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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蕭逸]潘郎憔悴[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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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11 00:06:20
  他匆匆走出了江鴻的書房,頭也不回,江鴻不由慚愧地歎了一口氣,目送著他的背影,消失於門外。
  照夕心中有些氣憤,因為他認為江鴻說出那句話,是不對的,不論對雪勤或是對自己,那都是一種侮辱。
  他記住了江鴻的話,暗中想著要去救楚少秋的事。可是他又怕再見雪勤,即使是見不到雪勤,單獨對楚少秋,那是很難堪的事。
  他心中慢慢有了決定,遂回到自己書房內,抽出筆來,在紙上草草寫下:
  「此藥為救尊夫性命,務要侍其服下,一切重傷大症均可無慮。字呈
                   雪勤女士知名不具X月x日」
  他寫完了這幾行字,看了一遍,遂小心地打開一小箱,把當初雁先生贈自己的那半葫蘆丹藥,倒出了三粒,小心地包在紙內。
  當初雁先生贈藥時,曾囑咐過,這種藥的名貴程度,任何疑難大症,一粒足矣。照夕自身臥病,尚不忍食一粒,此刻為救楚少秋性命,竟不惜一贈三粒,可見他居心確實仁厚十分。
  一切就緒之後,他等到夜靜更深,就一路往楚家而去,這條路他也很熟,所以不費什麼工夫,就潛到了楚家的偏院之中。
  管照夕心跳得十分厲害,因為雪勤就在邊側,這個女人,實在是他命中的魔星,甚至於對她想一想、也會令人心跳不安的。
  他輕輕縱身上了花架,記得在若干時日之前,曾在這花架上,偷看過雪勤,可是那時的心情,又和今日是如何的不同啊!
  雪勤房中仍亮著燈光,可是有一層幔簾子遮住,他只能看到那靜靜的書案。他心跳得實在厲害,跟著他用手輕輕敲了兩下窗沿,發出「突、突」的兩聲;然後他迅速地竄身上了一棵大樹,果然那窗子猛然打開了,由內中「嗖」一聲穿出了一條人影。
  這人往院中一落,環目四視,皎月之下,照夕已看清了,正是雪勤。許多日子不見,她瘦了許多,一張清秀臉兒,已似乎失去了往昔的愉快。
  她往四下看了幾眼,纖腰擰處,直向牆外飛縱而去,身形矯捷十分。
  照夕望著她背影不由歎息了一聲,可是時間不容許他多有猶豫了。
  他猛然由大樹上飄身而下,一長身竄窗而入,探手入懷,想把那預先包好的小藥包摸出來。可是摸索了半天,才在革囊中摸了出來。
  想著忙回身,由窗口縱出,誰知他身形方一落地,忽覺眼前人影一閃,一個人已落在他眼前。驚惶的管照夕一抬頭,四隻眼睛對在一塊了,他的臉上霎時就紅了,他惶恐地後退著道:「雪勤姑娘……請看你桌子上!」
  江雪勤這一霎時,更是怔住了,她抖顫著聲音:「照夕是你……你……」
  照夕後退了一步,他十分尷尬,他想早一點脫身。
  「姑娘千萬不要誤會,我是好意來……再見了!」
  「照夕……你等一等……」
  追出去的雪勤,驚愕地看著年輕人的背影,後者這時已經消失於沉沉黑夜之中,她癡癡地站在那裡,月光又帶給她一份多餘的傷感!
  新中的探花郎,特准以大名府府丞任用,那是五品的實缺官兒,一時羨煞多少讀書人,莫怪人人都在背後前咕道「朝中有人好作官」了。
  管府再次揭起了歡潮,入夜後,那醉眼昏花的管照夕,在兩個丫鬟挾持之下,醉醺醺回到了自己的房中。他口中發著含糊的語句,足下是步履踉蹌,那是酩酊大醉的姿態,雖然席面上少了他,是很掃興的事;可是,他確是不勝酒力了。
  進房之後,思雲為他脫鞋,念雪就擰手巾,在他頭上撫著,兩個丫鬟都怪他不該喝這麼多,可是他喉中已發出了酣睡的聲音。
  思雲、念雪互相望了一眼,就悄悄退下了,她們還特別把門帶上,那隱隱傳來的酗酒猜拳之聲,仍在斷斷續續的傳過來。她們想:「他們鬧得也實在太不像話了。」
  這是很有意思的事,思雲、念雪不是走了嗎?床上的探花郎卻慢慢坐起來了。
  他把撫在頭上的冷巾,順手丟在了一邊,翻身站了起來,劍眉一展,側耳聽了聽,這附近起碼是安靜的,他也就放心了。
  然後他翻身下了床,才發現自己身上不太得勁,原來是一身簇新的官服,桌子上,端端正正放著那頂五品的頂戴。
  那是水晶的頂子,正中還鑲著一塊小藍寶石,後面拖著一截尾巴似的東西,他厭惡它透了,就手一巴掌,把這朝廷的威儀,打到地下去了。
  然後他把身上的官服脫下來,什麼官靴之類的東西,一股腦把它們丟到床下了。
  然後,他以快速度,換上了一身柔軟輕便的衣服,把事先備好的一個小箱子,由床下提出來,那是挺沉重的一個小箱子。
  他把它背在背上,還有一個行囊,裡面是衣服。
  然後,他又把牆上那口「霜潭」劍繫在子身後,目光如電似的在房子裡又轉了轉。
  「大概沒有什麼東西再要帶了吧!」
  然後,他傷感地歎息了一聲,低低自語著。
  「二位大人,請恕孩兒不孝,我這就要去了,創我自己的天下。」
  「你們不要再想著我了,我實在是……」
  他有點傷感,然後,他就把早已寫好的信,一共兩封,一封是給父母雙親的,另一封是請轉交給申屠雷的,他把兩封信用鎮紙壓在桌子上,就口吹熄了桌上的燈。在黑暗之中,他在室內默立了一會兒,讓心情正式和這個家告別。
  現在他耳中彷彿聽到有一陣腳步聲,往這邊來了,時間已很急促了,他推開了窗,一彎腰,箭頭子似的射了出去。
  幾個翻騰之後,他已是不屬於這個院中的人了,他鬆弛了一下心情,辨別了一下方向,就一徑往眼前大道上馳去。
  路頭上有幾棵垂柳,他就在這裡站住了腳,捏口吹了一聲,回應是一聲唏聿聿長嘯,跟著他那匹「老霹靂」就跑過來了。
  它親熱地用脖子,在主人身上擦著,月光照著它身上黑亮亮的毛,顯得格外神駿。
  照夕親呢地撫摸了它一會兒,才把行囊置好鞍上,騰身上馬,這匹馬不待領韁,就踏著月色,向前慢步跑了。管照夕興致極高,抖開韁繩,這匹馬就如飛似地向前馳著,跑了一陣之後,他才覺悟到自己的糊塗,因為天已這麼晚了,九城城門早都關了,自己帶著馬,又能有什麼辦法躍城而過?
  想著只好把馬行放慢,眼前可是來到最熱鬧的前門大街,只是天這麼晚了,鋪子都打烊了,除了幾外旅舍還掌著燈以外,幾乎是一片黑暗;再有幾個賣面茶、硬面餑餑的,還推著小車了,點著個小紙燈籠,用沙啞的喉嚨嘶叫著。
  照夕下了馬,在一處叫「如意老客棧」的門前望了望,裡面還寬敞,馬上就有夥計出來招呼著,他就把馬交給夥計,大步走了進去。
  客棧內華燈多盞,房子也講究,進進出出的人物很多,一陣陣胡琴之聲,由裡面傳出來,拉的是西皮二簧。
  還有花不溜丟的姑娘們進進出出,給客人叫條子的小廝更是此進彼出。照夕雖感到不習慣,可是既來了也就沒辦法,他就向那夥計道:「你給我找一間靜一點的房子,我怕吵。」
  店伙擠著一張紫茄子臉直笑。
  「好!好!往後院去,後院靜。」
  找了半天,照夕勉強在西邊對頭上那間房子住了了,可是還是很吵,洗了臉,往床上一躺,嚇!你聽,那可熱鬧了,隔壁是一個小妞在唱蹦蹦戲,聲調很嬌柔,唱的是「妓女悲秋」中的一段。
  「……小妓女沒有客呀,兩眼發了神兒,一個人兒呀!手托著那個腮幫了呀!牙咬著下嘴唇兒……」
  那調子很是動聽,似乎立刻令人想到,那思春妓女的樣子。照夕翻了一個身子,可是另一隻耳朵,卻又模模糊糊地聽到對門房中傳出另一種調門,那是天橋常有的玩藝,名叫「對花」。你聽吧,兩個姑娘一人一句對唱著,什麼:「正月裡來……咿得喂呀!什麼花兒開唷嘿,叫聲妹妹你過來唷,細聽我道白,七不隆冬咿呀嘿,咿得咿呀嘿!八不隆冬咿呀嘿,咿得咿呀嘿!」
  唱聲之間,還加陣陣粗俗男人的鼓掌叫好之音,真可說是「市井俗音」,照夕氣得真想就走,可是想想,什麼地方都是一樣,只好把這口氣忍下了。
  好容易等到半夜,這些聲音才算慢慢靜下去了,照夕也就沉沉睡著了,他作了一個夢,很精彩的一個夢,夢見了「淮上三子」,雖然他並沒有見過這三個人,可是夢為他描繪出來了。
  他夢見三個老人是如何一一敗在了自己手下,當自己宣告是為雁先生復仇時,三個老人那種驚嚇的樣子,很令他振奮,不覺哈哈大笑了起來,待睜開了眸子,才發現原來竟是南柯一夢。
  他愣愣地坐在了床上,想著這個夢,心中甚是奇怪,而窗外天還沒有十分明,瓦上浙浙瀝瀝的響著,竟是下著小雨了。俗謂「細雨綿綿倍增愁」,午夜夢迴的管照夕,更是感到傷感了!
  忽然瓦上「叭」地響了一聲,很像是夜行人失足踏瓦的聲音,管照夕不由吃了一驚。
  「怪了!這客棧之中,怎會有夜行人來去呢?」
  他們有本事的人,對於「閒事」是最感興趣的,當時輕輕用手一按床褥,整個身子,已竄到了窗外。他身子方臨窗下,卻聽見一陣「喵、喵」的貓叫之聲,由瓦上滾了下來。
  照夕暗笑,自己真是多疑了,想著正要轉回,不想目光向窗外一掃,卻意外地看見了那隻大貓。
  他拱著背趴在地上,口中兀自「喵、喵」地叫著,一雙賊眼四處亂標,哪裡是什麼貓,簡直就是一個大活人!
  管照夕不由冷冷一笑。
  「好狡猾的賊!我倒要看看你是搗什麼鬼!」
  想著忙回去穿上了鞋,把枕下的長劍繫在背後,再輕輕地竄到了窗前。見那賊已站起了身子,卻是輕手輕腳地向前走著,口中仍是「喵、喵」地叫著,直向裡院走去。等他背朝著窗子的時候,管照夕已飄身而出,他那種輕身的功夫,和這個賊可是有天壤之差!以至於貼在了他身後,他竟絲毫沒有發覺。
  照夕不明究裡地盯著這個賊,見他一雙賊眼在東瞧西望,一直穿過了四五間房子。忽然他在一間很講究的門前站住了,伸著脖子看了半天,才輕輕地往窗上趴著看,不想他的手卻把窗門弄響了。
  立刻,這個賊向後一縱,隱在一塊大石之後,管照夕卻比他更快地已先上了房了。
  就在他二人先後藏好身形剎那,那扇窗子忽然開了,由內中「嗖」地縱出了一條黑影,不容照夕看清他是什麼長相,這人已縱身上了房。身形之輕快,確是不常見,他也落身屋瓦之上,竟是沒有帶出一點聲音,只聽他微微冷笑了一聲,身形一晃已縱了出去,也就在這霎時之間,那先見小賊,卻猛地竄身投窗而入。照夕心方一驚,暗罵道:「賊子!你好大的膽!」
  他忙也向前,縱到了窗前,安心想要看看,這人到底意欲何為,如是一竊物小賊,自己可不容他就此得手。想念之中,目光卻往房內望去。
  只見那人張惶地在一堆箱籠之間盤繞著,他慌張的由身上取出些東西,一一往箱上貼著,想是不敢久誤,匆匆貼完,馬上回身縱去,跟著一溜煙似地跑了。
  照夕在他縱出之前已側身避開,只見先前那房中主人,此刻已返回,帶著驚異之色匆匆趕回室內,仍是越窗而入,過了一會兒窗子就關上了。
  照夕心中不由十分納悶,可是轉念一想,他立刻也就明白了,當時暗想道:「啊!這一定是那裡采盤子的小賊,採到了這宗大買賣,用了記號,好下手開扒……想必這是天子足下,匪人心存忌諱,便事先做下手腳,一待離開了京城,再動手行動,這賊的膽子也太大了!」
  他又想著方才回房之人,看來有一身極好的功夫,這是什麼人大膽,竟敢在他身上下手呢?而且此人回房,像似並未點查失物,他也未免太大意了些吧。
  這時天上的雨,仍是不停地下著,東方也微微有些明瞭,照夕悄悄回到房中,把發上的水珠擦了擦了,他不由淺淺地皺了一下眉毛。
  「我管照夕此番出來,為的是行俠江湖,眼前這事,看來似有蹊蹺,如果這人今日也是離京的話,我何妨順道跟他一程,也許能幫他一個忙,豈不是好?」
  他這麼想著,似乎覺得頗有道理,當時就躺在床上,候著天亮,那雨卻是下了一陣就不下了,他也就閉上了眼,想再睡一會兒,不一刻又睡著了。
  等到那陣陣的叫囂之聲,把他由夢中驚醒時,天可已經大明了。他不由心中一驚,忙漱洗了一番,匆匆走到昨夜夜行人出沒的那間客房,卻見室門大開,房中客人早就走了,那些大箱小籠之類,也自搬得一空。
  他不由暗恨自己貪睡誤了事情,想著忙回房,喚來了店伙,囑他算賬,並裝著無意問道:「那西邊頭上大房中,住著我一個朋友,本來我還有事要給他商量,想不到他倒是先走了!你們可知道他是到哪去了麼?」
  那夥計張著在眼睛道:「是那個姓朱的不是?帶著好些個大箱子的?」
  照夕不由心中一喜,連連點頭。
  「不錯!不錯!就是他!他上哪去了?你們知道不知道?」
  這夥計笑道:「一大早,我就去給他僱車,我怎會不知道呢!他出城了,車子是往保定去的,相公,你快追去吧!還來得及!」
  照夕匆匆付了錢,夥計送到門口,給牽出了馬,照夕就上馬飛馳而去。
  等到出城之後,這條驛道上車子真不少,尤其是保定離著北京不遠,來往的商旅極多。照夕就催騎疾馳,一連找了十數輛大車,最後果然為他找到了。
  那是一個帶油布棚子的騾車,昨夜見的那漢子,卻騎在一匹紅馬上,緊緊護著車子行著。他頭上戴著一頂風簷便帽,一身緞子衣裳,很像個講究的旅客,肩上還披著一件披風,背部隆起,像背著一個和自己近似的箱子。這人不高不矮的個子,黃焦焦的一張臉,唇上還有兩撇鬍子,除了偶然抬頭向前路看看以外,大部分時間,他都是低著頭。
  他像是懷有滿腔心事,押著這麼一輛大車,有時候也會左顧右盼一番。
  管照夕在他車後約十丈左右,遠遠地跟著他,一直走了一上午,才見那人招呼著趕車的,在一家客棧門前停下來了。他回頭看了一眼,才翻身下馬,手指著車子與店伙說話,似乎是關照不要下箱子,他馬上還要走的意思。趕車的把騾子卸下來,就在路邊上料飲水,那漢子本人卻坐靠門口的窗子邊,要了幾樣菜在吃著,眼睛卻是不時注意著車子。
  照夕這時也是下了馬,裝著行路的客人,一進門就嚷道:「快給我弄點吃的,我要趕路呢!」
  說著就在另一個桌上坐下了,那人聞言似向照夕這邊看了幾眼,照夕卻裝著沒有看見,匆匆要了些吃食吃著。這一會兒工夫裡,門前馳過了兩騎快馬,馬上兩個黑衣漢子狠狠向騾車上的箱子盯了兩眼,一徑向前馳去。這時那人可有些沉不住氣了,等那兩匹快馬走遠之後,照夕就見他匆匆站起。
  「算賬!算賬!喂!快套車,我們趕路。」
  說著就站起來往外走,照夕自然不好馬上跟著,有意坐著不動,聽到那騾車已套好了上了路,他才站起來付賬離開,仍然是遠遠跟著那前面那輛車。
  忽然身後一陣鸞玲響聲,不待照夕轉頭,一匹白馬已貼身擦過。馬上是一個勁裝麗服的女子,一襲青綢披風,頭上也戴著青綢風帽,看來十分颯爽。她的馬跑得太快了,又是低著頭,照夕沒有看清楚,僅由側面看了她一眼,可是這一眼,已令他吃了一驚!暗想這女子怎麼這麼面熟呢!像似在哪裡見過她,奇怪!
  想念之間,那匹白馬已向前直馳而去,她經過前面騾車,卻是頭都不抬,一閃即過,翩若驚鴻。
  可是她走遠之後,前面押車的那漢子,卻似顯得更緊張了,他把馬帶住,怔怔地向前行女子背影看了好一會兒,才又繼續策馬前行。
  照夕心中也不由疑雲頓生,又繼續策馬前行。
  「好呀!看來今天是有好戲看了,好像還不止一撥呢!車上就算是有幾箱銀子,也不值如此惹人覬覦呀!我既跟上了,總要看個水落石出才好!」
  於是他仍然不動聲色遠遠地跟著,同是腦子裡盤算著方才馳過的那個少女,他忽然心中一動,頓時劍眉一軒。
  「文春……不錯,的確就是她……可是,她怎麼會到這裡來呢!她既然來了,那白雪尚雨春一定也到了。」
  他邊走邊想,遂即釋然,暗忖道:「這也沒什麼大驚小怪的,她既是作綢緞生意的,自然是常來北京接洽生意,只是那白雪尚雨春……」
  他微微歎息了一聲,想到了尚雨春,他心中總似有一種說不出的歉疚感覺。其實這個女孩子對自己並沒有什麼恩惠,怎會令自己有這種感覺呢!
  於是他苦笑了笑,暗想道:「我已是一個不幸的人了,誰要同我接近,必定也會受我連累。雪勤、丁裳,再看這尚雨春,她們都是一樣的……我可不必再找煩惱了。」
  他想著不由十分慶幸,因為方才文春並沒有看見自己,否則可又要惹麻煩了。
  傍晚時分,已來到了一片村莊,四周儘是旱田,有幾家小鋪子客棧,管照夕很想在這時安歇一下,可是前面騾車,並不停止,仍然吱呀呀地向前行著,他也只好仍然跟著。
  漸漸人愈來愈少了,那騾車卻向一個池塘旁邊的一條小路趕了進去,隨車的那中年漢子,不時左顧右盼,催著車子,很快趕到一排柳樹弄道之中,又走了一陣子,才現出了一座破廟。
  那騾車直趕到廟裡去了,照夕跟到這裡,自然不便再跟了,遠遠下了馬,叫馬在池塘邊飲水吃草。他卻是很留意那間破廟,過了一會兒,才見那趕車的拿了一把鏟子出來,順著這條路,把車輪壓的印子剷平了,還不時用眼瞧著管照夕!
  照夕笑了笑,心說這可好,我是保護他們的,他們反倒疑心我是賊了!
  想著忙上馬往回走了百十丈,找了一家小店住下了。糊糊塗塗跟了人家一天,想起來自己也很好笑。這小店裡髒得厲害,睡的是炕,只是這種季節還用不著生火,四壁都是黑黝黝的顏色,夥計掌上了燈,照夕一個人要了一壺酒,一隻燒雞,就著酒吃著,心中卻想著今天晚上一定有事,自己可不能先睡覺,要小心去探一探,就便看看他們是爭些什麼東西。如果那些東西,真是那人的,自然不能讓別人得手;要是那人也是搶人家的,說不得還要叫他把東西留下來。他這裡一杯杯酒往肚子裡灌,天可就愈發黑了。
  又等了一個時辰之後,外面很靜了,他匆匆換上了夜行衣,背好了劍,出得店來,就覺得今夜天似乎比往日更要黑沉。秋風嗖嗖地吹著,這正是夜行人出沒的好時候,他加快了足步,直向那破廟趕去。
  當他遠遠尋著那座破廟時,外面卻是靜靜的沒有一點聲音,管照夕就用「燕子飛雲縱」的輕功絕技,十數個起落,已撲上了頂,真是身輕如燕。
  當他穿脊走瓦了十餘步,立刻他像是發現了什麼,猛然把身了伏了下來,目光前視著,心中冷笑。
  「果不出我所料,他們已先來了!」
  他看見廟牆內,靠裡殿的門前,站著三個人,其中之一,正是那押車的瘦漢,在他身前約兩丈以外,一左一右站著兩個,一男一女。
  那男的是一個身高背拱的老人,滿頭銀髮,一身雪白衣裳,態度甚是從容,面上不怒不笑。他身旁是一個一身黑緞子緊身衣服的少女,她手中持著一口明晃晃的寶劍,正滿臉怒容地注視著那瘦漢。
  照夕仔細向這二人一注視之下,不由又驚又怒,原來正是和自己有深仇大恨的九天旗金福老和金五姑,想不到他父女二人,竟會來此。
  當時愈發沉住了氣,靜觀動變,這時就見那金福老呵呵大笑。
  「鄧江,我父女話已說完,莫非你就這麼打發我父女回去麼?你也未免太不夠朋友了!」
  金五姑也冷笑了一聲,對金福老道:「爹爹哪來這麼多閒話給他說?他既不講朋友,我們就下手拿貸,很簡單,誰功夫不行誰走路!」
  那叫鄧江的人鐵青著臉,向後退了一下,嘿嘿一陣低笑,一雙陷在眶子裡的眸子閃閃放光,可見此人也是一個相當厲害的人物。因為他在金氏父女面前,並沒有一些畏懼之色,此時他點了點頭:
  「金老爺子,你父女的意思我全明白,你們是想毫不費力地從我鄧江手中,把這幾箱東西拿走!」
  他忽然抬頭大笑了兩聲,語調淒愴地道:「金老爺子,你也未免想得太天真了,不錯!你九天旗是名滿北幾省的有名人物,可是我飛蛇鄧江,在江湖上也不是無名之輩。我如把辛苦到手的這幾箱東西,拱手讓你,只怕天下綠林恥笑於我……金老爺了,話已說完,你父女若顧全江湖道義,放過我鄧某人今夜,我鄧江也非不知好歹的人,往後……」
  他才說到此,卻為九天旗一陣長笑之聲制止住了,金福老臉色極為難看地點點頭道:「夠了!夠了!鄧江,你不要多說了,我老頭子早知道,你是沒有把我老人家看在眼內,也罷,我老頭子就叫你心服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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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節

  九天旗金福老說著話,臉神可是十分難看,跟著向前一伏身子,已到了飛蛇鄧江身前,嘻嘻一笑道:「來!來!來!對朋友!你儘管把你那十三節亮銀鞭的招術施展出來,看一看是不是我老頭子的對手?」
  他這一番搶白,不由令飛蛇鄧江十分震怒,他只冷冷一笑,道了聲:「好!」
  遂見他身形向前一塌,右手向懷中一探,跟著出手直腰,勢子可是同時的,只是再看他手上,已多了一條亮光奪目的十三節亮銀軟鞭。
  飛蛇鄧江軟鞭出手,身子一個盤旋,這條軟鞭卻半搭在他的左肩頭上,他目閃凶光冷冷道:「足下既如此說,鄧某只得候教了,請!」
  他口中這麼說著,身子卻是紋絲不動,尤其是注意著九天旗金福老下盤動作,他知道眼前這父女二人,各有一身不凡的功夫,今日自己竟碰在了他二人手中,只怕是凶多吉少。可是若要讓他把費盡心血到手的買賣拱手讓人,他也是不肯甘心的。
  原來飛蛇鄧江也是一成名巨盜,一向出沒於兩江一帶,可他卻從不在兩江作案,三年五載也不定做案一宗,可是下手頗狠,非千金不動。此番訪得鎮江巨商李大元來京辦一批珠寶生意,這才悄悄尾隨下來,等到李商元購妥了東西之後,他卻毫不費力地到了手。
  可是他為人慣用心機,知道這宗買賣已驚動了北道綠林;而且他素知北幾省很有幾個匿居的黑道人物,這才用下心計,另置大箱十口,內中滿盛石頭,沿途招搖,用心只想誘使綠林注意。萬一下手不敵,為對方所劫,自己也可以金蟬脫殼之計逃脫;而那箱細軟金珠,卻在他背後緊緊繫著,極宜攜逃。
  想不到果然驚動了旗竿頂的金氏父女,昨夜那采盤子的小賊在箱上留標,飛蛇鄧江豈能不知?只是他不動聲色,非但如此,沿途更是做作十分,有意停車破廟,並在廟前剷去車輪印跡。心中早知有人夜訪,可是他並知道來的卻是這麼棘手的人物,本想贈箱而去,又知金福老生平最是疑詐,自己這麼慷慨難免為他疑心,若是看出破綻,反倒不美。所以無奈之下,這才不得不佯怒偽作動手,好在真要不行,再跑也不晚,如此就可免去了他父女二人疑心。他這番用心,可說是相當毒了,可笑金氏父女,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只以為飛蛇鄧江珠寶已到了手,帶回這些大箱儘是銀兩,自己父女正可一勞永逸,原車載回。而飛蛇鄧江一番做作極為逼真,也愈發令九天旗金福老認為他那些大箱子之中,全是金銀了。
  此刻二人交待既畢,金福老勝券在握,當時冷哼了一聲,只見他驀地騰身而起,向鄧江身前一落,右掌半握著向前一探,口中哼了一聲:
  「打!」
  這一掌挾著勁風,直向飛蛇鄧江前胸兜去。飛蛇鄧江一帶手中亮銀鞭,唰拉拉直向金福老手腕子上捲去,他心中著實吃驚,因為這老兒既敢空手向自己進招,當知不是好兆。亮銀鞭一帶過,雙手抱拳,就勢向外一抖右手,「笑指天南」,亮銀鞭鞭梢抖出了一朵銀花,直向金福老眉心點去。
  金福老大袖霍地向外一揮,嗆的一聲,二人各自挪開了數尺,金福老回頭對五姑叱一聲。
  「你還閒著做什麼?還不快去套車上貨。」
  金五姑嬌應了一聲,騰身而去,飛蛇鄧江正中下懷,卻仍裝著大喝一聲,直向金五姑背後撲去。可是九天旗金福老焉能讓他稱心,冷哼了一聲,排山運掌,雙掌齊出,直向飛蛇鄧江後心擊去。
  飛蛇鄧江向前一嗆身,用「鷹翻」之勢滾出了丈許,金福老雙掌內力,竟是震起了一天砂石,聲勢好不驚人。
  照夕在瓦上看到此,不由心驚不已,這時也才知道飛蛇鄧江原也是一匪人,這叫做「黑吃黑」,他心中不禁有些後悔,暗怪自己不應多管閒事。可是轉念一想,卻為此見著了金氏父女,正可一了當日仇恨,所以依然伏身瓦面不聲不動。
  只這一會兒工夫間,那二人已打成了一片,鞭光掌影,帶起了一天飛石;而另一方面的金五姑卻早把那趕車的喚起,套上了車,正督促著往外走。照夕正想現身而出,卻聽見場內一聲低叱,只見飛蛇鄧江騰出了丈許以外,他往地上一落,踉蹌了四五步,噗通一聲坐倒在地,他抖聲道:「姓金的!你好!我鄧江只要有三分氣在……」
  金福老卻呵呵一笑道:「鄧江,這是你自不量力,老夫貨已到手,暫且掌下留情,你自去吧,老夫告辭了。」
  他隨即騰身直向那騾車趕去,那騾車此刻在金五姑操縱之下,已出了廟門,廟內此刻只剩下那飛蛇鄧江一人,照夕方想尾隨金氏父女而去,無意間卻見那戰敗的鄧江,面色極為興奮地忽由地上跳起,像是一點沒事模樣。照夕心中不由一動,由不住也就趴在瓦上沒有動,卻見那飛蛇鄧江呵呵一笑。
  「老王八蛋,饒你詭計多端,此番也是著了我的道兒,叫你父女空忙一場!哈!」
  他笑著驀地飛身上房,直向廟後空曠處逸去,照夕正不知自己是追哪一邊好,不由心中略一猶豫,也就是這一霎間,卻見對房瓦脊上拔起一條黑影,如同一縷青煙似的直向那飛蛇鄧江追去。
  照夕又是一驚。
  「怪了!這又是誰?今夜倒真是群英會了!」先不去追金氏父女,展開了身子,直向後來那人影追去,正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前面黑影追著飛蛇鄧江,照夕又追著前面黑影,一剎那已馳出了十丈以外。
  眼前是一片收割了的旱田,地勢十分空曠;而照夕此刻已看清了那前行的黑影,身材婀娜,腰肢很細,極像是女人,他心中更是佈滿了疑雲。
  這時那飛蛇鄧江似乎已覺出身後有人來了,倏地一個轉身。
  「誰?」
  照夕忙把身子往下一伏,卻見那輕盈身材的夜行人,也站住了腳步,風把她頭上的一塊紗巾吹得飄飄的,再襯上她亭亭的身材,更顯得婀娜多姿。
  照夕此刻才證實了,她果然是女人;而且是一個少女,只是因她背朝著自己,看不見她的容貌罷了!
  這時卻聽她格格一笑。
  「鄧朋友!你且慢行,我問你討一樣東西!」
  飛蛇鄧江不由仔細看了這少女幾眼,臉色突變。
  「姑娘與我素昧平生……這話是怎麼說法?」
  那少女淺笑了一聲:
  「鄧江你果然聰明,金氏父女著了你的道兒,可是我白雪尚雨春招子還不空呢!」
  這少女一報名字,飛蛇鄧江和暗中的照夕,都不禁大吃了一驚。
  尤其是管照夕驚得內心一陣疾跳,再看那飛蛇鄧江,他口中「啊」了一聲,後退了三四步。
  「原來是名滿洛陽的尚姑娘,在下失敬了。」
  尚雨春伸出一隻手來,微微一笑。
  「那麼你就拿來吧!鄧江,你要知道,我可不是那麼好對付的。」
  飛蛇鄧江怔了一下,才戇笑一聲。
  「姑娘你可走了眼,我苦心得的一點玩藝兒,早已變賣了金錢,都已落在了金氏父女手中,你方才莫非是沒有看見麼?」
  尚雨著冷冷一笑,她伸手把那口寒光耀眼的長劍撤了出來,向前一指。
  「姓鄧的,你少在我跟前鬼吹燈,好!我只要你背後那個小箱子,你只給我就沒事了!」
  飛蛇鄧江不禁臉色一陣大變,他忽然哈哈大笑了兩聲,變著聲音道:「尚雨春,你果然高明,只是你也未免欺人太甚了,想要我的這箱東西也很簡單,你要拿出一些功夫來給我看看!」
  白雪尚雨春嗤的一笑。
  「姑娘我做案,向來講究的是乾淨利落,老實告訴你,我若沒有十分把握,也不會來自討沒趣了。」
  飛蛇鄧江只是連聲冷著,也許他認為一個少女即便是再厲害,對於自己,也是構不成威脅的。當時抖手撤出亮銀鞭,面現殺機,白雪尚雨春這時後退了一步,她用掌中劍一指鄧江。
  「姓鄧的,話先說在頭裡,你想要和我拚命,也很簡單,只是令郎性命,可就保不過今夜了。」
  鄧江怔了一下。
  「這是什麼意思,我兒子……又如何了?」
  尚雨春哂道:「我如子時不歸,我那丫鬟可就要下手取令郎性命,你忍心麼?」
  飛蛇鄧江不由打了一個冷顫道:「胡說……小兒遠在江南,你又如何……」
  尚雨春晃了一下劍,冷笑道:「老實告訴你吧!自你動身來京,你那現世兒子鄧小車,已落在我得力丫鬟手中,此刻我已把他帶來了。我不妨對你說,如果我子時不回,你那兒子性命不保,鄧江!你是要這箱東西呢,還是要你兒子的命?你自己想一想吧!」
  她說著話,慢慢把寶劍插回到了鞘子裡,滿面春風地看著鄧江,不再多話,飛蛇鄧江不由大吼了一聲:
  「好賤人!」
  他猛地向前一殺腰,已竄到了尚雨春身前,掌中鞭「橫掃千軍」正欲打出,卻見尚雨春一聲嬌叱。
  「住手!」
  她此刻心理上,對於鄧江確實有極大的威力,一聲清叱之後,飛蛇鄧江果然怔了一下,他厲聲道:「尚……尚雨春!你所說的可都是真的麼?你好狠的心。」
  白雪尚雨春格格一笑,她再次伸出了手,冷冷道:「拿來吧!你鄧氏門中僅此獨子,何必呢!」
  飛蛇鄧江漸漸萎縮,他慢慢垂下了掌中的十三節亮銀鞭,如喪考妣地歎息了一聲。
  「人道你足智多謀,今日倒是令我心服口服……可是……」
  他淒然地看著尚雨春,以悲愴的聲音道:「我分你一半如何?」
  尚雨春淺笑著搖了搖頭,再次伸出了手,鄧江忽地跺了一下腳,狠聲道:「也罷,我飛蛇鄧江終日打雁,今日卻叫雁啄了眼了。尚姑娘,我確信你的話是真的……你能確保我那兒子性命無憂麼?」
  雨春淺淺一笑。
  「那就要看你是否合作了!」
  飛蛇鄧江又皺眉道:「可是……我那兒子怎麼回來呢?」
  雨春笑道:「你的東西拿過來,我再告訴你不遲。」
  她說著話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瞪視著飛蛇鄧江。昏夜之下,這姑娘是那麼美,美得令人著迷。飛蛇鄧江看在眼內,恨在心中,他幾乎想哭;可是他知道,那是無濟於事的,當時長歎了一聲,用手把胸前麻花扣解開,把隱在披風內的一個朱漆小箱子取出就手往地上一扔,憤然道:「好!你拿去吧!」
  尚雨春皺了一下眉。
  「摔壞了我可是不答應呢!」
  飛蛇鄧江忙由地上又撿起來,雙手捧上,他雙目內幾乎要噴出火來。尚雨春往箱子上吹了幾口,拂了拂上面的土,才用雙手接過,後退了一步。她伸出一隻玉手,在那小箱暗鎖上按了按,倏地往上輕拍了一掌,箱蓋立啟。飛蛇鄧江不禁心中更加欽服,因為當初自己為了要開這鎖,曾花了半日時間,想不到人家姑娘舉手之間,就打開了,在這一方面自己真還差得遠!
  尚雨春開了箱蓋,就手撥弄了一下,點了點頭,把箱蓋合攏了起,淺笑了笑。
  「大體不差,只是還有一串珠子,你怎麼這麼不乾脆呢!譬方說,我把你那兒子還給你,弄掉一隻胳膊,你願意麼?」
  飛蛇鄧江不由又羞又怒,他知道自己要是在她面前鬧鬼是鬧不通的,當時又長歎了一聲,由懷中摸出了一串晶光四射的珠子,抖手打出。
  「算你厲害,你都拿去吧!」
  尚雨春一伸手,接入袖中,這才微微一笑。
  「你現在馬上就去二十里外鐘樓那裡,只往樓上三呼『快釋我子』!自有人交還你兒子,可是要到子時才行,早不得晚不得,過時不至你子性命不保,快去吧!」
  飛蛇鄧江重重跺了一腳。
  「尚雨春,我鄧江只要不死,誓必報今夜之仇!」
  他猛然轉身如飛而去,因為二十里並不是太近的距離呢!白雪尚雨春目送他走後,才把小箱往背後背好,倏地騰身飛馳而去。
  這一切落在了照夕的目中,他幾乎呆了。他作夢也想不到尚雨春竟是一個賊,一個出了名的獨行女賊。他只覺得又驚又憤,對雨春的一腔熱念,頓時瓦解冰消。他伏在地上,只覺得陣陣昏眩,首次令他感到,自己被人欺騙了,他幾乎有些憤恨了,他不明白,為什麼這麼美的一個姑娘,竟是一個賊!由此證明當初丁裳罵她是賊的話,果然不是空穴來風了。
  此刻雨春飛馳欲去,他不由自主緊緊跟上了。他想見機現身,當面說破她的偽裝,看她有何面目再見自己,可是離奇的事情,竟是接踵而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照夕目視著白雪尚雨春,那嬌捷的身影,方自撲上一座小橋,倏地由橋頭左右各自閃出一條人影,正正擋住了尚雨春的去路。
  管照夕卻縱身上了一棵老樹之上,居高臨下,把三人情形看了個逼真。
  那閃出的二人,正是去而復轉的金氏父女,尚雨春不由「哦」一聲,她含笑叫了聲:「五姑是你呀!真嚇了我一跳。」
  金五姑冷笑了一聲。
  「雨春,現在不是套交情的時候,我們父女可是問你要那個小箱子來的,你知道,那東西本來該是我們的!」
  九天旗金福老赫赫冷笑。
  「老夫我今夜是陰溝裡翻船,叫那飛蛇鄧江小子把我冤苦了,倒是七姑娘你卻是不費吹灰之力撿了現成。」
  尚雨春不由冷笑。
  「老前輩此話是怎麼說的?我怎叫撿現成呢?」
  金老頭子目閃凶光。
  「我不知道什麼現成不現成,反正我剛才看見,那鄧江親手交給了你一箱東西,你把那箱東西交給我,我也顧全你與小女過往有些交情,任你自去,否則……哼!」
  白雪尚雨春知道此刻賴是賴不掉了,當時冷笑。
  「堂堂一個前輩,說出這種話來,不覺可恥麼?」
  金老頭子嘿嘿一笑。
  「武林之中,本是弱肉強食,又有什麼可恥不可恥;不過你既這麼說,我也不好乘你勢孤……」
  他看了金五姑一眼。
  「五姑你對付她,只要傷她,不要取她性命,我們要的是東西,犯不著殺她。」
  金五姑早就縱身而前,冷笑一聲,掌中劍分心就刺,尚雨春此刻自知對付她父女二人,絕不能取勝;可是其勢也只有一拼。當時嬌叱了一聲,纖腰一擰,已縱出了二丈以外,無巧不巧,正落在了照夕藏身的樹下,那金五姑也是持劍撲到,尚雨春這時劍已撤出,金五姑用「流星劍手」的招勢,舉劍就扎。尚雨春繞劍環身,「嗆」的一聲,雙劍相激,爆出了一陣金星。
  金五姑塌身抽劍,二次以「秋風掃落葉」的招式,劍上帶起了一彎秋水直向尚雨春腰上捲去,尚雨春甩臂回首以「孔雀剔羽」的招式,直刺金五姑右肋。
  這種招式施出來,二人可都是捏著一把冷汗,就在這剎那之間,忽然大樹頂上,劈出一股凌厲掌風,金五姑本是往後塌身;而這股勁風,卻由她身後硬把她向前猛力一推,她身子再也挺不住,不由向前一蹌,在她來說,這可是險到極點了。
  而這股怪風,更令她大吃了一驚,一時再想從容迴避,卻是不可能了,只聽見「哧」的一聲,尚雨春長劍由她右助邊刺了過去,她口中「啊」了一聲,鮮紅的血,立刻染濕了她的衣裳。
  只見她身形向後一連退了六七步,一跤坐到地上,頓時痛昏過去。
  這時一邊的金福老長叫了聲:「好賤人!你竟敢下毒手。」
  他猛地撲向女兒身前,一把抱起看了看傷勢,雖沒有性命危險,可是也非數日所能痊癒。父女情深,這老頭子一時差一點流出了淚來,他匆匆在她傷處附近點了止血的穴道,又由一個小瓶之內倒出了幾粒藥放在五姑口內,這才抬起頭來,看著一邊的尚雨春冷冷地道:「賊人!這可是你自己找死,可怨不得我手狠心毒了!」
  其實白雪尚雨春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因為金五姑的功夫她是知道的,雖比自己差一點,可也決不至於一上手就會敗在自己劍下。她心中很奇怪,可是又沒有什麼好懷疑的。
  這時九天旗金福老已撲身而上,雙掌用「漁夫撒網」式,倏地往尚雨春雙肩上抓去。
  尚雨春一聲不哼地把掌中劍繞了一圈劍花,直朝金福老雙腕上斬去。
  金福老向回一收手,身形微微向後一坐,驀地一個縱身,真是輕似猴猿,向下一落,已到了尚雨春背後,突地吐氣開聲「嘿」了一聲。
  尚雨春頓時就感覺到一股極大的潛力,向自己背後猛然撲到,不由吃了一驚,心知金福老這種掌力不是「金煞」就是「紅印」。其實她又哪裡知道,九天旗金福老所練的這種掌力名喚「一氣」掌,更較金煞紅印厲害得多,九天旗因愛女負傷之恨,所以一出手,就把自己看家的掌力施了出來。在白雪尚雨春來說,既已感到背部著力,再想逃開他的雙掌,可就是萬難了!
  她不禁嚇出了一身冷汗,正不知如何是好的霎那之間,忽聽得頭頂大樹上一聲冷笑,跟著似有勁風由自己頭上掃過。
  微聞得「波」的一聲,那九天旗金福老,通、通一連後退了好幾步,同時之間,由大樹上,飄悠悠地落下一人。
  這人越過了尚雨春頭頂,飄落在九天旗金福老身前,冷笑道:「姓金的別來無恙,今夜可是我們分生死的時候到了吧?」
  九天旗金福老和白雪尚雨春,同時吃了一驚,後者雖沒有看見來人相貌,可是那熟悉的聲音,令她機伶伶打了一個冷顫,她猛然回過了身子。
  「管……你是管……」
  可是照夕連頭也不回一下,不要說答理她了,因此她說出了個「管……」往下卻接不下去了。
  她一時呆若木雞地望著他的背影,只覺得四肢冰冷顫抖不已。
  在另一方面的金福老,此時藉著稀薄的月光,才把眼前這個青年看清了,他皺了一下眉。
  「足下是……朋友你報個萬兒吧!因何與老夫認識?須知我九天旗金福老可不是好相與呢!」
  照夕又上了一步。
  「你再看個仔細,你倒是貴人多忘事。」
  金福老看著這張熟悉的臉,可就是記不起如何認識的了,當時臉上帶著不解的怒容,只是嘿嘿冷笑著,照夕冷叱了一聲:
  「該死的老狗,你當真連我管照夕都忘記了麼?」
  金福老這才白眉一挑,後退了一步,嘿嘿笑道:「原來是你!嘿嘿!管照夕你好不識趣,你也不想想你今日這條命是如何保全的,卻膽敢為人家撐腰,你真是旗桿上綁雞毛,好大的膽子!」
  照夕此刻見他,心蘊舊恨,哪裡還給他說許多,當時一伸右掌,分雙指照著他雙目就點,金福老一晃頭,用「白猴獻果」向前一捧雙掌,直擊照夕面首。管照夕旋身抽掌,倏地躍起,用「金鯉三波」,快如電閃星馳地已偎在金福老背後,不容老人收招換式,運用雁先生所授的「帖」字一訣,中食指駢著輕輕向外一戳,金福老喉中「吭」的一聲,頓時咕嚕一聲栽到就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總共不過幾個照面,已把這極負盛名的冀東巨盜降伏掌下,非但白雪尚雨春驚嚇得狀同泥塑一般,即照夕本人,也微感有些出乎意料之外,想不到雁先生所傳手法,竟是如此神妙不測。
  當時冷笑了一聲,才微微回過身來,看著尚雨春,苦笑了笑。
  「久違了,尚姑娘!」
  雨春大眸子裡,閃著淚光,可是她臉上仍努力作出笑容。
  「謝謝你!管大哥!」
  照夕冷冷一笑。
  「這你倒不要謝我,真想不到……」
  雨春幾乎有些站不住了,她訥訥著。
  「大哥!這些年你到哪裡去了?我找得你好苦……我……我……」
  照夕冷冷一笑。
  「得了!七小姐,我可沒有什麼錢呀!」
  雨春不由後退了一步,一時淚流滿面,顫聲道:「你……你說什麼?你……」
  照夕臉色極為憤慨。
  「尚雨春!你也不要再裝了,你的一切,現在我都知道了,我真恨我當初……」
  他冷笑了一聲。
  「你不要誤會,今夜我並不是救你才傷她父女二人,那是他二人和我原本有仇;至於我和你,我實在也不想再說什麼了。」
  說到此,尚雨春已嚶嚶哭了起來,如同是一枝帶雨的梨花。照夕略微皺眉,才又接下去道:「我實在想不到,你會是一個這樣的人。」
  哭聲音更大了,可是照夕仍然接下去。
  「你不要哭,事實上我並不會要你怎麼樣,因為你是你,我是我,我們沒有一些關係。你還是當你的賊,我決不管你。可是有一天,一定有人會制服你;不過,那也就不關我的事了。」
  雨春哭著道:「管大哥……你不能!不能這麼對我……我可以改過自新……」
  照夕心中略有些軟了,可是由於他對她的突然改觀,這種突然失望的情緒,並不是馬上可以恢復的,所以看來,他仍像無動於衷。
  他冷笑了一聲。
  「那是你自己的事,在以往我一直把和你的那段友誼,引以為榮,可是今夜之後,那是一種羞恥,我是不會放在心裡了,現在你去吧!」
  雨春緊緊地咬著下唇,她臉色蒼白仍然站在那裡,全身顫抖著,這一剎那,她感到一種生平莫大的羞辱,面對著照夕這些正義嚴辭,她又能說什麼呢?照夕又揮了一下手,冷冷地道:「你走吧!」
  雨春忍不住又哭了,可是照夕並沒有理她,卻往金福老身邊走去。尚雨春立了一會,覺得臉上的眼淚被風吹得涼涼地,腿都麻了,可是那狠心的人兒,連看她一眼也不看,四周的蟋蟀鳴聲,天上的星星,也都像是在笑她,她實在受不住,就慢慢轉過了身子走了。
  狠心的管照夕,他一直是把背朝著尚雨春,他知道她哭,也知道她傷心,可是他並不回頭,其實他內心早已為她動人的哭聲軟化了,他那看來無情的手,也很想為她拭去臉上的淚,可是他並沒有。
  一個人有時候,確會逆已而行事的,事後自己常常會很後悔,自己也不能很有理地去分析這種心理,這是每一個人都有的經驗,並不是只有照夕一人。
  一切都寧靜之後,照夕才回過頭來,已沒有雨春的影子了,他長歎了一聲,心中很是懊喪,對於白雪尚雨春,他確實很失望,但是還有些說不出的感覺,總是想起來就煩人。
  在月亮底下,他站了一會,方想自去,無意之間,卻瞧見了地上的兩個人,他吃了一驚,劍眉微頻道。
  「這兩個寶貝,該怎麼處置呢?」
  想著他就走到九天旗金福老身前,先想了想,才蹲下去。一隻手扣在了金福老左手脈門之上,為他解開了穴道,這老頭子打了哈欠,就像是才睡了一覺似的,在地上翻身坐起,可是他立刻接觸到另一張冷峻的臉,不由打了一個寒顫,同時也使他立刻憶起了是怎麼一回事,同時右手脈門一麻,幾乎又把他送到癱軟的來路上去了。他冷笑而吃驚地道:「你,你想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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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11 00:07:21
  照夕微微笑了笑,露出了潔白美麗的牙齒,他輕輕道:「你放心,我不殺你,不過你一生為惡太多,我卻不能再叫你去害人,你明不明白?」
  金福老搖了搖頭,茫然地表示了一個「並不明白」的姿式,可是立刻他就明白了。
  因為照夕另一隻手,正在他背後第七節骨筋處摸索著,凡是練功夫之人,沒有不知道這處地方的特殊效能的。他嚇得挺了一下身子,可是照夕扣在他脈門上,使他全身軟綿綿地,他顫抖著。
  「你不……不能把我功夫廢了……我求求你,喂!喂……」
  就在最後的一聲「喂」餘音尚未完結之前,他已變成了另一個人了。
  由地上跳起的金福老,其實只覺得手腳有些笨重,別的並沒感到如何。
  他已經知道自己是怎麼一回事了,於是他咆哮著用掌和拳,往照夕身上打著,後者的體會,就像是接受一個盲者的按摩。
  他根本就不理會他,他走到了金五姑身前,照樣伏下了身子,可是當他指尖已伸出來,預備也同樣地把金五姑功夫廢了時,他的心竟感到有些不忍下手,再怎麼這個女人,當初對自己曾有過恩惠。雖然她是無恥的女人,可是自己到底不忍親自這麼對她下手,他猶豫了一陣,才長歎了一聲,目光炯炯地看著金福老。
  「你女兒已受了傷,我也不忍心再廢她功夫了,你快背她回去吧!」
  然後他又冷笑。
  「今後諒你也不能為惡了,不過你可要傳話給你女兒,她如果再不痛改前非,再次落到我手裡,可就沒有她的活命了。」
  九天旗金福老只坐在地上發愣,張著嘴沙啞的低低嘶著像哭又像叫。
  照夕說完了話,覺得這麼處置,並沒有什麼不當,遂展開身形,一路飛馳而去。
  這寒風嗖嗖的冷夜裡,他疾疾地行著,心中並不曾因為這種義舉而感到鬆快;相反地,卻似有一種說不出的痛苦,緊緊地偎著他。
  他知道那是因為尚雨春的關係,想到了雨春,似乎也覺得方才自己也太殘酷了。
  「為什麼我拒絕和一個自新的人來往呢?我的心也太狠了。」
  他又想到方纔她那悲痛傷心的樣子,心裡也就更覺得煩悶不安。這麼跑著想著,不一刻已到了自己住宿的那一間小客棧,正當他要竄身越牆而過的當兒,似覺得身側樹梢上拔起了一條黑影,直向客棧頂上落去。他不由吃了一驚,當時用「一鶴沖天」的輕功絕技,也騰身到了房頂,四下觀望了一陣,靜悄悄的哪有什麼人跡?
  他心中微微動了動。
  「莫非我看錯了?今夜的怪事也太多了。」
  想著又看了看,確實不再看到什麼可疑之處,他才飄身下地,由窗子回到自己房內,見燈光仍明著,他把燈光撥得小如螢尾;然後和衣上床,把寶劍壓在枕下。心中想著,離家第二天,竟會發生了這件令自己掃興不愉快的事。
  遠處的梆子,叭、叭的敲著,似乎已到了四更天了,天上又下著小雨了,他就微微閉上了眼睛,似乎有了些昏倦的睡意。
  可是一聲很清晰的瓦響,令他突然睜開了眼睛,他立刻發現了一個黑忽忽的影子,在窗口探視著,他不由吃了一驚,那睡意立刻消失了個乾淨。定神再看時,果然他看見一雙手抓在窗台上,慢慢升上了一個人的影子,那是一個雞皮鶴髮的老婆婆。
  照夕心中冷笑。
  「好大膽的東西,我倒要看看你意欲何為?」
  想著他微微閉上了眼睛,僅留一線的目光,注視著這人的動作,他雙手緊緊地按著床面,這姿態可以應付任何突來的局面。
  然後他就更注意地觀察這個人,果然這老婆婆全身都進來了。
  昏暗的油燈,照著老婆婆那一張馬臉,尤其有一半的顏色,就像是被墨染了一般。管照夕立刻認出了,她正是若干年以前,自己掌底遊魂烏頭婆,想不到在這裡居然又遇到了!
  烏頭婆進室之後,略微定了定神,就見她陡然自懷中抽出了一口短刀,雙手握著向外一抽,暗室之內,立刻閃出了一道青光,竟是一口青光閃爍的利刃,照夕不由驚心。
  「好個烏頭婆,你莫非還要行刺我不成?」
  一念未完,就見烏頭婆猛地向前一哈腰,已如同疾風似的撲到了床前,掌中劍照著照夕心窩就扎,只聽見「喳」的一聲,短劍實實地全沒入石灰的床面去了。烏頭婆倏地旋轉身子,卻在身後,發現了那怒容滿面的青年,她大吃了一驚,當時二次回手,掌中劍「順水推舟」猛然朝照夕腹部就扎。
  管照夕冷冷道:「烏頭婆,今夜可是你自來送死,怨不得我了!」
  他口說著,身子已如同正月的走馬燈,滴溜溜轉到了烏頭婆身邊,用「粘」字訣向內一湊身。雁先生絕學果然不凡,那烏頭婆幾乎還沒有看清,他是怎麼湊進來的,頓時覺得那只持劍的手一麻,短劍「噹」的一聲已落在地下。
  她不禁嚇了個魂飛九天,大腳向外一劃,用「過橋問府」的招式,把身子竄了出去。可是她卻沒想到這是室內,哪裡有許多地勢給她施展,只聽見「碰」的一聲,她整個身子撞在牆上。別看她頭硬,這一頭撞了她個頭昏眼花,口中「啊唷」了一聲,噗通一下栽倒地上。方想翻身起來,卻被照夕上前一腳踩在肩上,一口冷森森的長劍,已比在她的胸前,嚇得她又是一聲鬼叫,只是翻著一雙怪眼看著照夕。那張馬臉上,更是帶著無比驚嚇之色,照夕哼了一聲:
  「烏頭婆!你好大的膽子,現在你還有什麼話說沒有?」
  烏頭婆陰森森地一笑。
  「管照夕,你就算今夜把我殺了,也並不會顯得你是多了不起的英雄……因為比我厲害的人還多得很,你能制服他們麼?」
  照夕冷笑了一聲。
  「你這說的簡直是屁話,別人和我並沒有仇,我又為什麼要制服他們?倒是你這老東西,今夜我卻是饒你不得!」
  他一面說著,劍尖微微向下一扎,烏頭婆已嚇得鬼叫連天,她怪叫道:「管照……管照夕!你可知道,我是去赴淮上三子的約筵去的,你要是把我殺了,三子是不會與你甘休的,你可要小心一點!」
  她大著膽說了這些話,牙關喀喀顫抖不已,自問是活不成了,想不到管照夕聽了這話之後,果然把欲刺下的劍往回一提,他後退了一步,劍眉一豎。
  「你說什麼?」
  烏頭婆不由心中一鬆,當時膽子立刻大了許多,她冷笑道:「我是說淮上三子,那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我死在你手上,他們三人一定會為我復仇的。你要曉得,他們三人是如今武林中最厲害的人物。」
  管照夕哈哈大笑了幾聲,烏頭婆不由嚇得馬上閉嘴,她確實被管照夕打怕了,當時抖顫顫地看著照夕,又加了一句:「這是實話。」
  照夕呸地啐了一口,烏頭婆又怪叫了一聲,照夕忽然哈哈一笑道:
  「你既然這麼說,我倒是真的不能殺你了!」
  烏頭婆大喜,當時皺著那一雙禿禿的眉毛說:「這是你聰明的地方!」
  照夕厲叱了聲:「住口!」
  烏頭婆嚇得馬上又不敢多說了,管照夕用手中劍一指她。
  「我不殺你,並不是怕淮上三子,相反地,我是叫你給我帶個信給他們,你明白麼?」
  烏頭婆迷糊了。
  「帶信……帶什麼信……信?」
  照夕冷冷地道:「我這次出來,目的正是要去找他們三個老東西,你既是他們約去的朋友,那就再好不過了。你去告訴他們,說我管照夕多則二月,少則……這麼吧,你乾脆告訴他們,就說中秋午夜,我一定拜訪,叫他們三人等著我。」
  烏頭婆怔道:「這……我一定為你把這個信帶到,只是,他們認識你麼?」
  照夕一時氣血上衝,脫口道:「你就告訴他們說,雁先生嫡傳弟子管照夕,要與他們一清師門舊仇。」
  這個「雁先生」三字甫一出口,烏頭婆不禁嚇得打了一個寒顫,她結結巴巴道:「哦……你原來是雁……雁老……的弟子……啊!怪不得!怪不得……」
  照夕話說出口,心中微微有些後悔,可是轉念一想,也覺乾脆了當,當時冷冷一笑道:「你可聽清楚了?」
  烏頭婆此刻可真是柔若綿羊一般,她連連點頭。
  「聽清楚了!聽清楚了!」
  然後她眼睛就偷看著照夕手中的那口寶劍,只覺青光刺目,冷氣逼人,正與傳說中的當初雁先生那口「霜潭」寶刃,一般一樣。她心中更相信照夕所說是真的了,當時那張黑臉上怪態萬千。照夕說完了話,胸有成竹,當時又走近了一步,冷笑道:「可是,我也不能就這麼便宜了你!你得留一點記號才行!」
  烏頭婆方自害怕,只覺人影一閃,同時左耳一涼,似有一物由面前落下。低頭看時,竟是一隻血淋淋的耳朵,再用手一摸自己左耳,不由嚇得「啊呀」了一聲,這才感覺左耳痛楚難當,那熱血一滴滴地從臉上流了下來。管照夕劍尖指著她鼻頭:
  「這是我給你的一點小小警戒,你見到淮上三子,告訴他們說,八月十五夜請他們候著我這不速之客,你快給我滾吧!」
  說到這個滾字,只見他腿一抬,烏頭婆偌大的身子,就像是一個大皮球似地滾了出去,跟著嘩啦啦一陣瓦響,連帶著烏頭婆怪叫的聲音。她啞著嗓子道:「好小子!你小心點,老娘要不報此仇,誓不為人,小子,你等著我吧!」
  照夕哈哈一笑,晃身而出,卻已失去了烏頭婆的蹤影,他又縱身回室,卻聽見不少住客都被吵醒了,有的還開窗子問什麼事。照夕回到房內,忙吹了燈,合衣上床,想著今夜連續發生的事,雖是一波接一波;可是自己這麼處理,似也沒有什麼不當之處。尤其是借烏頭婆為淮上三子傳活一節,更為自己省了不少事情。八月十五距離今天還有兩個月的時間,這兩個月,自己又該做些什麼呢?
  漫漫長夜,他想著這些事情,忽然他記得當初雁先生贈藥自己時,曾希望自己能用這個藥,把鬼爪藍江的半身不遂治好,那麼何不乘著這個時間,到四川大雪山去一趟!
  這麼想著,他覺得很有道理,當他想到鬼爪藍江時,他又不自主地想到了丁裳。如果能藉著這個機會,略微向她解釋一下,也是好的。
  不過,以丁裳的個性來說,這女孩很可能為此恨上自己也不一定。
  想到了丁裳,又不由令他想到了今天晚上的尚雨春,他就更睡不著了,不時的長吁短歎著。雖然在表面上來說,他似乎和江雪勤、丁裳、尚而春三個人,都沒有什麼牽連了;可是事實上。他仍是常常記掛著他們,尤其是夜靜更深的時候,那些甜蜜的往事,都會一一浮現在眼簾。
  江雪勤一一這是他瘋狂熱愛著的一個人,他幾乎不敢想到她,偶爾想到她時,他總會盡一切的可能,把她的影子遂出念外。因為他自己把這一項感情,規置在不可能的範圍之內了,他願意為她終身不娶,借此表明他矢志愛她的決心!
  丁裳——這是一個可愛而飄忽的影子,她純潔天真的言笑,大方的儀態,在照夕的感覺裡,那是完美無疵的,可是照夕並不想佔有她。因為他以為,他自己已經是一個失去快樂和理想的人,這種失去快樂理想的遺憾,並不是丁裳所能挽回的。
  尚雨春呢?雖然他只是在一人偶然的機會裡認識她的,可是那種極為短暫的時間裡,卻給予他生命裡一種幾乎不能抗拒的力量。她那股風塵女兒的味兒特別重,給照夕也是另一種不同的感覺;可是對她美麗的憧憬,卻因為她是一個賊,而在照夕的心目中,已大大打了一個折扣。
  無論如何,在失望傷心的管照夕來說,她們的影子,只能給他一些傷感和歎息,另外是不會再發生什麼旁的作用了。
  現在,在這冷瑟的寒夜裡,他不勝唏噓和嗟歎著,年輕的管照夕,他彷彿感覺自己是老了,對於這些只有開始沒有結果的感情,他實在是有些厭倦了。因為那只能帶給他悵惆和懊喪。其實他很清楚自己,決不是一個所謂「玩世不恭」的人,他更不同意自己是一個玩弄感情的人。因為感情這種東西,確實是很微妙的,那只有當事人自己清楚,是怎麼真誠地去運用它的,旁觀者有時候很不容易去瞭解真偽。事實上即使是當事人自己有時候也很難去分析清楚。譬方說,一個知心人的會心微笑,固然是極其甜美,可是陌生者的投眸青瞇,也不能說是一種痛苦吧?
  總之,這是一個很惱人的問題,最瞭解自己的還是只有自己。如果自己相信這一份感情是真誠的話,似乎別人沒有懷疑的理由。
  「失望」並不可怕,「絕望」才是真正的絕症,在喪失了雪勤之後,管照夕常常會以為自己已是一個絕望的人,是無藥可救了!
  窗外的夜雨愈下愈大,無情的秋風吹著那兩扇牛皮紙糊的破窗戶,叭嗒叭嗒地響著,一兩聲野犬的吠聲,只給這雨夜帶來了些淒涼和無情。
  本來照夕常以為,環境和時間,可以醫治一個人感情的創傷的;可是現在他覺得並不盡然,那只是適合一些普通的創傷,對於一份「至情」,卻是正好適得其反。
  天明,他拖著疲倦的身子起床,他須要早早離開這裡,因為他不願意昨夜那批人再來糾纏。雖然他們不會再來的,可是照夕卻這麼預防著。
  雨仍然是繼續地下著,照夕下了樓,算清了房錢,在樓下茶座叫了一杯茶,一面慢慢地喝著,一面等著雨小一點再走。
  這時候座頭上人很少,卻見一個老人,手中拿著一把破雨傘,正由樓上下來。他看了照夕一眼,把雨傘夾在腋下,另一隻手,還提著一隻魚簍,背後還插著一支魚竿,很是怪相。照夕就多看了他一眼,他卻坐在照夕對面,叫了聲:「小二泡茶!」
  店小二送上了一杯茶,他端起來,先把一縷鬍子在熱茶裡燙著,一面卻皺著眉,問小二道:「我說小二哥,你們店裡是鬧狐狸是麼?昨天夜裡,可是整整鬧了一宵,弄得我老人家一夜沒閉眼,這可是怎麼回事?」
  他一面說著,眼睛還向照夕瞟了一眼,管照夕不由心中一動,再看那店小二卻是摸著脖子直笑,他齜著牙道:「不瞞你老先生說,昨晚上小的我也沒好睡,房上是有東西,今早上看看,瓦碎了一大片,許是野貓打架,鬧狐狸大概不會,你老可別亂嚷嚷,要叫人家聽見了,以後誰還敢再住咱們的店呢!」
  那老漁翁嘻嘻笑了笑,連連點頭。
  「有理!有理!喂!給弄五個錢的豆汁,拿些麻花燒餅來,要熱的。」
  小二連說有有,說著忙回身出去了,這老人吩咐完了話,把燙過鬍子的茶一飲而盡,狠命地咂了兩下嘴,目光衝著照夕掃了一下。照夕忙把頭偏過一旁,心中微微有些奇怪。因為這老漁翁,倒是一付好相貌,一部五柳長鬚飄灑胸前,衣著也較考究,所著衣褲,也都是綢質,本想多看他幾眼的,老人這一看他,他卻不好意思地忙把頭轉過一邊。這時小二端著燒餅麻花上來,他就關照讓店小二照樣的來一份。
  那簷前的雨,仍是漸漸瀝瀝地下著,天空佈滿了烏雲,照夕憂心著想早早上路,偏偏天公不作美,那雨卻是老下個不停。小店有幾處破瓦,雨水漏下來,他們用破鍋和臉盆接著,打得叮叮咚咚,看起來真是狼籍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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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11 00:07:42
  只為一時走不成了,照夕也就捺下了性子,慢慢吃著早點,卻見那座的老漁人,這一會兒已脫下了襪子,用手捏著腳指,口中吃吃哈哈,像是無窮受用。兩隻腳交換著捏了半天,才穿上了鞋襪,問小二要了個熱手巾,狠命地擦著手,看得照夕在一邊皺眉,心說誰要是用這個手巾,那才算倒霉呢!
  老頭擦乾淨了手,站起來看了看外面的天,口裡嘟嚷著道:「這位小哥,你也是要出門上路麼?」
  照夕只好點了點頭,微笑道:
  「正是!」
  老漁人歎息了一聲。
  「這雨也不知要下到什麼時候,弄得我的買賣也作不成了!」
  照夕很不願與陌生人答腔,當時只笑了笑,仍然喝自己的茶,老人又咳一聲。
  「小哥你是上哪去呀?」
  照夕覺得這老人家很是饒舌,順口答道:「上四川去!」
  說著話,把頭有意偏向窗外看雨,卻不再去看這老人,那老漁人卻連連點頭。
  「四川是好地方,天府之國……那地方真不錯!」
  照夕也不去理他,見外面雨漸漸停了,他就站起身子,老漁夫道:「怎麼小哥雨已停了麼?」
  照夕笑道:「雨小多了,老人家你再歇歇,我可是要走了!」
  說著召來小二,指了一下老人桌上道:「這位老先生的賬也算我的,一塊算一算吧!」
  那老人嘻嘻笑著站起來,用手摸著鬍子。
  「這……這……好吧!謝謝你啦!小哥!要是有緣,咱們四川再見!」
  照夕人已出去了,聽到了這句「四川再見」,心中不由微微一怔。可是轉念一想,這也許是人家一句順口的客氣話,當時也沒有放在心上。此時小二已把馬牽出來了,管照夕就先把革囊搭在馬背上;然後翻身上馬,一路踏著泥濘,出了這小小的莊子。
  當他繞過一條小溪,步上驛道時,卻聽見身後一陣嘩楞楞的小鈴子響動之聲,隱隱聽到一人喚道:「小哥!你等等我!咱們一塊上路!」
  照夕回過頭來,就見方才店中的老人,戴著一個大斗笠,跨在一頭小黑驢的背上,那小黑驢脖子上,捆著一串黃銅的鈴子,跑起來嘩楞楞的亂響。
  北方人騎驢的並不是沒有,可多半是大姑娘小媳婦兒,很少有男人家騎驢的。照夕看看也覺得有些新鮮,當時就拉著馬韁,一會兒這老人就跑近了。那黑驢一身黑毛,油光發亮,可是肚皮卻是白毛如雪,四隻蹄子也是奇白如雪,白眼圈兒,耳朵極長,看起來十分神駿。再加上老人長胡飄拂,更是如同畫上仙人一般。
  那小驢一刻工夫就跑近了,照夕微微笑道:「你老人家也緊著趕路麼?」
  驢上老人赫赫笑道:「我有好幾簍子魚在船上還沒弄下來呢!」
  照夕就點了點頭,一面策馬行著。老人一面行著一面道:「這位小哥,還沒有請教你貴姓呢。」
  照夕在馬上欠身道:「在下姓管,老人家是……」
  老漁翁點了點頭,神秘地笑了笑,然後才道:
  「小老兒姓應,應該的應!」
  照夕禮貌地點了點頭,實在是他心裡很急;而這老人卻是一直給他瞎聊,問東問西,照夕因不好給人家難看,也只有耐心地應付著。好容易同行了一大段路,到了一個岔口,老人才笑嘻嘻地道:「小哥!我們四川再見了!」
  他說著夾了一下胯下黑驢,那小黑驢如飛而去,照夕目送他走遠之後,心中不禁又有些悵惘,隨之也就一笑置之。
  「平靜的江湖,很像溫柔的沙漠」,你會這麼想,可是一夕之間的變化,卻又令你拍案驚奇,因為你馬上認識了它們的另一面;於是,你又會另外再加上一句:「哦!它們真是難兄難弟,甚至連發怒的時候,也是一樣的!」
  在澎湃咆哮著的江湖潮裡,那是所謂「後浪推前浪」的,真的,多少大英雄大豪傑,在這大浪花裡,氣也不出一口的都消失了。可是卻又有多少新生的力量,如同星羅棋布的礁石一般,挺出了水面,他們在滾滾的江流裡,形成了「中流砥柱」,如同蒼松聳立於狂風暴雨之中。你會很驚奇,甚至嗟歎,可敬可愛的新生命,是他們把武林香煙一代代接下去的。
  昔日縱劍風塵的那些老俠客,那些英野奇人,那些武林名宿們,在談論到這個問題時,總會發出一兩聲歎息,他們也常常想:
  「唉!如果我再年輕幾十年就好了!」
  「如果我再年輕十年,像『灰衣鬼見愁』,恐怕也不是我的對手啊!」
  「灰衣鬼見愁」管照夕的大名,幾乎是在短短的一個月的時間裡,傳到他們耳中去的。可是緊接著的卻是驚奇讚歎,那是一聲迅雷,令他們不及掩耳。
  對於這個幾乎是傳奇的人物,他的初起只緣於作了幾件驚人的事,剪除了幾個霸地之雄而後,他那「灰衣鬼見愁」的綽號,卻是不脛而走。尤其是四湘一帶,這些時日以來,提起他的大名來,真有「談虎色變」之感。朋友!你會很奇怪麼?這就是所謂的「長江後浪推前浪,一輩新人換舊人」啊!
  灰衣人管照夕,振抖了一下他身上的那襲灰衣,仰首向蒼前嶺上望去,往事一一憶起,當然這地方,對他來說,那是再熟悉不過了。
  他在嶺下已徘徊很多日子了,因為他心存顧慮著一個人,這人就是他受業的師父洗又寒。對於這個個性詭異的怪老人,他不願和他見面。因為風言他正在搜尋自己,欲殺而後甘心,詳情如何,照夕自己也並不知道。雖然照夕自信今日自己的功夫,足可和他周旋一番;可是他到底是一手造就出自己的恩師,不管當初他用心如何狠毒,自己今日能有一身功夫,未嘗不是他的苦心栽培之力。所以他很怕和他見面;然而雁先生交待他的話,仍然時刻系繞在他心頭。他這幾天也正是苦心思索著這個問題,他要想出一個辦法,能使洗又寒和鬼爪藍江和好如初;可是這兩個都是怪人,一個弄不好,自己可就得把命賠上。
  同時他也算計著洗又寒離開的日子,也正是今天,他才敢在暮晚在嶺前出現。
  洗又寒每月外出的時間,都是這一天,以管照夕侍候他數年來的經驗,那幾乎是一天也不會差的,所以他才放心大膽徘徊嶺前。他腦子裡想:「那藍老太婆也是半身不遂,她是不能離開洞中的,我倒可以放寬了心,關於她的情形,我可以先去問問丁裳,也許她很清楚!」
  「只是丁裳!唉!這個女孩,現在也不知對我是存什麼心了,也許已經恨死我了!不論如何,還是先去找她一下比較恰當些。」
  這麼想著,他就漫步往嶺上走去,對面來了個砍柴的,直對著他翻著白眼,半天才道:「來的是管相公麼?」
  照夕含笑點了點頭,那樵子驚笑道:「唷!是發了財回來啦?我可都不大敢認呢!」
  照夕惟恐認出的人多了,風聲傳出去,萬一要是洗老沒有走,那可就討厭了,當時只打了招呼,忙向嶺上走去。這蒼前嶺地方他是熟悉透了,很容易的,他就找到了往日那個練峰人掌的地方。見那蜂巢,仍是在老地方,無數的黑蜂此出彼進,似較昔日更多了些,嗡嗡之聲,震得雙耳麻癢癢地。
  想到了往日早晚在這地方練那「蜂人功」的情形,真是有點不寒而慄。
  這無數的黑蜂,只在他頭上打圈,好似還認得他這個人似的,他就慢慢地走到一棵樹下坐下來。從前他老是在這個地方,等著丁裳來的;而每當這個時候,丁裳總是拿著一個小籃子,來到這個地方採蜜,現在他仍然期盼著她能來!
  可是,一直到了天黑,她也沒有來,照夕掃興的下了山。第二天天尚微明,他又到那個老地方,靠著樹根坐下來,當東方紅紅的太陽,才露出半圓的時候,果然他聽到了一陣清脆的山歌聲:
  「採蜜的姑娘好命薄,
  北京歸來淚籟籟。
  竹籃兒舞,綢帶兒飄。
  蜂哥哥!蜂兄弟!
  往後別理管照夕!」
  照夕先還沒聽清楚,她嘴裡唱些什麼,可是從枝縫裡,看見丁裳一身青布衣裳,仍是和當初一樣的打扮,遠遠走了過來。
  她一隻手搖晃著一個小竹籃子,另一隻手,卻是抓著一把野花,在紅紅的陽光照射之下,她信口唱著這支她自己編的歌。
  照夕只幾個月沒有見她,可是今天看起她來,似乎比從前消瘦多了。她微皺著兩道眉毛,邊唱邊走,已來到了這蜂房附近。
  照夕這時才聽清她唱些什麼,不由心中大大地動了一下,暗道:「糟了!『往後別理管照夕』,這不是明明在罵我麼?她原來這麼恨我啊!」
  想著反倒不敢出聲招呼她了。仍坐在老地方不動,就見丁裳走進谷來,她先把竹籃放在一塊大石上,由籃子裡拿出一條長長的綢帶,灑上些花精,捆在一條竹枝上,把竹枝一頭插在地上。和從前一樣,略一搖動,無數的墨蜂傾巢而出,全向那綵帶上飛去,她卻乘機縱身上了蜂巢,照夕不由微微傷感地歎息了一聲。
  這時丁裳已進了蜂巢,照夕見已搖動著的竹枝,慢慢靜止,已有很多墨蜂都停在了綢帶上,他就很快的走過去.把竹枝搖動著,於是那些墨蜂又開始嗡嗡不停地飛繞著,等了一小會兒,才見丁裳由蜂巢中出現,縱身下來,提著籃子往這邊走來,照夕很緊張地叫了聲:「裳妹……我來了……」
  丁裳本是低著頭往這邊走來,照夕的聲音,立刻令她吃了一驚,她突地抬起頭來,口中「哦」了一聲,照夕就遠遠地笑了笑。
  「你已采好了蜜了麼?」
  丁裳櫻口半開,本想要說什麼,可是卻沒有說,她抿了一下小嘴,仍然往前走著。
  照夕見她如此,心中也很難受。
  「我是來看看你的,這幾個月你可好麼?」
  丁裳仍然繃著小臉,一句話也不說,一直走到了照夕跟前才站住,她伸出手由照夕手中把那竹枝接了過來,很快跑到山邊,才用力把這帶著綵帶的竹枝擲了出去,就像是投擲標槍一樣的。
  然後她就回這頭來,板著一張小臉,一點沒有笑容。
  「謝謝你……再會!」
  她說著回過頭就走了,照夕不由忙追上。
  「裳妹……我……我有什麼地方得罪你麼?」
  丁裳卻是理也不理,她走得很快,一會兒就到山那邊去了,照夕又追著叫道:「裳妹……丁姑娘……丁……」
  丁裳乾脆就跑起來了,照夕似乎還聽到她在哭,他不由紅著臉就站住了,心中十分奇怪。
  「她為什麼會這麼恨我呢?我並沒有什麼地方得罪她呀?為什麼我好心給她說話,她卻是理也不理我?」
  想著一個人呆呆地站在一棵大松樹邊緊緊地皺著雙眉,心情十分沮喪,他又想了方才丁裳所編唱的那首歌,不由更是愈發不解。
  一個人恨一個人,總是有理由的;而一個被人恨的人,尤其不是一個快樂的人。照夕想了一會兒,終於硬了一下心,暗忖道:「我就到她住的地方去,無論如何,要她告訴我清楚,她到底為什麼這麼氣我?順便看一看她師父身體如何。好在雁先生曾囑我見機行事,我如能把她師父陳年舊疾醫好,豈不是功德一件,就是對於師父洗又寒,及丁裳來說都是可喜之事!」
  照夕這麼思忖著,覺得甚是有理,當時不顧深思地就直向丁裳師徒所居住的谷內走去。
  這地方,他也去過,自然不費什麼事就找到了,卻見兩扇厚厚的石門緊緊閉著,門前長滿著各色奇花異草。雖然現在已是深秋的日子了,可是谷內卻是溫暖如春,另有一條清溪,繞著這石洞右邊靜靜地流著。
  照夕慢慢走到了洞關,在門前小立了一會兒,才仗著膽子,輕輕地在門上敲了兩下,低聲道:「弟子管照夕求見,叩請前輩賜示。」
  裡面卻沒有一點回音,照夕心中奇怪。
  「不會沒人呀!丁裳不是才回來嗎?」
  想著就又敲了兩下,照前面的話又說了一遍,這一次果然傳出了一聲冷冷的回音:
  「你進來!」
  照夕不由把帽子正了一下,用手一推門,那石門吱的一聲就開了,他慢慢走進去,只覺得洞中陰森森的十分怕人。壁邊雖然鑿了兩個小窗,可是射進來的陽光,仍然顯得太薄弱了。
  他四下張望了一下,才見丈許以外,壁根下坐著一個枯瘦的老太太,那正是鬼爪藍江,她仍和從前一樣,下半身蓋著一床鮮紅的毯子,這些時日沒見她,她似乎比以前變得更瘦削了。一雙眸子,深深地陷在目眶之內,直直地對人注目時,閃閃地放著鋒芒。
  管照夕恭敬地向她行了個禮。
  「藍老前輩……」
  藍江臉上毫無笑容。
  「你就是過去那個洗又寒的徒弟麼?」
  照夕怔了一下,才點了點頭,鬼爪藍江忽然咧嘴哈哈一陣怪笑,卻又點了點頭。
  「看樣子,你功夫是練成了……好孩子……你這裡來,來!」
  藍江一邊說著,一隻鳥爪般的瘦手向照夕招了招,露出罕見的笑容。
  照夕不由心中一動,暗想這老婆子,倒是真變了?他一時真有些莫名其妙,聞言後就往前走了幾步,惘然道:「前輩有何教益?」
  鬼爪藍江仍微微笑。
  「你走過來些,我有要緊的話告訴你!」
  照夕疑惑地走到了藍江身前,尚未發話,卻覺得右手腕脈上一麻,竟為鬼爪藍江死死扣住了穴道,照夕只覺得全身一陣發麻,一時冷汗直流,他大為驚疑。
  「老前輩這是為何?」
  鬼爪藍江的一隻枯爪,死死地扣在他穴道上,這才哈哈地怪笑道:「好小子!你才出道幾天,居然敢目中無人,我老婆子今天要好好整制一下你這個狂徒!」
  照夕在完全不在意之下,被鬼爪藍江抓住了穴道,不由甚是氣惱,現一聽她如此說話,不由頓時大怒。當下劍眉一挑道:「老前輩此話從何而起,休得血口噴人!」
  鬼爪藍江頭上白髮,顯然聳動了一下,她怪聲笑道:「含血噴人?好!好!好!今天我可要你心服口服;然後我再找來你那老鬼師父,我還要他還我一個縱徒欺人的公道呢!」
  照夕愈聽愈是不解,偏偏穴道又在無備之下,為藍江扣了個死。雖然他護身游潛,已足可預防外力的襲擊,但藍江竟乘他說話分心之下,突然得手,此一刻只覺全身麻軟無力,搖搖欲墜,聽了鬼爪藍江的話後,他更是莫名其妙了。就聽見藍江尖叫了聲:「丁丫頭你出來!」
  她一連叫了兩聲,才聽見裡面答應了一聲,走出一個人來。照夕側頭看時,見丁裳臉上淌著淚,像似無限委屈的低著頭,一直走到了藍江身前,卻是不看照夕一眼。照夕心中這才有點明白了,不由怔了一下:
  「姑娘……你……」
  藍江厲叱了一聲:
  「你不許說話!」
  隨著她這聲厲叱,那只抓著照夕脈門的手,用力緊了一下,照夕頓時又打了個冷顫,全身幾乎要癱了。丁裳斜著眸子瞟了他一眼,面上微微帶出不忍之色,可是她還是沒有說話。
  鬼爪藍江冷哼了一聲。
  「丁裳!你說,他怎麼你了?……說出來當面給他聽。」
  丁裳只用手絹揉眼睛,照夕卻用目光盯視著她,他倒要聽聽這個小姑娘到底是怎麼編排自己。
  丁裳只是抽搐著,半天才訥訥道:「他……他……」
  一面說著,一面又瞟了照夕一眼,照夕不由冷笑。
  「姑娘可不要亂說啊!」
  藍江叱道:「你不要多口!我不是說過了麼?」
  說著又逼著丁裳道:「你倒是說呀!不要緊,一切都有我呢!」
  丁裳在師父逼迫之下,再一想到往日委屈,她又哭了,照夕不由大是不解。
  「她這一哭,我可是要糟了!」
  果然鬼爪藍江見徒弟一哭,不由對著照夕只是嘿嘿地冷笑著,口中連說道:「好小子!好小子!」
  照夕真是啞子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當時只得頻頻苦笑。藍江另一隻手摟著丁裳的肩膀,低低慰問道:「好徒兒!你告訴我,他到底怎麼你了?」
  丁裳在師父跟前,本是嬌嫩得很,藍江這麼一哄,她就更傷心了,只斷斷續續道:「師父……他……他欺侮我……」
  照夕大驚,當時皺眉。
  「裳妹……你……」
  不想話未說完,只覺藍江一隻瘦爪,幾乎要陷到了自己肉裡,他不由痛得「哦」了一聲,接著藍江陰冷冷地笑道:「小子!你可是聽見了?」
  照夕被她緊緊地扣住穴道,只覺得上下牙齒喀喀的戰抖,哪裡還能說出一句話來。就見鬼爪藍江凌厲地對丁裳道:「你去把我的那根紅繩拿來。」
  丁裳低低應了一聲,轉身就進來了,須臾持上了一根看來丈許長短,粗如小指的一根紅色繩子。藍江用手一指洞頂,道:
  「穿一頭在鐵環子裡!」
  丁裳抖聲。
  「師父!你老人家要……」
  鬼爪藍江不耐的一搖手。
  「快!我這是給你出氣!」
  丁裳只得縱身,玉手輕輕抓住一支深鑲在石內的鐵環,把紅繩一端緊緊捆好,才飄下身來。老婆婆哼一聲:
  「把繩子拉過來!」
  照夕口中雖已不能說話,可是心中不由已有些氣惱,方自暗忖:「如此細的一根繩子,又能奈我何?還不是一掙就斷了!」
  誰知卻見丁裳雙手拉著另一端,似用了全身之力,才拉到藍江身前。尤其可怪的是,那條紅色繩子,就像是可伸可縮,有彈性似的,先是長不過數尺,此刻丁裳這麼用力一拉,竟自長了丈許。鬼爪藍江接過,在照夕右手上繞了一圈,冷笑道:「那隻手過來!」
  照夕見事已至此,一隻手更難受,反不如放大方一些還好些。
  當時只好動了一下左手,原來他身子早就軟了,幾乎連舉手的力量也沒有,藍江冷笑道:「你現在怎麼不厲害了呀!來!丫頭,你把他那隻手給拿過來,我們叫他上去涼快涼快去!」
  丁裳偷偷看了照夕一眼,嘟著嘴小聲道:「這可是師父叫我這麼做的,你也不要恨我。」
  照夕是又氣又笑,當時只看著她,翻著白眼。丁裳也就老實不客氣,把他一隻手舉了過去,藍江很快的在他這隻手上繞了一圈,一鬆手,照夕立刻高高吊了起來,在空中如同鞦韆似的蕩來蕩去。鬼爪藍江嘻嘻一笑:
  「你身體很好,足可在上面支持幾天,你就這麼等著你師父來把你帶回去吧!」
  照夕這時脈門已解,已能說話,當時在空中憤然:
  「藍老前輩,弟子來好意執後輩之禮,你卻如此待我,未免令人失望……」
  藍江嘻嘻笑道:「就是要叫你失望一下,好小子,我且問你,我那徒兒又哪一點不好了,你竟看不上她?」
  照夕不由一怔,當時嗤嗤道:「前輩這話是從何……說起?」
  他說著偷偷一看一旁的丁裳,見她面色緋紅地低著頭,又像是在流淚。不由一時心如刀割,由不住閉上了眼睛,長歎了一聲。
  鬼爪藍江冷冷一笑,恨聲道:「你不要以為我老婆子,猜不透你們年輕人的心思,其實你們想些什麼,我沒有不知道的!」
  說到這裡,丁裳也微微吃了一驚,一時臉色更是紅透了底,她驚疑地看著師父。鬼爪藍江眸子仍然注視在當空的照夕身上,她冷然道:「我這個寶貝徒弟,愛上了你,我也不是不清楚,所以才有意讓她至京辦事,其實無非是想暗中成全你二人一段姻緣……」
  她咬了一下牙齒,繼續道:「按說你這娃娃,有些賢淑嬌娃自願委身於你,這是多麼榮幸之事?豈是一般少年所能夢求之事,想不到,你卻自命不凡,居然還看不上她。」
  她說著嗓音愈發加大了,幾乎是震耳欲聾。丁裳已羞得抬不起頭來了,同時藍江的話,更觸動了她的傷心之處,一時早就淚如雨下,她淒婉地道:「師父!你老人家別再說了……」
  不想這怪老婆子怪笑了一聲,尖叫道:「我為什麼不要說?我就問問他,我鬼爪藍江的徒弟,哪一點配不上他?」
  「論容貌、論身份、論武功,怎麼著?我們姑娘是比人家差是怎麼?」
  照夕被她說得幾乎想掉淚,實在他心裡這一霎那,確是難受得很,他勉強地苦笑。
  「弟子此次來,也正是要向了姑娘解釋一下誤會,弟子決不是不知情義之人……」
  鬼爪藍江怪吼。
  「解釋,解釋個屁!」
  照夕被罵得臉色通紅,訥訥不能成言。鬼爪藍江冷冷怪笑道:「我知道,你是自命一身功夫不得了啦,臭美!你還差得遠呢!就連那老鬼師父,也差得遠,你又憑什麼這樣臭驕傲?你說!」
  照夕真是有苦說不出,只得頻頻苦笑。
  「弟子怎敢臭……驕傲?你老人家……」
  「放你的屁!」
  這老太婆這一霎就像瘋狗一樣,什麼話都罵出來了,照夕反倒是怔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了。反是一邊的丁裳聽見師父這麼罵人家,覺得臉下不來,才忍住傷心道:「師父!你老歇歇吧!算了吧!這都是弟子命薄,怪不得他。」
  照夕忍不住也流淚。
  「裳妹……」
  鬼爪藍江冷笑。
  「裳妹?呸!誰是你的裳妹,小子!你也會哭呀!你那眼淚還流得下來呀?」
  照夕被罵得簡直是抬不起頭,偏又是自己滿腹辛酸,都不能吐出一字。
  他知道,如果當著這老婆子的面,不解釋還好,再要解釋,更得挨罵。當時只一滴滴淚往肚子裡流,吊在半空中一言不發。
  空氣稍微冷靜了一會兒,鬼爪藍江才冷冷一笑。
  「管照夕,我給你一個反省的機會,並不是我老婆子以大欺小,這件事,你實在太不對了,現在……」
  她大聲道:「我給你三天時間,你想好了,你自己說,你該對我這徒弟怎麼樣?等到我認為滿意了,我再把你放下來,否則!哼!就等著你師父來好了!」
  她又加上一句:「你師父聽說這幾天找你找得很急,你可要小心著點。」
  照夕不由打了一個冷戰,他可素知洗又寒對付徒弟的手段。他要是找到了自己,那可是不堪設想,雖然以自己今日功夫,並不見得不如他,可是師恩如山,身為弟子的自己,怎能對師父不恭?
  所以他著實地吃了一驚,再者藍江所要他答覆的問題,事實上,那也是不能令她滿意的。
  雖然丁裳無一不好,只是自己心已別屬,勉強和她結合,一生痛苦,更不如自己一生不娶,來得乾脆。他想到了這裡,不由往一邊的丁裳看了一眼,丁裳卻也正以一雙流淚的眼睛看自己,二人目光一對,不由馬上轉開了,各人都是臉上一紅。
  照夕只急得全身戰抖,當時真恨不能一頭撞死,反倒乾脆。可是他身在半空,就是想死也是不能,只急得又喊了一聲:「老前輩!弟子實有不得已之苦……」
  還要往下說時,鬼爪藍江一擺手。
  「我不聽這些,你想好了再說!」
  照夕只好長歎了一聲,當時閉上了眼睛,丁裳這一會兒在一邊也坐不住了,尤其是看著這人小冤家,她心裡就由不住傷心,她站起來,低著頭進去了。
  鬼爪藍江目注著徒弟背影,心中更生出一種憐惜之心,這一腔怒,無形中卻又種在了照夕身上。當時哼了一聲,怪眼向照夕身上翻著。
  管照夕嚇得馬上把眼睛閉上了,過了一會兒,他才慢慢睜開眼來,卻見鬼爪藍江已自雙目下垂,狀如老尼入定,對他卻是望也不再多望一眼。
  照夕運勁掙了一下雙手,那紅繩也不知為何物所制,不掙還好,這一掙,卻是深深陷到了肉裡。他不由痛得直皺眉,卻聽見入定的藍江陰沉沉的聲音。
  「你如能把這繩子掙斷,我便任你自去,你試試看行不行?」
  照夕不由苦笑道:「你老人家已捉弄我夠了,還是放我下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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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節

  照夕高高吊在空中,聞鬼爪藍江言後,只是頻頻苦笑,可是暗中卻試圖著,把內力集中雙臂,猛地向外一掙,只覺一陣奇痛,那紅繩竟似緊緊陷於肉內一般,一時痛得冷汗涔涔而下,這才知道果然厲害。由不住把斷繩逃走之心,丟了個乾淨。
  再看鬼爪藍江,似已看出他方才舉動,只是望著他連連冷笑不已。
  照夕在灰心懊惱之餘,只長歎了一聲,把雙目緊緊閉上,不再去看鬼爪藍江一眼。藍江也自行把雙目閉上,就此入定了過去。
  過了一段很長的時間,照夕只覺得雙臂陣陣發麻,實在是有些受不住了,這才睜開了眼。卻見那老太婆仍是四平八穩的坐著,看樣子似已入定了過去,他不由氣得直咬牙,本想罵她幾句,卻有顧慮。第一,她是長輩,又是丁裳的師父,於禮上說,是不能對她撒野的;第二,自己此刻在她掌握之中,俗謂好漢不吃眼前虧,惹惱了她,對自己只有更糟。
  基於以上兩點理由,他只得強自忍著心中這口氣,仍是不哼一聲。自己暗中把內力蓄於雙臂,用內功替換著全身血脈流通,似如此約有盞茶之久,才覺得兩臂酸麻情形減輕了不少。他在空中思索著這一段離奇的遭遇,真是有些啼笑皆非之感!
  真應上了那句俗話「天上有路你不去,地獄無門自來投」,本來是一點事沒有的,自己偏偏要來多事,解釋什麼誤會,好!這下可好了,似如此老吊著,就是不吊死,久了怕也要餓死,我這是何苦呢?
  這麼想著,他不由連聲地歎著氣,又想到:「丁裳這小女孩,也真壞,她居然在她師父面前告我的狀,現在害得我如此狼狽,她就連一句好話,也不幫著我說,自己也不知躲到哪去了。」
  想著不由運用目光,四下搜索著,只看見那滿臉皺紋的鬼爪藍江,仍是在入定之中,四壁悄然,哪有丁裳的蹤影?算計著時間,自己是早上來的,由外面射入陽光的高度判斷,差不多該是午後時分了。
  照夕雖說是內外功夫已臻上乘,可是整整吊了好幾個時辰,他也有些吃不消了。只覺得全身無力,雙腿也有些發麻;而且肚子也有些餓了。
  他在空中咳了一聲。
  「老前輩!我……」
  卻見藍江眼皮也沒抬一下,他不由加大聲音。
  「老前輩!」
  這一聲是用力過大,那正入定到好處的藍江,為他這一聲吼,驚得全身猛晃了一下。她忽然張開了眸子,厲吼道:「好小子!你還想害我不成麼?」
  這老婆子說著,忽然凌空一掌劈來,把照夕半空中的身子,如同鞦韆似地蕩了起來。照夕身在半空,雙手又縛著,真是想躲也不能,只得運氣護著全身,任身子在空中蕩來蕩去。
  他真想不到老婆子脾氣如此大,當時氣得直想大罵,終認為她是師輩人物,到口的話又忍了回去,似如此在空中蕩了半天,才慢慢靜止住了。
  藍江才冷笑道:「你有什麼事?」
  照夕把心一狠,當時冷然道:「沒什麼事!我只是問問你老人家,到底想把我如何?與其這麼凌辱我,還不如一刀殺了我來得乾脆。」
  鬼爪藍江一雙碧眼突地一瞪。
  「我不早對你說過了麼?你考慮過了沒有?」
  照夕冷哼了一聲。
  「士可殺而不可辱,弟子即使是吊死在這裡,也不會開口向你求饒的。」
  藍江如鬼叫似地笑了起來,她尖聲道:「好小子!算你有種,好!好!看看是你硬還是我硬!你不求饒,不照我的話做,我就是不放你下來,我們來拚一拚看看誰行!」
  照夕氣得臉色發青,只是連連冷笑不已,卻見藍江由身邊摸起了一根朱漆枴杖,支著身子,由地上站了起來,她冷笑道:「我也到裡面去,免得你惹我生氣。你如果想通了,明天早上我再問你,吊你一天一夜,先煞一煞你的威風。」
  她說著以杖點地,慢慢轉了進去,照夕恨聲道:「你老人家放心好了,我是不會改變主意的。」
  藍江倏地回過了身子,狠狠地瞪了他一會兒,才又回過身子入內。
  照夕一個人吊在空中,真是愈想愈氣,暗想天下竟有這麼不講理之人,我即使吊死,也不能向她低頭。想著氣得又閉上了眼,一任四肢酸麻,肚內飢餓,也不去管它,似如此一直耐了三四個時辰,眼看著陽光消失了,又眼看著天色慢慢黑了,直到月光由窗口射入時,他才體會到,差不多已是半夜了。
  這時他可真有點挺不住了,肚子餓不說,口也幹得難受,尤其是一雙胳膊,完全失去了知覺,休想再掙動分毫。他心中忖量著,這麼吊下去,再有一天,也就差不多完了。
  於是,他想到家中父母,又想到了雁先生所托之事,不禁長長歎息了一聲,自問必死無疑。死倒無足為憾,只是有負雁老所托,更愧對父母撫養之恩……想到這些,不禁悲從中來,不自覺淌了幾行淚,暗自唏噓不已。
  忽然一個人影,輕輕出現在他眼前,那是一條纖瘦輕盈的倩影。
  她走到了照夕足下,慢慢抬起了頭,用著極為低細的聲音喚道:「大哥……」
  照夕忙止住淚,低頭細看了看,才看出竟是丁裳,他不由歎了一聲:
  「姑娘……你還來作甚?」
  丁裳悲聲。
  「都是我不好……害了你……大哥!你恨不恨我?」
  照夕本來心中對她有些不諒,此刻見她傷心至此,也不忍加以怪罪,當時苦笑。
  「這也怪不得你,只怪我自己命運不濟,姑娘!你應該知道,我並不是一個忘情之人,我一直以為你很瞭解我的處境,誰知你還是……」
  他忍不住又長歎了一聲,丁裳卻哭道:「我都知道了……可是,可是……」
  照夕輕輕噓道:「輕一點……小心給你師父聽到了,連你也要受累。」
  丁裳點了點頭,她抽搐道:「大哥!你放心,我現在放你下來,先歇一會兒,吃一點兒東西,等一會兒再吊你上去。」
  照夕一喜,卻又搖頭苦笑。
  「姑娘,你也想得太天真了,令師又不是聾子。」
  丁裳搖了搖頭。
  「不要緊,她現在在地室內運功,以先天地火去骨中寒毒,差不多要到四鼓天,才能上來。你只要小聲點,沒有關係的。」
  照夕想了想才點頭。
  「好……吧!」
  丁裳就吸了一下鼻子,笑了笑,縱身而上,單手懸身;另一手把繫在鐵環上的繩結解開,手一鬆,照夕就落了下來。只聽見「通」的一聲,直摔了個好的,二人都大吃了一驚,丁裳忙跑上俯身問道:「摔傷了沒有?」
  照夕因吊懸太久,全身已絲毫提不起力量,丁裳一鬆手,自然摔了下來,摔得太陽穴直冒金星,有氣無力地望著丁裳。
  「還好……還好……」
  丁裳小心地把繫在雙手上的繩子解開,照夕活動了一下筋骨,皺眉道:「要是你師父聽到了可就糟了!」
  丁裳回視了一下,搖著頭。
  「不會!她老人家全神貫注在用功上面,是耳不旁聽的。」
  照夕這才愁苦的長歎了一聲。
  「想不到你師父,竟會是這麼一個不講理的人。」
  丁裳低垂著剪水雙瞳,訥訥道:「其實她老人家,人是很好的,就是脾氣壞一點。」
  照夕冷然。
  「豈不止是壞一點,簡直是蠻不講理,我活這麼大,還沒見過這麼不講理的人。」
  丁裳用眼睛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麼,照夕仍在憤怒之中,她就遞過了一個極為肥大的柑子,半羞半笑道:「得啦!你就別再恨我師父了,快吃點東西吧!其實都是因為我……」
  照夕餓了整整一天,水米未曾打牙,尤其是口乾舌燥,當時接過了柑子,因已剝好皮,他就一瓣瓣送到口中,順臾吞食一盡,頓時覺得精神抖擻十分。不由問丁裳道:「這柑子真好吃,還有沒有?」
  丁裳遂笑著,由小口袋中又掏出了一個,一面遞過道:「吃了這個就沒有了,這是從大巴山象婆婆那裡要來的柿橘的種子,在山後種了,總共三棵樹,今年才開始結實。帥父因說它對身體有益,尤其有順血補氣之功,所以很寶貴,一人只吃一個,連我都不許吃。我因看你吊了一整天,想你一定渴得不行,我才專門去偷採了兩個回來。」
  她頓了頓,涎著小臉半笑著。
  「好吃吧!是什麼味?」
  照夕不由深為感動,就把手中半個柑子,含笑遞過去。
  「既是這麼名貴,我也不忍獨享,你也吃一半吧!」
  丁裳卻是連連搖頭,硬逼著他把這一半也吃了下去。照夕又問道:「你師父要是發現橘子少了呢?」
  丁裳笑著搖頭。
  「不會!她也不能自己出去,都是我每天去給她摘,我不說少,她怎會知道呢!」
  照夕微笑著點了點頭,他這一會心中不禁感慨很多。暗忖丁裳小小年紀,如此尊師重友,確是不易;尤其她和鬼爪藍江之間的師徒之情,竟是這麼親密,試想這多年以來,她天天為師採蜜,從未間斷,就拿這柑子一節小事來說,她竟未自己偷食一枚,對師如此忠實真是難得。可是她卻背著師父,偷給自己吃,這麼說來,她對自己,又是如何的一份情呢?
  想到這裡,他不由有些黯然的感覺,面對著這個癡心的小姑娘,他真有說不出的愧疚感覺。自己一定是辜負了她很多,只是這種「虧負」卻是無法予以補償。
  照夕站起來活動著筋骨,丁裳瞅著他,微微笑道:「你還算身體好,要是別人,怕不要吊死了。」
  照夕歎了一聲。
  「我也差不多了!」
  丁裳撫著嘴笑了笑,以手掠發。
  「按說我可以放你走的,只是……」
  照夕苦笑。
  「我知道,我走了你師父定會怪你。」
  丁裳嗔笑。
  「算你聰明,可是卻委屈你了;不過,頂多一天,師父也會放你下來的,其實你……」
  她說著臉色微微一紅,把到口的話又忍住了,照夕長歎了一聲,他很清楚鬼爪藍江所要自己回答的問題,只要自己允許了和丁裳之間的婚事,那麼立刻就可博得藍江的歡心。
  但是,這是照夕最感頭痛的問題,他的固執幾乎令人聽來可恨;可是他的鍾情,卻也是令人可敬的。他常常這麼想:「雪勤固然做出對不起我的事,可是我卻不能對不起她,我要用真實的行動,來證實我對她的真誠!」
  也正是因為他的這種想法,常常把自己變得堅強起來,甚至有時候會逆已行事。也因為如此,使他深深對丁裳抱著慚愧之心。
  因為一個只是「受」而不「給」的人,內心是不會平安的。
  照夕癡癡地看著丁裳的臉,淡淡的月光,似乎把她的臉映得更白更嫩了。他痛苦地道:「裳妹!我知道你對我很失望,可是我心裡很痛苦,我恨我自己為什麼不能給你安慰。」
  丁裳微微笑著。
  「你現在不要再想這些了,從今以後,我不會再怪你,我也不再抱怨我自己,因為我知道你的內心,遠比我更痛苦!」
  照夕欣慰地點著頭。
  「是的!是的!」
  丁裳怔了一會兒,才道:「光顧得給你說話,竟忘了給你吃東西了,你肚子一定餓壞了。」
  她說著掏出了個油紙包,內中是溫溫的荷葉裹著的幾個包子。照夕也不客氣,遂即狼吞虎嚥地吃著,丁裳又把身上一個裝水的皮囊給他;然後雙手環挽著,仔細地欣賞著他吃東西的樣子。
  照夕把包子吃完了,又喝了十幾口水,精神這才恢復了過來,不由給她閒談了些別後情形。丁裳聽得津津有味,又把自己別後情形,也講了些,二人正自喁喁私語,談得來勁的時候,卻聽得一陣隱隱的鈴聲,像是由地下傳出來一般。
  丁裳忽然站起身子,急道:「糟糕!師父練完了功夫了,在叫我呢!怎麼辦呢?」
  照夕怔了一下,又苦笑了笑。
  「還能怎麼辦呢?我只好再吊起來吧!」
  說著自動地把兩隻手伸出來,丁裳皺了皺眉,現出又憐又借又不安的樣子,照夕就笑道:「沒有關係了,我精神已恢復過來了,吊一夜絕無問題,好在天也快亮了。」
  丁裳眼圈紅紅的。
  「那麼!只好委屈你了!你放心,明天我一定求師父放下你來。」
  照夕含笑點了點頭,丁裳才抖開紅繩子,替他把雙腕按前狀捆了上,身子縱起來把另一頭綁好,照夕就又吊了起來。
  這時候地下鈴聲,較方才響得更厲害,丁裳慌忙忙地向他招了招手,就跑進去了。
  照夕等她走了之後,心情較從前更不安定,他真不知道怎麼處理眼前局面,可是也不能一輩子吊在這裡呀!他很擔心鬼爪藍江現在就來,可是等了很久,也不見她師徒出來。
  四周的環境是那麼的靜,這荒山古洞之中,尤其是靜得可怕。
  管照夕在空中思潮起伏,想到未來,更是心煩氣燥。尤其是年紀輕輕,負了一身的感情債,什麼債都好還,這種債可是償不清。愈想愈傷心,愈傷心可又由不住愈要想,正是「剪不斷,理還亂」!窗口飛進了數點流螢,一閃一滅地在他眼前流動著,秋蟲的鳴聲,更給這冷清的秋夜,帶來了單調!照夕感傷之餘,不禁又是長歎了一聲!
  忽然一個黑影出現在窗口,照夕看得很清楚,那是一個留長鬚的老人。
  照夕不由吃了一驚,那老人彷彿對著他擺了一下手,叫他不要出聲,跟著似用縮骨術,猛地向內一翻,輕飄飄已經落在了地上。
  照夕不禁吃了一驚,暗忖道這老人好純的功夫,這時那老人已站在了他的身下,照夕身邊立刻響起一陣蚊子鳴叫似的聲音。
  「小哥!你不要急,我救你下來。」
  照夕乍聽這人口音,覺得甚是耳熟,不由仔細向他盯視了兩眼,頓時大吃了一驚,心道:「哦!怎麼會是他?」
  原來這人正是月前,他在冀省旅舍中,曾有一面之緣的那個騎驢的老人,他不由一時怔住了。
  這老人向他齜牙笑了笑。
  「老弟!你不要說話,要是給藍江老婆子聽見了,連我也是惹不起她。」
  照夕見他說話時,只嘴皮微微動著,心知他是用的「傳音入秘」的功夫,聲音只及於自己,第三者是無法聽到的,不由放了些心,同時更可知老人內功之高了。當時也用傳音入秘功夫,對老人道:「你老人家是怎麼來的呢?怎麼會想到來救我?」
  老人搖了搖頭:
  「現在不是談這些話的時候,讓我先放你下來再說。」
  他說著,猛一長身,已騰身而起,單手一托鐵環,以二指輕輕一拔,已把繩扣解開,管照夕一提丹田之氣,輕飄飄地落了下來。
  老人隨之而下,又把照夕雙手解開,連連揮手。
  「你快走!快走!」
  照夕不由皺了一下眉。
  「老人家,你老大名是……」
  老人急道:「我是生死掌應元三,同你師父都是老朋友,你快走吧!」
  照夕不由吃了一驚,慌忙行了一禮,生死掌應元三急急揮手。
  「你們的事,我都清楚,我很愛惜你一身功夫,也很同情你,所以才伸手管這個閒事,你放心走就是了!」
  照夕仍然訥訥。
  「可是……可是丁……丁……」
  應元三忽然笑了笑。
  「我知道,你是不放心丁裳,怕她為此受連累是不是?」
  照夕點了點頭,應元三很高興地用手拍了他肩一下。
  「丁裳也等於是我的記名弟子,你放心,我不能害她,你走之後,我自給藍老婆子說,你是我放走的,那就不關丁裳的事了。」
  照夕不由大喜,方想就走,忽又心中一動,忙又向生死掌應元三道:「前輩請稍等,弟子有一事相托。」
  他一面說著,遂用手在身上摸著,突然大驚失色。
  「糟了!我的東西丟了。」
  生死掌應元三嘻嘻一笑。
  「什麼東西丟了?」
  照夕臉色慘白。
  「是一個葫蘆,裡面有藥,唉!一切都完了!」
  應元三忽然由身上摸出了一黑光淨亮的葫蘆,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是這個不是?」
  照夕忙一把拿了過來,一面張大了眸子。
  「怎……會到你那裡去了?」
  應元三縮了一下脖子。
  「哼!自和你北京別後,我又何嘗一日離你左右。要不是我老頭子先給你收著,早給藍老婆子搜去了。」
  照夕面色一變,頓了頓才道:「弟子正是要托你老人家,轉贈藍老前輩此『小還丹』十粒,此藥是雁先生所賜,藍老前輩如果服下,宿疾立可痊癒。」
  應元三本不在意,聞言後忽地張大了眼睛。
  「什麼?你說什麼?」
  他緊緊地抓住照夕一隻手,拉到了一邊。
  「雁先生?小還丹?這是真的麼?莫非你對那烏頭婆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照夕點了點頭。
  「雁先生雖不是弟子授業恩師,卻也對弟子有授藝之恩,這小還丹,也是他老人家親手所賜。」
  應元三張了嘴,輕輕地念道:「天啊!天啊!」
  照夕也不管他驚異的樣子,當時由葫蘆中倒出十五粒丹藥,收下葫蘆,雙手送上。
  「老前輩如此厚愛,弟子無以為謝,這小還丹素有起死回生之效,今贈上五粒,尚乞笑納;另十粒,請代為轉贈藍老前輩,略釋前瀆。」
  應元三嘻著大嘴,接過了藥,搖頭笑著:
  「好小子!我要早知道是小還丹,我乾脆就留下不還給你了。」
  他又拍了照夕肩膀一下:
  「你放心走吧!保險她對你感恩不盡,你快走吧,這邊都有我呢!」
  照夕本想再見丁裳一面,可是一來當著應元三面,這話不好意思出口;再者,見面只有令她傷心。他想了想,只把牙一咬,對應元三道:「既如此,弟子去了!」
  應元三含笑道:「你快走吧!你還要辦大事呢!」
  照夕當時也沒有想到,應元三所謂的大事,是指的什麼;只朝他行了一禮,轉過身子,輕而易舉地翻出了石窗之外。
  應元三看著他的身子,不由感歎了一聲,他驚異這個少年的一身功夫,看來絕不在自己之下,由是益增愛賞之心。
  等到一切安靜後,生死掌應元三才大大咳了一聲,朗聲道:「藍老婆子快出來,你吊的人跑了!」
  果然他的大嗓門驚動了屋裡的人,只聽得藍江一聲怒嘯:
  「何人大膽!徒兒!快扶我出去。」
  生死掌應元三口中這麼說著,其實內心,對這個老婆婆,真是存有畏心,此時聞言,哈哈大笑。
  「藍老婆子休得口出不遜,是老朋友拜訪你來了!」
  話未說完,已見暗淡月光之下,走出了兩個人影,一個年輕的姑娘,睡眼惺忪地攙著一個形容憔悴的老太太。那姑娘正是生死掌熟識的丁裳,至於鬼爪藍江,應元三卻因為數十年未見,乍看起來,已有些不認識了。
  他依稀記得當初的藍江,尚是中年時候;而今日的藍江,竟會變得如此瘦削可怕。乍看之下,生死掌應元三不由大吃了一驚。
  他後退了一步,見藍江也正以一雙既驚又怒的眸子看著他。他不由呵呵一笑:
  「藍老婆子,用不著這麼厲害地看我,莫非連老朋友都不認識了麼?」
  藍江本自暴怒,聞言之後,強忍著怒氣,冷笑了一聲:
  「什麼人大膽,敢在我老婆子面前油嘴滑舌,再不報上名字,我可要無情了!」
  這時丁裳才認出來人是誰,不由忙上前一步,彎身道:「我當是誰那!原來是你老人家!」
  應元三嘻嘻笑道:「好孩子,你可比你師父有禮貌多了!」
  藍江怒目視向丁裳:
  「他是誰?你怎麼認識他?」
  丁裳驚訝道:「師父,他就是你老人家曾告訴過弟子的一位前輩,他老人家就是生死掌應元三啊!」
  藍江身形震了一下,口中「哦」了一聲,臉色立刻緩和了些,可是仍然不帶笑容地點了點頭。
  「原來是應大俠,幾十年不見,我們都變了樣子,莫怪我老婆子都認不得你了。」
  說到這裡才淡淡一笑:
  「請恕方才失禮了。」
  應元三也笑道:「好說!好說!都怪老夫來得唐突。」
  藍江馬上皺了一下眉:
  「應大俠午夜來訪,可有何指教麼?老身這幾年身子可不大得勁,招待不周,尚希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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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11 00:08:45
  說著一雙閃閃瞳子,連連眨動著。應元三知此姥為武林中最為難惹人物,一生之中,從未見她說過一句軟話,今日突然向自己如此客套,決不是好兆。
  「藍姥姥,你就少挖苦我幾句吧,老夫就是天大膽子,也不敢午夜到貴府撒野,實在只是為了我一小友,托辦一件事。」
  他笑著搓了下雙手,鬼爪藍江立刻嘿嘿一陣冷笑,她把手中鐵杖,重重往地上一頓,冷冷道:「應鬍子,你這句話,還算回得知趣,我正要問你,我吊的人,可是你放走了?」
  應元三聳肩一笑。
  「藍姥!你先別急,聽我說了仔細,你就知道了。」
  他才說到這裡,忽聽得藍江一聲沙吼,跟著她人已如同疾風似地捲到,同時覺得當頭「呼」地一聲,藍江鐵杖已當頭掃下,應元三不由大吃了一驚。
  鬼爪藍江盛怒之下,只以為應元三有意上門欺人,所以不分青紅皂白,猛地撲到,舉杖就打。
  她雖然身體不靈,可是這多年坐練之功,已使身子可略為行動,這一撲進,竟是快如旋風。生死掌應元三不由大吃一驚,因無防之下,想跑也來不及了,慌忙之下,倏一伸雙手,噗地一聲,抓住了藍江的杖頭,一面大聲道:「好傢伙,咱們是幾十年的老朋友了,你這一下要是打死了我,豈不問心有愧?」
  藍江冷笑道:「你若以為我老婆子好欺侮,應元三,那可是你大錯了。我今日雖是筋骨不便,可是咱們不妨來較量一下身手,看看我怕你不怕?」
  應元三嘻嘻一笑。
  「姥姥!這你可錯了,老夫豈敢如此放肆,唉!你先請放下傢伙,好好坐下來,聽我說一說可好?」
  藍江冷笑。
  「那管照夕小畜生,究竟是你放走的不是?」
  應元三歎了一聲,結巴道:「你先坐下好不好?」
  他又看了一邊丁裳一眼。
  「你這孩子在一邊看熱鬧是不是?還不把你師父攙過去坐下來。」
  丁裳心中正想著照夕的事,聞言後,忙去攙藍江歸坐,鬼爪藍江哼了一聲,才鬆了手。
  「誰要你送人情,我自會坐下,你只把實在情形詳細說來,若有一字虛言,應元三,你可……」
  應元三把鐵杖向地下一丟,一邊擺手道:「你放心,一定叫你們師徒都滿意。」
  這時藍江已就坐,狠狠盯著他,生死掌才又咳了一聲。
  「事情是這樣的,老夫和我那位小友管照夕,乃是路上交的朋友。因為這小朋友,很在一身武功,人又正直,老實說可比你我當年厲害得多了。」
  藍江厲聲插口道:「我也不是問你這個,你也太囉嗦了。」
  應元三皺了一下眉,做出一付忍氣的樣子。
  「好!好!姥姥!你的脾氣可是得改一下,這不是對付老朋友的態度呀!」
  藍江正要發作,應元三已接道:「我就直說吧,我那小友因與人有約,事不宜遲,非去不可,所以我放他去了。」
  才說到此,見藍江頭上白髮向上一聳,應元三忙怪叫道:「喂!你先別發脾氣,他與你徒弟的婚事,可包在我老頭子身上,一待他那事情辦完了,我決可令他們結合,這一點你就不要急了。」
  藍江冷哼了一聲:
  「我才不希罕呢!」
  她口中雖這麼說著,臉上神色卻大大和緩了,丁裳也半羞半喜地低下了頭,只是用腳尖在地上劃著。生死掌應元三把師徒二人這種樣子看在眼中,不由寬心大放,當下嘻嘻一笑:
  「藍姥!要說這孩子,可是用心真好!」
  他邊說邊自探手入懷,鬼爪藍江哼了一聲:
  「小畜生太放肆了,我豈能輕易饒他。」
  應元三這時已伸出了手來,他嬉皮笑臉道:「姥姥!這是我那小友,臨走之時,托我贈給你的一點小意思。」
  他說著遂張開了掌心,立刻這石洞之中,散出了一股異香。藍江倏地雙目一張,猛然伸手就抓,生死掌收手更快,藍江抓了個空,不由微怒。
  「這是為何?」
  生死掌應元三瞇縫著小眼一笑。
  「姥姥!這可是雁先生獨有的『小還丹』,可不是一般丹藥呢!」
  藍江猛然一呆,她訥訥道:「小……還丹……雁先生……」
  應元三嘻嘻笑道:「藍老婆子,這小還丹是雁先生親煉之物,我那小友更是雁老生平唯一傳人,這藥亦是得自雁老手賜。他因知你患有半身不遂之病,所以臨去留下此藥十粒,托我轉贈與你,誰知你卻如此恨他,依我看我這小友此人情不送也罷!」
  話尚未完,藍江幾乎笑得連眼角的魚尾紋都開了,聽到後來,她大喜道:「哦!應元三,我想此藥已有十幾年了……你快給我……」
  她又笑道:「想不到管照夕這小子,竟有這份好心,我老婆子,倒是落得不對了。」
  應元三心中一動。
  「我此來路上已聞洗又寒正在找尋管照夕,欲殺而甘心,洗又寒生平天不怕地不怕,獨獨怕這老婆子一人,我何不趁此時機,與之化解一番,也算助我那小友一臂之力!」
  想到這裡不由笑道:「藍姥!這小還丹可是萬金難求的東西,尤其是我們老一輩的人,難道好意思要人家的東西麼?」
  藍江臉上一紅。
  「那……那又如何?」
  生死掌應元三微微一笑。
  「我聽說管照夕因跟雁先生學了幾手功夫,他那原先的老鬼師父洗又寒為此吃味兒,聲言要找到他這個徒弟碎屍萬段。」
  他的眼睛往鬼爪藍江身上瞟了一眼,又繼續接道:「這種手段可是太毒辣一點了!姥姥!你說是不是?這……」
  鬼爪藍江冷哼了一聲。
  「這事情你可轉告那管照夕放心,包在我身上,那老鬼絕不敢對他怎麼樣。」
  生死掌應元三不由大喜過望,當時仍裝皺眉:
  「這事情,你能當家麼?」
  藍江一瞪雙目。
  「你也太婆婆娘了,我既然說過包他沒事,自然是能當家了,喂!小還丹!」
  她說著伸出手,到生死掌應元三面前,滿臉渴望之容,生死掌應元三見計也得逞,這才欣然把十粒丹藥放在藍江掌心裡。
  鬼爪藍江接過,在鼻子上聞了聞,眉開眼笑。
  「果然是雁老親手煉的東西,有此丹藥,我鬼爪藍江可馬上要恢復昔日功夫了。」
  她高興得一雙瘦手,在空中連連抓舞著,那意態,簡直是興奮已極。丁裳在一邊也代師父高興不已,生死掌馬上加了一句:「可是你要想到,這藥是誰送你的……」
  鬼爪藍江怪目一睜。生死掌應元三嘻嘻一笑:
  「我只是提醒你一下而已。」
  藍江這才長歎了一聲:
  「應師傅,你是應該很清楚我的,我生平一向不喜受人恩惠,可是如果一旦受人點水之恩,我也會永銘肺腑,更何況這種重生的大恩。老實說,管照夕已是我天大的恩人了,你不必再提醒我了。」
  應元三大笑了兩聲,一挑拇指:
  「好!這才不愧是武林名宿,老夫深夜打擾,任務已達,我這就告辭了。」
  鬼爪藍江「小還丹」在手,早已心花怒放,此刻見他要走,不由哈哈一笑。
  「慌什麼!我們也是幾十年的老朋友了,你匆匆而來,我還沒有怎麼招待你呢!」
  應元三呵呵一笑。
  「姥姥不必客氣了,你那象婆婆送的柑子,我已自己搞了兩個吃了。」
  他說著話,目光卻是向一旁的丁裳掃了一眼,微微一笑,丁裳不由玉面一紅,頓時低下了頭,心中驚疑。
  「這老東西一定是什麼都看見了!討厭!」
  她再也不敢抬頭了,藍江哪知個中隱情,當時尚自十分驚異地笑了笑道:「你這老饞嘴,不過你能看出來是象婆婆的東西,眼力已是不差了。」
  應元三呵呵大笑著,拱了一下手。
  「好了!告辭了!」
  他說著正要騰身而出,忽似又想起一事,頓時回過身來,哈哈一笑。
  「我差一點兒把一件大事忘了。」
  說著忙伸手入懷,摸出了一份大紅的帖子。
  「這個熱鬧,你們一定是樂意看看的。」
  鬼爪藍江怔了一下,應元三已把帖子遞了過來,她接過來一看,只見上面龍飛鳳舞似的,寫著幾行字,寫的是:
  茲訂於本年八月中秋夜,在寒舍敬備水酒,恭候台駕闔第光臨。此請
  血魔洗又寒
  鬼爪藍江     丘明
        淮上三子 葛鷹 謹啟                    
                          葉潛
  鬼爪藍江不由一怔。
  「怪了,這三個老怪物,居然還會想到請客?這可真是怪事了。」
  她望著生死掌應元三。
  「你可知為什麼?」
  應元三搖著頭嘻嘻笑道:「這……這……反正到時候就知道了,這三個老東西一向是小器成名,我們到時候要好好吃他們一頓.聽說他們是約了一個人比武,那人是誰我就不知道了。」
  鬼爪藍江點了點頭。
  「帖子是誰給你的?」
  應元三笑道:
  「是我在四川親自遇到飛雲子葉潛,這老兒就托我把貼子轉給你們。」
  鬼爪藍江皺了一下眉:
  「我一定到。」
  丁裳驚喜地在一邊道:「師父,到時候我也要去。」
  應元三插口笑道:「當然,當然,你一定得去。」
  丁裳不禁高興得跳了一下,鬼爪藍江見應元三胸前鼓膨膨的像是藏有這類請帖,不由好奇問道:「另外還請了些誰?我看你身上還有不少呢!」
  應元三臉色一紅,探手入懷摸出了一厚疊請貼。藍江驚道:「啊!這麼多!」
  就拿過來,翻著看看,有硃砂異叟南宮鵬、冷魂兒向枝梅、象鼻僧、西川雙矮婁亮婁飛、大熊嶺癡上人……另外還有些自己不知名之人,堪稱琳琅滿目。她不由興奮地道:「這可真熱鬧,都是十幾年不見的老朋友了,淮上三個老兒一輩子都沒有幹過這麼得人心的事情,真是難得!」
  說著她又奇怪的問應元三道:「可是這麼些帖子,為什麼都交給你一個人呢?」
  生死掌應元三嘿嘿笑道:「這……這……都是些老朋友,去看看大家不是很好麼!」
  他說著拱了拱手,就要由窗子裡出去。藍江笑道:「丁裳,你去把洞門開了,哪有叫應大俠鑽窗戶的道理,不知道的還當他是賊呢!」
  應元三不由紅著臉傻笑了笑,心說好個老太婆,你這是成心罵我,還當我聽不出來呢!
  當時也只好吃了個啞巴虧,匆匆出去。丁裳送他出了門口,就悄悄問他道:「應老前輩,你剛才說的都是真的麼?」
  應元三笑道:「當然是真的了!好孩子,到時候你一定得去,不要忘了。」
  丁裳眨著眸子,連連點頭。
  「我要去!我要去!」
  應元三回頭望了一下,又縮了一下脖子。
  「再要有柑子,給我老頭子也留兩個。」
  丁裳頓時面色緋紅,一時扭著嬌軀,嬌哼道:「你老人家壞死了,我不給你說了。」
  她說著轉過身子就跑了,生死掌應元三望著她的背影哈哈大笑了幾聲,這才展開身形,一路兔起鶴伏的直向山嶺下飛馳而去。
  他是在做一件驚人的事,而初步的計劃,看來似乎已經完成了,我們還是不要老去說他吧。
  現在展在各位讀者面前的,是一付清爽美麗的畫面。
  蒼翠的松樹,夾著石板的小道,羊腸似的曲曲折折,直向深山內展延出去。西方的太陽,早已爛醉如泥,臉紅得像是染了胭脂一般,懶懶地,倦倦地。
  山坡上吹下來的風,由松樹枝椏之間穿過,就像是幾十個哨子一起吹著一樣,嗖嗖之聲十分悅耳。石板路上的枯葉,在地上翻著觔斗。
  一匹健馬,馱著一個青年,由路的那一頭慢慢走過來。這青年瘦削削的一張臉,一雙佈滿紅絲的眼睛凸出眶外,兩邊腮骨橡皮球一樣的鼓著,一看即知是一個滿腹奸詐險惡之人。也許他臉上有肉的時候,人們還不會太清楚的發現這些「給人以惡感」的缺點,可是不幸得很,他從來也沒有胖過。
  他緊緊地坐在馬鞍上,腦子裡想著心事,這正應了那句古語:「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慼慼。」
  自從他與江雪勤成婚之後,老實說,他也沒有真正幸福過,勉強娶了一個不愛自己的女人,在精神上來說,確是很痛苦的。他又是一個愛打腫臉充胖子的人;而且是一個絕頂自私的人,「虛偽」和「自私」,常常因為不滿而給他帶來了更大的痛苦。於容貌之外,更加上了醜陋,那是醜中丑。
  天下不少人,雖然面相醜惡,可是因為內心良善,人們同樣高興去接近他們,他們仍不失為一個「美好」的人。可是最怕的是這種內外全醜的人,如果他再不知道羞恥地去罵別人是「人面獸心」的話,那麼他自己為什麼不會想到,「人面獸心」這四個字?奇怪!
  這麼美好的風景,突然加上了這麼一個人,真有點「焚琴煮鶴」,煞透了風景,可是他既然來了,誰又能把他攆出去呢!
  自從得到了管照夕的贈藥之後,他很快的身體恢復了原狀,「仇恨」激動著他,迫使他離開了家,迫使他去找管照夕,他要盡他的一切手段,誓必殺了他才肯甘心。
  可是對於他自己的本事,他知道得很清楚,那兩手功夫在照夕跟前是耍不開的。因此,他又不得不想到,改投名師,可是這並不是他主要離開家庭的原因,原來雪勤自從照夕離開之後,她的心也傷透了。
  她把照夕留下的藥,給楚少秋之後,自己也打點了一番,就此遠去,誰也不知她是上哪去了。
  楚少秋只以為他是同管照夕一齊走了,這才於氣憤之下,也離家出走,一方面尋找雪勤,再方面也是想改投名師,學成絕技,好一洩心中仇恨!
  他在江湖上飄遊了數十天,也沒有找到雪勤的蹤影,更沒能找到一個所謂有本事的能人。
  他內心充滿著極度的失望,這一日來到了點蒼山,就是現在這個地方,對於山上住著的三位老人家,他是素來就很敬仰的。
  當然淮上三子的大名,幾乎是無人不曉,對於這三個怪老人的一生傳奇,江湖上久已風風雨雨,令人如同神話一樣地去猜疑著。
  楚少秋找到了這裡,暗忖道:「如果能夠蒙這三位怪人,傳我一身功夫,那麼我的仇,是不會有什麼問題,我何不去碰碰運氣呢!」
  於是他才一路上山而來,馬鞍上掛著四色講究的禮物,那是預備送給淮上三子的。半山裡他問過了一所寺院,裡面的和尚似乎也知淮上三子這三個人,住在山上,可是對他們三個確實的住處,卻是說不清楚。
  楚少秋耐著性子,又行了三四里,來到了眼前這個地方,意外地發現了這條人工整理的石板小道;而且道路兩邊的松樹,井然有序地排列著,令人一望即知是經過人工種植的。
  他不由心中一動,當時翻身下馬,向遠處張望了一下,發現不遠處有大片松林,隱隱似有樓角交插著,頗似有一片大宅莊院。他就又上了馬,直順著這小石道,向上行去,才行了約百十尺左右,忽然嗖的一聲,一支白羽短箭,直向他頭上射來。
  楚少秋也是有相當身手之人,怎會為這支箭射中,當下在馬上,輕起右手,駢二指向那箭身上輕輕一點,只聽見「叮」的一聲,已把這支小箭,點到了一邊石壁之上,擊起了一點火星。
  楚少秋大吃了一驚,未及發話,就見由一邊樹叢中「嗖」一聲,縱出了一條人影,向他馬前一落,一聲問吼:
  「何方小子,不想活了麼?看刀!」
  這一刀挾著一股勁風,直向楚少秋當頭砍下,楚少秋情急之下一帶馬首,就手一按馬鞍,用「旱地拔蔥」的輕功絕技,倏地把身形拔起了丈許以外,輕飄飄落在一塊凸出的青石之上。他吃驚地道:「喂!朋友!這是怎麼一回事?」
  那人一刀沒有砍著人家,再回身看對方已在丈許之外,似乎吃了一驚,當時也怔了一下,只是上下打量著楚少秋的形態。
  楚少秋也看了看他,見是一個四十左右的矮小漢子,雙腿上纏著青布綁腿,一身青布衣服,背後還背著一個草帽,完全一副野漢子的味道。
  他直著眼睛道:「你是來找……來找誰的?」
  楚少秋本是一腔疾怒,可是恐這漢子,是淮上三子的身邊人,不敢輕易得罪,當時抱了一下拳道:
  「這位仁兄請了,在下是來訪淮上三子三位老人家的,仁兄可知三老的住處麼?」
  這矮漢子聞言,更是臉色一陣大變,當時口中「哦」了一聲。
  「果然不錯!」
  遂又點了點頭道:「朋友,你是北京城來的吧!專門來找我們三位老當家的可是?」
  楚少秋不勝驚疑點頭道:「咦!你怎會知道?仁兄是……」
  這矮子臉色又自一變,一面低頭尋思:
  「果然是這小子,前些日子烏頭婆來到莊子裡,和三位老爺說的那個小子,不就是這人麼!」
  他腦子裡想著,一雙眸子朝著楚少秋又打量了半天,愈覺得所料不差,當時黃眼珠子轉了轉,突然含笑:
  「三位老人家正在府內,在下正是他莊內門丁,相公請隨我來。」
  楚少秋不由大喜,當時連連笑道:「勞駕!勞駕!仁兄請。」
  這矮子遂轉過身來,一面用刀砍著道邊的青草,就往上慢慢行著。楚少秋牽著馬,緊緊在後跟著,上行了約有二里多路,果見眼前開展出一片極大的山莊,丈把高的青石砌的牆,環牆栽種著數百棵巨松,那松嘯嘯之聲,較方才更大了好幾倍。
  此時山風把二人身上的衣服,吹得飄蕩不已,真有飄飄羽化之感。
  楚少秋打量著眼前形勢,暗自驚心,再回首往山下看時,那村田房舍,小若棋盤雞籠一般。他也念過幾年書,很能體會「登泰山而小天下」這句話,所差別的不過是「點蒼山」而非「泰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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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矮子回頭又看了他一眼,聳肩笑了笑:
  「相公,你老先把馬交給我,請先在門口等一會兒,待我進去通稟一聲。」
  楚少秋連道:「好!好!」
  他由馬上把那四色禮物拿下來,矮子就牽著馬由一邊的側門進去了。
  楚少秋十分欣慰,因為並不如何費力,就找到了這個地方。他慢慢走到了大門口,大門口是用雲南大理石砌建成的,打磨得十分光滑,高有一丈七八,兩旁有四座燈架子鑲在牆內,可想像到,夜晚插上了燈,是十分光亮的。
  門右側一塊紅的雲母石上刻著四個極大的字,那是「點蒼山廬」,十分蒼勁有力。
  大門左側,是一排千丈的陡峻石坡,石質青硬。由尖峰垂掛下來三道青泉,匹鏈似的,直向山澗下垂去,想是因為離著山底太高,那水濺之聲,聽來已甚微渺。只是那當空三道山泉,給甫將西墜的夕陽一映,閃出七彩光華,就像雨後日出的彩虹一般。只可惜楚少秋沒有領會的意念,他只能感到很美而已。
  他正自忖念著見了三子後的說詞,忽聽身後一聲冷笑:
  「小子!你走不成了。」
  楚少秋心內一驚,忙回身看時,原來不知何時,身後竟一字排開了十五六個壯漢,那領他來的矮子,也是其中之一。此時正用手指著他,對四下眾人道:「這就三位老太爺,交待我們要對付的人,哥兒們!還不快下手把他給拿下來。」
  楚少秋不由大吃一驚,當時擰腰竄過一邊,濃眉一展:
  「這……這是怎麼回事?我是來看三位老當家的,你們怎麼這……」
  那矮子啐了一口。
  「誰不知你是來幹什麼的!小子,你真他娘的吃了虎肝豹子膽啦!憑你那兩手功夫,居然還敢找我們三位太爺的霉氣?娘的!今天叫你在我們哥兒幾個手下栽個好的再說。」
  楚少秋一時又氣又怒,如同身墜五里霧中一般,他真不懂這矮子說些什麼,當時望著他直發愣。
  那矮子見他如此,更是心無疑慮,一揚手中刀,回頭招呼道:「哥們!上呀!」
  立刻就縱過來了三四個大小伙子,話也不說,舉刀就剁,楚少秋驚怒之下,馬上撤出了劍,一時和眾人殺在一團。
  自然以他的劍術,要對付這幾個看門的漢子,還是綽綽有餘的,不到三四個照面,已被他用劍刺傷了兩個。這麼一來,那本來旁觀的七八個人,基於「同仇敵愾」之心,各自吼了一聲,紛紛挺刀而上。
  楚少秋一劍周旋於十數口鋼刀之間,雖不見得落敗;可是要想一時取勝,卻也不是容易的事。
  七八個照面之後,又為他刺傷了一人,可是那喊殺之聲,搖山動地,卻也令他膽戰心驚!
  正值難分難解的當兒,忽然當空一聲長嘯,但見一點星丸,自一旁瀑布尖峰之上,飛墜而下。往人群之中一落,現出一個銀髮皓面的白衣老人,這老人一雙大袖向外一揮,疾叱了一聲:「一群蠢才,還不退下!」
  隨著他這大袖一揮之力,那八九個未傷的壯漢,紛紛倒翻了出去,楚少秋也為老人抽管上的一揮之力,通!通!通!一連後退了七八步,才得拿樁站穩。驚心之下,一打量眼前,卻見那老人五尺左右的身材,一襲白綢肥大衣衫,為山風吹得呼嚕嚕直響,足下是高筒白襪絲履,背後卻背著一個橄欖形的小竹簍子,簍內露出一柄鴨嘴鋤的鋤柄。
  老人臉色紅嫩如嬰,一雙長眉,卻是又白又細,斜搭出來很長。一雙細小的三角眼,卻是神光十足,滿頭白髮,卻未結辮子。觀其衣著亦仿前明,不似當朝服飾,楚少秋一打量老人容貌,已猜出定是三子之一。正不知如何開口,卻見那老人白眉微顰,用著奇異的目光,打量著他。
  「足下莫非就是盛傳的『灰衣鬼見愁』麼?」
  楚少秋看了一下自己衣服,正巧,他今天穿著是一身灰色衣服,可是「灰衣鬼見愁」這五個字,他卻是不知道指的是誰。
  當下結結巴巴道:「灰……衣……誰是灰衣鬼……」
  老人哈哈一笑,回頭向那群壯漢冷笑一聲,這才回過頭來微微一笑。
  「足下身手,老夫方纔已經見識了,確不似盛傳的少年,只是……」
  他皺了一下眉,又接道:「只是,來此究系何為?需知我這點蒼山廬,卻容不得足下如此撒野呢!」
  楚少秋這才弄清楚,原來他們是認錯了人,把自己錯當了什麼灰衣人,這可真是笑話了,當時朝著老人抱拳一揖:
  「老前輩請了,晚生楚少秋,因久慕三位老前輩大名,故此不遠千里來謁。不想為貴門差錯認,若非老人家即時趕至,後果不堪設想!尚請老前輩賜告大名,弟子亦好稱呼見禮。」
  這老人微微皺著眉。
  「嗯!原來是這樣的。」
  他回過頭對身後的門丁道:「你們都進去,開大門延客。」
  楚少秋不由心中一喜,那十來個漢子,彼此攙扶由側門進去,稍後那大門轟隆隆地開了,老人嘻嘻一笑,單手延客。
  「小老弟請!」
  楚少秋微微愣了一下,又喜又疑,當時只得硬著頭皮由正門進去,他走到門口,就手把事先放置的四色禮物拿起來,雙手奉上。
  「晚生略備了些土產,請老人家轉呈三老。」
  那老人伸手接過去,笑嘻嘻提起看了看:
  「綠豆糕、雲片,嗯!不錯!」
  楚少秋又欠身道:「老前輩大名是……」
  老人呵呵一笑。
  「老夫正是葉潛,楚相公請裡面說話,我那兩位老哥哥,不知在家也未;不過,足下由北京大老遠來訪,定有非常之事,我們入內再細談。」
  楚少秋吃一驚,忙行禮道:「原來是葉老俠客,弟子真是大大失敬了。」
  葉潛瞇著一雙細目笑了笑。
  「不要客氣,裡面請吧!」
  楚少秋這才恭恭敬敬站起來,隨著他一直進了大門。門內好大地勢,松石修竹,栽種得井然有序,有一條圓石鋪成的小道,直通著一幢頗為雅致的竹樓,環樓皆為合抱粗細的古松,石道上全系松子、松針,令人望之頓生出塵之感!
  葉潛一面行著,一面手指前面那棟竹樓道:「這就是我們老兄弟三個下榻的地方,莊內房舍雖多,我兄弟只佔此一樓;而且和他們各不往返。」
  楚少秋唯唯稱是,他也不清楚,葉潛所說的他們是指的誰。當下二人已行到了那座竹樓,飛雲子葉潛由肩上把那小簍子摘下來,放在門口;然後扯開嗓子喊了一聲:「司晨!客人來了,倒茶。」
  就見樓後應了一聲,倏地人影一閃,二人身前已多了一個十六七歲,頭梳著丫角的小童。他對著葉潛彎腰叫了一聲:「三爺爺!」
  遂又翻著一雙小眼直看著楚少秋,楚少秋笑著對他抱了抱拳,小孩也點了點頭。葉潛就問他道:「兩位爺爺可在家裡?」
  司晨想了想道:「大爺爺在前面釣魚,二爺爺在樓上睡覺,新來的那個黑臉老婆婆在樓下打坐。」
  葉潛瞪了他一眼:
  「什麼黑臉老婆婆?」
  那小童伸了一下舌頭,忙改口道:「不是黑臉,是烏頭……烏頭婆婆。」
  飛雲子葉潛微微皺眉一笑:
  「你去把那烏頭婆婆請出來,就說有客人,要請她出來一見。」
  小童司晨領命而去,楚少秋吃驚道:「烏頭老前輩也在此麼?」
  葉潛望著他笑了笑。
  「你們認識麼?」
  楚少秋忙搖頭道:「不認識!」
  飛雲子葉潛最是險惡,他仍有些疑心楚少秋正是江湖中傳說的灰衣人管照夕,所以才假作客套虛與委蛇,一直把騙到內宅。暗忖著,那烏頭婆是認識他的,只要認出是那灰衣人管照夕,自己兄弟等再放手對付他,諒他已至甕中,插翅難飛。
  此刻他仍裝著無事一般,領著楚少秋直接進至樓下客廳,楚少秋見廳內佈置極為別緻,一切桌椅几案,均繫上好青斑黃色竹子剖編製成,形態盎古,色澤鮮明,青竹編製的椅上,放著幾個球狀錦墊,亦顯出一派高雅氣致。
  葉潛請楚少秋入座之後,自己對面坐下。
  「家居山野,無以待客,楚相公不要見笑。」
  楚少秋尚未答話,已聽見身後一人笑道:「何方高人來訪,老三!你這主人也太怠慢了!」
  楚少秋忙回身看時,卻見樓梯口大步上來一個極高的老人,一身古銅繭裰,腰緊絲絛,足下一雙絲質拖鞋,頭上尚戴著一頂黃色小便帽,看來真有點像前朝文士模樣。
  偏偏這老人留著稀薄的兩撇白鬍子,臉色清懼,帶有幾分病容,愈像是一個腐儒酸丁模樣,可是奇怪的是額上雙眉,竟是挺出如戟,色作朱紅,看來極為刺目。再看他那一雙瘦白手,留著兩寸許長的指甲,實在難以令人想到,此老就是名噪當今武林中的淮上三子之一。
  來人正是三子中行二的,綽號人稱赤眉子,姓葛單名一個鷹字,在淮上三子中,此老最擅長的是輕身提縱功夫,七十二手巧打神拿,一袋金錢鏢,當今江湖上,可說是無出其右。
  這時飛雲子葉潛已哈哈笑道:「二哥!這是北京來的客人,他是專門來訪咱們哥兒三個的。」
  說著嘻嘻笑了笑,赤眉子葛鷹,本是面帶微笑,聽了葉潛話後,他猛地退後了一步,赤眉一挑,注目著楚少秋冷然道:「你就是灰衣人麼?」
  葉潛哈哈大笑:
  「二哥不必緊張,烏頭婆子來了,一切也就清楚了。」
  赤眉子葛鷹仰天大笑了兩聲,一斂笑容,自發狂語:
  「任何人如不量力,想找我淮上三子霉氣,那可是他自尋死路了。」
  說著引手對楚少秋道:「小兄弟請坐,請恕老夫狂語冒犯。」
  楚少秋又幾乎被弄了一個沒頭沒腦,當時癡癡地又坐了下來。赤眉子落坐之後,笑向楚少秋道:「山居簡慢,請多包涵。」
  楚少秋欠身笑道:「老前輩何出此言,弟子冒昧來訪,尚乞不以唐突見責為是。」
  赤眉子葛鷹,雖未說出名字,可是楚少秋由他的那雙紅眉毛上判來,已知此老正是淮上三子中的赤眉子葛鷹。正自盤算著如何把投師習技的話,說出來才妥當,卻見竹簾啟處,走出一個身如巨塔,黑面大腳的老太太來。葛鷹呵呵大笑道:「老妹子,你才醒呀!」
  飛雲子葉潛忙招手:
  「來!黑臉婆婆,看看這可是你的老朋友?」
  楚少秋驚疑之下,站起身來,由他二老對話之中,已知道這老婆婆,是兩湖有名的巨盜烏頭婆。只是她又怎會成了淮上三子的座上客呢?這真有點令人想不通。
  當時只得欠身向烏頭婆行了一禮,烏頭婆卻直眉豎眼地看著他:
  「你是誰?我不認識你呀!」
  楚少秋心說:你不認識我,我也沒說認識你呀!至此那飛雲子葉潛才算去了疑心,不由呵呵大笑。
  「這是一位北京來的小朋友,他叫楚少秋,是特別來拜訪我們的。」
  烏頭婆這時也落了座,還在上下打量著楚少秋,飛雲子葉潛嘻嘻一笑,對楚少秋道:「老實說,我一直把足下當成了灰衣人,我正自暗笑你的膽子也太大了……哈……現在才知,竟是錯疑你了。」
  烏頭婆這時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當時大聲道:「不是!不是!灰衣人是管照夕,他姓楚,不是!不是!再說那管照夕和三位老哥約見的日子是八月十五晚上,今天才幾號呀!」
  一邊的葛鷹也含著笑直點頭。
  「老三這次可走了眼了,這豈不叫人家小朋友好笑麼?」
  楚少秋從二人對話之中,才知道所謂的「灰衣人」竟是指管照夕,這正是他深深痛恨之人,當下怒容滿面。
  「原來葉老前輩所指灰衣人,竟是這個人,此人弟子認識。」
  飛雲子葉潛怔了一下。
  「你也認識他?」
  楚少秋陰陰地一笑:
  「此人與弟子有奪妻之仇,不共戴天,弟子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豈能不認得他?」
  葉潛和葛鷹互看了一眼,赤眉子葛鷹呵呵一笑:
  「這麼說,我們是同仇敵愾了!」
  楚少秋見時機已至,不由離開座位,朝地下一跪,對著二老叩頭如搗蒜。二老慌張站起,葛鷹目視著拜弟,葉潛皺眉道:「這……這是怎麼一回事?」
  葉潛單手平伸,暗發內氣真力,楚少秋就覺得一股絕大真力平胸而至,再想彎腰已是不能,他漲紅了臉,訥訥道:「弟子不遠千里來訪,只請三位老前輩破格收為弟子,尚乞老前輩體念弟子一番真誠,列入門牆才好。」
  葉潛不由冷笑了一聲。
  「你我一面之交,怎可信你至誠,更不敢受你如此大禮,還是起來說話吧!」
  楚少秋胸有城府,知道此刻只一鬆手,要想拜師可就沒有指望了,當時淚如雨下:
  「弟子自知此舉太冒昧了,但奈何仇人武技太高,非三位老前輩親傳武功,絕不能與之為敵。二位老前輩如是不允,弟子寧願跪死在此。」
  他本擅作偽,哭笑對他來說,真是家常便飯,此時這一哭起來,真是淚如雨下,聲色俱佳,任何人看起來,也難辨其真假。
  赤眉子葛鷹與飛雲子葉潛,倒為他這一哭,整個心有些軟了。再一想對方千里來訪,本是誠意,自己竟把他當成了仇人,內心本就不無愧疚之心;再加以同仇敵愾之心的促使,不由俱都動了些心。
  飛雲子葉潛皺了一下眉:
  「你不妨起來,拜師之事,並非一言可成,我們當盡可能不令你失望就是。」
  楚少秋這才又叩了個頭,站了起來,當他用手在擦著臉上的眼淚時,內心何嘗沒有一種自我鄙夷的感覺;只是由於他過分的一再掩飾良知,而習於作偽,本末倒置,早已麻木不仁了。
  葉潛笑向葛鷹道:「二哥,你意下如何?」
  赤眉子微微低頭吟哦了一番,才目視著楚少秋。
  「我點蒼山廬,造就武林弟子,二十年來已逾百人,無一不是根骨上乘,以你根骨質秉看來,到也說得過去,只是想入我門中,卻非簡單。你因情形特別,這麼吧……」
  他稍微頓了頓才又接道:「按往例,凡有志入我門中,首要根骨入選;次卻要為我門中進一項功德;最後還要留待山廬,經我兄弟考察二月才可。你麼!倒可一切便宜行事,由今日起,你暫入我廬中居住,一月後如真見你言行合一,我兄弟自會引你入門,傳你絕技。你是帶藝入門的,我們亦會另眼待你,你只要刻苦勤學,定可達到你來時的願望,這樣做,你意若何?」
  楚少秋聽後,心中固然大失所望,可是仍有萬一的指望,當下只好唯唯稱是。
  飛雲子葉潛見他答應後,才笑道:「如此你已可算我門中一半人了,你坐下來,我有話問你。」
  楚少秋仍是肅立一邊。
  「在二位師尊之前,哪有弟子的席位?老前輩有話請問,弟子洗耳恭聽。」
  這幾句話,說得二子十分受用,那飛雲子葉潛,不禁點頭笑道:「好!好!那麼我就問你,你既和那管照夕相識,自然對他很清楚了?他的功夫如何呢?」
  楚少秋低頭想了一會兒,遂道:「以弟子看來,這管照夕臨敵只在以巧取勝,並無有什麼實學,雖較弟子高一些,可是在老前輩面前,卻是不足掛齒。」
  赤眉子葛鷹不由哈哈一笑,朗聲道:「如此說來,這管照夕只不過是一個薄有虛名的沽名釣譽之流了!」
  楚少秋欠身:
  「弟子以為如是!」
  飛雲子葉潛卻微微一笑:
  「此話或不盡然,否則烏頭婆婆,怎會落至如此慘敗地步呢?」
  楚少秋目光忙向烏頭婆望去,卻見她一張黑臉,卻漲成了深紫顏色,正自嘿嘿笑著。楚少秋這才發現她原來沒有左耳朵,只是一塊暗紅色有疤痕,像是新傷方愈的模樣,不由心中動了一動。
  這時烏頭婆望著楚少秋微微冷笑了一聲。
  「你又知道什麼,那管照夕確係有一身罕世的武功,並非我老婆了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當今武林少年輩中,確是無一人可與他相提並論。」
  她說著遂轉目向赤眉子葛鷹,苦笑道:「前輩休信他話,心存輕敵之心,這灰衣人管照夕確是一不同凡響的人物,萬萬不可大意。」
  葛鷹赤眉微皺:
  「誠如你所說,這管照夕定是一不凡之輩,只是若說他是雁老的高足,卻斷斷令人難以置信,我看這裡有些蹊蹺。」
  飛雲子也搖頭:
  「那雁老人,自從六十年前,與我弟兄打賭輸後,已遵約隱名面壁深山;至今風聞早已物化,他這個人是否尚存,已是問題了,要說他還能傳人功夫,卻是太奇怪玄妙了!」
  烏頭婆訥訥道:「這是他親口說的,至於詳情如何我卻是不知;不過他用來對付的幾手功夫,卻是我生平僅見的怪招,令我懷疑,他可能真是那個雁先生的弟子。要不然他的功夫,就是另外有高人傳授。」
  飛雲子葉潛緊緊皺了皺眉:
  「這倒是一個值得注意的問題,我兄弟三人,這幾十年來,也未結過什麼仇人,更沒有這麼一個少年人物,這真是奇了……」
  赤眉子葛鷹冷冷一笑。
  「他不來算他聰明,真要是不知好歹,那可是他自不量力,我倒希望見識一下,這位出奇的少年到底有什麼本事,居然敢和我三人為敵。」
  說話之間,但見廳門開處,走進了一個身著玄色衣服的紅面老人。
  這老人大大的臉膛,濃眉大眼,頦下留著長鬚,色作蒼白,卻是根根見肉。他一手提著一根青竹魚竿,進門後,把魚竿向壁邊一豎,大聲笑道:「今天我釣了兩條大鯉魚,叫司晨拿到廚房裡去了,一條弄糖醋的,一條豆瓣魚,咱們喝他兩蠱。」
  他說著換上軟鞋,往廳內走來,一面看著楚少秋。
  「聽司晨說來了客人,就是這位嗎?」
  飛雲子葉潛笑道:「方纔是客人,現在卻是你我的門人了。」
  無奇子丘明忙問故,葉潛這才把楚少秋的來龍去脈細細說了一遍,丘明聽罷,細細朝楚少秋看了一陣,卻是沒有說什麼話。
  楚少秋忙至其前,跪地行了大禮,無奇子丘明用手扶他起來,卻對他正色道:「楚少秋!你如真是志在習技,倒還罷了,如是存心別圖……」
  他冷冷一笑,楚少秋不由打了一個冷顫,丘明那雙灼灼的瞳子,在他身上轉了一轉:
  「哼!那可是你打錯了算盤了。」
  楚少秋嚇面色蒼白。
  「弟子天膽也不敢如此存心,三位老前輩,萬不可如此見疑。」
  無奇子丘明淡淡一笑。
  「這還罷了,我只是把話先說在前頭而已!」
  他那雙目光在楚少秋面上轉了半天,又招了招手。
  「你走前一步。」
  楚少秋戰戰兢兢往前走了一步,心中不知丘明意欲何為,心正忐忑,不想丘明已伸出雙手,緊緊把他雙臂抓住。楚少秋渾身戰瑟。
  「老……前……輩!」
  丘明遂鬆開手,眉頭微皺,看著他道:「你印堂發暗,目光外散,不日當有橫禍加身,這……是怎麼回事?」
  楚少秋不由大吃一驚,訥訥道:「求前輩指示迷津。」
  這時那赤眉子葛鷹也皺眉:
  「大哥所言不差,方纔我也看出來了,此子煞氣上衝天靈,印堂已開,確像有大難將臨之兆。」
  楚少秋更不禁嚇了個魂飛魄散,當時幾乎要跪下了。那飛雲子葉潛聞言,皺眉道:「他如今既入我點蒼山廬,就是我淮上三子的門人,哪一個大膽之人,還敢上門加禍於他?」
  丘明輕輕歎息了一聲:
  「老三!命運定數所限,非人力所可變易,你怎還會發此偏論呢!」
  葉潛臉色微紅,但仍不服氣:
  「這麼說,莫非在我淮上三子這蒼山廬之中,還會有什麼大災降臨不成?」
  這一句話,就像電似的令無奇子丘明吃了一驚,他目光很快地在在座各人臉上轉了一轉,面色突變,全身籟籟抖了一下,遂即直直坐在了椅上。
  葉潛大驚道:「大哥……你怎麼了?」
  無奇子丘明臉色慘變:
  「二位兄弟……我等也將是大難來臨了!」
  此言一出,非但葛鷹、葉潛二人嚇了一跳,就是一邊的烏頭婆和楚少秋也不由嚇出了一身冷汗。葛葉二子面面相覷,那無奇子丘明忽地長歎了一聲:
  「昨日我午睡方起,似覺右眼已有不祥之兆,當時並未在意,此刻看你二位各人俱是玉門大開,青筋橫岔,只怕眼前亦是大禍將臨了!」
  二子不由臉色一變,那葉潛哈哈大笑一聲: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命運之一說,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我等實無此必要,效庸人以自擾。」
  葛鷹卻是緊緊顰眉低頭不語,無奇子丘明臉色灰白地由位子上站起,冷然道:「三弟之言極理,命運之說,亦不可全信,今夜我破出一夜不睡,以先師所傳,『正反相剋先天易理』,細細推算一番,明日當可確實知道吉凶。」
  他說著又歎息了一聲,面色黯然離座自去,經此一來,各人都神色黯然。只有那葉潛,比較看得開些,他看了葛鷹一下,嘻嘻一笑:
  「二哥!你我都是將近百歲的人了,生死之念很可以拋得開了,慢說大哥之言不見得是真的,即使是不幸言中,只要是死得其所,又有何懼?何故如此『楚囚對泣』,真是好笑。」
  葛鷹為拜弟說得臉色一紅,不由苦笑了笑。
  「老三!你的話固是不錯,只是我兄弟莫非就如此甘心受禍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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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11 00:09:35
第21節

  死亡本身也許並不痛苦,痛苦的是等待死亡,那就等於是對死亡的預支。古往今來,多少聖賢豪傑,依我看能夠真正把「死」字看得很開的,也並不多。「死」這一個字,實在對人是一項很好的考驗,人們往往在生前偽裝自己;可是在死亡來臨前,一切的真面目,也都會顯現了。這是你的人生舞台上,最後一次,也是最真的一次表演,你能不賣力表演麼?
  點蒼山廬的淮上三子,在突然意識到自己即將有大禍將臨時,顯然是無比的恐懼,那素來鎮定高傲的赤眉子葛鷹,尤其感到不安。因為他很知道拜兄無奇子丘明料事如神,尤其是麻衣神相之術,更是金口斷言,從來沒有錯過,那麼這一次,又怎會錯呢!
  他緊緊地互扭著雙手,在大廳內來回地走著。烏頭婆見狀,不由插口安慰道:「兩位前輩不要驚恐,丘前輩雖是料事如神,依我看來,這所謂的災難,只不過是一場虛驚而已。」
  飛雲子葉潛看了她一眼,微微笑道:「何以見得?」
  烏頭婆赫赫一笑。
  「老哥你請想,當今宇內,有誰又敢和你們三位為敵,除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管照夕,我看另外是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人來了!」
  正在踱著的葛鷹,忽然站住了腳,赤眉微皺:
  「這麼說,莫非這步劫難,竟會應在他的身上不成?這倒是奇了。」
  葉潛冷冷一笑,楚少秋本是侍立一旁,未發一語,此時聞言後憤然道:「二位師尊也太以高看他了,此人固是如烏頭前輩所說,以兩式怪招惑人取勝,可是要想與三位老前輩動手,那真是無異以卵擊石。」
  葛鷹頓了頓才道:「話雖如此,可是俗語云『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只憑他小小年紀,居然敢單人獨騎來此赴約,此人……」
  他搖了搖頭,眉毛皺得更緊了。葉潛此人最是高傲,目無餘子。
  在他眼中,他是絕對不相信,一個弱冠的少年,居然敢和自己兄弟為敵的,他對拜兄葛鷹的多慮,實在很不以然,當時聳眉一笑道:
  「二哥,你也太庸人自擾了,他一個毛孩子,即使他下苦功學了十年功夫,又能奈你我何?我看他真是太不自量了!」
  他冷笑了笑,又接道:「以我看來,八月十五之約,只不過是個幌子,到時候他才不會來呢!」
  赤眉子葛鷹雖然覺得葉潛太過自信,可是想一想,也確實不信,這個陌生的少年,竟會給自己這淮上三子,帶來什麼大劫。
  當時也就不願對這飄渺的問題再與深究。他歎息了一聲:
  「且待大哥明日算定後再說吧!總之,我也絕不信相,那灰衣少年,竟能瓦解我點蒼山廬。」
  本來極輕鬆的氣氛,為這臨時的恐懼心理,破壞得一塌糊塗,幾個人再也沒有什麼心情來隨便談笑了。飛雲子葉潛注視著楚少秋道:「你今夜起,就住在這裡,你也不必為命運之事發愁,有時候人力勝天,這也是常有之事。」
  楚少秋連連稱是,葉潛就高聲叫了聲:「司晨!」
  那童子答應著由後面走來,葉潛親自關照他,囑他在這竹樓內,整理出一間房子來,供楚少秋住宿;然後他就和葛鷹、烏頭婆上樓去了。
  楚少秋本來著實為自己的命運吃驚的,可是淮上三子既如此照顧他,他也就很心安了;再說命運之一說,到底是很虛空的玩藝,他並不真地去太相信它。
  而使他驚奇的是,那管照夕到底是有什麼出奇的本領,居然膽敢和淮上三子為敵?
  這一點他真是想不通,而三子口中的「雁先生」其人,楚少秋對他也是很模糊的。
  想到了管照夕,他實在難以掩制自己內心的仇恨,他恨這個人,恨得莫名其妙,恨得沒有理由。現在他可以歸恨為雪勤的變心,可是當初呢?因為在第一次和管照夕見面的時候,他已種下了恨苗,「妒忌」和「仇惡」,實在給他更帶來了醜惡。
  夜深的時候,他輾轉在床上,腦子裡兀自憤憤地想著,他要想出一個足以能制其死地的方法。他認為他和管照夕之間,是絕不能並存的,那是「不共戴天」,可是他卻以為自己必須要生存著。如果二人之中要死一人的話,那必定應該是管照夕。
  他對他自己預先鋪好了美麗光明的未來之路,卻為照夕準備著應用的喪鐘。
  現在他認為,再沒有什麼時間,能比如今的時間,再適合於自己的報復行動了。因為淮上三子既已和他有約在先,不是正等於是自己最得力的助手麼?
  「心懷仇恨的人,是得不到心安的!」
  楚少秋在床上,為著他的殺人計劃,絞盡腦汁,他要想出一一條殺人毒計,那是一條殺人不見血的計謀。
  如何能致管照夕於死地,而移罪於淮上三子……如何能使雪勤不疑自己?
  這一是條很毒的計謀,也正是他不久就要執行的。對於這種殺人的勾當,親愛的讀者,我們真的似乎不應該太去瞭解它,好在不久,也就會知道了。聖經裡有一句話,說得很對:
  「上帝要毀滅一個人之前,必先令其瘋狂。」
  楚少秋正在踏上他自我毀滅之路,他的下場可預期是很悲哀的。
  一代情俠管照夕,在離開了大雪山之後,一路僕僕風塵,馬不停蹄的直向雲南點蒼而來。
  生死掌應元三的及時出現,倒為他擺脫了一段難以解脫的糾紛。當然他內心深處,對於丁裳這個可愛的姑娘,自始至終都相當愧疚的。
  在他來說,時間也許可以幫助他解脫這些所謂的感情煩惱,江雪勤、尚雨春、丁裳……這些可愛娉婷的影子,也許都將成為自己記憶中的名字;而自己最終結果,仍將是一無所有。
  當然他抱定的獨身主意,只是表示對雪勤的一種忠心,也是給她一個永生的諷刺。
  在這個諷刺裡,他要讓雪勤真正體會到,什麼才是真正的愛情!真正的愛情,是一定能經得起時間考驗的,真正的愛情,不是會有借口的;真正的愛情,是能夠為所愛者而犧牲的,可是雪勤卻嫁了別人。
  他已經為自己確實想好退路了,他想一待自己點蒼事了之後,再和拜弟申屠雷見上一面,把握些時日,自己就遠走高飛,把世上這些煩惱,一股惱全部都拋開。假使如此仍然不能擺脫的話,最後削髮為僧,亦是在所不惜。
  他這麼打算著好了,也就暫時把一切的情絲通通斬斷,一路曉行夜宿,直向點蒼山而來。
  八月十五這一天終於到了,點蒼山廬,外表上仍然和昔日一樣平靜,午後不久,無奇子丘明,已令莊奴,把整個山廬內行道、花樹,掃剪得清潔井然;然後他們又像辦喜事一樣的在大門上插上了四個大燈籠,留待入夜後點起來光明氣派。
  燈籠上大書著「歡迎光臨」四個大字,隨風晃著,看來確是威風凜凜。
  淮上三子各人換了一套整齊的衣服,面色很莊重地坐在大廳內,因距離和管照夕約晤的時間還早,他們就彼此閒聊著,討論著那個無知的少年如來時如何去應付他。
  由於無奇子丘明,運用先天易理推算的結果,淮上三子眼前有一步劫難;而更怪的是,這步劫難,竟是非應不可。由卦上看來,竟似無法化解,淮上三子為這一卦,確實內心緊張不已。
  所幸卦上出現的,僅是一步無法迴避的劫難,卻並不礙及生命,這才令三人稍微鬆了一下。
  他們苦思的結果,認為這劫難,必是要應在將來赴約的管照夕身上,因此他們再也不敢輕視這個少年了。
  晨起之後,他們就研究這個問題,他們討論的結果是,決定用最厲害的手法,來對付這個少年。那是先禮後兵,必要的時候,他們不惜合力對付來人。當然淮上三子這麼做,是很丟人的,可是並沒有他人知道,他們也就無所謂了。
  他們聚集在客廳內,喁喁地談著,烏頭婆為了避免這波折,晨起後就搬到另室去了。
  楚少秋午飯之後,背劍而出,淮上三子也不願他參與其間,所以並沒有管他。
  現在,離著天黑,還有一段時間,他們耐心地等候著。忽然司晨由外面匆匆趕進來,他手中拿著一張大紅的帖子,直向大廳走來,飛雲子葉潛口中「哦」了一聲。
  「怎麼!這麼早就來了?」
  丘明、葛鷹也不禁倏地站起,那司晨進廳後鞠躬道:「稟三位爺爺,有客人來訪,這是名帖。」
  丘明伸手接了過來,葛、葉二人湊上一看,只見那名帖上正正的寫著一筆梅花小字,三子仔細看,見是「向枝梅攜徒赴約」七個小字,筆力十分功勁。丘明不由長眉一挑,口中「哦!」了一聲:
  「向枝梅!這不是冷魂兒麼?她……她怎麼會突然來訪呢?」
  赤眉子葛鷹也吃驚地道:「赴約?她是來赴誰的約?咱們並沒有請她來呀?」
  葉潛接過了帖子,臉色沉重地問那小僮司晨道:「這人你看到了麼?」
  司晨點頭:
  「看到了,是兩個女人。」
  丘明又問:「另外還有人麼?」
  司晨茫然搖頭。
  「另外沒有什麼人了。」
  赤眉子葛鷹冷冷一笑。
  「這冷魂兒向枝梅也是當年名噪武林的人物了,她突然攜徒來訪,其中定有深意,莫非她師徒竟是有意來助那管照夕與我三人為敵麼?這可是很討厭之事。」
  無奇子丘明倏地冷冷一笑。
  「事到如今,還有什麼話說,我就不相信她膽敢與我們為敵。」
  他揮手對司展道:「有請!」
  司晨彎腰說了聲「是」。飛雲子葉潛卻皺眉道:「且慢!」
  司晨又慢慢回過身來。他向兩位拜兄道:「這冷魂兒為人素來高傲,一身功夫確是不凡,她既是是投帖來訪,按理說我三人似應親自出迎為是,二位之意如何?」
  丘明長眉皺了皺。葉潛又接道:「大哥不用發愁,俗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到時你二人不必多口,且待我應付她就是了。」
  丘明、葛鷹二人素知這位拜弟,一向是足智多謀,便也不再多言,三人出廳,直向大門而去。
  他們三人尚未出門,卻已見大門左首,立著兩個淡裝女子。那為首之人,看來只像有四十左右年歲,風華絕代,不染纖塵,一身淡青衣裳,長髮拂肩,頭系風綢,此女正是數十年來名噪江湖的冷魂兒向枝梅。她和三子也系舊交,故此三子只一眼已看出是她來,可是內心無不驚歎她那獨擅的駐顏之術。
  她身側立著一個妙齡少婦裝束的女子,淡淡春眉,明眸皓齒,肩下飄著一領青綢披風,肩頭露出青絲密纏的劍柄,也是長髮拂肩,更是儀態出塵,宛如畫上仙子一般。她手中平平捧著一口黑鞘短劍,三子都認得,那是冷魂兒向枝梅仗以成名的兵刃「銀河」劍。
  她師徒像是因久候主人不來,面上都帶出不愉之色。淮上三子忙加快了步子走近,丘明趕上一步,抱拳道:「向俠女別來無恙?有勞久候!」
  冷魂兒向枝梅師徒微微欠身答禮,於抬身之際,向枝梅微微一笑。
  「枝梅久居西湖,數十年不問外事,得蒙寵邀,何其榮幸,今攜小徒江雪勤專程赴約,想是三位高朋滿座不及分身,卒令敝師徒久立門外,飽嘗點蒼風寒,主人待客,也太別緻了。」
  她這幾句話,不由說得淮上三子各人面色通紅,相互對看了一眼。尤其令三子心奇的是,冷魂兒之言,分明是受請而來,到底是誰請她來的呢?
  三子雖是心中不悅,可是對方也是當今武林中,極有身份的人,人家來了,怎能饗以閉門羹。
  無奇子丘明於萬般不悅之下,仍然裝著笑臉,哈哈一笑:
  「向女俠多年不見,仍然是舌劍唇槍,口不饒人,快請裡面用茶吧!」
  冷魂兒向枝梅微微一笑,目光上瞟了一下那「歡迎光臨」的四個大燈籠一眼,丘明更是覺得有些委屈。
  「這不知是何人惡作劇,把她給約了來,這『歡迎光臨』四個字,倒像是用來歡迎她一樣的。」
  冷魂兒這時款步入內,又向赤眉子葛鷹、飛雲子葉潛見了禮,並為三子引見了她這得意門人,那徒弟正是北京失蹤的江雪勤。
  一行數人魚貫入內,進廳落坐後,飛雲子葉潛忍不住深匿一笑。
  「賢師徒沿途風沙,又勞久候,實是我兄弟不當。只是閣下如把愚兄弟所發請帖取出,諒門下也不敢怠慢,定會早來通知,愚兄弟即會出迎,也不會遭致賢師徒久站不快了。」
  冷魂兒向枝梅微微一笑,遂向一旁的雪勤道:「三位前輩的邀函請帖,你莫非沒有遞與門上麼?」
  雪勤臉色一紅,匆匆由身邊取出一樣鮮紅的請貼,窘笑道:「這是弟子疏忽……了。」
  淮上三子六隻眼睛,一齊盯向了那張紅帖,這時雪勤拿著這張帖子,有些進退維谷之意。冷魂兒有意令三子難看,微哂道:「你呈上與三位老前輩過目一下,看看我師徒是否來此訛食的。」
  飛雲子葉潛更是暗暗驚疑,當時笑道:「向女俠說笑話了!」
  這時雪勤已走上,雙手把請帖捧上,按規定,主人哪有查看所請客人請帖之理?可是淮上三子根本沒有發什麼請帖,此刻見向枝梅居然拿出了請帖,自然心中不勝猜疑。飛雲子葉潛也就厚著臉,伸手把帖子接了過來,那無奇子丘明和赤眉子葛鷹,也不禁都偎了上來。
  葉潛接過貼子,見面上端端正正寫著:
    「專陳
  西湖翠園軒主
  向女俠枝梅 親啟
                   點蒼山廬拜干」
  三子都不由各自皺了一下眉,葉潛遂打開帖子,只見內中好一筆字體,寫的是:
  「謹訂於本月十五,中秋佳節夜,恭備菲酌,敬乞故人準時攜徒光臨。
                    葉潛
               淮上舊友 葛鷹 謹啟」
                    丘明
  淮上三子一時眼都直了,再看那筆跡筆路,端的好一筆宋徽宗的瘦金體,那筆路絕非三子中任何一人所書,三人真是「啞子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相互觀了一下,當然這種動作,作得十分技巧,不易為冷魂兒師徒所覺察,葉潛赫赫一笑,把那請帖放置一邊,冷魂兒此刻春風滿面地道:「三位老友也太客氣了,莫非有事相遣麼?」
  三人心中又是一怔,這才知原來她果是接帖,誠心來吃飯來的;井不是和那管照夕一路來的,一怔之下,心中也就隨之一鬆。
  丘明咳了一聲,於笑道:「愚兄弟與女俠多年未見……多年未見……」
  他是一向不擅辭令,說到這裡接不下去了,因為對方又是個女的,一時愈發緊張得吶吶不能成言。葉潛見拜兄如此,忙接口道:「閣下不必多疑,我兄弟實是自感未來歲月不久,頗想與當年故人一一把晤,是以先後發出請貼,今日所請只閣下師徒,另約有一少年來此印證武功,如閣下能作一合理證人,實是再好不過,不知閣下可肯遷就麼?」
  冷魂兒師徒俱是一驚,向枝梅顰眉微笑:
  「承三位老友寵召,敢不聽令,只是以淮上三子大名,怎會約一少年印證武功呢?這少年是何許人,竟有如此大膽?」
  那久未開口的葛鷹,忍不住長歎了一聲:
  「向女俠所言極是,只是尚有所不知,這少年因自恃武功,目無餘子。說來可笑,這約會並非愚兄弟約他;而是這陌生少年約愚兄弟,只等他來了,賢師徒就知一切了。」
  向枝梅不勝詫異地笑了笑:
  「當今少年,沽名釣譽者多,以此不自量力之輩,三位老友到時給以教訓,以戒其狂做無知才是。」
  淮上三子聞言,不由內心甚喜,因為很確定的,向枝梅非但不是對方助手,卻明顯地站在自己這邊了。他們暗忖今夕因系中秋,本來備有美酒佳餚,即令多上她師徒二人也無所謂,此刻聽她如此說,也就一掃方才猜疑,遂自談笑起來。
  司晨陸續擺上干鮮果點,送上香茗,也就弄假成真的真算請客的樣子了。
  此刻天可就慢慢黑了,淮上三子心中惦記著那來赴約的管照夕,不由時時向窗外看望。葉潛方自拿起一片脆梨往口中入時,卻意外的又放下了。
  原來見一門差大步跑來,他的手中拿好幾張紅紅的帖子,葉潛忙站起來,司晨已迎出去,接過了帖子,和那門差談了幾句,匆匆進來。臉上變色道:「老陳說門口來了一大夥人,都是三位爺爺的老朋友,這是他們的名帖。」
  三子面色不禁突地一變,可是當著冷魂兒師徒,他們怎能丟這個臉?無奇子丘明口中嗯了一聲,把那一疊帖子接了過來。冷魂兒不由哂笑:
  「三位老朋友原來還請了許多朋友啊!」
  三子只是頻頻苦笑不已,再看丘明手中名帖,只第一張「洗又寒」已令他三人大大吃了一驚;第二張是「藍江攜徒」,三子又打個冷戰;再往上看無不是武林老前輩名宿,每一人也是素日不常一見的人物,想不到幾乎都來齊了。
  淮上三子,這才知情形不是那麼簡單了,看完了名帖,丘明呵呵一笑,目間精光:「愚兄何德何能,竟請動這許多武林名宿,真是使蓬蓽生輝了。」
  他向赤眉子葛鷹一笑:
  「二弟你留此招待女俠師徒,我和老三出門迎客人去,哈!真難得,連血魔老夫婦也來了。」
  他的聲音很悲壯激昂,餘音迴盪,不知者如向氏師徒,只以為他是感懷舊誼,故此有豪邁感慨。可是在葛鷹二人耳中聽來,他們這位拜兄,可是憤怒到了極點;只是這是一種沒有對象的恨怒,你說他的氣又能往誰身上發呢?
  當時丘明、葉潛二人匆匆出去。赤眉子葛鷹乾笑了笑,對向枝梅道:「這些老朋友真是很難請到的。」
  冷魂兒笑瞇瞇的:
  「藍老婆子也來了,我們很久沒見,這可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了。」
  那一陣沉默站在師父身側的江雪勤,這時顯然的動了一下,驚奇地問道:「師父,藍師伯的弟子來沒有?」
  向枝梅看了她一眼:
  「怎麼!你莫非認識她徒弟?」
  雪勤點了點頭,訥訥道:「在北京的時候,我們見過面……」
  才說到這裡,已為一陣歡笑的人聲所擾亂,二人忙尋聲望去,就見無奇子丘明和飛雲子葉潛,陪著一大幫人往廳內走來。
  向枝梅忙站起來,往人群中細看一遍,除了洗又寒夫婦是她多年舊交以外,其他諸如硃砂異叟南宮鵬、象鼻僧等,也無不是多年故友。她不由異常興奮地走出位來,鬼爪藍江卻老遠的也看見她了,慌忙走上幾步,高聲道:「老妹子!你也來啦!哎呀!咱們可是多少年不見了呀!」
  向枝梅笑著打量她道:「我還以為你死了呢!誰知還挺結實。」
  鬼爪藍江哈哈一笑:
  「本來已離著死不遠了,誰知意外為人救了,這條命真是撿回來的。」
  她瞟著向枝梅笑道:「老妹子!你是愈長愈年輕了!唉!我是老得不像話了。」
  她緊緊地握住枝梅一隻手,兩個人很親熱地談著,那惡魔洗又寒卻帶著笑,站在藍江身側,現出無限欣慰之態。向枝梅就打趣道:「你們老夫婦還是這麼恩愛,真叫人羨慕呢!」
  藍江老臉一紅,斜了洗又寒一眼,冷笑道:「你別說了,說來可氣死人了,你是不知道,我們鬧了幾十年了,也是這幾天才……」
  洗又寒只是在一邊傻笑著,藍江不由停住話,薄怒道:「你是怎麼了?一個大男人家,怎麼老愛聽我們說話,你也不去給主人見見禮去。」
  洗又寒才似突然驚覺,又赫赫笑了兩聲,才向向枝梅點了點頭轉身而去。雪勤正看著這一對老夫婦好笑,忽覺身後有人推了一下,一人嫩著嗓子道:「喂!你怎麼也來啦?」
  雪勤忙回過身來,卻見竟是丁裳,不由怔了怔,才微笑道:「你怎麼也來了?」
  二人神秘地笑著對看著,可是眼睛不由往四下瞟著,她們都惦念著同樣一個人,可是誰也不願出口問對方。跟著雙方師長召喚,互相見了長輩之禮,各人又仍然退到師父身側。二人還是誰也不給誰多話,可是她們內心,已經都先有了友情的交流,有時一方被對方盯久了,忍不住一笑;那另一方也跟著笑笑,卻又各自把頭扭向一邊,現出一番小女兒嬌羞態度。
  她們的矜持並不能維持多久,因為淮三子已過來寒暄,隨著一湧而進入的大廳之內。
  淮上三子各人都明白,這是有人成心給他三人搗蛋;可是他三人幾乎已可說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人物。如果當眾說明,這個臉他三人可是丟不起,只好將錯就錯,一面命人通知廚房,準備豐盛筵席;另一面卻還不得不裝成笑臉,周旋於從賓客之間,一時忙了個不亦樂乎。
  須臾酒筵排開,眾人魚貫入座,因大家皆系成名武林多年舊交,一時縱聲談笑,飛觥宴飲,其樂融融,無不盛讚淮上三子功德無量。
  酒筵之間,唯獨藍江師徒心中奇怪,因為不見生死掌應元三到來。他既系三子所邀貴客,似不應不來,藍江幾次都想問一聲,卻為向枝梅別的話扯開了,在她心中一直是個疙瘩。
  江雪勤是靠著師父坐著的,她始終是落落寡歡,桌上山珍海味,她也不過是略略沾唇而已,除了偶爾和對面的丁裳交換一下目光以外,大多數時間,都是低著頭。丁裳也是一樣,她們兩個都因為不是快樂的人,別人的熱鬧,也提不起她們多大的勁兒。
  忽然,一個差人模樣的人,走到了雪勤身邊,吞吞吐吐道:「請問!有一位江小姐是不是……在這……裡?」
  雪勤不由微微一怔,遂點了點頭,面色略紅地道:「我就是,有什麼事?」
  冷魂兒向枝梅也停下筷子,側頭問道:「什麼事?」
  這差人緊張地道:「門口有位老先生,要小的請江小姐出去,有一件事情給她說!」
  雪勤不由皺了皺眉,冷魂兒向枝梅也皺了皺眉,自語了聲「奇怪」,才對徒弟道:「既如此你出去看看什麼事,快回來!」
  雪勤答應了聲,匆匆隨著那差人離席而去,酒筵正酣,除了同席少數人之外,誰也沒有注意到這小小行動。江雪勤心存驚異的一直走到大門口,那聽差在門口張望了一下。
  「咦!奇怪,他剛才還在這裡呢!」
  話尚未完,已見自牆角閃出一個老人,這老人長歎了一聲:
  「江姑娘你這裡來,我有話告訴你。」
  雪勤朝這老人一看,不由驚喜道:
  「哦!應老前輩,原來是你。」
  她說著忙跑了上去,匆匆向老人行了禮,生死掌應元三隻歎了一聲。
  「姑娘!你快去山下,也許尚能……見你丈夫一面!他如今……」
  雪勤不由一驚,她訥訥地道:「老前輩你說什麼?楚少秋他也來了?」
  應元三頻頻揮手:
  「姑娘!你快去吧!都怪老夫一時下手太重,不過……唉!我也是為營救管照夕這孩子一命!總之,你快去見他一面吧,再怎麼他也是你丈夫……」
  雪勤一時臉色蒼白,聽了他的話,她幾乎嚇昏了,現在她沒有時間再問一切了,她那美麗的眸子,再也不能控制和煦的神采了。她疾疾戰瑟了一下,倏地回過身來,飛快地直向山下馳去。
  明月照著崎嶇的山道,她忘命似地向下疾馳著,忽然她鼻中聞出一些泥土燒焦的味道,眼前也就看見了一叢叢燒焦了的枯樹,那些樹,有的還在冒著煙。她就站住了腳,她似乎有些預感,這是一個不祥的地方,她覺得喉嚨裡有東西塞著一樣,那可怕、煩躁的因素,促使她咳嗽了一聲,低低道:「照……夕……照夕!」
  忽然她發覺自己是昏了頭了,忙又改口道:「少秋!少秋你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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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腿真有些軟了,就在此時,就在眼前,一個俊美的少年挺起了腰了,長歎了一聲道:
  「姑娘!你快來,楚兄怕不行了。」
  雪勤看著這少年,她怔了一下,她認得他就是管照夕,她就慢慢移著腳步走過來,月亮很亮,照著地上奄奄一息的楚少秋,她不禁怔了一下。她不是一個狠心的女人,她的淚流下來了。
  那人動了一下,由喉中吃力地道:「雪勤……你!來了……麼?你……」
  江雪勤含著淚蹲在他的身邊,只默默地點了點頭,楚少秋沙啞地叫道:
  「你聽著!你聽著……」
  雪勤飲泣道:「少秋!你說吧!」
  她伸出一隻手輕輕搭在他肩上,楚少秋竟拉著她一隻手猛然坐了起來,一邊的照夕不由緊張地道:「少秋兄!你小心身體!」
  楚少秋血紅的眼睛瞧了他一眼,竟自微微一笑:
  「管照夕,你不要擔心我,讓我死了好!」
  雪勤大哭道:「少秋!你不能死!你不……」
  楚少秋哼了一聲:
  「你不要哭了,你從來也沒有愛過我……我早知道……」
  雪勤用一隻手撫著臉,哭得更傷心了,照夕這時歎息了一聲:
  「你也不要哭了,方纔我已給他吃了一粒小還丹;不過他為我傷中頭頂『百匯』,恐怕……」
  雪勤不由一怔,可是楚少秋卻大吼道:「不是你……是另一個老頭子……」
  照夕不由低頭歎了一聲,雪勤流著淚:
  「我都知道……方才應老前輩已經告訴我了……來!少秋!我背你上去。」
  楚少秋獰笑:
  「我要死在這裡,你不要動我……」
  管照夕在一邊站著,他看著天上的月亮,忽然覺得自己在這裡,實在是多餘的。回想到方才一剎那,若不是生死掌應元三暗中救自己,此刻怕早已葬身在楚少秋預先佈置的火海裡了,他的手段實在是太毒了,按說自己是不該同情這種人的。
  可是,一切的仇恨結果又是什麼呢?你能去再和一個垂死的人計較麼?
  照夕想到此,覺得內心有一種說不出的悲哀,山風把他那襲為火燒得千瘡百孔的灰衣撩動著,看到了雪勤,看到了垂死的楚少秋;再聽到秋蟲的鳴聲,望著那冒著煙的枯樹,他忽然浮上了一層灰色的念頭,那是一種很悲觀的念頭。
  他不願強迫自己去接受這種悲哀,於是他悄悄地離開這裡,他沒有忘記自己來此的任務——去參加一個自己訂下的約會。
  月亮很明,夜風很冷,他展動著身形,飛快向山頂上馳去。
  他暫時把這痛心的一幕忘記,他想到方才雪勤尚未來時候,少秋沙啞的聲音:
  「你如真的愛雪勤……我死之後,你就娶她!」
  他那堅強的意志,顯然有些動搖了,他邊走邊自想著:
  「江雪勤將是一個死了丈夫的女人,你將怎麼對待她呢?不理她?還是娶她?」
  老實說對於楚少秋那種「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順水人情,他並不十分感動。卻是楚少秋這句話,深深地觸動了他的責任觀念。如果說自己對雪勤,仍有愛情的話,那麼似乎應該責起她今後的生活責任來,可是……
  這實在是一個一時難定取捨的問題,這一會他的已心亂透了。
  點蒼山廬已在望中,大門上「歡迎光臨」四個斗大的燈籠,再襯以當空的皓月照得這附近山林,都像是灑下了一層霧似的。門首左右,各立著兩個青衣差人,管照夕整理了一下衣服,看著那大燈籠,心中暗笑。
  「這三個老兒,倒是有意譏笑我……」
  雖然他有些懷疑,為什麼生死掌應元三和江雪勤,都會先後出現在眼前點蒼山上;可是,他畢竟作夢也不會想到他們也都是淮上三子的客人。
  他昂首闊步一直走到門前,那四個看門的差人,都好奇地瞧著他,其中之一就皺了一下眉:
  「請問你是幹什麼的?」
  照夕冷冷一笑:
  「請你們往裡面通稟一聲,就說我管照夕遵言來此拜會三位前輩來了!」
  那差人吃了一驚,後退了一步。
  「怎麼?你就是……灰衣人?」
  照夕冷笑:
  「我可不知道什麼灰衣不灰衣,你快去為我通稟一聲吧!」
  那差人怔了一下,飛快地轉身跑進去,另一差人就臉上變著顏色道:「喂!你既是赴約來的,何故如此衣冠不整?」
  照夕哈哈一笑,道:
  「你們主人若是只重衣冠不認人的話,我就回去換過;否則你還是閉上口歇歇牙吧!」
  這差人碰了個釘子,臉上通紅,就想動武;可是他們看見這少年背後那口長劍,再看他那種偉岸的儀表,他們也真的什麼都不敢多說了。
  須臾,那前去差人,跑了出來。
  「三位老太爺說了,他們因高朋滿座,不便出迎,請你自己進去。」
  照夕哼了一聲。
  「如此怒我放肆了!」
  他說著邁開大步就往裡走,那差人又追上去:
  「喂!喂!你別瞎闖呀!請隨著我走呀!」
  照夕冷笑:
  「淮上三子在哪裡宴客?」
  差人又怔了一下,這些年,他還真是第一次聽人當面這麼叫三位太爺的外號的,當時小眼翻了翻,用手朝前面指了一下。
  「宴客是在前面露台,可是三位太爺是請你先去後面竹樓客廳裡坐,他們一會兒就到。」
  照夕撒開大步,就往前走,一面道:「既如此,我肚子也餓了呢!」
  那差人聽得忙跑上去抓他袖子,卻為照夕一甩手,把這小廝摔了個斤斗。
  他冷笑著,直接向前行,連他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這一霎時,他膽子會變得這麼大?也許是他內心想到了雁先生的仇恨。
  為雁先生辦事復仇的人,不應是一個弱者,那是應該有些勇氣的。
  他往前走了十幾步,果然看見十丈前,有一伸展出的露台,台前種植著一圈參天的古松,沿著這條甬道兩邊,是兩溜花盆,都開著挺盛的菊花。陣陣酒香,隨風飄過來,傳出些男女歡笑之聲,這正是酒酣耳熱的時候。
  照夕見那明月把這一塊地方照得十分明亮,那酒香更似乎刺激著他的怒火。
  但是,他不得不把它強壓著,他知道,這是他要緊的時候到了,那必須要特別的冷靜,一個弄不好,這三子之中,任何一人,都將可能致自己於死地。
  兩桌鋪著白色台布,擺著銀質器皿的講究酒筵在他眼前,他已走得很近了,他那銳利的目光,只一眼,已看出那三個傑出的老人。
  雖然他更驚異地發現了其他的一些人,可是到了此時,他也沒有再退後的餘地了。
  他慢慢地走到了席邊,淮上三子中的葛鷹,首先發現了這個陌生的青年,他猛地由位子上站起來,皺了一下眉,口中咦了一下:
  「足下是……」
  照夕滿面春風的長揖垂地:
  「小可管照夕,向淮上三位老前輩叩請俠安!」
  葛鷹口中哦了一聲,無奇子丘明正在和川東五矮舉懷敬酒,聞言猛地放下了杯子,長眉一挑,走下位來,上下看了照夕一陣。
  「失敬!失敬!小俠客請坐,老夫等未出遠迎,實是怠慢得很。」
  管照夕哂然一笑:
  「小可此來已是冒昧,怎敢勞動三位前輩遠迎,倒是來時匆忙不及用飯,前輩既不見外,小可就放肆了。」
  無奇子丘明愕了一下,臉色一陣紅,遂之哈哈一笑。
  「小俠客快人快語,不失俠義本色,既如此快請入座吧!」
  那飛雲子葉潛、赤眉子葛鷹,卻不禁怒容滿面,因為這個青年的談吐太狂太豪邁了。
  他二人匆匆交換了一下目光,卻因丘明已說出請他入座的話,一時卻也無話可言,就見管照夕含著微笑向他們一桌走來。
  此刻兩桌的所有賓朋,無不大大驚奇地注視著這個青年,因為這個青年人太奇怪了。
  座中最驚奇的不外洗又寒和鬼爪藍江師徒,他們三人幾乎連眼睛都直了。
  照夕早已看見師父在座,在洗又寒面前,他是不能托大的,他恭恭敬敬地走到洗老身前,跪地叩頭。
  「想不到師父你老人家也來啦!弟子真是大大失敬了,你老人家一向可好?」
  洗又寒自從由藍江處獲悉一切,已對他改了觀念;可是見面亦免有些不快,不想藍江感激不盡。此刻深恐洗又寒說出什麼令他下不了台的話,忙插口笑道:「好孩子!你起來吧!」
  照夕又叩了個頭,才站起身來,淮上三子臉上各自帶著驚異之色,看著洗又寒,他們暗暗想到,這是怎麼回事?原來這小子竟是洗又寒的徒弟,並非如外傳說的,是雁先生的門人啊!
  他們三人俱都寬心大放,一時戒心大去,自信今日之會有勝無敗,各人怔了一下,臉上帶著微微笑,這時洗又寒上下看了他身上一眼。
  「既來赴前輩筵席,為何狼狽至此?你不覺太失禮了麼?」
  照夕哼了一聲。
  「師父有所不知,弟子沿途若非蒙應老前輩援手,差一點葬身火海,此刻逃得活命已是萬幸了。」
  此言一出,全座俱是一驚,照夕亦不願深說,只是苦笑了笑,他偶一舉目,不由怔了一下,原來發現丁裳也在座中,正自用一雙大大的眼睛盯著他看。他就把目光轉向一邊去了,他心中實在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怎麼這一大群人,都會到這裡了?
  可是他馬上有一個新的啟示。
  「這正是我對付三個老兒最好機會,在眾目睽睽之下,要他三人出一個大醜,豈不是更佳?」
  想到此,他似乎立刻又感應到無可控制的忿怒,因為他們當初,對付那隱埋於地洞中的老人雁先生,那種手段大卑鄙狠毒了。
  他特別警惕自己。
  「你是來為那個含恨六十年的老人復仇來的,不是來吃飯的,你不要忘記你的使命!」
  他幾乎有些沉不住氣了,這時葉潛已拉出一張椅子,含笑道:「請坐下,我們老兄弟,正有話要請教呢!」
  照夕也就老實不客氣坐下了,可是他立刻皺眉。
  「應老前輩莫非沒有來麼?」
  飛雲子葉潛皺眉:
  「哪個應老前輩?」
  方言到此,一陣宏亮的大笑聲,發自松後,跟著一個白髮老翁拍打著身上塵土,走了出來,他呵呵笑道:「葉大俠這種稱呼,老夫可不敢當。」
  飛雲子葉潛面色一變,冷冷一笑:
  「原來是閣下,愚兄弟倒是失敬了,只是既蒙光臨,何故屈就樹後,豈不顯得我兄弟太失禮麼?」
  生死掌應元三心知淮上三子,無一個是好惹的,他雖遊戲成性,可是倒也分得出眼前情形,一個不妙,招翻了這三個老兒,自己可難免當眾出醜。
  當時彎腰一拜,笑嘻嘻地道:「葉大俠不必見怪,小弟實是路上有事小有耽誤,故而來遲。主人若不以疏慢見責,也就此落座了。」
  葉潛冷笑了一聲,他實在對這些惡作劇,感到有些怒不可遏了,可是到底是誰請來這批怪人,對他三人仍是一個迷。
  他氣得面色蒼白,一句話也不說坐下了,赤眉子葛鷹雙手抱拳,臉色極為不悅。
  「應大俠別來無恙,快請就坐吧!這可是高人滿座,不是你我逗笑的時候,應大俠你莫非不怕這麼多朋友見笑麼?」
  生死掌應元三,目光向一邊的管照夕瞟了一眼,卻見他正像無事人一樣,只管自己吃著,他暗暗一笑,心忖道:「好小子!你倒跟沒事人一樣,我要不為你拉來了這一大批人,看你等會如何一人能夠對付這三個老兒!」
  他心中也著實欣賞照夕這種坦然不在乎的勁兒,當時哈哈笑了笑,一面坐下來,心中可在盤算著,等一會兒如何設法幫他個忙!
  自從應元三一來,那隔桌的冷魂兒向枝梅,顯然現出了極度的不安,她不時打量著應元三這個人。雖然他已是一個古稀老人了,可是在白髮和銀鬚的後面,她仍能找出一些熟悉的面影。
  那是她一直刻在心版上的影子,雖然她幾乎忘了這個人,可是這見面的一剎那,她仍能立刻認出了他是誰。她再把這個「應大俠」的「應」字,加在回憶裡一想,立刻她斷定了這個人,正是自己苦苦追尋了數十年的生死掌應元三。她這一剎那,真是無法控制她自己了,她覺得神智有些恍惚,視線也迷惘不清。
  試想,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慨呢?
  她自己苦笑道:「你老了……你原來沒有死,我到底找到了你,你……」
  偏巧,生死掌應元三的目光,有意無意間,也正向她瞟著,那是多麼深情的一瞥。你們會很奇怪,老年人比年輕人更害臊,因為他們臉色都紅了。
  這一瞥之下,交融著是五十年的至情,他們內心都不禁浮上了極端的悲哀和辛酸,可是也包含著火一般的熱情,那絕對和年輕人的感情是沒有什麼分別的。應元三本是迴避著和她的目光交接,可是偶然的一觸之下,卻是再也沒有勇氣把視線移開了。
  他來時在暗處,早已把向枝梅看了一個飽,因為向枝梅仍然是那麼美。在他眼中,看向枝梅,還是那麼年輕,所以那一霎那,他已經決定令自己死了心,絕不再找她去糾纏了,因為他發現自己竟是太老了,他想:「她一定不會認出我來了,我也不必再去認她了,我們之間,就算是自始至終都是一場空就是了。」
  可是當他發現,向枝梅也在看自己時,他內心卻起了極大的波動,良久之後,他對著她痛苦地笑了笑,遠遠地對她點了點頭,用著像蚊子一般的聲音道:「你好!姑娘!」
  那聲音幾乎連他自己也聽不見,自然隔席的向枝梅是不會聽見的;而「姑娘」二字,又叫得多麼奇怪,多麼可笑。可是所傳播的感情卻是多麼真摯動人啊!向枝梅也像傻子似的,對著他點了點頭,也許她內心也在叫著:「啊!應大哥!果然是你?」
  這種無言的感情交流,有時候較之有言的交談,更能傳遞彼此的真情。
  他們之間的話,也許應該是暢談一年也談不完的,可是也可能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又有什麼好說的呢?在他們那強硬的生命里程裡,過去的事是不堪回首的,因為每一句話的後面,必定會帶出一聲歎息,每一聲歎息之中,又包含著多少辛酸!
  作者一枝禿筆,實在是太難把這麼大的場面裡,這麼多的人,這麼多的鏡頭,同時描敘在讀者眼前。而可惜的是,每一個人,都有盡力描敘的必要,就在這一對五十多年來,第一次見面的一對戀人,他們正在傳遞著他們癡情時候,我們再另外換上一幅畫面吧!
  江雪勤伏在楚少秋身上放聲悲哭著,而楚少秋的肢體早已冰冷了。
  這個已死的人,在他生前最後的一句話是:「快去嫁給管照夕去……因為你們才是真正相愛著的一對……而我……我耽誤了你的青春,現在我終於在你眼前認錯了!雪勤,我對不起你!」
  他說完這幾句話,就離開這個世界。這是他一生以來,所說出的第一句也是最後一句忠於良心的好話,雪勤怎會不為之感動呢?
  她伏在屍身上,直哭得聲盡力竭,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傷心,因為她確信自己對於他,是沒有一些感情的。可是現在她連自己也迷惘了,當初和楚少秋結合,是一個解不破的「謎」,現在這個謎更加深了。
  在嗖嗖吹著的夜風裡,她感到有些冷了,同時觸目著這可怕死人的臉,楚少秋那一雙怒凸的眼睛,更似狠狠盯著她,要向她索命一般。她不禁有些怕了,她用衣服,把他的臉蓋上,然後回過身來,才發現照夕已不在了。
  這是她的責任,她就在附近用劍平出了一塊空地,挖了一個不太大的坑,暫時把這個曾經是自己丈夫的人埋了。當一堆堆黃土,整個掩住了楚少秋的身子時,她放下劍,心中似有感傷。
  「他的屍體,是應該運回北京城去的!」
  於是,她就埋下一根木樁,在這坯新土前面,作下了標記,以便日內托那專運送死人生意的人,把他送回故土,通知他的家人把他埋葬。
  一切都安置好了,她也累了個夠,老實說,她實在也沒有心情再去點蒼山廬了。可是師父在那裡,她不得不回去;而且管照夕的這時出現很令他驚奇,她也想清楚一下;再者,自己和他……
  想到這裡,她的臉就紅了,她低低歎息了一聲,暗自嘲笑自己。
  「你真無恥,不要忘了你的丈夫屍骨還未寒呢!」
  想著她就擦了一下眼淚,把心情冷靜了一下。
  「我不是還是我嗎?這也沒什麼值得傷心的,人總歸都是要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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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11 00:10:18
  她是一個把生死看得極開的人,她也是一個極力追求現實主義的人。老實說,她的確很不適合生存在那個古板的時代裡,可是她卻並不向那個時代低頭。唉!她也並不是一個冷漠無情的人,對於她真心所愛的人,她能付出一切的,她不會偽裝自己的感情,也不怕人們對她的談論,她就是這麼一個人。
  她回到點蒼山廬的時候,那裡酒筵,還沒有結束,她輕輕走到了師父座位旁邊坐下,冷魂兒向枝梅悄然看了她一眼。
  「是誰找你?」
  雪勤拭了一下淚:
  「是應……應老前輩!」
  向枝梅怔了一下:
  「哪個應老前輩?」
  雪勤眼睛轉了一下,用手往應元三指了指,向枝梅臉色顯然的紅了一下,她訕訕道:「他可……是叫生死掌應元三麼?」
  雪勤點了點頭,向枝梅緊張地道:「你……你怎麼會認識他的?」
  雪勤這時內心已夠難受了,偏偏師父還要找著她問這些閒話,她一時真不知該怎麼說,只短短道:「師父!他死了!」
  向枝梅不由怔了一下:
  「誰死了?」
  雪勤咬了一下嘴唇,忍著流出的淚:
  「楚少秋……」
  冷魂兒向枝梅由徒弟口中,也早已知道了這麼一個人;而且也知道這楚少秋是雪勤的丈夫。對於楚少秋這個人,她也由徒弟口中,對他認識很清楚了。此刻突然聞言,不由大吃了一驚,正想仔細地問故,卻為另外的一件事震驚住了。
  原來那另一桌上的青年管照夕,踉蹌離座而起,想是沒有注意,把凳子弄翻了,一時響聲震動四座,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停下杯筷,凝目注視著他,雪勤更是暗暗吃了一驚。
  「他怎麼會醉成了這個樣子?」
  淮上三子更是連連互視,同時眉目之間已見怒容,赤眉子忙下位來,單手去攙他。
  「少俠客,你莫非吃醉了麼?」
  他邊說邊用一隻手,想往照夕腋下攙去,可是那借酒裝瘋的管照夕,又何嘗真的是吃醉了,他正是藉著這個「醉」字,來辦事情的。
  赤眉子葛鷹一隻手方臨他腋下,這衣衫襤樓的青年,忽的一個旋身,赤眉子竟攙了一個空,正自一怔,那青年已哈哈大笑。
  「葛老頭……多謝你的好意,我還不曾醉倒呢!」
  赤眉子葛鷹紅眉一挑,哼了一聲,目光向一邊的血魔洗又寒瞟了一眼,那意思分明是暗示:
  「你這師父莫非不管麼?」
  血魔洗又寒心中亦是大驚,方要開口,卻為臨座的藍江重重掐了一下。他皺了一下眉,藍江已低聲囑道:「你不要管他,這孩子別有用心。」
  洗又寒對於這位老伴兒的話,是不敢不依的,心中雖是奇怪卻又不便多問,只怔了一下,也不再言語。
  赤眉子看了洗又寒一眼沒有發生什麼效果,他不禁十分暴怒,嘿嘿冷笑了一聲,正想出言譏諷,卻為拜兄呵呵笑止。
  「二弟休要多事,管少俠喝多了酒,走走豈不是好。」
  葛鷹這才轉回到原位,卻見那酩酊大醉的管照夕,舞著雙袖,已踉蹌走到了這露台中央,他忽地向二桌上十數位高人俠士一揖到地,遂後朗聲道:「後輩管照夕,今夜蒙淮上三子三位老前輩待為上客,不勝榮幸之至……」
  兩桌上有人紛紛細語:
  「這青年是誰?他就是外傳的灰衣人麼?」
  淮上三子如岩石一般坐在位子上不聲不動,管照夕目射精光。
  「各位在坐除少數一二人以外,可說俱是小可師輩人物,集天下南北英雄於一堂,真可謂群俠盛會,小可得以敬陪末座,亦感無上光榮!」
  除了那張著嘴傻傻的應元三心中有數以外,其他在位之人,懼感丈二和尚,有些摸不著腦袋,你看我,我看你,俱不知這青年說些什麼。
  洗又寒也側頭低低問藍江道:「這小子是瘋了麼?」
  藍江也有點莫名其妙,她就回頭看著丁裳,皺了皺眉:
  「他是怎麼回事?」
  丁裳聳了一下眉毛,臉色微紅:「我……怎麼知道?師父!你老人家快叫他下來吧!他真醉的不成話了。」
  冷魂兒向枝梅是坐在丁裳旁邊的,她此刻對這個冒失大膽的青年,起了極大的興趣;而且她也早知道,管照夕和她徒弟雪勤之間那一段戀愛的經過情形,她是非常同情他們的。聽了丁裳的話,她微微笑了笑:
  「小姑娘,你不要替他擔心,我看他還不很醉呢!」
  丁裳臉不由紅了一下,就斜眼瞟了她一眼,她嘴裡雖不曾說什麼,可是她心裡卻暗道:「你怎麼知道?要你多口!」
  可是向枝梅到底是她師父的朋友,她卻不敢開口,心裡只是為管照夕著急,因為他知道淮上三子,可不是好惹的人物,深怕照夕說出什麼得罪他三人的話來,以至觸怒了三子。
  四座稍微亂了一陣,空氣隨之靜寂。管照夕復朗聲道:「各位不要見疑,小可此來,實在是要請教三位老前輩一個問題,只請三位老前輩,在眾高人面前賞答小可一個公道,不知三位老前輩可肯賜答麼?」
  這幾句話,復又使群俠臉上變色,因為他們覺得這個青年人簡直膽子是太大了,由不住都把目光,向淮上三子面上投去。
  就連淮上三子也是出乎意料之外,他們也料想不到管照夕在眾目睽睽之下,膽敢對自己如此放肆。無奇子丘明至此也有些沉不住氣了,他呵呵大笑了幾聲,目閃精光。
  「管照夕!你有什麼問題儘管問吧!老夫可當面一一回答你;不過,等你問究問題之後,愚兄弟有話要請教令師一下。」
  他說著目光向一邊洗又寒瞟了一眼,洗又寒硬著頭皮嘻嘻直笑,其實他內心頗不以徒此舉為然,他暗自恨道:「小子!你有多大能耐,竟敢如此放肆?淮上三子是好惹的麼?連為師我也得怕他們三分,你竟敢如此放肆。」
  孰料管照夕臉上絲毫沒有畏懼之色,他聽了無奇子丘明話後,長揖落地。
  「老前輩如此謙虛,足見高明,只是此舉與家師毫無相關,小可願一力承當。」
  丘明冷笑了一聲:
  「你有什麼問題,老夫洗耳恭聽。」
  照夕目射四方,憤然道:「各位都是武林成名的英雄,當可知在六十年以前.武林中有一位奇人名叫雁先生的吧?」
  四座在甫聞此言之後,不禁全是一驚,因為「雁先生」三個字,他們太清楚了;而且他們之中,過去都曾經瞻仰過雁先生的丰容,對於這位傳奇似的人物,他們一直是如偶像似的放置在他們心中,可是對於此老的突然失蹤,除了極少數的二三人知悉以外,他們大都是蒙在鼓中,那麼!管照夕的話,怎會不令他們大大吃上一驚呢?
  淮上三子此時在聞知管照夕話後,不由各人全是臉色一變,顯然吃了一驚。
  無奇子丘明於眾目之下,不得不故示坦然,他微微冷笑。
  「自是久仰,又如何呢?」
  照夕哈哈大笑。
  「無奇子,你還問我麼?好!我問你,此老現在到何去了?」
  丘明嘿嘿笑了兩聲,這問題倒一時難以令他回答,他本來是不擅口齒,再加上這個難以置答的問題,只一剎那,他的臉已漲得比血還要紅,那一雙細小的眼睛,更是怒凸而出,幾乎要噴出火來。
  飛雲子葉潛見拜兄如此,不由暗自著急,他對照夕這種問題十分暴怒,當時猛地站身而起。
  「這又有何難?誰不知道雁老是與我兄弟打賭負輸,從此六十年不入江湖;至於他現在到底在何處,我兄弟也是不得而知,小朋友!你這問題問得太也無聊了。」
  座中已有喁喁私語之聲,可是淮上三子裝作聽不見。
  管照夕想不到這葉潛(在酒筵之中,他已對三子的姓名弄清楚了)竟敢當面承認,不由微微一怔,他點了點頭,哼了一聲。
  「怒小可再多問一句,那位雁老前輩,到底是與三位老前輩,打的是什麼賭呢?」
  葉潛哈哈一笑:
  「小朋友!你自孤陋寡聞,老夫卻不願此無味的口舌,高朋滿座,愚兄弟哪有工夫聽你說笑。」
  他嘻嘻一笑,遂自舉杯,向四座諸人笑道:「老朋友,咱們乾了這杯酒,就好吃飯了。」
  可是大家動也不動,除了兩三個怕事的舉了一下杯子,飛雲子葉潛不由於笑了笑,有些下不了台。卻見對座的生死掌應元三,忽地站起抱拳:
  「三位老友請了,這位小朋友所問的問題,以小弟看來,倒非是孤陋寡聞。我想在座各人,對於那位雁老前輩與三位兄台的打賭往事,都甚為渺茫,兄台你何不就依了那位小友,把這多年未洩的謎底,說出來供大家一笑,豈不是一樂。兄台以為小弟之言若何?」
  飛雲子葉潛臉色一變,可隔席的冷魂兒向枝梅也含笑起立道:
  「應大俠之言極是,小妹也是在迷惑之中,我想在座多半也想聽聽這段有趣的往事,葉大俠還請說出,我們洗耳恭聽。」
  飛雲子葉潛苦笑了笑,點了點頭:
  「既是二位老友也如此說,要老夫若再不說,似乎太藏拙了。」
  冷魂兒向枝梅目光向隔席的應元三,輕瞟了一眼,淺笑了笑才坐下。生死掌應元三幾乎又像是回到了當年的黃山一樣,有些暈暈然之感!
  他幾乎不敢再看向枝梅一眼,忙把頭低下了,飛雲子葉潛看了二位拜見一眼,莫可奈何地冷冷一笑,回過身來,對著管照夕點了點頭。
  「我淮上三子自來點蒼山後,數十年來未有一人,敢如此失禮於我,小朋友!你的膽子也太大了。」
  他呵呵放聲地笑著,豪氣縱橫,在座很有幾人,對於他這幾句話不滿意;可是暫時也都忍在肚子裡,他們都靜靜地以觀後情。
  「我現在把這打賭經過說出來,不得不小小給你一個警戒,因為你師似乎是太懶了,我為他管教管教徒弟,似乎並不為過。」
  雪勤、丁裳,都不由吃了一驚,心內都為照夕暗中捏一把冷汗。
  應元三也微微閉上眸子,內心盤算著等一會兒營救照夕的法子,洗又寒卻是眼皮也不撩一下。這個怪老頭子,今天好像比往日更陰沉。
  照夕絲毫不現出畏懼之色,他嘴角倔強地抿著,星目倍感光亮,直直地盯著飛雲子葉潛,他很清楚,當初害雁先生的主凶,就是此人。
  飛雲子葉潛說完話後,才幹笑道:「其實這本是一個玩笑,雁老兄也太認真就是了,各位全知道那位雁老哥,最喜釣魚不是嗎?可是這一次他老兄卻是打賭輸了。」
  「雁先生大言一個時辰之內,能釣起鮮魚一百尾,我兄弟不信,遂以今後六十年面壁深山不入江湖為賭注……」他頓了頓,不自然的接道:「很不幸,雁老哥在一個時辰之內,只釣起了七十九條魚,他輸了……就是這麼一回事,武林之中重的是一諾千金,雁老哥就如此失蹤了。」
  全座都不禁嘖嘖稱奇,因為這種賭注,實在說也是太新鮮了,幾乎是聞所未聞。正在他們彼此低論的當兒,那膽大的管一照夕卻冷笑一聲:
  「葉老前輩,你所說的都是慌言,據小可所知,事實絕非如此。」
  葉潛冷叱了聲:「胡說!管照夕!你也太放肆了。」
  包括丘明、葛鷹二子在內,他三老都是面上青筋暴跳,大有動武之勢,管照夕嘻嘻一笑道:「葉潛,你先不要發怒,等小可把話說完之後,正要向名震武林中的淮上三子一一討教,只是眼前且容我把話說完。」
  那久不開口的無奇子丘明哈哈一笑。
  「好!好!好!我兄弟一定奉陪,這可是你親口所說,就是你師父洗又寒也不能怪我們以大壓小。」
  洗又寒仍是連眼皮也不撩一下,他內心也正自盤算著,必要的時候,自己也只有同這三個老兒一拼了。如果一旦發生爭執,鬼爪藍江是自己有力的幫手,那應元三看來也很可能幫自己這邊;另外冷魂兒向枝梅和自己老伴,是多年好友,當然不會幫著三子與自己這邊為敵。那麼對付三子的力量已經相當厚了。
  洗又寒這麼默默地想著,不出一點聲音,他一方面注意地聽著,照夕到底說些什麼。
  管照夕這時一掃對三子恭敬的神色,神采異常跋扈,他長笑了一聲。
  「我如把實言宣佈,淮上三子,我看今後武林之中,你們三人有何面目立足?」
  無奇子丘明面色青紫:
  「你說!你說!」
  他那長著極長指甲的手,緊緊交盤在胸前,全身都陣陣顫抖著,顯然是忿怒到了極點。
  照夕嘻嘻一笑:
  「我當然要說的,各位前輩!你們可知詳細的情形麼?淮上三子因在應老前輩所召集的武林盛會中,敗於雁先生掌下,心存不忿,這才想出狠毒計謀,暗害那位雁老前輩的!」
  生死掌應元三心中一動:
  「這些事情,他又怎麼會知道的?」
  照夕一口氣說到這裡,微微頓了一下,又接道:「他三人虛與雁老前輩交往,其實無時無刻不在打著暗害雁老前輩的念頭。」
  赤眉子葛鷹猛地站起身子,厲聲道:「小子!你休要血口噴人!」
  照夕哂然道:「赤眉子!你以為你們那作好的圈套我不知道麼?你們先用魚餌,把你們池子裡的魚餵飽了;然後才再約雁老前輩打賭。可憐他老人家一時失察,竟自中了你們的圈套,把六十年歲月,葬送在黑暗可怕的地洞之中!」
  管照夕說到這裡,真有些聲色俱厲,目光之中淚光閃閃,全座之人,在聽到這些話後,無不大吃一驚,禁不住起了一陣微微噪動。
  這種情形很令淮上三子驚恐,因為他們擔心他們在武林之中固若磐石的地位;可能在這青年人短短的幾句話裡,霎時瓦解了。
  無奇子哈哈一笑,抱拳向四座道:「老朋友們,你們會相信麼?這是不可能的,那雁先生又不是一個三歲孩子,他就這麼聽話,任我兄弟這麼擺制他麼?」
  他說著還笑了兩聲,可是全場沒有一點回聲,這種情形,更是令淮上三子有些下不了台。無奇子丘明轉過頭來,狠狠地瞪著照夕。
  「娃娃!你好一張利口,我且問你,這些事你是怎麼知道的?莫非你看見了雁老兄了?還是信口雌黃?我們心事都要有個憑據,怎可無故欺人?」
  照夕爽朗的一笑,憤然道:「我如說出是雁老前輩,親口對我所說,諒你也是不信,我只問你我所說的,可是真的?」
  無奇子丘明冷哼了一聲:
  「簡直是含血噴人,你這麼敗壞我兄弟名譽究竟是何用意?你到底打算如何?管照夕你實實在在說出來,老夫一定不令你失望就是。」
  管照夕知道,要想令三個老兒當眾承認暗害雁先生經過,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到了此時,似乎一切都是多餘的了,唯有「武力」一途!
  他歎息了一聲:
  「想不到名震武林的淮上三子,竟是如此無恥虛偽之輩……」
  淮上三子各自由位上挺身而起,照夕並不結束他的話,他繼續道:「到了目前,我亦無話可說了,我願親手向你們三位一一領教。」
  在座之人無不嘩然,只有應元三、藍江二人,目光始終注定著他,他們似乎已經領略到,這青年定有一身特殊的功夫。
  雪勤、丁裳二人,互相交換了一下目光,心中緊張情形可想而知,雪勤甚至探手入囊,輕輕摸出了一把棗核鏢。無獨有偶的丁裳,卻也用手緊緊箝住一支「蛇頭白羽箭」,這種厲害的暗器,原本就藏在她袖管之內,她用手指緊緊地箝著它,必要時只要向外一翻手腕子,這種暗器就可立時打出,是一種極為厲害的暗器。
  她二人各有各人的打算,卻是誰也不願叫對方知道,管照夕說到這裡,目光炯炯地向淮上三子看著,態度極為從容,葉潛這時狂聲大笑著走下位來,打量著照夕,哼了一聲。
  「小子!你以為你的想法我不知道麼?可是你到底錯了,你想揚萬兒的對象可是找錯了,憑我們淮上三子,怎能與你一後生小輩對手?你不要作夢吧!」
  照夕想不到葉潛竟會有此一說,當時不由怔了一下,他面色微微一變,咬著下唇冷笑一聲。
  「我如果是為雁先生復仇呢?」
  葉潛怒斥道:「我兄弟和雁老哥只有友誼,無有仇恨,你如一再打著雁老哥的招牌,卻要拿出憑證來。」
  照夕心中微微一喜,當時仍不露神色,有意微微一歎。
  「這麼說,非要有雁老前輩的證物,你們才相信,才肯賜教麼?」
  葉潛憤怒地點著頭:
  「也可以這麼說吧!」
  照夕冷哼了一聲:
  「如此,你們三人可看清楚了!」
  淮上三子早已為這青年在眾人面前,弄得狼狽十分,內心真恨不能立時斃對方於掌下。只是在這麼多高人面前,又怕被嘲為以長欺幼,是以再三忍耐,到了此忍無可忍地步。管照夕此言出口,他們三人又不禁心中一陣暗驚!
  遂見管照夕抬腕,向身後劍柄上一按,拇指已按開了劍上的「啞簧」,這口「霜潭劍」發出「嗆」的一聲,聲同鳴金。
  隨著一口青光閃閃,冷森森的劍刃,自劍鞘內抽出來,照夕提劍在手,略一晃動,「唏伶伶」發出一長串的龍吟之聲,劍氣倒捲,如青蛇展軀,真是好一口利刃。舉座許多高人,也都是玩劍的老行家,名劍見過不知多少;可是像管照夕抽出的這口劍,他們卻是沒有一人見過。可是他們都知道,這是一口罕世的寶刃,由不住都吃了一驚,紛紛走下位來,就近細細觀賞,讚不絕口。
  這其中洗又寒夫婦、硃砂異叟、應元三、向枝梅,這幾個人,對這一口劍是相當瞭解的。淮上三子更是清楚得很,一看之下,已知道這正是當初追隨雁老人身邊,寸步不離的那口「霜潭劍」。
  雁先生曾仗此劍,大江南北,作了多少俠義之舉,自從此老失蹤後,這口劍已六十年不為外人道及了,想不到今日竟會突然在這青年手中出現,自然令他們都難免大大地吃了一驚,紛紛議論不已。
  這時淮上三子也走近了來,細細看了看這口劍,臉色十分沉重,可是他們內心不勝詫異。
  照夕冷笑:
  「你們看,這口劍可是當年不離雁先生身側一步的那口霜潭劍麼?」
  他說著把劍遞於一邊的應元三,凜然道:「老前輩當年與雁老原系舊交,請一公正鑒定,看看這口劍可是真的麼?」
  應元三嘻嘻一笑,咧口道:「正要拜賞!」
  說著就由照夕手中,把劍接了過來,他一手握把,另一手曲二指點向劍尖之平面,先敲了兩下,寶劍「錚、錚」響了兩聲。他就嘻嘻一笑,又用手把它輕輕彎過來,隨之一放,發出「鏘」一聲脆響,劍上光華,愈發如一泓秋水,動盪得更厲害了,他皺了一下眉,口中道:「唔!好劍!好劍!一點也不錯,這正是雁先生當年的心愛兵刃『霜潭劍』,一點不錯,這劍我見過,不錯!絕錯不了。」
  赤眉子葛鷹伸手冷笑:
  「拿來我看!」
  應元三嘻嘻搖手:
  「不行!不行!我是一手交一手!」
  說著把劍還到照夕手中,葛鷹不由臉色通紅,對應元三冷笑著:
  「怎麼!你還不相信我麼?」
  應元三連連搖手:
  「我的老友,你千萬可不要誤會,這口劍也不是我的,這是規矩。」
  照夕冷笑。
  「你看也無妨,拿去!呶!」
  他說著把劍真遞了過去,在場之人無不又驚又佩,暗讚這青年度量超人,葛鷹微微一怔,似乎也想不到,這青年竟不所自己據為己有。
  當時略微一怔,遂伸手接了過來,對於這口劍,他們三人是認識得太清楚了,那幾乎是不須特別觀察的。葛鷹接劍在手,只看了看把手中的「霜潭」兩個古篆,還有劍身上細如毫髮的一道暗槽,他就把劍又送了過去,隨之點了點頭。
  「正是雁兄故物,你是由何處得來的?」
  照夕還劍於鞘,反問道:「這可算得物證麼?」
  葛鷹頓了頓,那無奇子丘明冷笑一聲:
  「不論此劍他是自何處得來,總之,見劍猶如見人,這口劍可當是最好證物。」
  他接著慢慢道:「所以,我們願意向你領教幾手高招。」
  葛鷹也笑了笑:
  「你既佩此劍,又口口聲聲揚言為雁老的門人,如系真言,可見你武功必得雁先生真傳。既如此,我們就不能小看了你,管照夕你儘管劃出道兒來吧,當著在座如許高人為證,軟、硬、輕,各門功夫,隨便你挑,好不好?」
  照夕哂然一笑,道:「由此足見三位大量超人,這麼說小可也就不再客氣了……」
  葉潛嘻嘻一笑道:「好呀!管照夕。我們還賣個便宜給你,三個人隨便你挑,你說給誰比什麼,咱們就比什麼。」
  照夕長揖垂地,抬起頭來正色道:「小可有一要求,不得不說在前面,三位看看可有磋商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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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6-15 1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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