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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Simon R.Green] 夜城外傳 影子瀑布【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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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0 08:52:5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全靈墓園是座小墓園,其中只有幾百座墓碑,位處偏遠地帶,盡可能遠離人群。沿著墓園
周圍種有一圈高大的樹木,遮蔽過往路人的視線。整座墓園只有一條狹窄的石板通道,穿越一
排一排的整齊墓碑,直通墓園的另外一邊。影子瀑布基本上是一座奠基在死亡之上的城鎮,至
少是奠基在穿越永恆之門上的城鎮,但是就跟世界上許多其他地方一樣,除非情況所逼,不然
沒有人願意去面對這個事實。全靈墓園乾淨清爽,井然有序,園區規劃十分良好,一排一排的
墓碑排列整齊,沒有特別顯眼的地下墓穴、雕像或是大型陵寢。雖然並非明令禁止,不過大部
分的居民都有共識,認為全靈墓園不應如此庸俗。大家會毫不客氣地要求喜歡這種世俗奢華品
的人到別處去下葬。就連影子瀑布也存在著這種地方,只是有禮貌的居民不會宣之於口罷了。
全靈墓園是提供安息、沉浸心靈的好地方。不過艾利克森警長認為,這是他一輩子到過最令人
沮喪的地方。
  他無奈地站在富拉希爾鎮長身邊,肅穆地看著卡拉漢神父為魯卡斯.迪福蘭斯舉行重新下
葬儀式。魯卡斯打從死亡的世界回歸,宣稱被天使附身,卻遺忘了自身的使命,並且在回想起
來之前慘遭謀殺。如今他安息在一具新棺材裡,躺在自己的舊墳墓旁,默默地等待著再度下葬
。這一次,希望他能夠在墳墓中待久一點。艾利克森偷偷看了手錶一眼。神父已經喋喋不休地
講了很久,以莫大的關懷與同情甚至帶有些許誇張的語調,施展著專為不得安息之人重新下葬
所準備的特殊儀式。之所以拖這麼久,或許是因為他並不熟悉這種儀式,所以他打算慎重以對
的緣故。在影子瀑布中,這不算頭一回發生死而復生這種事情,但是由於十分稀有,所以對他
而言還算新奇。
  艾利克森輕哼幾聲,雙腳不斷變換姿勢。他向來不喜歡參加葬禮。一來是因為葬禮讓他想
到自己總有一天將會面對的命運,二來是因為葬禮總是無聊得要死。人死了就是死了,既然死
了,一切就該隨之結束。艾利克森處理事情喜歡乾淨利落,特別是在處理自己的情緒。卡拉漢
神父當然是一片好意,但是這些聽起來彷彿永無止盡的辭語,這些理論上應該要為死者帶來慰
藉的辭語,在他耳中已經全部夾纏不清,讓他希望自己乾脆死了算了。艾利克森是行動派,沒
有辦法在同一個地方呆立太久。他需要隨時行動,保持忙碌。說實在話,他跟魯卡斯根本沒那
麼熟。但是由於對方一次死亡的調查嚴重觸礁,所以除了來參加他的葬禮,然後期待有趣的事
情發生之外,他根本沒有其他事情可做。
  他偷偷看了身旁的鎮長一眼。麗雅.富拉希爾身穿一套優雅而又保守的黑色洋裝,頭戴一
頂小筒帽,其上垂有一片十分端莊的面紗。她看起來冷靜沉著,就和往常一樣。麗雅非常擅長
隨時隨地控制自己的情緒。就算有老鼠爬到她的腿上或是帽子著火,她依然能夠保持冷靜。她
沒有向任何人提起她為什麼要出席魯卡斯的葬禮,但是艾利克森已經打定主意要在她離開之前
問出答案。他又看了她一眼,十分羨慕她臉上那份無比冷靜的神色。不過話說回來,政客就是
這個樣子:禮貌的微笑,熱誠的招呼,以及一張能夠藏起所有情緒的面孔。他認識麗雅很久了
,但是始終都不算真的瞭解她。這個想法令他不安。艾利克森喜歡瞭解他人的想法;在他的工
作中,能夠猜出一個人會跳向哪個方向很可能就能救人一命。然而麗雅就站在他的身邊,兩人
的手幾乎碰在一起,一個從小就認識的朋友,對他來說卻像站在月亮上的人一樣遙不可及。
  艾利克森默默嘆了口氣,看向四周,不打算隱藏自己的不耐煩了。迪福蘭斯的家屬都沒有
出席葬禮。他們經歷過第一次葬禮的折磨,完全不想重來一次。他之前和他們談過這件事情,
他們都以禮貌但堅定的態度回絕。他們已經與他們所認識的魯卡斯道別過了,如今他們一點也
不想跟這個自死亡的世界回歸卻又宣稱自己是另外一個人的死者有任何瓜葛。其中一名家屬送
來了一個普通大小的花圈。艾利克森心想自己是不是也該帶點花來。他很久沒有被迫參加葬禮
,葬禮的規矩他都搞不太清楚了。接著他發現麗雅也沒有帶花,心裡稍微感到平靜一點。麗雅
總是知道什麼場合該做什麼事。
  除了他們兩人和神父,剩下的觀禮人只有兩名擋墓工。這兩人站在一段距離之外,正自分
享著一根香煙。他們小聲地交談,聲音完全淹沒在神父慷慨激昂的發言之下。兩人的身材都很
高,肌肉十分結實,穿著整齊,不過並不正式。根據艾利克森的觀點,他們看起來一點也不像
是挖墓工人。話說回來,他也不清楚挖墓工人應該是什麼樣子,只依稀認為他們應該靠著一根
鏟子而立。想到這裡,他突然發現觸目所及沒有任何鏟子,大概是因為這種東西通常要等到哀
悼者通通離席之後才會拿出來,以免造成生理上的不適。艾利克森斜嘴一笑,心想就算他們開
了一台挖土機過來,他也不會感到任何不適。他發現神父正以一種不太高興的眼神看著他,似
乎在懷疑他的心思沒有放在葬禮上。艾利克森稍微站挺一點,拉起一張執行公務時的面孔,然
後開始在心中計算還要多久才到晚餐時間。
  德瑞克和克裡夫.曼德維爾,全靈墓園的挖墓工人兼雜工,又兼其他五六項職務,正耐著
性子等待儀式結束,好讓他們可以開始工作。當天氣溫寒冷,灰色的天空看起來就像是待會兒
就會開始下雨或下雪的樣子,不過幸好只要開始工作,他們很快就可以完工。填滿墳墓就跟挖
掘墳墓一樣辛苦,不過沒什麼人會認同他們的辛勞。挖墓人這個行業本身就沒有多少人認同,
德瑞克常向弟弟克裡夫如此說道。這個事實在影子瀑布這類地方感受特別真切(雖然技術上而
言,世界上並沒有其他類似影子瀑布的地方),因為在這裡你根本無法確定埋入地底的人會乖
乖地待在下面。你花了多少工夫,幫人家挖一個大洞,恭恭敬敬地將人放了進去,然後再以無
比尊重的態度撒上埋葬。接著要不了多久,他們竟然還會自己挖開泥土爬出墓穴,弄得到處髒
兮兮的也不收拾。德瑞克認為應該制定法律嚴禁這種行為,不過關於這一點,克裡夫總是說多
半已經有這種法律,只是你不能指望剛復活的人會在乎法律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是呀,德瑞
克會如此說,然後點一點頭,好像自己剛剛作出什麼重大宣言一樣。有時候,克裡夫一邊將香
煙傳給哥哥一邊想道,德瑞克看起來真的很欠扁。
  「或許我們應該把這個洞挖深一點。」德瑞克說著接過香煙。「或許多加半噸泥土進去,
可以讓他乖乖待在裡面。」
  「這麼做不會有什麼壞處。」克裡夫道。
  「我是不介意這種人,但是他不是第一個在我挖的墓穴中死而復生的人了。」德瑞克忿忿
不平地說道。「那個李奧納多.艾許的墓也是我們挖的,那也不過是三年前的事情。上好的紅
木棺材,美麗的純金雕飾,手工真棒。三年前我們把他丟進洞中,埋入土裡,結果第二天我就
在街上看見他到處閒晃,簡直厚顏無恥到了極點。有些人就是不知感恩。」
  「你說得沒錯。」克裡夫說著偷看麗雅.富拉希爾一眼,很好奇她會不會感謝他們把李奧
納多埋入地底。她看起來像是懂得感恩的人。
  德瑞克在喉嚨中發出不滿的聲音,然後神色淒涼地搖了搖頭。「照這樣發展下去,我真不
知道他們幹嘛還把棺材給釘死。直接在棺材上面裝個旋轉門算了。」
  「你要把那根煙拿在手上一整天嗎?」
  「如果你沒忘記今天該你帶煙的話,我們根本就不會淪落到這個地步。你慢慢等吧。至少
我們把這個死而復生的傢伙給找回來了。他叫什麼名字?」
  「迪福蘭斯。不過聽說他是被天使附身。」
  德瑞克嗤之以鼻。「誇大妄想症。好吧,我告訴你,克裡夫,我慎重地告訴你。要是他再
從這具天殺的棺材裡坐起來的話,我就要用鏟子打扁他的腦袋。我絕對不要再幫他撐洞了。」
  克裡夫點頭表示同意,而德瑞克終於把剩下的最後一口煙傳到他手上。他們默不作聲地並
肩而立,聽著卡拉漢神父喋喋不休地進行儀式。真會說話,卡拉漢神父。他說話的內容真是啟
發人心。好吧,至少克裡夫假設那可以啟發人心。神父的話有一半左右都是用拉丁文講的。反
正聽起來似乎很啟發人心,這才是重點。
  「當然了,」德瑞克道。「說實在話,不是只有死人才會亂搞。記得有一次我們埋葬了一
具空棺材嗎?」
  克裡夫臉部一抖。「他們最後到底有沒有查出那具屍體出了什麼事?」
  「沒有。查不出來。都是他們的錯,誰教他們要把屍體從墳墓裡挖出來。不要打擾死者才
是明智之舉,這樣我們也會好過一點。還有那一次,我們把一個還沒完全死透的人給葬入墳裡
。」
  「不過等我們把他挖出來的時候,他已經死透了。」
  「當時我就是這樣向他們說的。但是那些當權人士就是不聽。那些傢伙真是一點幽默感都
沒有,當權人士。」
  儀式終於結束,卡拉漢神父在墓穴上劃出一連串的安息符咒。正常的情況下,他不喜歡在
教會儀式中施展白魔法,但是埋葬死而復生之人的儀式比較特別,而他又非常看重自己的職責
。他代表教會,負有不讓迪福蘭斯一家人再度受到此事困擾的責任,必須確保魯卡斯.迪福蘭
斯能夠享有安息。即使他曾因誇大妄想症而褻瀆上帝也一樣。他對著棺材比了一個手勢,一道
白色的火焰立刻在棺材四周燃起,同時從物質界和精神界徹底將棺材永遠封印。他又比了另一
個手勢,棺材隨即憑空浮起,緩緩落入墓穴裡。棺材沿著墓穴的牆面輕輕摩擦,很快就從觀禮
者的眼前消失。接著卡拉漢開始施展一系列的羈絆與防禦法術,好讓棺材在墓穴中一直待到審
判日來臨。如此就算棺材提早離開墓穴,他也會知道原因。
  艾利克森警長在確定儀式已經結束後,立刻向麗雅點了點頭,請她一起離開。他們走到一
段距離之外,兩人都保持冷靜的神色,為彼此帶來一絲慰藉。葬禮對活人而言總是難過的經驗
,特別是當殺害死者的兇手依然逍遙法外時。艾利克森在一座超長的墳墓前停步,漠然地看著
墓前的墓碑。在歲月與天候的摧殘之下,墓碑上的文字幾乎要看不見了。
  還沒死,只是在睡覺。
  他騙得了自己,卻騙不了其他人。艾利克森心想。
  「這座墓有什麼特別的嗎?」麗雅問。
  「沒有。」艾利克森很快地回答。「不過我認為我們應該再談談魯卡斯的事情。案情還有
許多疑點,我最討厭懸案了。我們甚至沒有辦法證明他究竟有沒有被附身,更別說是被什麼東
西附身了。」
  麗雅點頭。「我們一直不知道他的任務為何。他只記得自己身負一項關係到影子瀑布所有
居民的重大任務。當你被那雙冰冷的眼睛瞪視的時候,想要反駁他的說法可是非常困難。他宣
稱自己的記憶遭到干擾,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干擾。不過話說回來,他的記憶當然深受干擾,
不是嗎?我越想越覺得魯卡斯只是得了妄想症而已。不管在任何情況下,死而復生對人的理智
都不會有益。好吧,我承認,和他身處同一個房間的確令人不安,但是光靠這一點並不足以證
明他是天使、是上帝意志的代言人。」
  「或許吧。如果米迦勒真的是天使,那他一定會藉由其他屍體再度回歸人世的。」艾利克
森道。麗雅聽完臉色一沉。
  「麻煩已經夠多了。你知道,迪福蘭斯家的人希望將魯卡斯的屍體火化,藉以確保他不會
再度遭靈附身,但是時間不允許。他的態度十分明確,語氣十分堅持。當然,沒有解釋理由。
時間老父辦事不需要採取合理的手段,也不需要讓我們這些凡人瞭解事情的始末。說真的,如
果他真的這麼做了,我認為我們應該馬上尋求掩蔽,因為這很可能代表世界末日即將到來。」
  他們同時看了看站在遠方樹下的一具時間機械人。對方在他們前來參加葬禮時就已經站在
那裡了。但是它並沒有試圖參與葬禮的舉動。它只是站在樹林間,藏在陰影下,臉上沒有任何
情緒,就和四周的墳墓一般了無生氣。然而它的眼睛就是時間的眼睛;它的耳朵就是時間的耳
朵;光是他的出現就代表了重大的意義。時間老父大可以透過骸骨長廊上的畫像觀察這場葬禮
,但是卻派遣了一具時間機械人過來,一個代表他本人以及影子瀑布最高權威的象徵。
  他知道一些內幕,麗雅心想。他不讓魯卡斯的屍體火化,並且要我們都牢記這一點。為什
麼?
  情況本來可能會更糟的。艾利克森心想。他本來可能會派傑克.費契過來的。
  麗雅和警長打量了時間機械人一會兒,但是它完全沒有反應,所以最後他們還是轉回頭去
,看著卡拉漢神父對著墓穴施展魔法。他們始終沒有發現樹林中還有第二名觀察者,一個身穿
黑衣的高瘦男子,全身隱藏在陰影之中。他用手中的微型望遠鏡監視著麗雅、艾利克森,以及
卡拉漢的一舉一動,三不五時在一本筆記上加注。他腰部配了槍套,套中插了手槍,而身旁的
樹上還倚著一把來復槍。他臉上透露出憤怒或恐懼,或是兩者交雜的情緒,同時還帶有一股厭
恨。
  「或許打從現在開始,我們應該注意所有死在影子瀑布裡的人。」麗雅說道。她的語氣十
分輕鬆,顯然知道自己絕對不會是執行這個指令的人。「以免米迦勒又附身到其他死者身上。」
  「事實上,我考慮過這一點了。」艾利克森道。「妳跟市議會打算批准僱用更多的副警長
和安裝實時監視系統的經費了嗎?」
  麗雅神情不悅。「過一陣子再告訴你。今年的預算有點吃緊。」
  「每年的預算都有點吃緊。」艾利克森冷冷地道。「特別是當我想要申請經費的時候。」
  麗雅輕輕一笑,艾利克森也跟著笑了出來。他們曾經為了經費的問題爭辯過很多次,雙方
各有輸贏。除了餵食水虎魚的景況之外,小鎮的政治乃是世界上最複雜、最混亂的事。警長和
鎮長有點不太自然地相視一笑,分享著彼此共同的記憶,不過兩人都不確定是否該順著這突如
其來的親密時刻去尋回往日的友誼。過去幾個禮拜發生的事件讓他們比以往更加親近,雖然他
們都不願意承認。艾利克森試圖找點話說,卻發現自己唯一能想到的話題似乎不會讓彼此好過
一點;但是他還是得提出來。一來是職責所在,二來也是因為這件事情可能很重要。
  「說到死而復生,我昨天碰到李奧納多。他看起來氣色不賴。你知道他跟詹姆士.哈特混
在一起嗎?」
  「知道。」麗雅道。「我聽說了。好像情況還不夠糟一樣,詹姆士天殺的哈特居然也回來
了,現在所有人都在討論當年那則預言。我相信世界上必定存在著比這個還要糟糕的事,只是
一時想不出來罷了。有時候我覺得鎮上的每個人都射殺過信天翁。壞事總是連三發生的,你知
道。一開始是謀殺案,現在詹姆士.哈特又回來了,接下來是什麼?整座城鎮毀於一顆超大隕
石?」
  「小聲點。」艾利克森道。「別讓命運女神聽到這種點子。」
  「我也剛好想起李奧納多。」麗雅道。她的聲音十分沉著冷靜,沒有透露出絲毫情緒。「
今天的葬禮讓我想起他的葬禮。當天也沒有其他的哀悼者,就只有你跟我,以及他的父母。天
氣潮濕,冷風颼颼,花店老闆還送錯了花。真不是什麼道別的好日子。」
  「妳應該和他談談。」艾利克森道。
  「不,我的李奧納多已經死了。」她露出一個微帶敵意的眼神,顯然打算改變話題。「我
聽說你跟詹姆士.哈特打過照面。他這個人怎麼樣?」
  「出乎意科之外的正常。很好相處。有點沉默,但是任何剛進入影子瀑布的人都是如此。
他完全不記得童年住在這裡時的事情。李奧納多認為自己記得他小時候的樣子,但是我卻毫無
印象。妳呢?」
  麗雅搖頭。「沒有。我一聽說他回來,立刻去調出當年的記錄。我們不但同校,而且同班
,我們四個都一樣。但是不管是你、是我,還是任何我問過的人,都沒人記得他。這絕對不是
巧合。我認為時間又在玩弄我們的記憶了。」
  「李奧納多記得他。」
  「李奧納多死了。要對死人隱藏秘密並不容易。」
  「或許這就是李奧納多帶詹姆士.哈特去見時間老父的原因。李奧納多總是喜歡直指重點
。」艾利克森突然笑了笑。「我真想在他們談話的時候偷裝竊聽器。不管當時談了些什麼,總
之他們都不願意提起。哈特跑去參觀自己的老家了。我希望他作好迎接震撼的心理準備。自從
他父母上演失蹤記之後,那裡就再也沒有人住過了。為了以防萬一,我派了一個副警長去跟蹤
哈特。我不知道李奧納多在幹什麼,他沒有出現在任何常去的地方。無論如何,我想哈特很可
能交了個壞朋友呀。」
  「你不會真的認為他們的相遇只是巧合,是吧?」
  艾利克森皺眉。「妳認為時間會用如此直接的手段干預世事?」
  「時間,或是影子瀑布。」麗雅搖頭聳肩,再度轉移話題。艾利克森由得她去。即使過去
這麼久了,艾許的名字依然能夠對她的心造成傷害。她抬頭看著墓園,看向墓園之外的城鎮。
「一切都失控了,李察。哈特預言讓很多人寢食難安。他們擔心自身安危,也擔心影子瀑布的
存亡。人們不再彼此信任。如果單單只有謀殺案,或是只有哈特回歸的事件,大家應該還能夠
忍受;但是兩件事情同時發生,鎮民就快被逼瘋了,不管我說什麼都沒辦法安撫。如今案情的
進展就跟當初在蘇珊家裡尋獲魯卡斯屍體的時候沒什麼兩樣。鎮民都在尋找怪罪的對象,如果
我們無法盡快提供代罪羔羊的話,他們會自己找一個出來。所有人都在等待下一件謀殺案,等
待下一次情緒爆發。到時候所有人就會像是嗑了藥的旅鼠一樣暴動起來。」
  「妳總是知道要如何選擇有趣的詞彙。」艾利克森說道,不過只是為了要找點話說。他從
來不曾見過麗雅如此沮喪、如此低潮、如此無助。「我們竭盡所能了。」他說。「我的副警長
會保護哈特,只要他行事保持低調。除此之外,我們真的沒有多少可做的。我們手上握有許多
法理面和魔法面的證據,但是所有證據加在一起都沒辦法提供一條可用的線索。我們沒有動機
,沒有人證,沒有凶器。我們甚至無法找出死者之間的關聯性。他們很可能只是隨機選取的受
害者,只有瘋子才有可能瞭解兇手選擇他們的理由。」
  「說得對。」麗雅道。「繼續,讓我開心,怎麼不繼續了呢?」
  「如果妳想要找個樂觀主義者,那妳顯然找錯人了。其實我來這裡是為了要等待奇蹟發生
,這樣講妳應該知道我有多樂觀了吧?」
  「天知道?」麗雅疲憊地聳肩道。「或許我們運氣好。墓園在世界各地都是一個特別的地
方,尤其在影子瀑布更是如此。在如此大量的死者之間,現實的藩籬比正常地方都來得薄弱。
加上最近這裡有這麼多死者來來去去,或許現實已經被干擾到會顯露某種我們可以解讀的徵兆
。我這些話聽起來是不是真的和我以為的一樣絕望?別回答,我不想知道答案。」
  「妳準備好要聽真正的壞消息了嗎?」艾利克森問道,沒有轉頭面對她。「本來在有進一
步的證據之前,我不打算透露,但是管他的,再不找人談談,我就要發瘋了。我們又多了兩名
失蹤人口。失蹤前沒有任何徵兆、理由,也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現在還不能肯定什麼,但
是我敢打賭他們將會以受害者八號跟九號的身份現身。」
  「又兩個?」麗雅緊閉雙眼,彷彿這樣可以無視這個消息。艾利克森伸手想要安撫她,但
是她並沒有消沉多久,很快就張開雙眼,直視警長。「他們的姓名?是什麼重要人物嗎?」
  「不太重要。一個是虛擬人物,強尼.斯奎爾富特;另外一個是歐洲晚期版本的梅林。對
家人跟朋友來說,他們無疑都是重要人物,但是對影子瀑布而言,少了他們並不是什麼重大損
失。就和其他受害者一樣,不管是失蹤還是謀殺,都缺乏明顯的動機。沒有麻煩、沒有敵人,
只是兩個沒人注意的可憐蟲。」
  麗雅皺眉,一腳在修剪整齊的草皮上輕跺。「他們失蹤的消息走漏出去了嗎?」
  「還沒有。我會盡可能壓下這則消息,但是再怎麼拖延總也有個限度。總會有人洩露出去
的。到時候事情就棘手了。上一件謀殺案公佈的時候沒有引發暴動已經算我們走運。我很不願
意想像再加兩件,會對鎮民造成什麼影響。」
  「一定有什麼我們能做的!」
  「我願意廣納建言!我盡力了。如果妳嫌不夠的話,我一個小時內就會把警徽跟辭呈送到
妳桌上。」
  「不要感情用事,李察。我不是在生你的氣。我只是覺得––很無助。」
  他們並肩而立,默不作聲,也沒有眼神交流。卡拉漢在一陣拉了咒語跟一個誇張的手勢之
中結束了最後一道魔法,在胸前劃下十字,很快地向麗雅跟艾利克森點了點頭,然後頭也不回
地揚長而去。兩名挖墓工滿懷希望地看向麗雅跟艾利克森,不過在發現鎮長和警長都絲毫沒有
離開的打算之後,他們只好認命地嘆了口氣。
  「既然米迦勒自稱是天使,」艾利克森緩緩說道。「或許我們該去跟奧古斯丁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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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麗雅微微一驚。奧古斯丁是影子瀑布的聖人。他很善良、很神聖,待人十分寬容,不過大
家都很受不了他––永無止盡的虔誠心和好性情會把正常人逼到喘不過氣來。奧古斯丁做任何
事都是為了他人著想,心情隨時保持愉快,笑口常開,從來不說別人壞話。大部分的人只要和
他共處一個房間超過半個小時,就會開始強烈地想要詛咒、開親戚朋友的無聊玩笑、對著盆栽
撒尿以及做出各式各樣暴躁不安的舉動。如果他不是如此擅長治療疣、風濕與痔瘡的話,只怕
老早就被趕出影子瀑布了。
  而且他還有一項能力,就是能把清水變成紅酒,而且是一加侖一加侖地變。
  「我認為除非走投無路,不然不要去找奧古斯丁。」麗雅語氣堅定地道。「不去找他,事
情都已經夠亂的了。上次他堅持對稅務計算機施行驅魔儀式,結果把計算機裡所有數據全部清
光,會計部到現在還沒有完全恢復呢。好吧,計算機已經不再打印褻瀆文字,也不再散發硫磺
味,但這是原則問題。你知道嗎,李察,我在想為什麼最近聖人和天使動作會如此頻繁,難道
上帝開始特別注意我們了嗎?」
  「這個想法令人毛骨悚然。」艾利克森道。「但是仔細想一想,這一切都跟時間老父的做
法很像。我們都知道他在監視,但是天知道他在監視什麼,為什麼要監視。」
  「上帝總是以神秘的方式運作。」
  「而且還帶有一種十分詭異的幽默感。」
  「別說囉。」麗雅微笑說道。「放尊重一點,不然我們可能會被雷劈。」
  褐熊先生跟海羊先生神情認真地看著面前這兩名人類,考慮是否應該打斷他們談話。褐熊
先生是一隻四英呎高的泰迪熊,具有蜂蜜般金黃色的毛髮和一雙彷彿能夠洞悉一切的眼睛。他
身穿亮紅色的上衣和長褲,脖子緊緊圍著一條藍色的圍巾。大部分的人都覺得他穿著的配色不
耐看,但是褐熊先生並不是人,雖然他耳朵上別了一隻純金耳環,手上還戴了一隻勞力士手錶
。五、六年代的時候,他是個深受孩童喜愛的角色,只可惜沒有跟上時代的腳步,所以很快
就遭人遺忘,只剩下少數收藏家還記得他的存在。儘管如此,他還是試著維持開朗的心情,並
且忙著幫助所有需要幫助的人。在關於他的那些金色大地的冒險故事之中,他就是一個喜歡助
人的角色,如今變成真實世界的人物後,他依然沒打算停止助人。他在影子瀑布擁有許多朋友
。人們願意為他兩肋插刀,只因為他也願意這麼做。他就是這種熊。
  海羊先生是他多年的知交,擁有更加豐富的冒險經驗。人們常會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愛
上褐熊先生,但是很少人對這隻羊會抱有相同的情感。他全身包著一件長大衣,肩膀以下的身
體看起來就跟人類一樣––只要手不要離開口袋就好。山羊的頭,加上彎彎曲曲的長角,嘴上
始終掛著難看的微笑。他身上的灰毛骯髒無比、四處打結,而眼珠隨時充滿血絲。這隻羊很髒
,而且大衣上有一半以上的扣子都已經掉了。他一手握了一瓶伏特加,在某種魔法的加持之下
,酒瓶中的酒永遠喝不完。他一直無法從聲望下滑的殘酷事實中恢復過來,而且不在乎將心中
的沮喪表現在行為上。與褐熊先生之間的友情是他至今都還未穿越永恆之門、擁抱永恆慰藉的
唯一原因。只要褐熊認為這個世界還有人需要他,他就不會穿越永恆之門;而海羊也不願意獨
自穿越。一部分是因為他知道少了自己,褐熊先生將會非常孤獨。
  「或許我們應該晚點再來。」褐熊先生有點遲疑地說道。「他們看起來已經夠煩了。」
  「他們當然很煩。他們是來參加葬禮的。你以為會看到什麼?一群戴著紙帽跳舞的人嗎?」
  「我以為你答應過中午之前不喝酒的。」
  「此時此刻影子瀑布裡一定有個地方已經中午了。時間,」海羊嚴肅地說道。「彼此都是
親戚,而我向來跟親戚處不來。微笑,媽的,褐熊。我的笑話或許不好笑,卻是我僅有的一切
。現在,你是要去跟那兩個真人講話,還是要我出馬?」
  「我來和他們說。」褐熊說道。「還有,拜託你不要出聲。」
  「你覺得我丟你的臉,是不是?」
  「不是。」
  「你就是。你覺得我給你丟臉。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但是你卻嫌我丟臉。當然了,你沒有
錯,我是一個廢物。就是這麼簡單,一個天殺的廢物。」
  兩滴眼淚沿著海羊的長鼻子緩緩滑落,褐熊抓起圍巾,幫他把眼淚擦乾。
  「別說這種話。你是我朋友,永遠都是我的朋友。不要再流淚了,不然我會趁你不注意的
時候在酒瓶裡撒尿。」
  海羊鼻孔噴出一口熱氣,然後微微一笑,露出滿嘴不整齊的牙齒。「親愛的褐熊,你的尿
只會讓酒更香而已。現在幫我指明方向,讓我跟你一起去對付那兩個該死的一搭一唱的傢伙。」
  褐熊先生默默嘆了口氣,想辦法擠出一個笑容,朝鎮長跟警長走去。海羊先生跌跌撞撞地
跟在後面。當他以愉快的語氣打招呼時,兩名人類都立刻轉過頭來,然後露出微笑。他就是具
有這種影響力的熊。兩個人類完全不理會海羊,不過他早就習慣這種差別待遇了。
  「哈囉,褐熊。」麗雅道。「你來這裡有什麼事嗎?」
  「聽說強尼.斯奎爾富特失蹤了。我們很擔心他會出什麼事。你們可以透露一些消息嗎?」
  「目前為止,我們沒有任何實質的證據。」警長語帶保留。「一旦有消息,警長辦公室將
發表聲明。很抱歉我不能提供什麼,但是現在真的還沒有到需要擔心的時刻。你大老遠跑來全
靈墓園,不會只是要問我這些吧?」
  海羊開始輕聲哼起蓋爾小調,所有人都不理他,只是提高音量繼續交談。
  「不是。」褐熊說道。「今天早上這裡還有另外一場葬禮。友善小怪噗吉昨天去世了。」
  「很遺憾。」麗雅道。「我不知道。」
  「我們都知道那是遲早的事。」褐熊道。「但是見證他的死亡還是讓人很不好過。結果到
了最後,他一下子就消失不見了。」
  麗雅點頭。這種事她已經見多了。出現在影子瀑布的卡通或是虛構動物只有在世界上還有
人記得他們的時候才能保持形體穩定。一旦和現實之間的連結通通消失,他們就會慢慢退化成
原始設定時所參考的動物,最後變成一隻普通的動物。他們會一點一滴地喪失智力及個性,然
後過上一段短暫快樂的原野生活,除非他們有勇氣在死亡前率先穿越永恆之門。
  幾個禮拜前,麗雅曾在街上看見噗吉在哭。他打從一開始就不是很穩定的存在,因為他只
是一個禮拜六早上冷門時段的卡通人物,而且只播了一季就停播了。他十分受人喜愛,只是特
色不夠鮮明,沒辦法獨立生存。麗雅當時看到他坐在一家商店前面,哭到眼睛都掉下來了,只
因為他忘了如何算錢,所以不知道老闆有沒有找錯零錢。進入商店之前,他還有數字概念,但
是出來的時候,數字對他來說已經變成一團謎。沒過多久,他就忘了該如何說話。如今,他當
真去世了。麗雅真希望自己記得他滑稽的一面。
  影子瀑布裡住了各式各樣的動物,所有動物有著不同程度的智力以及真實性。他們大部分
都不太與人來往,住在次自然生物的地下世界中。然而如今,隨著強尼.斯奎爾富特的失蹤,
很可能已經死亡,顯然謀殺案已經延伸到這群影子瀑布裡最純真、最無害的居民中了。
  「沒有多少動物前來參加噗吉的葬禮。」褐熊說道。「大部分的動物都不敢出門,就連白
天也一樣。但是我們不能讓他這樣孤伶伶地離開。卡拉漢神父幫他舉辦了一場很隆重的葬禮,
結尾的時候還說了一段很感人的悼詞。」
  「是呀。」海羊道。「說真的,如果他沒把名字念錯的話,我會更感動。」
  「總而言之,」褐熊繼續道。「他告訴我們今天還有另外一場葬禮,於是我跟海羊就等在
這裡,想要表達最後的敬意。迪福蘭斯先生是兩位的朋友嗎?」
  「不算是。」麗雅道。「但是我們認為應該要有人來參加他的葬禮。」
  「一點也沒錯。」海羊道。「每個人的死亡都是世界的損失,只不過一隻友善小怪的死亡
給世界帶來的損失沒那麼大而已。你要怎麼忘掉像噗吉這麼愚蠢的名字?」他搖了搖頭,然後
喝了一大口酒。麗雅看了他一眼。
  「一大清早你怎麼能喝那麼多酒?」
  「熟能生巧呀,老兄,熟能生巧。」海羊道。他大笑一聲,然後打了個嗝。褐熊先生不太
高興地瞪了他一眼。
  「請你們原諒我朋友。」褐熊說。「他是個酒鬼兼笨蛋,但總是一片好心。」
  「下一次你就會跟別人說我的心有如黃金一般純潔了。」
  「在魯卡斯.迪福蘭斯死前,我們就認識他了。」褐熊先生以一種堅持要改變話題的語氣
說道。「我是說,在他第一次死亡之前。他是一個好人,隨時隨地都願意停下來和人聊天。我
認為他也很喜歡海羊先生。他心胸寬大。在他死而復生後,我們去拜訪過他,但是他卻不記得
我們。米迦勒似乎不是開心的人,不管他究竟是誰。你們當真認為他是天使嗎?」
  麗雅正打算回答時,突然間一切都變了樣。一開始,四周憑空響起一陣音樂。那是一首唱
詩班的合唱詩歌,不過這個唱詩班的人數多到難以計數,但每一個音節還是清晰可辨,有如用
力撥弄巨大豎琴的琴弦一般。音樂越來越大聲,大到無以復加,在他們的體內形成共鳴。他們
全都舉起手掌,摀住耳朵,卻一點也無法阻擋音樂入侵。音樂震撼著他們的皮膚,迴盪著他們
的骨肉。一道強光自天空中灑落,蓋過了太陽的光芒。由於光芒過於明亮,亮到沒有辦法分辨
色彩以及明暗;那是一道強烈的燃燒發光體,有如墜落地面的星辰一般,即使所有人都緊閉雙
眼,大家依然能夠感受到發光體所帶來的灼痛。光芒和音樂充滿了整個世界。他們別無選擇,
只能睜開雙眼面對奇景。接著,天使下凡了。他們全身綻放美麗的光芒,沒有人類或動物可以
忍受長時間直視他們。
  他們有如亮眼的雪花般飄然下地,光芒四射、榮耀非凡,每個天使都具有獨特的風格、驚
人的美貌。麗雅想要偏過頭去,但是卻動彈不得。她的臉頰流滿淚水,只因為天使實在太過美
麗,美到不像真的一樣。他們比真實更加真實,在他們面前,她和世界上的其他物品彷彿都只
是未完成的素描。艾利克森同樣看著他們哭泣,褐熊跟海羊也一樣。他們面對的是一群超越自
然界的力量實體,而他們都很清楚這一點。
  天使們在尚未埋土的墓穴上空盤旋,口中歌頌著愛、逝去之情,以及未完成的使命。他們
在空中翱翔,從不停歇,從不駐足,雄偉的羽翼緩緩揮舞,接著突然沖天而起,消失在平凡的
天空中。耀眼的光芒與震耳欲聾的歌聲通通不見了,真實的世界回到他們面前,不過所有見證
到適才景象的人都還能感受到歌聲與光芒在體內迴盪。麗雅從袖子抽出一條手帕,輕輕擦拭著
盈滿淚水的雙眼和臉頰。少了天使,世界看起來似乎平板了許多、無趣了許多,即便如此,她
依然對天使的離去沒有絲毫惋惜。他們太美麗、太完美了。他們令她感到害怕。他們並未散發
出一絲同情與寬容的氣息。沒有憐憫、沒有慈悲。他們是天使,是上帝意志的實體化身。他們
不屬於人類的世界。麗雅看向面前的墓穴,在看見魯卡斯墓碑上那道無色的火焰後,她的臉上
露出了一絲微笑。火焰憑空燃燒,不受強風擾動。儘管沒人告訴她,但是麗雅十分肯定那道火
焰將永遠在此燃燒下去,紀念著一個曾經短暫背負天使於體內的不凡人類。
  「好吧。」艾利克森微微顫抖地道。「我想現在大家都知道魯卡斯是不是真的被天使附身
了。」
  「沒錯。」海羊先生道。「哇。如果他們再多加一點特效就更棒啦。」他將瓶口舉在嘴前
,但是過了一會兒又放下酒瓶。此刻的他完全不需要伏特加催化,因為某種比伏特加更強烈的
東西正在他的體內燃燒。他對著褐熊笑了一笑,接著酒瓶突然在他手中化為碎片。
  槍聲在酒瓶碎裂之後才傳入他們耳中。海羊先生呆呆地看著手中僅存的酒瓶瓶口。艾利克
森拔槍在手,大聲命令所有人都趴下。他一腳跪地,迅速掃視附近環境。麗雅五體投地趴在地
上,兩手緊緊抓著草皮,彷彿想要把草皮拔下來蓋在身上一樣。褐熊用力拉扯海羊的手臂。第
二聲槍響傳來,海羊隨即後退一步。他雙眼圓睜,低頭看著腹部那灘越來越大的血漬。褐熊緊
緊抓住海羊的手臂,用力將他拉倒在地。
  接著又有兩顆子彈自他們頭頂飛過,但是墓碑為他們提供了掩護。艾利克森終於發現站在
樹下的男人,立刻向對方開了兩槍。手持來復槍的男人紋風不動地站在原地。艾利克森暗罵一
聲,仔細瞄準。要用手槍擊中遠距離的目標遠比大部分人的想像要困難許多,就算在影子瀑布
也是一樣。不幸的是,對方手中握有一把來復槍,而且槍上似乎裝有望遠瞄準鏡。一想到這點
,艾利克森立刻將什麼瞄準之類的念頭拋到腦後,當場衝到墓碑後方躲了起來。他才剛低下頭
去,兩顆子彈已經呼嘯而過。艾利克森當即認定如今的情況應該要以常識面對,而不能讓體內
的英雄主義作祟。所謂的常識就是說在雙方武器的等級差別過大時,他應該低頭躲避,而不是
試圖反擊。
  他看了看身旁情況,確定所有人的安危。麗雅平躺在數英呎外的草地上,身前的一排墓碑
為她提供了良好的掩蔽。他看見她的嘴唇囁嚅著,無法辨認她是在禱告還是在咒罵。不過艾利
克森認為這應該並不難猜。褐熊先生躺在不停哀號的海羊身邊,試圖以自己矮小的身軀掩護這
個七呎高的朋友。兩名挖墓人躲在尚未埋土的墓穴之中。如果是在其他情況下,艾利克森一定
會覺得這個畫面很有趣,但是如今不是笑的時候。他將槍口移到墓碑邊緣,隨便開了兩槍,試
圖威嚇對方。
  對方沒有反擊。過了一段時間,艾利克森小心翼翼地自墓碑後探頭察看。只見狙擊手手裡
拿著一台對講機,正在跟人交談。艾利克森微微一笑。這傢伙想跟誰交談都不是問題,總之既
然暴露了行蹤,他就絕對沒有機會逃離影子瀑布。這時樹林中傳來一陣騷動,艾利克森立刻轉
頭,發現時間機械人正往狙擊手的方向衝去。對方放下對講機,舉起來復槍迅速開火。子彈筆
直擊中機械人的胸口,機械人身形一抖,繼續前進。狙擊手再度開槍,打爆了機械人的腦袋。
時間機械人停下腳步,不確定自己身在何處,隨即又被擊碎了膝蓋。它跌倒在地,不停抽動。
艾利克森皺起眉頭。時間機械人十分堅固耐用,但是顯然還是有極限。這就是傑克.費契存在
的主因。他很快就會抵達現場。因為時間絕對不能容忍這種事情發生。想到這裡,艾利克森忍
不住抖了抖。狙擊手或許自認掌控大局,但是稻草人將會扭轉局勢。不管他逃到哪裡,傑克.
費契都會把他揪出來。然而就在此時,遠方傳來直升機接近的聲音,艾利克森立刻瞭解狙擊手
打算如何逃亡。
  直升機的聲音越來越大,數秒之後,一架沒有標示的黑色軍用直升機出現在墓園上空。在
螺旋槳的強大風壓之下,附近的樹枝紛紛下垂,但是狙擊手始終站在原地。直升機側門開啟,
垂下一條繩梯。狙擊手將來復槍掛上肩膀,踏上繩梯。艾利克森舉起手槍,小心瞄準。別想逃
跑,朋友。沒那麼容易,不要妄想。他開了一槍,但是由於繩梯晃動厲害,所以沒有擊中。直
升機轉向面對他,艾利克森突然察覺對方的意圖。
  喔,慘了––
  他再度躲回墓碑後,直升機的機槍隨即開火。子彈在他身邊亂竄,將墓碑的邊緣打得碎屑
四散。艾利克森縮成一團,一心希望身體能夠縮得更小。這些傢伙到底是誰?傭兵?幫誰做事
?他不用看也知道狙擊手已經沿著繩梯爬上直升機,但是他束手無策,沒有辦法阻止對方離去
。他遭受強勢火力壓制,什麼也不能做。面對這種情況,正常人都無能為力。
  但是褐熊先生不是正常人。
  他自墓碑後衝出,短短的小腿以極快的速度往直升機狂奔而去。他身上沒有任何武器,但
是毛茸茸的臉上卻浮現一股堅定的神情,沒有絲毫猶豫。子彈擊中他身旁的地面,但是卻沒有
一顆打在他的身上,因為––好吧,因為他是褐熊先生,因為他的體內依然蘊含著一些從前的
魔力。他火速拉近兩者間的距離,然後對著狙擊手奮力跳去。他伸出毛茸茸的熊掌,抓住狙擊
手的腳踝。對方驚聲尖叫,一陣亂踢,但是怎麼也擺脫不了褐熊的掌握。
  「放開我,惡魔,地獄來的怪物!」狙擊手的語氣十分憤怒,還帶有恐懼和厭惡的情緒在
內。褐熊神情冷酷,不肯放手。
  「你射傷了我朋友。」他邊喘邊道。「你射傷我朋友!」
  這時一名身穿軍隊工作服的男人自直升機中舉起手槍,瞄準褐熊的腦袋。褐熊的魔法有其
極限,他自己很清楚。他手掌一緊,捏碎狙擊手的腳踝,接著五指一鬆,墜回地面。這一下摔
得很重,不過他還是很快就站起身來,眼睜睜看著直升機遠離視線。
  墓碑後面,麗雅跟艾利克森慢慢自地上爬起,由於一時之間不知該做什麼好,所以他們先
拍掉身上的灰塵。
  「他們是什麼人?」麗雅問道,她的聲音不如平常穩重。
  「不知道。」艾利克森回答。「但是我會查出來的。」
  褐熊先生小跑步回來。「你們聽見他叫我什麼嗎?他叫我惡魔!說我是地獄來的怪物!我
是說,難道我長得像惡魔嗎?我是一隻天殺的泰迪熊耶!」
  在麗雅跟艾利克森來得及回答他前,他已經衝過他們身邊,來到海羊身旁蹲下。這時海羊
已經背靠著一塊墓碑坐起身來,長大衣的正面染滿鮮血。他的呼吸十分急促,但是目光還算清
明。褐熊拉起海羊的手,緊緊握在自己的熊掌之中。
  麗雅看向正從墓穴之中爬出來的兩名挖墓人。「你們兩個!快去找醫生。或是找個魔法師
,如果找得到的話。有必要的時候搬出我的名號。快去!」
  挖墓人點了點頭,立刻拔腿就跑,一副再不離開就會沒命的樣子。麗雅蹲在海羊身邊,開
始解開他的衣扣。
  「是我就不會這麼做。」艾利克森小聲說道。「這樣搞不好會要他的命。把這種事情留給
專家處理。」
  「當然,」麗雅道。「你說得沒錯。我只是––希望可以幫得上忙。」
  「妳可以祈禱,」海羊以嘶啞的聲音說道。「隨便向哪個神祈禱都行。我不挑的。」
  「你覺得怎樣?」艾利克森問。
  「很他媽的不好。換下一個天殺的蠢問題。」
  「省點力氣。」褐熊說。
  「我看到你衝出去,」海羊道。「對一個矮子來說算是跑得很快了。你可把那個狙擊手給
嚇得褲子都掉了呀。」他張嘴想笑,不過被喉嚨中的鮮血嗆到,只好作罷。「可惡,」他喃喃
說道。「這不是個好兆頭。聽著,誰來幫幫忙,把我拖離此地吧。我拒絕死在墓園裡。這實在
太他媽的諷刺了,就算對我來說也是一樣。」
  「我們不能冒險移動你,」褐熊說道。「現在閉上嘴巴,乖乖躺著,不然我拿皮帶抽你。」
  「不要啦,褐熊,這不是你的風格。不過這點子不錯。」
  麗雅站起身,走到一旁,然後甩了甩頭,示意要警長過去。肯定褐熊跟海羊聽不見他們談
話之後,麗雅直視警長的眼睛,問道:「直話直說,李察,他存活的機會如何?」
  「不大。」警長承認道。「腹部中槍通常都很嚴重。子彈貫穿了身體,背後的出口傷比妳
的拳頭還大,再加上他咳血的情況來看,子彈應該是擊中了一邊肺葉。如果他是人的話,問題
就很大了。不過既然他是––不管是什麼,總之或許還有機會。」
  「為什麼要射他?」麗雅問。「既然大老遠跑來殺人,幹嘛不挑個重要的目標,比如說你
或是我之類的?一個值得花費這麼大心血的目標?」
  「問得好。」艾利克森道。「我不知道。」
  麗雅神情疲憊地搖了搖頭。「影子瀑布究竟是怎麼了?先是謀殺案,接著是詹姆士.哈特
,現在又有以軍隊為後盾的狙擊手出沒?所有人都瘋了嗎?」
  「我不知道。」警長道。「或許。不過我認為比較可能是有計劃的陰謀。直升機應該不可
能在沒有觸發警報的情況下進入影子瀑布才對,我們有各式各樣自然與超自然的警報裝置。如
果不是安全系統出現漏洞,就是––」
  「就是影子瀑布出現叛徒。」麗雅緩緩說道。「有人把我們出賣給外面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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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0 08:53:0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萊斯特.苟德的汽車以超過速限兩倍以上的速度過彎,引擎發出劇烈的怒吼,輪胎爆出刺
耳的摩擦,在空曠的街道上高速狂飆,簡直像是頭追趕獵物的惡魔。史恩.莫利森,吟遊詩人
,旅行歌手,六年代晚期的搖滾巨星,兩手緊抓著安全帶,臉上都是恐懼之色,腦中迅速閃
過此生所有的回憶。其中有許多部分都是在酒吧中度過的,而他強烈地渴望自己現在就處於一
間酒吧裡,最好手裡還握著一瓶白蘭地。白蘭地對於治療驚嚇過度有很棒的效果。萊斯特.苟
德,行動派硬漢,神秘復仇者,完全沉浸在駕駛的快感之中,一點也不覺得自己開車的方式有
什麼奇怪。他一邊順暢地換檔,將引擎的性能發揮到極致,一邊興致勃勃地談論著自己當年在
當變裝英雄時的豐功偉業。
  莫利森試圖回想自己有沒有忘記更新遺囑,同時懷疑地聽著方向盤後方的老頭高聲談論三
、四年代的冒險故事,彷彿那一切都是昨天才發生的一樣。如果是在其他比較不刺激的情況
之下,莫利森或許還會喜歡這些故事,但是此刻他唯一關心的就是這輛車子解體前還能撐多久
。如果它是匹馬,這時候應該已經雙眼突出、口吐白沫了。接近市郊時,路上的車流開始增加
,苟德只好老大不情願地將車速放慢到接近行車速限的程度。莫利森感覺呼吸順暢了一點,暗
自決定下一次停紅燈的時候他就要開門下車,然後頭也不回地朝向地平線的另一邊狂奔而去。
只不過,這輛車似乎從來不曾停過任何紅燈––
  市郊就在一片模糊的房屋、草坪,以及車道上的車輛景象之中飛逝而過。路人停下腳步,
對著苟德的車子揮手,而他也總是十分開心地響應他們的招呼。莫利森真希望他不要這麼做。
當苟德兩隻手都放在方向盤上時,他心裡會好過一點。突然間,苟德緊急右轉,沒看照後鏡,
也不打方向燈,將車子駛入一間看起來十分適意的屋子後方的車道之中,然後緊急煞車。莫利
森決定繼續在原位坐著,等到雙腳恢復力氣後才下車。他趁著空擋打量苟德的房子。這棟房子
和他想像中不太一樣,是棟位於平凡街道旁的平凡房屋,座落在影子瀑布寧靜的市郊中央。不
是很大,也不算小,屋外有著一座規劃得宜的小花園,花園中有一個供鳥戲水的水盆,盆裡的
水看起來有點混濁。街尾有人正在遛狗,還有五、六個小孩在旁邊踢球。這一切看起來一點也
不像是神秘復仇者的秘密基地。
  苟德下了車,繞到另外一側,幫莫利森打開車門。他嘴裡還不閒著,喋喋不休地說著藍鑽
殺人案和痛苦大師的案子(莫利森幾乎可以看見這些案子的名稱化為大寫的標題出現在他眼前
)。他微微顫抖地爬出車外,等待苟德的故事講到一個段落,然後抓住機會向房子點一點頭。
  「就這樣嗎?這裡就是神秘復仇者的秘密基地?」
  苟德開朗地笑道:「你以為呢?一座偏僻的堡壘?我只是個靠養老金過活的退休花匠。話
說回來,我對這座花園深感驕傲。你應該看看它夏天時的樣子,史恩。夏天的時候真的很美。
現在跟我來,小心不要踐踏草皮。我剛種了幾顆球莖。」
  莫利森隨著苟德走入屋內,每踏出一步都十分小心,結果發現屋內的景象十分符合屋外給
人的感覺。美麗的地毯,舒適的傢俱,牆上掛滿可愛孩童的畫像,標準的通勤族住所。自從上
次把波蘭伏特加和拿破侖白蘭地混調在一起品嚐味道之後(事實上,味道還不錯,不過十分鐘
後他就已經不省人事),莫利森就不曾感到如此噁心。他想辦法擠出禮貌的笑容,苟德報以一
笑,不過那笑容之中明顯傳達出他知道他不以為然,不過還是感激他沒有把想法宣之於口。
  「地方不大,不過是我自己的。房貸都付清了。這裡所有的東西都屬於我。本來這裡應該
是我跟老婆賣掉花店、退休享清福的地方。但是才退休一年,茉莉就去世了。我沒有料到這一
切。我一直以為我們可以一起安享晚年。但是世事不能盡如人意。少了她,這裡感覺空曠許多
。我們計劃了好多事情,有好多地方要去旅遊、好多人要去拜訪––但是在茉莉走了以後,那
些計劃突然都不再有吸引力,所以我哪裡也沒去,我留在家裡,每天打掃環境,在花園之中虛
度光陰。有時候我考慮賣掉房子,換一間小一點的住所,但是從來沒有真的付諸行動。這裡到
處都有茉莉的東西,只要這些東西還在,我就能繼續假裝她也還在。在隔壁房間裡,或者剛好
出門去買東西。很蠢,我知道,但是我真的很想她。好了,你不是來聽老頭胡言亂語的;你想
要瞭解神秘復仇者。跟我來。」
  他踏上樓梯,來到二樓。莫利森在他背後扮了個鬼臉,不過還是跟了上去。大概是想要給
我看看掛在陳列櫃裡的舊服裝吧。到時候我就得要看完所有他的剪貼簿跟相本。我到底要到什
麼時候才能學會拒絕別人?苟德在二樓的第一個房門前停下腳步,拿出一把沉重的銅鑰匙,打
開門鎖。他推開房門,後退一步,讓莫利森先走入房內。他裝作一副深感興趣的樣子,對苟德
點點頭,然後向前一步,進入了截然不同的世界。
  這是一間正常大小的房間,不過每面牆上,從地板到天花板,通通擺滿了這名變裝英雄一
輩子搜集來的紀念品和各式各樣的道具。書櫃上放滿古早雜誌連載與集結成冊的復刻小說。玻
璃展示櫃裡擠滿了稀奇古怪的物品,每件上面都貼有標籤,標明是屬於哪一場刺激冒險裡面的
東西。這裡有老朋友與老敵人的照片,甚至還有張四年代神秘復仇者黑白電影的超大海報。
這裡有一套神秘復仇者的服裝,套在玻璃櫃裡的人型模特兒身上。那服裝看起來像是護身盔甲
,不過風格有點過於華麗。莫利森慢慢地在一個個書櫃跟展示櫃前流連,心中一股童年的赤子
之情突然覺醒,將他帶回到那個曾經相信超級英雄跟大壞蛋的年代之中。他回頭看著苟德,發
現對方面帶微笑地站在門外。
  「歡迎來到我的蝙蝠洞。」老人開心地說道。「大部分的東西都是垃圾,真的。我老早應
該清理清理,騰出一點空間了,只不過這些東西對我意義非凡。即使大部分的冒險根本從來不
曾發生過。」
  莫利森站在電影海報前,看著海報上的神秘復仇者全副武裝靠在一輛跑車旁,手中握著一
把手槍。「這是––你嗎?」
  「不是。」苟德道。「那是芬雷.賈柏,扮演我的演員。電影裡的服裝總是不肯忠於原著
。他們說原著的扮相戲劇張力不足。或許真是如此,但是至少我不必擔心打架的時候還會被自
己的斗篷絆倒。這部電影有小賺一筆,但是還不足以讓他們開拍續集。電影公司當時已經簽下
了《魅影魔星》跟《蜘蛛人》的版權,而他們兩個可比我有名多了。沒有人對我感興趣。我並
不感到遺憾,因為電影總是會把故事搞砸,細節全部不對。他們甚至還要我抓根繩子從一棟大
樓蕩到另外一棟大樓。你試過嗎?一蕩就會痛,而且很痛。我以汽車代步,就和所有人一樣。
在你問之前,不,我的車不比蝙蝠車。開車的重點就在於讓我能夠迅速地從一個地點抵達另外
一個地點,我最不需要的就是一台跟所有人宣告我的到來的超級酷炫車。人們會在停紅燈的時
候一擁而上,要求簽名。」
  「我不懂。」莫利森緩緩說道。「雜誌跟小說裡的故事真的是你的故事,但是電影裡的不
是?」
  苟德聳肩:「每個故事我都記得,但是在我來到這裡之前,那一切都不曾真實發生過。就
和其他傳奇人物一樣,當我決定留在影子瀑布的那一刻起,我就變成真實存在的個體了。你必
須真的存在,才能真的死亡。但是在那之前,世界上已經出現過很多不同版本的我,多到連我
自己都搞不清楚。於是我自己決定哪些故事當真發生過,而哪些沒有。畢竟,誰比我還有權力
這麼做呢?」
  莫利森點頭,接著又回過頭去看展示櫃。其中一個櫃子裡擺滿了四、五年代的玩具商品
。他揚起一邊眉毛。對收藏家而言,這種東西現在可值錢了。特別是當玩具上還有本人簽名的
時候更值錢––但是那都是要到了外面才值錢,而這些玩具是沒有機會離開影子瀑布的。他來
到一本皮製剪貼簿前,翻閱其中沉重的頁面。這本剪貼簿裡面大部分都是來自報紙上的報導,
剪貼得十分精緻,每一張剪報都有標明日期,全部都是八年代晚期之後的剪報。所有報導都
是關於神秘復仇者來到影子瀑布之後所參與調查的奇特犯罪案件。有時候他只是以顧問的身份
參與調查,有時候與其他偵探協同辦案,偶爾還有幾張他身穿英雄裝逮捕犯人的大版面照片。
裝扮始終維持不變,但是神秘復仇者本人卻越來越老,看起來實在有種如夢似幻的感覺。莫利
森回頭看向苟德。
  「這些剪報,裡面的內容都是真實發生過的?在影子瀑布裡?」
  「喔,是的。表面上我已經退休,忙著照顧花店生意,但是偶爾當警長遇到難題的時候,
他就會私底下放出風聲,對外尋求協助。我一直盡我所能,不讓我的名聲蒙羞。除了要拍照之
外,我出面辦案通常不會換裝。一個穿著斗篷跟緊身褲的老男人看起來可一點也不威風。我希
望能夠幫助大家,而不是給自己找麻煩。我辦的案子大部分都不是什麼大案。你現在翻到的那
張照片是幫忙逮捕黯影大變態時拍的,一個身體半透明,喜歡穿著雨衣對路人暴露自己內臟的
傢伙。印象所及,不是什麼愉快的經驗。那之後不久,我又從塌陷的山洞中救出了克藍頓家的
小孩,接著又幫忙抓住一個殺害情人的老婆然後又想嫁禍給她情人的女人。很複雜的案子,真
的。」
  莫利森翻到剪貼簿的最後一頁。最後一件案子的日期是在三年前。報導很短,沒有照片。
他恭恭敬敬地闔起剪貼簿,回頭看向苟德。
  「這個房間真是太驚人了。」他終於開口說道,並且盡可能地表達出自己心中的讚歎。「
我不知道你曾經辦過這麼多––真實的案子。」
  「對我來說,所有案子都很真實。每部小說裡的情節我都記得一清二楚,就連在生涯晚期
,逐漸被寫成超級英雄之後所幹的那些誇張案件都沒有遺漏。故事裡的情節跟剪報裡的事件對
我來說都同等真實,雖然那些故事不曾真的發生過。我知道聽起來好像很複雜,但是對我而言
其實很單純。如今世界似乎比以前更加單調、更加陰沉,不過我想每個老人大概都有這種感覺
。神秘復仇者是屬於過去的產物,屬於比較單純的年代。和茉莉一起經營花店帶給我的樂趣,
跟身為神秘復仇者的時候並無二致。」
  莫利森緩緩點頭。「多少人到過這個房間?」
  「不多。現在只有最死忠的收藏家還記得我的名字,其他人根本沒有興趣。影子瀑布裡有
太多成為傳奇的虛構人物,而且大部分都比我有名。我沒有其他家人,而茉莉的家人又十分不
恥我的過去。所以我把所有東西集中到一個房間,然後鎖上房門。我偶爾會進來清清灰塵,重
溫舊夢––但是如今情況不同,這些謀殺案已經失控了。艾利克森警長太年輕,根本不記得我
這個人,但是我依然寶刀未老。我的能力沒有衰退。該是我重出江湖的時候了。影子瀑布需要
神秘復仇者。」
  如果這句話出自其他人的口中,莫利森一定會不屑地偏過頭去,或是大大嘲笑對方,但是
苟德的語氣與態度之中存在著某種特質,一種沉著堅定的莊嚴氣息,使得莫利森對他產生無比
的信心。生命中第一次,他覺得自己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無聲地對他點頭。苟德微笑。
  「別擔心,我不會換英雄裝的。緊身褲跟斗篷是年輕人的裝扮。我只是來拿點道具,然後
我們就可以出發了。」
  莫利森點了點頭,然後目瞪口呆地看著苟德打開一個展示櫃,若無其事地拿出一把莫利森
這輩子見過最大的手槍。苟德把槍放在手中掂掂重量,檢查子彈有無上膛,然後放到一邊,開
始穿戴一副肩負式的槍套。莫利森默默地看著苟德將槍放入槍套中,接著又練習了幾下拔槍的
動作。
  「挑槍一定要挑大的,史恩。」苟德說。「這樣的話,當你沒子彈的時候,還可以用槍柄
扁人。」
  莫裡森冷冷地看了苟德一眼,卻發現他一點也不像是在開玩笑的樣子。苟德再度伸手進入
展示櫃,莫利森也再度目瞪口呆。這次他從裡面拿出一顆手榴彈。
  「萊斯特,你是在開玩笑吧!」
  「聰明的人總是有備無患。」苟德冷靜地道。接著他停止動作,若有深意地看著莫利森。
「你的這些––妖精,他們不會看到槍炮就不高興,是不是?」
  「不會。」莫利森道。「相信我,萊斯特,他們會愛死你的。」
  苟德瞇起眼睛看著他,不是很喜歡莫利森的語氣。然後他聳了聳肩,穿上一件顯然是為了
隱藏那把大槍而特製的外套。他隨手將手榴彈丟入外套口袋,很有禮貌地裝作沒有看見莫利森
恐懼的神情。「你的那些妖精,史恩,我們真的有必要去找他們嗎?我是說,一群長有翅膀跟
尖耳朵的傢伙對於調查連續殺人魔這種事情能有什麼幫助?」
  「你不曾見過任何妖精,是不是?」
  「沒有。我和他們沒有什麼交集。」
  「好吧,首先,他們不是什麼『我的那些妖精』。他們只屬於自己,任何將他們歸類於人
類所有的說法都會令他們大發雷霆。他們對人類的評價不高,除了在將我們當作寵物看待的時
候。其次,他們跟你想像的完全不一樣。他們是年代久遠的生物,原始又嚴肅。他們很驕傲、
自大、極端危險,和他們交往就像是處於失火的房屋中。人們幾乎完全遺忘最早期那些關於妖
精的故事跟傳說了。這些年來,人們逐漸將妖精美化,完全變成了迪斯尼卡通裡的形象。那種
版本的妖精這裡也有。事實上,影子瀑布裡有專門為了這種可愛小東西而存在的區域。我不喜
歡造訪那個區域,特別是當我沒有喝醉的時候。我們要去找的妖精乃是貨真價實的妖精!古老
、暴力、極端注重榮譽。大部分的情況下,他們都不問世事,而世上的其他生物都很高興他們
這樣保持下去。」
  苟德面帶懷疑地看著他。「你越說我越覺得這不是個好主意。為防萬一,或許我該帶一把
來復槍跟幾顆燃燒彈。」
  莫利森露出神秘的微笑。「這樣也好。」
  苟德轉過身去,一邊喃喃自語,一邊將各式各樣看起來很有用的道具放入口袋。莫利森看
著幾本年代久遠的超級英雄漫畫,為了防止歲月侵襲,每一本漫畫都用塑料袋單獨封裝。要將
苟德和漫畫封面上的那些體魄完美、肌肉腫大的超級英雄聯想在一起並不容易。苟德身材魁梧
,身體狀況以他這個年紀的人來看可謂登峰造極,但是他並不擁有任何超自然的力量。不過話
說回來,他心想,在這種女性的乳房普遍比腦袋還大的漫畫之中,你總不能期待看到多少符合
現實的設定。他抬起頭來,發現苟德已經準備好了,正以一種滿懷期待的神情向他看來。
  「你認得路,史恩,所以你來開車吧。」
  莫利森微笑,然後搖頭。「事情不是這麼簡單的,萊斯特。妖精住在他們的現實之中,位
於山丘地底世界裡的國度。那是個古老的世界,比我們的世界古老許多,入口很少,而且彼此
之間相距甚遠。很久很久以前,情況不是這個樣子,但是妖精一族曾經跟某個他們至今依然不
願提起的敵人展開殘忍血腥的大戰。沒有人知道他們究竟是輸是贏,不過數千年之前,他們撤
退到山丘地底世界,並且將大部分的入口都一併帶走。基本上這就代表任何人都沒有辦法從這
個世界抵達那個世界,除非你有邀請函。幸運的是,他們的賓客名單上面有我的名宇,因為我
是吟遊詩人。只要我同時彈指並且踏響鞋跟,我們就會踏上前往妖精國度的旅程。」
  苟德帶著懷疑的目光面對他。「史恩,你最近有吸食任何不尋常的毒品嗎?」
  莫裡森大笑。「我知道,就算以影子瀑布的標準來看,這件事情聽起來依然瘋狂,但是妖
精有他們自己的一套規矩,思考方式也和我們大不相同。相信我,我曾經幹過這種事。你有衣
櫃嗎?」
  「我當然有衣櫃。這是什麼問題?」
  「我可以看看嗎,拜託?」
  苟德瞪了他一眼,強烈地懷疑對方此刻正在肚子裡嘲笑他,然後領頭走出自己的秘密基地
。他小心翼翼地鎖上房門,領著莫利森來到隔壁的房間。那是一間臥房,很乾淨、很整齊,毫
無特色。房內的裝潢、傢俱看起來像是由某個委員會統一挑選的,而且還是個非常沒有想像力
的委員會。莫利森花了點時間讓自己適應如此無趣的臥房,然後將注意力集中在衣櫃上。衣櫃
位於房間內側的牆邊,很大、很堅固、平凡到令人眼睛生痛。莫利森點了點頭,走到衣櫃前,
打開櫃門。裡面掛了好幾排衣服。
  「現在我們要怎麼做?」苟德問。「大叫一聲『哈囉』,然後等人響應嗎?」
  「不是。」莫利森推開一件厚重的外套,走進衣櫃之中。「進來,萊斯特。這裡還有很大
的空間。」
  苟德懷疑地搖了搖頭,彎腰擠到莫利森身邊,以免腦袋撞到衣櫃。「真不敢相信我在做這
種事。幸好沒有人看到,如果被人看見,他們大概會以為我們在練習什麼奇怪的性愛招數吧。」
  「我不需要練習。」莫利森立刻說道。「我已經很熟練了。」
  苟德瞪著他。莫利森哈哈大笑,伸手關上櫃門。一會兒過後,什麼也沒有發生。衣櫃裡面
一片漆黑,乃是引發幽閉恐懼症的絕佳場所,不過由於衣櫃裡的氣味十分熟悉,所以苟德還不
至於太過擔心。他可以感覺到莫利森就在自己身邊,但是沒過多久他就發現兩人之間似乎出現
了一道鴻溝,而且鴻溝有越來越寬的趨勢。他開始覺得四周的空間越來越大,彷彿衣櫃正在自
動長大,或是他在迅速縮小。他伸手想要觸摸莫利森,但是最後卻強行制止自己這麼做。這一
摸下去就代表自己對未知產生了恐懼,就代表了他的懦弱,而苟德絕不允許自己出現懦弱的徵
兆。事物一旦開始腐敗,就不知道會腐敗到什麼程度才會停止。弄到最後,他甚至可能會開始
對自己承認老邁––
  「出發了。」莫利森在他身旁說道。苟德突然感到內臟一翻,腳下的木板立刻有如電梯一
樣開始下降。下降的速度急速增快,但是四周的黑暗讓苟德無法判斷移動的速度。衣櫃中的外
套通通不見了,留在上面沒有跟下來,苟德小心伸手摸索,卻發現觸手所及沒有任何東西。他
沒有移動腳步,因為他突然警覺到自己跟莫利森很可能是站在一個和自己的衣櫃同樣大小的平
台上高速墜入地底。他想像著自己正在一個無底洞中不停下墜,額頭兩旁隨即開始滲出許多冰
冷的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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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0 08:53:31 |只看該作者
  下降的速度突然減緩,苟德腳下的地板彷彿朝著上方壓過來一樣。接著強烈的光線劃破黑
暗,刺眼到苟德忍不住叫出聲來。他很快地眨了眨眼,伸手擦拭濕潤的眼角,過了一會兒才放
下雙手,開始打量週遭景況。如今他和莫利森身處一片遼闊的草原之中,腳上踏在一塊彷彿飄
浮在地面上方的木製平台之上。草原一望無際,完全看不到盡頭。觸目所及沒有任何房屋及建
築,地面十分平坦,有如草海一般。正午的太陽耀眼非常,但是氣溫堪稱清爽宜人。莫利森深
深吸了一口氣,對苟德露出開懷的笑容。
  「回來這裡的感覺真好,萊斯特。歡迎來到山丘地底世界。」
  「我沒有看見妖精,」苟德語帶保留地說道。「事實上,除了草之外,我似乎什麼也沒看
見。」
  「耐心點,萊斯特。這裡的步調是急不得的。妖精的時間觀念跟我們不同,或許這就是他
們之所以能夠如此遺世獨立的原因。時間老父對妖精的影響只停留在最基本的層面。總有一天
,他們兩方之間的平衡將會失調,進而引發一場強烈的衝突,到時候就要決定誰才有資格主宰
此地。但是由於雙方都不能肯定衝突的結果,所以他們寧願一切照舊,誰也不想先去挑釁。」
  「聽起來很不錯。」苟德道,但他的語氣顯然不以為然。「但是他們到底在哪裡?」
  「他們在監視我們。他們認識我,但是沒見過你。古早年代的那場大戰讓他們隨時保持謹
慎懷疑的態度,並且形成一種強烈的偏執妄想症。基本上,他們不喜歡人類訪客。此刻,他們
正在決定該讓我們進去,還是當場擊斃我們兩個。盡量表現出魅力,吸引他們的興趣,萊斯特
。」
  「抱歉。從來沒有人在我的設定中加入那種特質。我可以表現出危險跟威脅,如果這對眼
前的情況有幫助的話。」
  「不要妄自菲薄,萊斯特。還有拜託,手不要放在槍上。不要讓他們心存疑慮,好嗎?」
  「我開始覺得這不是什麼好主意了。我不喜歡這個地方,我不喜歡我們抵達此地的方式,
而且我很肯定自己不想見到這些妖精。不如我們打道回府吧?」
  「我們恐怕不能這麼做,萊斯特。事情不是如此運作的。我們已經來到他們的地盤,沒有
他們的允許是無法離開的。別用那種眼光看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已經來過這裡幾十次
了,他們從來不曾拒絕過我。不要那樣皺眉,萊斯特,那樣會抽筋的。我是吟遊詩人,一個吟
唱古老歌謠的歌手,一個訴說陳年故事的說書人,妖精總是無法抗拒吟遊詩人的魅力。他們一
定會讓我們進去的,就算只是想知道你是誰,以及我為什麼要帶你來此。」
  「這是個好問題,你到底為什麼要帶我來此?」
  「你是英雄。妖精非常崇拜英雄。他們喜歡吟遊詩人,卻熱愛英雄。如果我不能靠一張嘴
來說服他們的話,或許你可以運用本身的魅力來贏取他們的幫助。我們需要他們,萊斯特。如
果能夠取得漠視法庭的幫助,他們可以在一夜之間找出我們的神秘殺人犯。他們擁有超乎人類
想像的魔法及科技,同時具有獨特的見解,只有這些住在世界之外的妖精才能以如此透徹的眼
光看待世界。」
  「你用了很多假設的語氣。」
  「是呀,好吧,基本上妖精就是這樣。啊,出現了,歡迎草地。」
  一大塊草地突然沉入地底,顯露出其下一道深入黑暗的泥濘階梯。苟德小心翼翼地走到階
梯前。這道階梯看起來十分粗糙,十分古老,彷彿是史前時代就已經建造完成似的。他可以看
見十幾級階梯,再下去就通通淹沒在黑暗之中。苟德看向莫利森。
  「我們應該要走下去嗎?裡面甚至沒有任何照明。」
  「會有的。相信我,萊斯特。我以前做過這種事。總之你咬一咬牙就過去了。妖精十分崇
尚勇氣。還有,盡量露出佩服的神色。我知道對一個入口來說,這個洞看起來不怎麼樣,但是
妖精是熱愛傳統的種族。傳統上實用的東西,他們喜歡一直沿用。我想擁有永生的生物多半都
有這種想法。」
  「他們真的永生不死嗎?」
  「事實上,不是,他們只是十分長壽而已。但是在他們面前可不要這麼說。他們不喜歡被
人小覷。」
  他大步向前,以十足自信的態度走下階梯。苟德搖了搖頭,緊跟在後。他們很快就離開日
光照射的範圍,進入黑暗。苟德停下腳步。他明顯地感到前方還有許多階梯,但是在看不見的
情況之下,他不願意貿然走在凹凸不平的階梯上。他不太高興地皺起眉頭,凝視著眼前的黑暗
。他應該帶手電筒來的。他帶了幾乎所有可能會用到的道具,但就是沒帶手電筒。
  就在此時,一道耀眼的閃光憑空出現,在空氣中迅速沉浮,有如漂在水面上的軟木塞一般
。接著又是更多的閃光,逐漸在他身體週遭形成一道光霧,彷彿許多蝴蝶一樣在他身旁來回飛
舞。這些光芒將漆黑的階梯照耀得有如白晝,也讓苟德發現再往下延伸一點就是階梯的盡頭,
通往一條狹小的通道。苟德伸手想要觸摸其中一點光芒,但是光芒卻輕輕鬆鬆地向旁避開。
  「不要去煩它們,」莫利森站在階梯底端說道。「它們是鬼火。基本上還算友善,但是遭
人打擾的話,就有可能會發揮它們淘氣的幽默感。」
  「你是說它們具有生命?」苟德邊問邊走下階梯,來到莫利森面前。莫利森聳了聳肩。
  「算是,也不算是。我想應該沒人可以肯定,就連它們自己也沒辦法。」
  「你帶我去的地方是不是完全沒有任何事情是可以肯定的?」
  「當然囉。這裡是山丘地底世界,一切都跟人類世界大不相同。」
  他邁開大步走入信道,苟德必須加快腳步才跟得上他。鬼火跟在他們身邊一起移動,不停
在空氣中四處亂彈,沒有片刻寧靜。它們的光芒出乎意外的穩定,但是其中依然隱含了某種令
苟德不安的特質。他偷偷看了看四周,接著突然心頭一震,因為他發現他和莫利森的身體都沒
有投射出任何影子。
  通道穩定地向下傾斜,越來越深入地底,令苟德十分不安。接著斜坡轉為平地,他們來到
草原之下的一條寬廣地道。地道的牆壁完全是泥土所建,沒有任何支架支撐牆面的重量。牆上
到處都有人類拇指大小的蠕蟲裡外爬動,天花板上也垂有不少條。苟德頭上的天花板並沒有蠕
蟲蠕動,但是他還是不由自主地壓低肩膀。他很怕這些蟲會掉到他的頭髮上。他試圖忽略完全
沒有支撐的天花板,但是目光卻三不五時就被吸引回去。他想像著沉重的泥土自腦袋上方淹蓋
下來的景象,隨即十分堅決地否定這個念頭。莫利森腳步輕快地走前頭,一副無憂無慮的樣子
,彷彿走在一條市郊街道上一樣。苟德看著他的背影,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
  他們沉默不語地走了一段時間。莫利森不再回答任何問題,而苟德也不喜歡聽見自己的聲
音在密閉通道之中聽起來的那股沉悶感。如果他用心傾聽,有時候彷彿還可以聽見鬼火細微的
歌聲。它們唱歌的氣音很重,使用一種他無法辨識的語言,儘管如此,那歌聲依然在他體內引
起共鳴,彷彿曾在夢裡聽過一般。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觸目所及沒有任何地標。在發現手錶停止轉動時,苟德也沒有特別
驚訝。唯一能夠測量時間的依據就是小腿跟背部逐漸加劇的疼痛感。最後他們終於在一道大門
前停下腳步。這道大門擋住通道,從左邊的牆到右邊的牆,從地板到天花板。大門十分巨大、
沉重,以帶有灰色紋路的巨大石頭打造而成,外形像是顆動物的頭顱,但是臉上的神情卻些微
帶有幾絲人類的特質。大頭的長鼻子向前延伸,鼻子下方緊緊閉起的獠牙完全擋住訪客的去路
。大頭的雙眼緊閉,但是看起來似乎在側耳傾聽,靜靜等待。沒有任何方法可以繞過這顆大頭
,苟德也始終無法將目光自大頭上移開。他體內所有的本能都在催促他趕快離開這個鬼地方。
危機與威脅感濃厚無比,他幾乎可以在空氣中觸摸到它們。
  「他們管這顆頭叫作『看顧者』。」莫利森輕聲說道。「不要以為它的眼睛真的沒張開,
它知道我們來了。別問我它是死是活。根據傳說,妖精命令它待在此地守護他們的家園,但是
因為它在原地坐太久了,所以自動變成了一座石像。沒有人知道它的名字和種族;不管它是什
麼,總之現在都已經絕種,就連妖精也不記得了。」
  「他們說看顧者可以認出靈魂之中的真誠與背叛,分辨好人與壞人。它可以看穿人心之中
最黑暗的所在,看穿你從小到大所有秘密,就連那些只有在夢中才會想起的秘密也不放過。迎
向前去,看顧者的大嘴就會張開,只要你夠勇敢、夠真誠,你就可以踏入妖精的神秘家園。」
  「如果不夠勇敢又不夠真誠呢?」苟德問道,語氣聽起來似乎有點嚴厲。
  「那麼看顧者就會把你吃掉,不但吃掉肉體,還會吞噬靈魂。很可愛的小傳說,是不是?
精靈就是喜歡這個調調。每個故事都有寓意,每個傳說都有可怕之處。怎麼樣,萊斯特,你有
什麼想法?我們是打道回府,還是勇往直前?你決定吧。」
  苟德看向看顧者,對方緊閉的雙眼似乎也不甘示弱地瞪了回來。巨大的獠牙上有許多黑暗
的斑點,看起來很像是古老乾枯的血跡。他轉而面對莫利森,發現對方正瞇著眼睛打量著他,
臉上帶有冷酷的微笑。他是行動派硬漢,神秘復仇者,年輕的時候曾經面對過許多比眼前的處
境還要危險的時刻。
  「勇往直前。」他冷冷地道。「我曾經面對過末日絞刑台、咆哮骷髏頭、血腥塔惡靈,以
及聖潔剃刀會。光是這顆大頭還不足以嚇得我打道回府。」
  莫利森認同地點了點頭,而苟德則暗自期望自己擁有跟語氣同等的信心。光是看著看顧者
一眼,他全身的寒毛就通通站起來了。大頭獠牙間的縫隙偶爾滲出冷風,感覺越來越像是在呼
吸一樣。他很有禮貌地對莫利森點了點頭。
  「你先請。」
  「喔,不,」莫利森道。「你先請。」
  「不,不,我堅持。」
  「敬老尊賢。」
  苟德不太高興地瞪了莫利森一眼。「你不是說這不是你第一次來嗎?」
  「沒錯呀。」
  「那你這麼小心幹什麼?」
  「我不是小心!我這叫有禮貌。」
  「好吧,我的禮貌正在快速消失中,如果要我先進去,我立刻跟你翻臉。我不喜歡這傢伙
的表情,看起來就像是幽默感超爛的那種怪物。」
  莫利森揚起眉毛。「我以為你是偉大的超級英雄。」
  「我是。但是我之所以能夠成為超級英雄就是因為我不冒不必要的風險。現在,你是要出
於自願走入那傢伙的嘴巴裡面,還是要我把你抬起來丟進去?」
  「這個嘛,既然你都這麼說了,」莫利森說著走到大頭的嘴邊,鬼火隨即在他身旁迅速聚
集,似乎很想要看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一樣。大嘴緩緩張開,上下兩排獠牙相互摩擦,隨即
沉入地底和天花板之中。一陣咯吱咯吱的聲響在通道內迴盪,彷彿遠古時代的機械再度開始運
作,或是許久不曾使用的肌肉再度伸展一般。莫利森踏入怪物的大嘴,回頭看向苟德。「你擔
心太多了,萊斯特。我真懷疑你為什麼還沒得胃潰瘍。」
  「或許吧。」苟德小心地看著。「我的作者從不希望我成為炮灰。」
  莫利森向前走去,很快地消失在視線範圍之外。接著怪物的大嘴緩緩閉起,再度成為一道
無法穿越的藩籬。苟德十分肯定此時怪物的嘴邊充滿笑意。他看了看飄在自己身邊的殘餘鬼火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挺了挺肩,然後踏著穩定的步伐向前邁進。大嘴再度開啟,在他面前形
成一個大洞。他從來不曾懷疑自己的良善與真誠,所以此刻他絕對不該面臨任何危險,只不過
––無法否認地,在變成真人之後,他曾經面臨過許多人生的轉折點。真實世界比小說中的世
界要複雜太多了,而他也開始變得––複雜許多。他繼續前進,抬頭挺胸地走入怪物的咽喉中
。在他發現一切似乎沒有什麼變化之後,呼吸終於減緩下來。儘管從來不曾懷疑自己,但是他
還是很高興知道自己是個勇敢而又真誠的好人。緊張感自體內消失,他的臉上甚至浮現了一絲
小小的微笑。其實想起來,莫利森很可能只是在和他開玩笑而已。但不管怎麼說,總是小心駛
得萬年船。他回過頭去,看著身後大頭的獠牙慢慢合起,接著微微鞠了個躬。
  「謝謝你,看顧者。」
  不必客氣。他腦中一個刺耳的聲音回道。
  苟德心頭一震,立刻回頭,接著滿臉懷疑地看向莫利森,只見他正在前方耐心等待。他很
想詢問莫利森是否也聽見那個聲音,不過他強烈懷疑莫利森只會回他一句:什麼聲音?而他不
認為自己可以承受這個答案。他暗自聳了聳肩,舉步來到莫利森身邊。他以為在影子瀑布住了
這麼多年可以強化自己的心智,但是三十年的花匠生涯已經將他與大部分的狂野事件隔離開來
。這也是他之所以能夠滿足於花匠生涯的原因之一。在八十七段冒險故事及四十九本漫畫連載
之後,他認為自己應該好好過過退休的日子了。
  他和莫利森在光圈中繼續向通道深處移動。鬼火不斷前後飛舞,但是始終為他們提供穩定
的光源。他們平安無事地走了很長一段路,苟德甚至開始感到無聊。他好奇地研究泥上牆壁的
表面。牆壁表面光滑無比,但卻看不出是用什麼手法挖掘而成的。苟德微微皺起眉頭。這種工
程應該會留下一點蛛絲馬跡才對––工具的斧鑿痕跡、支架的痕跡、運輸的痕跡––總該有點
跡象可循。
  莫利森突然停下腳步,苟德立刻跟著停下腳步。年輕的吟遊詩人腦袋微微側向一邊,似乎
在傾聽某種來自遠方的微弱聲響。苟德沉浸思緒,卻只聽見他們兩人沉默的呼吸聲。他們身處
地底,遠離一切自然界的聲響。然而就在此時,他聽見一陣微弱的腳步聲,不疾不徐,打從前
方的黑暗之中緩緩接近。幾點鬼火開始飄向前方,想要看看來者何人,不過隨即發現這不是什
麼好主意,於是很快地飄回苟德跟莫利森身邊。腳步聲越來越響亮,卻依然帶有一股詭異的沉
悶感。苟德凝視著前方陰暗處,接著又回過頭看著來時路。聽不出這個聲音究竟來自何方。他
看向莫利森,發現他也是一臉困惑。接著一條身影自他們身前的牆壁中浮現,彷彿自一道很濃
的迷霧裡走出一般。苟德本能性向後退一步,莫利森則是雙手緊緊抓住苟德的手臂,防止他採
取進一步的舉動。
  那身影在他們面前遲疑片刻,微微發抖,似乎在承受一道不存在的冷風吹拂。對方具有人
類的形體,但是外表憔悴異常,似乎嚴重脫水,看起來像是皮包骨一般。他的臉薄薄一層,幾
乎沒有辦法包覆底下的頭骨,兩顆大大的眼洞看來深邃無比。對方伸出乾枯的手指,比了個手
勢,接著踏入對面的牆壁,鬼魅般沒入泥土牆。苟德眨了眨眼,隨即又看到一大群細長的身影
自右邊的牆浮現,經過苟德和莫利森的面前,然後消失在對面的牆壁中。所有身影都在一秒之
間來去,彷彿是腦海中梢縱即逝的幻象一般。最後,莫利森終於放手,苟德隨即開始在手臂上
搓揉,好讓堵塞的血液再度流動。
  「很抱歉。」莫利森道。「但是我怕你做出衝動的舉動。那些傢伙看起來或許弱不禁風,
但是在他們所處的地盤上卻擁有強大的力量。他們不喜歡陌生人,也不喜歡他人瞪視,最重要
的是,他們不喜歡人類,除非是放在盤子裡搭配白醬跟香菇的人類。」
  苟德看著那些身影消失的牆壁皺眉。那個地方看起來和其他牆面一樣堅固。他伸手戳了戳
,肯定那裡絕不是任何肉體可以穿越的實心表面。他回頭看向莫利森。
  「那些是––妖精嗎?」他終於問道。
  「其中一種。他們是地精。基本上是礦工,但是他們也會出手解決所有跟地底和出現在地
底之中的東西有關的問題。別被那種鬼魂般的外表騙了,有需要的時候,他們可以變得十分強
壯,而且凶狠異常。他們長得很醜,但是以工作性質而言,他們也不常有機會拋頭露面就是了
。」
  「所以這條地道就是他們開鑿的?」苟德問,語氣聽來顯然是想要不顧一切轉移話題。
  「不是。這條通道不是開鑿出來的。等等––喔,狗屎。」莫利森突然住口,隨即蹲下身
來,一手抵在泥土地上。「站住別動,萊斯特。你將會看到開鑿這條通道的傢伙。幸運的話,
對方不會看到我們。」
  他站直身體,雙眼直挺挺地看向前方的通道。苟德以極快的速度打量四周,努力克制著拔
槍的慾望。不拔槍一方面是因為他知道莫利森不希望他拔槍,不過最主要的原因是在於他看不
到任何可供瞄準的目標。震動自他腳底傳來,一開始震動的時間很短,接著越震越久,強度越
來越大。有東西要出現了。某種十分巨大、沉重的東西。
  距離他們面前十幾英呎的地面突然向上壟起,接著爆裂開來,某樣東西破土而出。地面規
律地震動,彷彿來自地底的心跳一般,眼前的裂口處已經多了一條身影。對方體色慘白,表皮
微微綻放光芒,身體足足有十英呎寬。由於體型太過巨大的關係,苟德沒有立刻認出對方是什
麼東西,但是當慘白的身體開始浮現一塊塊的壟起部位之後,他終於瞭解自己眼前的究竟是什
麼怪物。那是一條正在地底穿梭爬行的超級大蟲的其中一節身體。苟德不禁後退一步,隨即強
行停下腳步。他的寒毛豎起,胃部絞痛,而這一切只是出於本能的恐懼。一節一節笨重的軀體
不斷自地面的大洞湧現,白色的皮膚一直映著潮濕的反光。每一節身體少說都有十到十二英呎
長,一直不停出來,彷彿沒有盡頭一般。苟德不需要再問這條地道是如何開鑿而成的了。
  「克羅姆.克魯契。」莫利森輕聲說道。「至尊蠕蟲。」
  終於所有發光的軀體通通沉回地底,地面上的大洞也隨即封閉。腳下的聲響逐漸消失,地
道再度回歸寧靜。莫利森鬆了一口氣,微笑面對苟德。
  「希望你欣賞剛剛那一幕景象。妖精一定是專門為了討你歡心而特別安排的。克羅姆.克
魯契通常不會在陌生人面前現身。」
  「他們為什麼想要討我歡心?」苟德問。「我甚至懷疑他們有沒有聽說過我的名號。再說
,他們根本不知道我會來。」
  「喔,他們知道。」莫利森道。「你很難相信他們知道多少事情。繼續走吧,就快到了。」
  他繼續向前走,小心翼翼繞過地上那條裂縫,苟德跟在身後。空氣逐漸轉為溫暖,刺鼻的
泥土味也漸漸被一股香氣取代。許多沉悶的聲響打破了通道之中的沉默,但是因為距離街遠,
所以聽不出是什麼聲音,不過可以肯定不是沒有意義的聲音就是。鬼火開始一點一點消失,面
前逐漸出現一道耀眼的光亮。苟德很遺憾地看到這些小東西離開。它們看起來十分友善,而他
開始覺得莫利森要帶他去的地方是個會讓他渴望看見友善面孔的地方。
  他們轉了個彎,莫利森突然止步。苟德同時止步,莫利森隨即神情嚴肅地向他看來。
  「就是這裡了,萊斯特。我們到了。山丘地底世界,妖精最後的領土。從現在開始,小心
謹慎,注意禮貌,不要亂說話。他們對於語言有一套十分傳統的儀式跟法則,你說的任何話都
有可能具有某種強制的效力。不要接受任何他們給予的食物或是飲料,也不要接受任何禮物。
但是看在老天的份上,請以最禮貌的方法拒絕。他們很喜歡決鬥,而且十分看重榮譽。記住,
這些妖精身份尊貴,乃是高等生物中最高等的生物。你可不要亂來。」
  「放心吧,」苟德道。「我知道什麼時候該付小費,也知道該用哪條衣袖擤鼻涕。」
  莫利森心下一驚。「我越來越覺得這不是個好主意了。走吧,希望我們夠幸運。」
  他快步向前,轉過轉角,不悅的神情中帶有一股堅定,就像是個跟牙醫預約遲到的男人一
樣。苟德很快跟了上去,兩人並肩而行。通道的盡頭是一座巨大的洞窟,足足有數百碼高,兩
旁的洞壁都在視線範圍之外。巨大的空間中央是一座可以舉行郡級集會的大型庭院,庭院四周
都有以大型藍白色石塊搭建而成的高牆,奇怪的野獸與人型生物的雕像散置各地,另外還有很
多叫不出名字的奇形怪狀的雕刻作品。但是這一切都無法吸引苟德的目光。他唯一看到的就是
位於庭院外圍的叢林景象。到處都有高大的樹木自破敗的石板地中聳立。相貌奇特、如夢似幻
的花草植物濃密遍佈,所有可見的空間上都爬滿了籐蔓與匍匐植物。
  小動物在地板上四下奔走,在樹枝間來回跳躍。陰影中隨處可見發光的眼睛,空氣裡三不
五時傳來奇異的叫聲,其中還夾雜了許多亮眼的鳥類掠過天際時所發出的嘶鳴。苟德默默地與
莫利森一起站在幾扇歪歪斜科的黑鐵柵門前。在經過寒冷的地道之後,此地的氣溫給人異常炎
熱及潮濕的感覺,苟德甚至感覺得到汗水一滴滴自毛孔中冒出。叢林內各式各樣的景象震懾了
他,使他迷失在許多枝微末節之中。他不知道自己想像中充滿妖精、哥布爾,以及遺忘夢境的
妖精國度該是什麼模樣,總之絕對不是眼前這副景象。
  莫利森給他一段時間恢復正常,接著踏出自信的步伐,沿著一條只有他才看得見的小徑進
入叢林。苟德步履蹣跚、目瞪口呆地跟隨在後。空氣裡洋溢著生命的氣息,綠意盎然,興旺茁
壯。苟德與莫利森所經之處,鳥兒振翅高飛,有如許多鮮艷的色彩在身邊突然爆炸,之後又回
歸寧靜。大理石雕像隨處可見,儘管外表年代久遠,摸起來依然十分光滑。有些雕像的臉部殘
缺,有些則是斷手斷腳,彷彿被四周濃密的叢林撕裂一般。匍匐植物爬在雕像強壯的肌肉與夢
幻般的容顏之上,慵慵懶懶地垂在空中。翠綠的陰影中隱約可見一雙閃爍的眼睛正在偷看苟德
,但是當苟德跟莫利森接近的時候,對方隨即轉身衝入樹林。那是一條跟人類差不多大小的身
影,但是舉手投足間和人類沒有任何相似之處。
  來到一小塊空曠處,眼前出現了兩道活生生的身影相對而立,被一片綠草和玫瑰包圍其中
。不用莫利森解釋,苟德已然知道對方就是妖精。他們身材很高,約莫七、八英呎左右,體格
消瘦、肌肉結實,全身上下沒有多餘的脂肪。他們的膚色十分蒼白、容貌極為憔悴,具有一雙
大大的金黃眼珠與兩隻尖尖的長耳朵。他們對於苟德跟莫利森的出現似乎毫無所知,但是四周
的玫瑰卻不安擾動,發出一陣嘶嘶聲響,警告著他們不要輕易接近。兩名妖精的胸口緩緩起伏
,透露出唯一存活的跡象。他們綻放金光的雙眼彼此凝視,彷彿陷入永無止盡的迷戀之中。玫
瑰的尖刺在他們身上留下數百道傷口,但是沒有滲出任何鮮血。苟德與莫利森漫步而過,將他
們拋在身後。苟德開始好奇他們究竟要在那站立多久才會讓這麼多玫瑰沿著他們的身體成長茁
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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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0 08:53:41 |只看該作者
【************】

  他們花了將近一個小時穿越叢林,沿著樹木指示的方向左拐右彎,最後來到一道牆上的高
大柵門前。他們走入柵門,將綠意盎然的叢林景象留在身後。大門之後通往一條寬大的長廊,
長廊的樑柱高聳,照明良好,不過看不出光源出自何處。兩旁的牆壁跟地板都是未加琢磨的石
板徹成。苟德迅速檢視四周,不過就跟想像中一樣,兩人依舊沒有投射出任何影子。莫利森滿
臉自信地步入長廊,雙眼直視前方,一副彷彿自己常來所以沒有必要表現得好像觀光客的樣子
。苟德加快腳步緊跟在後,但是屢屢被層出不窮的奇景吸引而去。妖精的身體突出於牆壁之外
,彷彿他們是突然從堅固的石牆中長出來的,或是與石壁融為一體,有如泡在熱呼呼的洗澡水
般地沉入牆壁之中。石頭圍繞身邊,將他們永遠固定在牆壁裡面。他們依然存活,緩緩地呼吸
著,有時候目光還會跟隨苟德與莫利森的蹤影。接著一名妖精從長廊的另外一邊朝他們大步走
來,步伐穩健,神情莊嚴,身材高大得有如踩著高蹺一般。莫利森向對方深深地鞠了個躬,但
是對方全然無視他的存在。
  「這是什麼地方?」苟德終於發問。他將聲音壓得很低,不過不是害怕被人聽見,純粹只
是出於敬畏之情。這條巨大的長廊讓他感覺自己像是個初次偷溜到成人世界的小孩一樣。
  「這是凱爾度,妖精最後的城堡,漠視法庭以及所有僅存世間的妖精的家園。這裡是山丘
地底世界,是不能重複穿越的道路,是榮耀之族的最後領地。不要問我這裡有多古老,就連妖
精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這裡比影子瀑布還要古老。比人類世界還要古老,妖精乃是自然界的
夢境,但是這場夢並沒有延續多久。相較於正常世界而言,他們的一切過於傑出,於是正常世
界只好將他們捨棄。」
  他們繼續前進,一路上看到許多巨大的雕像,有妖精、人類,還有許多令人驚訝的生物,
有些生物的外表跟細節都十分模糊,彷彿是場醒來就不打算記得的夢境。角落中擺放著棄置的
機器,巨大、複雜、超越所有人類所能理解的知識範圍。高大的護甲緩緩走動,永不停下地反
覆執行簡單的動作。
  苟德跟著莫利森轉過一個轉角,眼前出現了一群妖精,圍在地板上的大洞旁。他們沉默不
語,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視著洞中的事物。莫利森停下腳步,比了個手勢要苟德過去看看。苟德
小心翼翼地擠進妖精之間,不過沒有妖精注意到他的存在。他來到大洞旁向下看去,只見洞中
有兩名妖精正在打架。他們雙手各握有一把小刀,在彼此身上狂劈亂砍。他們的身體忽大忽小
,扭曲自如,一切都順著戰鬥的需求而改變。他們沒有做任何防守,只要能夠傷害到對方,他
們不在乎身體受到多麼嚴重的傷害。金黃色的血液自傷口噴出,不過數秒內傷口就會自動痊癒。
  兩名妖精默不作聲地打鬥著,大洞中只聽得到沉重的呼吸聲以及刀刃劃破皮膚的聲響。圍
觀群眾也是一聲不出,但是苟德感覺得出來他們的情緒隨著底下的攻勢而迅速轉變。他們全都
面帶微笑,但是臉上卻不沒任何笑意。苟德自洞旁退開,因為四周瀰漫的嗜血氣息而噁心不已
。強烈的情緒在空氣中形成一股壓力,超出了人類所能承受的範圍。他擠出圍觀群眾之中,全
身微微顫抖,像是剛剛目睹了一場慘絕人寰的車禍。這時一名圍觀妖精轉身面對另外一名妖精
,伸出一條手臂。另外一名妖精取出一把匕首,抓住對方的手掌,切下一根手指。苟德向後跌
出,目光定在那只血流如注的手掌上。莫利森抓住他的手臂,將他拖到一旁。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苟德跟著莫利森離開,一面顫抖地問道。
  「他們在決鬥。」莫利森一派輕鬆地答道。「其實決鬥沒有看起來的那麼慘烈。妖精不會
死亡,除非遭到嚴重的魔法攻擊或肢體毀壞。他們的傷勢可以在數秒之內痊癒。受傷當然會痛
,但是妖精完全不在乎疼痛。榮譽代表一切。我曾經見過這種決鬥打上好幾個小時,即使雙方
都精疲力竭依然不肯罷休。」
  「那砍手指又是怎麼回事?」
  「打賭輸了。妖精熱愛賭博,但是金銀珠寶在這裡並不值錢。他們以痛楚、勞動或是羞辱
當作賭注。砍手指只是小賭而已,反正手指還會再長出來。」
  「太瘋狂了。太變態了。」
  「不。你這是以人類的觀點來評斷他們,但是妖精不是人類。不會死亡足以改變你對事物
的看法。痛苦跟傷痕都是轉眼就會過去的東西。但是丟了面子以及榮譽卻會持續好幾個世紀。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永遠無法真的瞭解妖精的原因。他們的眼光長遠,以世紀當作時間單位,當
下對他們而言根本不具有跟我們相同的重要性。」
  苟德試圖想像一個以世紀為單位、不必擔心死亡的人生,不過才想了一會兒就開始頭昏眼
花,只好作罷。「妖精的平均壽命究竟有多長?」他終於問道。
  「想多長就有多長。唯一能夠殺死他們的只有強力的法術及魔法武器,而這兩樣東西都非
常稀有。」
  「等一等,小孩呢?如果他們永生不朽––」
  「他們沒有小孩。新生妖精是以成年姿態出世,以魔法創造而成,藉以取代死去的妖精。
沒錯,我知道這一點又會衍生出一大堆全新的問題,但我卻沒有這些問題的答案。有些事情妖
精完全不願意談論,而種族的起源顯然包括在內。我有預感,假使我們得知他們種族的起源,
肯定會寧願不曾得知。」
  最後這段旅程之中,兩人都沉默不語,各自想著心事。最後他們終於來到漠視法庭,妖精
的聚集地。兩扇巨大的門扉在他們面前自動開啟,其後是一間站滿了妖精之中最高貴的成員的
大型廳堂。這些妖精身材高瘦,氣度恢弘,身穿色彩鮮艷的細緻長袍,每一個腰間都掛有長劍
。所有妖精的容貌跟外形都完美無瑕、沒有缺陷、沒有傷疤。他們十分美麗、優雅,光彩奪目
,閃閃動人。光是站在他們面前就能感受到有如火爐開啟,熱風撲面般的強大壓力。他們一動
不動地站在原地,氣勢非人類所能及,有如蓄勢待發的昆蟲,有如靜觀獵物動靜的掠食者。有
些妖精臉上戴著遮住半邊臉的金屬面具,有些則穿著野獸毛皮,野獸的頭顱依然健在,靜靜地
躺在他們的肩膀上。空氣中瀰漫一股奇特的香氣,濃厚強烈,令人沉溺其間,彷彿有人碾碎了
一整片花園,將所有精華收集在一隻瓶子中一般。不過大廳中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那股沉默、完
美無瑕的無聲境界,不受任何低語與動作侵擾的寂靜。苟德與莫利森看著眾在大廳中的妖精,
眾妖精也看著他們,這一下目光相對,彷彿可以維持到天荒地老般漫長。
  接著面前的妖精讓道兩旁,為他們開啟一條通往法庭中央的道路。莫利森迎向前去,神情
冷靜,充滿自信,苟德則緊跟在後。妖精緩緩轉頭,看著這兩名行走在他們之中的人類。苟德
竭力克制自己不流露出絲毫恐懼。妖精的目光有如許多實質的壓力重壓在他的身上,而這些壓
力之中完全沒有夾雜任何友善或是歡迎的意念。莫利森稍早時曾經明白表示他不能保證兩人的
安危。不管妖精對他們做了什麼,他們都沒有能力要求對方負責。儘管莫利森曾以吟遊詩人以
及尊貴上賓的身份來過此地,但是那都是在回應妖精召喚的情況之下而來的。這次他非但不請
自來,而且還多帶了一個陌生人同行。
  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
  苟德與莫利森來到一座高台前站定。高台上設有兩張以各式各樣的獸骨雕刻而成的王座。
王座上刻自各個文化的圖騰、符咒、雕像,鉅細靡遺,複雜到難以形容。兩張王座裡各自坐著
一名妖精。左邊王座上坐著的是一名男性妖精,足足有十英呎高,全身肌肉賁張,身穿一件凸
顯乳白色肌膚的血紅長袍。他的髮色金黃,垂落在消瘦的長臉之旁,雙目湛藍,透露出寒冷的
目光。他一動也不動地坐在王座上,彷彿早已耐心地等待許久,而且如果有必要的話還可以繼
續等待下去一般。右邊王座上坐著一名女性妖精,身穿鑲有銀邊的黑色長袍。她比身旁的男性
妖精還要高出幾英吋,體態輕盈、肌肉結實、膚色蒼白、血管隱現。她短髮漆黑,臉型如心,
一雙黑眼睛綻放出深邃的目光。她一手握著一根紅玫瑰,全然無視玫瑰尖刺所帶來的痛楚。他
們全身散發著一股高貴的氣息,有如披著一件無形的斗篷一般。苟德不須他人告知就能看出他
們的身份。他們的名字本身就是傳奇。莫利森在妖精之王與妖精之後面前深深地鞠了個躬,苟
德立刻跟著照做。
  「我的王,我的後,最高貴的歐伯隆與最優雅的泰坦妮雅,我以影子瀑布之名向兩位問安
。」莫利森停了停,似乎在等待回應,但是妖精沉默依舊。他露出迷人的笑容,散放無窮的魅
力及善意,繼續說道:「我不請自來,又打擾各位聚會,實在非常抱歉,但是由於事態緊急,
所以我不得不將希望寄託在各位的友誼上。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夠介紹這位朋友給各位認識,
萊斯特.苟德,一名英雄。」
  不需莫利森指示,苟德再度鞠了躬,而且鞠得非常有禮貌。他不習慣在人前低頭,並且強
烈懷疑這種事需要常常練習才能自然。他挺直腰身,卻發現妖精之王和妖精之後始終沒有任何
動作,根本理都沒有理他。莫利森站在他身邊,面露冷靜的微笑,顯然是在等待對方響應。然
而沉默繼續持續,逐漸凝聚成一股壓力,危機四伏,令人十分不安。威脅的意圖逐漸在眾妖精
永無止盡的凝視中浮現,苟德必須竭力自製才能讓手不去接近槍套之中的大槍。在他漫長的打
擊犯罪生涯裡,這是第一次他很肯定自己面對一群不是單靠勇氣和子彈就可以擊敗的敵人。莫
利森若無其事地朝歐伯隆與泰坦妮雅微笑,但是苟德可以感受到灌注在這微笑之中的強大意志
。吟遊詩人早已做好被人當面拒絕的準備,但是這種完全無視他的存在的沉默卻讓他感到極度
不安。
  「我的王,我的後,你們難道沒話要跟我說嗎?我擔任你們的吟遊詩人已久,在妖精和人
類之前歌頌你們的歷史、讚揚你們的成就。這些年來,你們一直以友情回報我的天賦,以傾聽
欣賞我的演出。如今,我迫切地需要你們的友情和傾聽。如果我令兩位感到不耐,那都是因為
我心急如焚。某種強大的邪惡興起,威脅到人類與妖精的生存空間,恐怕影子瀑布沒有能力獨
立對抗。高貴的王與後呀,難道你們還是無話可說嗎?」
  一條矮胖的身影突然自兩張王座之間浮現,臉上充滿敵意的笑容。苟德凝視對方,發現這
名妖精是他見過唯一一個不完美的妖精。他大約有兩個人高,但是與身旁的王座及王座上的王
與後相比,他的身材可謂十分矮小。他的身軀有如舞者一般柔軟靈活,但是由於駝背的關係,
他的一邊肩膀微微下沉,而且那條手臂上的手掌也萎縮得有如獸爪。他的髮色灰白,皮膚泛黃
,綠色的雙眼中流露出頑皮與傲慢的氣息。頭頂兩旁長有兩塊腫瘤,看起來彷彿原先是兩根獸
角的樣子。他身披一張獸皮,以一種神秘的方式和他本身的毛髮相結合,雙腳底端乃是一雙獸
蹄。他突然張嘴輕笑,笑聲裡充滿輕蔑之意,令莫利森一時不知所措。
  「又回來了,小詩人、小男人、小人類?帶著你的機智及擔憂、眨眼即逝的大事和瞬息萬
變的價值觀前來打擾我們的生活?說什麼事態危急,什麼邪惡興起,難道你以為我們會對凡人
世界的荒唐事有任何興趣?你踰矩了,小人類。沒有我們的召喚,你不得擅自前來。你來是為
了取悅我們。你沒有資格任意闖入我們的法庭,打擾我們談論正事。」
  「普克大君,」莫利森神態自若地說道。「跟往常一樣,很榮幸與你見面。你嚴厲的語氣
令我十分難受。難道我不是漠視法庭的吟遊詩人嗎?難道我不是你們聚會中的一員嗎?難道六
天之前,我不曾在這座大殿中吟唱歌謠嗎?你們為我鼓掌,分享美酒,並且允許我與各位稱兄
道弟。」
  「我從來都不喜歡我的兄弟。」普克說著,以一種難以想像的優雅姿態原地轉圈。「不過
我倒是非常喜歡人類。人類是絕佳的獵物。他們喜歡垂死掙扎,被逼入絕境時的尖叫更是一絕
。他們會為了微不足道的小事欣喜若狂,也會為了討取高等生物的歡心而搖首乞憐。他們會像
發情的公狗一樣跟在我們身後,為了得到我們的友情而大拍馬屁。你來的不是時候,人類。趁
我們還沒有失去耐心之前趕快離開,不然就永遠不用離開了。」
  大殿中的妖精微微鼓噪,苟德開始感受到空氣之中逐漸揚起的緊張氣息。這麼多雙眨也不
眨的目光在他心中形成了一股難以忍受的強大壓力。莫利森似乎完全不受干擾,但是苟德卻竭
盡所能才得以站在原地。他有點想要轉身就跑,一直跑回自己能夠理解的世界去。這個想法讓
他冷靜了一點。他不會逃跑的。他是一名英雄,而英雄絕不逃跑。英雄只會偶爾因為戰術而暫
時撤退而已。他回頭看了看身後,衡量著這裡與門口之間的距離,以及有多少妖精擋在路上。
他再度想到外套底下的大槍,但是依然強迫手掌遠離槍柄。面前有數百名妖精,他所攜帶的彈
藥根本不夠。再說,他大概也可以猜到像手槍這麼單純的武器對這些所謂的高等生物多半起不
了多大的作用。最後他決定繼續站在原地,盡可能地表現出沉穩冷靜的態度。
  「出事了。」莫利森冷冷地道。「這裡出事了,在這座法庭、這塊土地上。我上次離開後
,這裡已經變得大不相同了。但是我沒有變。我還是你們的朋友,你們的吟遊詩人,你們在人
類世界的代言人。我沒有忘記你們賜給我的禮物,以及這個職位的本質與責任。吟遊詩人的職
責就是直話直說,不管大家愛不愛聽。我從影子瀑布而來,目的是針對一件緊急事件來尋求各
位的幫助。你們必須聽我說。基於和時間一樣古老的誓言羈絆,山丘地底世界的命運與影子瀑
布息息相關。難道各位是要我相信妖精曾經發下的誓言完全沒有價值可言?所有的協議都不具
效力?難道妖精已經放棄榮譽了嗎?」
  大殿中再度掀起一陣騷動,苟德發現四周的氣氛已經由威脅轉為憤怒。莫利森對這一切全
然不加理會,只是全神貫注地看著普克。他的語調裡充滿理智與冷靜,雙手始終神態自若地抱
在胸前。不完美的妖精湊向前去,雙蹄在光滑的地板上踏出輕響。他凝視著莫利森,嘴角的微
笑與眼中的頑皮完全消失,但是吟遊詩人卻沒有退縮。
  「話不要亂說,小人類。」普克說道。「言語具有力量,會在說話者和聆聽者之間形成羈
絆。如果你不想要聽見具有權威與凶兆的言語,那麼現在就離開吧。我不會再提供相同的機會
了。」
  「我有話要說。」莫利森道。「你們一定要聽。想怎樣就怎樣,普克大君,總之我是絕對
不會退縮的。有些話非說不可,有些事非談不可,不管會導致什麼樣的後果。接下來怎麼樣,
就要看你決定了,普克大君。我不願當率先打破彼此信任的人。」
  「真勇敢,」普克道。「真傲慢。真是非常非常的人類。說吧,詩人。不管你說什麼都無
關緊要。你的言語在這裡毫無意義。我們根本聽而不見。」
  「我有發言的權利。」莫利森小心說道。「你們任命我為漠視法庭的吟遊詩人,不管這個
決定是對是錯,總之已經無法挽回。現在我以崇高的敬意要求漠視法庭推出兩名高階代表聽取
我的訴求,進而評斷我的言語究竟有沒有意義,該不該聽而不見。」
  「權利?要求?」普克站直身體,強迫自己挺直駝背跟肩膀。「一個人類竟然有膽子在我
們的法庭、我們的領土上使用這種字眼?」
  「是的。我的權利是很久很久以前由尊貴的歐伯隆與泰坦妮雅所授與。你是否打算否定他
們的權威?」
  「我不會。」普克道。「永遠不會。不過或許有一天,你會希望我現在有出面否定他們的
權威。」他突然笑了笑,笑聲在寧靜的大殿中聽起來十分詭異、十分擾人。他再度轉身,以優
雅的姿勢席地而坐。「我喜歡你的厚臉皮,史恩。我一直都很喜歡。你讓我想起某個我很尊敬
的人。或許是我自己。現在,既然我沒辦法勸阻你,你也不理會我的警告,那麼一切就照規矩
進行。歐辛大君、妮雅女士,站上前來。」
  兩名妖精穿越大殿,背對歐伯隆和泰坦妮雅,來到苟德與莫利森面前站定。他們對莫利森
鞠躬,莫利森隨即深深回禮。苟德也跟著鞠躬,不過只是為了表示他也在注意法庭內的情況。
  普克靠在歐伯隆的王座側面。「歐辛.麥克.芬恩大君,曾經生而為人,如今成為妖精的
一員,在漠視法庭中的資歷久遠。金髮的妮雅女士,曼納隆.麥克.李爾之女。他們將會聽取
你的訴求。你接受嗎?」
  莫利森想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終於決定接受,苟德則趁這段時間打量面前兩名妖精。歐辛(
曾經生而為人?)約莫六英呎高,站在妖精法庭中,看起來有如矮人。他有著和其他妖精同樣
的銳利目光及尖長耳朵,同樣溜活身軀、強健肌肉,以及渾然天成的優雅氣息,儘管如此,他
體內依然散發出一股人類特有的氣質。他很完美,但是和妖精相比又是不同層面的完美。妮雅
身長八英呎,站在歐辛與兩名人類之前顯得更加高大。她擁有一張美麗的容顏、一頭及腰的金
髮。長髮以一條頭巾利落地固定在腦後,沒有遮蔽絲毫她的美貌。苟德忍不住要想,這個可憐
的女士每天得要花費多少時間梳洗她的頭髮。
  他強迫自己將注意力轉回眼前的問題。歐辛跟妮雅看起來都不特別友善或是懷有敵意。但
是這座法庭卻給人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大殿上的氣氛似乎再度轉變。憤怒與威脅的情緒通
通消失,彷彿被一種聽天由命的感覺所取代。似乎在莫利森的堅持之下,他們已經踏上了一條
沒有妖精願意踏上的道路。苟德暗自搖了搖頭。他會這樣想很可能是因為被大殿上的詭異寧靜
所感染。畢竟,這些傢伙不是人類,他們不會具有人類的想法或感覺––他看向莫利森,發現
他終於說到一個段落了。年輕的吟遊詩人看來十分冷靜、輕鬆自在。不過他似乎總是這個樣子
。苟德對於自己能在火線之下冷靜思考的能力感到十分驕傲,但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而且
那個時候他還沒有遇見妖精。莫利森對著站在歐辛跟妮雅後方的普克鞠了個躬。
  「我隨身攜帶我的豎琴。你曾教我要如何發揮它的功效,普克大君,我不會令你的教導蒙
羞的。聽我唱唱歌吧。」
  一把吉他憑空出現在他手中。苟德眨了眨眼。他敢發誓那把吉他前一秒鐘並不存在。看來
要當吟遊詩人,不是只要擁有一副好嗓門並且懂得幾個和弦就夠了的。莫利森隨手撥弄吉他,
輕柔的弦音充斥了整座法庭。歐伯隆和泰坦妮雅在王座上微微向前挺身。莫利森以激昂的男高
音開始高歌,而妖精們則是全神貫注地默默聆聽。
  曲調簡單、音律沉穩,妖精們不但豎起耳朵,就連心靈也沉迷其中,他們陶醉在音樂的旋
律之下,臉上露出崇拜的神情。所有聽見這個歌聲的生物都沒有辦法不繼續聽下去,就和他們
沒有辦法停上呼吸一樣。莫利森是吟遊詩人,他的聲音與歌曲之中蘊含魔法,來自心靈跟靈魂
的魔法,透過這名男子與其歌聲凝聚成形。他一開口唱歌,整個世界都像是停止轉動一般。
  他唱出影子瀑布的特殊本質,唱出那些遭到世界遺棄的迷途者、恐懼者,以及瀕死者的心
聲。他唱出古老尊貴的妖精,以及人類與妖精所定下的長遠合約。他唱出愛、榮譽以及職責,
還有這些特質如何將人類與妖精緊密結合在一起。最後,他唱出影子瀑布迫切的危機,唱出沒
有頭緒的謀殺案,沒有伏法的殺人魔。他突然停止歌唱,但是他的音樂卻在大殿中繞樑不絕,
彷彿與聽眾之間還有懸而未決的事情有待處理一般。
  苟德熱淚盈眶、內心抽痛,在那一刻裡,他對莫利森崇拜得五體投地。他看向一眾妖精,
看向歐伯隆與泰坦妮雅、歐辛與妮雅以及普克,卻發現一股寒意上心頭。他們眼中沒有淚水,
神情中也沒有絲毫感動。他們似乎很疲憊、很哀傷、很認命,好像這首歌讓他們必須面對一件
他們亟需逃避的事實。歐伯隆與泰坦妮雅靠回王座之上,妮雅則對莫利森深深一鞠躬。他低頭
回禮,手中的吉他隨即消失不見。
  「你的歌聲深深地感動我們,如同往常一樣,親愛的吟遊詩人。」妮雅溫柔的聲音有如樂
音,緩慢穩健、沉著平淡,彷彿湧上岸邊的浪花一般。「一直以來你都是我們在人類中的朋友
以及聲音,可能的話,我們真的希望你不要碰到這件事。但是你要求真相,因為你有權利要求
,所以我們將會告知真相,儘管這麼做會令你傷心,也令我們難過。我們知道影子瀑布究竟出
了什麼事情。狂野之子已經來到你們身邊。他是披著所有人類面孔的野獸,無法阻止也不會接
受條件的殺手,只因為殺人就是他存在的唯一目的。不管是人類或妖精都沒有能力阻止他。」
  「你們還會面對更嚴重的威脅。影子瀑布存有內奸。強大的部隊正在集結,打算一舉攻下
影子瀑布。我們––被這件事情排除在外,親愛的史恩。數百年來第一次,我們看不清楚眼前
的道路。我們的神諭道出毀滅、死亡,以及妖精的末日。有些妖精主張組成軍隊,拿出許久不
曾使用的武器跟魔法:有些妖精主張封閉山丘地底世界跟人類世界之間的通道,永遠不再開啟
;甚至有些妖精認為應該主動攻打影子瀑布,將之付諸一炬,藉以自同樣的命運之中逃出生天
。」
  「於是我們交流、討論、爭辯,但卻始終達不成共識。我們無法找出生存之道。唯一可以
肯定的是黑暗即將降臨世間,人類跟妖精都無法倖免。我們無法提供任何幫助,親愛的史恩,
只有幾句末日預言以及災難警語。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希望不要讓你得知這個事實。我們不想
剝奪你的希望,不想打擊你的信心。我們試圖逼你離開,以難聽的言語取代赤裸的事實,但是
你堅持行使發言的權利,而我們無法拒絕你的權利。」
  「我想,到頭來我們還是會和你並肩作戰,不管代表我們末日的敵人最後終究是以什麼形
體現身。人類與妖精深受遠比影子瀑布還要古老的契約羈絆,我們寧願死也不願意在失去榮譽
的情況下忍辱偷生。而且就某種程度來講,我們很喜歡人類。你們就像是我們從未謀面的孩子
一樣。我相信我們不會在人類有需要的時候放棄你們,不管預言裡說了些什麼都一樣。」
  「這一點還未有定論。」歐辛的語氣平淡之中帶有一絲沉重。「雖然有許多妖精認為我們
應該幫助人類,但是還有更多妖精不願意干涉影子瀑布的命運,覺得我們應該永遠不要涉足人
類的世界。我們必須為了自身存活著想。我們已經為了人類竭盡所能,如果世界堅持轉變的話
,或許也該是放手的時候了。就像所有子女一般,人類總有一天必須學會獨立。」
  「你們不能放手。」莫利森道。他的聲音中沒有憤怒,只有迫切的堅持。「我們需要你們
。我們需要你們的魔法、你們的力量、你們的不凡以及權威。少了你們史詩壯闊的戰役以及精
心策劃的計謀、堅不可摧的憤怒,以及永垂不朽的愛情,世界將會失去原有的色彩。你們是人
類美化後的形體,生命藉由你們的傳說而發光發熱。不要捨棄我們。少了你們的啟發,我們將
失去導引,你們的離去將在人性中留下一條永遠無法彌補的鴻溝。你們是世上歡愉與榮耀的來
源。你們的存在讓人類更加完整。」
  妮雅微笑。「你的言語令我動容,就和以往一樣,但是恐怕言語的力量已然今非昔比。留
下來,史恩,繼續提供意見。或許在跟你討論之後,我們可以再度認清眼前的道路。你必須瞭
解,我不能保證任何結果。」
  「什麼都不能保證。」歐辛道。法庭中有許多成員也和他同時低聲說道。
  莫利森鞠躬。「我在此聽候差遣。」
  「我們聽取了你的發言。」歐伯隆大王的聲音盈滿整座法庭。「我們將會對此展開討論。」
  「在我們討論的同時,請兩位不要拘束。」泰坦妮雅王后說道。「需要什麼就說,我們會
盡可能地滿足兩位的需求。」
  歐辛跟妮雅轉過身去與王與後低聲交談,法庭其他成員也開始小聲地發表意見。普克對莫
利森眨了眨眼,身體突然一轉,當場消失不見。莫利森長長吁了一口氣,隨即四肢一軟,癱倒
在苟德身上。他一轉眼間老了好幾歲,似乎為了說服妖精而消耗了自己的生命能源。苟德默不
作聲地支撐著他的手肘。他強烈地認為不能在這種時候露出任何懦弱的跡象。他轉頭看看有無
可供利用的物品,結果發現附近就有一張放有一個酒瓶與兩隻金盃的小桌子。他伸手拿取酒瓶
,好奇地閱讀瓶身上的標籤,但是卻遭到莫利森出手阻攔。
  「一滴都別喝!」莫利森急切地低語道。「在這裡不能吃喝任何東西,接受這裡的東西會
在你的身體跟這個世界之間產生連結。這裡不是我們的世界,有一套截然不同的規則,就連時
間都不一樣。身為訪客,我們可以任意來去,在離開的同一時間回到影子瀑布。但是一旦吃了
這裡的東西,你就會受到這裡的時間觀念影響。你很可能只在這裡待上幾個小時,但是回到正
常世界後卻發現已經過了許多年。拜託,萊斯特,記住我的話。這裡絕對不是能夠容許錯誤的
地方。」
  「當然,史恩,我懂得。現在可以請你在我的手指失去知覺之前放開我嗎?」
  莫利森當即放手,苟德神情僵硬地點了點頭。他不喜歡聽人說教,但是這名吟遊詩人顯然
懂得這裡的規矩,而他不懂,所以他只好隱忍不發。他對著附近的法庭成員點了點頭。
  「你認為他們現在在談些什麼?」
  「我知道就好了。他們的思考方式和我們不同。要是以前的話我還可以推測一下,但是現
在一切都變了––當歐伯隆與泰坦妮雅沒有直接跟我交談的時候,我就看出事情不對頭了,只
是想不到一切居然會失控到這個地步。」
  「讓我釐清一些事情。」苟德說道。「一個極度恐怖的怪物在影子瀑布胡作非為。這些妖
精不但不肯幫助我們,有些甚至還想要摧毀影子瀑布,以免對方找上他們。我沒說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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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0 08:53:47 |只看該作者
  「應該沒錯。如果是以前,我會說這絕對是不可能的事情。我沒有辦法想像妖精會為了任
何理由違背誓言,而這個事實代表了他們有多害怕。我從來沒有看過他們這個樣子。」
  「他們提到某種預言。這些算命的究竟算得有多准?」
  「非常準。雖然預言通常隱諱不明,但是妖精有他們一套十分精細的追蹤記錄。如果預言
指出妖精的存亡受到威脅,就表示妖精一族的末日即將到來。」
  「但是什麼東西能夠威脅到一群不會死亡的生命?」
  「多半就是這個狂野之子。不管他是什麼東西。」
  「這又引發出另外一個問題。」苟德道。「我認為他們得知這名兇手的消息已經好一陣子
了。為什麼之前不跟你說?」
  「因為他們束手無策。他們覺得很丟臉。至少這是他們不願意先向我說的理由之一。他們
不想讓我知道情況有這麼糟糕,也不願意向自己承認他們無法履行保護影子瀑布的誓言。他們
真的相信我們的末日到了。他們不想要讓我們知道,就像你不會在告訴醫院中裡的瀕死之人他
即將死亡一樣。因為奪走人們的希望是很殘忍的。」
  苟德冷冷地看著他。「情況真的有這麼糟嗎?我們通通要死,沒有人可以解圍?」
  「我不相信。我不願意相信。他們一定曲解了預言的意義。一定有所誤會。我必須勸服妖
精不能不戰而敗。為了我們,也為了他們著想。」
  「為了他們著想?什麼意思?」
  「如果他們深信他們即將死亡,他們就會死亡。他們會憑空消失。這種事曾發生過,當一
名妖精喪失所有希望的時候。這是極少數能夠導致妖精死亡的原因之一。我們必須說服他們一
切依然有希望,讓他們相信不能光因為勝算不大就放棄抵抗。」
  「萬一根本不是勝算的問題呢?萬一這是無法避免的命運呢?詹姆士.哈特已經回歸影子
瀑布了。」
  「我暫時無法想那麼多。」莫利森冷冷地道。「同時思考那麼多因素,我會發瘋的。我們
必須將精神集中在可做的事上。」
  「原諒我的負面思考,但是在這種情況之下我們還能做些什麼?如果連不老不死的妖精都
束手無策的話,一個年輕的吟遊詩人和一個過氣英雄要如何解救妖精國度跟影子瀑布?」
  「問倒我了。」莫利森突然微笑說道。「我想我們只能隨機應變。」
  苟德面對著他,完全無話可說,接著兩人突然發現法庭再度陷入一片沉默中。他們環顧漠
視法庭,發現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們身上。苟德全身僵硬。氣氛再度改變。他可以在空氣中
感覺出來––一種融合了威脅與期待的氣息。苟德覺得自己像是隻兔子,呆望著迎面而來的車
頭燈;某種非常糟糕的東西正往自己衝來,而他完全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逃跑。他看向莫利森
,想以他馬首是瞻,但是吟遊詩人的表情和他一樣茫然。妮雅和歐辛對著他們兩人鞠躬。過了
一會兒之後,他們才低頭回禮。
  要來了––苟德心想。不管他們要說什麼,總之不會是我愛聽的。
  「這是項非常重大的決定。」妮雅說道。她的聲音十分輕柔,不過依然在法庭之中迴盪不
已。「不是倉促之間可以決定的。我們暫時宣佈休會,利用充分的時間思考這項決議。歐伯隆
跟泰坦妮雅陛下將前往大競技場。兩位將以榮譽訪客的身份陪同他們參觀比賽。」
  「喔,狗屎!」莫利森非常小聲地說道。
  苟德立刻轉頭看他。有那麼一刻,他還以為吟遊詩人要昏倒了。他臉上的血色全部消失,
嘴角露出非常詭異的表情。「史恩?你沒事吧?」
  「我們很榮幸可以陪伴兩位陛下一同出席。」莫利森說道。「很榮幸,是不是,萊斯特?」
  「喔,當然。」苟德立刻接話道。「我們隨時都有心情欣賞比賽。」
  所有妖精互相行了一輪禮,接著他們又開始自顧自地談起話來。苟德轉向莫利森。
  「喔,狗屎!」吟遊詩人再度說道,語氣裡顯露出濃厚的情緒。
  「史恩,回答我。我們剛剛到底答應什麼了?為什麼你的表情像是我們應該立刻找尋最近
的出口逃生一樣?」
  「千萬不要想逃生。」莫利森很快說道。「這時候離開是種十分嚴重的侮辱行為。你不會
有機會抵達大門的。」
  「我們麻煩大了,是不是?」
  「可以這麼說。妖精非常喜歡競賽。他們喜歡挑戰力量與技巧、機智與勇氣。你已經見識
過一場決鬥,以及他們觀念中的賭注,但是在競技場裡的競賽才是真正的重頭戲。他們的競賽
會讓羅馬競技場變得像馬戲團。他們本身或許死不了,但是他們很喜歡欣賞其他生命死亡,而
且特別偏好極度暴力與創新的死法。他們的競賽乃是死亡格鬥––人類對抗妖精,妖精對抗各
式各樣的野獸,在各種戰鬥的條件之下。鮮少有人類有機會參與這樣的競賽,除了被當作炮灰
。」
  苟德皺眉。「情況究竟能有多糟?」
  「這樣講好了。如果你忍不住想吐的話,千萬不要讓妖精看見。他們會視作一種侮辱。不
管發生什麼事,總之你不要出聲,也不要有任何反應。不然你很可能會身陷競技場中,而且是
處於劣勢的一方。」
  「我可不是弱者。」苟德道。「我這一輩子見識過不少大風大浪。」
  「那不一樣。」莫利森道。如今他臉上恢復了一點血色,但看起來好像大病初癒一般。「
好笑的是,我們不能拒絕。因為在他們看來,這算是他們賜給我們的一項殊榮。」
  「真是好笑。」苟德道。「原諒我笑不出來。」
  歐伯隆與泰坦妮雅不疾不徐地站起身來,整座漠視法庭隨即陷入沉靜。兩名統治者轉身面
對彼此,他們之間隨即出現某種交流––一種十分強烈而且非人的交流。在妖精王與妖精後的
目光交會之中,苟德感覺全身寒毛都豎了起來。空氣中多了一種感覺,一股逐漸增強的壓力,
彷彿某種無法避免的強大事件即將發生,有如暴風雨前的寧靜。壓力增強到難以忍受的地步,
接著突然消失,週遭的景色也隨之一變。地面自苟德的腳底飛逝,但是在他來得及伸手維持平
衡之前,地面又再度回到了他的腳下。漠視法庭的燭光不再,被一陣較為刺眼的光芒所取代。
苟德神情愚蠢地看向四周,感受迎面襲來的那股強風。法庭成員已然不在身邊,他和莫利森如
今身處一間美輪美奐的私人包廂中,位於一排一排的座椅上方,俯堪一座巨大的競技場,徜徉
在黯淡詭異的天空之下。
  競技場佔地廣大,是座橢圓形的沙土場地,沒有任何標示或是圍牆,四周許多排板凳上坐
滿了妖精,總數超過數千名以上。寬廣的沙地透露出一種直截了當的暴戾之氣。這裡絕非什麼
運動場所,不是用來跑步或是跳高之類的地方。這是一戰定生死的地方,無情的沙土將會毫無
差別地吸取勝者與敗者所濺灑出來的血液。苟德將目光自競技場上移開,抬頭看向天空。天色
一片血紅,彷彿空氣本身都在燃燒一般,沒有日月星辰,只有血紅色的天光。苟德突然一陣頭
暈目眩,似乎自己的眼前是個無底大洞,而他隨時都有可能墜入其中。他雙手抓住包廂前方的
護欄,頭暈的感覺緩緩消失。他小心翼翼地轉過頭去,發現身後放了兩張空椅。椅子造型簡單
,不過設計得十分舒適。他後退一步,癱坐在其中一張椅子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看向莫
利森,發現詩人依然站在包廂邊緣,以一種融合了期待與不安的眼神看著競技場中央。
  「史恩,我們在什麼地方?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這裡是大競技場。我們會出現在這裡是因為王與後希望我們出現於此。他們的意念是絕
對的權威,就連時間與空間都必須在他們的意志之前低頭。」
  苟德決定暫時先把這件事拋到腦後。他今天已經震撼夠了,如今身心俱疲,迫切需要休息
。莫利森不太情願地將目光自競技場移開,然後重重地坐在另外一張椅子上。他的驕傲與自尊
幾乎都已經離體而去,任誰都可以一眼看出這個事實。不管他原先以為在漠視法庭中發言可能
導致什麼後果,總之都不是如今這個情況。他緊緊握住雙手,指節微微泛白,強迫自己不要顫
抖。但是沒過多久,他的目光又再度回到底下的沙地中。
  他以前來過這裡,苟德心想。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而他很害怕。
  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令他心中一驚。他並不害怕。他有點擔心、好奇,但是他絕對不是如
此輕易就會害怕的人。在擔任變裝英雄的冒險生涯裡,他見識過許許多多詭異與殘酷的事,相
信世界上已經沒有什麼景象是他承受不了的。儘管十分佩服年輕的吟遊詩人,苟德還是不認為
妖精能夠搞出什麼自己過去超級英雄冒險經驗中所不曾見過的名堂。莫利森癱坐在椅子之中,
極力裝作一副冷靜沉著的樣子。苟德等他稍微恢復正常之後才慢慢湊了過去。
  「你參觀過這裡的比賽,是不是?」他小聲地問道。吟遊詩人很不自然地點了點頭。
  「兩次。基本上這算是項殊榮,只不過他們很清楚人類正面對這種景象時會有什麼反應。
有時候,他們會利用參觀比賽來––測試他人,藉以辨別對方究竟是老虎還是羔羊。」
  「如果是羔羊,怎麼辦?」
  「羔羊不會再度受邀。不會受邀參觀比賽,也不會受邀進入法庭。妖精極度輕視懦弱之人
。這也就是為什麼他們會對末日預言有這麼大的反應。他們不曾面對過危及妖精存亡的威脅。
他們怕了。對他們而言,害怕乃是最要不得的弱點。」
  苟德緩緩點了點頭。這下許多事情都開始明朗化了。「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
  「天知道。山丘地底世界跟真實世界有著十分微妙的連結。它的邊境曖昧不明,界限朦朧
不定。這個世界並非全然真實,而妖精很喜歡這種狀況。」
  「真不知道我幹嘛還一直問你問題。你的答案都不是我想聽的。我們可以從這裡回到影子
瀑布嗎?」
  「除非得到妖精相助。萊斯特,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不管你看見了什麼,總之不要大驚小
怪。妖精可能會將你的反應視為侮辱,而他們對於榮譽受損非常敏感。記住,漠視法庭中有許
多只要一找到借口就想攻打影子瀑布的派系。」
  「事實上,這一點我已經看出來了。」苟德道。「我的頭上有長眼睛。比賽到底還要多久
才開始?」
  「隨時可以開始,就等歐伯隆與泰坦妮雅。那裡是他們的私人包廂,就在左上方那裡。」
  苟德抬頭看去,發現兩名統治者十分舒適地坐在比他們這間還要大上三倍的包廂中。若不
是這麼大的包廂,也放不下那兩張象牙王座。用許多不曾見過的花朵結成的花圈裝飾著整間包
廂,外加許多大到令人無法想像的金銀珠寶。歐伯隆揚起一手,全場的妖精立刻安靜下來。歐
伯隆的手向下一放,一名高大的妖精當即出現在皇家包廂之中。他全身一絲不掛,背上鮮血淋
漓,留有幾條剛抽不久的鞭痕。他在泰坦妮雅面前下跪,妖精之後將一隻純銀高腳杯放入他手
中。他將酒杯穩穩地捧在鎖骨前,泰坦妮雅自袖口中取出一把匕首,割斷他的喉嚨。傷口噴出
濃稠的金黃鮮血,流入頸前的高腳杯中。妖精的手穩穩地捧著酒杯,絲毫沒有些許晃動。泰坦
妮雅等到酒杯即將盛滿,伸出一根手指於杯中沾了點鮮血,然後在自己脖子上畫下一條血痕。
歐伯隆湊向前去,泰坦妮雅也在他的脖子上畫了一道。裸體妖精身體微微晃動,但是依然穩穩
地捧著酒杯。歐伯隆突然比出一個手勢,裸體妖精隨即消失不見。苟德轉向莫利森。
  「好了,這又是怎麼一回事?那個妖精會死嗎?」
  「不太可能,數百年來所有競技比賽都是同一名妖精開場的。他是在贖罪,只不過已經沒
有妖精記得是贖什麼罪了。妖精就是這個樣子,一切都以傳統為重。」
  歐伯隆伸出手掌在面前一掃,場中的空氣一緊,發出許多細碎的爆裂聲響,血紅的天空光
芒大作。歐伯隆和泰坦妮雅坐回他們的王座,比賽隨即展開。
  首先出場的是鯊魚。一隻接著一隻,一群鯊魚憑空出現,在沙土場地前後遊走,在半空之
中盤旋游動,彷彿漂浮在看不見的海水之中一樣。他們的身形十分巨大,每一條都有三十英呎
長,微張的大嘴隱現許多尖銳的利齒。他們膚色偏灰,鰭色更暗,有如飄浮在半空中的影子一
般蜷曲在彼此之間。他們在競技場四周遊來游去,似乎在測試一道只有他們才看得見的藩籬。
苟德希望這道隱形藩籬夠堅固才好。他曾經對抗過幾隻鯊魚,不過眼前的鯊魚看起來顯然更大
更狠。在這樣的距離之下,他們的身型應該要變小才對,但是競技場中的魔法讓他們在觀眾眼
中始終保持近距離的體型,似乎他只要一伸出手去就可以觸摸到他們。這個想法令苟德暗自吃
驚,於是他將雙手緊緊抱在胸前。其中一條鯊魚慢慢地翻了一圈,看起來好像在用一隻深邃而
又無情的眼睛瞪他一樣。一股寒意隨著本能竄入苟德體內。對方冷酷的目光中沒有透露絲毫情
緒,有的只是一種永無止盡的飢餓渴望。
  觀眾群中傳來一陣熱烈的歡呼,苟德轉過頭去,剛好看見一群妖精進入競技場中。場中的
妖精共有七名,和鯊魚的數量相等。他們的身材高瘦,頭型甚長,有如馬匹。他們的身上沒有
任何皮膚,肌肉和血管在血紅色的光線之下反射出潮濕的色彩。他們默不作聲地進入競技場中
,在來回盤旋的鯊魚之前停下腳步。他們對著四下的觀眾鞠了個躬,然後突然變幻成不同的形
體,以瘋狂的速度跟彈性伸長、腫脹、收縮身體。他們會縮成小孩子般大小,然後又脹成二十
英呎高,不斷變換形體,令觀眾頭暈目眩,爆出滿堂喝采。鯊魚靜靜地看著,沒有任何反應,
默默地等待這些獵物主動送上門來。
  「這些是什麼傢伙?」苟德問。
  「遺跡守護者。」莫利森目不轉睛地說道。「他們是警衛、流氓、執法者。他們專幹別人
不幹的骯髒事,只因為他們樂在其中。他們是鯊魚的絕佳對手。現在閉上嘴巴,專心觀戰。小
心一點。這場戰鬥必定十分血腥。」
  守護者同時迎向前去,彷彿響應著一陣聽不見的鈴聲一般。所有觀眾瞪大雙眼,屏息以待
。鯊魚轉過身去面對妖精,雙方勢力隨即正面幹上。鯊魚的大嘴對準妖精的四肢咬下,但總在
千鈞一髮之際被對方躲過。鯊魚以極快的速度翻轉、衝刺,但是守護者總是不在他們預想的地
方,每次都能在最後關頭改變形體,躲避攻擊。他們輕蔑地在鯊魚旁邊跳躍,以手上的利爪劃
破鯊魚的頭顱以及蒼白的魚腹。他們沒有武器,但是指甲很利,不斷將鮮血濺灑在腳下的沙土
上。鯊魚越戰越怒,一來被血腥味所激,二來也因為始終碰不到獵物而感到鬱悶不堪。突然間
,四條鯊魚同時對準一名守護者衝去,封住他所有退路,看準方位撕裂他的身體。更多鮮血灑
落地面,不過是金色的鮮血。受傷的妖精瘋狂地脹大縮小,試圖找出某種能夠封閉傷口的形體
。其他守護者奮力攻擊鯊魚,迫使他們遠離受傷的妖精。鯊魚疼痛不已,血流如注,不得已只
好暫時退開。受傷妖精的傷口開始癒合,數秒之後,他已經回到夥伴之間,再度對鯊魚展開挑
釁。
  這場戰鬥,或說這場表演,總共持續不超過十分鐘,但是在苟德眼中似乎已經打了一輩子
一樣。他很快就發現鯊魚勝出的機會就和鬥牛場上的鬥牛沒有多大差別。這場戰鬥不過是一段
儀式、一場傳統,問題並不在於鯊魚能撐多久,而是會以什麼樣的死法死去。妖精們好整以暇
,將鯊魚一隻一隻地屠殺殆盡。儘管觀眾都為了守護者的勇氣而鼓掌,苟德卻只在他們的手段
中看見殘酷與不仁。就算是鯊魚也該擁有更有尊嚴的死法才是。他很想要偏過頭去,但是這樣
做會被妖精視為懦弱的象徵,或是一種侮辱,於是他只好坐在原地,繼續觀看,感受著心中那
股怒意逐漸高漲。
  最後一條鯊魚游到沙土上,魚腹朝天,其上有十幾道血流不止的傷口。守護者將鯊魚的屍
體分屍,撕下大塊魚肉放入嘴中咀嚼,觀眾哈哈大笑,掌聲如雷。莫利森基於禮貌,一同鼓掌
。過了一會兒之後,苟德也開始鼓掌。守護者和鯊魚消失了。下一場比賽隨即展開。
  七名身穿金色戰甲的妖精對抗數量是他們三倍以上的殭屍。苟德看了一會兒才發現這只是
搏君一笑的串場喜劇。儘管殭屍手中部握有長劍或巨斧,而且可以承受任何程度的傷害,但其
實只要砍下他們的腦袋就可以阻止攻勢。少了腦袋,殭屍只會毫無目標地前進,直到雙腳也被
砍斷為止。到時候他們就會成為躺在地上抽動的身軀,努力往散落一地的武器爬去。這場戰鬥
的看頭在於一名妖精能在砍下腦袋之前在殭屍身上劃出多少傷口,並且確保自己不被殭屍擒獲
。殭屍沒有能力當真傷害不會死亡的妖精,但是被殭屍打傷總是一件非常丟臉的事情。這場戰
鬥,如果你願意稱其為戰鬥的話,似乎可以永無止境地打下去。苟德不認為對抗這種敵人需要
什麼技巧,也不能欣賞其中的幽默感,但是他還是耐著性子將比賽看完。最後比賽終於結束了
,妖精們在震耳欲聾的掌聲中離場。
  接下來出場的是一群用銅線固定關節的骷髏,大吵大鬧的,外加一群全身冒火的怪物。妖
精先將骷髏拆散,又對著後者的身體尿尿。所有參賽的怪物中表現最好的就是狼人了。他們凶
暴無比,只有銀器能限制他們,但是到頭來,他們還是死在妖精手中。妖精同樣吃掉他們的血
肉。苟德認為這些比賽從頭到尾都非常變態,但是內心深處某種原始的本能卻又呼應著場中的
嗜血渴望。他很想知道和鯊魚、殭屍或是狼人戰鬥是什麼感覺,就算只是為了戰鬥而戰鬥又如
何?他曾經與許多怪物戰鬥過,不過都是非戰不可的情況,從來不曾為了好玩而戰。他很少奪
取任何生物的性命,除非是為了救人;他從來不曾享受殺人的快感。再怎麼說,他也不是不死
之人,不像那些妖精。這些比賽看起來十分驚人,但是說到底,場中的妖精根本沒有面對真正
的威脅。他將這種想法說給莫利森聽,吟遊詩人點了點頭。
  「以上只是熱身而已,萊斯特。真正的挑戰還沒開始。但是你說得沒錯,整場比賽都作弊
,因為妖精不喜歡輸的感覺。」
  一陣恐怖的吼叫震撼全場,彷彿同時發自一千條喉嚨一般。苟德當即轉頭看去,然後目瞪
口呆地盯著出現在競技場中央的怪物。他從來沒有在真實世界裡見過這種東西,但是他很清楚
那是什麼玩意。他從很小的時候就已經見識過他的形象,在書中,在電影裡;對方身形龐大,
長著一顆楔形腦袋,屬於人類尚未出世之前遠古年代的產物,一頭殘暴的殺手,沒有生物膽敢
與他作對,誰都不能是他的對手。他的兩條前肢十分瘦小,在強壯的胸口前看起來非常滑稽。
但是這隻怪物最可怕的武器乃是恐怖的大嘴,長滿利齒的大嘴。怪物在競技場中央四下轉圈,
粗壯的大腿在染滿鮮血的地面上踏出沉重的聲響,長長的尾巴在雙腿後來回甩動。很難想像如
此巨大的怪物動作竟然能夠如此靈巧。苟德敬畏地看著對方,全身本能地冒起冷汗,五臟六腑
全被恐懼所攫獲。他是來自遠古年代的惡魔,偉大的爬蟲動物,不可一世的恐怖暴君。雷克斯
暴龍。
  暴龍抬起頭,對著滿場觀眾發出目空一切的挑釁怒吼。他的牙齒有如尖刀,大嘴內合一片
粉紅,看起來有如廉價糖果。身上的鱗片閃閃發光,有的紫色,有的綠色,細小的前肢染有許
多乾涸的血跡。他在競技場中來回踱步,大嘴開闔,有如一道鋼鐵陷阱,不斷地發出充滿挑戰
性的吼叫,只是因為某種看不見的魔法所限,不能衝入觀眾席中。他憤怒地搖晃大頭,小小的
眼睛四下掃射,想在這座無形牢籠中找出脆弱之處。接著他彷彿若有所感,大頭突然轉向,瞪
著坐在包廂中的歐伯隆和泰坦妮雅。暴龍朝他們走去,大嘴緊閉,露出邪惡的笑意,而場中似
乎沒有魔力阻止他前進。他來勢洶洶,歐伯隆和泰坦妮雅很快就發現魔法屏障已經失去了作用
,無法繼續守護他們。皇家包廂裡面以及坐在包廂下方的妖精當場開始逃命。泰坦妮雅拔出配
劍。歐伯隆比出魔法手勢,卻不見效果,接著他也拔劍在手。兩名統治者並肩而立,靜靜等待
暴龍來襲。暴龍在皇家包廂前停步,左顧右盼,以一邊的眼睛觀察獵物,跟著又換另外一隻眼
睛,似乎在決定要如何殺死他們。
  「他們的處境有多危險?」苟德問。「我是說,他們是殺不死的,對不對?」
  「技術上而言,沒錯。」莫利森道。「但是如果被那種體型的怪物撕成碎片、吞入腹中,
消化殆盡的話,即使對妖精而言也很難再度爬回人間。」
  「為什麼不把暴龍傳送回來時的地方?」
  「我猜他們已經試過了,只是沒有效。這裡出事了––」
  「好吧,那他們為什麼不把自己傳送離開?」
  「他們不能這麼做。那是懦夫的表現,將在他們的榮耀中留下污點。」
  「如果不盡快採取行動,他們將會成為包廂地板上的一塊污點。為什麼沒有妖精上去幫助
他們?」
  「因為––」莫利森耐心地解釋道。「魔法屏障不是剛好消失的。有人刻意破壞了這道魔
法。這是一樁暗殺事件。漠視法庭中的某個派系將現在的統治者視為絆腳石,如果不是認定他
們太軟弱,就是認為他們不夠堅強。歐伯隆與泰坦妮雅必須擊敗暴龍,藉以證明他們依然擁有
統治的實力。沒有妖精會幫助他們,因為他們不願意與失勢的統治者有任何瓜葛。從眼前的情
況看來,他們必須在沒有魔法協助的情況下擊殺暴龍。暗殺者必定是用自身的力量封鎖了歐伯
隆的魔力,否則的話暴龍早該融化成一團布丁。不,他們必須以傳統的手段擊敗暴龍,或者至
少在死前盡力一搏。」
  「他們殺得死他嗎?不用魔法?」苟德問,神情懷疑地看著面前那座以肌肉跟鱗片堆成的
小山。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勝算不大。正常的情況下,對付這種怪物起碼需要十幾名妖精一起
出手,而且必須是在全副武裝、手持魔法武器的情況之下才有勝算。即便如此,他們還是不可
能全身而退。歐伯隆和泰坦妮雅需要英雄相助,但是沒有妖精會瘋狂到那個地步。萊斯特,他
們死定了。他們是我的朋友,但是我卻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地坐視他們死亡。」
  「喔,媽的,」萊斯特.苟德,行動派硬漢,神秘復仇者,說道。「我不能坐視不管,是
不是?」
  他爬到包廂邊緣的欄杆上。莫利森呆呆地看著他。「你不是認真的吧?快點下來。那可是
雷克斯暴龍呀。我們這種體型的生物在他眼中不過是塞牙縫的甜點罷了。他的頭和你的車子一
樣大,但是腦袋只有你的拳頭那般大小,至於他的心臟則埋在厚重的鱗片和肌肉之下。就算用
點四五口徑的手槍直擊他的腦袋,他大概也不會有任何感覺。快點下來,萊斯特,拜託,我不
希望看你丟了性命。」
  「別擔心,」苟德道。「或許他很大,但我可以智取。」
  他跳出包廂,迅速沿著空曠的座位衝向皇家包廂。一個七十幾歲的男人,擁有花白的頭髮
、超乎年齡的體魄、無比的勇氣,以及莫利森一輩子見過最大的一把手槍,即將為了兩個根本
不認識的妖精出面與死亡搏鬥,只因為他相信這是他該做的事情。只因為他是英雄。
  「天知道,」莫利森低聲說道。「搞不好他真的有辦法打敗暴龍。」
  苟德衝過一排一排的座位,沿路大聲吼叫,吸引暴龍的注意。暴龍全然無視他的存在,大
頭不斷地朝著皇家包廂跟包廂中的妖精咬去。歐伯隆和泰坦妮雅揮舞長劍,對著暴龍的大嘴狂
劈猛砍。儘管兩把利刃都深深地砍入暴龍體內,但是他似乎完全沒有感受到痛楚。他的憤怒,
或是某種外來的力量,促使著他勇往直前。苟德在皇家包廂的側面停下腳步,大喘了幾口氣,
盡力恢復正常的呼吸。他真的已經不再年輕了。他抬頭挺胸,以強大的意志力拋開心中的恐懼
,然後舉槍瞄準暴龍的腦袋。他已經非常接近了,幾乎可以聽見妖精揮舞長劍時所發出的咒罵
聲,以及長劍擊穿鱗片、劃破血肉的聲響,並且可以聞到暴龍身上散發出的腐肉的氣息。苟德
將這一切拋到腦後,小心翼翼地瞄準槍口,然後對著暴龍的腦袋連開兩槍。
  大口徑子彈擊中厚重的頭骨,一堆鱗片與血肉隨即爆開。暴龍又痛又怒,發出震耳欲聾的
吼叫聲,轉過大頭面對他的新敵人。他的口氣臭到令人無法想像的地步。苟德屏住呼吸,身體
探出包廂外,對準暴龍的腳掌開了一槍,當場擊爛一根長有利爪的腳趾頭。鮮血噴灑,染紅沙
地。暴龍愣了一愣,似乎不敢相信剛剛發生的事,接著張大巨嘴發出憤怒的叫聲。這時苟德已
經收起大槍、掏出手榴彈,一個離開影子瀑布前為了以防萬一而帶的小道具。他拔下插梢,將
手榴彈丟入眼前的血盆大口,接著矮身躲在皇家包廂後,並且高聲警告歐伯隆和泰坦妮雅尋求
掩護。手榴彈一入口,暴龍立刻本能性地閉起大嘴,腦袋微向後傾。為防萬一,苟德緊緊握住
槍柄。接著暴龍腦突然爆炸,有如噴泉般灑出一片鮮血、碎骨,以及腦漿。暴龍花了好一段時
間才瞭解自己受了多重的傷,龐大的身軀傾向一邊,重重地摔倒在血紅的沙地上。暴龍的雙腳
不斷狂踢,身體不停扭動,但是從各方面看來,他都已經死透了。苟德慢慢站起身來,探頭看
看場中的屍體。暴龍從頭到尾將近八十英呎,必定是他一輩子曾幹掉過最巨大的怪物。或許可
以將他做成標本––只不過,這麼大的標本能夠掛在哪裡?身邊傳來些微動靜,他迅速轉過頭
去,發現歐伯隆和泰坦妮雅收起長劍,側頭看他,神色中流露出十足的敬意。競技場中的妖精
群起激昂,紛紛發出瘋狂的叫好聲。
  妖精的確熱愛英雄––
  苟德露出謙虛的微笑。「很高興能為你們服務,兩位陛下。年輕的時候,我一天到晚都在
幹這類的事情。當然,那個時候我還不是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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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0 08:53:52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影子瀑布的郊區聳立著兩棟房子,兩棟房子中間隔了一段不算短的距離。其中一棟無人居
住,另外一棟則有住人,兩棟房子都受到無法忘懷及割捨的過去所困擾。位於右邊的房子比較
小,也比較樸素,看來有點年久失修,但是只要花點工夫很快就能整修好。這裡距離市中心不
算遠,但是沒有人會在不必要的情況下造訪此地。三個女人和一個小女孩會輪流站在二樓幾個
房間的窗戶邊看向窗外,但是這棟屋子裡面偏偏又只住了一個女人。她名叫波麗.考辛斯。當
她還是小孩的時候發生了一件慘劇。她不記得到底是什麼事,但是這棟房子卻不曾忘記。波麗
住在一樓,有時候會來到二樓,穿梭在各個房間,輪流看向窗外,有時是為了追尋某段記憶,
有時卻又是為了逃避某段記憶。而在沒有窗戶的那個房間之中,則不時傳出緩慢而又沉重的呼
吸聲。
  波麗站在春季房內,看著窗外的橡樹樹枝長出第一片嫩葉。空氣清新自然,為未來的一年
帶來美好的預兆。波麗,此刻是一名八歲大的女孩,必須踮起腳尖才能看到窗外的景象。她是
個愉快的小女孩,擁有純真美麗的容貌、金色的頭髮,以及綁在腦後的兩條長辮子。她身穿著
最漂亮的洋裝,同時也是她最喜愛的洋裝。儘管她今年只有八歲大,但是某樣恐怖的東西已經
進入她的生活。她默默地看著窗外,不管等待多久、觀看多久,始終沒有任何人自通往市中心
的小路上走來。
  她獨自住在屋中(只可惜這並非事實)。春季房窗外的景象是最美麗的,不過看久之後也
是最無聊的,而八歲小孩非常容易感到無聊。她不是第一次想到自己可以打開窗戶、爬到屋外
,置身春日的景象之中,但是她從來不曾這麼做。有某樣東西(在屋子裡)阻止她這麼做。波
麗.考辛斯,一個八歲小女孩,嘆了口氣,提起不太花俏的鞋子在牆上踢了幾腳,然後轉過身
去,離開了春季房。
  剛出房門,她的身體立刻開始長大,轉眼間變成成年人的體態。她伸出一手扶住牆壁,藉
由與實體物質的接觸與牆壁不變的本質尋求某種程度的慰藉。身體的變化很快就結束了,她深
深地吸了幾口氣,適應著全新的血肉之軀所帶來的短暫刺激。如今她化身為十八歲的女孩,剛
從親戚家搬回自己老家與母親同住。屋中尚且存在著某種其他的東西,但是當時她並不知道那
是什麼。她身材很高,足足有五呎十吋,長長的金髮散落在討喜的容顏上。她不是美女,永遠
都不會美到哪裡去,但要不是因為那雙眼睛的話,她的長相也不算太差。她的眼珠顏色很淡,
微帶淺藍,看起來非常冷酷,而且總是流露出謹慎的神色。屬於喜歡想很多,但是不願意將想
法宣之於口的那種人會擁有的眼睛。她步入走廊,打開隔壁房門,進入夏季房。
  耀眼的陽光自刺眼的藍天灑落屋內。陽光好似蜂蜜般流過下方的庭院;飛鳥有如飄浮的塵
埃般掠過窗外的藍天。波麗看著外面的夏日世界,彷彿置身夢境,但是這棟房子(或是房中的
某樣東西)卻始終不肯放她離開。她轉身離開窗口。她沒辦法面對夏日太久,因為夏日的景象
會帶來逝去已久的愉快回憶。帶來她剛剛回到老家、還不知道在家中等待著她的是什麼時的回
憶。她將夏日拋在腦後,走出房外。
  來到走廊上,她的肩膀微微向下一沉,四年的歲月一晃即逝,她當場變成二十二歲的模樣
。她的眼神失落迷惘,頭髮被剪得很短。那是在醫院剪的,在她崩潰後,他們就將她送往一間
具有歡樂假象的醫院。她不在乎。當時只要能夠離開這棟屋子,她根本什麼都不在乎。母親去
世之後,她就一直在此獨居,而這對她而言是種難以承受的壓力。當他們告訴她說她已經痊癒
後,她再度回到這棟屋子,只因為她沒有其他地方可去。她屬於這裡。她挺了挺肩膀,走入對
面的房門,看著窗外濃厚的秋意景色。
  橡樹上依然保有幾片疏疏落落的金黃枯葉,不過大部分的葉子都已經凋落,樹枝裸露在外
,有如枯骨一般。她最喜歡秋季。秋季蘊含一股寧靜的感覺,不會令她身心疲憊。當她不希望
現實叨擾之時,就會躲入秋季的景色之中。再說,秋季所代表的轉變本質讓她相信世界是會改
變的,她不需要改變自己去迎合世界。她默默看著秋季一會兒,接著不甘不願地轉過身去。她
一直不敢待在這個房間太久,害怕自己會因此而厭倦當中的景象,進而失去慰藉的魔力。她走
出秋季房,踏入走廊,轉眼之間又老了十三歲,恢復到自己真正的年紀。這個時候二樓只剩下
一扇窗戶了。
  她沿著來路回頭,走入隔壁房間。這個房間跟其他房間一樣空無一物,不過窗外卻是一片
冬季的景色,寒冷、強烈、天色十分陰暗。庭院之中結了一層厚霜,人行道上反射著冷冷寒光
。她最不喜歡這個場景,因為這裡是現實,是當下,世界棄她不顧,毫不理會她的需求。冬季
轉春,轉夏,轉秋,週而復始,沒有盡頭。她隨時可以走下樓梯,走出戶外,走入冬季,只可
惜她辦不到。這棟房子(或是其中的某樣東西)不允許她這麼做。她利用電話購物,郵寄現金
,從來不曾出門。
  波麗.考辛斯現年三十五歲,不過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上十歲。身材十分瘦削,有如皮包
骨,肩上背負著重擔,始終無法放下。當年那個八歲小女孩怎麼也想不到自己長大會變成這副
德行。
  窗外的一點動靜吸引了她的注意,她驚訝地發現外面的小路上竟然有個男人正往自己的屋
子走來。她立刻假設對方迷路了,因為沒有必要的時候絕對不會有人前來此地的。這裡除兩棟
屋子之外,一點看頭也沒有。而任何聽說過這兩棟屋子的人都知道不要在這附近閒晃。但是對
方繼續前進,腳步並不慌忙,步伐中也沒有任何恐懼或是退縮的跡象。他的外表十分親切,乍
看之下甚至堪稱英俊。最後他終於在對面那棟屋子外面停下腳步,然後在原地呆立了一段時間
。那是哈特家的屋子。
  發現對方不是來找自己之後,波麗微微感到失望。接著她又皺起眉頭,因為她發現對方有
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她想要抓住腦中那絲印象,但是卻說什麼也想不起來,就跟她大部分的思
緒一樣。她不再堅持。如果真是什麼重要的事,她總會回想起來的。男人突然迎向前去,踏上
門廊,打開門鎖。波麗眨了眨眼,神情驚訝。據她所知,哈特家已經二十五年不曾有人造訪了
。好奇心像是一個不友善的朋友誘惑著她,於是她轉身離開冬季房,穿越走廊,放慢腳步對著
樓梯走去。想要下樓,她就必須經過最後一個房間,沒有窗戶的那個房間。她抬頭看著天花板
,很快地路過那扇緊閉的房門。她聽見房內傳來緩慢沉重的呼吸聲響,不過完全沒有轉頭去看
。房間裡面空無一物,沒有任何東西。在走下樓梯的過程中,她一直聽著從空無一物的房間傳
來的呼吸聲。
  樓下所有窗戶所呈現的都是同一種景象,同一個季節。一樓的世界跟外界相同,沒有任何
詭異之處。波麗生活起居都在一樓,將其中一個房間佈置成自己的臥房。她盡可能不要待在二
樓,因為二樓充滿太多回憶。但是有時候,二樓會呼喚她。不管願不願意,她都必須響應那道
呼喚。
  她走到前門旁邊的窗戶旁,看著對面的哈特家。剛好陌生男子正從屋內的窗戶看向屋外,
所以她再度看見對方的容貌。她很肯定自己見過這張臉,只是不能肯定是什麼時候見過的。她
的呼吸逐漸急促。或許他是屬於自己過去的一部分,來自被她所遺忘的那段時光?來自她自己
選擇遺忘的那個年代?男人轉身離開,消失在窗戶之後,但是他的面孔卻沒有隨之消失,一直
停留在她的眼前嘲笑著她。她曾經見過這張臉,在自己很小很小的時候。那是強納森.哈特的
面孔,在她八歲的時候跟家人一起住在對面屋子裡的男人。
  ****
  一棟屋子會不會夢到曾經住在裡面的人,直到他們回家為止?
  詹姆士.哈特站在他幼時住過的屋子中,卻一點也認不出來。他覺得非常失望,儘管來之
前就已經告訴自己不要期望太多。根據他的記憶所及,自己應該從來沒有到過這間屋子,只是
他希望到了現場可以喚回一點印象。或許,曾經在這間屋子裡面發生的事情實在太過可怕,導
致他內心有部分堅決不願想起。他依然不知道家人為什麼要匆匆忙忙離開家園。根據時間老父
所示,當年的預言足以令任何人心驚膽跳,但究竟是什麼讓他父母拋開一切、說走就走?他們
被人威脅了嗎?被某個深信哈特家將會導致影子瀑布與永恆之門的毀滅的人所威脅?還是,他
父母本身就對此深信不疑,為了保護影子瀑布才決定匆忙離去?他暗自聳了聳肩,走過去推了
推左邊第一扇門。門一推就開,完全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屋內光線明亮,空氣清新,擺設著幾件毫不顯眼的傢俱,牆壁的顏色也平淡無味。壁爐旁
邊聳立了一座滴答作響的大鐘。哈特皺起眉頭。他從不喜歡滴答作響的大鐘。他本以為那是因
為自己牙醫的接待室中有一座這種鐘的關係,但如今看來,這個原因多半可以追溯到更早期的
經驗––房間中寧靜祥和,彷彿房間的主人才剛離開不久、隨時可能會回來一樣。這個想法令
他不安,他看向身後,期待看見某個人,或是某個鬼魂,正在暗處監視著他,不過一個影子也
沒看見。他走出房間,小心翼翼地關上房門。
  他在屋內四處走動,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搜查過去,但是始終一點印象都沒有。屋內十分
整潔、乾淨,好像清潔女傭才剛剛打掃完畢一樣。根據時間老父的說法,自從他們離開之後,
這裡就再也沒有人住過了,不過時間並沒有說明原因。屋中甚至沒有任何灰塵––彷彿二十五
年來這裡完全沒有改變一樣。他站在樓梯頂端,思考著下一步該採取什麼行動。他察看過每一
個房間,將屋內的東西拿拿放放,卻怎麼也喚不起任何回憶。這裡怎麼看都像是一個陌生人的
家。但是他生命中的前十年都是在這裡度過的,這裡一定有留下一些屬於過去的足跡。他神色
陰沉地在原地站了很久,兩個拳頭憤怒地反覆拍打自己的腰間。還有什麼地方沒找過––就在
此時,他腦中靈光一現,抬起頭來看向天花板上通往閣樓的暗門。
  他沒花多久時間就弄清楚要如何打開暗門,拉下折迭梯,爬上閣樓。閣樓很暗、很窄,空
氣中傳來一股濃濃的霉味,隱隱帶有一種熟悉的氣息,他感覺得出來。他伸手打開昏暗的小燈
。直到打開之後,他才突然發現自己不必看就知道電燈開關在哪裡。他花了點時間察看四周。
這塊屋簷下的狹窄空間裡堆滿許多大木箱以及用繩子捆好的紙包。他在最近的一個木箱旁彎下
腰,拉開上頭覆蓋的白布,結果發現木箱中擺滿更多的紙張,迭成一迭一迭地綁在一起,並且
標明日期。哈特拿出一迭紙張,迅速翻閱。退稅單據、財力證明、購物收據。哈特將紙張放回
原位。這些單據對他而言沒有任何意義。他走到下一個木箱前,扯掉了上面的白布。箱子裡面
滿滿的都是玩具。
  哈特靠著木箱坐下來。所有人們曾經擁有而又遺失的玩具最後都會出現在影子瀑布。不管
是被玩壞的還是被父母丟掉的,是脫線的填充玩具,還是長大騎不下了的三輪車。這些東西都
不曾真正遺失,它們只是流落到影子瀑布來了而已。這裡就是這樣的地方。哈特蹲在木箱旁,
目不轉睛地看著箱中的玩具,似乎深怕只要自己一分心,玩具就會消失不見。他將手伸進木箱
,拿出碰到的第一樣玩具。那是一個蝙蝠俠機械玩偶,方方正正,奇醜無比,散發出濃重的塑
料味。他轉動側面的大發條,蝙蝠俠的大腳立刻開始上下踩動。哈特緩緩露出微笑。他記得這
個傢伙。他記得自己坐在電視前面,欣賞著由亞當.偉斯特和伯特.沃德所主演的蝙蝠俠影集
。同樣的蝙蝠時間,同樣的蝙蝠頻道。(「別坐太近,吉米,這樣對眼睛不好。」)這段回憶
很短暫,但是很深刻,彷彿是從電影中擷取出來的靜態畫面一般。他將玩偶放在閣樓地板上,
它立刻發出吵雜的聲響,一跛一跛地走向前去。哈特心想不知道蝙蝠俠本人有沒有住在影子瀑
布,不過很快就否定了這個想法。蝙蝠俠至今不退流行。人們依然相信他的存在。
  接下來出場的是一本精裝本的《達拉克年鑒》,出自「神秘博士」(Doctor
Who)電視影集的周邊產品。該影集在黑白電視年代開拍,當年這種內容的影集還能夠令觀眾
害怕。哈特慢慢翻閱年鑒,一段段的回憶逐漸回到他腦中––聖誕節一大早該睡覺的時候不睡
覺,坐在床上閱讀這本新年鑒的記憶。年鑒一入手,他立刻想起這些景象,但這些景象並非完
整的回憶,它們不能告訴他正在閱讀年鑒的男孩是什麼樣的一個人。
  雷鳥神機隊(Thunderbirds)的車輛載具。詹姆士.龐德配備逃生椅的奧斯頓馬丁跑車。
會發射飛彈、車前蓋下方還會伸出電鋸的蝙蝠車。一個裝滿各式各樣玩具兵的盒子,所有的士
兵部是一副久經戰陣的世故神情。一把具有噴射機外形,能夠發射吸盤飛鏢的手槍。混在一起
的農場動物玩具和動物園動物玩具。依然放在包裝盒內的玩具火車。曙光怪物組合。
  回憶來來去去,慢慢帶回了一個模糊不清的男孩身影。男孩的身材以他的年紀來說有點矮
小,個性害羞,神情靦腆,因為缺乏同齡的玩伴而只好與玩具作伴,同時也因為即使在那個年
紀,他已經出現了與眾不同的跡象––哈特坐在木箱旁,抓起一把樂高積木,任由它們自指尖
滑落,有如沙漏中的沙粒一般。回憶慢慢浮上檯面,簡短,不連貫,讓他對自己的童年產生模
糊的概念。那不是什麼有趣的景象。年輕的詹姆士.哈特擁有溫暖的照顧與無盡的關懷,但是
他依然十分孤僻。他想不起來為什麼,但是他相信自己不會喜歡這個問題的答案。他的童年有
點詭異。他這個人有點奇怪。
  太奇怪了,就連影子瀑布也無法接受。
  他突然心神一震,彷彿內心深處有某樣東西甦醒過來了一樣。他屏息以待,等著那種感覺
再度以更加明確的形象回歸體內,但是卻什麼也沒有等到。他面無表情地拿出一堆玩具,卻再
也喚不起任何記憶。他看著散落一地的玩具,心裡只想著現實世界裡有不少收藏家願意花大錢
購買這堆垃圾。有幾個曙光怪物組甚至還不曾組裝起來過,依然原封不動地躺在包裝盒中。他
仔細看了看包裝盒封面的圖像,看著那些十分熟悉的科學怪人、吸血鬼,以及狼人,然後突然
露出一絲微笑,因為他想到這些傢伙很可能就住在影子瀑布,盡情享受著舒適的退休生活。或
許他可以找他們在幾個玩具盒上簽名––
  他撿起地上的玩具,小心翼翼地放回木箱。他看了看其他的木箱與包裹,但是卻沒有繼續
察看下去的意願。他體內有個聲音告訴他這些東西對他已經沒有任何用處了。召喚他來到閣樓
的是那些玩具,而他已經在玩具中找到他要找的東西。他爬下折迭梯,然後又爬了回來,關上
閣樓的燈,再度下樓,推回折迭梯。他走下樓梯,最後在樓梯底端停下腳步。他突然十分強烈
地感到這裡的事情還沒有辦完。還有東西在等待著他,很重要的東西。他看著週遭,感覺走廊
似乎也在看他,而且還裝作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他緩緩前進到掛在牆上的一面鏡子前。鏡中
的自己看著自己,臉上露出十足困惑的神情。接著,就在他的眼前,鏡子中的臉開始出現變化
,最後轉變成他父親的面孔。他的父親,外貌比印象中年輕,神情十分緊張,好像在害怕什麼
一樣。
  「哈囉,吉米,」父親說道。「很抱歉我必須匆忙離開,但是時間並不站在我們這一邊。
你應該能夠瞭解。這段訊息是在我們離開之前留下的,只有當你出現在這面鏡子前時才會自動
播放。我有好多事情想要告訴你。既然如今你回到這裡,就表示我和你媽很可能已經不在人間
。無論結局如何,我希望我們在一起有度過一段美好的時光。對我而言,你依然是個小男孩,
不過我想現在的你應該已經成年了。不管出了什麼事情,總之請記住,你媽和我非常愛你。」
  「我們之所以離開,都是因為那則預言。我希望你永遠不用回來,希望這則訊息永遠不要
播放,但是你的祖父,我的父親,非常堅持你必須擁有可以選擇回來的權利,如果你想要回來
的話。那麼,關於這則預言,內容十分隱諱。基本上,預言只是指出你的命運和永恆之門息息
相關,在未來的某個時間點上,你將會導致影子瀑布的滅亡。這種預言必定會造成群眾的恐懼
,而群眾一旦開始恐懼,就會導致許多的暴力行為。現在預言還沒有傳開,所以我們決定在有
人打算阻止我們之前離開這裡。我不知道大家會如何面對你的回歸,但是無論如何,你的祖父
一定還在這裡保護你。」強納森.哈特停了一停,轉頭看了看身後,接著又看回自己兒子。「
吉米,我們必須動身了。要活得快樂。」
  鏡中的面孔突然之間變回他自己的。他臉色蒼白,神情震驚。他不記得自己父親年輕時的
樣子,父親沒有留下任何年輕時的照片,而現在哈特終於知道為什麼了。他離開鏡子前,淚水
刺痛了他的雙眼。他沒有機會跟父母道別。他們如同往常一般開車出門,直到警察前來敲門,
告知他父母死於車禍意外,他才知道出事了。他一開始並不相信警方的話,一直說他父親駕車
技術很好,絕不可能出車禍。他不斷重複這句話,直到前往停屍間認屍為止。在那之後,他有
很長的一段時間沒有再說任何話。
  「再見了,爸爸。再見。」
  他用力吸了口氣,迅速地眨了眨眼。他沒有時間道再見了。要不了多久,當初將他們一家
人趕出影子瀑布的人就會得知他回來的消息,到時候一切就麻煩了。他必須查出關於自己家族
以及那則預言的真相,而這就表示他必須找出祖父。他父親的父親,留給他地圖與指示,幫助
他回到影子瀑布的祖父。鏡中留下的訊息似乎暗示他的祖父不但還住在影子瀑布,而且具有足
以保護孫子的強大能力。哈特皺起眉頭。他父母很少提起家族歷史。他成長的過程中從來沒有
見過祖父,也沒有任何叔叔伯伯、兄弟姊妹之類的親戚。在同學對他指出這一點之前,他並不
覺得這樣有什麼奇怪。當時他對父母提出了這樣的疑問,卻沒有得到答案。他父母就是不願意
提起這種事。後來,他開始對家世產生各式各樣的幻想。他想像自己是被領養的,或是綁架的
,或者他父親其實是檢方證人,因為曾經把黑道老大送進監牢,所以必須隱姓埋名。最後他終
於認定自己實在看太多電視影集了,於是不再多想這件事。他一直以為有一天,他父母總是會
把事情真相告訴他。但是如今他們已經去世了。
  他突然想到,如果祖父依然住在這裡的話,或許還有其他親戚也是。堂兄弟,或許,敵人
有可能會放過他家的遠房親戚。這個用詞令他震驚:敵人。有人會想要傷害他,甚至殺害他,
只因為他有一天可能會做某件事情。他心想自己或許應該有點危機感、有點恐懼感,但是這些
事情對他而言實在太新奇、太陌生了。他沒有辦法認真面對。這樣也好,否則他很可能會躲到
陰影中不敢現身。
  陰影。這個詞有如宏亮的鐘聲在他心中掀起陣陣回音,挑起許多浮光掠影般的回憶,有如
洗牌時晃眼而過的花色一樣。他試圖抓緊這些回憶,但是回憶稍縱即逝,始終沒有凝聚成形,
直到其中之一好似靈光一現,擊中他的心房。他小時候十分孤獨,所以自己幻想了一個朋友出
來。根據小孩子的簡單邏輯及幼稚思緒,他將這個朋友命名為「朋友」。他對朋友傾訴,分享
心裡的秘密,而他的幻想朋友則在夜裡守護著他,不讓各式各樣的怪物傷害他。這個記憶令他
驚訝,同時也令他深深著迷,因為他從來不曾自認是個想像力豐富的人。只可惜他的朋友已經
不在了,如今是他需要朋友守護的時候。
  在一股衝動的軀使之下,他伸起雙手,在牆上投射出一道陰影。他只有在孩提年代幹過這
種事情,但是童年的技巧迅速回到腦海,好像那一切不過是昨天的事情。牆上出現一隻長耳朵
的兔子身影,接著變成一隻振翅高飛的小鳥,一頭驢子,一隻鴉子。影子躍然牆面,在他的眼
前翩翩起舞,擺出各式各樣的動作,蘊含各式各樣的意義。哈特微笑,放下手掌,但是牆上的
影子卻沒有消失。
  哈特嚇得後退一步,一口氣卡在喉嚨裡面喘不過來。他兩手都已經垂在腰間,而影子卻在
沒有本體投射的情況之下依然待在牆上。影子再度開始移動,先是重複之前比出的形象,接著
緩緩移到牆角,轉變成一個全新的形體;他自己的影子。他縮回雙腳,深怕和那道影子接觸。
影子退回牆上,站直身體,變成和他一般高矮,只是雙手抱在胸前。
  哈特有點想要掉頭就跑,但是在見識過影子瀑布裡的一些詭異景象之後,一道具有自我意
識的影子似乎也不是多麼可怕的東西。再說,這道影子給他一種––熟悉的感覺。他曾經見過
這道影子,當他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他記得他。他就是他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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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0 08:53:56 |只看該作者
  「你他媽的去了哪了?」一個尖酸刻薄的聲音說道。「我不過離開五分鐘,你就給我消失
了二十五年!你好歹也該留張字條吧?我照顧你那麼多年,你就是這樣感謝我的?你父親老是
在工作,母親老是在忙,當時是誰陪伴你的?我始終待在你的身邊,結果卻落得這個下場?在
一棟空蕩蕩的房子裡面獨居二十五年?沒有人說話,沒有人陪。如果不是每天打掃房屋的話,
我早就已經瘋了。沒有訪客,唯一的鄰居是住在對面的那個瘋女人,可憐的孩子。我轉得到的
電視頻道全部在播肥皂劇。還有,卡拉漢神父一共跑來這裡軀魔了二次。他也夠幸運的了。我
只是一道影子,不是什麼鬼魂,我的生活比起鬼魂要豐富多了。怎麼著?你都沒話要跟我說嗎
?」
  「我找不到機會插話。」哈特道。
  「好吧,請原諒我說話不需要停下來呼吸,這也不是我願意的事情。如果你一個人獨居二
十五年的話,你也會開始自言自語的。」
  「朋友。」哈特說。「我很想念你,儘管我根本不記得你,我心裡還是有一部分始終惦記
著你。我怎麼能夠把你忘記?」
  「我是打死也不會去回答這種問題的。好啦,別光站在那裡。你去哪裡了?這些年來都做
了些什麼事情?把一切都告訴我吧。」
  「當年出現了一則預言。我們必須立刻離開,不然鎮民將會對我們不利。如果可以的話,
我一定會帶你一起走的。但是即使在當時,我也知道你無法在影子瀑布以外的地方生存。我在
離開這裡的同時,失去了所有記憶,但是即便如此,有時候我還是會夢到你。」
  「他們逼你離開。」朋友小聲說道。「我就知道你不會棄我不顧。喔,吉米,我真是太想
念你了!」
  影子向前一撲,就像一件活生生的斗篷般將他包覆起來。他可以感受到他的體重以及他的
心跳。這種情況本應十分恐怖,至少應該令他不安,但是並沒有。他覺得自己好像擁抱著一隻
溫暖的小狗一樣情緒豐沛,感動不已。朋友終於冷靜了一點,向後退開,再度回到牆上。
  「看到你回來真是太好了,吉米。你會在這裡住下來嗎?」
  「我想應該吧。這棟房子現在是我的了。我父母已經去世了。」
  「喔,吉米,我很遺憾。真的。聽我說,這些年來顯然發生了很多事情,而我想要你鉅細
靡遺地說給我聽,不過其實沒有那麼急,對不對?你先到客廳坐一坐,放輕鬆。我去幫你泡杯
上好的咖啡。」
  哈特揚眉詢問:「你沒有身體,要怎麼泡咖啡?」
  「我會隨機應變。」朋友說道。「我可以凝聚出足夠的實體。不然你以為這些年來我是如
何打掃房間的?心想事成嗎?乖乖聽話,待會就有巧克力片配咖啡吃。」
  「擺了二十五年,巧克力不會幹掉嗎?」
  「說話這麼直,早晚會得罪人的。巧克力沒壞,就和房子裡其他東西一樣。所有東西都保
持在你離開那天時的狀態。我知道你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影子滑過牆壁,有如雨滴滴落窗戶一般,消失在前往廚房的方向。哈特眨了眨眼,沿著走
廊走入客廳。在影子瀑布裡真的一刻都不會無聊––他整個人沉入二十五年前那張屬於自己的
椅子中。這張椅子比印象中要小多了,不過本來就該如此,不是嗎?客廳內的裝潢與傢俱看起
來很樸實,不過有點老舊,讓人聯想到六年代情境喜劇中的場景。電視超級大台,彷彿是石
器時代的產物。他盯著電視屏幕,希望可以喚起一些童年的回憶,讓他更加瞭解小時候的自己
。電視靜靜地待在原地,不過他心中已經掀起漣漪。他開始看見許多打從十歲或是更早之前就
已經不曾想起過的電視節目。
  神馬錢平。馬戲團小於。篷車隊。波納沙––
  這些節目在他腦中逐一掠過,開心愉快,經典非凡(靈犬萊西和獨行俠),但是最令他悸
動不已的還是回想起這麼多年前觀賞這些節目時的心情。在他眼中,這些都是黑白的單元格畫
面,但是那種心情讓這些畫面變得栩栩如生。哈特嘆了口氣,靠回椅背之上。或許他的影子朋
友就是揭開過去記憶的關鍵。它似乎什麼都知道。或許它連祖父是誰也知道。影子––小時候
他很害怕影子。他不喜歡影子突然和自己一起行動的感覺,或是鬼鬼祟祟跟在自己身後的模樣
。影子隨時隨地都在監視自己,但是他卻看不見他們的眼睛何在。他怎麼能夠忘記這個影響自
己孩童時期如此深遠的東西?每當太陽下山之後,影子就無所不在,自每個角落監視著他,靜
靜等待。有些夜晚,即使不關燈,他也無法入眠,只因為他怕自己一閉上眼睛,影子就會一擁
而上。只要關上燈,他就看不見那些影子,但是有時候他會覺得黑暗的房間就像是一道巨大的
陰影一般。於是他幻想出一個影子朋友,保護他不受其他影子侵害。由於身處影子瀑布的關係
,所以他就多了一個真實存在的幻想朋友。
  他驚訝地抬起頭來,因為他聽見走廊上傳來一陣腳步聲。不可能是朋友,因為影子不會發
出腳步聲。屋子裡面還有別人。他站起身來,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接著突然停步,本來要去
開門的手也隨即放了下來。如果朋友是真的的話,其他的影子怪物說不定也––一陣恐懼感突
然襲來,不過他很堅決地將之拋到腦後。他已經不再是小孩子了。如今他擁有許多真實存在的
敵人,而這些敵人很可能一直都在監視哈特家,以免他會笨到獨自空手回家––他也將這個想
法拋到腦後。對方很有可能是住在對面的那個鄰居,只是過來借個糖,順便和新來的鄰居打聲
招呼。
  住在對面的那個瘋女人,可憐的孩子––
  哈特搖了搖頭。他最好趁著還有機會的時候先看一看走廊。再這樣瞎想下去的話,他很可
能會先把自己嚇得奪窗而出。他打開客廳門,很快地踏入走廊上。走廊上沒有人。他傻笑一聲
,不知道是該感到放鬆還是愚蠢。這是一棟老房子,一定會三不五時發出一些吱吱嘎嘎的聲音
。接著他看向走廊底端,發現大門開啟了一條小小的縫隙。他試圖回想自己剛剛有沒有關門,
但是一時也沒有辦法肯定。他小心翼翼地穿越走廊,來到大門前,打開大門,看了看門外。沒
有任何異狀,沒有任何人的蹤影。他看向對面的屋子,不過鄰居沒有出現在任何一扇窗戶之後
。哈特不安地聳了聳肩,關上房門,轉身回頭,剛好看見一把匕首對準自己的喉嚨劃來。
  他以自己都無法想像的本能反應閃身一旁,在千鈞一髮之際躲過匕首的襲擊。攻擊他的人
跌向前來,因為出刀太過用力而失去平衡。哈特趁機揚起拳頭,但是凝力不發,因為他發現對
方是個滿臉恐懼、有如皮包骨般的瘦小女人。匕首反射出恐怖的光芒,加上女人臉上堅定又慌
亂的神情,終於將哈特自震驚中帶回現實。他毫不懷疑對方想要置他於死地,雖然他從來不曾
見過這名女子。
  匕首再度刺出。哈特低頭一閃,刀刃當場插入身後大門的木板上。對方想要拔出匕首,但
是刺得太深,一時拔不出來。哈特迅速向前一撲,一把抱起對方,將她的雙手夾在身側。她死
命掙扎,但是他比她強壯太多了。她逐漸平靜下來,兩人面對面地急促喘氣。接著他在她眼中
看見她膝蓋上揚,於是用力將她推開。她狂揮雙拳,希望能逼他離開門邊,以便再度奪回匕首
。哈特輕鬆擋下攻擊,但是對方的力道卻讓他的手臂發疼。就在此時,朋友有如一道黑色的浪
潮般自走廊另一端衝來,化身一襲黯影斗篷將女人籠罩起來。她絕望地想要掙脫束縛,但是影
子實在太強壯了,隨隨便便就讓她動彈不得。她停止掙扎,接著黑暗中傳來聽起來像是哽咽的
聲響。
  「記得我剛剛提過的那個住在對面的瘋女人嗎?」朋友說道。「就是這位了。波麗.考辛
斯。她經常喜歡站在窗口,靜靜地看著時光流逝,很少出門,不過這點你應該已經看出來了。
她就像一條躲在魚缸裡的古比魚,如果你要問我的話。要我如何處置她?」
  「暫時先像死神一樣抓著她不要放。」哈特一邊喘氣一邊說道。「不過接下來我就沒有主
意了。電話能用嗎?可以用的話,我想應該報警。」
  「不,拜託,不要報警。」波麗的聲音很細,聽起來像個小孩一樣。「我會乖的,我保證
。」
  她看起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幾乎讓哈特覺得自己是個欺負良家婦女的流氓。不過在看了
一眼插在門上的匕首之後,他立刻將這個想法拋到腦後。
  「把她帶去客廳,朋友,不過千萬不要放開她。我要問她幾個問題,然後再決定如何處置
。」
  「悉聽尊便。」朋友語氣愉快地道。「我的建議是把她交給警長,關在某個非常安全的地
方,然後把鑰匙吞掉。不過我懂什麼?我不過是個想像出來的朋友而已。」
  影子沿著走廊飄開,拖著波麗的身體一起離去。她沒有繼續抵抗,但是為防萬一,哈特還
是和他們保持一段距離。回到客廳後,朋友將波麗拋到一張椅子上,然後癱在她的腳前,有如
一塊毛毯一般限制她的行動。哈特拉過一張椅子,在他們身前坐下。
  「告訴我,波麗.考辛斯。」他冷冷地道。「告訴我妳為什麼想要殺我,據我印象所及,
我這輩子不曾見過妳。在妳告訴我原因的同時,順便給我一個不該將妳當作危險瘋子交給警方
處理的好理由。」
  「我很抱歉。」波麗道,她的聲音只比自言自語要大聲一點而已。「我慌了。我剛剛站在
窗口往外看,結果認出了你。你和你父親長得很像,而我對他印象非常深刻。當我瞭解到你是
什麼人,你的身份為何時,我滿腦子只能想到當年的預言。就是說你將會毀滅永恆之門,為影
子瀑布帶來末日的那則預言。我很害怕。我需要永恆之門,以及門對影子瀑布所帶來的影響;
少了它們,我絕對無法承受我的生活。我必須仰賴它們維持理智。我沒有發瘋,至少不算全瘋
。」她面帶憂傷地微微一笑。「雖然我相信你們一定不這麼認為。你知道,我並非––隨時都
是我自己,而你碰到我的時候剛好時機不對。我已經恢復正常了。如果你放了我,我保證不會
亂來的。」
  哈特靠回椅背上。她看起來似乎十分清醒,至少暫時而言。她的匕首處於很遠的地方,朋
友又在附近,隨時可以再度制伏她––
  「我強烈地認為我會後悔,但是––好吧,朋友,放開她。但是為防萬一,看緊一點。」
  「我看你跟她一樣瘋,不過你是老大。要是她又從身上抽出一把刀的話可別怪我。她看起
來就是會幹這種事的樣子。但是當然不會有人把我的話當一回事。我只是一道影子,懂得什麼
?」
  「朋友,放開她吧。」
  他重重地吸了一口氣(哈特忍不住好奇他是從什麼地方吸氣的),自波麗身上滑開,貼到
位於她身後的牆上,再度凝聚成一個人形。波麗小心地伸展手腳。
  「很有趣的朋友,吉米。我記得小時候你曾經向我提起過他,當時我也不知道該不該相信
你的話。小時候你很喜歡亂編故事。」
  「現在我喜歡人家叫我詹姆士。」哈特道。「妳記得我小時候的樣子?我是什麼樣的人?
當年的事情我全都不記得了。」
  「我們一起上學。當父母在忙的時候,我們也會一起玩。蘇珊.都伯伊絲告訴我說你已經
回到影子瀑布了,她從塔羅牌裡看出來的。我知道你遲早會回來老家,但是真的見到你的時候
還是很驚訝。這些年來,許多謠言跟八卦已經把你塑造成一個怪物––一把懸掛在所有人脖子
,以及我們所珍愛的一切之上的利刃。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有多怕你,直到發現我手持匕首走在
前往你家路上為止。但是現在我已經恢復正常了。我––不只一個––我的體內存在著不同的
自我。其中一個非常年輕,十分容易受到驚嚇。」
  「妳是說妳具有多重人格?」哈特饒富興味地說道。「我聽說過這種人。」
  「並不是如此單純。」波麗微帶遲疑地說。「是因為房子的緣故,你知道。我的房子––
四季屋。屋中的時間各自切割,我的年紀和個性取決於我身處屋內的哪一部分。」
  哈特看向朋友道:「你聽得懂嗎?」
  「喔,當然,這比電視肥皂劇要有趣多了,而且又不算多複雜。我認為我們應該過個馬路
,到她家去看看。」
  「你可以離開這裡嗎?我以為你被困這棟房子裡面。」
  「本來是,不過你回來了。如今任何你能去的地方我都能去。我是你的影子。我們走吧,
吉米,我是說詹姆士。我已經二十五年沒有離開過這棟屋子,而且波麗家聽起來真的很有趣。」
  「不過五分鐘前,你還堅持要把她關起來,從此棄而不顧呢。但是你說得沒錯,她家聽起
來的確有趣。帶路吧,波麗。要是我發現妳想要拿刀,我就叫朋友化身一噸重的磚頭,把妳壓
扁在地上。聽清楚了嗎?」
  「當然,詹姆士。我瞭解你如此謹慎的原因。請相信我,這一切對我而言並不容易。我都
已經不記得家裡多久沒有陌生人來訪了。我會談論起一些我對自己都不願提起的話題。但是我
想也該是我找人談談的時候了。如果你真的擁有傳說中那麼強大的力量,或許你可以幫我逃出
我為自己所設下的地獄。」
  「我沒有什麼力量。」哈特說道。「我沒有任何特殊的地方。我只是個普通人。」
  「希望你搞錯了。」波麗道。「為了我們兩個人好。」
  她緩緩站起身來,似乎隨時期待他會改變心意一樣。她領頭踏入走廊。哈特跟在她的身後
,必要時隨時準備出手抓她,或是拔腿就逃。儘管眼前的她看似無害,但是剛剛匕首襲來的畫
面在他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總是認真看待任何手持匕首的人。波麗在大門前停下腳步,看
了插在門上的匕首一眼,接著打開大門,走出屋外。哈特跟在後面出了大門,朋友則有如正常
的影子般跟在他的腳下。他小心翼翼地鎖上大門,然後三人一同穿越馬路,來到波麗家前。這
棟房子外表看來非常平凡,但是哈特已經學到在影子瀑布裡,平凡的外表不能代表任何事。屋
中的時間各自切割––波麗打開大門,走入屋內。哈特和朋友跟著進去,不過始終與她保持一
定的距離。
  這棟名叫四季屋的房子肯定有問題。哈特光從空氣中就可以感受出來––一股無盡的緊張
,一種詭異的壓力,一種刻意營造出來的氣氛。彷彿某人還是某種東西正在屋中屏息以待。他
走入走廊,儘管午後的陽光照亮整條走廊,但他還是忍不住心中一股想要回頭的衝動。波麗怎
麼能在這種環境下生活?他才剛進門就已經想要轉身離開了。波麗轉過頭來,似乎想要說些什
麼,哈特立刻藏起臉上不自在的神色。第一次,他開始瞭解隱藏在她內心的那股緊張氣息與造
成她神情緊繃,心情焦慮的原因,就像一根拉得太緊的琴弦一般。在他的注目之下,她突然臉
上一紅,伸手整理凌亂的頭髮,似乎終於發現自己的外表有多邋遢。
  「不好意思,家裡很亂,我也沒有打扮。如果知道有客人要來的話,我一定會花工夫整理
的。但是很少有人登門拜訪,而基本上我覺得這樣也好。大家都認為我瘋了。有時候連我都認
為自己瘋了。」她看了看四周,似乎無法決定要請他坐哪。「你必須瞭解,詹姆士。這是個很
危險的地方。這裡的時間有它自己的一套規則。很久以前,這棟屋子裡曾經發生過一件很可怕
的事情,當時我還是個小孩子。非常可怕的事情,只是我想不起來是什麼事。蘇珊說你失去了
所有童年的記憶。我就沒你這麼幸運了。我的童年回憶依然如影隨形,它們糾纏著我,糾纏著
這棟屋子。樓上有四間不同的房間,只要進入那些房間,我就會分別變成四個不同的人。四個
不同的自己。一樓的情況比較穩定,在這裡我可以當我自己。去廚房吧,那裡比較安全,距離
其他房間都很遠,或許它聽不見我們的談話。」
  她領著他穿越走廊來到廚房,一路上緊張兮兮,不停說話。哈特根本聽不懂她說什麼,但
是他還是仔細地聽,想從她的言語聽出蛛絲馬跡,進而弄清楚很久以前波麗跟她家究竟出了什
麼事。廚房很亂,不過亂得很舒服;就是那種亂歸亂,但是東西都在定位,不必花費心思尋找
的地方。所有空間都擺滿雜物,但是卻沒有任何灰塵與污垢,地板也非常乾淨。波麗拿起擺在
一張椅子上的毛衣,隨手丟在瀝水板上,然後請哈特坐下。他照做,偷瞄一眼確定朋友還在附
近,然後靜靜看著波麗忙東忙西、沖泡咖啡。她始終喋喋不休,彷彿一停止說話,緊接而來的
沉默將會導致嚴重的後果一樣。
  「我八歲的時候發生一件可怕的事情,而那件事情至今沒有結束,依然在樓上其中一個房
間繼續著。沒有窗戶的那個房間。自從事情發生以來,我就再也沒有踏足那個房間一步,但是
那裡面有東西在等待著我。」波麗的聲音逐漸冷靜下來,似乎有人可以談論此事令她心情鬆懈
了下來。「我曾經試圖面對房間裡的東西。十八歲的時候試過,二十二歲也試過,最近的一次
是在去年。我辦不到。我不夠堅強。而我每嘗試一次,身體的一部分就會被一個房間擄獲,有
如困在琥珀中的蒼蠅。現在,當我上二樓的時候,屋子會強迫我變成那些年代的自我。那並不
算是一種懲罰。我花了一段時間才瞭解這一點。屋子是在試圖治療我,想要讓我藉由面對問題
來克服問題。只是我辦不到。」
  她說到這裡停了下來。哈特十分謹慎地選擇用字遣詞。「妳八歲的時候究竟出了什麼事情
?妳一點也記不起來嗎?」
  「記不起來。當時我母親出門了,我和父親單獨待在家裡。我們之間發生了一件十分可怕
的事情,可怕到我沒有辦法記得;可怕到時至今日依然糾纏著我和房子不放的地步。」
  喔,老天呀,哈特心想。她一定定遭受性虐待了。一定是她父親––難怪她不願意想起。
  「為什麼不離開這裡?」在肯定自己的語氣不會過於激動後,他問道。「收拾行囊,離開
此地,將一切通通拋到腦後?」
  「我辦不到。屋子不肯放我走。只要樓上那些房間依然擁有我的一部分,我就不是一個完
整的人。這棟屋子一方面想要治療我;另一方面又想要吞噬我。於是我不斷嘗試著面對自己的
恐懼,而在每次失敗之後又失去更多的自我。要不了多久,這裡就會擠滿不同版本的我,大家
都沒有轉身的餘地了。」
  她試圖擠出笑容響應自己的冷笑話,可惜並不成功。她咬了咬下唇,突然偏過頭去,不讓
哈特看見她眼中的淚光。他很尷尬地坐在原地,想幫忙又不知道從何幫起。朋友自牆上浮現,
飄過餐桌,像是條圍巾一般圍繞在波麗顫抖的肩膀之上。
  「好了,好了,不要這個樣子,小花瓣。沒事的,妳不再孤獨了。妳的問題在於長久以來
妳都是獨自一個人面對問題。難道過去從來沒有人想要跟妳一起上去看看那個房間嗎?」
  「沒有。我從不讓人進入屋內,就連蘇珊也一樣,而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唯一可能有辦
法幫助我的人是我媽媽,但是她一定不會瞭解的。她很可能會說一切都是我的錯。她是在我十
八歲的那年去世的,就是在我第一次試圖面對那個房間並且失敗之前。那部分的我從窗戶中眼
睜睜地看著她的葬禮,而八歲的我則在另外一個房間裡面觀看。那之後,我就獨自一人在屋子
裡面生活,越來越孤獨。沒有人來造訪,他們可以感覺到四季屋蘊含了越來越強大的力量。那
股力量十分善妒,不希望任何人前來搭救我。我很驚訝你竟然進得來。你一定非常堅強。即使
是剛剛試圖殺害你的時候,我心中的某一部分就已經很確定你是一個不平凡的人。」
  「打從他還是個小孩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他不平凡了。」朋友說道。「一切都會沒事的
。詹姆士和我會幫助妳度過難關。我們從最年輕的妳,八歲的妳開始,一路追溯下去,直到找
出問題的根源為止。到時候我們就可以把它狂扁一頓。」
  「不好意思,打擾一下。」哈特道。「我可以和你私底下談一談嗎,朋友?去走廊上講?」
  「當然可以,詹姆士,但是不能等一下嗎?」
  「不,我不認為可以等。」
  「喔,那好吧。真是不好意思,親愛的,我們不會談很久。妳一個人沒問題吧?」
  「沒問題。」波麗道。「我早就習慣一個人了。」
  哈特站起身來,走到走廊上,朋友跟在他的身後沿著牆壁滑了出去。哈特輕輕關上廚房的
門,向旁邊走開一段距離,然後看向自己的影子。
  「你以為你在幹什麼?這個女人需要專業的心理諮商!很顯然地,她小時候遭到父親性虐
待,在恐懼、羞愧,以及罪惡感的壓迫之下,她寧願壓抑記憶也不願意坦然面對。這些所謂的
其他部分的自我很可能只是多重人格的具體表現。她需要專業人士的幫助。天知道兩個好心人
會對她的內心造成多大的傷害!」
  「心理醫生幫得上忙的話,早就幫了。」朋友冷靜地說。「她一輩子都在承受這件事,我
很肯定她已經試過所有可行的辦法。我們幫得上忙,吉米。我們很特別。你的特別之處就在於
你和她一樣失去了童年;我的特別之處則是在於我不是真實存在。沒有東西傷得了我,沒有東
西嚇得倒我,不管面臨什麼樣的危險,我都可以保護波麗。在等待你回來的那段日子裡,我學
會了很多很多東西。況且她說得沒錯,吉米。你擁有強大的力量,我不知道是什麼力量,但是
我感覺得出來,像是某種深埋地底的機械所發出的嗚鳴聲,靜待著某人按下正確的啟動按鈕。
這件事我們非幹不可,吉米。波麗需要我們的幫助。」
  哈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慢慢地吐了出來。「我有非常不祥的預感,朋友。除了波麗
之外,這屋子裡面還存在著別的東西。我感覺得到對方在觀察我們、等待我們。如果我擁有什
麼神奇的力量,我也一點概念都沒有。但是你說得也沒錯,我們不能棄波麗於不顧。就算只是
為了不要讓她再拿刀子來砍我也好。如果我注定會有鄰居的話,我可不希望鄰居是個會拿刀砍
人的瘋子。」
  「你變得非常憤世嫉俗,吉米。我有點不能接受這樣的你。」
  「這叫實際,不叫憤世嫉俗。還有,叫我詹姆士,不要叫吉米。聽著,我已經說要幫忙了
,不是嗎?我只是覺得要小心為妙。好了,在我改變主意之前,快點開始吧。」
  他微微一笑,朋友則是搖了搖頭,然後一起走回廚房。波麗背對他們站在窗前,默默不語
地看向窗外。她緊緊抱住自己,似乎突然感覺很冷,又像是在克制自己不要發抖一樣。聽見他
們回來,她並沒有轉頭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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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0 08:54:01 |只看該作者
  「在你們出現之前,我隨時都在擔心受怕。」她緩緩說道。「我害怕過去可能發生過的事
情,害怕躲在沒有窗戶的房間裡的東西,害怕他隨時都會召喚我上樓。但是我始終沒有瞭解到
恐懼的真義,直到你們出現,帶給我希望為止。我迫切地想要擺脫過去,但是可能失敗的恐懼
卻又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不要擔心,」哈特道。「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把妳一個人留在這裡。如果我沒辦
法幫妳擺脫這一切,至少還可以請妳過個馬路到我家去住。妳在那裡會很安全的。」
  「你不懂。」波麗道。她轉過身來,面對著他,但是冷淡的目光中卻不存有任何希望。「
我無法離開。房子不會讓我離開。不管躲在樓上的是什麼東西,總之都是在我的幫助之下壯大
成形的;是我給了它力量,使它得以控制我。而我心裡很明白,毫無疑問,它寧願殺了你我,
也不願意放我走。」
  哈特很想上前拉起她的手臂安慰她,但是她臉上的痛苦卻形成了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
好了。」他說。「計劃是這個樣子。我們上樓,進入八歲的那個房間,然後一間一間地搜,找
回所有妳失去的自我,將它們重新融入妳體內。先讓妳擁有完整的自我,然後再進入最後的房
間,將一切事情徹底解決。」他微微一笑。「我不是刻意表現信心,好像真的知道自己在幹什
麼一樣,總之這一切都要看妳。相信我,波麗,我想不出任何一個不該嘗試的理由。即使我並
不記得,但是我們曾經是朋友。我發誓會盡我所能地幫助妳,朋友也會。以前妳之所以失敗是
因為獨自面對的關係,如今我們跟妳站在一起了。我們不會讓妳失望的。我們不會讓妳失敗的
。準備好了嗎?」
  「沒有。」波麗說。「但還是走吧。」她放開緊抱胸口的雙手,走過來站在他的面前。「
以前的你是個邋遢的小鬼,衣衫不整、蓬頭垢面。而我則是個乾乾淨淨、一塵不染的女孩。但
是我最喜歡跟你在一起玩,還會告訴你很多我不敢告訴別人的秘密。你離開的時候,我以為世
界末日到了;當時我好恨你一聲不響地離開,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裡。把我留在這些可怕的事情
之中。坦白講,我想這也是剛剛想要殺你的原因之一。但是現在你回來了,我心中再度燃起了
希望。自從你進入屋內,屋子整個感覺都改變了。或許你命中注定要回到此地,幫助我離開。
有時候,影子瀑布就是這樣子。但是詹姆士––你體內只是可能隱藏了強大的力量,但是這棟
房子卻肯定擁有強大的力量,許多年來利用我的罪惡與苦難所累積而成的力量。這股力量真實
存在,就和我一樣真實,而它一點也不希望我能夠重新找回完整的自我。我不知道一旦它認定
你是敵人之後會做出什麼事來。你沒有必要這樣做,詹姆士。」
  「不,我有必要。」哈特道。「我們是朋友,不管記不記得都是朋友。帶路吧,波麗。」
  她面露微笑,伸出一根手指放上自己嘴唇,接著又壓在他的嘴唇上。她頭也不回地走出廚
房,哈特及朋友跟在她的身後來到走廊。波麗的背影看來昂首闊步,只有微微緊繃的肩膀透露
出她體內絮亂不已的思緒。走廊似乎比剛才昏暗,壓力十足,哈特心中逐漸浮現一股想要伸手
扶住牆壁以確定牆壁沒有向走廊中央擠壓而來的需求。不過他沒有真的這麼做。他不想做出任
何可能令波麗分心的事情,怕會摧毀她好不容易建立出來的信心。他並不清楚波麗究竟有多勇
敢、有沒有辦法面對糾纏她一生一世的夢魘,但是她的勇氣已經足以在他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不知道為什麼,特別是在匕首襲擊事件之後,不過他發現自己很喜歡波麗,並且決心要幫
助她逃離過去的束縛。不管要付出多大的代價。波麗突然在一扇緊閉的房門前停下腳步,哈特
差點撞上她。
  「這裡就是一切開始的地方。」她輕聲說道。「當年我八歲,媽媽出門了,我獨自一個人
在這裡玩耍。爹地人在樓上。他叫我上樓,於是我就上樓,接著事情就發生了,不管是什麼事
情,總之我的生命在那之後就再也不一樣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打開房門,毫不畏縮地步入房內。進房後,她跨向旁邊,好讓哈特也
跟著入內。他進房時雙手緊緊握拳,但說不上來為什麼。這個房間平凡得出奇,裝潢優雅,傢
俱舒適,午後的陽光自窗外灑來,有如金色的醇酒般在地毯上流動。波麗迎上前去,在火爐前
半跪下來。
  「當時我就在這裡,一個留著兩條辮子的天真女孩,蹲在火爐前玩著拼圖,不過拼得很差
。就我的年紀來講,那個拼圖太難了,但是我不肯對自己承認。當時的我十分認真地看待任何
挑戰。我的一部分至今依然存在於此,不停地拿起拼圖碎片,慢慢地拼湊它們,靜靜等待父親
的叫喚。」
  「波麗!上來。我需要妳。」
  聲音很嘶啞,很緊繃,是男人的聲音。這聲音不斷在房間中迴盪,過去的回音至今依然不
肯消逝。波麗站起身走到門外,哈特立刻跟著出去。波麗不疾不徐地步入走廊,來到樓梯底下
。她沒有轉頭看哈特,只是對著他的方向伸出手。哈特牽過她的手,和她一同踏上樓梯,迎向
過去。天色似乎更加昏暗,彷彿太陽都已經下山了一樣。四面八方都是陰影,朋友好似一頭守
衛犬般緊緊跟在他們腳邊。哈特感覺到波麗體內逐漸高張的緊張情緒,有如拉滿的弓弦一般,
不過她還是極力自制。不管這股自制力是出於勇氣還是出於絕望,總之都支持著波麗繼續走下
去。哈特緊緊握住她的手掌,試圖將自己的勇氣傳入她的手心。
  如果你在上面的話,波麗的爸爸,我這就來找你了。如果你還活著,我會殺了你;如果你
已經死了,我會把你挖出來鞭屍。我一點也不記得你,但是你對波麗的所作所為實在令人髮指
。我會不惜任何代價從你的手中救出波麗。不惜任何代價。
  他們抵達二樓,波麗手裡一緊,突然將哈特的手掌握得隱隱作痛。她沒有等待哈特反應,
隨即邁開大步迎向前去,推開了眼前的一道房門。門緩緩開啟,她微微遲疑。哈特精神緊繃,
還以為會發生什麼事,但是結果什麼也沒有。
  「我八歲,獨自玩耍,聽見父親的叫喚。我首先來到這個房間,因為我想要拖延時間。我
不記得為什麼,只記得自己很害怕。我現在依然很害怕。」
  「妳這次不再是一個人來了。」哈特說。「朋友和我都跟妳在一起。」
  「我還是很害怕,只是這次沒有怕到裹足不前。」
  她踏入房間,接著很快地彎下腰去,好像突然之間胃部抽筋一樣。她渾身顫抖、身體蜷縮
,像折迭式的玩具一般越變越小。她的手自他掌心滑脫,變成一副小女孩的模樣,穿著小女孩
的可愛洋裝,站在他面前。她迅速抬起頭來,以成年人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接著轉過身去望向
窗外。哈特和她並肩走去,看著窗外的春景。
  「我來過這裡太多次了。」小女孩說道。「每當那個聲音呼喚我,我就會上來。如果我不
上去的話,它就會一直呼喚、一直呼喚,直到我上來為止。這種感覺很奇怪,因為不管待會兒
發生什麼事情,我都沒有機會再度以小孩子的樣子前來這個房間。我從不知道永遠失去童年是
什麼感覺,不知道再也無法經歷童年是什麼情況。我會想念身為小孩的模樣,但是只要能夠獲
得自由,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伸出小小的手掌來到他的身旁,他則小心翼翼地將之握在手中。她的手看起來好小、好
脆弱,只看得他怒氣大發,瞬間拋開了所有恐懼與不安。她轉過身去,離開春季房,進入走廊
,短短地看了對面房間一眼,然後沿著走廊走向隔壁房門。哈特回頭看著沒有窗戶的房間那扇
緊閉的房門。他可以清楚地聽見房內傳來濃重的喘氣聲。那個聲音聽起來並不全然屬於人類。
儘管波麗的目光沒有在那扇門上停留,但是哈特依然可以感到門在波麗心中掀起的那股恐懼與
誘惑雜陳的感覺。
  波麗帶他來到下一個房間,推開房門,直接走了進去。她身形突然拔起,手掌逐漸變大,
轉眼之間長成青少女的模樣。她的目光穩健、下巴堅定,不過哈特已經可以從她眉宇之中看出
如今的模樣。窗外一片夏季景色,房裡盈滿耀眼的陽光。空氣中充滿劍拔弩張的氣息,彷彿不
停甩門甩到房門都爛掉了一樣。波麗看著窗外那副多年之前的夏季景色,臉上湧現一股比當下
的年齡世故許多的神情。當她開口時,聲音很輕,但是十分沉穩。
  「這是第一次我嘗試響應他的召喚,嘗試面對我的恐懼,並且征服它。多年來,他一直不
斷地召喚著我,但是我卻始終不曾越過第一個房間。我總是太害怕了。我覺得很丟臉,雖然那
絕對不是什麼平凡的恐懼,比較像是心中一股沉默的吶喊,永不停歇,不得安寧。但是當年,
我母親去世了,我也已經十八歲了。我成年了,自認應該拋開所有的童年恐懼。於是我走上樓
梯,進入第一個房間,然後很快地出來,以免自己改變心意。接著我站在門口,看著那扇緊閉
的房門。有東西在門後走動,在等待。最後我終於轉過身去,走入這個房間。我想我就是在那
個時候瞭解到自己永遠不可能自恐懼之中解放。我站在這裡,看著窗外的夏季景色良久,然後
掉頭離開,回到樓下。」
  她轉身走出夏季房,再度回到走廊。這時她的手開始顫抖,肩膀微微下垂,彷彿肩負了一
個沉重到無法放下的重擔。不過她依然抬頭挺胸,臉上的神情堅定異常,幾乎已經達到非人的
境界。她推開秋季房的房門,舉步走了進去,歲月立刻再度衝擊她的外形。她突然間神色疲憊
,變成一副短髮模樣。
  「二十二歲的時候,我精神崩潰了。我開始想起童年時所發生的事情,但又不夠堅強,無
法面對。於是某天下午,我整個人突然崩潰。當時的情況並不很戲劇化,我只是不停地哭,不
停地哭。他們帶我到一個很舒服的地方,一直待到我再度忘卻為止。後來我回到家,那聲音再
度召喚我。當時我已經麻痺了,以為自己可以面對他。我錯了,於是我的一部分就此留在這個
房間中。我變得迷惘、失落,比之前還要懦弱。」
  她看都沒看窗外,直接轉身離開,哈特必須加快動作才能跟上她的步伐。她毫不遲疑地走
到隔壁房間,推開房門,步入冬季房中。十三年的歲月瞬間飛逝,她的頭髮迅速長長,轉眼之
間披上了肩膀。房中的緊張氣息幾乎令人難以忍受,壓力之大,令哈特感到全身上下都遭受擠
壓。那種感覺就像是面對一陣狂風吹拂,或是在無情的海浪之中掙扎,不管游得多麼努力都會
再度被海浪捲回大海。
  「我幾乎成功了,最後一次嘗試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乎了。我認為沒有任何事情能比這樣
活著還要糟糕。我又錯了。我在這個房間站了一整個早上,然後又站了大半個下午,結果還是
沒有辦法讓我自己去做那一件唯一可以解放自己的事情。這麼簡單的一件事,只要走進那個房
間裡就好了––我痛恨自己如此懦弱、如此害怕,但光是痛恨並不夠。最後,我再度走下樓梯
,再度將自己的一部分留在樓上。我最遠就只能到此為止了。我沒有辦法繼續向前,沒有幫手
的話絕對辦不到。幫我,吉米,求求你。」
  她的手掌無力地癱在他的掌心之中,似乎她所有的力氣都已經離體而去。她肩膀塌下,腦
袋低垂,有如一頭剛剛跑輸比賽的賽馬一般。
  「波麗!上來。我需要妳。」
  音量比之前大多了,因為聲音就是從隔壁房間發出的。哈特試圖在聲音中尋找隱藏在字義
之外的蛛絲馬跡,但是對方的聲音實在太過模糊不清。波麗站在他的身後,冷靜、放鬆,沒有
絲毫動靜,進入一種憤怒與恐懼都無法觸碰的心理狀態。不管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總之一
切都將取決於他。
  我不要承擔這種責任!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這裡已經是她的極限了。」朋友在他腳邊凝聚,輕聲說道。「你必須做個決定,詹姆士
。我們繼續向前,還是回頭離開?」
  「我不知道!我以為我知道,但是––看看她。光是想到下一個房間就已經讓她變成這個
樣子,那個房間到底具有多麼強大的力量?她已經精神崩潰過一次了,我不希望讓她再經歷一
次。」
  「她能夠走到這裡,都是因為她相信你會和她站在一起。難道你打算在這關頭上令她失望
嗎?」
  哈特憤怒地搖頭。「到底是什麼東西把她搞成這個樣子?她父親究竟對她做了些什麼?」
  「我也很好奇。」波麗以一種昏昏欲睡的語氣緩緩說道。「我花了好多年的時間猜想那個
房間裡面究竟有著什麼令我如此害怕的東西。我一直懷疑是和性虐待有關的東西。這幾年常常
會聽到這類的事。但是我不相信我父親會做出這種事情。我愛他,他愛我。究竟為什麼光是想
到再度與他見面就會讓我喘不過氣來?」
  「只有一個辦法能夠知道答案。」哈特道。「我們走吧。」
  他緊緊握住她的手,往最後一扇門走去,波麗有如小女孩般跟在他的身後。此時黑夜已經
降臨,唯一的光源來自第五扇門底下的門縫。穩定的呼吸越來越大聲、越來越刺耳,其中似乎
充滿越來越甚的期待。哈特緩緩迎向前去,波麗走在他的身旁。走廊開始在他們面前向後延伸
,幾乎看不見盡頭。哈特已經不知道該怎麼想了。他本來十分肯定一切必定是因為性虐待的緣
故,但是波麗已經考慮過這個可能性,並且將之排除。那麼在那個房間之中大口呼吸的究竟是
什麼東西?他們穿越黑暗,慢慢慢慢地接近房門,似乎隨時會有怪物破門而出將他們一口吞下
一般。最後他們終於來到門前。哈特遲疑片刻,不確定接下來該怎麼辦。波麗伸出一手,轉動
門把,推開房門,然後和哈特一起走入,準備面對等在裡面的東西。兩人進去之後,房門立刻
在他們身後緊緊關閉。
  房間中十分明亮,瀰漫著一股病房的氣味。一個男人躺在病床上,因為久病不愈而形容枯
槁。他雙眼緊閉,呼吸凝重,似乎每吸一口氣都必須花費極大的心力一樣。波麗一言不發地看
著對方。哈特則困惑地看著四周。房間裡面沒有其他東西,就只有一個病入膏肓、根本不知道
他們進房來的男人。
  「我想起來了。」波麗道。「我父親得了癌症。當時所有醫生都束手無策,只能叫他回家
等死。他在病床上掙扎許久。我好怕見到他,好怕失去他,好怕永遠再也看不到他。對一個八
歲小孩而言,死亡是一件難以理解的事情,況且對方還是自己的父親––我有很長一段時間無
法相信這個事實,也不願意相信。但是當我終於瞭解到他再也不會離開病床之後,我也終於對
自己承認了這個事實。」
  「我祈禱奇蹟發生。一次又一次地祈禱,對上帝保證我願不惜任何代價,只要能夠治好父
親。我甚至說我願意去當修女。但是不管我如何祈禱,癌症始終無情地吞噬我的父親,使他日
復一日地消瘦下去。每次看著他的手,我都能夠看見皮膚下的白骨;看著他的臉,我就會看見
臉頰下的頭顱。他好像已經變成了死神一般。我不再進來探望他了,因為他令我怕得要死。就
算他大聲喚我,我也不願意進來。」
  「接著有一天,我媽媽出門辦事,留我一個人和父親一起待在家裡。我沉迷在拼圖遊戲中
,因為只要投注夠多的心力,拼圖至少是我有機會解開的謎團。中午過後,他開始呼喚我的名
字。我不願意上去。我太害怕了。他一直叫、一直叫,最後我終於爬起身來,走到走廊。我在
樓梯底下站了很久,然後很緩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上樓梯。我躲在對面的房間裡,他再度叫了
我一聲。我站在他的門外,聽著他沉重的吐息響。最後,呼吸聲消失了。」
  「我走了進去,他已經死了。他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我的父親,和我印象之中完全不同。那
感覺就像是這具全身長滿癌症組織的東西取代了我父親一樣。當時我唯一可以想到的就是,如
果他叫我的時候我就進來的話,或許現在他就不會死了。我的罪惡感及恐懼在這個房間中造就
了某種邪惡的東西,並且賦予它控制我的權力,藉以給我應得的懲罰。躺在床上的不是我父親
。那是別的東西,邪惡的東西。我想曾經它也是我的一部分,但是如今不是這麼回事了。它已
經發展出自我意識,並且恨我入骨。」
  哈特看著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男人,接著又轉回波麗臉上。她的表情令他十分不安。她的言
語有著如同咒語般的力量,彷彿她正在召喚某種可怕的怪物。接著床上的男人坐起身來。波麗
向後跌開一步,連忙抓住哈特的手臂。床上的男人朝他們兩人露出微笑,目光中隱含著強烈的
飢渴慾望。癌症腫瘤突然間自他皮膚之上浮現,有如許多黑色的葡萄一般,被他體內一股強大
的壓力逼得噴出體外。他的臉部浮腫、漲滿鮮血,五官隨即轉換成一張惡魔的面孔。他始終保
持微笑。
  「哈囉,波麗。」他低聲說道。「妳終於來看我了。過來親親爹地,我會把我擁有的一切
通通分享給妳。妳知道自己罪有應得。到時候我和妳就可以一起待在黑暗之中,轉化為畸形的
怪物,永遠不死,永遠不死––」
  波麗默默地盯著他,滿臉淚水。癌症怪物輕輕一笑。
  「過來,波麗。妳看起來秀色可餐,我恨不得一口把妳吃了。」
  「夠了。」朋友說著衝到癌症怪物面前。對方大吃一驚,向後一縮,朋友已經在轉眼之間
化身為一道有著尖牙跟利爪的巨大黑色形體。他落在對方的身上,癌症怪物隨即消失在黑暗中
。四周陷入一片沉靜,接著朋友開始發出尖叫。他突然向旁邊彈開,對癌症怪物發出恐懼的嘶
吼,眼睜睜地看著對方輕而易舉地將自己撕裂。朋友像是一灘污水般墜落床邊,掙扎地爬過地
板,回到哈特腳旁聚集,像個受驚的小孩一樣低聲啜泣。
  「好吃。」癌症怪物說道。「但是對我來說口味太淡了。我只想吃波麗。我已經等待許久
了,親愛的。這棟房子想要救妳,一直給妳逃跑的機會,但是妳總是不肯把握,所以妳現在已
經是我的了,肉體跟心靈都是。特別是肉體。我要用各式各樣的方式享受妳的肉體,等我享受
完了,妳將認不得妳自己。」
  「去死吧。」哈特道。他大步向前,走到波麗和癌症男的中間。對方仔細地打量哈特,起
伏不定的皮膚上反映出濕潤的色彩。空氣裡瀰漫著腐敗的氣息。
  「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癌症男說道。「你不屬於這裡。她創造了我。她屬於我。這
一切都是她想要的,只是她自己不願承認而已。現在就離開,不然我會殺了你。你絕對不會想
知道我會對你可憐的屍體幹出什麼事情的。」
  「當年她只是一個孩子。」哈特道。「她根本不懂。她很害怕。」
  「現在再來狡辯已經太遲了。我要把這個女人抓過來,將我的手指插入她的血肉。你完全
沒有能力阻止我。」
  對方舉起腫脹的手扯開床單,一雙象腿在床沿旁邊來回擺動。他跳下床來,腳上的腫瘤有
如壞掉的水果般爆出漿汁。他舉步向前,有如具有形體的邪惡夢魘。哈特舉起手臂,試圖阻止
對方。他體內湧現了一股不知名的力量。那是一股能量,一種潛能,一個他從來不曾體會過的
感覺。當他需要這股力量的時候,力量就會回應他的要求。如今他不是為了自己喚醒這股力量
,而是為了波麗,一個早已傷痕纍纍的女孩。他突然對癌症男開口說話,聲音十分犀利,十分
強悍。
  「你。出來。立刻從他身上出來。」
  活生生的癌細胞化作許多黑色的液體從波麗父親的身上狂噴而出,濺落在他的腳邊。在一
股比他更強大的力量之下,他的皮膚不斷裂成碎片,流動的穢物不停自體內湧出,身體無助地
劇烈顫抖。最後,波麗的父親站在他們面前,臉色蒼白,四肢搖擺,不過身上再也沒有任何疾
病的痕跡。他腳邊的地板上爬滿了扭動蜷曲的癌症組織,有如某種自最深沉的夜色之中出現的
產物。在哈特與波麗的目光之下,癌症組織漸漸停止扭動,失去生命的氣息,直到波麗賦予他
的所有力量通通消失為止。她轉過頭去,看向自己的父親,開始跨步向前,但是隨即停下腳步。
  「爹地?」
  「哈囉,小公主。看看我最可愛的女兒,如今已經長大成人了。時間過得真快,蜜糖。不
過我終究還是回來了。我回來了。」
  波麗撲入他的懷中,兩人緊緊擁抱對方,彷彿從此不打算分開了一樣。淚水自他們的臉上
流下,不過他們一點都不在乎。哈特轉過身去,給他們一點私人空間,接著看向自己腳邊那團
形狀不定的黑影。
  「你沒事吧,朋友?」
  「有事。等我復原之後再問我一次,大概一、兩年後就可以了。你是怎麼辦到的?我不知
道你有這種能力。」
  「我也不知道。」哈特道。
  他看著波麗跟她父親。他們終於放開擁抱,但是依然站得非常近。波麗哽咽幾聲,擦乾了
淚水。
  「爹地,這位是吉米.哈特。是他救了你。他帶我來到這裡,即使在我自己都不確定的時
候依然深深地相信我。」
  「吉米.哈特?」男人以奇怪的眼光看著他。「你和你父親長得很像,吉米。謝謝你,謝
謝你為我女兒所做的一切。」
  「喔,爹地,我很抱歉。我知道我早就應該來找你了,但是我實在太害怕––」
  「別說了,小公主,我知道。我瞭解。當年妳只是個小孩。」
  「你不怪我––」
  「我什麼都不怪妳。」他再度看向哈特。「我希望有人可以向我解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不過暫時而言,我很高興能夠站在這裡,很高興能夠活著。我的一部分已經在這裡很多年了
,一直被––那個怪物所囚禁,但是我並不記得細節。那種感覺比較像是一場瘋狂的夢境,說
什麼也醒不過來的惡夢。」
  「一切都結束了。」波麗道。「你活過來了,一切都會沒事的。」她突然臉色一沉。「喔
,爹地,你還不知道,媽媽去世了。」
  「我知道。我感覺到她的逝去,已經很久了,但是當時我什麼忙也幫不上。沒關係的,波
麗。如果她在這裡,我相信她一定會跟我一樣以妳為榮的。」
  「但是我對她好壞––」
  「她瞭解的。」她父親說道。「不管她身在何處,我肯定她瞭解的。」
  波麗對著哈特微笑。「謝謝你,詹姆士。謝謝你所做的––一切。我從來不敢想像––我
不知道你擁有這種力量。」
  「我也不知道。」哈特道。「看來我對自己的一切所知甚少。我得要想想辦法改變這個情
況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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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0 08:54:24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蘇珊.都伯伊絲在一陣音樂聲中緩緩醒來,接著又閉著眼睛在床上躺了好一陣子。每天早
上九點,鬧鐘收音機都會自動開機。她把收音機擺在觸手不可及的地方,這樣才能逼自己起床
去按掉。她閉著雙眼躺在床上,任由輕柔的音樂洗滌自己。對她而言,起床總是一道非常緩慢
的程序,反正她根本也沒有必要急急忙忙地趕去任何地方。
  她的床靠著牆,方便她隨時伸手就能感受到牆壁的堅硬及存在感。牆壁為她帶來慰藉,帶
來實際存在、恆久不變的感覺。自從她在家中地板上發現魯卡斯的屍體後,她就常常出現需要
知道家中依然是個安全處所的需求。那具意外的屍體始終在她腦中揮之不去,而她的小屋子再
也不能提供從前那種安全感了。她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敢關燈睡覺。白天她可以藉由找事做、找
人聊天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但是一到晚上,她就像小孩一般懦弱無助。她像是塊木板般全身
僵硬地躺在床上,拉長耳朵傾聽任何不尋常的聲響,直到雙眼適應黑暗為止;接著她會盯著四
周黑暗的陰影,直到倦極而眠。房門上閂上鎖,窗戶也緊緊關閉。要等她恢復安全感,只怕還
有一段很長的路要走。
  蘇珊懶洋洋地躺在床上,聽著早晨的聲音,想透過聲音拼湊週遭的景象。她聽見收音機流
瀉出電台音樂,也聽見自己伸展身體將床板壓得咯咯作響。這張床已經用二十幾年了,從各方
面而言,她已經十分習慣這張床。床墊該軟的地方軟,該硬的地方硬。中央部分在歲月的侵擾
下形成一條非常合適她個人體形的凹陷,讓她可以舒舒服服從頭到腳躺在裡面。整座木屋都發
出細微的聲響,因為木材正在夜晚的寒冷跟早晨的溫暖之間慢慢調適。她聽見屋外傳來拖船橫
越譚恩河時所發出的嘎嘎聲響,一個代表了有許多地方可去、許多事情可做的愉快聲音。蘇珊
嘆了口氣,坐起身來,睜開雙眼。
  她雙手抱膝,下巴頂著膝蓋,打量屋內的景象。這間沒有隔間的小屋看起來凌亂無比,不
過話說回來,這裡從來沒有整齊過。她喜歡凌亂的感覺。衣物隨處亂丟,三張椅子全都埋在過
期雜誌與報紙底下。昨天晚餐、宵夜的快餐餐盒依然躺在原位。想到這個,讓她聯想起早餐,
不過此刻她還沒有完全甦醒。在身體還沒有完全聽從腦袋的指令之前,準備早餐是件過於複雜
的工作––還是說是腦袋還沒有開始聽從身體的指令之前?蘇珊聳了聳肩。早上的她總是這麼
亂七八糟。就是這種漫不經心的生活態度惹惱了她的前任愛人,一個沒名氣的重金屬合唱團裡
的高瘦吉他手。和他在一起很快樂,而且他的性愛技巧幾乎就和他宣稱的一樣高竿,但是他每
天早上都喜歡以超級正面的態度跳下床鋪,準備好要面對全新的一天,全新的挑戰。當然,她
三十五歲了,而他才二十歲,每天早上他都讓她想起兩人的年齡差距。這也是他們分手時,她
沒有感到傷心欲絕的原因之一。
  她推開被子,雙腳垂在床旁擺動,靜靜地坐在床沿,慢慢思考。她覺得自己應該要趕快起
床,但是卻想不出為什麼。沒關係,待會兒總會想起來的。她在肚子旁邊搔了一搔,因為這樣
搔很舒服。除非天氣很冷,非穿睡衣不可,不然蘇珊都會裸睡。蘇珊非常討厭穿衣服睡覺,因
為衣服老是在睡夢中縐成一團,等她醒來的時候早就變得和精神病院的束縛衣一樣。
  她自床上站起,迷迷糊糊地看了看四周,然後就在沒有完全甦醒的情況下去找衣服穿。到
外面的廁所上完一號後,她就完全醒了。她回到屋中,打個呵欠,站在小屋中央。她隱約想起
今天將會發生某件重要的事情,但是怎麼樣就是想不起。她沒有多想,因為她常常會有這種感
覺。她慢慢吞吞地晃到梳妝台上的大鏡子前。鏡子上貼了許多張老舊的相片,還有一條用口紅
寫下來的訊息。
  有朋友要來。
  蘇珊茫然地看著鏡子,鏡中的倒影隨即露出懷疑的眼光。她是一個身材碩長的金髮女子,
由於捨不得丟掉任何衣物的關係,她的穿著打扮總是五花八門。蘇珊對時尚的感覺就像對宗教
的看法!每個人都有相不相信的自由,只要不要來煩她就好了。她唯一的信仰就是要有充足的
睡眠。蘇珊對衣物十分迷戀,就算再怎麼破舊也捨不得丟棄。這件短袖會帶來好運;那條圍巾
是她跟葛倫特第一次約會時圍的;那些鞋子太漂亮了,絕不能丟––以及許許多多類似的理由。
  鏡子裡的她擁有一雙圓圓的大眼睛與分明的五官。沒有化妝的時候,她看起來就像她媽一
樣。蘇珊對著鏡子扮個鬼臉,然後開始以極快的動作梳妝打扮。現在還太早了,這種時間不化
妝的話簡直是褻瀆的行為。她皺起眉頭看著自己兩條長長的辮子。辮子本來就沒有扎得很緊,
再加上睡了一個晚上,看起來實在不怎麼樣。她不太會綁辮子,也沒耐心綁,但她還是喜歡綁
辮子,因為她的外形很適合綁辮子,而且辮子也很實際。她喜歡自己也有實際的一面。
  收音機播送著枯燥乏味的音樂,就是那種曲調緩慢、節奏不明,加了太多絃樂器的音樂。
於是她轉動轉盤,直到聽見一首熱熱鬧鬧、節奏強烈的音樂為止。傳統硬派的搖滾樂。音樂滲
入她體內,終於讓她完全醒來。她心情愉快地在屋中雀躍,隨著旋律擺動,撿起一堆東西丟到
屋角的一堆垃圾。有朋友要來。她想起來是怎麼回事了。昨晚塔羅牌顯示出明確的徵兆,至少
對塔羅牌而言算是最明確的徵兆。塔羅牌告訴她說今天早上會有非常重要的訪客前來拜訪。一
個她認識很久,但是也很久沒見的老朋友。她愉快地猜測著對方的身份。很多人都符合以上的
描述,前男友還不算在內。總是有男人會在她的生命之中來來去去,有時候還會同時來去。她
從來不曾關心過他們的下落,但是她很喜歡看見他們再度出現在她的生活,因為這代表她的魅
力不減當年。只要他們不要產生太強烈的佔有慾就好了。蘇珊有時候會對事物產生強烈的佔有
慾,但是從來不會對人產生這種感覺。這樣只會把事情導入複雜的處境,而蘇珊本身是個非常
簡單的人。
  門上傳來一陣敲門聲,儘管敲得很大力,但是卻透露出些許的遲疑,好像來人不敢肯定蘇
珊是否歡迎他的來訪一樣。蘇珊很快地看了看屋內四周。她還沒有打掃完畢,不過也沒有辦法
了。她又照了照鏡子,整理一下儀容,然後走到門口,打開大門。在看清楚來人是誰後,她的
笑容立刻僵在臉上。
  「哈囉,蘇珊。」波麗.考辛斯說道。「好久不見了,是不是?」
  「波麗––是妳嗎,波麗?妳已經––我都不知道妳有多少年沒來了!」
  「我知道。我終於重新振作起來了,所以––我可以進來嗎?」
  蘇珊這才發現波麗臉色蒼白,微微顫抖,而且不是出於寒冷的關係,而是因為緊張。
  「當然!快進來!」蘇珊抓起波麗的手臂,拉她進門,一腳關上房門,然後十分熱情地擁
抱波麗。她們瘋狂地擁抱彼此,似乎都深怕一鬆手對方就會消失不見。當她們對彼此表達有多
麼開心能夠再次見面的時候,兩人臉上已經淌滿了開心的淚水。她們講的話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但是她們的情感不需要透過言語表達。最後她們終於放手,彼此後退一步,好好打量對方。
蘇珊高興到說不出話來,只能朝桌旁的兩張椅子比個手勢。兩人面對面坐了下來。波麗看了看
凌亂的屋子,臉上露出微笑。
  「我以為自己還記得這地方有多亂,但是沒有身處其中還真是難以想像呢。拜託拜託,讓
我幫妳打掃。我看妳起碼有兩三個前男友被埋在這堆垃圾底下吧。」
  「不要打我屋子的主意。」蘇珊道。「我就是喜歡這個樣子。這樣很舒適。波麗,這麼多
年了,我真高興能夠再次見到妳。到底多久了?十年?我以為再也不會在那間可惡的房子外面
看到妳了。出了什麼事?一定出了什麼事了!把一切都告訴我,全盤托出,任何細節都不准放
過。我要知道所有事。」
  「慢慢來,」波麗笑到臉都痛了。「先讓我喘口氣。這是我精神崩潰後第一次離家到這麼
遠,我還有點緊張。我是坐出租車來的,但是大部分的時間我都不敢看向車窗外。這個世界好
大,我一時之間很難適應。就連從河岸走到妳家這一小段距離都令我忍不住心跳加速。我得要
花一段時間才能習慣自由的生活。」
  「妳還記得嗎?我們年輕的時候到哪裡都一起去。宴會、跳舞、演唱會、示威遊行,我們
都是一起參加。兩個亂七八糟的壞女孩,地獄來的小惡魔。少男殺手,沒有男人可以逃過我們
的誘惑。我們在妳媽的廚房水槽前挑染頭髮,只因為我們以為這樣看起來比較騷。當年,蕩婦
才是王道。記得一起去舞廳玩、在化妝室整理儀容,爭論著要讓哪個男孩帶我們回家的那個年
代嗎?那一切恍如隔世。我真不敢相信當年那個傢伙真的是我。我好像跳過了中間的階段,直
接從青少女變成中年婦女了。」
  「不要這麼說。」蘇珊堅定地說道。「這一切都不是妳的錯。妳有妳的麻煩,或者說,麻
煩主動找上門來,而妳已經竭盡所能地跟它妥協。如果換作其他人,早在多年之前就已經被壓
垮了。我一直都相信總有一天妳會重獲自由的。喔,天呀,再見到妳實在太好了,波麗!雖然
我們常常一講電話就是好幾個小時,但那畢竟和當面相見大不相同。現在妳到底要不要告訴我
發生什麼事了?我快受不了了啦!」
  「有人來我家作客。」波麗道。「一個以前認識的人,童年玩伴。他幫助我自過去的夢魘
之中解放。他叫作詹姆士.哈特。」
  「妳在開玩笑!妳已經見過詹姆士.哈特了?我一個禮拜前在塔羅牌中看見他的回歸,也
聽說他真的回來了,只是我還沒有見過任何真的看過他或是和他講過話的人。他是怎麼樣的人
?帥不帥?可不可怕?有沒有女朋友?」
  波麗大笑。「帥,不可怕,最後一個問題妳要自己問他。他是個難以形容的人。話不多,
但是體內蘊藏了一股妳絕對無法想像的力量。他具有成為大人物的潛力,雖然他還不曾察覺這
個事實。」
  「他當然有這種潛力。」蘇珊輕聲說道。「幾個月來塔羅牌一直在提示我某種非常強大的
力量即將來到影子瀑布。不過我必須承認,我沒想到這是在指詹姆士.哈特。我想除了時間老
父之外,大概沒人料到他會回歸。而妳已經見過他了––他真的幫妳找回自我了嗎?全部的自
我?」
  「全部的自我。我再度成為完整的人了。但是他所做的不只這些––」
  「妳是說他還有做什麼別的事情?他還做了什麼?幫妳蓋一棟新房子嗎?」
  「他把我父親也帶回來了。我父親復活了。這都要感謝詹姆士.哈特。」
  「哇––波麗,妳和我迫切需要來一杯好酒。或許需要來好幾杯好酒。」蘇珊說著站起身
來,一邊搖頭一邊走到一個壁櫥前,拿出一瓶白蘭地和兩個酒杯。她將酒杯放在桌上,又做了
一個「哇」的嘴型,然後倒了兩大杯酒。「波麗,他現在到底在哪裡?」
  「去看我母親的墳墓。還是妳是在問詹姆士?我不太確定他現在在哪裡。他說要去找其他
親戚,不過我們晚上還會碰面。我們要去一間他知道的酒吧。一間酒吧!妳知道有多久沒有人
在酒吧請我喝酒了嗎?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辦到。我是說,出門已經很難了,更別說是去一個
坐滿陌生人的地方。或許我該向他說我不能去。等我找回一點自信之後再說。」
  「喔,不要,不可以這麼做。」蘇珊立刻說道。「妳終於離開自我牢籠,絕對不能再躲回
去。別擔心,妳不會有事的。我跟妳去,當然是遠遠地躲在背景之中囉。我最好找個男人一起
去,這樣比較不顯眼。」
  「這個禮拜的男人是誰?」波麗笑著問。「我永遠跟不上妳的複雜男女關係。妳是我認識
唯一生活有如一場活生生的肥皂劇的人。我記得上一個男人是葛倫特。他還在嗎?」
  「算還在吧。他是個好人,一個聽都沒聽過的搖滾樂園的吉他手。非常喜歡躲在角落假扮
憂鬱。對我來說有點年輕,但是我喜歡挑戰。」
  「妳總是喜歡挑戰。」波麗說道。「他吉他彈得好嗎?」
  「我哪知道,親愛的?誰會帶吉他上床呢?基本上,我們算是分手了,因為我不欣賞他的
才氣。這表示當他談論音樂的時候我沒辦法維持有興趣的表情。晚點我打個電話給他,看看他
是否還在生氣。」
  波麗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妳最近跟安布羅斯還有聯絡嗎?妳已經不像以前那麼常提起他
了。」
  「這地方的租金是他在付的,想到的時候也會過來留張支票,不過大部分的時候他都很有
禮貌地和我保持距離。我們當初真的不該結婚的。妳警告過我了。可惡,每個人跟每個人的兄
弟都警告過我,但是我就是不聽。和他生活就像是嫁給一個迅速變裝的藝人一樣。我永遠不知
道醒來的時候他會是一個怎麼樣的人。一開始很有趣,像是同時嫁給好幾個不同的男人,但是
很快就不新鮮了。就連我也希望生活中有點穩定的因素。說具體一點,我希望我的男人不要說
話說到一半突然變成另外一個人。避不見面之後,我們過得都比以前快樂多了。」
  「我真的應該和他離婚的,但是現在這種情況也有好處,再說辦理離婚好麻煩。幹嘛打亂
生活呢?他為我提供穩定的經濟來源,我也不會在他上流社會的朋友面前令他感到難堪。我可
以盡情畫畫,隨性讀牌,這樣的生活也很滿足呀。而且坦白說,親愛的,想到要拋頭露面去找
工作就讓我害怕。我是說,妳能夠想像我每天早上趕著上班,就像那些上班族一樣,在老闆面
前說著『是的,老闆』或是『不是,老闆』之類的言語,如此打卡度日嗎?我寧死也不願意去
過那種日子。我不是個實際的人,而且一點也不想變成實際的人。我是個快樂的寄生蟲,在溫
暖的小窩裡開心過活。我找不出任何理由改變現狀。」
  「金錢––」波麗說道。「我已經很久不需要為錢煩惱了。我沒有任何昂貴的嗜好,爹地
留給我一棟房子和一筆遺產。只不過,現在大部分都已經花光了。這麼多年了,開銷再少還是
會有用完的一天。我還沒有機會向爹地提起這件事情。我很想等個好時機再向他說,但是好像
怎麼等都等不到。再說,他要煩的事情已經夠多了,必須調適他––不在的這幾年裡所有的變
化。如今的世界和他印象之中已經大不相同了。」
  「喝酒吧。」蘇珊道。「世界太冷酷、太黑暗,不適合用清醒的頭腦面對。」
  「蘇珊,現在才早上九點半而已!酒杯裡的白蘭地足夠讓我在十點半之前就爛醉如泥。」
  「醉倒了最好。」蘇珊立刻說道。「早上醉倒的人越多,世界就越和諧。喝醉的人就沒有
辦法去胡搞瞎搞,不過話說回來,他們也不會在乎胡搞瞎搞,對不對?」
  波麗微笑,接著搖頭。這幾年來,她每天都會打電話和蘇珊聊天,喋喋不休地談論大大小
小的事情,但是她已經忘了跟她面對面聊天可以是件多麼愉快的事。當蘇珊興致一來,你必須
集中精神才有辦法跟上她講話的速度。這本身就是一種樂趣。波麗小啜一口白蘭地,趁著酒意
放鬆心情。蘇珊幾乎說話跟喝酒同時進行,這是她花費多年的努力練習出來的技巧。
  「妳跟卡拉漢神父還是處不來嗎?」波麗終於開口問道,只為了想找個話題來插嘴。
  「當然囉。他不喜歡塔羅牌。話說回來,任何有趣的事物他通通不喜歡。我認為他的內心
深處其實是清教徒,相信像我這種生活方式應該被明令禁止。他一輩子都沒喝過一滴酒、碰過
一個女人。老是在布道會上稱呼我為『壞榜樣』,這本來也沒什麼,但是他又喜歡針對所有膽
敢找我咨詢意見的人發表末日預言。但是既然我在預言這方面擁有比他良好的記錄,所以顧客
還是繼續上門,願上天祝福他們。總而言之,我真不知道像卡拉漢這種人到底來影子瀑布幹什
麼。」
  「妳父母還好嗎?」波麗在蘇珊開始發表長篇大論之前趕緊轉移話題。
  「關係依然緊繃,而且看來還要緊繃好一陣子。只要不見面,我們都可以相處愉快。喝吧
,妳喝太慢了。」
  波麗聽話地再喝了一口酒。她不習慣喝酒,家裡不曾買酒回來放。要把自己灌醉或是藉由
藥物逃避十分簡單,但同時也非常危險。她需要所有的自制力來維持心中僅存的一點自我。不
過如今她不再需要擔心那些了。這個想法緩緩滲入腦海,令她心情頓時愉快了起來。有很多事
情她都不需要再去擔心了,這個想法遠比任何白蘭地都還要醉人。她灌了一大口酒,用力喘了
一會兒氣,然後若有所思地看向蘇珊。
  「妳真的在塔羅牌裡看出詹姆士.哈特的回歸?」
  「一點也沒錯。他回歸的徵兆已經在塔羅牌中激盪了好幾個禮拜。既然他真的回來了,說
不定我的牌終於可以冷靜一點了。」
  「算算我的牌。」波麗心中突然湧現一股衝動。「我自由了,幫我算算未來。」
  「當然,有何不可?」蘇珊喝乾了酒,站起身來走去拿牌。她把牌放在梳妝台的一個抽屜
裡,用橡皮筋隨便綁起,看起來沒有半點特異之處。她洗了洗牌,然後在桌面上排好。牌看起
來很髒、很舊,甚至因為太常使用而沾上了一些手垢。牌面充滿縐褶,其上的圖案已經開始褪
色。蘇珊將牌一張一張地排列在桌上,一邊擺出所需要的圖案,一邊口中唸唸有詞。放下最後
一張牌後,她靠回椅背,看著面前的塔羅牌,沉默了好一陣子。接著她以奇異的目光望向波麗
,雙眼冷酷異常,嘴角失去了以往特殊的線條。
  「怎麼了?」波麗連忙問道。「妳看到了什麼?有壞事即將發生在我身上嗎?」
  「我弄錯了。」蘇珊以一種聽起來很陌生的語氣說道。「我在牌中預見的不是哈特。一場
危機風暴即將襲來,整個影子瀑布都難以倖免。」
  ****
  大洞窟,位於影子瀑布深沉地表之下,是個只有老鼠及他們的食物才願意居住的漆黑深處
,此刻所有住在地底世界的次自然生物都聚集在這裡。所有曾經在人類幻想中出現過的虛構與
想像生物都是所謂的次自然生物;魔龍與獨角獸,薩斯科奇人與暗夜魔怪,小型龍與雞身蛇尾
怪,所有應該要出現但是從來不曾真的出現在世界上的奇幻生物。來自五年代電視節目中的
超智能天才狗;一季都沒有播完的星期六晨間卡通;遭人遺忘的報紙連環漫畫;地底世界––
位於傳奇人物前往等死的城鎮之下的所有通道、巢穴以及洞穴的統稱––歡迎各式各樣的奇幻
生物前來定居。大洞窟是個專門用來辯論跟裁決事務的法庭,動物們在非常時期會舉行集會討
論因應之道的場所。
  只可惜,真實情況比以上描述要來得愚蠢許多。
  大洞窟由一千根蠟燭照明,不過整個地方佈滿了灰塵、蜘蛛網,以及燃燒過後的蠟燼,從
來不曾有動物打掃過。所有佈置都是根據這些動物認知中的法庭而擺設,但是由於動物的想像
力向來不足,所以他們抄襲了許多書中的圖畫。最後的結果就是一個看起來像是維多利亞童書
中的場景。一個充滿卑鄙無恥的大壞蛋,以及勇敢正義到讓貓頭鷹想吐的英雄的那種寓意深遠
的道德故事裡的場景。
  法官居中而坐,身前放有一張高到會讓某些動物光是抬頭看就會流鼻血的木桌。他的左手
邊有一排陪審團坐在極盡不舒服之能事的長板凳上,以免他們因為太過無聊而睡著。陪審團的
成員都是一群內心十分堅強及真誠的動物,遴選的方式十分簡單,隨便在路上抓幾個來不及逃
跑的傢伙就行了。法官的右手邊設有被告席,一個上方裝有尖刺,外觀看來十分恐怖的大木箱
。之所以弄成這樣是為了防止被告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以什麼身份出席這個場合。被告席架設
在一座平台之上,以方便旁聽席上的觀眾有需要的時候可以對著被告砸東西。大部分的觀眾都
很喜歡丟東西。被告席的對面設有許多排背靠背長椅,專為旁觀者、證人、法庭相關人員,以
及任何閒著沒事幹想要找點事情做的傢伙而設。所有生物,不管是虛構的、奇幻的、或是十分
不可能存在卻又偏偏存在的生物都擁有非常強烈的好奇心,以及一不爽就想扁人的慾望。
  這次的集會是為了海羊遭到不明的襲擊而召開的。法警,一隻用雙腿站立、身穿學者長袍
的土狼,對著旁聽席大聲如此宣告。宣告完畢後,旁聽席中隨即爆發一陣喧鬧,因為有一半的
觀眾必須向另外一半觀眾解釋所謂的「襲擊」是什麼意思。其實大家已經針對這個話題討論過
好一陣子了。在聽說了海羊遭到槍擊但是沒死之後,大部分的動物都建議對他再開一槍,以確
保他這一次能夠死透,該死。在法官要求肅靜,以及看見褐熊先生拿著一把所有動物一輩子見
過最大的手槍、站在海羊的輪椅旁邊後,旁聽動物終於放棄了這個建議。後面有個聲音指出攜
帶武器前來法庭有違規定;褐熊先生則指出詰問被害者同樣有違規定,而他堅決要以武力強制
所有動物遵守這項規定,就算花費再多彈藥也在所不惜。他的目光在旁聽席左右飄移,大槍在
手中前後甩動,所有動物立刻表示瞭解他的訴求,並且強烈認同。褐熊不再理會他們,在海羊
身邊坐下,直到此時動物們才敢將腦袋探出椅背。法官眼睜睜地看著台下的一切,沉重地嘆了
口氣。
  代理法官是獅鷲獸法官。本來應是由烏龜法官出庭的,然而他最近心情沮喪,所以跑到某
個安靜的地方去躺著了。又因為獅鷲獸法官在要求票選新法官的時候叫得最大聲,於是就被大
家拱成新法官,儘管他本人大聲抗議也沒用。基於以上原因,此刻他的心情不太好,打定主意
能判多少動物有罪就判多少動物有罪。一定有人必須為了襲擊海羊付出代價的,而他可以肯定
不會是自己。他用力揮下小木槌,吵雜的聊天聲響逐漸消逝,大家都想看看接下來會出什麼事
。獅鷲獸法官也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敲擊小木槌基本上就是他認知中法官唯一會做的事。
坦白講,獅鷲獸和法律根本沾不上什麼邊。他們比較傾向於咬掉所有小型動物的腦袋,然後再
對自己晚餐的親戚們很有禮貌地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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