說得是,先擇定了,慢慢預備著,等出了孝再成婚。不知道您心中,有什麼人選?」

  這才是重頭戲。公主出嫁當然不怕沒有嫁妝。

  「我這陣子留心,也看中幾個人……」何美人說著拿出一疊紙來。

  海蘭便接了過來,先遞給李馨,阿福就坐在她身旁,也就湊過來一起看。

  何美人好處就是心細,上頭把名姓,籍貫,家中父輩祖輩做什麼都查過了,十分穩妥,肯定不會像李馨嫁給蕭元那樣,惹出後來一串血雨腥風的事情來。

  前面幾張紙上寫的名字阿福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都不很熟,門第也不算高。李馨慢慢翻動,看到後面一張,阿福一瞄到那上頭的名字,心裡咯噔一下。

  韋素啊……

  咳,說實話,韋素是好人選,有才,有貌,有門第,可是,正因為他太優秀了,所以何美人反而也不抱太大希望。當了駙馬,作為男人這輩子也別再想建功立業揚眉吐氣了。而且,韋素那種「不自由毋寧死」的個性,跟匹野馬一樣不受拘束,讓他當駙馬,不如給他一刀痛快呢。

  韋素是一定不肯的。好在這事兒也沒有什麼為難,有門第的人家不肯自家子孫做駙馬,推脫的辦法有得是。而且皇家對待這種事也一向是往低裡取,再低都不怕。

  阿福和李馨互相看了一眼,把這頁掀過去。

  下面一頁阿福覺得胸口又是撲通一聲。

  高英傑三個字赫然寫在上頭,白紙黑字鮮明無比。

  阿福第一反應就是轉頭看李馨。

  李馨倒是很鎮定的,默默的看著手裡的紙張。

  高英傑不光收了李譽當徒弟,前兩天還又兼了一個差——給皇帝做拳腳師傅。這一下身份便不同了。當然和太傅不能比,可架不住離皇帝近,將來也是有前途的。

  他的人品相貌也沒得說,比韋素還英俊挺拔。可是正因為如此,所以做駙馬的可能性也極小。

  李馨從容自若,又將這頁掀過去。

  阿福覺得不管怎麼說,李馨在宮中的日子長久,掩飾情緒的功力比自己是強多了。要從她臉上看出什麼來,那是很困難的。

  把那些人都看過了,李馨客觀的說了幾句,上面的幾個世家子她都知道,說是世家,但是已經破落,加上京城一亂家業敗了,現在根本清貴不起來,又不是長子,倒是招駙馬的合適料子。何美人很寬慰,說:「我也是這樣想的,就是性情如何還沒打聽出來。」

  「這個內宮不方便,讓成王兄打聽一下。」

  何美人笑著說:「那就煩勞成王了。」

  阿福說:「都是自家人,應該的。有消息了我便給您回信兒。」

  兩個人要告辭出來,何美人要送,李馨說:「快別送了,您歇著吧。」

  她們從何美人的居處出來,阿福還沒來得及開口問李馨怎麼打算的,那邊聽著腳步聲響,五公主李芝帶著幾個人正從晴芳園的側門出來,正好碰個當臉兒。她穿著一件灑銀線的宮裝,在陽光下顯得燦爛華美。雖然沒戴珠寶首飾,髮式卻梳的十分精緻玲瓏,辮結上綴著細小的紫花,和何美人的氣色不好正好相對應的是,她的氣色可是十分的好,神完氣足,面色紅潤。

  當然,她臉上的紅暈也可能是太陽曬的,阿福李馨和她素來不投緣,見面打個招呼就各走各的。等回了楓溪閣,瑞雲小聲說:「五公主裙子有一點泥,還有兩點血。」

  「唔?你倒看得仔細。」

  宮裡頭到處都是眼睛耳朵,阿福還沒出宮就知道了大概。五公主在園子裡被一隻突然飛起的鶴驚著了,就讓人把鶴給捉下來,把鶴的翅膀和腿都給扭斷了,卻也沒殺掉,就扔在那裡。

  瑞雲和淑秀都皺眉搖頭,雖然看不過,但她們不能說主子是非。阿福臉色不太好看,雖然那是只鶴不是個人,但是五公主李芝實在是……

  韋素隨李固回來,天晚了便沒有走,他還掛著王府詹事的銜,阿福吩咐廚房做了兩個他喜歡的菜,一道菜汁浸面魚兒,一道蒸蛋。然後便說起來今天的事情。

  韋素一聽自己也是駙馬候選人,連連搖手:「這種清福我可沒份去享,夫人千萬千萬要替我辭了。」

  「嗯,高英傑也在上頭,倒是沒什麼可擔憂的,這種事牛不吃水又不能強按頭。」

  「不說做駙馬的苦樂,那位五公主今天還干了辣手摧鶴的事情……娶這麼一個老婆,下半輩子可謂苦海無邊,回頭無岸了。」

  「你也聽說了?」

  「唔,我下午在錦書閣,出來的時候聽人說的。」

  阿福有點困惑:「何美人可不是這樣的性格,也不知道她是像誰。」

  韋素微微一笑不說話,李固倒開了口:「雖然不是嫡親祖孫,不過她這性格,倒有幾分像當年的太后,就是沒有那樣大的能為。」

  太后?

  太后是個什麼人物,在座的都知道。那是能舞得刀弄得槍,善算計敢叛亂的女中梟雄啊……

  阿福下決心還是離那位五公主越遠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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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三 入冬 一

  李固一天勞乏,阿福讓人打了水來,自己替他洗腳,洗的特別仔細。因為想要水熱燙瞭解乏,結果等洗完的時候,李固的腳固然熱熱的紅紅的,阿福的手也跟大紅蘿蔔一樣,手指被熱水燙的脹了起來,好一會兒屈伸都不方便。

  天氣漸漸涼起,涼屐都收了起來,李固隱約聽著外面有咯嗒咯嗒的聲音,有些奇怪:「還有誰在外面走路?」

  「不是誰走路。」阿福說:「是高師傅替兒子做的一隻竹雁子,掛在廊下了,一有風就碰柱子。」

  「我說呢,空心竹子就是響。」

  李固握著她的手,一股麻麻的熱,知道她剛才被熱水把手燙了半天,心裡有點酸酸的,發熱發軟,就這麼把她的手捂在胸口。阿福挨著他躺下來,聽著外面那輕輕的,咯嗒咯嗒的聲音聲響。

  「你看,阿馨現在是怎麼想的?」

  「沒說起,今天看見高師傅的名字也在上頭寫著,她眼皮也沒顫一下,不知道,我對這種揣摩人心的事兒最不拿手。」

  李固覺得她的手熱熱的熨在胸口,那裡像要化了一樣,輕聲說:「你本來也不習慣這些事,不用勉強自己。阿馨倘若自己不肯,別人著急也沒有用。」

  「嗯。」

  阿福想,李馨是太能幹了,可是……卻並不快樂。

  自己笨了點,但是,福氣是太多了。

  阿福這會兒不睏,掰著手算自己的私房。一算倒嚇一跳。京城每每來往的那些夫人們的言談,打扮,送禮回禮的事情看在眼裡,阿福也知道不是每個做夫人的都像自己這樣闊綽,府中的銀錢隨便用,莊子上的事也隨自己心意安排,更不要說李固的封邑富庶豐饒,自己還有那些成箱成箱的價值連城的首飾私房,阿福幾乎從來沒為錢財操過心,賬房和楊夫人來和她對賬時也都是省心省力的。只是……只是阿福在想,這京城裡如果論私房身家,恐怕沒人比得上她,連李馨也不能。

  但是,安全,快樂,滿足……這些感覺並不是金錢帶來的。

  不止手熱,身上也覺得熱起來。

  「阿馨私下讓人送走呂美人,又以一具無名女屍替葬,實在是有些胡來。」

  阿福嚇了一跳,出其不意突然聽到這麼句話。

  李固恐怕還以為她不知道,聲音很低:「有時候覺得阿馨已經是個大人了,可有時候她做事還和小孩子一樣。就算她和呂美人曾經交好,可是把已經入了景慈觀的先帝的美人送走,也實在是太膽大妄為了。」

  阿福背上頓時出了一層汗——這個,這個事兒她還曾經想過呢,只是沒有做。

  李固是很寬厚,不過,他畢竟是這個時代的人,是個皇子,他的寬厚可不包括違反祖制把自己老爹的女人放走讓她去過新生活。


    「你……知道?」

  「唔。」李固聲音有些睡意,聽起來含混不清:「我也不想為這個去斥責她,左右不過是一個美人,算了……」

  您要知道她還盤算著把裡面的女人都放走,肯定不會就這麼算了!

  李馨做事也太不嚴密了……咳,可是話說回來,她再嚴密,要瞞過李固或是劉潤的人,可真是挺難的。

  大家都各有各的煩惱。

  何美人的煩惱是,她看中的女婿,都不肯娶她女兒。

  阿福走近太平殿,劉潤朝她笑笑,看一眼她的袖子。

  阿福把掩在袖子裡的小風車朝他亮一下。

  她前番去綢布莊的時候在路上買下來的,買了兩個,一個給了李譽,另一個也沒多想,就帶進來了。

  「何美人在裡頭。」

  「唔?」

  「皇上一下課她就來了,坐著說了會兒話,就哭。」

  阿福和劉潤走到廊角處,他們這是過去的習慣,說話的時候喜歡在轉角處,能看三面。雖然不是說什麼見不得人的話,可是已經習慣了。時至今日雖然不用如此,但是習慣了。站到那兒,阿福就忍不住笑笑,想起過去在太平殿時候的情景。劉潤也微微笑,肯定也想到了同樣的事情。

  他顯得瘦了,穿著一身紫袍,帶著環紗冠,嘴角下頜的輪廓線像刀削出來的一樣,阿福仔細打量他一眼:「你到底多久沒好好睡覺了?」

  「事情多,不過昨天睡的並不遲。」

  阿福才不相信。

  所有人都睡了他才能睡,別人都沒起他恐怕就得起來。

  阿福還沒說話,又有人來了,走得極快,穿著雪青素緞宮裝,身後跟著人一溜快步。

  天氣已經涼了,那身雪青宮裝怎麼看怎麼也是太單薄了。

  風一起,袖子裙擺都給吹的緊緊裹在身上,看上去大是不雅。

  「五公主來了。」

  劉潤輕飄飄地說:「不用理會她。」

  阿福看她想進書房,卻被人攔在外頭,跟困獸一樣,在花石鋪的階上來回轉了好幾圈兒,還是沒那個膽子硬闖,有些恨恨的走了。

  「還是為了駙馬的事兒?」

  「也是,也不是。何美人愁的是人選,她爭的是封邑。」

  阿福明白過來了,五公主李芝從前就對這個耿耿於懷。

  「小世子可好?」

  「好著呢,越來越淘氣。」

  「好幾天沒見著他了,還真惦記。」

  「那我下次帶他一起來。」

  有人遠遠走過來,他們便沒再說,等那人走過去了,阿福輕聲問:「五公主這封邑的事兒又扯著三公主了?」

  「嗯,原來姐妹像路人,現在姐妹像仇人。」

  阿福搖搖頭,何美人已經出來了,用帕子掩著半張臉,步子不大穩,兩名宮人一左一右扶著她。

  阿福進去的時候,李信正坐在窗戶邊,眉頭皺的緊緊的,小臉兒活像個包子一樣,阿福先是覺得有些好笑,又覺得心疼。

  「嫂子?」

  李信在榻上坐直身,要穿鞋下地。

  「好了,別下來了。」阿福在他身邊兒坐下,她也不拘禮,李信自然而然就偎過來。

  「怎麼啦,眉頭皺的能夾死蚊子了。」

  李信頭擱在她身上,小聲說:「嫂子,當皇帝真累。」

  「嗯,」阿福輕輕撫摸他的頭髮,想起就在這裡,自己還抱他哄他睡覺:「這世上做什麼都會累的,農夫要下田,一年四季耕作不休,船夫要撐船,從早到晚不能歇業。」

  不過做皇帝更累。農夫晚上回家,就可以歇著,船夫面對妻子孩子的時候,就是丈夫和父親。可是皇帝這個職業全天候終身制,不管面對誰,都是皇帝。當他身邊的人全把他當成皇帝,要從他這裡挖好處討寵眷分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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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三 入冬 二

  「嫂子,我想吃嫂子做的肉圓,還有冬瓜湯。」

  阿福還沒收拾起沉重的心情,就忍不住笑了。

  還真是……剛才覺得他已經是個有責任感的皇帝了,他一轉眼又露出貪吃的孩子氣來。

  亮晶晶的眼睛,討好的神情,簡直像是討食吃的小狗——唔,就少條亂搖亂晃的尾巴。

  「好,我給你做去。」

  「好好,我叫人把哥哥請過來,咱們一塊兒用飯。」

  太平殿的小廚房改建過,管廚房的點頭哈腰把阿福迎進去,一連排開六個灶,還有沿牆的小爐台,案子也比原來闊大,菜蔬米糧各種食材擺的滿滿當當。

  阿福挽起袖子戴上圍裙,用布帕包起頭髮,做了李信點名的一道菜和一道湯,其他的菜她指點廚房裡的人做的。阿福是挺喜歡下廚的,但是——油煙味兒沾在頭髮上衣服上也的確討厭。

  李固果然來了,三個人坐在桌邊用餐,阿福照應著丈夫,還不能忽略了皇帝,一旁宮人微笑著說:「皇上今天胃口好,比平時多吃了半碗飯。」

  李信放下筷子,趁著人沒注意,把腰間的玉帶稍稍鬆開了一些。

  是吃得多了,肚子好撐。

  「太平殿的廚子手藝就這麼差?」阿福有點疑問。

  「嗯,嫂子做的飯菜好吃!」

  阿福很有自知之明,自己的手藝也就是個家常菜水平,和御廚們那是不能比。別的不說,光一個刀功,人家切出來的蘿蔔絲蒙在紙上,下面的字清晰可見如同只隔了一層淡淡的霧。拉的麵條絲,那細的可以同時九根面絲穿進一個針眼兒裡。

  可以,阿福想……不管什麼人,總會覺得自己家裡的飯最好吃最合口,別的什麼地方的美食也比不上。哪怕只是一口湯。

  李固也摸摸肚子,無比滿足:「我也吃得不少,阿福,去走走?」

  「唔,好。」

  「我也要去!」李信不由分說牢牢拉住阿福的一隻手。

  好吧……

  一起散步。

  李信左手拉著阿福,右手拉著李固。

  阿福還是沒辦法把他當成皇帝……感覺就像帶著自家孩子散步一樣。

  秋意染醉林梢,往丹鳳殿去的小徑上落滿了楓紅的葉子。陽光穿過層層葉子落在地下,光與影交織出來的圖紋。

  阿福不是第一次走這條路了,這是以前……他們幾次散步去太平殿常常走的一條路,李固眼睛不能視物,可是這條路他都走的熟極了。

  阿福用感慨的目光看著這裡的一切,一草一木,迴廊長橋……

  她曾經在這裡度過那樣快活甜蜜的時光,和身旁的人一起。

  「阿福。」

  她轉過頭:「嗯?」

    李固只是一笑。

  阿福從他的神情中,一下便能瞭解到他在想些什麼。

  是啊,李固也想起了他們新婚時的甜蜜時光。

  李信仰起頭,左看看,右看看。

  嫂子的臉有點紅撲撲的,可是天氣不熱啊?

  他不大明白,可是,哥哥和嫂子都是笑微微的,流轉在他們之間的那種甜絲絲的味道,李信雖然不懂,卻也覺得心情愉悅。

  他朝前看,遠遠的,有人從楓樹下走過,朝這邊走來。

  「劉潤!」李信朝他招了下手。

  阿福也看到了他。

  剛才用膳時沒見他人,阿福知道他忙,不過不知道他這會兒怎麼從太平殿那裡走過來。

  「你在那邊做什麼?」

  「我來找林師傅,給他送了些茶葉和藥丸。」

  李固關切的問:「林師傅身子不好?」

  「受了些風寒,我送了些止咳嗽的藥丸過來。」

  送藥丸茶葉這種事他大可不必自己跑來的,隨便差什麼人都可以。

  阿福知道劉潤做事細謹有成算,必定……還有些別的緣由,只是阿福知道,有些事情輪不著自己過問。

  劉潤的身上總有深深淺淺的疑惑,讓人看不清摸不透。

  下了兩場雨,天氣一天冷似一天,重陽將近,花園裡的菊花也成片成片的開放,金燦燦的惹人喜愛,當然,也被李譽的摧花小手給折了毀了不少。

  內府將應節的衣裳送來,阿福翻看了一下樣子,微笑說:「有勞崔內官了。」

  「夫人千萬不要客氣。」

  他穿著件褐色的袍子,笑容謙卑。雖然保養的也好,可是眼角額上已經被歲月刻下了痕跡。先帝時候他就沒能壓過高內管成為內廷第一人。現在新皇帝又信重劉潤,他仍然只能坐在第二把交椅上。

  看著他,阿福便要想起高內管。

  這人的離奇失蹤和死亡,就像宮牆裡所有的無頭公案一樣。

  阿福總覺得那人不會那麼輕易的就死了。他能牢牢的做正官的位置,歷經風浪而屹立不倒,自有他的本事和心計。

  也許,他是詐死逃脫了。

  阿福有些出神,楊夫人喊了她兩聲才回過神來。

  「有事?」

  「舅爺來了。」

  阿福精神一振:「快請他進來。」

  李譽在裡屋已經聽見,挪動小胖腿兒自己就出來了,嘴裡嚷著「舅舅舅舅」,朱平貴大步邁進屋,一個錦繡粉團兒的小傢伙兒就撲上來抱著腿了。

  「舅舅!」

  朱平貴樂的嘿嘿笑,把拎的口袋放下,把李譽抱了起來:「好小子,又胖了。抱著比上次壓手。」

  都說外甥像舅,不過李譽長得可不像朱平貴——畢竟阿福和朱平貴可不同母。但是甥舅關係倒是挺好,朱平貴常帶些小玩意兒來哄他開心。

  果然朱平貴在懷裡掏掏,摸出個小泥哨來。他在嘴邊吹了兩聲,嗶嗶的聲音很是清脆,李譽咯咯笑,伸手給奪過來,可是他拿錯了頭,沒把哨嘴兒對著口,噗噗的吹氣,哨子自然不會響。

  朱平貴哈哈笑,逗了他一會兒,淑秀捧過茶來,他接過茶喝了兩口,指指自己拎進來的那個口袋:「這是莊子上種的,這個先熟,今早剛收了,我就給帶來了,知道你掛心這個。」

  慶和把口袋拎到阿福跟前來,一鬆袋口,裡面一穗穗的玉米金燦燦滿噹噹的煞是喜人。慶和眨巴兩下眼:「這……這可真是好看,跟金子似的。夫人,這叫個什麼名兒?這東西怎麼個吃法兒?」

  「嗯,這個是玉米。」

  「名兒也好聽。」屋裡瑞雲淑秀他們都湊過來看,瑞雲說了句:「這個為啥叫個玉米?看這顏色,該叫金玉吧?夫人,這個能吃的是不是?」

  「是啊,人能吃,牲畜家禽也能吃,刮了粒的芯也還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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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三 入冬 三

  玉米是老的,今天是來不及把玉米磨成面兒做吃的了,不過朱平貴說他在莊子上嘗過一穗嫩的,掰下來不用扒外皮,直接填在灶底下,上面燒飯,下面的熱灰也就把玉米烤熟了,等飯燒好,把玉米從灰裡扒出來,一去皮,那股帶著焦味兒的甜香特別誘人。

  「是啊,烤著吃是香,還能煮。其實玉米的桿還能制糖的。」

  朱平貴瞅著屋裡旁人都沒在近前,小聲問:「妹子,你最近……進宮沒有?」

  阿福時常進宮,但不知道他為什麼冒出來這麼句話來。

  「我在外頭聽說一些……噯,算啦,都是些瘋話。」

  「瘋話也說說,當解悶吧。」

  阿福笑盈盈的,朱平貴也覺得那些話雖然無稽,但是外面隱隱地散步開來,小事也能變大事。

  「就是……有人在偷偷說,先帝去得……不明不白的。」

  阿福一怔,朱平貴急忙說:「你不要當回事兒,這種化年年有,先帝朝的時候,旁人不還都說先帝的閒話嗎?」

  他們聲音低,阿福點點頭,沒再和朱平貴說下去,茶點端上來,話就岔開了。

  她覺得這事可能沒那麼簡單。

  雖然她現在算是全朝官宦人家的夫人女眷羨慕巴結的對象,可是阿福知道自己對政治沒什麼天分,不管旁人和她說什麼,吹拉捧求五花八門的手段層出不窮,有的夫人說起話來特別誠懇,簡直恨不得掏心掏肺,似乎和阿福真是三生有緣今生再會阿福的幸福就是她們的幸福一樣,好話阿福就全聽著,但是不管對方話氣裡或明示或暗示或懇求什麼,她都絕不表態。

  一來二去還有人說成王夫人沉穩有城府。

  先帝去得是不明不白,民間總對皇室秘辛有著無窮的好奇心,越不讓人說的話,背地裡肯定有人說。

  李固天沒黑時就回來了,這可是難得,他平時哪能回來這樣早。李譽巴著他不肯鬆手,非要他講故事不可,李固朝阿福求救,阿福笑吟吟的坐岸觀火不肯施以援手,李固沒辦法,想破了腦袋,把聖人勸學說裡的小故事照章照樣背了一個,李譽睜得大大的眼睛,有聽沒有懂。李固從頭講到尾,他就記得了子曰,也,和哉。完全不像阿福講的大灰狼與小豬的故事,又好聽又有趣,關鍵是,他還能聽懂!

  李譽失望的從他膝蓋上爬下來,蹬蹬蹬跑了。李固大大鬆了口氣,阿福遞茶給他:「今天怎麼回來得早啦?」

  李固笑著說:「啊?嫌我回來早了?那我明天還是晚點回來。」

  阿福看著屋裡沒人,伸手指在他額頭上戳了一下。

  「聽說今天朱兄來了?」

  「嗯,從莊上來,捎了新收的玉米。」

  阿福開始不知道這玉米和自己那世界的玉米是不是一回事,沒敢跟李固把畝產說得太高,可是今天和朱平貴打聽了,心裡就有了底。她跟李固說玉米這東西一畝能產上上千斤,李固根本不怎麼信。

  李固的手輕輕放在她的腿上,阿福聲音頓了一下。「真的,你別不當回事兒,正好莊上試種的熟了,咱們一起去看看,當面一稱你就知道了。還有,玉米這東西不挑地,灘地山地都能種……」

  可是她自己都快沒辦法把這事兒當回事兒了。李固的掌心熱熱的,阿福忍不住就走了神。

  可是李固的注意力倒是集中到這上頭來了:「真的?」

  「嗯?」什麼真的假的?阿福眨了好幾下眼才想起來自己剛才說到哪兒了:「對……我先前也不確定,才讓哥哥在莊子上先試著種的。還特地分別在平地,山坡,還有河灘邊兒分開種的……」

  李固又追問了兩句,終於有了點真實感。阿福眼睜睜的看著喜色像一滴水灑在湖面,歡欣的神情像水波一樣層層盪開,她心裡也覺得甜蜜蜜的。

  阿福沒有什麼大志向,要說造福於民,不是不想,但是離她太遙遠。她本質上就是個小女人,過好小日子就行了。但是她心上的這個人卻是有大志向的,盛世無饑餒,能讓更多人吃飽肚子。

  李固是為了能讓更多人吃飽而興奮,阿福的高興卻要分成兩半,一半的確是為了更多的人能吃飽,另一半是因為李固高興。

  阿福希望他能輕鬆些,不用總為了這裡的旱情那裡的水患而徹夜不眠。

  阿福覺得李固當了攝政王之後,比當攝政王之前變化大得多。以前是多麼舒展鬆快,像春水清風一樣的書生模樣,現在整個人……就像到了冬天的樹,漸漸變得鐵骨嶙峋了。

  阿福嘴上不說,可是暗裡心疼。

  能給他幫上一點忙,哪怕只是一點點小忙,阿福也覺得成就感大得頂天。

  李固忽然把阿福抱了起來,原地轉了個圈圈,阿福失聲尖叫,給轉的頭暈目眩。瑞雲和淑秀在迴廊上逗李譽,聽著屋裡的動靜急忙探頭進來看,一瞧見屋裡兩個人正抱一起,嗖一聲又把頭縮了回去。

  要說瑞雲和淑秀最大的好處,一個是細心,一個是能幹,但是兩個人共同的地方就是特別的有眼色。

  淑秀偷偷笑,又急忙用袖子掩住,可一看瑞雲也在偷笑。

  慶和抱著李譽在院子裡轉圈圈兒,夕陽快落下去了,李譽咯咯笑,顯然極喜歡這個遊戲。

  瑞雲看淑秀倚著欄桿發了會兒呆,輕輕推了她一把:「該傳晚飯了,你去催一聲吧。」

  淑秀回過頭來,神氣有些怔忡,不知道在想什麼。

  「你哪裡不舒服麼?」

  「沒事兒,我這就去。」

  阿福怕跌倒,伸手緊緊抱住他的脖子。李固臉埋在她胸前,只覺得馨香醉人,阿福說:「把我放下」,可他卻一時捨不得鬆開。

  阿福怕再讓人看見,小聲說:「我還有正事要說呢,放我下來。」

  李固朝後挪半步,坐在椅上,阿福就被他抱在膝上,兩個人還是沒分開。

  「什麼事?」

  阿福本來沒什麼正事,但是這會兒順口就把朱平貴告訴她的話說出來了:「我哥哥說,外頭有傳言,說先帝去的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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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四 天欲雪 一

  歡快的氣氛緩緩從屋裡消散。

  阿福看著李固的神情,即使她不懂政治,也看出來,這件事似乎不像她和朱平貴以為的那樣,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知道這些話是從哪兒傳出來的嗎?」

  阿福搖搖頭:「今天哥哥也只是順口提了一句,想必……說的人不少,不必刻意也能聽得到一言半語的。」阿福輕聲問:「有什麼不妥嗎?」

  「也許是我想多了。」

  能這樣說,就說明他一點兒也不認為自己想多了。

  有人散佈謠言?是什麼人?他們想借這謠言達到什麼目的?

  阿福腦子裡一瞬間全是宮變政變的字樣在晃來晃去。

  李固笑笑,把話題又轉回玉米:「過兩天我們一起去莊上,記得找桿秤,我可要當面稱稱看那玉米一畝能產多少斤。唔,帶兒子一塊兒去,讓他也看看莊稼收成,知道稼穡艱難,將來不至於變成個小紈褲。」

  他說得輕鬆,明明就是不欲阿福為這個擔憂,阿福也就做出並不在意這個事的樣子。

  晚上躺了下來,雖然白天疲累,可是一時睡不著,阿福靜靜躺著,聽著身旁李固的呼吸漸漸勻淨綿長。

  她側過頭看他。

  那些大事,她不懂。

  權力那種東西,阿福也不在乎。

  她只願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哪怕沒有什麼錢財田產,她可以做繡活兒,開小鋪子賺錢養家。

  但是世上的事沒有那麼簡單。

  沾上了權勢的邊,只怕……就再也脫不了身了。

  李固的睡顏在幽暗的光線下,顯得那樣沉靜平和。

  阿福朝他偎近了些。

  可這事兒到底還是存在心裡,第二天早上起來,阿福和朱平貴說起來,也不轉彎抹角,直接問他那些話從哪兒聽來的,除了那幾句還講了些什麼。

  朱平貴仔細回想了:「就是在路途上聽人說的。在三橋停下來歇腳的時候,茶棚裡人挺多,雖然聽著這麼幾句,可沒看見是什麼人說的。嗯,有一人說了那兩句,和他坐一桌的人,那什麼人敢謀害皇帝……」

  「先前那人又怎麼說?」

  「那人說,這還有什麼好想的,端看什麼人得了便宜,那肯定……」

  阿福覺得心裡咯噔一聲。

  什麼人散佈這些話?明明就是指向……

  外面不知何時起了風,吹得廊下吊的那只竹雁子拚命敲撞柱子,咯嗒咯嗒響的讓人心煩意亂。

  「是不是,要出什麼事兒?」

  阿福看看朱平貴。

  他們都不懂這些,但是,小人物也有他們的警覺。

  這是多歷磨難,不得不學得謹慎圓滑。

  「哥不要擔心,應該不會的。」

  阿福有些心神不寧,連二丫都看出來了,瑞雲她們不敢問,二丫卻沒那麼多顧慮:「夫人,你有什麼心事?」

  阿福摸了一下她的頭,二丫的辮子梳的光亮齊整,已經穿上了秋裝。阿福回想當日自己進宮的時候,差不多也就是這麼高。一起進宮的那些小姑娘,姜杏兒和陳慧珍都已經不在,淑秀現在已經是個端莊秀麗的大姑娘,心裡不知道為什麼有些隱隱的發酸,感慨無限。

  「沒事。」

  二丫眨眨眼睛:「您老覺得我是小孩兒,我可不小了。夫人要是有什麼煩擾事,說出來了,就算我們沒法兒幫著出主意,可是說出來夫人心裡也會好受點。」

  阿福心想,這事兒和別的事兒可不一樣……而且,就憑她們這些內宅裡的女子,能有什麼主意?

  院子裡朱平貴又被李譽纏上了:「舅舅,馬,騎馬馬!」

  朱平貴把李譽抱了起來讓他騎在脖子上,李譽無師自通的抓著他頭髮,嘴裡還喊著:「駕駕,快快。」其他人在一旁看著,笑個不停。

  外面一副安樂情景,阿福卻覺得心裡隱隱浮起惶恐。

  這不知何處的風吹來的謠言,把玉米收穫的喜悅全衝散了。李固說與她去城外的莊子看收成時,阿福竟然一時沒回過神來:「看什麼收成?」

  「玉米啊。」

  「啊……」阿福才想起來,可是:「你走得開?」

  「偷得浮生半日閒。」李固笑著說:「只可惜不能陪你在莊上住兩天了。」

  阿福看了看天色:「今天沒太陽,不知會不會有雨雪。」從早上刮的風就陰惻惻的,阿福把裌襖都穿上了。雖然說往年沒有這麼早下雪,可是看這天色可真說不準。要是真下雪,那路上就不好走了。

  「快去快回,應該沒事。」

  車沒有備好,阿福抱著兒子,李譽裹得像個小棉團兒,就露出粉嘟嘟的一張臉兒。難得出一次門,小傢伙兒興奮不已,阿福說了他幾次,他還是要扒著車窗子朝外看,樣樣都新鮮好奇。

  李固說:「他難得出來一回,就讓他看吧。」

  車馬出了城走得便快了,天冷,路也硬,車子顯得更顛了一些。顛來顛去,阿福就靠在了李固的肩膀上,李譽一手挽著母親,一手拉著父親,外面又是新奇的景致,小臉兒紅撲撲的,咯咯笑個不停。韋素騎馬在車外頭,時時探頭和李譽說話,哄著他叫叔叔。李譽光顧著看樹看路看鳥,對他理也不理。韋素笑著一指停在樹上的麻雀:「喊我聲叔叔,我給你把那雀兒捉下來。」

  李譽果然上他的當,傻傻地喊:「叔叔。」

  韋素笑著合不攏嘴,阿福只想看他怎麼捉鳥,可是沒等韋素動手,那只麻雀許是被車隊馬蹄聲驚動,拍著翅子支稜稜的飛了。

  韋素的笑容僵在臉上,李譽看鳥兒飛了,急得喊:「叔叔,叔叔,鳥鳥!」

  韋素鬱悶之極:「鳥沒了……」

  李譽小嘴一扁一扁,眼圈泛紅,眼看就要哭出來了。

  「不要緊不要緊,到莊子上我肯定給你捉鳥兒,要多麼只捉多少隻,哎,你可別哭!」

  他不提還好,他一說個哭字,李譽臉一皺,嘴一張,這就預備要放聲嚎啕了。

  阿福把他攪過來,拿點心吸引他的注意力。李譽吃了兩口點心,又揪起李固的玉珮把玩,把剛才的捉鳥事件忘到腦後,韋素在外頭長長鬆了口氣,瞅見阿福朝他丟白眼,急忙打馬上前溜之大吉。

  車馬走得快,到莊上的時候天還沒過午,朱平貴已經召了莊丁佃戶在地頭等著,李固他們到了,朱平貴一邊迎上來招呼,一邊吩咐人收玉米。沉甸甸的一穗穗玉米被掰下來放在地頭,漸漸成了一堆。李譽早忘了鳥兒的事,揪著玉米穗頂上的纓子揪得不亦樂乎。幾畝地分別在不同的位置,最後報來的數,最少的那一畝,也產了五六百斤多,這時候一斤尚是十六兩。阿福琢磨著,換成現代的算法,那也就上千斤了。雖然和現代那種能產一千公斤的畝產量不能相比,但這時候也沒有化肥什麼的,大概栽種方法也還待改進。

  朱平貴剝了一把玉米粒下來捧給李固,笑著說:「這跟金子似的,黃燦燦著實喜人。」

  李固雖然看不著,攥著一把玉米,只說:「好,好。」

  「就在莊子上用飯吧,已經都預備下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李固阿福都比平時吃得多,連李譽也是胃口大開。山蘑,新挖的蓮藕,沒成王府中那樣精食細膾,卻別有種自然風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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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四 天欲雪 二

  韋素臉上有點訕訕的,他應承了捉鳥,本想著莊上有地,麻雀多,逮那麼幾隻還不是手到擒來?可是沒成想,忙活半天硬是一隻沒捉到。阿福安慰他:「許是天不好,麻雀也找地方避雪去了。」

  李譽早上起得早,大半天又是跑又是跳,小孩子精神不濟,含著一口飯,頭一點一點的垂下來,慢慢歪在阿福身邊兒就睡著了。

  阿福只覺得好笑,把他抱了起來,朱平貴輕聲說:「有收拾好的屋子,讓他先睡一會兒。」

  阿福看看外面天色。天陰沉沉的,鉛雲低垂:「只怕近晚要有雨雪,趕不及回城。」

  「趕不及就住一夜吧,你整日就圈在府裡頭,莊子上也許久沒來了。回來我跟王爺也說一聲,你們晚上就住下吧。」

  「我倒是想住下,可是他的事情既多且雜。況且,要是雪大封路,三五天都回不去,豈不誤事?」

  朱平貴攤了下手:「孩子困,大人也乏,這會兒趕回去,保不齊路上雨雪就落下了。」

  阿福想想也是,朱平貴命人收拾出來的正房恰是她從前住慣的屋子,闊別多日,進門以後只覺得處處都熟悉。李譽實在困極了,一挨到床,模糊的哼了兩聲,蹭蹭扭扭的給自己找了個最舒服的姿勢,美美的埋頭大睡。

  阿福輕輕拍了他兩下,房門被推開,李固慢慢走過來。

  「外頭好像下雪了。」

  阿福仔細聽,果然可以聽到細碎的沙沙聲,李固的聽力比一般人靈敏得多。

  「嗯,下的雪鹽粒兒。」阿福歎口氣:「看來今天是走不成啦。」

  李固倒不急:「這叫人不留客天留客,我們就住兩天吧。」

  「來時候沒想到這樣冷,厚衣裳也沒帶來。還有替換的鞋襪,裡衣,你常點的香,用的筆墨硯,各色都不齊備……」阿福扳著手指數:「淑秀她們也沒跟來,這屋子也很久沒升過火了,不知道地龍煙道通沒通過,有沒有掃過灰……說住是一聲,可是住下來哪那麼容易。」

  他們都是壓低聲音說話,李固挨著她坐下來:「吩咐一聲,讓人找一找,上回搬走時留在這兒沒帶走的東西和衣裳也還有,先找出來對付一下,反正又不是長住。」

  阿福自己數完手指,也笑了。

  是啊,富貴安逸慣了,變得嬌氣起來,什麼都要講究。從前破屋薄被瓦罐草蓆,日子也照樣過得。

  「嗯,那你也靠一會兒吧,坐車也累了吧?」阿福把被子鋪展開,李固搖頭說:「你歇會兒吧,我和韋素去商議事情,這次收的玉米也要留種子,不能讓人隨便糟蹋了。」

  阿福坐了半天車,也覺得顛得腰背腿上骨頭都隱隱的疼。這時候的車就算再精緻,輪子也是硬木頭的,骨碌碌的一路顛下來,大人孩子都吃不消。

  外面天陰沉沉的,還只是後半晌,卻像是已經到了傍晚一樣。瑞雲替阿福拆下首飾,散開頭髮,阿福躺在兒子旁邊,幾乎是立刻就睡著了。

  迷迷糊糊間,覺得身邊有什麼東西在動,臉上微微發癢,頭髮發緊,阿福睜開眼,看到青色的帳頂,屋裡沒有點燈,一片昏暗,李譽已經醒了,蹭著阿福揪著她的頭髮,很是自得其樂。阿福瞅著窗子上昏暗一片,還以為天沒有亮。恍惚了一會兒才想起自己是在山莊,並不是在王府,這會兒也不是早上。外面風雪聲正緊,山間的風聲呼嘯有如虎嘯狼嚎。阿福摟著兒子,揉了揉眼,也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了。她喚了兩聲:「瑞雲,瑞雲?」

  聽著外間有腳步聲響,簾子一挑,瑞雲端著燈走了進來,阿福問她:「什麼時辰了?」

  「酉時三刻了。」

  阿福詫異:「睡了這麼久?」

  瑞雲倒了茶來,阿福先喂兒子喝水,自己也喝了兩口,瑞雲過來幫忙給李譽穿衣穿鞋,還取了一件青綢面兒的皮袍來:「這是舅爺拿過來的鹿皮襖子,新做的還沒上身,給世子先將就穿穿。」

  阿福抖開看看,很明顯原來是件大人的襖子改小的,再看瑞雲難掩疲態,輕聲問:「這是你趕著改小了的?」

  「也不難改。」

  屋裡已經生了火,暖融融的,聽著外頭大風挾著雪花打在窗上瓦上門上颯颯的響成一片。阿福問:「王爺呢?」

  瑞雲遲疑了一下:「王爺同韋詹事在一起。」

  阿福沒睡醒,也沒留心她剛才那一下遲疑。冬日睡午覺總是易睡長,起來又覺得不爽利。

  等抱著李譽下炕轉了幾個圈兒,這小子一心想看下雪,阿福怕他剛睡醒吹冷風會受寒,好說歹說哄了一會兒,又裹得嚴嚴實實的,才讓他在門口看看。

  門敞開半扇,外面已經是一片銀白,阿福也沒想這雪下得這般大,房上地下,遠遠近近都已經蓋了厚厚的一層,怕沒有兩三寸深,李譽扒著門想出去,瑞雲扯著他可不敢鬆手:「小祖宗,不能出去。」李譽身上是有皮袍,腳上的鞋也不當事,一腳下去准灌個滿滿當當。

  「這下子,明天就算雪停也回不了城了。」

  「回不去,就在莊上住兩天,權當散心了。」瑞雲笑著說:「二丫可高興著呢,王府裡可把她憋壞了,一下午這院兒竄那院兒的,連菜窖都去轉了一轉,簡直像只活猴兒。幸好紫玫姐和楊夫人這趟都沒來,不然肯定要狠狠的訓她。」

  紫玫雖然嫁了人,外頭都改口喊她周嫂子,可是瑞雲還是習慣舊日稱呼。

  阿福也是一樣。

  屋裡的炕燒得熱烘烘的,李譽在上頭亂抓亂爬,都已經出了汗。阿福把外頭的襖替他脫下,對著燈看了兩眼,瑞雲的針線她當然認識,匆匆改出來的,說不上十分齊整,但是袍子原來的針線卻做得細密緊實,皮子軟,面子挺,著實是下了功夫花了心思的。這也不奇怪……阿福只是琢磨著,不知道朱平貴這件襖子是誰給做的,他素來節儉,想必不會買現成的,也不會到街上的衣坊去做。他這些日子在莊子上王府裡來來往往,莊子上沒有這樣巧手的人,那該是府裡頭誰做的?

  她抬頭想叫瑞雲過來,卻見平時沉靜穩重的瑞雲這會兒不知怎麼著,坐立不安,在屋裡來回走動了好幾圈兒,還不時的轉頭朝前院的方向。

  在屋裡頭門窗緊閉看不到外頭,她是在掛心什麼事?

  「瑞雲?」

  「啊?」

  阿福聲音不大,瑞雲嚇了一跳似的,定了定神才問:「夫人有什麼吩咐?」

  阿福本來想問她怎麼了,話到嘴邊又改了:「看看廚房,先張羅兩樣點心來給小世子。嗯,再叫二丫過來,風雪這麼大,別在外頭野跑了,小心著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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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五 天欲雪 三

  阿福覺得山莊裡氣氛有些異樣。

  安靜得出奇……明明白天收玉米時,莊裡不少人,莊丁,佃戶,還有半大孩子跟進跟出的湊熱鬧,可是現在莊子裡安靜極了。

  李譽扯著阿福的袖子,看著二丫進了院門,她撐著一把大大的油紙傘,光顧著懷裡的東西頭上肩膀上都沾了雪。

  「你看你,怎麼不讓人幫忙?瑞雲呢?」

  二丫笑盈盈的收了傘:「瑞雲姐在廚房指點他們燒菜呢,怕他們做的不合王爺、夫人的口味。」

  這理由說的過去,可阿福還是覺得有點不對頭。

  二丫從提盒裡取出熱騰騰香噴噴的芋頭糕和雞蛋羹,金黃的蛋羹上頭灑著粉紅的切碎的火腿粒,還滴了一點麻油,色香俱全,看著就讓人胃口大開。

  阿福端起來,碗還燙手,拿勺子攪了兩下,李譽乖乖坐在椅子裡,讓阿福餵他。

  「夫人,我來喂世子吧,您也吃一點兒。」

  阿福本來沒胃口,不過芋頭糕上頭還有玫瑰絲拼的花,聞著也香,拿了一塊掰成兩半,咬一口,滿嘴甜香。

  「這是誰做的?」

  「夫人喜歡嗎?」二丫滿臉是笑:「這是我做的。」

  「喲,你這段日子可沒白花功夫,學了一身本事啊。」

  「紫玫姐和楊夫人都教了我好些。」二丫說:「我還在給世子做襖呢,袖口沒收好,誰知道這天這麼快就冷了,今年的雪下得比往年都早。」

  阿福只是微微一笑。

  門被推開,冷風捲進來,李固邁步進來。

  「王爺回來了。」

  阿福過去替他解開披風,手貼在他臉頰上試了一下,冰涼,不過好在手是熱的。雖然神情疲倦,整個人卻顯得輕鬆。

  「怎麼這麼晚?」

  李固揮了一下手,二丫知機的把李譽抱到西屋去。李固握著阿福的手,在她耳邊輕聲說:「怎麼?分開這麼會兒,就想我了?」

  阿福往那邊看一眼,二丫已經出去了,門簾還在來回搖晃著。

  「誰想你了……」

  阿福的注意力可沒被他給岔開,坐了下來之後又緊著問了一句:「你和韋素到底商議什麼事情去了?你是不是又有事瞞著我?」

  李固的掌心熱熱的,阿福等了一會兒,聽到他說了句:「今天莊上捉了兩撥刺客。」

  阿福身子抖了一下。

  「兩撥?」

  「嗯,下午先讓我們乘的車駛出去,還沒走到三橋就遇著一撥刺客。他們只當我們是在車中,因為這邊早有防備,所以沒費多大力氣便將他們制住了。還有一撥潛進了莊裡,只可惜這一撥沒有捉到活口。」

  「是什麼人派他們來的?」

  「你猜呢?」

  阿福茫然的搖搖頭,又想起件事來:「和京城流傳的謠言有關嗎?」

  李固露出讚許的笑意:「大有關聯。」

  阿福還是猜不出來。

  「若是沒意外,這會兒那幕後主使之人應該也已經落網,說不定今天你就能見到。」

  阿福手心出了汗,潮熱熱的,不那麼舒服。

  她睡這麼一覺,李固和韋素竟然做了這麼多事情。

  瑞雲在外面說:「王爺,夫人,飯擺在哪裡?」

  「端進來吧。」

  飯菜做得的確可口,吃到嘴裡卻覺得味同嚼蠟。

  日子才安靜了沒多久,又冒出來了刺客。

  「菜怎麼樣?」

  阿福心不在焉:「挺好的。」

  「你不是不喜歡加醋的麼?」

  阿福回過神,才發覺嘴裡是一股酸味兒,可她連自己剛吃了什麼都不知道。

  李固柔聲安慰:「你不用擔心,來時已經有了萬全的安排,不會有事的。」

  這世上哪有萬全的事,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阿福才想起來問:「你早知道今天會有刺客?你……我們今天出城就是你的誘敵之策嗎?你,要是兒子……」

  她不怕死,可是,兒子卻不能有事!

  李固怎麼能把兒子也用來做誘餌呢?

  「你別多想,我怎麼能置你們於險地。我們不是說好了今天來看玉米麼?我調了京城新衛營在山莊四周護衛,別說是來刺客,就是再來幾千蠻人,也傷不到你和兒子一根頭髮。」

  阿福心裡還是覺得彆扭。

  李固輕聲解釋勸哄,道理她明白。

  但感情上總是覺得……有點怪怪的。

  二丫把李譽抱了過來,兩人在一旁玩套圈兒的遊戲,把纏彩竹線圈兒一個個按大小套成一串,反反覆覆,玩得興高采烈。一個竹圈兒落地彈了一下,朝著門邊一路滾過去。二丫過去撿拾。

  外頭風雪正緊,風聲呼嘯著,聽的人心驚肉跳,阿福心裡存著事,再也無心進食,飯桌撤了沏上茶來。阿福端起杯,看著茶葉在水裡沉浮不定,心裡始終不能安定。

  李固的手伸過來,握著她一隻手。

  阿福轉頭看看他,不出聲。

  外面的風聲裡,響起別的聲音。

  雪積得厚了,踩上去咯吱咯吱的響。這響聲起先是輕微的,後來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不是一個人,是好些人。

  阿福有點坐不住,但是李固還是穩穩坐著。

  慶和掀簾子進來,躬下身說:「王爺,夫人,韋詹事回來了。」

  李固站了起來,慶和站到一旁將門簾打起。

  院子裡一片昏暗,燈籠的光只能照亮門前一小塊地方。

  阿福拿起斗篷替李固披上,她只能看見院子裡站了不少人,他們的面目卻都瞧不清楚。

  她跟著李固走到門外,手扶著他——她說不清到底是李固需要她的扶持,還是她需要李固給她勇氣與支撐。

  風吹在臉上身上,阿福一點兒沒覺得冷。

  韋素站在前頭,他穿著一身勁裝,罩著軟甲。他身後的幾人阿福認出有幾個是王府侍衛,有幾個卻極陌生。

  韋素默不作聲,他揮了一下手,身後站的人朝前邁步,阿福才看清他們之間挾持著一個人,那人身形瘦小,院子裡又暗,阿福剛才沒有看到他。

  那人垂著的頭慢慢抬起來,雖然阿福和他並不熟悉,又是在這樣昏天黑夜的風雪中,卻還是將他認了出來。

  這是……這不是鄴皇子嗎?

  早先在宮中,阿福對瑞夫人和鄴皇子都不熟識,尤其是鄴皇子,只在大宴時見過一面。或許是多病的緣故,他遠比同年紀的少年瘦小得多,臉色蒼白,眼睛在臉上像兩個黑洞,看得人莫名的心悸。

  李固轉過頭,輕聲說:「你先進屋去。」

  瑞雲過來扶著阿福回屋裡。暖烘烘的熱氣熏得眼睛有片刻的模糊。阿福坐了下來,眼睛還是想朝外看。

  門簾已經放下,她看不到什麼。

  而且,院子裡沒有人說話,只有風聲呼呼的刮著,讓人覺得心懸在空中,沒著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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