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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梁羽生]游劍江湖[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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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3 08:56:2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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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回 名武師之死        第02回 空棺疑案                第03回 蒙面怪客
第04回 人面桃花                第05回 白衣少女                第06回 廢園蝶血
第07回 情海波瀾                第08回 一念之差                第09回 天若有情
第10回 俠骨柔腸                第11回 風塵結客                第12回 惺惺相惜
第13回 難言之隱                第14回 太湖煙水                第15回 虔涼身世
第16回 心事迷茫                第17回 道上相逢                第18回 泰山之會
第19回 石窟寄遇                第20回 干崖秋色                第21回 爭奪掌門
第22回 家醜外揚                第23回 落拓江湖                第24回 陌路相逢
第25回 破鏡難圓                第26回 一紙休書                第27回 舊友重逢
第28回 神偷窺秘                第29回 詭謀毒計                第30回 雲自遇敵
第31回 舊遊人杳                第32回 蝶血京華                第33回 假冒同行
第34回 妙計突圍                第35回 西山惡鬥                第36回 調兵遣將
第37回 憶敵為友                第38回 重尋故劍                第39回 匆匆來去
第40回 幾番離合                第41回 賭酒顯能                第42回 揚州祝壽
第43回 揭破陰謀                第44回 英雄肝膽                第45回 大鬧壽堂
第46回 分道楊鑣                第47回 紅顏知己                第48回 路遇同門
第49回 黑衣老者                第50回 儀醪樓上                第51回 掃蕩妖邪
第52回 兒女情懷                第53回 敵人偷襲                第54回 寶刀未老
第55回 傾吐衷曲                第56回 糊塗受騙                第57回 清理門戶
第58回 白衣老者                第59回 滇池風浪                第60回 有情相會
第61回 大理王府                第62回 蒼山血戰                第63回 大鬧將軍府
第64回 歸家殲仇                第65回 心事迷茫                第66回 咫尺天涯
第67回 疑幻疑冥                第68回 死別生離                第69回 彈鋏狂歌

《 本帖最後由 萬劫 於 2010-6-15 21:15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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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3 14:54:18 |只看該作者

第一回 名武師之死(1)

重尋碧落茫茫,料短髮朝來定有霜。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月,觸緒還傷!欲結綢纓,翻驚搖落,兩處鴛鴦各自涼!真無奈,把聲聲簷雨,譜出迴腸。

                         ——納蘭容若

  一具桐棺,滿堂弔客;縞衣如雪,素蠟搖紅。哭聲沉,紙灰起。號陶大哭的是死者的稚兒,抽噎低泣的是年青的寡婦,唏噓歎息的是弔客和死者的弟子。靈堂上悲慘的氣氛壓得每一個人的心頭都是如墜鉛塊。

  死者姓楊名牧,是薊州郡遠近知名的武師。

  本來生老病死,乃是人所必經,若然福壽全歸,親友也無須這樣悲悼。但這死者楊牧卻沒有經過「老」「病」兩關,他是英年早凋,突然間莫名其妙就死掉的。他今年只有三十八歲。

  雖然只有三十八歲,但因他早已是成名的武師,門下已經有了六位弟子。

  大弟子閔成龍今年二十二歲,三年前出師,業已在北京著名的震遠鏢局當了鏢頭。二弟子岳豪二十一歲,去年亦已滿師,因他是富家之子,沒有出去找事,家中閒居,仍然經常來探望師父。三弟子方亮、四弟子范魁都是本鄉人氏,十六七歲年紀,因為住得不遠,日間來師父家中就學,晚上回家住宿。在楊牧家中住下來學武的只有五弟子宋鵬舉和六弟子胡聯奎,一個十五歲,一個十四歲。那一晚楊牧突然暴斃,在場的弟子也就只是他們二人了。

  楊牧無甚親人,只有一個孀居的姐姐,嫁在三百里外的保定齊家,三弟子方亮奉師母之命趕往保定報喪,尚未回來。

  現在在靈堂上為楊牧披麻戴孝的親人只有他的年青貌美的嬌妻雲紫蘿,和他的剛滿七歲的獨子楊華。

  楊牧是個名武師,他的妻子卻是個大家閨秀,弱質女流,據說絲毫不懂武功的。八年前楊牧從江南遊歷歸來,帶回了他的新婚妻子。別人只知他的妻子是蘇州人,書香世家,至於他們是怎樣結識的,楊牧從來沒有說過,外人也就不得而知了。兩夫妻十分恩愛,八年來從沒人見他們吵過嘴。薊州位於冀北,蘇州地屬江南,艷羨他們的人,都說這是「千里姻緣一線牽」。

  誰想到天妒紅顏,好姻緣霎時間成為泡影!如今是鴛鴦折翼,人隔幽冥!

  雲紫蘿本來就是個嬌怯怯的美人,穿了一身淡雅的素服更顯得楚楚可憐。但在她撫棺低泣的當兒,卻有個人嘴角掛著一絲冷笑。

  這個嘴角掛著冷笑的人是楊牧的二弟子岳豪,他用鄙夷的眼光看了師母一眼,心裡想道:「你這假情假義,瞞得了別人,可瞞不了我。」

  但在這靈堂裡的人,誰也沒有注意到岳豪的冷笑。

  雲紫蘿知書識禮,對人和藹,相夫教子,且能恤老憐貧,鄉人都很敬重她。也正因此,所以楊牧雖然死得有點奇怪,大家都以為這是「天有不測之風雲,人有旦夕之禍福」,無人對雲紫蘿有所懷疑。

  雲紫蘿哭得這麼傷心,每一個人都在為她難過。誰不同情她呢?岳豪的冷笑,莫說沒人注意,就是有人注意,也絕想不到他這冷笑是為師母而發。

  忽聽得有人叫道:「師父,師父!」一個濃眉大眼的青年跌跌撞撞地排開眾人,奔入靈堂。岳豪又驚又喜,叫道:「大師兄,你回來啦!」這人是在北京震遠鏢局當鏢頭的楊門大弟子閔成龍。

  閔成龍嘶啞著聲音哭喊:「師父,我來遲了!師父呀師父,你為什麼不讓我見一見就死了呢?」跪在靈前,手拍棺木,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

  磕過了頭,閔成龍站起身來,瞪著一雙大眼睛問雲紫蘿道:「師娘,我師父是得什麼病死的?」

  雲紫蘿花容慘白,抽泣說道:「我、我也不知道他得的是什麼病。大前晚,他,他忽然說是心氣痛,轉眼間,他、他就手足冰冷,不會說話了。」

  閔成龍道:「師父可留有什麼遺囑?」

  雲紫蘿道:「沒——沒有。」

  一個老者說道:「你的師父暴病身亡,哪有時間立下遺囑?你歇一歇,也讓你的師娘歇歇吧。」言下之意,似乎有點怪責閔成龍不該在這個時候向他師娘問話。

  這個老者是楊牧的遠房堂叔,他得過雲紫蘿的好處,特地來幫忙她料理喪事的。

  閔成龍當作不知,說道:「我是師父的大弟子,師門後事,怎樣安排,我焉能不問?」

  楊大叔雖然不是武林中人,也懂得一些武林規矩,聽他這麼一說,立即就知道他關心的是什麼事了,當下說道:「你的師父雖然沒有立下遺囑,但你既然是大弟子,順理成章,這掌門弟子當然是非你莫屬。你的幾個師弟,料想也不會有人和你爭的。」按照武林規矩,掌門弟子,可以立長,亦可立幼。但倘若大弟子並無失德之事,十居八九,都是立長。這差不多等於武林中一條不成文的規定。不過因為沒有遺囑,閔成龍自己是不好意思說出來的,他再三向師娘盤問,為的就是想師娘說出這一句話。如今這句話由他師父的叔叔說出來,雖不如他所求的美滿,也算得是名份確定了。

  閔成龍給楊大叔說中心事,面上一紅,連忙說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師父尚未安葬,哪裡就談得到立掌門一事?」

  岳豪說道:「不,這也是一件緊要事情。俗語說國不可一日無君,家不可一日無主,咱們的武林門派也是一樣。師父是一派宗師,豈能無人承繼?大師哥,我們都願意推戴你做掌門,這儀式待脫了孝服便當舉行。從今以後,我們視你就如同視師父一樣。」唯一可以和閔成龍爭做掌門弟子的就是岳豪,岳豪肯這樣低頭服小,倒是頗出閔成龍意料之外。聽了岳豪這番說話,閔成龍真是有說不出的舒服,卻搖手道:「這事慢慢再談,慢慢再談,師父死了,我,我委實是心煩意亂,也不知怎樣做才好。」說到此處,停了一下,好像突然想起某一件事的神氣,說道:「啊,對了,師娘,還有一樁緊要的事情我要問你,師父的拳經劍譜藏在哪裡,這是千萬不可失掉的,請你找出來交給我吧。」他向師娘索取拳經劍譜,顯然已是以掌門弟子自居。

  雲紫蘿眉頭一皺,好像是不耐煩閔成龍的囉嗦,也好像是心神不屬的樣子說道:「我沒有見過你師父的什麼拳經劍譜,如果有的話,一定在你師父的書房之中,你自己去搜查吧。」

  閔成龍有點感到尷尬,師父的棺木還停在靈堂,自己就搜查師父的遺物,似乎有點說不過去。正自躇躊,岳豪說道:「事有緩急輕重,咱們做弟子的固然應該守靈,師父的拳經劍譜更是應該及早找出來的好。師父也是想咱們替他光大門戶的,萬一失了,他在九泉之下,也是難以瞑目啊!」

  過了大半個時辰,閔、岳二人方始出來,臉上都是一派狐疑的神氣,閔成龍道:「師娘,書房裡沒有找著。請問拳經劍譜哪裡去了?」

  雲紫蘿蹙眉說道:「你這麼說倒好像是我吞沒了。你們也知道的,我不懂武功,要來何用?」

  岳豪說道:「師娘多疑了,我相信大師哥絕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想麻煩師娘給他找找。」閔成龍連忙點頭,說道:「對,對。我正是這個意思。」

  雲紫蘿沒有答話,淚珠兒卻從眼角滴下來了。楊大叔說道:「現在正要出殯,陰陽師選定了這個時辰的,讓你師娘葬了你的師父,明天再給你們找吧。今晚我們還在這裡陪你師娘的,料想不至於就有人把它偷走。你們不放心,今晚也可以在這兒呀。」

  閔成龍面紅耳熱,說道:「對不住,我不知現在就要出殯,打擾師娘了。」岳豪卻吃了一驚,說道:「什麼,不待師父的姐姐和外甥回來,就出殯麼?」

  楊大叔道:「你師父生前厭惡繁文褥禮,死後自該讓他早日入土為安。他姐姐回來,倘有閒言,叫她問我好了。」楊大叔是死者的長輩親屬,有他出頭作主,楊門弟子縱有腹誹,也就不便再說了。

  當下眾弟子扶棺出殯,墳地就在楊家屬後的山上,墓穴早已掘好,墓碑亦已豎立,是雲紫蘿親手寫的衛夫人體娟秀隸書。十多個工匠守在那兒,只待棺材放下,便可將墳墓「合龍」。

  九尺桐棺,一堆黃土,生前曾縱橫江湖威震南北的名武師就此長埋。雲紫蘿抱著愛子,痛哭夫君,在墓旁幾乎暈厥。

  岳豪心裡想道:「才不過兩天功夫,就樣樣準備好了,還有心情書寫墓碑呢!哼,哼,也虧她哭得出這副眼淚。」不覺發出了一聲冷笑。剛才他在靈堂裡的冷笑是無聲的,這次卻忍不住笑出聲來了。聲音雖然並不響亮,在他身旁的閔成龍已聽得清清楚楚。幸好此時正是一片哭聲,他的笑聲夾在哭聲之中,除了閔成龍這個「有心人」之外,旁人可沒有留意聽他。

  閔成龍愕然回顧,岳豪低聲說道:「大師哥,今晚請你到小弟家中,小弟有事奉告。」說話之時以袖掩面,說完了話,便哭起來。閔成龍暗暗好笑,心裡想道:「我這師弟倒是和師娘旗鼓相當,大家都會假戲真做。」

  三更時分,閔成龍依約來到岳豪家中,只見除了赴保定報喪的方亮之外,眾人都已在座。閔成龍道:「原來你已約齊了同門了,要商議什麼事情?」

  岳豪道:「正是有關師父這次暴斃之事,要請大師哥給我們作主張。」

  閔成龍道:「你好像對師娘有點不滿,是麼?」

  岳豪冷笑道:「豈止不滿,依我看來,恐怕師父就是給師娘害死的。」

  此言一出,大家都吃了一驚,四弟子范魁是忠厚老實的人,忙道:「二師哥,沒有證據,可莫亂說!」

  岳豪義冷笑道:「證據沒有,蛛絲馬跡,卻是處處可尋。我先問你,你見到師父的遺體麼?」

  范魁道:「沒有。那天一早,我來到師父家中,棺材已經釘上蓋了。」

  岳豪道:「是呀!請問為什麼要這樣急於釘上棺蓋,不讓我們瞻仰遺容?」

  范魁道:「楊大叔恐怕師娘太過傷心,故此師父死後,便即封棺,不想讓她再見。同時也是恐怕天氣熱,會有屍臭。不過我雖沒有見著師父遺體,五師弟、六師弟那晚卻是在場的。」

  閔成龍道:「鵬舉,聯奎,那晚師父暴斃,師娘是不是立即就叫你們進去?師父的面色怎樣,有無瘀黑?七竅有否流血?」

  宋鵬舉、胡聯奎不過是兩個十四五歲的大孩子,給大師兄這一連串的問話嚇住了。五弟子宋鵬舉訥訥說道:「我當時又害怕,又傷心的、沒看清楚。後、後來師娘就叫我們去叫楊叔公了。」六弟子胡聯奎道:「我當時只知道哭,也、也沒想到要去看個清楚。」

  閔成龍斥道:「真是兩個糊塗蛋。」岳豪說道:「不過由此也可證明師父之死甚是可疑了。第一,我們幾個人誰都沒有審視過師父的遺體,甚至他們這兩個不懂事的孩子,師娘也要趕快差遣他們出去。第二,從逝世到出殯不過三天,何必這樣著急,是不是作賊心虛?請你們想想。」

  范魁說道:「師娘哭得那麼傷心,你們都見到了,這總不會是假的吧?」

  閔成龍冷笑道:「焉知這不是掩人耳目,做作出來!」

  岳豪卻正容說道:「一點不錯,正是假的。」

  范魁詫道:「你怎麼知道?」心想:「你可不是師娘肚裡的蛔蟲?」

  岳豪說道:「我當然知道。這是翠花告訴我的,絕不會假。我偷偷問過她,她說師娘只在靈堂裡才哭,回到房裡,就半點眼淚也沒有了。還有,師娘每餐都是吃兩碗飯的,師父死了,她這幾天,每餐也仍然是吃兩碗飯!」

  翠花是服侍雲紫蘿的丫頭,也頗有幾分姿色。但卻不是雲紫蘿從娘家帶來,而是岳豪拜師之時,買了這個丫頭送給師娘,以求討好師父的。

  范魁說道:「翠花為什麼只和你說,不和我說?」

  閔成龍聽他這麼一問不覺失笑,說道:「四師弟,我只知道五師弟六師弟這兩個弟子糊塗,不料你比他們還要糊塗!你怎麼能和二師哥相比,他和翠花是早就有勾搭的。」

  岳豪說道:「大師哥,取笑了。」話雖如此,卻不禁露出得意的神態,接下去說道:「為了探查真相,小弟也不能不用一點手段。實不相瞞,翠花給我哄得服服帖帖,什麼話都肯和我說的。她還說呢,你別以為師娘是和師父十分恩愛,那是做給外人看的。背地裡師娘卻是鬱鬱寡歡,她從沒有見過師娘獨自和師父相對之時露過臉。倒是有好幾次聽見師娘在房間望偷偷哭泣。」

  閔成龍裝作恍然大悟的神氣,一拍大腿,說道:「我明白了,師娘一定是嫌師父是個粗魯武夫,不懂溫柔。更說不定她還另有心上人呢!」

  范魁忍不住說道:「師哥,在沒有找到她謀害師父的證據之前,師娘畢竟還是師娘。師尊如父,師娘如母,大師哥,你這個話,這個話——」他本來想指責閔成龍不該污蔑師母的清白,但因在大師兄積威之下,終是不敢直言無忌。給大師兄雙眼一瞪,底下的話就嚇得縮回去了。

  閔成龍怒道:「我的話怎麼樣,你聽了不舒服是不是?你要做雲紫蘿的孝順兒子,你儘管去做吧,可不要拉上我們。不過恐怕你的年紀未免大了一點,做她的、做她的弟弟倒是差不多。」他本來想說「情郎」二字的,看見范魁一副惶恐的神氣,又覺得自己不該太輕薄,有失掌門師兄的身份,這才改為「弟弟」的。

  岳豪冷笑道:「你口口聲聲師娘師娘,叫得好親熱,怪不得雲紫蘿平日那樣疼你!

  范魁說道:「兩位師兄且莫生氣,小弟並非偏袒師娘,不過是據理直言罷了。二師哥剛才說的那幾點可疑之處,充其量也確實不過只是『蛛絲馬跡』而已,似乎還不能拿來當作證據。」

  閔成龍發了一頓脾氣,仔細想想,范魁說的也未嘗沒有道理。范魁為人忠厚老實,平日對大師兄又十分恭敬,閔成龍發過了脾氣,也覺得有點抱歉,為了籠絡他,於是哈哈一笑,道:「四師弟,你有時候糊塗得很,有時候卻也頗為少年老成。不錯,咱們要對付雲紫蘿,還得找她一些把柄。」

  岳豪沉吟半晌,說道:「要證實她的罪狀,不外兩端,或找人證,或找物證。」

  范魁說道:「如果師父當真是給害死的,我也誓必要為師父報仇,可是現在人證物證都無,總不能憑了翠花那幾句捕風捉影的說話,就說是師娘謀害的吧?」

  岳豪說道:「物證並不難找,不過要擔當一點風險,萬一不對……」

  閔成龍道:「老二,爽快說吧,你要找的是什麼物證?」

  岳豪說道:「就是師父的屍體!」

  閔成龍吃了一驚道:「你的意思是要開棺驗屍?」

  岳豪道:「大師哥,你以為如何?」

  閔成龍道:「這恐怕不大、不大妥當吧。萬一師父不是中毒死的,這個笑話可就鬧得大了!」

  范魁道:「鬧笑話還不打緊,只怕咱們還要給天下英雄責罵呢。這罪名我可擔當不起。」

  岳豪說道:「所以我說找物證現在尚非其時,不如先找人證。」

  閔成龍道:「翠花頂多不過能夠證明雲紫蘿對師父之死沒有傷心,恐怕不能算是人證。」

  岳豪說道:「當然不能只是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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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名武師之死(2)

  閔成龍怔了一怔,說道:「聽你這麼說,好像是另外還有一個人證。這人是誰,他曾親眼見到雲紫蘿謀殺師父嗎?」

  岳豪說:「我不知他是誰,也不知道他曾見什麼。不過咱們可以找他問問。」

  閔成龍聽得莫名其妙、說道:「你這悶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既然什麼也不知道,又怎樣去找他來?」

  岳豪忽道:「五師弟、六師弟,師父死的那晚曾經鬧過賊,這件事情你們知不知道?」

  閔成龍吃了一驚,詫道:「師父家中竟曾鬧賊,哪個偷兒,這樣大膽?」

  岳豪說道:「這是上半夜的事情,下半夜師父就暴斃了。」

  胡聯奎道:「我那晚睡得很沉,什麼也不知道:「

  宋鵬舉道:「我倒是聽得屋頂好像有瓦片碎裂的聲音,跑出來看,只見到翠花,她笑我庸人自擾,無事失驚,屋頂上跑過的只是一隻狸貓。」

  岳豪笑道:「這是師父不准她張楊出去,她才只好這樣說的。你這傻瓜怎的連狸貓和夜行人的聲音都分別不出來,就這樣相信她了。」

  宋鵬舉道:「何以師父不許她說實話?」

  岳豪說道:「那晚將近三更時分,翠花聽得哎唉一聲,一條黑影從她窗前閃過。不久師父師娘就出來了,叫她不要驚慌,說是有個小偷來過,師父不願意難為他,因此只把他趕跑了事。至於為何不許她張楊出去,這我就不知道了。」

  范魁心想:「這有什麼難猜。」說道:「這也許是師父為了顧全名武師的體面吧。」

  閔成龍道:「不對。你還沒有深知師父的為人,他平生自負名滿江湖,最忌給別人小視。他也不是如你所想像的那樣的寬宏大量的人,這個偷兒竟然不知他的名聲,跑來偷他,正是犯了他的大忌。他為了顧全體面,就一定要狠狠懲戒他的。甚至把他殺了滅口都有可能。因為放走了偷兒,別人不知,只當他是連一個小偷都捉不住,豈不更失了名武師的體面?而且就算博得別人寬大的稱讚,但以師父的名聲,小偷竟會不知,說出去也不光采。我深知師父的為人,這樣的事情他是決不能容忍的。」

  范魁聽得毛骨驚然,心道:「不,不!師父的為人決不會是像大師哥說的這樣可怕的!」

  岳豪笑道:「恕我胡亂套用一句成語,這倒是英雄所見略同了。那麼大師哥,依你來看,這小偷當然不是師父存心放的了?」

  閔成龍道:「除非是另有隱情,否則就是這偷兒的本領高強,師父也拿他不住。」

  岳豪說道:「這偷兒上半夜來,下半夜師父就暴斃了。師父師娘又要瞞著偷兒來過這件事情,這種種都是可疑之處。」

  范魁道:「難道、難道你說咱們的師父竟傷在這偷兒之手麼?」

  岳豪大笑道:「不,不,你想到哪裡去了。一個小小的偷兒,焉能傷得咱們的師父?剛剛相反,是咱們的師父把他傷了。」

  閔成龍道:「喔,這麼說我剛才講的那兩個可能現在就只剩下一個了。不是師父捉不到這個小偷,而是其中另有隱情!」

  岳豪說道:「我現在就要查究是什麼隱情,還要盤問那個小偷那天晚上見到什麼。」

  閔成龍喜道:「原來你說的人證就是這個小偷,你已經把他擒獲了麼?」

  岳豪說道:「虧得黃龍幫的丁舵主相助,昨晚已把這小偷尋獲。這偷兒也不能說全無本領,他的腳已經給師父打跛了,居然還敢和黃龍幫的十多個人動手,黃龍幫大約有幾個人傷在他的手下,故此把他也打得遍體鱗傷。昨晚送來的時候,他奄奄一息,無法進行盤問,我趕忙請了大夫給他治傷,剛才我的家人告訴我,他已經能夠吃得下三大碗稀飯了。」

  原來岳豪因為家中富有,不惜錢財,是以和許多幫會中人都有結交,這個小偷就是他暗中出了重賞,這才請得黃龍幫為他追緝的。

  閔成龍道:「他能夠吃得下三碗稀飯,一定能夠開口說話了,快快把他提來盤問他的口供吧。」

  岳豪吩咐下去,過了一會,兩名健僕,把那小偷押來。只見這小偷面色蠟黃,手腳都有傷痕,衣裳血漬斑斑,委實傷得不輕。但一對眼睛,還是炯炯有神,他傷得這樣重,押解他的那兩名健僕兀是不敢放心,依然用粗繩縛住他的雙手。

  岳豪叫僕人退下之後,親手給這小偷解開捆縛,扶他坐下,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小偷道:「我做到下三濫的小偷,說出名字,辱沒祖宗。」

  岳豪道:「你不說名字也不打緊,你告訴我,你何以會跑到我師父的家中行竊的?你不知道他是北五省鼎鼎大名的楊武師麼?」

  那小偷道:「不知道:「看這情形,他根本就不願意回答岳豪的問話。

  岳豪柔聲說道:「只要你肯說實話,不加隱瞞,我就把你放了。」小偷道:「你要我說什麼?」

  岳豪道:「那晚你在我師父家中可曾見著什麼?」

  小愉道:「什麼人也沒見著,我就給暗器打傷了。怎麼樣,我這樣回答,你滿意了吧?你的師父師娘厲害得很呀!」

  岳豪道:「既然我的師父打傷了你,何以他會放你走呢?」

  小偷冷冷說道:「我怎樣知道,為何你不去問你師父?」

  閔成龍怒道:「你是存心詛咒我們嗎,我的師父已經死了!」小偷顯出有點詫異的神色,失聲叫道:「楊牧死了?」

  雖然這個小偷對岳豪的每一個問題都是「顧左右而言他」,避免正面答覆,但岳豪卻已從他的話中,找到了一個破綻,此際聽他說得出師父的名字,不禁更起疑心,心裡想道:「師父武功超卓,當然是厲害得很的了;可是師娘絲毫不懂武功,她又有什麼厲害呢?這偷兒說我師娘厲害,想必是有所見而云然,並非單純指武功的,這是第一個破綻。他說不識我師父大名,如今卻又知道,這又是一個破綻!大師哥料得不錯,那晚之事,必有蹊蹺!但可恨他不肯吐露真情,卻怎麼辦?」

  岳豪越發放寬面色,勸誘他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我雖然不知道他的來歷,但也可以猜想得到你一定是江湖上隱姓埋名的高人,而且和我的師父是相識的。那晚你到找師父家中為了什麼,見了什麼,你願意給我知道嗎?說出來我絕不會准為你的,我要替你醫好了傷,送你出去。不過如果你仍是什麼話都不肯說,那我只好將你交給黃龍幫了。」

  岳豪威脅利誘,以為可以套取得到口供,不料這小偷聽他的一大篇說話,仍是那副愛理不理的樣子,眨了眨眼,淡淡說道:「你猜錯了,高人高帽,給我戴一點也不適合。我只是一個小偷,我什麼也不知道:「

  岳豪心頭火起,正要罵他不識抬舉,忽聽得閔成龍喝道:「什麼人在外面偷聽?」推開窗門,一抖手飛出了三枚錢鏢。原來他聽得有人從屋頂跳下來,料想決不會是岳豪的家人。

  閔成龍的錢鏢已得師父真傳,不料發出之後,有如泥牛入海,一去無蹤,絲毫不聞聲音,也不知有否打中來人。閔成龍大吃一驚,連忙拔劍出鞘,剛剛打開房門,只聽得他的三師弟方亮的聲音說道:「是楊師姑來了!」閔成龍開始放下了心,心道:「師父的姐姐外號辣手觀音,果然名不虛傳!這接暗器的功夫只怕師父也比她不上。」

  閔成龍、岳豪二人趕忙出去迎接,只見院子裡有三個人,除了師父的姐姐「辣手觀音」楊大姑和他們的三師弟方亮之外,還有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

  楊大姑微笑道:「成龍,你不愧是楊門的大弟子,這三環套月的錢鏢絕技使得已經很不錯了。傑兒,把錢鏢還給你的閔師兄吧。」

  那少年攤開手掌,只見掌心上排列著三枚磨利了邊的銅錢。

  閔成龍這才知道這個少年原來就是師父的外甥齊世傑。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他本來以為是師姑「辣手觀音」接下他錢鏢,不料竟是這個乳臭未乾的少年!

  方亮說道:「我和師姑今日趕到,以為可以趕得上送殯,不料師父已經下葬,見不著了。我們是剛從靈堂出來的。師姑急著要見你,所以我特地把師姑帶來,也無暇叫二師哥的家人通報了。」

  楊大姑迫不及待地便即問道:「成龍,你師父是怎樣死的?雲紫蘿為什麼這樣著急就把我的弟弟埋葬,也不讓我見他一面?」原來楊大姑對她弟弟之死,亦已是起了疑心。

  閔成龍暗暗歡喜,說道:「師姑,有你老人家來了,這就好了。我們正在查究師父的死因呢,請進裡面說話。」

  楊大姑踏進密室,一眼看見那個小偷,不覺「啊呀」一聲。叫了出來,說:「你怎麼也在這兒,是誰把你傷成這個模樣?」

  小偷苦笑道:「楊大姑,想不到在這裡見著你。你問你師侄吧!」

  岳豪又驚又喜,心道:「終於找到一個知道他的來歷的人了」。問道:「師姑,他是誰?」

  楊大姑說道:「你們都不知道他嗎,他就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妙手神偷快活張呀!」

  閔、岳二人都是大吃一驚,岳豪心想:「幸虧我剛才沒有得罪他。」原來這人名叫張逍遙,論武功未算得是第一流人物,論妙手空空的絕技卻是天下無雙。本來以他的武功造詣雖然尚未攀得上第一流,但在江湖上亦已是有名的人物,他卻偏偏「不務正業」,有鏢局請他做總鏢頭他不幹,有綠林大盜請他入伙他不幹,卻幹上了小偷這一行。他認為偷兒最是逍遙快活,所以取了個名字叫做逍遙,外號就叫做「快活張」。

  岳豪說道:「師父死的那晚,他曾經到過師父家中。是黃龍幫的丁舵主知道我們要查究師父死因,特地將他請來的。」

  楊大姑露出詫異神色,不先問他的原因,卻道:「小張,以你的本領而論,我的弟弟擒你,不足為奇,你卻怎的會跌翻在黃龍幫的手裡?這不是陰溝裡翻船嗎!」

  外號「快活張」的神偷張逍遙聽得楊大姑這麼一問,可就不怎麼「快活」了,只見他苦笑說道:「齊夫人,到底是你有眼力,也多謝你看得起我。你說得不錯,我的本領縱然不濟,也總不至於折在黃龍幫的手裡,不過是誰把我打傷的你卻猜錯了。」

  楊大姑道:「不是我的弟弟嗎?」

  快活張道:「是你弟弟的夫人。」

  此言一出,眾人都是大為驚詫。楊大姑道:「什麼,是我的弟婦把你傷的?」方亮、范魁等人不約而同地說道:「這可就奇怪了,師娘是不會武功的呀!」

  快活張冷笑道:「不會武功?我給一樣東西你們看看。」說罷摸出一枝銀替,遞給楊大姑,說道:「我就是給你的弟婦用這銀簪打著了環跳穴的。」楊大姑接過來一看,只見銀簪上還有血漬,果然是雲紫蘿的東西。在師父家中寄宿的五弟子宋鵬舉也認出來了,說道:「不錯,師娘平日插在頭上的正是這枝銀簪。」

  快活張苦笑道:「這你相信了吧,若不是你的弟婦用暗器傷了我,我焉能在陰溝裡翻船。六姑,請你恕找說句無禮的話,你知道我是素來恩怨分明的人,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失手,你於我有恩,你的弟婦卻於我有怨,這支銀簪請你讓我留著,我要親手奉還你的弟婦。」話中之意即是要報雲紫蘿這一簪之仇了。

  楊大姑道:「不瞞你說,我現在正要查究我弟弟的死因,倘若當真是這小賤人害的,這個仇也就不用你報了。」

  快活張道:「你報你的大仇,我報我的小仇,並不相干。不過——」說了這兩個字,似乎有所顧慮,欲說還休。

  楊大姑道:「小張,先夫在日,和你也總算得是個朋友,你對我總該實說吧,不過什麼?」原來快活張是得過楊大姑丈夫的恩的,楊大姑深知快活張的脾氣,倘若逼問他的口供,他定然寧死也不肯說,故而必須動以情義。

  快活張道:「大姑,我可是實話實說,雲紫蘿雖然打傷了我,不過,依我看來,你的弟弟卻未必是她害的。」

  岳豪冷笑道:「雲紫蘿詐作不懂武功,這許多年來我們都給她蒙在鼓裡,只憑這一點就可以知道雲紫蘿的為人是何等陰沉可怕了。除非師父不是死於非命,否則兇手不是她還有何人?」

  楊大姑搖了搖手,說道:「岳豪,你且先別胡亂猜疑,小張會給咱們說明真相的。小張,請你告訴我,你為什麼會到我弟弟家中,那天晚上,你看見什麼,聽見什麼。又何以你認為不是雲紫蘿害我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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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空棺疑案(1)

  碧圓自潔,向淺洲遠浦,亭亭清絕。猶有遺簪,不展秋心,能卷幾多炎熱?鴛鴦密語同傾蓋,且寞與浣紗人說。恐怨歌忽斷花風,碎卻翠雲千疊。

                 ——張玉田

  謎底就要揭開了,楊門六弟子都把眼睛盯著快活張,留神聽他說話。

  快活張卻搔了搔頭,苦笑道:「齊夫人,只怕我會令你們失望。因為那天晚上,我雖然是有所見所聞,但令弟的死因,我卻不敢說是已明真相。而且對於你問的那幾個問題,我也不能全部告訴你。」

  楊大姑道:「好吧,你能夠說多少就說多少好了。」

  快活張道:「首先我要向你說明的是,這次我到令弟家中,並非是想偷他的東西。」

  楊大姑道:「這個我知道。我弟弟家中也沒有什麼東西值得你偷。」

  快活張道:「實不相瞞,是有一個人要我去的。這個人要我把一封信送給令弟。」

  楊大姑道:「這人是誰?」

  快活張道:「對不起,這我可就不能告訴你了。

  第一,我受過這人的大恩。

  第二,這個人的本領十分厲害,我平生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是怕他。他給我的信,我當然也不敢私自拆看。」

  楊大姑心裡自思:「這個人是誰呢?聽快活張的口氣,這個人的本領,應該是比我的弟弟更厲害的了。江湖上有這樣本領的人屈指可數,我總可以查得個水落石出。」於是說道:「好,你說下去吧,到了我弟弟家中之後怎樣?」

  快活張道:「我找到了令弟的臥房,房中卻只見一個女人,她正在歎氣。」

  楊大姑道:「這女人自必是雲紫蘿了,她歎氣作甚?」

  快活張道:「我也不知她歎氣作甚,但見她歎氣之後,鋪打開了一幅畫圖。這幅畫圖後來倒是給我偷出來了。」

  楊大姑忙道:「可以給我看嗎?」

  快活張說道:「可以。不過你還是要交還我的。」當下撕開棉襖,取出了一幅畫圖,只見畫的是一個丰神俊秀的男子,畫上還題有宋代女詩人朱淑真寫的一首詞,詞道:「去年元月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今年元月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青衫袖。」(羽生按:朱淑真《生查子》,此詞或有雲是歐陽修作者,今依舊說)

  楊大姑雖然只是粗解詩書,但這首詞十分淺白,她卻是看得懂的。

  楊大姑面色蒼白,氣得發抖,顫聲說道:「想不到這賤人果然是另有情人!她嫁了我的弟弟,孩子都已七歲了,她還在懷念著舊時的幽會!」

  閔成龍道:「這幅畫就是證據了,憑著這幅畫咱們就可以向雲紫蘿興師問罪。」

  楊大姑卻把畫圖捲好,交回快活張,說道:「咱們說過的話應該算數。如今我已知道了雲紫蘿的私情,我會親自去盤問她的,就是沒有這幅圖畫,諒她也不敢對我撤賴。」

  快活張見楊大姑果然是言而有信,說過不要他的就交還給他於是越發放心,繼續說當晚的情況:「我這封信是要交給楊武師的,臥房裡不見他,我也就無心聽他的妻子歎氣了。」

  「跟著我找到了他的書房,這回見著他了,可是一見之下,卻嚇得我半死!」

  楊大姑道:「什麼事情令你這樣吃驚?」

  快活張道:「叫我送信的那個人是要我把這封信偷偷地送給楊武師的,不能給第三者看見,只要這封信確實到了楊武師的手中,甚至我不露面也都可以,因此我那晚一直是借物障形,偷偷地去找尋楊武師的。」

  「找到了他的書房,只聽見裡面又有人歎氣,我覺得有點奇怪,於是在屋頂上倒掛身子,偷偷向屋子裡張望,看一看這個人是不是楊武師。大姑,你猜我見著了什麼?」

  楊大姑心急如焚,說道:「你究竟見著了什麼怪事,趕快說罷!」

  快活張道:「當真是一件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怪事,令弟站在一張桌子上,屋頂的橫樑懸有一根長繩,繩子是已經打成了圈套的,我望進去的時候,正看見令弟把頭伸進套圈,雙足懸空,搖搖晃晃地吊起來了!」

  閔成龍罵道:「胡說八道,我的師父無緣無故怎會自尋短見!」岳豪也罵道:「說謊,那晚鬧賊過後,我師父還親自出來和翠花這丫頭說過話,他怎能是投環自盡的?」

  快活張板起臉孔冷冷說道:「你不相信我就別問我。我又沒有說你的師父是當場身死。」

  楊大姑知道快活張不會對她說謊,溫言勸道:「小張,你何必和他們一般見識,說下去吧,我相信你。」

  閔、岳二人訕訕地不敢作聲,快活張氣平了這才繼續說道:「我正想下去救他,就在此時,忽聽得啪一聲,一枚銅錢從窗口打進來,恰好割斷了那根粗繩,楊武師還未跌落地上,就有一個人衝進來將他抱住了。這個人就是他的妻子雲紫蘿。」

  楊大姑頗感意外,心裡想道:「我只道雲紫蘿這小賤人巴不得我的弟弟死掉,卻怎的還會救他?」

  快活張繼續說道:「這封信是不能當著他的妻子交給他的,於是我只好仍然在屋頂躲藏,偷偷窺探。

  「只見雲紫蘿替丈夫解開了繩子,哭道:『牧哥,你為什麼要拋棄我?』楊武師道:『我是和你鬧著玩的。』他是剛剛投環就得妻子解救的,故而歇息片刻也就可以說話了。

  「雲紫蘿道:『哪有這樣鬧著玩的?是不是我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你要這樣懲罰我,你老實告訴我吧!』

  「楊武師低聲說道:『這幾年來你始終不肯離開我,我已經是心滿意足,我感激你還來不及呢,怎會怨你?我只是想我不該再拖累你了,唯有這個辦法最好,一來,我可以解脫,二來你可以名正言順地離開楊家。』雲紫蘿道:『不,你不知道我其實是並不想離開你啊!』楊武師道:『我知道。但我也知道你有難以言說的苦惱!』雲紫蘿道:『那也該好好的和我商量啊,為何要自尋短見?』楊武師道:『我還未曾說完呢,我這樣做,一半是真,一半是假。』雲紫蘿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一點也不明白。』

  「我也是一點也不明白,自殺就是自殺,怎能一半是真,一半是假呢?我正在側耳細聽,忽聽得楊武師道:『紫蘿,你和什麼人一起來?』雲紫蘿道:『就只是我一個人,你為何如此問我,難、難道你、你疑心——』說猶未了,楊武師就叫起來道:『那你趕快出去看,看看那個人是誰?他是早你片刻來的,我聽得出他現在還未跑掉!』

  「楊武師在尋死的時候,居然能夠發覺我的來到,真是武學卓絕,名不虛傳,可是這卻令我為難了。我必須把這封信送到他的手中,但又不能張楊出去,怎麼辦呢?」

  「心念未已,雲紫蘿已經出來搜索,我人急智生,趁她跨出房門的當兒,立即把這封信包了一枚銅錢,從後窗拋進去。

  「我身形一動,雲紫蘿也就立即發現了我,她冷笑道:『大膽小賊,還想跑嗎?』話猶未了,只見銀光一閃,我膝蓋的環跳穴已經給她的銀簪打傷。

  「本來我是非給她捉著不可的了,幸虧就在此時,楊武師忽地叫道:『紫蘿回來,是咱們的老朋友托人捎信來了。』

  「那個人本來吩咐過我,這封信是不能讓他的妻子看見的,可是楊武師自己要告訴妻子,我也管不了這麼多了,我已經受傷了,難保沒有意外,只好趕快逃跑。」

  楊大姑冷笑道:「想不到雲紫蘿還有這一手高明的暗器功夫,連我也給她瞞過了。」

  快活張接著說道:「幸虧令弟把她叫回去我才得以脫身,經過令弟的臥房,我想起須得帶一件信物回去,方好交待,那幅畫圖想必是因為雲紫蘿匆匆出來,尚未藏好,仍然放在几上,於是我便順手牽羊將它拿走,以後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快活張說完之後,眾弟子面面相覷,正合上一句俗話:「人心不同,各如其面。」最小的兩個弟子宋鵬舉和胡聯奎是一派茫然,好像剛剛從惡夢中醒來,猶有餘悸,不知所措。四弟子范魁是半信半疑,因之也是茫然若夢。三弟子方亮是個善觀風色的人,一對眼珠骨碌碌地轉來轉去,心裡想道:「反正有大師哥在前,用不著我來出頭。」大弟子閔成龍和二弟子岳豪則是各有各的算盤,盤算怎樣才能夠從這件事中,取得自己最大的利益。

  眾弟子面面相覷,大家都把眼睛望著楊大姑,誰也不願爭先說話。楊大姑冷冷說道:「成龍,你以為怎樣?」

  閔成龍道,「師姑明鑒,我看此事已是不用懷疑,師父之死,定然是雲紫蘿下的毒手了。」

  楊大姑點了點頭,快活張卻忍不住搖了搖頭。

  楊大姑道,「小張,你已經親眼看到了雲紫蘿偷展畫圖的秘密,親耳聽了他們夫妻的說話,雲紫蘿分明是另有私情,而且已經是給我弟弟知道的了。你還以為她不是兇手嗎?」

  快活張道:「我也曾親眼看見她阻止丈夫自殺,她抱著丈夫哭訴,說是不願夫妻分手之時,那目光神情,依我看來,是決計作不了假的。」

  岳豪冷笑道:「雲紫蘿就是最會假戲真做,她今日在靈堂上也曾哭個死去活來呢。」

  楊大姑道:「不錯,這事一定得查個水落石出!小張,不是我不信你,只因這小賤人委實是太可疑了!」

  快活張道:「我只是一抒己見而已,怎敢干預你們的家事?你們要把雲紫蘿如何處置,這是你不幹我的事情。我的話已經說完,我可要走了。」

  楊大姑道:「多謝你告訴我這許多事情,這是一枚熊膽丸,正合你用,請你收下。」熊膽丸是醫治內傷的良藥,快活張淡淡笑道:「好吧,就當我是作成了一樁交易吧。」接過楊大姑的熊膽丸,走出密室,倏的上屋頂便即走了。他不過僅僅在岳家調養了一天,外傷還未痊癒,居然就能施展超卓的輕功,楊門弟子都不禁駭然。

  快活張走後,閔成龍說道:「真相已經大白,請問師姑,下一步棋,咱們應該如何走法?」

  楊大姑緩緩的吐出了四個字來:「開棺驗屍!」

  范魁駭然道:「開棺驗屍?」

  他是曾經為此和岳豪辯論過的,想不到楊大姑也是同一主張。

  楊大姑道:「不錯。你怕什麼?一切有我擔當。」

  岳豪得意洋洋,說道:「是呀,我也是這樣想,只有開棺驗屍,才能令雲紫蘿無可狡辯,否則死無對證,即使咱們拿快活張的說話去質問她,她也可以咬實牙根,全不承認的。何況快活張也已經走了。」

  閔成龍道:「范魁,你不過怕咱們判斷有錯,倘若師父不是中毒死的,咱們就要負掘墳破棺,驚動師父在天之靈的罪名,但如今這件事情已是等於擺在眼前一樣,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了,師父一定是給雲紫蘿謀殺無疑!你還顧慮什麼?」

  范魁總是覺得有點不妥,但也只好說道:「師父死得不明不白,當然是應該查究的,師姑和大師哥既然認為只有開棺驗屍方能查明真相,小弟也想不出第二個法子,豈敢有所異言。」

  楊大姑一看天色,說道:「現在已是三更時分,既然你們做弟子的都同意了,就趕快去吧!」

  月黑風高,鉛雲低壓,好像要壓到了墳頭。在楊牧的墳前卻有火把的光亮照明了午夜的幽林。

  夜風吹播新翻的泥土氣味,這是可以令得熱愛土地的農人陶醉的氣味,但如今卻只是令人感到窒息!

  乒乒乓乓,叮叮噹噹的鑿墓掘土破墓開碑的聲音,混雜著幾聲夜鴉的鳴叫,林中宿鳥都給掘墳的人嚇得離巢驚飛了。

  挖掘墳墓的一共是八個人,楊大姑母子加上楊牧的六個弟子。

  岳豪從家中帶來鋤鏟斧鑿,合八人之力,不消半個時辰就把楊牧的墳墓掘開了。閔成龍與岳豪特別賣力,跳進墓穴,把棺材抬了起來。

  楊大姑撫棺大慟,沉聲說道:「弟弟,為了要替你雪冤報仇,只好驚動你的遺體,請你莫怪!」禱告之後,親手揭開棺蓋。

  棺蓋揭開,楊大姑的喉嚨好像突然給人卡著一般,哭聲停止,卻「咦」的一聲叫了出來!這霎那間,楊門六弟子也都驚得目瞪口呆,誰也想不到會有這樣的怪事!

  原來棺材裡只有幾塊磚頭!

  楊牧的屍體哪裡去了,哪裡去了?他是真死?假死了?還是已經給妻子毀屍滅跡了呢?

  「咱們找雲紫蘿問去!咱們找雲紫蘿問去!」楊大姑和閔成龍、岳豪等人不約而同地說出了這一句話。

  話猶未了,忽聽得一個冷冷的聲音說道:「雲紫蘿早已在這兒了!」

  只見白衣如雪,長裙曳地,衣袂飄飄,雲紫蘿手攜愛子,緩步出林,她穿的還是那一身孝服。

  楊門六弟子大吃一驚之下,迅即散開,採取了包圍態勢,把師母圍在當中。孤兒楊華年幼無知,見平日和他戲耍的一班師哥個個都是一副兇惡的面孔,不禁「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楊大姑顧著身份,沒有隨著眾弟子上前,而是站在一旁,冷森森的目光注視著雲紫蘿的動靜。這情形就像一個老於經驗的獵人,全神戒備,準備捕捉一隻可能突圍的雌虎一樣。楊華見平素疼愛他的姑姑也是這副模樣,哭得更大聲了,叫道:「媽,我怕,我伯!」

  雲紫蘿輕撫愛子,將他抱緊,柔聲說道:「媽在你的身邊,不用害怕!」

  閔成龍喝道:「把師弟放開!」

  雲紫蘿淡淡說道:「我的兒子不跟我跟誰?我早已料到你們會有今晚之事的了。好,現在你們既然都疑心是我謀殺你們的師父,此地我是不能容身的了,我們母子二人只有離去,從今之後,我不是你們的師娘,你們也休對我橫加干涉!」

  楊大姑喝道:「雲紫蘿你想走這麼容易?你怎樣害死我的弟弟,交出來吧!」

  閔成龍也冷笑道:「你害死師父,還想我們叫你師娘?我師父的屍體哪裡去了,交出來吧!」

  雲紫蘿嘴角露出一絲輕蔑的冷笑道:「你們的師父不是我害死的,本來我曾經反覆思量,考慮過要不要違背丈夫的意旨,透露一點真相讓你們知道。現在你們這樣對我,我決意不加辯白,你們以為我害死你們師父,就當作是我害死的吧!不過,你們不許我走,這卻恐怕是辦不到的!」

  閔成龍俏悄向楊大姑使一個眼色,說道:「事情鬧出去恐怕會玷污師父名聲,叫她把師弟留下,並將師父的拳經劍譜交出,咱們似乎也不妨放她一條生路!」要知閔成龍志在取得師父的拳經劍譜,取雲紫蘿的性命尚在其次。不過雲紫蘿若然受騙,交出了拳經劍譜之後,性命也當然是在他們掌握之中了。

  楊大姑當然懂得閔成龍的用意,想了一想,便也裝作可以大事化小的神氣說道:「雲紫蘿,你怎麼說?」

  雲紫蘿冷冷說道:「閔成龍心術不正,我丈夫早已說過他不配做楊門的掌門弟子!」

  雲紫蘿說他不配做掌門弟子,這一下可把閔成龍氣得慘了。本來他雖然不認師娘,也還不敢對雲紫蘿太過無禮的,此時氣往上衝,登時就拉下面來,破口大罵:「小賤人,你——」一個「人」字剛出口,只聽得「啪」的一聲響,已是給雲紫蘿打了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這一記耳光打得委實不輕,只見閔成龍的半邊面好像開了顏料鋪似的,一塊青,一塊黑,又紅又腫,驟眼看去,又像是烤焦了的饅頭!

  閔成龍是楊牧的大弟子,年紀輕輕就做到了京師震遠鏢局的大鏢頭,本領當然很是不弱,不料雲紫蘿這一記耳光倏然而來,竟是打得他毫無躲避的餘地,更不要說還手抵擋了。眾弟子但見人影一閃,聽得「啪」的一聲響,這才知道大師兄給打了耳光,但她是怎樣出手的,誰也沒有看得清楚。定睛看時,只見師娘早已退回了原位,嘴角仍然是和剛才那樣,掛著一絲輕蔑的冷笑,好像從未移動過似的,動作之快,當真是難以形容,眾弟子都不禁相顧駭然。

  楊大姑見雲紫蘿出手如電,心頭也是不禁為之一凜,暗自思量:「這小賤人的武功似乎還在我弟弟之上,她的手法,也似乎不是楊門手法,看來她果然是深藏不露,另有師承的了。她熟悉我楊家的武功,我卻摸不清她的底細,動起手來,只怕還未必準能贏得她呢!」

  閔成龍呆了半晌,驀地喝道:「你們還不趕快上去給師父報仇!」岳豪接聲叫道:「是呀,大夥兒併肩子上呀!」閔岳雖然心膽俱寒,但恃著有楊大姑撐腰,料想至多吃點小虧,最後總還是可以把雲紫蘿制服的,因此便鼓起了勇氣,督促眾師弟向前。

  范魁抱拳一揖,說道:「雲紫蘿,往日你是我的師娘,我絕不敢對你絲毫無禮,但今日你不肯交待我師父是如何死的,我就只好認定你是殺害恩師的仇人了。」說至此處,把眼望向師娘,雲紫蘿淡淡說道:「我說過絕不能在你們威脅之下加以辯白,你要聽你師兄唆擺,那也由你!」范魁道:「既然如此,那可休怪我不客氣了!」當下拔刀出鞘,第一個向雲紫蘿殺去。

  剛才在密室會商之時,范魁還是一直替師娘辯護的,此時他一馬當先衝了出去,幾個小師弟給他激起了義憤,也都跟著衝出去了。閔、岳二人這才暗暗叫了一聲慚愧,抽出兵器,邁步向前。

  楊大姑仍然袖手一旁,冷眼旁觀。她是個老於經驗的武學大行家,樂得有眾弟子先打頭陣,她好在旁看清楚雲紫蘿的家數。

  雲紫蘿以足跟為軸,身形一轉,腳尖在地上劃了一個圓圈,柔聲說道:「寶寶別怕,聽媽的話,坐在這兒,不要哭,也不要跑。」把孩子放在圈子當中,說道:「誰敢踏進這圈子之內,可休怪我立下殺手!」她說這活的時候,眼睛是望向楊大姑母子的,齊世傑「哼」了一聲,楊大姑則仍是意態悠閒地袖手旁觀置若罔聞。

  說時遲,那時快,眾弟子已從四面八方圍攏了來,范魁一招「樵夫問路」,刀光閃閃,最先斫到。跟著方亮的小花槍也擲過去,可是這一刀一槍都是連雲紫蘿的衣角也沒沾著,這二人只覺眼睛一花,雲紫蘿的身形已是在他們的眼前消失。

  閔成龍一聲大喝,截住了師娘的去路,一對日月輪便即當頭砸下。日月輪是一種奇門兵器,擅於鎖拿刀劍,輪子的邊緣都是鋒利的鋸齒,莫說給他掃著,只要勾著了衣裳,雲紫蘿即使能夠脫身,也要出乖露醜了。雲紫蘿嘿嘿冷笑,連閃三招,仍未能脫出雙輪的籠罩。岳豪膽氣頓壯,一口長劍立即向雲紫蘿背心刺去,喝道:「我能饒你,師父在天之靈也不能饒你!」

  雲紫蘿閃躲了三招,這才冷笑道:「看在你們師父的份上,我不屑與你們一般見識,但你們既然如此不知進退,我也只好替你們的師父薄施懲戒了。」話聲未了,揮袖一拂,背後就像長著眼睛一樣,剛好拂開了岳豪從她背後刺來的一劍。只聽得「鐺」的一聲,雲紫蘿身移步換,岳豪兩柄長劍卻給她的衣袖輕輕一帶,插進了閔成龍的日輪之中。火花蓬飛,日輪斷了兩齒鋸齒,岳豪的長劍也砍了一個缺口。岳豪叫道:「大師兄,是我的劍!」幸而他叫得快,否則已是劍折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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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空棺疑案(2)

  閔成龍罵道:「你怎麼不長眼睛!哎呀,快,快走乾門,轉坎位,別,別給她溜了!」原來楊門六弟子是按著五行八卦的方位包圍師娘的,看似各攻各的,雜亂無章,其實卻是暗藏陣法。閔成龍就是這「六陽陣」的指揮。

  哪知雲紫蘿並非溜走,只見她身形一轉,倏然間已到了范魁面前,「嗖」的一個裙邊腿飛出,把范魁踢了一個觔斗,范魁在給她踢中之時,隱約聽得她在耳邊說道:「你是個好孩子,今後可得多多提防你這兩個師兄!」雲紫蘿是用「傳音入密」的內功把聲音送進范魁的耳朵的,只有范魁一人能聽得見。

  范魁跌翻出三丈開外,可是說也奇怪,竟嫌絲毫也不覺痛,就像是給人輕輕提起又輕輕放下一般。范魁這才知道師娘是有意放過自己,爬了起來,心中一片茫然。

  閔成龍喝道:「雲紫蘿你敢傷人!」雙輪挾著勁風,立即便是一招「雙龍出海」狠下殺手。

  雲紫蘿冷冷說道:「閔成龍,你無禮孰甚,我不屑傷你,也得給你留下一點記號!」

  閔成龍在這日月輪上下了十年的苦功,的確是有不凡造詣。聽說雲紫蘿要在他身上留下記號,吃了一驚,不敢攻敵,先行防守,把雙輪盤旋飛舞,將身子遮得風雨不透,心想:「看你赤手空拳,如何能攻得進來傷我?」

  楊牧精通十八般武藝,他的六個弟子所使的兵器也是各各不同。岳豪使的是長劍,方亮使的是小花槍,兩個小弟子宋鵬舉和胡聯奎使的則是鋼鞭和銅棍。此時雖然缺了一個范魁,但見五個弟子用五種不同的兵器聯手圍攻,即使是一流高手,也是極難應付的!

  黑夜幽林,墳邊惡鬥,只見幢幢黑影,槍劍鞭銅加上了一對日月輪縱橫飛舞,幻出了色彩不同的兵器光芒!饒是楊大姑慣經戰陣,也不禁看得目眩神搖!

  突然間只見一道匹練似的白光,閃電般的在黑影中穿來插去,原來是雲紫蘿解下了孝服的束腰素綾,用來當作兵器。只因她出手快得難以形容,遠遠看去,就似是一道匹練似的白光。楊大姑一看,就知道五個弟子要糟,可是她仍然不肯出手。

  楊大姑暗自想道:「但願他們能夠再支持得半枝香的時候,我就可以看清楚她的手法。」

  心念未已,只見雲紫蘿宛似水蛇遊走,突然間只聽得一片叮叮噹噹之聲不絕於耳。就在這霎那間,五個弟子人人覺得虎口一震,宋鵬舉的鋼鞭和胡聯奎的青銅棍脫手墜地,方亮的小花槍飛上了半空,岳豪的長劍給雲紫蘿奪了過去,閔成龍的雙輪卻互相碰擊。收手不住,左手的月輪反打回來,砸向自己的面門!

  閔成龍這一驚非同小可,慌忙鬆手側頭之時,已是遲了片刻,那只月輪斜斜的從他的頸側飛過,一枚鋸齒撕下了他的半隻耳朵!

  雲紫蘿說過要在他的身上留下記號,果然就留下了記號!而且是叫他自己親手用自己的兵器傷了自己的!拿捏時候的準確,力度所用的巧妙,兼之把對方的必然如此應付的後著料得毫釐不差,這種神奇的武功,當真是匪夷所思!楊大姑見了心裡也不由得暗暗佩服,暗自想道:「我幾十年來,從未碰過對手,今晚只怕要碰上一個勁敵了!」

  雲紫蘿緩緩說道:「鵬舉聯奎,你們的功夫還得好好練練,別跟著你的師兄胡鬧!」教訓了兩個小弟子之後,轉過身對岳豪說道:「你與閔成龍狼狽為奸,本來我也該給你留下一點記號的,看在你尚未敢如閔成龍的放肆,饒了你吧。但這柄劍卻是不能還給你了。」說罷,並指在長劍當中輕輕一敲,只聽得「啪」的一聲,岳豪那柄長劍折為兩段。

  岳豪面如土色,不由自己的渾身發抖,顫著腳步,直向後退。

  楊華坐在母親所劃的圈子當中,拍著一雙小手叫道:「媽媽打贏了,媽媽打贏了。媽媽,你還要和姑姑再打一架嗎?你打得真好看,我一點他不害怕。」其實他心裡是害怕的,但他畢竟是名武師之子,有一種嗜武的天性,雖然害怕,也還是想看的。他平日看慣了父親和師哥們練武過招,但和今晚的情形卻大不一樣,在他小小的心靈已隱隱感覺得到這是六個師哥聯合起來欺負他的母親,這是真正的「打架」,決非父親平日和師哥們的練武可比,所以當他看見母親打勝之後,就情不自禁地喝起彩來,同時心裡想道:「姑姑的面色真難看,她一定也是想欺負媽媽。姑姑雖然也疼我,但她欺負媽媽可是不行。最好她們不要打架,但若真的打起架來,我當然是幫媽媽。」

  閔成龍抬起了日月雙輪,走到楊大姑跟前跪下,說道:「弟子無能,有辱師門,師恩難報,師仇難雪,一切還得請師姑給我們作主。」

  楊大姑默不作聲,兩道銳利的目光仍然在注視著雲紫蘿的動靜,瞧也不瞧閔成龍一眼,閔成龍跪在地上,好不尷尬,心裡想道:「難道辣手觀音也害怕了雲紫蘿,不敢和她作對?」

  楊大姑直到閔成龍稟告完畢,這才揮一揮手,沉聲說道:「你丟臉還丟得不夠嗎?給我滾開,別在這兒礙手礙腳。」

  閔成龍給她臭罵反而大喜,如奉綸音地站了起來,連聲「是,是。」躲過一邊。要知楊大姑叫他「別在這兒礙事礙腳」,這當然是準備和雲紫蘿動手的了。他是驚弓之鳥,生怕受了誤傷,躲得唯恐不遠,躲進了樹林,還要找了一塊大石頭作為遮掩,這才敢停下來,把眼一看,只見岳豪、方亮等人亦都進了林子,各自找尋掩蔽之處躲起來了。

  墳地上只剩下楊大姑和雲紫蘿兩對母子,靜得令人心悸,頗有幾分「萬木無聲待雨來」的味道。

  雲紫蘿拂一拂身上的塵土,神色自如地望了楊大姑一眼,說道:「姐姐還有什麼話要說麼?對不住,我可要失陪人了!」外表看來,她似乎是十分冷靜,神色自如,其實內心也好像是繃緊了的弓弦。

  楊大姑冷冷說道:「誰是你的姐姐。雲紫蘿,你莫以為你炫露的這兩手功夫就可以嚇怕我了,你要走嗎,恐怕還不能走得這麼容易!」

  雲紫蘿也冷冷說道:「哦,這麼說你是不許我走了?但只怕你要把我留下,也不見得就怎麼容易吧!」

  眼看雙方如箭在弦,就要動手,站在一旁的齊世傑心裡想道:「料想這賤人不是我媽的對手,不過她若是用兒子作為掩護,媽就不能不有所顧忌了。不如我先把表弟搶了過來,這就不怕她了。」齊世傑年方十六,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雲紫蘿雖然曾經說過誰要踏進她所劃的圈子,碰著她的兒子,她就要立下殺手,但齊世傑卻是絲毫也不把她的話放在心上。甚至因為雲紫一蘿說過這個話,更激起了他要和雲紫蘿作對之心。

  一聲尖叫,打破了暴風雨之前的寂靜!齊世傑撲進了圈子,坐在圈子當中的楊華嚇得失聲驚呼!

  齊世傑本來可以用強抱他出去的,但他一向疼愛這個表弟,不想驚嚇了他,當下輕輕牽他小手,柔聲說道:「表弟不要害怕,我和你到林子裡捉蟋蟀去。」楊華叫道:「我不去,我不要蟋蟀,我要媽媽!」

  雲紫蘿聽得兒子喊叫之聲,面色陡變,立即一掌向前劈去。

  楊大姑凝神待敵,早有準備,她只道以雲紫蘿的本領,不發難則已,一發難必然是極厲害的殺手,是以她不求勝,先防敗,按照原定的計劃,用了一招「鐵鎖橫舟」,雙掌護胸,以逸待勞,在防禦之中暗藏殺手。

  楊大姑身兼兩派之長(她的丈夫生前也是一派武學宗師)這一招「鐵鎖橫舟」,正是她融合兩派之長,別出心裁的一招妙手。妙在守中寓攻,敵人只要稍為冒進,就要給她的掌力震傷。她這一招是蘊藏有三重力道的,破了一重,還有一重。除非敵人的功力比她高出太多,否則決計攻不破她的防禦。

  這本來是極高明的防禦手法,不料雲紫蘿的攻擊手法卻是大出她意料之外。縱然不能說是比她高明,但已令她著了道兒了。

  原來這是雲紫蘿聲東擊西之計,她作勢一掌劈出,似乎是要向楊大姑撲去,身形卻突然倒縱,楊大姑因為採取守勢,來不及跟蹤追擊,雲紫蘿已是一個「細腰巧翻雲」,身形落下,進了那個圈子了。

  齊世傑輕舉妄動,闖入禁圈,楊大姑已知不妙,但還想不到雲紫蘿聲東擊西的身手竟是如此矯捷,此際要趕救也來不及了。楊大姑這一驚非同小可,連忙叫道:「傑兒快走!」

  齊世傑是初生之犢不畏虎,陡覺背後勁風颯然,知是雲紫蘿來到,居然心神不亂,反手便是一掌。雲紫蘿冷笑道:「你敢欺侮我的兒子,不給你一點懲戒,你當我的禁令是亂說的了!」一招拂雲手卸去了齊世傑的掌力,齊世傑身不由己地打了一個盤旋。

  雲紫蘿待他轉到與自己正面相對之時,雙指一伸,就向他的眼睛挖去。楊大姑大叫道:「你敢傷害我兒,我把這條性命與你拼了!」

  雲紫蘿本來只是想嚇一嚇齊世傑的,聽得楊大姑這麼說話,心裡想道:「我若縮手,她只當我是怕了她。好,即使不要他的眼珠,也得在他面上留下一點記號。」怒火一起,雙指就當真挖去,冷笑說道:「你的兒子有眼無珠,要來何用!」

  齊世傑在這驚險絕倫之際,霍的一個「鳳點頭」,右掌打出一半,忽化為拳,猛擊雲紫蘿的前胸。這是不甘受辱,拼著兩敗俱傷的狠招!

  以雲紫蘿的內功造詣,縱然給齊世傑一拳打著胸口,也是不會受傷的,但此時她的雙眼若然挖下,一定會把齊世傑的天靈蓋挖穿,天靈蓋挖穿,齊世傑焉能還有命在?雲紫蘿雖然惱他無禮,也還不忍弄瞎他的眼睛,更何況取他性命?

  好在雲紫蘿的武功已練到了收發隨心的境界,當下一個「移形換位」,五指齊伸,把「二龍搶珠」的招法變為「雲手」在齊世傑脅下一托,喝道:「去吧!」齊世傑一拳打空,身向前傾,給她一托一拋,登時就拋出了圈子。

  楊大姑飛跑過來,齊世傑半空中一個鷂子翻身,剛好在母親面前落下,楊大姑看見兒子沒有受傷,這才放下心,淡淡說道:「雲紫蘿,算你尚還識相。」

  雲紫蘿本想把齊世傑摔個四腳朝天,權當薄懲的,未能如願,倒是頗出意料之外,心裡想道:「雖然是我少用了一份力道,但他給我拋了出去,居然還能施展輕功,小小的年紀,也真是難為他了。」當下冷冷說道:「可惜令郎姓齊,甥舅又無師徒名份,否則楊門的掌門弟子倒是非他莫屬了。我是不願斷了楊家的武學真傳,這才饒了他的,你當我是賣你的帳麼?」

  這番話似贊似諷,要知齊家乃是和楊家齊名的武學世家,如今雲紫蘿稱讚齊世傑已得楊家的武學真傳,反面來說,豈不是齊家的武學他反而沒有學到手了?若再深入一層追問下去,為什麼他的家傳武學反而不精,這就只能有兩個原因了:一是齊家的武學確實不如楊家,故而齊世傑願意棄家傳武學;一是楊大姑將娘家的武學悉心授子,因此造就了他兼具兩家的本領,而得自母親的比得自父親的更多。

  但武林中卻有一條不成文的規例,出嫁的女兒,除非是得了父兄的允許,否則是不能將娘家的武功傳給兒子的。當然,倘若是舅舅收了外甥為徒,那又另當別論。

  雲紫蘿稱讚齊傑世已得楊家真傳,從另一方面來說,又不啻貶低了楊牧的六個弟子。尤其是說他足夠做楊門的掌門弟子這一句話,聽在閔成龍的耳朵裡,更覺得滿肚皮不是滋味。閔成龍暗自想道:「師父的拳經劍譜固然是有可能給雲紫蘿私藏起來,但也說不定是早就給楊大姑拿去了。」

  楊大姑冷笑道:「雲紫蘿,你害死了我的弟弟尚未足,還要來挑撥是非嗎?哼,哼,你現在已經不是楊家的人了,楊家的事,用不著你來多管!」她自以為喝破雲紫蘿的奸計,其實雲紫蘿是沒有這個惡毒的心腸的,雖然她是十分的討厭閔成龍。

  雲紫蘿卻不和她爭辯,只是淡淡一笑,說道:「你也說得不錯,我現在已經不是楊家的人了。華兒,咱們走吧!」一手牽著兒子,便向前行。

  楊大姑喝道:「華兒是楊家的骨肉,不許你將他帶走!」

  雲紫蘿冷笑道:「我放了你的兒子,你卻不肯放過我的兒子麼?」

  楊大姑道:「不錯,你對世傑手下留情,我是應該感激你的。如今我不追究你的殺弟之仇,已經是對你額外開思了!」她外號「辣手觀音」,像今晚這樣的「大發慈悲」乃是前所未有之事。她自己覺得已經是十分「委屈」自己,「遷就」雲紫蘿了,哪知雲紫蘿仍然是不肯讓步,令她下不了台,她也禁不住怒火勃發了。

  雲紫蘿手攜愛子,逕向前行,好像並不把楊大姑放在眼內,心中則是著意提防。要知高手比鬥,只爭毫釐,楊大姑忌憚她,她也是同樣忌憚楊大姑。她貌作輕視對方,正是有意激怒楊大姑的。

  果然心念未已,只聽得楊大姑一聲冷笑,說道:「雲紫蘿,你要帶走兒子也行,只要你逃得出我掌心!」身法如電,聲到人到,截住了雲紫蘿的去路,雙掌齊揮。一掌劈向雲紫蘿,一手便搶她的兒子。

  雲紫蘿喝道:「休得傷了我兒!」在這霎那之間,雲紫蘿也是雙掌齊出。

  四掌相交,變化各異,雲紫蘿左掌打出,好似碰著了銅牆鐵壁,發出了沉雷般的聲響;右掌打出,卻似打到了一團棉絮之中:毫無聲息。饒是雲紫蘿本領非凡,也禁不住心口一凜:「這婆娘的金剛六陽手居然練得如此出神入化,倒是委實不可小覷了!」

  金剛六陽手乃是楊家的絕技,以掌力剛猛馳譽武林。這套掌法脫胎於少林派的大力金剛手,但兩者之間卻有很大的不同。大力金剛手招式簡單,一掌劈出,就是一招,雖然咸猛絕倫,卻無複雜變化,乃是全憑功力取勝的。楊家的金剛手則是招裡藏招,式中套式,每一掌劈出,內中都暗藏著六種不同的奇妙變化。在一般掌法之中,一招兩式,已是難能,一招六式,那是武林僅見的了。是以它的威力或許比不上少林派的金剛手,但碰上旗鼓相當的對手,楊家的金剛六陽手更可以令對方防不勝防!

  本來這種純粹陽剛的掌力是不適宜女子學的,但楊大姑卻別出心裁,另辟路徑,在楊家的掌法上又再稍加變化,減少了幾分陽剛,加上了幾分陰柔,從純粹陽剛的掌力一變而變成剛柔兼濟的功夫。因此楊大姑的金剛六陽手雖說是繼承家學,其中卻也有她自己的創造,變得比原來的掌法更為高明,更為狠辣,更為無懈可擊了!

  雲紫蘿和楊牧做了將近十年的夫妻,對楊家的金剛六陽手當然是十分熟悉,但不料楊大姑使出的金剛六陽手大大出乎她意料之外,一時間,想不出該當如何破解,登時就給楊大姑搶了上風。不過,因為雲紫蘿本身的武學也是極為深湛,楊大姑想在急切之間勝她,卻也不易。

  但雖然如此,總是雲紫蘿己吃了虧。楊大姑一個照面搶了上風,正所謂「得理不饒人」,登時就似暴風驟雨般的向雲紫蘿攻去」由於她的掌力是剛柔並濟,時如驚濤拍岸,時如柳絮輕揚,而剛柔之間又可以互相變易,看來她這一掌打下是陽剛掌力,忽然又會變為陰柔,雲紫蘿摸不清她的虛實,只有連連後追。

  雲紫蘿還有一樣吃虧之處,是必須照顧她的愛子,只能單掌應敵,而且不敢離開愛子三步之外,如此一來,她本來是極為輕靈的身法當然也受到影響了。

  激鬥中楊大姑一掌拍來,雲紫蘿已是無法兼顧,正要拚著受她一掌,免得愛子受了誤傷,楊大姑卻忽地變招,攻向侄兒不在的另一方。雲紫蘿心念一動,登時想到了反敗為勝之法,她本來是在前面遮著兒子的,此時突然退後,讓兒子在她面前。心裡想著:「阿華是你楊家骨肉,諒你不敢傷他!」

  楊大姑果然吃了一驚,連忙化掌為抓,想把楊華抓過去,說時遲,那時快,雲紫蘿突然轉守為攻,只見四面八方幻出了千重掌影,伊如落英繽紛,春花蔬黎,看得人眼花撩亂,原來這套掌法,就叫做「落英掌法」。乃是一位前輩女俠所創,楊大姑也是未曾見過的。

  落英掌法是必須和十分高明的輕功配合的,雲紫蘿練有一套「穿花繞樹法」,身似行雲,步如流水,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瞻之在左,忽焉在右,和落英掌法配合,正是相得益彰!剛才雲紫蘿因為要分神照顧愛子,不敢使出這套掌法,如今大膽使用,果然立即反客為主,不過數十招,就反奪先招,搶得上風!

  楊大姑罵道:「好個狠毒心腸的惡婦,你,你竟然把我的侄兒當作護符嗎?」雲紫蘿道:「你怕傷害孩子,咱們就另約日期,另找地方,我和你單打獨鬥。我若輸了給你,母子任憑你如何處置。你若輸了給我,這孩子從此就不許你管了,你敢應承麼?」

  楊大姑怒道:「我才不上你這脫身之計,要單打獨鬥,在這裡不行麼?把孩子放在林子裡,叫世傑看著他,你若贏得了我,我許你把孩子帶去?」

  雲紫蘿冷笑道:「你信不過我,我又豈能信得過你?」楊大姑大怒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我雖是女流之輩,說話可沒有不算數的,你膽敢不相信我!」

  雲紫蘿緩緩說道:「難道我就說話不算數的嗎?你又何以不相信我呢?再說,即使我可以相信你,我也不能相信你的兒子,更不能相信閔戒龍和岳豪這一班目無尊長的混帳東西!」

  雲紫蘿口中說話,掌法卻是絲毫不緩,話猶未了,又已把楊大姑迫追了十幾步,冷笑說道:「你是沒法攔阻我們母子的了,我勸你還是趁早罷手了吧,你自動給我們讓路,留點香火情,日後也好相見。」

  雲紫蘿以為穩操勝券,不理楊大姑不肯讓路,便要硬闖過去。哪知楊大姑外號「辣手觀音」,這外號豈是無因而至?眉頭一皺,驀地計上心來:「我何不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主意打定,雙掌齊出,突然又是「金剛六陽手」的殺手絕招!而且是用了七分陽剛的力道。

  雲紫蘿吃了一驚,心想:「難道她敢當真傷害我兒?」楊大姑出手何等之快,雲紫蘿心念未已,她這雙掌已是奔雷遂電般的打來!看這掌勢,竟是絲毫也不顧忌!雲紫蘿連忙掩護孩子,奮力解了她這一招,但卻是不能不又給她迫回去了。

  楊大姑冷笑道:「你身為母親,不顧孩子,我做姑姑的也顧不了這許多了!即使誤傷了他,弟弟在天之靈,也會原諒我的!我這是替他報仇呀!」

  雲紫蘿罵道,「你、你、你,世上竟有你這樣狠毒的姑姑!」楊大姑聽了她的惡罵,心裡暗暗好笑。

  原來楊大姑這一套金剛六陽手的神妙,還在雲紫蘿的估計之上,她的掌力業已到了收發隨心之境,倘若真打著了楊華,也不會把楊華打死的。不過孩子可能受驚,因而跌倒,輕傷那就難免了。楊大姑現在就是決意冒這個險。

  雲紫蘿果然上當,母親愛護兒女出於天性,她見楊大姑惡狠狠的攻來,怎能不慌,此時即使她明知楊大姑不敢傷害楊華,但她自己也是不敢把兒子的性命拿來賭博了。當下只好用身掩護楊華,拚命抵擋。

  兩個本來是半斤八兩,鼓旗相當,如今一個有了顧慮,一個卻是全力進攻,雲紫蘿哪裡還能打得過楊大姑?

  楊華躲在母親背後,見姑姑一臉孔凶神惡煞的神氣,追著他的母親來打,嚇得「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叫道:「媽媽,姑姑,你們不要打架了,我怕,我怕呀!」

  楊大姑一招「圈手」,封住了雲紫蘿可能會有的反擊,喝道:「雲紫蘿,把我的侄兒留下,我讓你走!否則可休怪我手下無情,你死不足惜,連你的兒子也要無辜受累了!」

  雲紫蘿歎了口氣,說道:「你為什麼一定要令我們母子生離?」

  楊大姑冷笑道:「孩子是我楊家骨肉,我不追究你殺害丈夫,你還要和我爭奪孩子?」

  雲紫蘿道:「你口口聲聲說是你楊家骨肉,唉。」楊大姑怒道:「他當然是我楊家骨肉,你已不是楊家的人了,你還有臉向我求情?」

  雲紫蘿心裡想道:「還是不要告訴她的好,否則只怕連這孩子也保不住。」

  楊華喊道:「我不跟姑姑,我要跟媽媽!」

  楊大姑道:「乖侄兒別哭,你這媽媽不是好人,她是殺害你……」

  雲紫蘿柳眉一豎,斥道:「不許你對孩子誣蔑我,否則我寧死也要和你一拼。」

  楊大姑只求得回侄兒,當下只好把「她是殺害你父親的兇手」後半句吞下去,說:「好,我現在不說,他長大了,也自然會明白的。你叫他跟我走吧。」

  雲紫蘿道:「你答應我一定要好好待他。」

  楊大姑道:「笑話!笑話!他是我楊家的骨肉,我怎會不好好待他。」

  雲紫蘿道:「好,那我就放心了。寶寶,你跟姑姑回家吧。」

  突然吻了吻兒子的雙頰,立即便把兒子推開,掩面飛跑。兒子的哭聲像一支支利箭,刺入她的心坎,她恐怕一停下來,就難以再走,累及兒子。只好盡快飛逃,不敢回頭一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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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蒙面怪客(1)

  秋色冷似刀,一派酸風捲怒濤。並馬三河年少客,粗豪,皂棟林中醉射鵰。殘酒憶荊高,燕趙悲歌事未消,憶昨車聲寒易水,今朝,慷慨還過豫讓橋。

                 一一一陳維嶄

  楊門眾弟子看見雲紫蘿去得遠了,這才各自從躲藏之處出來。閔成龍以掌門大弟子的身份拜謝師姑,說道:「師姑絕世武功,終於打敗了這個凶狠惡毒的賤人,保全了師父的骨肉,弟子輩固然感激,師父在天之靈,亦可瞑目了。」岳豪說道:「可惜給雲紫蘿跑了。」閔成龍道:「這是師姑寬大為懷,不為已甚,否則這賤人焉能還有命在?」岳豪連忙說道:「是呀,師姑行事,端的是恩威並施,情理兼顧,弟子佩服得很。」心裡想道:「大師兄拍馬的本事,可比我高明的多了。這次若不是師姑拿小師弟的性命來威脅雲紫蘿,鹿死誰手,只怕還是難以預料呢。」

  楊大姑臉上好像刮得下一層霜,哼了一聲,說道:「你們別給我臉上貼金,今晚我是難奈她何,便宜了小賤人了。但終須有日,我還是要找她算帳的。好,你們不必多說了,都回去吧。找你們師父的拳經劍譜要緊。」

  閔成龍聽得此言,暗暗歡喜,心裡想道:「師姑這麼說,拳經劍譜想必是還在師父家中。」他起初懷疑是已給雲紫蘿偷去,後來又懷疑早已落在楊大姑手中,但楊大姑素來以作事精明,手段狠辣著稱,她與雲紫蘿交手數十回合,拳經劍譜若是藏在雲紫蘿的身上,以她銳利的目光自是看得出來。她沒有威脅雲紫蘿把拳經劍譜一併交出,也可以證明的確不是在雲紫蘿的身上了。以楊大姑的身份,應該是不會對小輩說謊的,她既然要眾弟子回家去找,可見這拳經劍譜並沒有拿去。故此閔成龍本來以為是沒有希望的了,聽了她這一句話之後,不由得心思又活動起來。

  楊華忽地又「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喊道:「你們為什麼罵我媽媽,我不跟你們回去。我要媽媽,我要媽媽!」楊大姑哄他道:「寶寶別哭,你媽是壞人,姑姑才疼你。」楊華喊道:「不,你說我媽媽壞話,你才是壞人!」楊大姑皺了皺眉,斥道:「小孩子不懂事,胡說八道!」一把將他抱了起來,用了個巧勁,令他無法動彈,只能哭喊。楊大姑也不理會他的哭喊,便把他抱回家了。

  回到楊牧家中,楊大姑把侄兒交給婢女翠花,便即帶領眾弟子搜查雲紫蘿的臥房。她顧著自己的身份,只是從旁監視,沒有親自動手。

  拳經劍譜沒有發現。卻搜出了楊牧的一封遺書。齊世傑「咦」的一聲叫了起來,說道:「媽,這是舅舅留給你的信呢!」

  楊大姑接過來一看,只見信封上寫著「蓮姐親啟」四個大字。楊大姑的閨名正是楊蓮。楊大姑見了這封信,認得的確是弟弟的筆跡,不由得有點驚疑不定,一面拆信,一面想道:「難道弟弟早已知道有一天要給雲紫蘿害死,預先留下這封信要我給他報仇麼?但這封信放在雲紫蘿梳妝台的抽屜裡,這小賤人怎的沒有發現?」只因楊大姑深信弟弟是給雲紫蘿害死的,根本就沒有考慮到還可能有其他的死因。

  豈知拆開了信一看,方知大謬不然。只見信上寫的是:「蓮姐如晤:弟有難言之隱,唯有一死了之。此事與弟婦無關,弟大去之後,吾姐不必勉強伊為弟守寡,倘若伊欲攜子他去,亦可聽其自便。弟之死因,請吾姐亦不必向弟婦追究,總之千萬不可將伊為難,否則弟縱一死亦難瞑目也。又弟若此次僥倖不死,則十年之後,當與吾姐細說其中因由。唯生死渺茫,弟是否尚有一線生機,唯有寄望於上蒼矣。但姐在人前,必須視弟為已死,否則弟縱能此次倖免,終亦難逃大禍也。」

  這封信言辭閃爍,楊大姑看了更是驚疑不定,但在驚疑莫測之中,卻又有了幾分意外之喜了,楊大姑不動聲色,暗自想道:「從這封信的口氣看來,弟弟是自殺的了,但何以又有或許可以幸兔的話呢?」突然想起了神偷快活張告訴她的一句話,當神偷快活張發現楊牧自殺不遂,雲紫蘿責備他的時候,楊牧曾經說道:「我這次自殺,一半是真,一半是假。」快活張複述楊牧這句話的時候,亦曾大惑不解地表示過自己的意見:「自殺就是自殺,怎的還會有一半是真,一半是假的?」

  楊大姑此時也仍是疑團滿腹,但又好似稍為懂得了一些,從這卦信中閃爍的言辭看來,不正是為一句「一半是真,一半是假」的話作了註解麼?

  「弟弟究竟是真死還是假死?」看了這封信,在楊大姑的心裡就不能不有這個疑問了。「開棺不見屍體,看來多半還是假死的吧。但弟弟若活著,他又為什麼要在十年之後才肯告訴呢?我是他唯一的親人啊!」楊大姑心想。想至此處,不覺有點心傷。不過現在總是有了希望,希望在十年之後可以見到弟弟了,因此楊大姑雖然還是難免有點傷心,但也感到欣慰了。

  齊世傑和楊牧的六個弟子屏息以待,待到楊大姑的目光從信箋一移開的時候,齊世傑和閔成龍不約而同道:「媽,舅舅的信說的什麼?」「師姑,師父留下了什麼遺言?可曾提到了拳經劍譜?」

  楊大姑將信折好,放入懷中。淡淡說道:「沒有什麼。」

  閔成龍詫道:「沒有什麼?」半信半疑的神氣,已是不自禁在面色上流露出來。

  楊大姑哼了一聲,冷笑說道:「閔成龍,原來你就只是關心你師父的拳經劍譜麼?」

  閔成龍嚇得面如土色,連忙說道:「不,不,不!師姑,你、你可不要誤會才好。弟子深受師恩,是以想知道恩師有甚遺言交代,我們做弟子的,才好遵從他老人家的指示替他報仇啊。我想師父定然知道我們鬥不過雲紫蘿,因此或許會有拳經劍譜留給我們,好讓我們練成武藝替他報仇。但師父既然沒有提到,弟子自是不敢再問。」

  從墳地回來一直沒有說過話的范魁此時方始問道:「師父究竟為什麼死的,遺書可有透露?」

  楊大姑冷冷說道:「你還何必再問,當然是給雲紫蘿害死的。他早已知道雲紫蘿有害他之心,所以才留下這封信給我的。」

  楊大姑倒不是存心要陷害雲紫蘿,但因她弟弟叫她絕對不可透露他可能還活在人間的秘密,因此只有把他說成是給妻子害死,眾弟子才不會另有懷疑。楊大姑心裡想道:「只要我不去和雲紫蘿為難,想你們也動不了她一根頭髮。雲紫蘿對我無禮,我叫她蒙受不白之冤,也不為過。」

  范魁心裡仍在懷疑,想道:「但你又為何說沒什麼呢?」當然他不敢質問師姑,但楊大姑卻已猜到了他想說的話,當下淡淡說道:「其實即使沒有這封信下來,我也知道兇手是誰的了。有這封信,沒這封信都是一樣。」

  岳豪跟著說道:「不錯,有了這許多證據,還有誰敢說不是雲紫蘿謀殺的嗎?」說話之時,特地瞪了范魁一眼,范魁低下了頭,不再說話,心裡卻想:「此事定有蹊蹺,我就不相信是師娘害死師父。」

  楊大姑道:「你們繼續搜查吧,我可要出去看看華兒了。」

  楊華此時正在靈堂裡又哭又喊,翠花哄他吃飯,他把飯碗也摔破了。

  楊大姑皺眉道:「華兒,你怎可這樣不聽話?翠花,讓我來給他吃。華兒,你再淘氣姑姑可要打你了。」

  不料楊華非但不吃楊大姑給他端來的飯,反而脾氣發得更凶,突然在楊大姑的手臂上咬了一口,叫道:「你把我的媽媽趕跑,我恨你!」

  楊大姑不由得動起怒來,罵道:「你以為我不敢打你麼?」裝模作樣一掌向楊華打去。

  忽地有一人喝道:「住手!」楊大姑吃了一驚,抬頭看時,只見一個蒙面人已是站在她的面前!

  楊大姑外號「辣手觀音」,不但有「金剛六陽手」的絕枝,而且精通暗器功夫,有「聽風辨器」之能,只要有一點點聲息,就瞞不過她的耳朵。但如今竟給一個蒙面人來到了她的面前,她方才發覺,這一驚自是非同小可!

  但楊大姑畢竟也是個慣經風浪的巾幗鬚眉,這一驚雖然是非同小可,還不至於令她亂了心神,驟吃一驚之後,立即鎮定下來,全神戒備。只見這人戴著黑色的面罩,只露出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這一雙大眼睛正在直上直下的打量著她。

  楊大姑喝道:「你是什麼人,為何擅闖進我的家門?」

  那蒙面人則冷冷說道:「你想必就是楊武師的姐姐,人稱辣手觀音的楊大姑吧?」

  兩人幾乎是同時向對方發問。

  楊大姑冷笑說道:「你既然知道我的外號,為何還敢如此無

  蒙面人「哼」了一聲,說道:「別人怕你,我卻正是要來找你的,你不必管我是誰,我只要你回答我的兩個問題。」

  楊大姑道:「我不回答,你又如何?」

  蒙面人淡淡說道:「那就請試試是你辣手還是我辣手了?」

  楊大姑氣往上衝,但因好奇心起,姑且忍住不發,說道:「好,那你就說來讓我聽聽吧。回不回答,那可就得看我高興不高興了。」

  蒙面人道:「第一個問題,你的弟弟是真死還是假死?第二個問題,雲紫蘿哪裡去了?」

  楊大姑面色一變,悄聲說道:「你是雲紫蘿的什麼人,這樣關心她?」

  蒙面人道:「現在是我問你,尚未輪到你問我。」

  楊大姑冷笑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是雲紫蘿的舊情人不是?哼,好大的膽子,居然找上門來啦!」

  蒙面人喝道:「住嘴,不許你污蔑雲紫蘿!」

  楊大姑道:「我偏要說,你怎麼樣?好,你問我的兩個問題,我現在就回答你吧。雲紫蘿謀殺親夫,早已畏罪私逃了!我正要查究誰是指使她謀殺我弟弟的姦夫!」

  蒙面人好似呆了一呆,搖了搖頭,自言自語地說道:「不對,不對,唉,難道一一」此時楊大姑已經站在他的對面,兩道銳利的目光緊緊盯著他,防他突然發難。那蒙面人霍然一省,底下的話就沒有再說下去。

  楊大姑冷冷說道:「什麼不對?」

  蒙面人道:「雲紫蘿嫁你弟弟,雖說是彩鳳隨鴉,但她心地善良,既然米已成炊,也必定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

  楊大姑怒道:「你們姦夫淫婦,害死了我的弟弟,還敢在他的靈堂上當著我的面辱罵他!」

  楊大姑是個武學大行家,這蒙面人雖然未曾出手,但楊大姑從他剛才進來的時候那種神出鬼沒的功夫,和他這雙精光蘊目的眼睛,早已看出了他是非同小可的武林高手!楊大姑不由得這樣想道:「是了,牧弟想必是早已察覺那小賤人的私隱,知道她有這樣一個本領高強的情人,恐防自己敵不過他,故而要假死的,那小賤人則可能是因為牧弟對她太好,她的良心尚未喪失,念及一點夫妻之情,故而只要牧弟從此不再露面人間,讓她可以稱心如意地跟她的舊情人,她也就不為已甚,願意替牧弟的假死遮瞞了。」

  楊大姑自以為這個解釋合情合理,事情的真相一定是這樣,因此她對這個蒙面人就不禁充滿了敵意,而又不敢在他面前洩露半點口風,讓他猜測得到她的牧弟乃是假死。她一口咬定是這蒙面人串通了雲紫蘿害死他的弟弟,為的就是要這蒙面人確信她的弟弟是已死無疑,至於誰是兇手,那就任由這蒙面人去猜度了。

  那蒙面人受了楊大姑的辱罵,也不禁發起怒來,喝道:「你這潑婦,休再胡說!」楊大姑退後一步,默運玄功,準備應敵,冷冷說道:「你待怎樣?」

  楊大姑知道這蒙面人就要出手,不料這蒙面人卻是身形一晃,從她身旁經過,斜踏兩步,走到了靈堂的供桌之前。他踏的乃是五行八卦步法,內中藏著精妙的後著,顯然也是在防備著楊大姑的攻擊。

  楊大姑剛才拿來給楊華吃的那碗飯還放在供桌上,楊華不肯吃飯,此時正站在供桌旁邊,定著眼神,看姑姑和這蒙面人吵嘴,他正在恨他姑姑,見這蒙面人敢於罵他姑姑,而姑姑又好像有點害怕這蒙面人,心裡覺得很是痛快。

  楊大姑喝道:「你幹什麼?」

  蒙面人道:「我不屑與你這潑婦一般見識!但你趕走雲紫蘿,我可不能讓你再折磨她的孩子了。」當下伸出手來,輕輕撫摸楊華,柔聲道:「好孩子,我帶你去找媽媽,你說好不好?」

  楊華道:「好呀,好呀!我不要姑姑,我要媽媽!」

  蒙面人撫摸楊華之際,是弓著腰下半身斜靠供桌的,楊大姑在供桌的另一邊。突然一掌擊下,喝道:「豈有此理,放開我的侄兒!」

  楊大姑的金剛掌力有隔物傳功之能,她掌擊供桌,正是想以這種上乘的內功,出其不意的打傷蒙面人的。

  只聽得「蓬」的一聲,供桌當中裂開。供品撒了滿地。蒙面人紋絲不動,反而是楊大姑給震退了兩步。

  原來楊大姑使出隔物傳功,對方卻把她傳來的這股力道反震回去,而且比她原來的力道還更剛猛幾分!

  楊大姑又驚又怒,但既然撕破了臉,當然也只能是一不做二不休的了。

  蒙面人以混元一氣功反震楊大姑的金剛掌力,見楊大姑只是退了一兩步,居然沒有跌倒,亦是不禁心中一凜,想道:「辣手觀音果然名不虛傳,幸虧我的混元一氣功已經練成,否則只怕未必就能勝過她呢!」又想:「她不惜打碎弟弟的供桌,看來楊牧之死多半是假的了。」

  心念未已,只覺勁風颯然,楊大姑又已撲到!掌影翻飛,正是金剛六陽手中的一招精妙殺手!

  金剛六陽手一招六式,使將出來,端的是非同小可,這霎那間只見四面八方都是楊大姑的影子,蒙面人的身形,已是在她的掌勢籠罩之下。

  楊大姑喝道:「你不放我的侄兒,休想走出我楊家門!」

  話聲未了,只聽得勁風激盪,聲如裂帛,那四面八方的掌影,就如風捲殘雲一般,轉瞬間盡都消失。楊大姑垂下雙手,倒躍出一丈之外,蒙面人攜著楊華,卻已到了門口。

  蒙面人冷笑道:「我要來就來,要去就去,誰阻得住?」

  楊大姑悶聲不響,突然一咬牙根:把手一揚,撒出了一把梅花針,心裡想道:「即使誤傷華兒,我也顧不了這許多了。」

  楊大姑的梅花針細如牛毛,發出之際,無聲無息,專打人身穴道。她之所以獲得「辣手觀音」的外號,一大半就是由於她有這一套厲害的暗器功夫。此時蒙面人剛好轉過了身,背向著她。楊大姑撒出了梅花針,自以為是非中不可。

  不料蒙面人的「聽風辨器」本領比她還更高明,背後就像長著眼睛似的,恰恰就在她這一把梅花針堪堪射到背後之時,蒙面人籠手袖中,揮袖一捲,楊大姑發出的這一把梅花針全部插在他的袖子上。密密麻麻的在兩邊衣袖排列成行。但卻沒有一支梅花針能夠穿過他的衣袖射進他的穴道。

  蒙面人冷笑道:「楊大姑,你還不肯干休,那就只有自討苦吃了。好,來而不往非禮也,讓你看看我的暗器功夫!」金芒四散,宛如黑夜繁星,殞落如雨,齊世傑幸得他母親及時推開,沒有受傷,那蒙面人見楊大姑能以金剛六陽手的剛猛掌力化為柔勁,抵擋他反射回去的梅花釘,使得這般神妙,也是不禁有點佩服。

  楊大姑自知不敵,沉聲說道:「你持強搶了我侄兒,你可不要後悔。除非你現在就殺了我,否則總有一日我要找你報仇。」

  蒙面人冷冷說道:「你雖然潑辣可憎,但罪不至死,我殺你做什麼?我一不怕報仇,二不怕和你講理。不錯。這孩子是你侄兒,但他還有比你更親的親人,我是為他的母親奪回兒子,和你到哪裡理論,也不怕你!」蒙面人是腳步不停口中說話的,說到最後兩句之時,背影早已消失。但他說的每一個字還是清清楚楚的送入眾人耳中。

  楊大姑頹然坐下,忽聽得岳豪叫道:「大師哥,你怎麼啦!」楊大姑回頭一望,只見閔成龍血流滿面,正在呻吟。原來他的面上插有十幾口梅花針。蒙面人反射回來的那一大把梅花針,有一大半給楊大姑打落,有一小半卻是插上了他的面孔了。

  大約因為梅花針份量很輕,插得又不深,所以閔成龍並不如何疼痛,不過由於心中害怕的緣故,還是不免呻吟。

  眾人剛才都把注意力放在蒙面人身上,蒙面人走後,方才注意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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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蒙面怪客(2)

  楊大姑正是滿懷氣惱,見他這個樣子,更是氣上加氣,說道:「人家沒有射瞎你的眼睛,已是對你手下留情了。幾支梅花針要不了你的命的。嚎叫什麼?虧你是掌門大師兄,也不怕在師弟面前丟臉,來,我給你醫。」

  閔成龍想道:「你只顧救你侄兒,卻不顧我。哼,你自己也給人家打得毫無還手之力,不丟臉麼,卻來說我!」但聽得師姑給他治傷,心中有氣也是不敢哼一聲的了。

  楊大姑取出了一塊磁石,把閔成龍臉上的梅花針吸了出來,說道:「我這針是沒毒的,你自己敷上金創藥就行啦。」

  岳豪說道:「大師哥我給你敷藥。」為了討好師兄,一面敷藥,一面說道:「還好,還好,針孔很細,傷好之後,不容易看出來的。」范魁忍著笑說道:「可惜大師哥這張英俊的面孔卻變作了麻子啦!」閔成龍怒道:「我變作麻子,你好得意麼?」范魁道:「不,我只是為大師哥可惜罷了。」

  閔成龍道:「師姑,弟子受辱,無關緊要。但小師弟給人搶去,卻是辱及師父英名,假如給人知道那人是從師姑你手中搶去的,那、那就更不好了。」

  楊大姑哼了一聲,說道:「你不用拿話激我,我若不報此仇,也不叫辣手觀音了。」

  岳豪說道:「有師姑一力擔承,自是不愁此仇不報。不過有點棘手的是咱們都不認識這個蒙面人,連他的姓名也不知道。」

  楊大姑冷冷說道:「不知道不會打聽嗎?我雖沒見著他的面孔,但憑著他的武功招式,也不至於沒有線索可尋的。好,你們慢慢去找還你師你的劍譜吧,我可要回家了。」

  閔成龍道:「師姑不多住兩天?該不是怪責弟子吧?」

  楊大姑道:「你不是急於報仇麼,所以我才要趕回去稟告傑兒的叔祖啊!」

  閔成龍大喜道,「他老人家已經回來了嗎?」

  原來齊世傑的叔祖就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四海神龍」齊建業,齊建業不但本領高強,而且交遊廣闊,長年在外,很少回家。是以倘若要打聽什麼武林人物的來歷,向他請教,多半會得到答案。

  楊大姑似乎是嫌他問得多餘,根本不予理睬,齊世傑道:「叔公回來已經有十多天了,聽說不久又要出去的。」楊大姑道:「你已知道叔公不久就要外出,還在這裡多說閒話幹嘛?」齊世傑應聲道:「是。」背起行囊,便即跟在母親後面,離開舅舅的家。

  蒙面人此時也正在攜著楊華疾走,但走的方向卻與楊大姑母子不同。他是向著楊家屬後的山上走去,去找尋楊牧的墳墓的。

  他打敗了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辣手觀音」楊大姑,絲毫也不覺得高興,心中只是一片茫然。因為他的兩個問題還是未曾得到解答,楊牧究竟是真死還是假死?雲紫蘿也不知如今是在何方?

  楊華給他牽著小手跑路,好像騰雲駕霧一般,只聽得耳邊呼呼風響,兩旁樹木不住後退,心裡又是高興,又是有點害怕,忽覺身子一輕,原來是蒙面人抱起他跳過一道山澗,楊華禁不住「呀」的叫了一聲。

  蒙面人將他輕輕放下,微笑說道:「嚇壞了你吧?」

  楊華道:「好玩得很,我一點也不害怕。叔叔,你的輕功真好,比我爹爹還好。你是什麼人?」

  蒙面人道:「我姓宋。我是你媽媽的好朋友。你叫我宋大叔就行了。」楊華道:「宋大叔,咱們現在是去哪兒?」

  蒙面人道:「你這次跟我出門,以後就是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了。我帶你去和你爹爹告別。」

  楊華小臉上露出不解的神色,說道:「你不是說要和我去找媽媽的麼?」

  蒙面人道:「不錯。但我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找著你的媽媽,所以我想讓你先向爹爹辭行。」

  楊華道:「但爹爹也早已不見了啊,你找得著他嗎?」

  蒙面人道:「我是帶你到他墳前磕頭,你爹不是葬在後山嗎?」

  楊華道:「不,你到那裡也是見不著他的。」

  蒙面人笑道:「當然是見不著他。你不明白,你跟著我走就好了。」他只道是小孩子不懂事,卻不知墳墓早已掘開,楊華是因為早已知道棺材裡沒有他的爹爹,才這樣說的。

  楊華給他拉著飛跑,不敢分神多說,只是接連說了兩聲:「好,跟你,跟你!」

  蒙面人心裡想道:「這孩子已經七歲,還是這麼不懂事。倘若找不著雲紫蘿,我可是自討苦吃了。」

  但隨即又想道:「雲紫蘿失了孩子,一定非常傷心。總得有一個人來做這件傻事,替她把孩子先帶出去,然後慢慢找她。孟元超不來,只有我宋騰霄來做這一件傻事了。」

  忽地他想起了楊大姑罵他的說話,心中不覺苦笑,又再想道:「那潑婦說我是她的舊情人,我倒希望是的。只可惜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她的芳心何屬。當然她是不甘願嫁給楊牧的,但卻不知道她真正喜歡的人是我呢還是孟元超?」

  心海波翻,塵封的往事有如沉渣泛起,霎時間都湧到了心頭了。」

  二十年前,當雲紫蘿還是梳著兩條小辮子的小女該的時候,他們就是好朋友了。因為他們同住在一個村莊,兩人的父親也是極好的朋友。

  雲紫蘿是從外地搬來蘇州的,後來他才知道雲紫蘿的父親是一位隱姓埋名的武林高手,少年時闖蕩江湖,和他父親曾經有過好幾次共同患難的交情。他之所以搬來蘇州,或許就是因為老年寂寞,想和老朋友住在一起的緣故。

  後來兩人的父親相繼謝世,但兩家交誼仍然如故。虎丘山上,姑蘇台畔,他和雲紫蘿不知曾消磨過多少個月夜花朝?雲紫蘿把他當作哥哥,他也把雲紫蘿看成妹妹。兩小無猜,這句話用在他們身上當是再也恰當不過的了。

  可是到了雲紫蘿十五歲那年,他們這兩小無猜的情形忽然有了改變。並不是因為大家年紀漸漸長大的緣故,而是因為一個「第三者」突如其來。

  這個「第三者」就是後來也變成了他的好朋友的孟元超。

  孟元超和雲家是世交,兩家好像還有點親戚關係。他來了之後。宋騰霄與雲紫蘿原來的「兩小無猜」的情況就一變而為「三人同行」了。每次宋騰霄約她出去遊玩,她總是要把孟元超一同叫去。反過來也是一樣,孟元超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也少不了一個宋騰霄。

  孟元超體格魁梧,但眉目之間卻有一股清秀之氣,人又沉默寡言,雲紫蘿常常打趣他,說他像是江南的山。

  宋騰霄比較活潑,彈得一手好琴。舉止文雅,但有時發起脾氣來卻很凶。雲紫蘿也常常打趣他,說他像江南的水。

  宋騰霄記得有一次他們三人同往杭州,遊覽西湖。湖中泛舟之後,又到孤山折了梅花回來,再到湖邊的蘇堤漫步。其時己是月上梢頭的時候了。三個人都沉醉在美妙的景色之中。宋騰霄不知他們二人在想些什麼,他自己卻在想著心事。清風掠過湖面,他嗅到了雲紫蘿的髮香。他忽然大膽起來,覺得有些話應該和雲紫蘿說了。

  孤山上有宋代處士林和靖的墳,雲紫蘿手捻梅花,低聲吟詠林和靖的名句:「疏影橫斜水深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久不說話的孟元超忽地說道:「我不喜歡林和靖。」雲紫蘿道:「為什麼?」孟元超道:「這個人太過矯情。」雲紫蘿道:「何以見得?」孟元超道:「林和靖梅妻鶴子,豈非不近人情?」雲紫蘿道:「他以梅為妻,以鶴為子,其中自有樂趣。歷來文士,都說他是高風亮節呢?」孟元超道:「他愛梅愛鶴多過愛世人,充其量不過是個自了漢。」雲紫蘿笑道不錯,我知道你胸懷大志。你是個人世的豪傑,不是個出世的隱士。」接著問宋騰霄道:「你呢?」

  宋騰霄笑道:「談什麼出世入世未免太玄,我倒是因為你念了林和靖的詩,想到了另一位詩人的名詩來了。」雲紫蘿好似頗感興趣,說道:「誰的詩,念來聽聽。」

  宋騰霄道:「這是蘇東坡的詩,正是吟詠西湖的。」於是輕聲念道:「湖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進雨亦奇,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念完詩後,笑道:「西施是古代的蘇州美人,你是現代的蘇州美人。卻不知你這位西子是愛湖光瀲灩的西湖呢?還是愛山色空進的孤山?」

  雲紫蘿一聽這話臉都紅了。啐道:「亂嚼舌頭。」宋騰霄笑道:「說說笑又有何妨?不過我倒真想知道你是愛山還是愛水呢?」雲紫蘿過了半晌,笑道:「蘇東坡早已替我回答了,湖光也好、山色也好,湖光山色一般佳!」

  這一次的試探,沒有得到結果,不久他們就因為一件意外的事情分手了。雲紫蘿芳心屬誰,始終是一個啞謎。

  宋騰霄憫憫前行,雙腳在跑,一顆心也在跑,像野馬一般,跑到了西子湖邊,跑到了小孤山上,回到了過去的日子,往事一幕幕地翻過心頭。

  楊華清脆的童音銀玲也似地特地從夢境之中搖醒:「叔叔,不用跑了啦,咱們到了。你瞧,這裡哪找得著爹爹?」

  宋騰霄定睛一看,只見墳砌倒地,墳墓早已掘開,墓旁是一具揭開了蓋的空棺。

  雲紫蘿給他的啞謎他沒參透,楊牧之死在他心上造成的疑團卻已經是揭開了。

  宋騰霄道:「你爹爹呢?你知道他躲在哪裡?」

  楊華搖了搖頭,說道:「我不知道。他們都說爹爹睡在棺村裡,可是棺材裡可並沒有爹爹!叔叔,他們為什麼要騙我呢?」

  宋騰霄道:「這件事要見了你的媽媽才能知道。你媽媽呢?」

  楊華道:「媽媽打不過姑姑,跑了。」

  宋騰霄道:「這墳墓是你姑姑掘開的嗎?」

  楊華說道:「不錯,還有師哥他們。我一直以為他們是好人的,但是他們掘爹爹的墳,又和媽媽打架,他們就不是好人了。叔叔,我說的對麼?」

  宋騰霄道:「對,你的姑姑和大師哥都不是好人。但你也鬧不著理會他們了,你跟我走吧,到長大了才回來,就誰也不敢欺負你了!

  楊華忽道:「不,我現在不想走了。」

  宋騰霄道:「為什麼,你不是說願意跟我的麼?」

  楊華道:「我肚子餓,你拉著我,我也跑不動了。」原來他因為發脾氣沒有吃中飯,現在肚子正餓得咕咕的叫。

  宋騰霄笑道:「不用發愁,我有好東西給你吃。」打開一個裝滿糕餅的錦盒,說道:「這是合桃酥,這是千層糕,這是桂花糖,你一定喜歡吃的,吃吧。」原來他帶來的這盒糕餅,正是雲紫蘿平日最愛吃的蘇州采芝齋的糕餅,想不到未能送給母親,卻給孩子吃了。楊華吃得津津有味,連連讚道:「果然好吃,果然好吃!」宋騰霄在一旁微笑看他吃餅,忽覺這個孩子的一雙大眼睛眨呀眨的,很像是一個人。

  一路上宋騰霄因為在想著心事,沒有仔細看他。此時只覺得這個孩子不但是眼神酷似,連面貌也很有幾分像是那個人!

  突然間宋騰霄想到了一個本來是不該想的問題:「他是誰的孩子,他是誰的孩子?」

  楊華發覺他的眼神有異,吃了一驚,放下了糕餅,問道:「叔叔,你定著眼珠看我幹嘛,是不是怪我吃得太多了?」

  宋騰霄道:「不是的,你放心吃吧,我是想著另一個人。」

  楊華道:「什麼人?」小小的心靈充滿疑惑,為什麼叔叔看著他卻想著第二個人。

  話猶未了,忽聽得宋騰霄喝遣:「什麼人?給我滾出來!」

  只見亂草叢中鑽出一個人來,笑嘻嘻地說道:「宋大俠,久違了,還認得我神偷快活張麼?」

  楊華心道:「原來是那晚來過的偷兒,叔叔是想著他。」他哪裡知道宋騰霄是聽得草叢中有悉悉索索的聲響,這才發覺是有人躲在裡面的,他心裡想著的人可不是快活張而是他的好友孟元超。

  宋騰霄看見了神偷快活張,也是頗為詫異,說道:「快活張,你躲在這裡幹啥?」

  快活張笑道:「我昨晚就躲在這裡的了,為的是看人打架。」原來快活張乃是因為按捺不下好奇之心,他知道了楊大姑和閔成龍等人要去掘墳開棺,他就禁不住也要來偷看了。

  宋騰霄道:「原來你是躲在這裡看楊大姑和雲紫蘿打架,但她們的架早已打完了,你為什麼還躲在這裡不走?」

  快活張笑道:「等你呀!」宋騰霄遣:「等我?你知道我一定來這裡嗎?」

  快活張道:「天亮的時候我本來要走的,已經走下山坡了,看見你正在大路上朝著楊家走,我猜你一定像我一樣,想要揭開楊武師的生死之謎,所以我又回到這兒來等你了。」

  宋騰霄道:「你為什麼要等我呢?」

  快活張道:「有一件事我想麻煩你,你是不是要回蘇州?」

  宋騰霄道:「是又怎樣?」

  快活張道:「實不相瞞,我這次是給孟大俠孟元超送信來的,他要我把信交到楊牧手中,然後取回一件信物,證明我是來過。你知道我這個人是逍遙慣了的,有一件事情束縛著我,總是有點討厭。如果你肯幫忙我帶這件信物回去給孟大俠,我就不用多跑這一趟了,反正你和孟大俠也是最好的朋友,你回到蘇州,想必是會去找他的吧。」

  宋騰霄道:「好,什麼信物,拿來讓我看看。」

  宋騰霄打開那幅圖畫,只見書畫中的男子正是他的好朋友孟元超。宋騰霄讀了那首題畫的詞,不由得登時呆了。

  快活張不知他此時正是心亂如麻,還在笑道:「畫得很像,對嗎?雲紫蘿親筆畫的孟大俠的肖像,這可真是最好的信物!」

  謎底終於揭開了,雲紫蘿愛的是孟元超。

  宋騰霄看看畫中的孟元超,又看看眼前的這個孩子楊華,心中不禁一陣淒迷,感到幾分酸苦。畫中人與眼前人,真是何其相似,何真相似啊!

  另一個啞謎也揭開了,「他是孟元超的孩子,他是孟元超的孩子!」暮然間宋騰霄恍然大悟了!

  一個啞謎揭開了,兩個啞謎揭開了,可是還有著一連串的疑問像絲般的盤繞在他的心中。

  最大的一個疑問是:雲紫蘿所愛的人既然是孟元超,為什麼她卻又嫁了楊牧?

  還有,雲紫蘿嫁給楊牧,已經有了八年了,孟元超當時雖然不知,但過了這麼多年,也總應該打聽到了。為什麼孟元超不來找她?難道他不知道雲紫蘿懷有他的孩子?又難道他是個始亂終棄的人?

  不,孟元超決不會是這樣的人,他和孟元超是好朋友,他是深知這位好朋友的性格的,孟元超是個最重言諾的人,除非他不答應你,答應了你的事情,他一定會給你做到的。對朋友尚且如此守信重義,何況對待他相愛的人?

  還有,楊牧知不知道這個秘密呢?是不是正因為他知道了這個秘密,因而要一死或者是假死了之呢?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一連串得不到解答的疑問,令得宋騰霄不禁感到一片茫然了。

  宋騰霄這副失神落魄的樣子,引起了快活張的詫異,他是個機靈的人,隱隱猜到了幾分,但卻想道:「不知他們三人之間有著什麼複雜的關係,但我只求解除束縛,又何必多管他們的閒事。」當下說道:「宋大俠,這個信物麻煩你給我帶回去,你若沒有什麼吩咐,我可要走了。」

  宋騰霄道:「且慢,有一件事情我想問一問你,孟大俠托你送信給楊武師,你可知道那封信說的是什麼?」

  快活張搖了搖頭,說道:「宋大俠,你也知道孟大俠是個不歡喜多說話的人,他沒有告訴我那封信的內容,我當然不敢多間,更不敢偷看了。」宋騰霄早已料到他會這樣回答的,但因這封信是一大關鍵,所以還是不免問他一問。

  宋騰霄想了一想,又再問道:「你是什麼時候見到孟大俠的?」快活張道:「一個月前。」宋騰霄道:「他到蘇州已經多久了?」快活張道:「對不住,這個我也沒有問他。」宋騰霄道:「那麼他總應該和你談及我吧?」快活張道:「不錯,這個他倒是說起了,他說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回來,但他則是要等你回到蘇州他才走的。」宋騰霄道:「好,我沒有什麼再問的了,你走吧。」

  快活張走後,宋騰霄仍然呆呆的站在空棺破墓之旁,如醉如癡地想著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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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人面桃花(1)

  無恙桃花,依然燕子,春景多別。前度劉郎,重來崔護,往事何堪說?近水殘陽,龍歸劍杳,多少英雄淚血!千古恨,河山如許,豪華一瞬拋撇。

                 一一一徐湘蘋

  「她為討麼要嫁給楊牧?她為什麼要嫁給楊牧?」宋騰霄苦苦思索這個問題,尋求解答。往事又再湧上了他的心頭了。

  他想到了與雲紫蘿分手的一幕。

  那一次他們同游杭州,回來之後不久,有一件意外的事情發生,他和孟元超二人,就是為了這一件事情,與雲紫蘿分手。

  他記得很清楚,是一個風雨如晦的晚上,他正在為著試探不出雲紫蘿的心意而苦惱,悶坐無聊,挑燈看畫,孟元超忽然獨自一人來到他的家中。

  宋騰霄正苦無聊,當下將好友迎進書房,笑問他道:「你為什麼獨自跑來看我,卻不去陪伴雲紫蘿呢?現在才不過是二更時分,紫蘿想必不會這樣早就睡了的。」言下之意,其實是怪孟元超為什麼不把雲紫蘿一同找來。

  孟元超道:「有一件事情我想和你商量,暫時不想給紫蘿知道。」

  「哦,你也有要瞞著紫蘿的事情嗎?這是怎麼一回事?」宋騰霄倒是不禁感到有點驚異了。

  孟元超緩緩說道:「這件事情我是要求你幫忙的,金刀上呂壽昆這位老英雄的名字,想必你是一走知道的了!」

  宋騰霄聽了哈哈大笑,說道:「你說的是冀北三河縣的金刀呂壽昆嗎?這位老英雄正是我的世伯呀。我爹生前有兩位最要好的朋友,一位是雲紫蘿的爹爹雲重山,另一位就是他了。你瞧這一幅畫,這是我的爹爹三十年前的畫,畫中的三個人就是他們了。當年他們就像我們一樣,是時常在一起的。」

  孟元超展畫一看,只見畫中三個少年騎著駿馬在原野上奔馳,在左面那個少年的身上隱約看得出來宋騰霄的影子,當然是他的父親宋時輪了。畫上題有清初詞人陳維松寫的一首詞,其中三句是:「並馬三河年少客,粗豪,皂株林中醉射鵰。」想來宋時輪就是因為這幾句詞正好切合他們三人的身份和他們當年交遊的情景,所以才借來題畫的。

  孟元超把畫捲好交回給宋騰霄,微笑說道:「不錯,三十年前,他們是「並馬三河年少客」,這個我也是早已知道的了。不過,後來令尊就沒有和這位呂老英雄再往來了,對麼?」

  宋騰霄詫道:「你怎麼知道?」

  孟元超微微一笑,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道:「冀北三河的金刀呂老英雄正是家師。」

  宋騰霄吃了一驚,失聲叫遣:「哦,你是金刀呂壽昆的弟子。為什麼你一直不告訴我?」

  孟元超道:「這是有原因的。這個原因也就正是令尊後來何以不與家師來往的原因!」

  宋騰霄道:「我正是要知道這個原因,請你告訴我吧。」

  孟元超喝了一口龍井茶潤潤喉嚨,說道:「說來話長,我先告訴你家師是什麼樣的人吧。」

  「家師表面上是個設館授徒、不問世事的小邑武師,實際卻是個抗清義士。

  「三十年前,清廷有個滿人宰相,名叫和坤,現在老一輩的人說起了他,還是咬牙切齒痛恨他的,想必你會知道。」

  宋騰霄道:「不錯,我曾聽得許多老人說過這個宰相。聽說他本來是乾隆的轎夫,因為相貌長得像乾隆一個死去的愛妃,不過幾年,便從轎夫做了宰相。做了宰相,只知奉承皇帝,壓搾平民,殘殺漢人,任用酷吏,貪污枉法,無惡不作。他當權二十年,搜刮積聚,富可敵國。乾隆死後,嘉慶繼位,這才『賜』他自盡,抄了他的家,百娃都說,這是『和砷跌倒,嘉慶吃飽。』這句諺語,如今尚在民間流傳。」

  盂元超道:「家師痛恨和砷,三十年前,當他與令尊、雲老伯交遊之時,他已是在暗中組劃刺殺和砷了。只因他不願連累朋友,是以瞞著令尊。

  「家師本來是約三個高手一同迸相府行刺和砷的,不料到了舉事那天,來的只有一個人。另外兩個人也不知是害怕還是另有事情,竟然避不見面,家師沒法,只好和那個朋友冒險行事。

  「結果終於因為寡不敵眾,他們兩人擊斃了相府十八名侍衛,自己也受了傷。家師還算比較幸運,傷的不是要害,和他聯手的那位朋友,卻因傷重而不幸斃命了。

  「那位不幸犧牲的朋友就是我的父親!」

  宋騰霄肅然起敬,說道:「原來你是抗清義士的後代,我現在方始知道。」

  孟元超道:「這是二十四年前的事情,當時我還沒有來到人間,我是爹爹的遺腹子,第二年才出世的。

  「行刺不成,當晚家師就和我的母親逃出北京,躲進深山,第二年我一出世,家師就收我為徒。師父,師父,我的師父當真是名副其實,師兼父職,一手將我撫養成人的。」

  宋騰霄道:「令尊行刺和砷之事,雲老伯可知道麼?」

  孟元超道:「雲老怕是知道的。」

  宋騰霄皺起眉頭,說道:「為什麼只是瞞著我的爹爹呢?」

  孟元超道:「這倒不是家師有厚薄之分,而是因為令尊和雲老伯的身份不同。」

  宋騰霄道:「怎麼不同?」

  孟元超道:「雲老伯也是秘密加盟的反清義士,家師在策劃謀刺和砷的時候,本來是想請他作幫手的,但因雲老伯其時另有重要的任務,不宜暴露身份去作刺客。所以家帥只好打消此念,寧可多花幾年功夫,另外物色幫手。

  「令尊一來因為沒有加盟,二來他又是蘇州富戶,有家有業,是以家師和雲老伯都不想連累令尊。家師行刺和砷不成,變成欽犯之後,更不敢讓人家知道他和令尊是有來往的了。這就是後來他為何一直避免和令尊見面的原故了。」

  宋騰霄道:「其實爹爹雖然沒有加盟,他也是痛恨清廷的,我並非替先父臉上貼金,以他的文才武藝,應科舉大可以金榜題名,應武舉大可以兵符在握。但他寧可終老田園;這就足以證明他的胸襟懷抱了。」

  孟元超道:「我知道。若非如此,家師當年也不會和令尊結交,雲老伯後來也不會投靠令尊了。」

  宋騰霄心中舒服了一些,笑道:「令師雖然沒有告訴家父,但據我猜想,令師的秘密,家父後來還是知道了的。你看題畫的這首詞的下半闕不是這樣寫的嗎:『殘酒憶荊高,燕趙悲歌事未消,憶昨車聲寒易水,今朝,慷慨還讓過橋。雲老伯又是抗清義土中的一個重要人物,在北五省站不住腳,因此後來只好攜同妻女,逃到南方,托庇令尊。」

  宋騰霄道:「那麼你呢,你也是同樣的原故逃出來的嗎?」

  孟元超道:「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宋騰霄詫道:「這是什麼意思?」

  盂元超笑道:「我只不過是剛剛出道的無名小卒,還沒有資格成為清廷緝捕的人物。不過我是奉了家師之命跑到你們這兒來的,要說是避難嘛,也未嘗不可。

  「話說回頭,和砷給嘉慶賜死之後,家師以為事情多年,清廷未必還像從前那樣注意他了,於是不免大意了些,哪料就給清廷發現了他的蹤跡,一連好幾年,過的都是逃亡的日子。

  「三年前,本門的武功我是初步練成了。有一天師父就和我說道:『不是我不要你跟在我的身邊,我是隨時都可能遭受意外的,你是孟家唯一的命根子,倘若跟著我也受了不測之禍,叫我如何能夠對得起你死去的爹爹?所以我想叫你到另一個地方去暫且安身了」

  「我當然不肯依從,但師父又道:『以你現在的武功,也幫不了我的忙,倒不如你的武功大成之後,再回來幫我好些,那個地方有我的兩個好朋友,你到了那兒,用不著東奔西跑,又可以得到他們的指點,專心練武,當然是比現在容易成功,你必須聽我的話!』

  「師命難違,無可奈何,我只好依從了。帥父這才說出雲老伯和令尊的名字,並且說道:『我也很想知道這兩位老朋友的消息,但我不能去看他們,因此只是為了我的原故,你也應該替我去問候他們。』雲家伯父伯母,我小時候是見過的,師父就叫我認作雲家的親戚,前來投靠。但想不到雲老伯和令尊都已去世,我來得太遲,見不著他們了。

  「不過我雖然沒福見著兩位老伯,咱們後一代的交請卻也不輸於他們上一代的交情,這三年來,你我和紫蘿的交情不是猶如兄弟姊妹一般嗎?

  「初來的時候,我怕連累你,不敢把我的身世來歷告訴你,但我一直是等待著有一天可以告訴你的。現在就是應該告訴你的時候了。」

  宋騰霄滿懷喜悅,緊緊地握住孟元超雙手,說道:「多謝你了,孟兄。難得你這樣信任我,把什麼秘密都告訴了我!」

  孟元超聽了這話,心裡不禁有點慚愧,原來他還是有著一個秘密瞞著宋騰霄的,雖然這只是一個屬於私人的秘密。

  他漏說了一件事,他的師父要他來投靠雲家的時候,還曾經這樣對他說道:「捨生取義,本是我輩所當為。但你孟家是一脈單傳,我要你娶妻生子之後,才許你回來與我禍福同當。你的雲伯伯有個女兒,我希望你與她能成佳偶。」師父寫了一封信叫他交給雲伯伯,信中就透露了這個意思。雲紫蘿的父親已死,但她的母親卻是看過了這封信的。

  孟元超未來之前,雲夫人心目中的女婿,本來是屬意宋騰霄的,只因兩家孩子都小,故而沒有提出。孟元超來了之後,雲夫人一來因為那封信的關係,在那封信中,金刀呂壽昆雖然也沒有明白提出,但已透露了他的心願:希望徒弟能得佳偶。請雲夫人幫忙,成全他的心願。這就顯然有為徒弟求婚的意思了。金刀呂壽昆和雲家的關係非比尋常;他既有為徒弟求婚之急,雲夫人自是不能不慎重考慮。二來孟元超性格堅毅,為人厚重,宋騰霄則多多少少帶有幾分公子哥兒的氣味,比較起來。雲夫人更為欣賞孟元超的品格。

  有這兩層關係,雲夫人遂改變了原來的主意,任由女兒選擇。不過她雖然不加干涉,暗中卻是稍為偏袒孟元超的了。母親對女兒的影響是最大的,這偏袒縱然不著痕跡,做女兒的也會自自然然地感覺得到。固然後來雲紫蘿愛上孟元超,並非完全由於母親的影響,但這總是一個不能忽略的因素了。

  在孟元超來到了蘇州的第三年,他與雲紫蘿其實早已是暗地裡有了海誓山盟的情侶,不過因為不忍令宋騰霄傷心,暫時還瞞著他罷了。

  此際宋騰霄回憶那天晚上的事情,心中不覺暗自苦笑:「我只道孟元超把什麼都告訴了我,誰知他隱瞞了一個最大的秘密。唉,枉我自負聰明,其實真是笨得可以,人家已是私訂鴛盟,我仍在暗猜啞謎。」

  心似亂麻,思如潮湧。想到了那晚的事情,宋騰霄不禁感到有點給人捉弄的難堪了。因為他不但是被蒙在鼓裡,而且他還自以為是最瞭解雲紫蘿的人。

  那晚,孟元超把他和呂雲兩家的關係,以及他何以來到蘇州的原因,一告訴了宋騰霄之後,宋騰霄問道:「你剛才說是有事要我幫忙,不知是什麼事?」

  孟元超道:「是和家師有關的事。」

  宋騰霄喜道:「你得到了令師的消息?」

  孟元超黯然說道:「不錯。今天有個,丐幫弟子給我捎來了師娘的口信,要我馬上回去。」

  宋騰霄道:「為什麼是你師娘捎來的口信,你師父呢?」

  孟元超道:「他老人家身受重傷,據說已是危在旦夕。」

  宋騰霄大吃一驚,說道,「金刀呂老英雄武功卓絕,是誰傷了他的?」

  孟元超歎口氣道:「好漢敵不過人多,他老人家給偵騎發現,在七個大內高手的圍攻之下,拚死力戰,殺出重圍。但身上所受的傷,已是比那年他行刺和坤所受的傷更多更重了!」

  孟元超接著說道:「師娘催我馬上回去,為的恐怕就是要讓我和師父見上最後一面的了。但我還不僅僅是為師父擔心呢!」

  宋騰霄是個聰明人,孟元超想得到的他當然也想到了,說道:「不錯,你師娘的處境,現在一定是十分危險,她當然需要一個得力的弟子在旁。」

  盂元超點了點頭,說道:「正是為了這個原故,我非得求你幫忙不可。師父一家現在躲在祁連山中,藏身之處雖然隱蔽,也難保不會給敵人發現,師父身受重傷,師弟師妹年紀還小,帥娘一人焉能抵禦強敵?就是我去了恐怕也還是難護師門。宋兄,你肯幫我的忙麼?」

  宋騰霄慨然說道:「金刀呂老英雄也是我的世伯,我雖然沒有見過這位世伯,心中是早已仰幕他的了。如今他身遭災禍,我又豈能袖手旁觀,孟兄,你這麼說,忒的把小弟當作外人了。」

  孟元超道:「難得宋兄如此高義,那我就不說客氣話了,咱們明天就走如何?」

  宋騰霄道:「我想還有一個人可以和我們一同去。」

  孟元超道:「是誰?」

  宋騰霄有點不大高興,說道:「你這是明知故問了,當然是雲紫蘿!孟兄,這件事情,其實你是不該瞞住她的,咱們三人如同一體,你可以告訴我,為什麼不可以告訴她?」

  孟無超道:「我不想連累她,她和你不同,她是一個女子。」

  宋騰霄打斷他的話道:「你也太看輕雲紫蘿了,她是巾幗勝過鬚眉,和別的女子不同的呀!她的武功不在你我之下,正是最好的幫手,為什麼你不邀她?」

  孟元超訕訕說道:「這,這……唉,你不知道,我固然是不想連累她,而且——而且——」

  宋騰霄道:「而且什麼?」

  孟元超心想:「迫不得已之時,我也只好告訴他了。」一咬牙根,說道:「而且就是我邀她,她也不會去的!」

  宋騰霄笑了起來,說道:「雲紫蘿不會去的!哈,你這句話也未免說得太輕率了,你怎麼知道她不會去呢?孟兄,不是我向你誇口,對紫蘿的心意,恐怕我會比你明白得多!」

  孟元超本來想把他和雲紫蘿的秘密說出來的,但聽得宋騰霄這麼一說,只好又再忍住,說道:「我只是猜想而已。我想她們母女相依為命,紫蘿未必捨得離開她的母親。」

  宋騰霄聽了,不禁又哈哈大笑起來。

  孟元超有點著惱,說道:「宋兄是笑我猜得完全不著邊際麼?」

  宋騰霄笑道:「這也怪不得你,你和紫蘿不過相處三年,我和她卻是自小一同長大的,對她的為人脾性,當然是比你清楚一些,你別看她文靜,就以為她是離不開母親的姑娘,其實她才不甘於過平庸的日子呢,她早就想到外面去闖一闖的了。她是既有溫柔的性格,又有俠義的心腸的。你懂了吧?」

  孟無超木然毫無表情,說道:「懂了,懂了。但我還是不想前去邀她。」

  宋騰霄道:「你不好意思跑去求她,我替你去說吧。現在不過三更,紫蘿或許尚未就寢。你在這裡等,我去去就來。」

  孟元超淡淡說道:「好吧,你去試試也好。」

  雯雯的細雨尚在下個不停,宋騰霄懷著一顆火熱的心,冒著寒風冷雨,興沖沖地跑到雲紫蘿家中,將她叫了出來。」

  想不到果然不出孟元超的所料,說到最後,雲紫蘿還是不肯答應和他們同去。

  他們並肩站在小庭院中的茶籐架下,雲紫蘿靜靜地聽他說話。簷角的風燈在風中搖擺,但藉著微弱的燈光,還是隱約可以看得見雲紫蘿的神情和動作。

  雲紫蘿好像夢遊似的,定著眼神,呆呆地望著他,似乎是給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嚇著了,有點驚慌,又有點惶惑。偶爾也插上一兩句間話:「你不是元超叫你來的吧?」「哦,真的明天就要走了嗎?」

  和他預料的反應完全不同,雲紫蘿沒有興奮,更沒有激動。

  宋騰霄說完之後,只見地上片片花瓣。原來是雲紫蘿一面聽他說話,一面不自覺地把一朵朵的薔蔽花揉碎了的。

  宋騰霄十分著急,問她:「你倒底是去呀還是不去?」

  雲紫蘿冷幽幽地說道:「我很想去,可惜我不能去。」

  「為什麼?」

  「不為什麼。我爹爹死了,我要陪伴母親、我捨不得離開她。」

  「唉,這個答案也給孟元超料中了。

  「哼,我以為你是巾幗鬚眉,誰知你果然給孟元超說中,竟是個捨不得離開媽媽的姑娘,宋騰霄從來沒有向她發過脾氣的,這次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雲紫蘿「嚶」的一聲哭了出來,說道:「隨便你怎樣說我,從今之後,你不要再理我好了。」跑回臥房,「乓」的一聲就把房門關上了。

  宋騰霄在她窗下賠了許多好話。過了許久,雲紫蘿才停了哭泣,出聲說道:「你不要多心,我並不怪你。我們還是好朋友。我只是恨我自己不能去罷了。現在天快亮了,元超等得也恐怕不耐煩了,你還是趕快和他去吧!」

  做夢也想不到得到這樣的結果,宋騰霄也只能乘興而來,敗興而返了。

  現在回想起來,宋騰霄是十分的後悔了。

  後悔自己不該向雲紫蘿亂發脾氣,更後悔自己竟然那樣糊塗!

  他看看站在面前的楊華,心裡想道:「原來她在那個時候,肚子裡已經有了孟元超的孩子,當然怪不得她不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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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3 15:00:3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回 人面桃花(2)

  楊華吃飽了肚子,見宋騰霄如癡如呆地仍然站在原來的地方,動也不動,不覺有點惶惑,說道:「宋大叔,你不是說要帶我去找媽媽的嗎?」

  宋騰霄道:「不錯,我是要和你去的。但你剛剛吃飽,不宜跑路,再歇一會兒。」

  回憶的幔幕又再拉開了,由於楊華提起要找媽媽,他卻想到了三年前他回蘇州找尋雲紫蘿的一幕了。」

  孟元超是和他說好了的,假如他的師父幸而不死的話,待他師父的傷好了,他們就可以回來。假如他的師父不幸而死,他們就要護送帥父的家人到小金川去,因為小金川有一支抗清的義軍,義軍的領袖冷鐵樵和蕭志遠是他師父的好友。

  這就是說,假如沒有意外的話,少則半截,多則一年,他們就會回來與雲紫蘿重見的了。

  想不到這一去就是五年!去時是一對朋友,回來只他一人。而且當他重到雲家的時候、雲家門庭依舊,人面已非了。

  在那五年之中,他的生活是充滿緊張驚險的,緊張得有時候甚至使他無暇再想起雲紫蘿。

  他們從蘇州兼程趕去,到了祁連山,正好趕上和孟元超的師父訣別。

  孟元超伏在師父榻前,低聲說了兩句不知什麼話,宋騰霄只是隱約聽得「你老人家的心願」這幾個字。

  呂壽昆聽了徒弟的稟告後,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指著他的兒女,卻向宋騰霄說道:「我和你爹是好朋友,我見到你,就像見到你爹爹一樣,我很高興,但我恐怕不能和你細談我們當年的往事了,我的這雙兒女,請你、請你和元超多多照顧。」

  他們見呂壽昆面有笑容,精神甚好,還以為他有好轉的希望,不料這竟是迴光返照,呂壽昆交代了後事,雙腳一伸,就死去了。

  呂壽昆既然不幸而死,他們當然不能就回蘇州,只好按照第二個計劃,護送呂壽昆的家人前往小金川了。

  可是在他們動身之前,卻又碰上了一件意外。

  說是「意外」,其實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因為清廷的鷹爪,既然發現了呂春壽的行蹤,第一次捉他不住,吃了大虧,當然是不肯就此甘休,還要繼續搜捕的。

  他們就是適逢其會,碰上了清廷大內高手第二次的搜捕。

  這一天剛好是呂壽昆逝世之後的第三天,他們業己安葬了呂壽昆,如果沒有這個意外的話,第二天他們就會動身的了。

  這一次來的大內高手共有五人,這五個人都是曾經參加過第一次對呂壽昆的圍捕的。

  這一次圍攻目壽昆的高手本來是有七個人的,幸而其中本領最高的兩個重傷未癒,沒有同來,否則那一晚的結果就當真是不堪設想了。

  敵人那邊也有他們的打算,那一次他們和呂壽昆鬥得兩敗俱傷,呂壽昆比他們的人傷得更重,即使沒有死掉,料想他也是無能為力了。他們以為只須對付呂春昆的妻子,故此雖然缺少了兩名本領最強的好手,還是放膽前來。

  不料他們只猜中一半,呂壽昆雖然已死,但卻另有兩個「初生之犢不畏虎」的孟元超和宋騰霄,在呂壽昆的家裡,等著他們的光臨。

  幸而對方缺少了兩名高手,呂家這一邊方能僥倖獲勝。但雖然如此,孟、宋二人,在那場惡鬥中,也當真可以說得是險死還生的了。

  事隔多年,宋騰霄回想起那一晚的惡鬥,還是不禁為之心悸!

  呂壽昆有一子一女,女兒呂思美那一年只有十五歲,兒子呂思豪年紀更小,只有九歲。在那一晚,只有呂家的幼子是唯一沒有參加戰鬥的人。

  他們這邊共有四人,以四敵五,人數倒是相差有限,但盂元超和宋騰霄都是第一次遭逢勁敵,呂思美更是一個「黃毛丫頭」,氣力都還沒有長足的。家傳一套「八卦游身刀法」她才剛剛學會。四個人只有一個呂夫人是慣經陣仗的女英雄,但她剛受喪夫之痛,本領也大大打了折扣。

  激戰中宋騰霄也不知自己受了幾處傷,受了傷也不覺得痛,只知道拚命地廝殺、廝殺!

  從午夜開始,直到天明,那一場惡鬥方才結束。清廷的五名大內高手全都命喪荒山!

  宋騰霄直至看到最後一個敵人倒下去的時候,方始鬆了口氣,但這口氣一鬆,他也就登時支持不住,暈過去了。

  事後宋騰霄方才知道,他的身上受了三處刀創之傷,另外還著了敵人的一記鐵砂掌,一支淬過毒藥的飛鏢!

  刀創之傷猶自罷了,那記鐵砂掌卻震傷了他的內臟,那支毒鏢更是厲害,是大內所藏的孔雀膽和鶴頂紅兩種毒藥的藥液浸過的,決非普通的解藥所能解救。

  也是宋騰霄命不該絕,第二天恰巧有個丐幫的弟子來訪呂夫人,這人名叫元一衝,是北丐幫幫主仲長統的徒弟。丐幫弟子最擅於療毒。元一衝和少林寺號稱「十八羅漢」之首的無礙禪師又有交情,他的身上恰巧還有無礙撣師送給他的三粒小還丹。元一衝用丐幫秘傳的金針解毒之法給宋騰霄放了毒血,再給他服了一顆功能固本培元的小還丹,方始保全了他的性命。

  雖然如此,宋騰霄也還是在病塌上睡了三日三夜方才醒轉,那時元一衝早已走了,他是從呂夫人的口中,才知道誰是他的救命恩人的。

  宋騰霄已經傷得很重了,但孟元超傷得比他更重:

  孟元超身上的傷數也數不清,說是遍體鱗傷,一點也不過份。最要命的是他中了十三枚淬過毒的梅花針,這十三枚毒針都射進了他的穴道!

  丐幫弟子元一衝也無法治療這種給毒針射進穴道的傷,只能留下兩顆小還丹和一張藥方給呂夫人,好讓她聊盡人事罷了。

  也不知是由於孟元超的體魄強壯,還是由於調治得宜,他在病榻迷述糊糊的過了七天七夜之後,居然沒有死去,又恢復知覺活過來了。

  孟元超之所以得以死裡逃生,或許上述的兩個原因都有,但最大的功勞還是屬於他的師妹呂思美。

  在那七天七夜當中,呂思美衣不解帶地服侍他,用礁石吸出了他穴道中的毒針,煎了藥茶,灌給他喝,嚼碎藥丸餵給他吃。更有一件人所難能的是:她用櫻桃小嘴給孟元超吮吸了毒血。

  當然呂思美不單是對師兄這樣,對宋騰霄也是同樣的慇勤服侍,他們都是經過了半年多的調治方始痊癒的,在那病中的日子,多虧有一個呂思美陪伴他們,他們才會好得這樣快的,因為呂思美不但是盡了看護的責任,而且還給了他們一股精神的力量。

  儘管宋騰霄的整個心已經是屬於雲紫蘿,但這並不妨礙他對於呂思美的懷念。每當他想起了這位聰明伶俐的小姑娘,他的心中也總是充滿著喜悅的。

  說呂思美給了他們一股精神的力量,當然並不等於是說他們愛上了她。剛剛相反,他們根本就連想也沒有想過,或許有一天他們會愛上這位小姑娘。

  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就像一朵蓓蕾初綻的鮮花一樣,洋溢著生命的力量。而一個病人呢,卻總是有時候難免感到頹唐,感到焦躁不安的。

  每當他們心情不好的時候,呂思美就像依人的小鳥一樣「飛」到了他們病塌旁邊,陪他們說笑,給他們解除了心底的愁煩。有時候甚至無須她張口說話,只要他們看到了這個蹦蹦跳跳的小姑娘,他們就會感到生命的可愛,自然而然地燃起了求生的慾望了。

  在他們的心目中,一直是把呂思美當作小妹妹看待的。但含苞的鮮花會盛開,黃毛丫頭會長大。忽然有一天,他們驀地發覺他們的「小妹妹」已經變了,不再是「黃毛丫頭」,變成了初解風情的,少女了。

  當然他們並不是同一天發黨的。

  最先察覺這個變化的是宋騰霄,那已經是到了小金川之後的事情了。

  在他們養病的那大半年中,呂夫人為了躲避敵人的搜查,曾經搬過幾次家,但始終是在祁連山上。他們是在病好之後,方才離開祁連山的。

  一路上歷盡艱難,遭受過敵人的道蹤,戰勝了惡劣的氣候,通過了棧道的天險。第二年春天,他們終於來到了小金川。而呂思美也早已在路上悄悄地度過了她十六歲的生辰了。

  致了小金川之後,清軍大舉來攻,他們當然是要幫抗清的義軍抵禦敵人的,於是回蘇州的計劃只好又擱置了。

  有一天宋騰霄和呂思美一同出去巡邏,碰上一小隊人數不多的清兵,他們二人合力把這隊清兵殺得四散奔逃之後,宋騰霄稱讚她道:「小師妹,你真勇敢,賽過了男子漢啦!」

  呂思美噎道:「我是會長大的啊,你當我還是從前那個不中用的小丫頭嗎?」

  宋騰霄笑道:「真的嗎?讓我瞧瞧,哦,你果然是長大了。不過,你可別誤會我的意思,你從前也很中用的。現在長大了,就更中用了。」

  其實宋騰霄說她「長大」,還是未曾真正懂得她所說的這兩個字的含意。

  兩人井轡回營,一路上說呀說的,不知怎的,就說到了雲紫蘿身上。呂思美忽然問道:「聽說雲家姐姐長得很美,是嗎?」

  「晤,是長得很美。」宋騰霄答道。

  呂思美低下了頭,若有所思。宋騰霄忽地想起,這個「小妹妹」現在已經是「長大』了,在一個少女的面前稱讚另一個少女的美麗,是很可能引起她的不快的,於是微微一笑,說道:「小師妹,你也長得很好看啊。」孟元超平日總是把呂思美叫做「小師妹」的,宋騰霄和他是好朋友,因此對呂思美也就習慣了跟他一樣的稱呼。

  「你別哄我歡喜了,我怎麼比得上雲家姐姐?」

  「這不但是我一個人說的呢!」

  「還有誰?」

  「是你的大師兄孟元超。」

  「他怎麼說?」

  「他說黃毛丫頭十八變,你是越來越變得漂亮了!」

  呂思美頰暈輕紅、嘖道:「孟大哥是老實人,他也跟你胡扯?」其辭若有憾焉,其心則實喜之。樣噴的面孔,掩飾不了內心的喜悅。宋騰霄瞧在眼中,心裡暗暗好笑,這才突然感覺得到:這個小師妹確實是「長大」了。

  宋騰霄笑道:「一點都不騙你,你和雲紫羅是各有各的美。倘若你們站在一起,別人一定會把你們當作一對姐妹花。」

  「可惜我沒有這個福氣。」呂恩美接著問道:「你們都很喜歡雲姐姐,是麼?」

  「不錯,但我們也同樣的喜歡你。」話是這樣回答,但宋騰霄自己明白,這兩種「喜歡」其實是並不相同的。

  「那麼雲姐姐呢?她是喜歡你多一些,還是喜歡孟大哥多一些?」

  宋騰霄沒想到呂思美突然問他這個問題,正抓著了地的「癢處」。宋騰霄不禁感到一陣惶惑,過了半晌,訥訥說道:「我。我不知道。或許是一樣吧?」須知這個問題正是他要尋求解答,而尚未得到答案的啊。

  呂思美笑道:「絕不會完全一樣的。依我看來,雲姐姐一定喜歡你多些,因為你會說話。」

  宋騰霄不禁笑道:「我都不知道呢,你倒知道了?」

  呂思美格格笑道:「我猜的事兒十有八准,你不知道你就是傻瓜了!」

  宋騰霄卻在心裡想道:「晤,這小妮子是情竇初開了。看情形她準是喜歡上孟元超。」

  宋騰霄是巴不得他們相愛的,如果他們愛上的話,孟元超就只是他的好朋友,而不可能又兼是他的情敵了。

  但宋騰霄冷眼旁觀,卻發覺孟元超對待他的這個已經長大的小師妹,好像比從前疏遠了許多,而且時常故意製造機會,讓小師妹和宋騰霄接近。看來孟元超亦已察覺了小師妹的變化,抱著和他同樣的用心了。

  至於呂思美則仍像從前一樣,看不出她是喜歡哪一個多些。

  不知是出於古代哪一個詩人的奇妙的聯想,把天真活潑、聰明美麗的少女形容作「解語花」,這個比喻真是再也恰當不過的了。

  呂思美就是這樣一朵解語花。

  那幾年幸虧有呂思美和他作伴,給他解除了許多愁悶。否則宋騰霄一定會感覺日子更難過了。

  但雖然如此,宋騰霄還是不免為相思所苦。他的人在小金川的林海雪原他的心卻留在風光明媚的蘇州,在那兒有他所懷念的雲紫蘿。

  戰鬥的生活是緊張的,但每有空暇的時候,他就不由自己地想起了雲紫蘿來,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到她的身邊。

  本以為多則一年,少則半截,就可以回到她的身邊。卻不料一晃就是四五年過去了,宋騰霄依然只落得個異地相思。

  什麼時候才能夠回到她的身邊呢?

  日盼夜盼,終於給他盼到一個機會。在一個大戰役過後,小金川和大涼山的兩處義軍聯合,擊潰了圍攻的清軍,獲得了一個較長時間的安定。

  宋騰霄在義軍中不過是個客卿性質,局勢既然平靜下來,他當然可以心安理得的離開了。

  宋騰霄懷著興奮的心情,從積雪沒脛的川邊草原,回到蘇州,恰好趕上了江南的春天。

  五年不見了,雲紫蘿還是像從前一樣嗎?她一定長得更美麗了,她見到了我,該會高興得說不出話吧?

  為了急於要見雲紫蘿,宋騰霄未曾回家,就先去找她。一路上胡思亂想,終於來到了她的門前。

  門前的桃花正在盛開,可是她家的大門卻是關著。宋騰霄有點奇怪了,為什麼大白天也關上門呢?

  宋騰霄強抑跳動的心,用力拍門,「紫蘿,紫蘿,快來開門!你瞧瞧是誰來了?」

  「篷、篷、蓬、蓬!」他聽到的只是自己拍門的聲音,卻沒有聽到雲紫蘿的回答。

  也不知是叫了幾遍,終於有一個人給他的叫聲驚動,跑出來了。但這個人也不是雲紫蘿。

  這人是雲紫蘿的鄰居王大媽。

  王大媽是上了年紀的老婦人,打量了好一會子才認出宋騰霄,大感意外地叫道:「啊,原來是宋少爺。你回來啦!」

  宋騰霄連忙問道:「雲姑娘呢?」

  王大媽歎了口氣,半晌說道:「宋少爺,你來遲了!雲姑娘,她、她——」王大媽是知道宋騰霄的心事的。

  宋騰霄的心「卜通」一跳,顫聲問道:「她怎麼樣了?」

  「她們母女早已離開這兒了!」

  「什麼時候走的?她們沒有告訴你搬到什麼地方?」

  王大媽搖了搖頭,說道:「你們走了大約不到半年光景,她們離開蘇州了,我也不知道她們是去哪兒。雲大嬸臨走的時候,叫我替她看管這間房子。每個月我來打掃一次!」

  「為什麼走的?」

  「這、這一一」「王大媽,你一定知道,請你告訴我,告訴我呀!」

  「唉!」王大媽又歎口氣,終於說了出來,「雲姑娘嫁了人啦!」

  宋騰霄呆若木雞,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王大媽搖了搖頭,勸慰他道:「她已經嫁了五年啦,宋少爺,你不必為她傷心了。天下盡多美貌的女子。」

  宋騰霄定了定心神,這才說出話來:「不,我要知道她嫁的是什麼人?」

  「聽說是一位楊大爺。」

  「這姓楊的到底是什麼人?」

  王大媽又再搖頭,說道:「我不知道。這位楊大爺在她們家裡住了兩天,第三天三個人一同走的。初時我還以為這位楊大爺是他們的遠親,臨走的時候,雲大嬸才告訴我是她的女婿。想來她們是依靠女婿去了。可惜我這老婆子不愛多管閒事,沒有打聽這位楊大爺是哪裡人氏,所以無法告訴你了。」

  這真是不可想像的事,宋騰霄從來沒有聽得雲家母女說過有這麼一個楊姓的朋友的,那麼雲紫蘿不過才和他認識兩天,怎麼就嫁了他了?

  直到半年之前,他才打聽出來,原來這位「楊大爺」是薊州的名武師楊牧。

  他來蘇州,想和雲紫蘿見上一面,不料事情的變化,卻是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

  楊牧不知是真死還是假死,但是至少是暫時失蹤了。從快活張所說的事實推測,他的失蹤一定是和孟元超有關的。

  但雲紫蘿為什麼要嫁給楊牧呢?這個啞謎還是沒有揭開。

  還有雲紫蘿的母親又到哪裡去了呢?他本來也是和王大媽一樣的想法,以為雲夫人一定是和女婿同住的,到了薊州之後,方始知道,那一年楊牧只是帶回了新婚的妻子,並沒有岳母同來。

  不過這兩個啞謎他現在也並不急於要揭破了,因為他已經知道雲紫蘿愛的並不是他,那麼她嫁給楊牧也好,嫁給張三李四也好,都不關他的事了。雖然他還是不免有幾分想要知道真相的好奇心,也有幾分替自己的朋友感到不值。儘管楊牧是個頗有名氣的武師,但在他的心目之中,雲紫蘿嫁給了楊牧,卻總是彩鳳隨鴉啊!

  對他來說,現在最關緊要的事情是必須早日找著雲紫蘿,好把孩子交還給她。否則要他把一個小孩子撫養成人,這麻煩可就太大了。

  而現在他也有把握可以找著雲紫蘿了。

  楊華吃飽了肚子,靠著一棵老樹,不知不覺地睡了一覺,醒來之後,看見這宋騰霄還是在那裡呆呆地站著,但臉上卻似有了一絲笑意,不像剛才那樣木然毫無表情了。楊華覺得有點奇怪,揉揉眼睛,跳起來道:「叔叔,你在想什麼,咱們可以走了吧?」

  宋騰霄道:「好,現在我就帶你去找媽媽。」

  楊華大為高興,說道:「真的嗎?什麼時候我就可以見著媽媽?」

  宋騰霄笑道:「不必這樣心急,我保管你見得著媽媽就是。今天見不著,至多過一個月就會見著的。」

  孟元超已經回到蘇州,他知道雲紫蘿一定是要到蘇州找尋孟元超的。說不定當他回到家中之時,他們正在那裡等著他呢。

  枯籐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

  蘇州城外的一個山村,在晚霞道染之下,正是這樣一幅元人小曲中描繪的圖畫。

  一個黑衣少婦在山村裡才幹獨行,這個山村的景色是她所熟悉的,一別八年,今日重來,景色依然,可是她的心情已是完全兩樣了。

  宋騰霄所料不差,這個黑衣少婦就是雲紫蘿。不過宋騰霄帶著孩子走路當然要比她慢得多,此際宋騰霄尚在途中,而她則已是回到了兒時的舊遊之處了。

  八年前她是含著眼淚走出這個山村的,那時她的心上人遠在天涯,而且不知是生是死。

  今日回來,景色依然,但卻並不是「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了。

  可是雖然她所懷念的人就在眼前,她卻仍然沒有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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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3 15:02:00 |只看該作者

第五回 白衣少女(1)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顧,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一一一蘇東坡

  八年來魂牽夢索,她是多麼的渴望能夠再見到孟元超啊!但如今在她即將可以如願以償的時候,她卻是反而怕見孟元超了。

  「我知道元超是會原諒我的,但這令人難堪的往事,卻叫我如何向他言說!」太陽已經落山,眼前暮色蒼茫,雲紫蘿的心情也是一樣的灰黯。越走近自己的家,她越心亂如麻了。

  她非常不願意想起難堪的往事,但卻又不能不想起了它。

  孟元超走後兩個月,她隆起的肚皮已是不能掩飾了,只好把他們的私情告訴母親。其實就是她不說出來,她的母親也早已看出來了。

  她的母親並沒有責備她,因為遠在孟元超初來的時候,她的母親就已希望有一天孟元超成為她的女婿了。

  不過女兒未曾成婚先有孩子,這總是一件令母親為難的事情。

  好在盂元超說過快則半年,遲則一載,他就會回來的,她唯有盼望孟元超半年之內能夠回來,而在他未回來之前,則只好叫女兒躲在房裡,不見外人了。

  想不到孟元超未曾回來,卻先來了他的消息,一個非常不幸的消息。

  給她們帶來這個不幸的消息的人是丐幫的弟子元一衝。

  那天元一衝來到她們家裡,告訴她們,說是宋騰霄和孟元超都受了重傷,宋騰霄或許尚有生還之望,孟元超則是凶多吉少,更坦率地說,只怕他此時已是不在人間了。

  元一衝是療毒的聖手,他以為他無法醫好的傷,定然是必死無疑,他和金刀呂壽昆是好朋友,呂壽昆為徒弟向雲家求婚之事是曾經告訴過他的,是以他覺得他有責任將這個事實告訴雲家母女,免得耽誤了雲紫蘿的青春。

  他卻不知:孟元超和雲紫蘿並未訂婚,但雲紫蘿已是有了盂元超的孩子。

  雲紫蘿沒有聽完他的話就暈倒了。

  醒來的時候,元一衝早已走了,只有母親在她身旁。

  母親流著眼淚和她說道:「兒啊,這也是你的命苦,如今只有兩條路可以給你走了。」

  是哪兩條路呢?

  母親說道:「你總不能永遠躲著不見人的,要嘛就是遠走高飛,離開這裡,要嘛就是另外找個丈夫,這個人最好是外鄉人氏,有寬廣的胸襟,願意做這孩子的父親。」

  兩條路雲紫蘿都不願意走。

  雖然元一衝斷定了孟元超凶多吉少,但畢竟他沒有親眼看見孟元超的死亡,所以雲紫蘿還抱著萬一的希望,希望他能夠活著回來。她怕孟元超回來找不著她。」

  至於另外嫁人,她更是不願,兩條路如果一定要她選擇一條的話,她是寧可離開這裡的。

  其實她的母親也只是說說而已,大下哪有這樣合適的人。而又恰巧讓她找著?

  卻不料當真就有這樣巧的事情,而且不用她們尋找,雲紫蘿這個丈夫竟是親自送上門來的。

  正當她們想要離開蘇州的時候,忽然來了一個客人,這個人就是薊州的名武師楊牧。

  楊牧初出道的時候,曾經得過雲紫蘿父親的幫忙,不知怎的給他打聽到雲家的住址,特來拜訪。

  受過雲紫蘿父親幫忙的人不知多少,這件事情雲夫人都幾乎忘記了,不過她雖然對楊牧毫無印象,在見了楊牧之後,卻不由得想起了女兒的婚事來。

  更湊巧的是楊牧也正是來求婚的,原來他早已知道雲家有一個出色的女兒,是以雖然知道恩人業已去世,還是抓著這個藉口,來拜訪她們小女。雲夫人尚未透露口風,他就先自表白來意了。

  楊家是武學世家,楊牧本人的武功也很不弱,兩家可以說得上是門當戶對。楊家住在薊州,他家的親戚朋友沒有一個人見過雲紫蘿,他把新婚的妻子帶回去,只要他肯承認是孩子的父親,誰也不會知道這宗「醜事」。

  一切都適合雲夫人的條件,不過她還是不敢立即答允,因為擺在她面前的還有兩件為難之事:一是要得到女兒的同意;一是即使得到了女兒的同意之後,這宗「醜事」也不知怎樣對楊牧來說才好。

  雖然甚是為難,但雲夫人可不願意放過這個機會,因此她就先去勸她女兒。

  在母親苦勸之下,雲紫蘿沒有點頭,但也沒有像最初那樣的堅決拒絕了。她自己想出了一個主意。第二天她就獨自一人去見楊牧了。

  她把懷有孩子的事情坦白地說了出來,並且提出一個條件,如果楊牧還是要娶她的話,她也只能和楊牧做個掛名夫妻。等到過了三年之後,若還得不到孟元超的音信,她才能算是楊家的人。

  她以為楊牧一定不會答應的,卻不料楊牧聽了之後,對她更為敬佩,竟是毫不皺眉,一口就答應下來。

  楊牧的答應大出她的意料之外,但條件是她自己提出來的,楊牧既然答應,她也唯有履行諾言的。

  得到這樣完滿的解決,雲夫人更是喜出望外。她是相信元一衝的說話,相信孟元超已經是埋骨荒山了的,但為了令女兒死了這條心,她答應女兒的請求,親自到祈連山去打探孟元超的消息。

  雲紫蘿是和楊牧約好,以三年為期,倘若得不到孟元超的消息,才和楊牧成為名副其實的夫妻的。

  三年,一千多個日子,日日夜夜,雲紫蘿用幻想編織著美夢,盼望她的母親和孟元超一同回來,即使不能一同回來,至少也給她帶回來孟元超的消息。

  三年過去了,非但沒有孟元越的消息,她的母親也沒有回來!

  在那三年之中,楊牧謹守諾言,不論是在私室或是人前,對她都是相敬如賓。

  孩子已經三歲,早已會叫爸爸媽媽了;當然他是叫楊牧做爸爸的。

  為了履行自己的諾言,為了感激楊牧的恩德,更為了不能讓孩子給別人恥笑,她只好甘心做楊牧的妻子了。

  回憶是辛酸的,但也未嘗沒有甜蜜。三年的掛名夫妻五年的真正夫妻,長長的八年,楊牧對她始終如一,尊敬她,體貼她,愛護她。

  儘管孟元超的影子還是藏在她的內心深處,但在她和楊牧成了夫妻之後,她覺得自己好像是漸漸愛上楊牧了。

  然而這只是「好像」而已,忽然有一天,她很偶然地聽到了孟元超的消息,平靜的心湖又復掀起波瀾,她方始知道,她自以為對丈夫的「愛」,其實不過是一種報答,一種感激。

  楊牧交遊廣闊,往來的朋友,三教九流都有,有一天來了一個客人,這個客人是一家鏢局的鏢頭,兩年前替四川的藥商保過鏢,談呀談的,就談起身邊的戰事來了。楊牧問他義軍方面有些什麼英雄人物,那客人在說了義軍的兩個首領冷鐵樵和蕭志遠的名字之後,又道:「聽說小金川的義軍近年來人才濟濟,除了冷蕭兩位首領之外,又出現了兩個少年豪傑,也是十分了得。」

  恰好雲紫蘿捧茶出來,聽了客人的話,心中一動,忙問他道:「這兩個少年豪傑叫什麼名字,你可曾見過他麼?」客人道:「聽說一個名叫孟元超,一個名叫宋騰霄,可惜小金川戰事方酣,我們做鏢客的可不敢走這一路的鏢,無緣與他們相識。」

  客人的話沒說完,只聽得「噹啷」一聲,雲紫蘿手上的茶杯跌下來,茶杯碎了,她的心也碎了。

  客人走後,雲紫蘿大病了一楊,楊牧當然是知道妻子的病因的,他避免提起這件事情,細心服侍妻子,待雲紫蘿病好了方始和她說道:「我不願見你受苦,如果你要去小金川,你就去吧!」

  話是這樣說,但萬里迢迢,干戈未息,要去談何容易,何況雲紫蘿也不願意讓楊牧傷心呢。

  雲紫蘿是從來沒有說過謊話的,但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她卻不能不向丈夫說謊話了。她病了這場,過去種種,當如已死,如今她愛的只是丈夫,再也不想見到孟元超了。

  楊牧並非蠢漢,他看得出妻子縱然是強顏歡笑,也難掩飾她心中的鬱鬱不歡。

  假戲真做,大家都不忍說穿,表面上還是在維持著「恩愛夫妻」的樣子。妻子在受苦,丈夫也在受苦。

  不過雲紫蘿雖然是說謊,卻也並非完全說謊,她在心裡暗自下了決定:除非孟元超跑來找她,她是決不會去找孟元超的。

  想不到的是:孟元超並沒有來找她,卻派了神偷快活張拿了他的書信來找楊牧。這封信如今正在她的身上,本來孟元超是要瞞著她的,但楊牧卻把這封信交給她了。

  孟元超這封信是和楊牧商量一件事情的,他想要回自己的孩子。

  他給楊牧設想得很周到,楊牧可以托辭出門,瞞著雲紫蘿,把孩子帶到蘇州,拜他為師,他答應不和孩子說明真相。待孩子長大,再讓他回楊家,楊牧交遊廣闊,隨便捏造一個武林前輩的名字,說是兒子的師父,諒必可以騙得過雲紫蘿。武林中易子而教,徒弟在師父家中住十年八年方始回家,這都是司空見慣之事,不足為奇。即使雲紫蘿將來發現真相,那時大家都已過了中年,也不會影響到他們夫妻的感情了。因此說是「要回」,還是不大恰當,他的目的其實只是請求楊牧讓他們父子相聚幾年而已。

  安排得的確是面面俱到。但孟元超沒有想到的是,楊牧卻把他的這封密函交給了妻子。因為楊牧本身也正是有大苦惱需要解脫啊!

  夕陽已經落山,天邊的晚霞也由絢爛歸於平淡了。一彎新月爬上枝頭。

  雲紫蘿在山村小徑才於獨行,走一步,停一停,孟元超那封信藏在她的身上,好像變成了一塊沉重的石頭,壓著她的心房,壓著她的腳步。

  忽地感到一陣暈眩,雲紫蘿倚著一棵柳樹,喉嚨發出嘔吐的聲音卻又吐不出來。

  雲紫蘿歇了一會,方始覺得舒服一些,但心中卻更亂了。

  站在山坡上,月色雖是朦朧,雲紫蘿亦已隱約可以望見她家園那兩棵高出牆頭的梧桐樹了。以前在蘇州的時候,孟元超寄寓她家,就是住在梧桐樹旁的一座小樓中的。

  雲紫蘿捏了捏那封信,心中不覺苦笑,想道:「他渴望見到自己的兒子,誰知我卻給他帶來了別人的孩子。」

  雲紫蘿是在路上發覺自己懷孕的,所以連楊牧也不知道。

  她和楊牧做了五年夫妻,一直沒有孩子。楊牧雖然不說,但每當楊華叫他做「爸爸」的時候,雲紫蘿卻總是不禁感到尷尬,感到對他不住,希望自己能夠給他養個孩子。

  如今她是如願以償,懷有楊牧的孩子了,可是這孩子給她帶來的不是喜悅,而是更大的苦惱!

  「我懷著楊牧的孩子,怎好再去見孟元超呢?去呢還是不去?」雲紫蘿不禁大感躊躇了。

  舊地重遊,往事歷歷,如在目前。在這山坡上,孟元超曾經給她摘過野花;在那梧桐樹下,孟元超第一次向她吐露了心中愛意。

  八年魂夢相思,如今已經來到了門前,難道又再悄然離開,忍心不見他的一面?

  但是見了他的面,又將怎樣和他說才好呢?

  雲紫蘿心裡想道:「孟家一脈單傳,他是應該得回自己的骨肉的。我要把華兒的下落告訴他,讓他好去向楊大姑討回孩子。還有我的母親不知見過他沒有,我也應該向他問問。」

  當然這兩個理由都是無可非議的理由,不過,在雲紫蘿的心底,其實也是深藏著想要見他的念頭的。有了這兩個理由,她就可以鼓起勇氣了。

  雲紫蘿走下山坡,快要回到自己的家了,忽見一條白影,恰如羽箭穿空,流星疾駛,突然在她面前出現,轉眼間已是落在後園的圍牆之上。

  雲紫蘿吃了一驚,心裡想道:「這人的輕功很不弱啊,但看來卻像是個女子,她為什麼要偷進我家呢?難道她、她也是……」

  心念未己,那人忽地在牆頭轉過身來,「卜」的一聲,飛出了一枝袖箭,喝道:「是誰?」

  雲紫蘿一閃閃到了一棵大樹的後面,那枝袖箭掠過她的鬢邊,釘在樹上。把樹上的一隻烏鴉嚇得飛了起來,

  雲紫蘿看得分明,只見那人果然是個女子,穿著一身白色的衣裳,站在牆頭,衣袂飄飄,在月光映照之下,淡雅如仙。

  雲紫蘿穿的是黑色衣裳躲得又快,所以她看見了牆頭上的白衣少女,那個白衣少女如看不見躲在樹後的她。

  只聽得白衣少女笑道:「原來是只烏鴉,我還只道是什麼人跟蹤我呢,倒把我嚇了一跳,好,待我也去嚇孟大哥一嚇。」

  雲紫蘿心中苦笑!「她把我當作烏鴉,難道我真的是一隻不祥之鳥嗎?」又想,「她把元超叫作大哥,卻不知是他的什麼人?」忽地感到一股寒意冒上心頭,再又想道:「元超在外面八年,如今他也是三十出頭的人了,莫非、莫非……唉,如果真的那樣的話,我是不會令他為難的,我已經害苦了楊牧,不應該再把災禍帶給他了。」想至此處,雲紫蘿感到有難以名說的悲哀,於是決定暫不露面,像小偷一樣悄悄地進了自己的家,躲在當年她和孟元超定情的梧桐樹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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