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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雲中岳]亡命客[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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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4-8 12:08:10 |倒序瀏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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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1-4-8 12:53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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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4-8 12:10:47
七月天,艷陽高照。立秋剛過,山區裡似乎比平地要涼爽些,草木並未現秋色,今年的秋來得早。「吧勒勒!吧勒勒……」蹄聲如雷,打破了四周的沉寂。

  「嗚……」遠處山林中,狼嗥聲令人聞之心中發毛。

  兩匹健馬從古道東面狂奔而來,向西急馳,灰黃色的塵埃,在馬後裊裊翻騰。

  近了,蹄聲徐徐放緩,不久,馬兒慢下來。兩匹健馬渾身棗紅,十分雄健,並立而行,沿古徑折向河灣。

  驀地,一聲長嘯響徹行雲,直向九霄,如同九天龍吟。

  嘯聲徐落,接著是穿雲裂石的朗吟乍起:

  「鐵拳如電,劍上光寒,

  歷劍海,闖刀山。

  叱吒風雲兮,英雄氣短;

  情真愛摯今,兒女情長。」

  聲落,另一個粗豪的嗓音接著唱:

  「哪管他,落陽花似錦;

  不貪戀,江南好風光。

  功名富貴如朝露,

  妻財子祿似浮雲。

  人海茫茫今,任我浮沉;

  江湖莽莽兮,唯我獨尊。」

  接著,是兩人合唱,先前的豪情和滿懷的情愫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淡淡的哀愁與感傷:

  「海角天涯,夢魂飄泊。

  飽嘗了人間辛酸冷暖。

  走遍了宇內萬水千山。

  亡命人海兮,淒復悲;

  壯土一去兮幾時回?」

  歌聲徐落,蹄聲亦止,兩匹健馬不住搖頭擺尾,前蹄不住輕踢浮土。

  馬上人是兩個中年雄偉大漢,青巾包頭,青布對襟的勁裝,腰懸寶劍,臂上有百寶囊,鞍後有馬包,一看便知是個江湖人。兩個人勒住馬,凝視著前面一座伸入江心的五六十丈飛崖,臉上湧起了肅穆的神色。隱隱的江水聲從對崖奇峰絕壁折傳而來,隆隆然如同天標輕雷。

  右首大漢輕搖著馬鞭,吸入一口氣說:「前面就是虎嶺,突出江心的飛崖,原稱虎頭峰,也叫虎頭崖,正是武林亡命蔡文昌與君山白衣龍女的死所。瞧,虎頭上不是有一座巨碑亭麼?那就是他兩人的衣冠塚和紀念碑,是江湖朋友為了紀念他兩人而建立的招魂碑。」

  左首大漢搖頭苦笑,淒然道:「江湖奇人,永沉江底,哀哉!他在江湖橫行,也替江湖留下了無數事跡,今後人懷念。唉!人生何其渺茫哪!大哥,那次你曾參與旁觀,難道說,以天下黑白道無數水陸高手之眾,竟然未能將他倆的屍體撈起?」

  大哥搖頭苦笑道:「賢弟,你聽聽水聲便知,上游是險灘,下面是黑龍潭。這處的奇峰險水依風水先生稱作虎鎮龍脈,土著們叫黑虎鎮黑龍。黑龍潭水往內灣,吸力奇大,兇猛地衝擊崖內壁,除了魚,進去便蹤影全無,誰敢到龍潭裡救人?」

  「屍體怎不見浮出?」

  「夾在石縫內,怎能浮起?走吧!咱們去拜上一拜,聊致哀思。」

  兩匹馬向前馳去,不久便到了山下。這是一座像一頭踞虎的山峰,方圓約有十里左右,虎頭從東北伸至江邊,虎尾不太峻陡,人馬皆可攀上。古道到了山下,向右一折,繞東北越過虎尾,方轉向西北行。

  繞至山東北,有一條小徑岔出,直到山頂,這是至招魂碑的小路。自從招魂碑落成之後,這條山徑並不顯得荒涼。

  馬兒衝上山坡,向上奔馳。山脊全是古老的森林,延伸至虎頭附近。

  兩匹馬在叢林中緩行,後面突傳來暴風雨似的雜鷗聲,有十餘匹駿馬,從後面飛來。

  「咦!誰敢如此無禮,在招魂碑附近狂馳?」大哥訝然,扭頭回望。

  弟弟淡淡一笑,接口道:「不許在招魂碑附近馳馬,並非架忌,這只是江湖朋友為了尊敬蔡文昌而自行約束自己的想法,並未公諸天下列為江湖禁忌,用不著大驚小怪。再說,蔡文昌的仇家,多至不可勝數,這些人自不會受約束,這不足為奇。」

  樹林將盡,後面十二匹駿馬已經到了,兩人扭頭一看,臉色大變,火速勒馬退至路旁,滿臉驚疑地目送十二匹馬衝前超過,呆在那像兩個呆子。

  十二匹馬中,先前的騎士,劍眉虎目,三綹黑髯拂胸,寬鼻廣額,臉色如古銅,不怒而威。看年紀,約有五十左右,身材魁健。內穿黑綠如意領勁裝,外罩同色同質罩袍,人才一表。

  後兩騎是女人,右一人是半老徐娘,瓜子臉,眉目如畫,美艷高貴的風華與名門淑女的氣質,令人不敢有非份之想,假使不是她眼角隱現笑紋,決難相信她會是半老徐娘的人。

  左一人,好美,是個姑娘,看去年歲只有十七、八,美的令人窒息,也令人心跳。臉蛋與前一個女人有八分相像,五官像是上蒼著意安排,任何一部分加以改變,便不會有此完美的輪廓。可惜,她的臉白得令人惋惜,白多黑少的大眼也缺少神韻,定然是大病初癒的病美人。姑娘顯得清高卻又隱含薄愁。她是一身白,白的耀目。披風內的胴體,該凸的凸,該細的細,增一份嫌胖,減一分又嫌瘦了,恰到好處。

  其他九人,清一色黑衣勁裝,虎背熊腰,個兒大,拳頭也大,胳膊夠粗,鞍旁都掛著殺人傢伙。

  兩人直待十二騎遠出十丈外,大哥方神魂入竅地說,「不!不!委實令人難信,令人難信。」

  「大哥,這些人是何來路?如何令人難信?」

  「天!那是洞庭君山四海神龍夏承光,那白衣美女正是白衣龍女夏苑君。這……這怎麼可能?」大哥瞠目結舌地低頭叫,死盯著遠去的人馬。

  「大哥,真是白衣龍女?不會的,也許是她的妹妹哩。」

  「四海神龍只有一個女兒,也只有一個兒子,江湖朋友無人不曉,怎會多出一個女兒?走!倒要瞧個水落石出。」

  臨江崖頂上,一座碑亭,高有三丈,四周各寬三丈,石柱粗可合抱,工程相當浩大。亭中的方型巨牌,高有兩丈,碑座是三級方基,全是大青石精工雕成。亭外,有兩側亭廊,設有石凳、石几、石欄,亭前有祭臺,一雙三人合抱大的石鼎有裊裊輕煙上升。

  這兒是怪石叢生的崖頂,江風呼嘯,水聲如雷。山頂廣約里許,間有一些小松樹從石縫中拔起,剩下便是亂石荒草和籐蘿蔓生其間。

  山崖伸出江心,碑亭便建在近崖緣丈餘處,面北背南,南面之下是陡然下沉五六十丈的滾滾江流。

  虎頭峰的西北面,卻是傾斜不大的山坡,不少羊群和牛放牧其間,原來這兒並非無人地帶。

  一群野孩子,正在碑亭圍成一團,繞著倚在碑亭右面石柱上一個衣著襤褸,年約古稀的糟老頭,嘻嘻哈哈鬧成一團,聽到了蹄聲,全向這兒扭頭注視。

  十二匹駿馬在祭臺左右勒住,十二個人飛躍下馬,四海神龍夫婦挽住愛女白衣龍女,迫不及待地衝入了碑亭。

  同一瞬間,襤褸老人半閉著眼,向一群小猴子招手叫:「娃兒們,去!去!等會再來聽老爹爹一—道米,小心你們的牛羊掉下江心喂王八,去!去!」

  小猴子們一哄而散,但有幾個不走,坐在老人左右,好奇地打量著一群勁裝男女。

  巨型石碑上,正面刻了兩行顏體大字:「蔡文昌。夏苑君。」並行之下是四個字「衣冠之塚」。

  中間是三個大字:「招魂碑。」

  落款是:「大明嘉靖三十五年歲次丙辰夏四月丙午,江南同道敬立。」

  碑後面,刻了密密麻麻的字,前一段,就是先前兩個勁裝大漢豪放高歌的詞。

  後一段寫的是:「蔡君諱文昌,商州府龍駒寮蔡家莊人氏,生於大明亮靖十五年秋九月庚午日,死於嘉靖三十五年二月己亥,嘉年二十有一。蔡君幼失怙恃……」

  後一段是有關白衣龍女夏苑君的書述,很簡單。最後是書兩人葬身虎頭峰的經過,也語為不詳。有關該事的始末,下文自有交待。

  碑陰最後一角,刻了一段稍大的字:「亦正、亦邪、亦俠、亦盜。亡命天崖,遊戲人間。是耶非耶?見仁見智。敵耶友耶?存乎其心。」

  按碑文的口氣,立碑的人全是江湖人,有些是天涯浪子的朋友,有些可能是他的仇人,反正人已死了,友情和仇恨都該一筆勾消!這些人在江湖的輩份,也不會太高。

  四海神龍看到愛女的姓名,居然堂而皇之出現在招魂碑上,怎不起火?難怪他暴跳如雷。他氣乎乎地在碑前一站,扭頭向下面的人叫:「大管家,給我查,看是些甚麼混帳東西立的碑。」

  他的妻子卻接口道:「承光,不可激動,先按下怒火,冷靜些。」

  「豈有此理!這不是公然有意詛咒我們的孩子麼?」四海神龍氣沖斗牛地叫,長髯怒張,路兩步逼近石碑,奇大巨靈之掌伸出袖口,大吼一聲,向碑面劈去。

  「且慢!爹。」白衣龍女急叫。

  四海神龍巨掌斜帶,百忙中撤回掌勁,一股罡風掠過碑項,傳出了氣流旋的輕嘯,收掌扭頭問:「孩子,怎麼了?」

  「女兒認為,這座招魂碑可以讓它留著。」

  「咦!為什麼?」

  「蔡文昌可能仍在人間,留著讓他毀去才是。」

  「怎麼?你想他挨了你兩劍,跌下黑龍潭能不死?」

  「女兒也挨了他兩劍,也跌下潭,並末死去。」

  「那不同,你跌落在黑龍潭下游……」

  「女兒在昏眩之際,分明是感到是被人從兇猛的漩渦中拖出來的,醒來時卻睡在一條石縫中,睡穴被制,醒後的疲倦瞞不了女兒。群雄在崖頂觀戰,潭下人魚難留,是誰將女兒救了點上睡穴塞入石縫的?除了他,沒有別人。」白衣龍女娓娓道來,晶瑩而嫌蒼白的秀臉,染上了些少女紅暈,無神的大眼中,似也泛出一些神采。

  「孩子,你在說不可能的神話。」

  白衣龍女的大眼中,突然掛下兩行清淚,招手令亭下的大管家上階,取過一些香燭,喃喃地跪下祭臺,開始上香化紙,一面幽幽地說:「他臨跌下飛崖時,確是說出了他的心聲,他為何不早說?我等他的心裡話等得太久了,他為何不早說?他去了,將痛苦留給我承擔,我後悔,但悔己無及,這一生中,我將在痛苦中掙扎,直至我踏入墳墓的那一天。」她仰面向乃父苦笑道:「爹,女兒沒有勇氣回想那天的後果,只好在具想中希望那不是真實的惡夢……」

  「孩子,那是事實俱在。」

  「女兒只好用幻想來安慰自己,自欺欺人,幻想著他仍然活在人間,活在女兒的祝福中。事實上,女兒墜崖被救,此中緣故確實費解,但願女兒的幻想和推斷是真的。爹,女兒的希望並未破滅……」

  這時,兩名在旁靜待的大漢,正悄悄地趕開六名小娃娃,大哥伸手去推醒半倚在柱上的襤褸老頭子。

  四海神龍舉手輕搖,說:「壯士,不必打擾他們,免得讓人說咱們江湖人作威作福欺壓村夫俗子。」

  大哥縮回手,躬身道:「晚輩遵命。」

  四海神龍舉步降階,點頭道:「兩位尊姓大名,可肯見告?」

  「晚輩南京趙文趙武。」大哥行禮答。南京就是南直。

  「哦!原來是趙家溝趙家雙俠昆仲,久仰久仰。兩位是……」

  「晚輩取道赴西安,順道在招魂碑上香略表心意。」

  他們在寒暄,白衣龍女卻走向亭後崖緣。那兒,怪石凌亂,荒草沒膝,江風呼嘯,水聲嘩嘩。站在崖上向下瞧,委實令人驚心動魄,膽小之人不要說向下瞧,既使走近崖緣也受不了。

  久久,四海神龍一行十二人上馬下山。趙家雙俠也上香化紙,不住搖頭,不等香燭燒盡,也上馬走了。

  亭柱上的襤褸老人,發出了鼾聲,似乎他對世間物一無想念,毫不因世事而動容。

  但在蹄聲中,在眾人上馬放蹄的剎那間,他閉著的老眼眨動了兩次,奇異的光芒乍現乍斂。

  蹄聲已杳,老人仍在沉睡。一群娃兒童新聚集,在老人左右圍坐了,一個年約十二歲的大猴子,一把揪住老人的胸前衣襟,搖晃著叫:「喂,老爺子,醒醒,醒……」

  老人吁出一口長氣,張開眼懶洋洋地叫:「別吵別吵,小猴子們,去!去!老爺子要困覺。」

  「不行你得將咱們文昌哥的故事說來聽聽。」

  老人揮手,仍懶洋洋地說:「怎麼?你們的文哥生在這兒,死在這兒,你們難道沒有聽過你們的叔叔伯伯提起過?問我,笑話。」

  小猴子撇撇嘴,哼了一聲說:「我爹說,文哥是咱們村中的禍胎、敗類、流氓、痞棍,不許提,不許問,誰要問,哼!叭噠!」說到「叭噠」,揮手做出摑耳光的手勢,

  老人笑道,笑得有點像哭,說:「既然是禍胎、敗類、流氓、痞棍,你們問來幹嗎?」

  「但卻有人替文昌哥花銀子起招魂碑,從此龍駒寨神氣多了。瞧,每天都有人千里迢迢前來上供上香,我才不信文昌哥是個壞坯子。」

  老人掙扎起上身坐好,含笑拍拍小猴子的一頭亂髮,說:「不錯,文昌哥確是個壞坯子。」

  「我說不是。」小昌子橫蠻地叫。

  老人取過身旁的酒葫蘆,灌了兩口酒,笑道:「你們都要聽文昌哥的故事?」

  「聽。」

  「要聽。」有人響應。

  「說啊!老爺子。」一群小猴子七嘴八舌起哄。

  老人坐穩了,搖頭晃腦地說:「好,聽著,每天太陽過頂,你們都到這兒來,老爺子說上一個時辰,要三五天方可說完。記住,千萬不可回家告訴你們的父母叔伯,辦得到?」

  「辦得到。」

  「辦得到。」小鬼們亂叫亂嚷。

  老人的眼中,突然神光似電,向山下左右環視半晌,吸入一口氣,臉上肌肉不住顫動,眼中的光芒不時在變。

  「很久很久以前……」老人開始平靜地往下說。

  從湖廣到陝西,以往必須先到河南南陽府,出伏牛山區走富水關入陝。八十年前,平定了荊裡流民之亂,開設了鄖陽府,打通了漢江山區,正式開放商旅行走,洶廣入陝,便不需繞道河南,可溯漢江直上。

  但要到陝西的首府西安府,走漢江反而遠了,只需經河南淅川縣,走荊子口入陝,或者走丹江由水路上行,到西安府近多了。

  從南陽府入陝的古道,在富水關入陝,經商南、武關、龍駒寨驛,直達商州。商州往西安府,這一帶山區全是往西安府的轄地。

  這一帶山區,從前本是禁地,開放之後,逐漸繁華起來,這些年來,這條古道成了最重要的通道,商旅絡繹於途,比潼關大道差不了多少。

  古道經過武關,便向西移,九十里到第一大驛站龍駒寨驛站,在距驛站四十餘里,便和丹江會合併行,時合時分。所以走丹江水路,是不經過武關的。

  丹江在這一段流域中,十分險峻,水流湍急,穿過無數山峽,流過無數險灘,所以江中只可通航五石以下的板船,用處不大。

  距龍駒寨約廿餘里,有兩座險灘,叫影石灘,下面叫小影石灘。影石灘上游十餘里,便是不著名的虎頭峰黑龍潭。

  虎嶺的西面三兩里地,有座小山村,叫蔡家莊,莊中約有百十戶人家,全姓蔡,從蔡家莊到龍駒寨,不足二十里。

  蔡家莊據說是從河南遷來的,確否,得查查族譜;反正無關宏旨,不查也罷。

  待將歲月拉回二十年,那是大明嘉靖十五年。

  物腐而後蟲生,無半點假。

  朝內,皇帝老爺祟信道教,老道邵元谷封致一真人,無所不為,替皇帝老爺下令搜尋天下間的靈芝奇藥,鬧得天下雞飛狗跳。為了皇帝老爺長生不老,用人參餵羊,再殺羊餵狗,殺狗煉藥給皇帝吃以補元精,真是荒唐至極!

  朝中的官,當政者是嚴嵩,此乃是明朗的大奸臣,不言都知。

  而邊疆呢?不得了。邊疆東南,倭寇如火如茶,鬧得民不聊生,流離失所。

  滿人又向關內進攻、進攻、又進攻;烽火萬里,血流成河。

  而皇帝老爺卻天天修長生,屠殺那些勸他不要迷信的大臣。

  大明皇朝搖搖欲墜,病入膏肓。

  國內稅重刑重,官吏們懶了,大家開隻眼閉只眼,向老百姓伸手。

  蔡家莊,十五年九月庚午日,有一個未來的亡命徒,哇哇落地。

  那是蔡家莊莊主的二房兄弟蔡崇安的兒子,取名文昌。蔡家莊近四代的輩份,排行四字是「崇文尚武」,

  「祟」字一代是「文」,小娃娃便叫「文昌」,叫起來省掉輩字,叫昌兒。另一個乳名取得好,叫小虎。

  小虎子真糟,三歲之前不會說話,也不會哇哇叫,蔡崇安只有這麼一個命根,憂心如焚,怕小娃娃會變成啞巴,更怕是白虎星投胎。據傳說,白虎星如果開了口,叫誰誰倒霉,被叫的人必死,平民百姓信鬼神,迷信太普遍了。

  真巧,小娃娃滿三歲後的第十三天,他叫了,不僅是叫媽媽,連爹也會叫了。

  不到半月,龍駒瘟疫流行,東起河南南陽,西迄商州,死了好幾百人,蔡家莊四五百人口中,像一陣陰風飄過,飄走了百餘老小,崇安夫婦倆,也是百餘名應劫中的人,雙雙撒手同赴九泉。

  小虎自幼長得很像頭乳虎,他安然度過了瘟疫期,日漸茁壯。

  蔡家莊有些人,在瘟疫期中向外逃難,三年之後,返回的人不到逃出的三分之一。從此,蔡家莊中落了,北面離村稍稍遠的田地,開始無人耕種,開始荒蕪了。

  蔡莊主身為一莊之主,他不能離開,蒼天有眼,莊主夫婦和他的獨子文華,居然平安地渡過了瘟疫期。

  在小文昌來說,不但不值得慶賀,卻是他受苦受難的開始。蔡莊主夫婦倆不怨天,卻怨小虎子為村人帶來了災禍,白虎星開口,不但叫死了爹娘,更剋死了莊中百數十條生命,替全莊帶來了空前的災難,好傢伙,這還了得?

  小虎子家中的田沒人耕,屋子沒人住,他只好跟著大伯度日,哪還會有好日子過?

  不止此也,莊中其他的老小,在莊主夫婦說出小虎子是白虎星時,頭腦簡單的他們,竟然視小虎子如眼中釘。幸虧小虎子還小,不然早被祠堂的主事父老下令活埋了。

  小虎子就在這種環境中活下來,在仇恨中生長。

  六歲時,他開始替大伯放牛,牛比他高了兩倍。

  八歲,他下田割麥子,令他痛苦難當。

  殘羹冷飯,令他骨瘦如柴,但骨骼卻是超人的結實精刃,無病無痛。大棍子挨,大耳光捆,他不在乎。

  在莊中年輕的一代來說,在莊內,父老們禁止小孩和他玩耍,但到了山野中,尤其是虎嶺,娃兒們卻沒有任何仇視的因素存在,和小虎子玩得很來勁;因為小虎子鬼怪多,膽子大,水裡火裡他敢去,逮鳥摸狗他有極高的天才,了不起,自然而然地成了他們的領袖。

  他就在這種畸形的生存空間裡生存,長大。

  村西,有一座不太高的山坡,坡的那一邊,是影石村,村中有百十戶人家,共有三姓,張、王、貿,村主姓張,名良佐,影石村的三姓,據說也是從河南邊來的,但比蔡家莊早了二三十年,所以西面直至龍駒寨一帶的肥田,全是影石村的。

  張良佐在龍駒寨,開了一家鐵鋪,一家油行和一家磨坊,算起來他是半農半商,不許穿綢著緞,但張村主不管這一套,照穿不誤,山高皇帝遠,官府也懶得管閒事,何必自找麻煩?這年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影石村設了一家夫子店,教野猴子們讀書,學生是十三歲以下的娃娃,大孩則到商州考學堂,考不取再回采請家庭教師補,或者乾脆下田弄莊稼。

  小學塾中,老夫子是外地人,據說是來自開封府的落魄窮儒,肚子裡的墨水倒裝了不少。姓商,名嵐,人生得修長而文弱,還有點老花眼,花甲年紀,有老花眼不算稀奇。這位夫子修養好,見人笑瞇瞇,大得村人好感,誰也不再去查夫子的三代履歷。

  影石村上次也死了不少人,但張村長不怨天也不尤人,他努力使村子康復,出錢出力重整家園,學塾不僅未關閉,更增設了一間武館,用重金到少林聘請了兩位有道的高僧,安置在村中的宏濟寺中,宏濟寺便成了武館的館址,與學堂的學塾近在毗鄰。

  影石村與蔡家莊,數十年鄉鄰感情相處得不錯,影石村欣欣向榮,蔡家莊卻在沒落中,請不起教書夫子,也不想請,便與張村長情商,讓村中小猴子們沾沾光,學上兩籮筐大字。

  張村長也慷慨,沒話說,義不容辭,相距一道山坡,不到兩里地,人不親土親,就答應了。

  從此,蔡家莊的小猴子們,一早便越坡到影石村,午問返回,下午不必前往,也用不著補習。

  小虎子是唯一被摒棄在學塾外的人,他開始感到孤單。八歲,正是黃金的童年,但他已經喪失了童真,比任何小孩都早熟。在苦難中長大,早熟似乎是理所當然。

  他身材高,但嫌瘦了些,看去不夠健康,但骨骼卻比任何十來歲的小孩結實。村中的人,據說從未看過他的臉上的笑容,那麼陰冰怨毒而倔強無比眼神,卻引起了村中父老的反感。

  人是奇怪的動物,看不順眼的東西,愈看愈不順眼,他就是村中看不順眼的東西。反之,他同樣看這些不友好的父老不順眼,在他的小心靈中,無法瞭解他為何得不到村中人的愛護和同情?久而久之,即使有人給他愛護和向情,他也不再需要了,也不屑要了,他將心靈緊藏在自己的禁園中,不再接受任何人的愛護和同情。

  秋天到了,草木開始凋零,早上的濃霜,對有衣裳穿的人來說,小意思,但他只有一條破單衣,這滋味不好受。一早,長工老趙便到了西院破敗的廂房外,披著老棉襖,口呵著白霧,將房門拍得山響,一面叫:「小懶蟲,還不起來?找打麼?快!到南倉上麥子。」

  長工老趙,是龍駒寨驛的流浪漢,每年冬初麥子下種前受僱主擺佈,夏末秋初麥子收回成後回龍駒寨小住十天半月然後回村,在蔡家村已干了四年,這傢伙不是好東西,反正主人不把文昌當人,他一個長工使用不著客氣,對小文昌也夠火辣。

  小文昌不得不離開他的破格窩,披上他一年到頭唯一的褐衫。他穿了兩年,按理不會太破爛,但小孩子是布店的財神爺,衣衫破得特別快,他這件褐衫,破綻已佔了整件衣衫的三分之一。

  拉開房門,一陣寒風迎面撲到,他打了個寒戰。房屋夠大,住的人卻少,東西兩院沒人住,西院的外廂兩屋只住了他一個人,怎能不冷?

  「趙叔,請先走一步,我就來。」他踏出房門說。

  「天快亮了,快些兒。咦!!你小於怎不加衣?」

  加衣?他身上一陣冷,沒好氣地說:「我高興,你管什麼閒事?」

  老趙「喲」了一聲,怪叫道:「你小於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你的好心留著,等會兒留來喂大黃。」大黃,是家中最好的獵狗,是小文昌最好的伴侶。

  老趙受不了頂撞,迫近說:「小王八蛋,你……」

  「閉上你的臭嘴!」小文昌也火了,怒聲叫。

  老趙受不了,突然衝上一耳光抽出,一面叫:「你找死!」

  「啪」一聲,摑中小文昌的腦勺,不是摑不准,而是小文昌已同時展開反擊,莽牛頭全力前撞。

  八歲的小娃娃和成年莊稼漢打架,後果閉著眼也可以想像得出結果。這一下把小文昌打得腦中轟轟作響,眼前發黑,跌倒在天井中,滾了兩滾,老趙大笑道:「哈哈!你大概早上有點冷,要出一身汗……哎……喲!」

  小文昌昏頭轉向,恰好手邊有一塊鵝卵石,他一把扣在手中,爬起來全力扔出。真妙,「拍」一聲擊中老趙的肚子,打得老趙鬼叫連天,彎下身子雙手捧腹站不直腰了。

  小文昌一不做二不休,也確實感到冷,需要活動活動筋骨,猛地衝到老趙身後,狠狠地照著老趙的屁股蛋,一腳踢出,扭頭便跑。

  老趙跌了個大馬爬,爬起便追,窮叫嚷;「小兔蛋,抓住你剝你的皮。」

  小文昌奔出左側門,繞後院奔向南倉,後院與南倉之間,是馬廄和柴房,他頭腦昏沉,一面跑一面扭頭向後瞧,沒留意馬廄旁轉出他的大伯蔡祟明,兩人都沒帶服睛,「砰」一聲撞個正著。

  「哎……」祟明驚叫,向後倒,手中一桶井水打翻了,成了落湯雞。

  小文昌也向後倒,一看撞的是大伯,糟!這亂子闖大了,爬起來放腿狂奔。

  不錯,大冷的早晨,他跑得渾身發燒,額上見汗,果然身上溫暖如春。

  他不敢回家,一口氣跑到虎嶺之下。虎嶺草木凋零,地面鋪了一層濃霜,他找到一個土洞,鑽入洞中開始思索,他知道,如果回家,一頓毒打是決難避免的。他解開衣襟,身上出現了許多鞭痕,有紅、有紫、有暗綠,新的舊的都有。他長吁了一口氣,自語地道:「能拖就拖罷,晚上回去,反正棒是挨定了,何不在外面多玩一天?」

  玩,天色破曉,寒氣逼人,如何玩法,他縮在洞中,乾脆放倒睡大頭覺。

  一覺醒來,已是牌正,肚中嘰哩咕嚕叫唱空城計,怎辦?在北方,秋天山上吃的東西少,唯一的辦法是到村裡偷。

  他向村中偷偷摸摸閃去,距村不遠,就看到村中父老們滿村轉,去不得。但飢火中燒,委實難受,平時他偷雞極有心得,一石子便解決問題,更有從雞籠裡偷雞雞不叫的天才,可是今天接近村子不易,天才無法發揮。

  「餓一天怎受得了?不行!」他自語。

  右方草地中,傳來一聲聲羊叫,扭頭一看,是另一房堂叔綿羊群,七八十的大傢伙有百十頭,還有像個大絨球艙的羊羔子。

  這位堂叔是他的死對頭,平時專找他的麻煩,家裡丟了兩隻雞,必定賴在他的頭上。其實他只偷了一隻蘆花子雞,另一隻可能是被黃鼠狼偷走了,但兩隻的帳,必定記在他的頭上,可惱!

  「羊我沒偷過,試試看。」他想。

  他借草掩身向羊群爬去,爬到羊群中,綿羊不怕人,何況他是小孩子,他揪住一條老綿羊重重的羊蓋尾,老綿羊沒理他,羊重有七十斤以上,比他還重,他苦笑道:「我多希望有一條老羊皮外襖啊!可惜我沒有,儘管大伯養了兩百多條羊,他自己的羔羊皮袍也穿不完。」

  他順手摸了摸走近他身畔的一頭十來斤的羔羊,這頭小羊羔多可愛啊!和善得令人親切,一身又白又軟的厚厚毛層很溫暖。

  他一把將羊蓋按倒,低吼道:「我要吃了你,你為何不反抗?為何不反抗?」

  「咩咩!」小羊羔輕輕地叫,叫聲似乎極親密,四蹄輕踢,毫無力道。

  他抓住羊腿將羊扔出丈外,懊喪地說:「見鬼!真他媽的是條綿羊,又軟弱又可憐。」

  本來就是綿羊,還用說?也許他天性中具有天生的反抗因素存在,卻沒有欺凌弱小的特質,無法對毫無反抗力的小羊羔下手,只好懊喪離開羊群。

  「看來今天餓定了。」他自語,轉向山下走。

  走了不遠,「唰」一聲響,草叢鑽出一隻十來斤重的灰野兔,一蹦便跳出八尺外。

  「好啊!你往哪兒跑?」他喜悅地叫,撒腿便追。

  小孩子捉兔子,簡直是在做夢,有些獵狗也不行。怪,他身材單瘦,看去不健康,但跑起來不但比大人快得多,普通的狗也會被他追及。也許他從小被打得多,對逃有豐富的經驗。也許自小和獵犬大黃在一起追兔子,練得兩條腿成了飛毛腿,總之,他對捉兔子極有信心。

  追,一人一兔展開了生死存亡的競爭,追到了山腳上他草深了些,兔予行動愈來愈緩,追急了,便往一個死洞裡鑽。

  小文昌一臉懊喪,兔子進了洞,狡兔三窟,絕瞭望。不死心,仔細在四周察看,再仔細看土洞的光景,臉上換了喜容,叫:「妙!是死洞,而且不深。」

  他先用土塊堵住洞口,找來兩根木棍,解褲帶綁住一端,成了一個木夾子,擋在洞口,再將乾草往洞裡塞,只留一個小洞口,口袋中掏出火石火刀和用木管子盛著火煤,一面打火一面說:「小太爺沒有耐心等,且放火熏你。」

  死洞中放火,白費勁,幸而上坡方向本有一個小孔透氣,乾草一燃,便往裡面燒。躲在裡面的野兔本來蜷伏著,被火煙一熏,想向透氣孔竄,洞口卻太小,熏急了,便擠命向外竄。

  洞口只留下一個只可鑽出腦袋的穴口,兔腦袋剛出穴,等在外面的小文昌眼明手快,雙手分握兩枝棍柄,全力一夾,恰好夾住兔脖子。

  「哈哈!你沒準備三窟,該死!」他叫。

  十來斤的大野兔如果發威,獵狗也有點怕,嘴咬腳蹬十分厲害,挨上了准糟。但被棍子夾住卻毫無辦法,小文呂便將野兔拉出洞外,手上用了全勁,不片刻,兔子不再掙扎。他拖了野兔往河邊走,在黑龍潭上游開始洗剝、生火。

  他在家中吃不飽,人瘦食量大,也沒有多少殘羹冷飯可讓他飽餐,偷雞捉野物便是他的食物來源。他身上有小刀,一套生活用具。這套用具包括火刀、火石和盛火的煤木管。天!他小小年紀,已經具備了自食其力的條件了,說起來便叫人心驚。

  有救沒救還是以後的事,反正必須活下去,一個肚皮經常鬧饑荒的人,任何事都可以做出來的,能不餓肚子活下去就成,管他日後成王成寇。

  這兒是丹江的上游,左側是怪石叢生的虎嶺虎頭峰,峰下是暗流洶湧、水色碧藍而帶黑的黑龍潭。冬天快到了,江水流量不大,凶險的黑龍潭中表面看不見凶險,水位低落,隱隱可以看到崖下的怪石,在水下象潛隱水中的無數的奇形怪物,長長的水草在水下順勢搖擺。如果用船放至崖下,便可發現水下暗流激揚,深不見底,處處有不測,凶險而陰深的氣氛令人不寒而慄。

  秋冬水枯,黑龍潭表面看去平靜,像一個溫柔的小姑娘,水光山色集靈秀於一身。春末向夏天,乖乖!各處出勢應集丹江,黑龍潭便成了一個潑婦,江水已萬馬奔騰之聲衝向崖下,濁浪翻滾,水面出現了無數巨大的漩渦,船隻或木排如不從潭外側航行,稍一大意便被衝入潭中,撞上了崖壁就粉身碎骨,骨屑便被渦流吸下潭底,從下游三里地方冒出水面。這時的黑龍潭不可愛了,成了吞噬一切的兇猛孽龍。

  虎頭峰兩側水濱,古林蔽天,怪石擺佈其中,荊棘籐蘿密密麻麻,春天之際林木不見天日,陰森可怖,據說經常可以看見妖魅白日幻現,狐鼠橫行,更有巨狼出沒其中。所以不論白天黑夜春夏秋冬,達一帶永遠不會有人跡。蔡家村的牛羊牲口,在峰西北一面放牧,不敢靠近臨江一帶山崖的河濱。

  可是這兩年來,這兒竟出現人跡,不是別人,正是年僅八歲的小文昌。

  他在江濱架石生火,取木棍架起三叉,開始烤他的獵物。烤野兔不是一個時辰內可以辦到的事,他讓火自行燃燒,自己脫下衣褲光光條條地走向河濱。

  早上氣候冷,但午間的太陽卻又暖洋洋,水雖奇冷徹入骨,他也不在乎。秋天的黑龍潭,是他今年新發現的玩樂處所,水勢不急,他膽大地逐漸向潭中游,兩月來,他一天比一天深入,已經摸清左右一方的水路和潭畔的崖石了。他會發奇想,認為在兩年之內,他定可將黑龍潭摸清底細,他希望看到潭底傳說中的黑龍是啥玩意。

  「撲通」一聲,他跳下冰涼的丹江江水中,在水中一陣翻騰,這時,他忘了一切,苦難的日子和所受的虐待,與這些年來近乎非人生活的種種不快往事和創傷。都遠離了他充滿怨恨的心靈。他感到,山也好,水也好,都比人可愛多了,至少山和水不會傷害他。

  一個時辰過去了,體溫逐漸下降,他感到有點寒冷,估計烤兔兒也該熟了,便爬上江岸穿衣,奔向烤兔的地方。驀地他怔住了。

  火堆餘燼之旁,他的架上烤免落在一個衣衫檻樓的老化子手中,十來斤的香噴噴的烤兔,已被吃掉一半了。

  那是一個白頭髮亂糟糟,白虯鬚如同刺蝟的老怪物,臉蛋像一團亂毛球裡擠出來的猩猩形象,紅褐色的皺臉皮粗糙已極,白眉毛象掃帚,獅子鼻,鯰魚嘴,一雙滾圓的大眼光芒閃閃,令人望之心悸。不但頭臉象猩猩,身材也像猩猩,坐在石上像一座小山,肩闊腰圓,一雙大手又圓又大,上身的土灰布直織補綻不少,下身的同質燈籠褲也補多處,但腳下的爬山虎快靴卻是上好的鹿皮所造,這是唯一值錢的東西。

  老怪人雙手分抓住烤兔的一支前腿和一文後腿,仍在大口大口的猛啃,對走近的小文昌,似乎毫無所覺。

  小文昌只感到怒火中燒,目中噴火,像一頭被另一條惡狗搶去口中骨頭的猛犬,氣得渾身發抖,咬牙切齒一步步迫近,怒極大叫道:「老傢伙,你好不要臉。我流了半天汗,餓得頭昏眼花,好不容易捉了一頭野兔,你就坐享其成,活了一大把年紀,卻做出這種不要臉的事,還給我。」

  怪老人渾如未覺,口中兔骨頭被咬得格格吱吱響。

  小文昌愈看愈心痛,愈看愈火起,迫近至怪老人面前大叫道:「老殺才,還給我。」

  怪老人似乎不聞不見,銳利而帶黑黃色的牙齒,又撕下一條兔腿肉。

  小文昌心中大急,看怪老人的饞,和他那頭大的巨肚,吞下達頭烤兔可能不會有問題,再讓他咬幾口,好的肉豈輪到他小文昌腹裡,不顧厲害,便急衝而上。

  不等他伸手去奪,怪老人的巨大髒手已經突然伸到,按住他的肩膀輕輕一推,「砰」一聲響,他仰面朝天跌了個天昏地黑。怪老人仍似末見,仍然嚼他的烤兔。

  他心有不甘,忍痛爬起再向前衝,口中發出一聲獸性的咆哮,兇猛地撲上。

  怪老人仍愛理不理他,沾有肉漿的手再次伸出。

  豈知小文昌這次並非宜撲而上,距怪老人還有三四步,人突然撲倒,右腳兇猛地掃向仍有餘燼的殘火堆。

  小文昌聰明絕頂,知道自己個兒小,無法和巨大的怪老人硬抉,人向前撲,突然掃出右腳「僕」一聲響,殘餘的木材枝頭被踢得倒向火堆,火堆的炭火飛濺,飛向坐在石上的怪老人。

  怪!怪老人不知怎麼一閃不見,等煙灰火星飛過時,怪老人仍坐在那兒紋絲不動,仍坐在那裡嚼他的烤兔。

  小文昌爬起一看,怎麼?怪老人身上連一點灰都沒沾上,邪門!

  他毫不考慮的抓起一段尚留有炭灰的木柴,怒著衝上,向怪老人的腦袋全力劈去。

  這次怪老人轉過頭來了,手一抄便抓住了木柴,腳一伸,使用小腿擱上了小文昌的左肩,向下一壓。

  小文昌只感到肩上象壓了一座山,雙腿支持不住,仰面坐倒,怪老人奪過木柴扔了,腳踏在小文昌的小腹上,怪眼一翻,叫:「咦!你這小娃娃凶著哩。怎麼?你想打死我老人家?」

  小文昌下身無法動彈,雙手拼全力撐抬壓在腹上的鹿皮靴,如同蜻蜓撼鐵樹,枉費心力,一面尖叫:「不要臉!你這老狗!我整天找不到食物,餓得受不了,好不容易捉到一隻野兔,你卻坐享其成,偌大年紀,你白活了。」

  「你再胡說……」

  「小太爺偏要說,你不要臉!你是老狗,你是……」

  怪老人收腳,腳尖一挑,將小文昌挑得連滾一次轉身,然後說:「小惡棍,你為何不回家找東西充飢?」

  小文昌爬起揉了揉小腹,怨毒而凶狠地說:「小太爺如果有地方找食物,用得著累得要死捉野兔充飢?老不死,總有一天,小太爺要誓報此仇。」說完,扭頭大踏步轉身走了。

  怪老人哈哈狂笑,然後嚼他的烤兔。

  小文昌餓了一天,最後在二更天回到家中,他沒有地方可去,不得不回家,年紀太小,他不知蔡家莊以外的天地是怎麼回事,對祖宗的家法卻十分清楚,任何人想離開村莊到外地闖蕩,必須通過祠堂裡管事叔伯們的金口。詞堂裡的主事,事實上是莊主兼任,莊主也就等於全莊的行政長官。蔡家莊早年共有百餘戶,設有一個里長,里長也就代表了地方行政的首腦向知州衙門負責,人丁賦稅等等全得過問,不用說,里長也就是村主,二而為一。莊中的十名甲首,自然都是莊中的老前輩。莊中人丁的移動,里長和甲首怎能不知?不但要向祠堂的祖宗牌位負責,也向知州衙門負責。那時,人口管制困難朗政敗壞而管制得比從前鬆弛多了,但國法比不上家法嚴峻,一切大權漸漸落在祠堂的父老們身上,對族中的不孝子孫,可以暗地裡處決,不久之後由里長詳文上報,說是走失了三個人丁,官府也只派三兩名兵吏前來查問,吃兩頓酒菜便不了了之,最了不起也只出兩份海捕文書或者存案了事。所以事實上的生殺大權,操在祠堂父老手中,平時,族中子弟兢兢業業,不敢胡來。小文昌對這些祖先遺留下來的家法深懷戒心,也不瞭解莊外的世界,無處可走,只好乖乖地回到大伯的家中准備挨棍子。

  他料得十分準確,一頓皮鞭子,令他在床上躺了半個月,能起床時,已是九月下旬了,冬天來了。

  這期間,麥種早已選好,專等下月初播種,所以也算得是農暇時節。

  午後不久,影石村的私塾放了學,年已十歲年齡的蔡文華,正和一群莊中的堂兄弟從山坡上降下,奔向蔡家莊的莊門。山坡下,是一片已經整理好的田地,山坡上,生長著無數高僅丈餘的酸棗樹,葉已經落盡,棗枝上的尖刺在已有寒意的冷風中呼呼作嘯。

  小徑通過棗林,二十餘名娃娃呼嘯著向下急奔,蔡文華在一群小娃娃中,年紀不算大,而且生得文靜,但他是莊主的獨生子,自然而然地成了一群小娃娃的精神領袖。但他的話在一群小娃娃中,並沒有多大的影響力,也就是說,他並未在人群中建立他的權威,個兒比他野的娃娃們,他是無法管束也管束不了的。

  一群孩子將出棗林,遠遠地便看見小文昌帶著大黃狗,趕著兩匹雄壯的健馬往山坡的另一面溜韁。顯然,蔡莊主定然是和大管家往龍駒寨剛回莊,馬兒的鞍綹還未卸下呢!天!叫一個八歲幼童溜馬,既爬不上鞍,也牽不住馬,怎算得溜?也許馬兒並非趕長途,根本用不著溜馬,只是讓他牽著而已。

  小文昌自從堂兄弟們上學之後,逐漸和他們疏遠了。他本來牽著馬,看到堂兄弟們呼嘯著而來,心想他們也許是要表示自己了不起,就突然將另一匹馬的韁繩放開,猛地牽走另一匹,側移十來步兜轉馬頭,韁繩向後扔,抓住了踏蹬,人向上爬,居然讓他爬上了雕鞍。

  他坐穩了,神氣地挺挺胸膛,扭頭向奔來的孩子們傲然一笑,裝腔作勢地抖了抖韁繩。

  最先奔來的一個大孩於站住了,怪聲怪氣地叫:「喝!小虎子叔,好神氣。」

  小文昌年紀小,輩份大,居然做了叔叔,而這位大侄子卻叫他的乳名,不僅口吻不敬,也大逆不道。

  小文昌卻不管稱呼對不對,淡談一笑再抖了抖韁。這一抖抖壞了,馬兒突然向前躍出丈外。

  他的腳短,馬背卻太寬,坐在上面滑溜溜的根本就坐不穩也夾不穩,馬兒向前衝躍,把他掀下馬背。

  「哈哈哈哈!小虎子叔,再來一次精彩的。」一群孩子們又笑又叫,開心地笑。

  只有一個人吃驚的奔到,那是另一房兄文魁,比文昌大四歲,奔到拋下書包,伸手扶起他關心地叫:「昌弟,傷了麼?傷……」』

  「謝謝你,魁哥。」他搖搖頭苦笑著答。

  一群孩子圍在四周嘩笑,站在一旁的文華哼了一聲,皺起眉心說:「小虎子,你活該。哼,你敢騎爹的馬,好大的膽子,我回去告訴爹,拍你一頓皮鞭,看你下次還敢不敢?」

  小文昌正感到手腳疼痛,被這一番話激得火起,猛地站起來雙手叉腰,陰森森地迫近冷笑道:「你可惡!除了告狀,你還能做甚麼?你……」

  文華向後退,臉色泛青。論身材,他比小文昌矮,但結實得多,白淨的臉蛋卻表明是個嬌生根養的哥兒。小文昌小他兩歲,卻高出一個頭,看去瘦弱,其實結實而強刃。兄弟倆平時不對勁便拳腳相向;每次都是小文昌穩站上風,然後是文華哭啼啼回家告狀,讓小文昌挨鞭子。小文昌在近來極少和文華衝突,原因是文華是他的哥哥,另一是大伯的鞭子抽起來委實不好受。

  可是今天他忍不下達口氣,騎騎馬兒有什麼了不起?跌下馬來令他心裡冒火,這一來使他怒不可遏,逼上前便待動手。

  文華知道小文昌拳頭厲害,臉色泛青往後退。不等小文昌說完,他頂上一句:「我不和你動手腳;君子動口不動手,用不著和你這野蠻人……」

  「撲」一聲,小文昌的拳頭答覆他了,一拳頭搗在他的右胸上,把他擊倒在地。

  「哇……爹爹……」他放聲大哭,叫爹了。

  文魁吃了一驚,想不到小文昌的拳頭飛得這麼快,想阻止已來不及了,趕忙槍進攔在中間叫:「昌弟,不可胡來,你怎能一言不合反動拳頭?」

  另一個和文華要好的堂兄突然衝出,叫:「野蠻!打倒他。」

  這小子比小文昌高一個頭,十分壯實,氣勢洶洶猛撲而上,雙手一張,抱住小文昌的腰身,將他抱起往側摔。

  小文昌不和他摔跤,左右雙手來一記「雙風貫耳」不是掌,而是拳,居然十分迅疾。

  「哎……」叫聲出,兩人同時滾倒。

  小文昌掙脫腰上的手,滾出一旁爬起站直,哼了一聲,衝出人叢去牽他的馬,一面兒嘰咕:「一比一,你們算啥玩意?」

  祠堂在全莊的中間,村莊佔地甚廣,百戶人家的村落,在山區裡已算得上大村了。四周有土築的圍牆,防止野獸和盜賊入侵。祠堂的西面不遠處,是莊主的宅院,三進院,不華麗卻甚紮實,後面有倉房和牲口欄。

  小文昌牽著兩著兩匹馬踏入院門,大黃汪汪兩聲吠叫,奔入院門越過曬麥場,奔上大廳門台階,在一個身穿長裌襖,身材修長的中年人腳下跳躍。

  中年人圓圓臉,看去一團和氣,大眼睛,長眉,留了兩須八字黑胡,背著手,不言不笑盯著牽馬走近的小文昌,一面說:「掛上,我馬上就得走。」

  小文昌在左廊下面的掛馬樁上掛好韁,心中忐忑,有點發慌,因為蔡莊主的這種臉色最討厭,叫做笑裡藏刀,是要揍人的先兆。

  他掛好韁,扭頭強抑著心頭恐怖問:「伯父還有事吩咐麼?」

  「你過去。」

  小文昌知道躲不掉,垂著頭走近台階下,抬頭一看,階上蔡莊主的左右,不知何時已多了五六名長工,死對頭文華淚末干,躲在莊主的腿旁怒目往下瞧。

  「昌兒,你把你哥哥無緣無故揍了一頓?」蔡莊主問。

  小文昌知道分辯也是枉然,點頭道:「昌兒揍了他一拳。」

  「啪」一聲,一根皮鞭丟在他腳下,蔡莊主的話陰沉沉地:「送上家法。」

  皮鞭子是家法的代名詞,小文昌咬緊牙關,拾起皮鞭跪下,雙手舉鞭高奉過頂,膝行上了台階,直挺挺地跪在蔡莊主面前。

  「你可知錯?」蔡莊主沉聲問,一面伸手去抓鞭柄。

  「昌兒知錯。」他木然地答。

  「你,生得賤,一天不揍你,你便會造反……」

  「叭」一聲脆響,小文昌只感到背脊挨了一重擊,像一條火鞭烙在背上,痛得他「哎」一聲尖叫,上身一挺。跪不穩向側一翻,滾下了台階。

  「上來!」族莊主的叱喝聲震耳欲聾。

  他咬緊牙關,不再叫痛,爬上台階跪下,「叭叭叭」一聲聲暴響在他耳際迴響,他不知道世間除了鞭子之外,還有些什麼東西。

  挨了十下,他蜷縮爬伏在地,怪!以下的九鞭,他竟未發出叫痛聲,只有壓抑性的呻吟。

  蔡莊主的聲音,他聽來似乎來自天外:「鞭頭出孝子,求忠臣於孝子之門。你稟性凶暴,目無尊長,小小年紀竟用拳頭對付你哥哥,日後還了得?我如果不教訓你,將來定然成為為非作歹無法無天之徒。你爹媽死了,我有教養你的責任,如不將你教好,日後別人會罵我這個做大伯的未儘教養之責。好好記住,再欺負你哥哥,你將永遠後悔。今晚不許你進食,讓你牢記。」

  蔡莊主說完,將鞭交與一名長工,和大管家步下台階,上馬走了。

  所有的長工木無表情,十皮鞭小意思,但在一個八歲的孩子來說,確實太重了。

  小文昌掙扎著爬起,抬頭一看,文華正在不遠處向他撇嘴皺鼻,狀極輕蔑而得意。

  小文昌背上如被火烙,麻木不靈,看了文華的惡象,激起了他的豪氣,猛地抹掉淚水,舉起拳頭向文華亮了亮,衝出兩步,咬牙切齒。

  「媽……」文華扭頭便奔入廳門,向裡面大叫。

  小文昌扭頭下了台階,向外走,耳中聽到一個長工吃吃笑,笑完說:「比起小虎子來,這娃娃真沒出息,如果這十鞭抽的是他,日後他可能成大器,嘻嘻!」

  小文昌心中一陣快意,英雄地挺了挺脊樑,走出了院門,只感到背上的鞭創痛楚愈來愈兇猛,疼痛難當,英雄無法再裝,「撲」一聲倒在院門左側的槐樹下,不住呻吟。

  一隻手扶起了他,文魁的聲音在耳畔輕響:「昌弟,到我家去歇會兒,鞭傷是否破皮?你……」

  小文昌掙扎著站穩了,強忍心頭酸楚,說:「不要緊,魁哥,我受得了,謝謝你。」

  在莊中,小兄弟們裡,文魁和他的感情最好。文魁的家境並不十分富裕,人卻善良,最看不慣榮莊主對付文昌的嘴臉。但他的父母卻不願他招惹被稱為白虎星的小文昌,他所能付出的只有友愛和同情,卻無法幫助小文昌。

  小文昌知道文魁的父母對他不歡迎,甚至其他的叔伯們也對他厭惡,在村子裡也呆不住,寧可到虎嶺下無人敢去的僻野獨自消磨時光。

  他別了文魁,向虎嶺走去。

  這次,他沒有力量找晚餐了。深秋的太陽在這一帶山區裡,溫暖而略帶涼意,再過兩個時辰,便會冷得令人吸氣啦!他背上熱,心中卻冰冷,他對這世界沒有好感,不!他對莊中的人和事沒有好感,他對世界還沒認清,還談不上好惡,他從未和村中以外的世界接觸過。

  誰說沒接觸過?半月前江畔的怪老人就不是村裡的人,搶了他的烤野兔,兇惡的舉動並不比莊主好多少。

  想起了怪老人,他信步走向江畔,向他以前烤野兔的地方走去。

  這一走,他的生命史中起了奇異的變化,冥冥中似有主宰,沒有人可以預測一個人的未來命運。一個人一念之間,可以被認為是向命運之神挑戰,也可以說是向命運之神屈服投降,對茫茫的未來毫無所知。

  也許是奇跡,也許是他膽大,總之,他對那兇惡的怪老人毫不害怕,孤零零的一個人走向河濱。

  江風呼呼,凋林中枝梢亂舞,發出海濤般的嘯聲,令人心中泛起陣陣寒意。

  穿過凋林,遠遠地,看到臨江的一度巨石旁,怪老人的龐大身軀倚在石上,凝神注視著潺潺流水出神,聽到了小文昌的腳步聲,扭頭瞥了一眼,重又注視著江心,一動也不動。

  小文昌吃了一驚,半月不見,怪老人的臉色蒼白得可怕,與前次大不相同,眼中的炯炯神光不見了,代之而起的是失神的茫然與淡蒼色。

  他一步步走近,在怪老人身旁站住了。

  久久,怪老人用蒼老的嗓音說:「孩子,你來了。」

  「是的,我來了。」小文昌茫然答。

  「你想報奪烤兔之仇?」

  「不!」

  「半月不見,你的臉色很不好,病了?」

  「你的臉色更不好。」

  怪老人扭頭看了他一眼,說:「你是個倔強而古怪的娃娃。」

  「你也是個古怪的怪人。」

  「你是前面前莊的人?」

  「是的。」

  「你受了傷,氣色太壞了。」

  「上次回家,挨了一頓皮鞭,躺在床上半月,昨天起床幹活,今天又挨了十鞭,氣色哪能好?」

  「咦!你爹揍你,你還是個小孩……」

  「別提我爹,我如果有爹娘,誰敢揍我?」小文昌暴跳地叫,提起爹媽,他痛苦的心中發酸。

  「哦!你爹媽……」

  「死了!告訴你不要提。」

  怪老人神色悵然,低下了頭。小文昌吸入一口氣,問:「你在這幹什麼?虎嶺從沒有人逗留,你……」

  「你也不必問我。喂,你能潛下水中多深?」

  「兩丈。」

  怪老人搖搖頭,又問:「你村裡的娃娃們,水性最好的能潛多深?」

  「一丈左右。」

  「咦!你是說,你的水性是村中最好的?」

  「不錯。」小文昌傲然地答。

  「你敢在潭中游泳,敢不敢往下潛?」

  「不敢。」

  「村中的大人,有人敢潛麼?」

  「沒有人敢到黑龍潭玩水,夏天飛來的水雞子可以潛下潭底。」

  怪老人長歎一聲,自語道:「看來,我死定了。」

  小文昌一驚,說:「廢話,我從小受苦,在打罵饑寒中過日子,但從不想死,死多難受?你怎麼想死?」

  「娃娃,假使你能幫助我,也許我死不了。」

  小文昌搖搖頭,說:「我小小年紀幫不了你。」

  「你可以幫我,只怕沒有天份。」

  「甚麼叫天份?告訴我,我只有這身破衣褲。」

  「要多說你也不懂。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在十天之內,由我教你一種在水中換氣和忍受深水壓力的功夫,你便可以潛入潭底,我便有救了。」

  「呸!黑龍潭冬天也深不見底,鬼才敢往下潛,人不行。」

  「所以我知道你不行,沒有學功夫的天份。」

  「胡說!」

  「你敢跟我學潛深水的功夫?如果害怕,就免談。」

  小文昌哼了一聲,挺了挺胸膛說:「我小虎子怕過什麼來?你教吧。」

  怪老人淡淡一笑,招手說:「好,你先在我身旁坐下,我傳授你一種神奇的運氣吐納術!」

  「甚麼叫做運氣吐納術?」

  「說來你也不懂,先別問,你只要照我的吩咐用心學就成,再問你也弄不清是怎麼回事。」

  怪老人教他如何打坐,如何用腹部呼吸,如何閉氣,如何深吸淡呼……更用一雙手在他身上拍打點扣,而且在懷中取出一隻玉瓶,給他吞下三顆褐黑色香噴噴的指頭大怪丹?怪老人自己,額上的冷汗涔涔而下。

  練了一個時辰,小文昌昏頭轉向,疲累不堪,怪老人讓他起來活動,一面擦掉額上的冷汗,一面說:「今天可以了,明天最好天剛亮便到這裡來。」

  「咦!你不教我到水裡練,卻在這兒坐著練,能潛水,見鬼!」小文呂不解地說。

  「這未到時候哩,娃娃。」

  「明天恐怕我一早不能來。」

  「你如果不在早上來,學也沒有用。」

  小文昌低頭想了想,說:「好,我一定來。大伯要半月後才回家,我可以偷懶。」

  「你如果每天都能來,切記不可告訴任何人我在這兒藏身,最好帶些食物,我已經三天沒東西入腹了。」

  「怎麼?你三天沒吃東西了?」

  「是的,我已經渾身無力,無法再搶東西吃了。」

  「好,我偷東西給你吃。哦!你教我潛水,為什麼?」

  「十天後再告訴你,先別問。」

  伯父不在家,伯母管不了他,長工們也樂得放他喘口氣。小主人文華沒有父親撐腰,看見小文呂的大拳頭便害怕,躲在內院裡不敢招惹他。

  他每天不等天亮便溜了,在莊前莊後偷了兩隻肥雞,捏死後夾在胳膠窩裡,從西北角爬牆溜走,不到天黑不回來。

  十天,轉眼問便過去了,最近這幾天,他爬寨牆的本領進展驚人,像一頭狸貓,跳躍問十分靈活迅疾。

  第十一天的清晨,東方天際曙光未現,他已悄然起床,偷偷摸摸向東北角三堂叔的後院摸去。

  小文昌很怪,他和莊中的人合不來,卻和莊中的狗交情不薄,只要他輕吹一聲口哨,村中的狗決不向他吠叫,甚至會奔來和他親熱。

  三堂叔家裡五條大黃狗,看守門戶頂盡職,但一聽口哨聲便齊向小文昌奔來,搖頭擺尾往小文昌身上撲。嗯嗯低鳴狀極愉快。

  小文昌扶著狗頸子,纏了片刻低聲叫:「去!去!去!」

  五條大黃狗依依不捨地離開,他直趨後院角,向上一縱雙手扳住了丈來高的矮牆頭,翻身上了牆頂側身向下溜,到了院角雞籠邊。

  雞籠裡公雞喔喔啼,母雞咯咯叫,他輕輕打開雞籠棚口。伸手入籠,右手插入只母雞的腹下,稍一摸娑,母雞乖乖地不動,任由他拖出籠外。

  母雞出了籠,左手立即扭住雞頸子,往懷裡抱,母雞一陣掙扎,不久便寂然不動了。

  他弄了兩隻,然後用腰帶捆好,翻出牆外走了。

  踏著濃霜冒著徹骨奇寒的夜風,他越過寨牆撒腿狂奔,天太冷不跑不行。

  練了一個時辰的運氣吐納術,在晨曦中,怪老人坐在潭畔,指示著水中的小文昌如何和兇猛的渦流周旋,如何潛得更快更深,又如何閉氣換氣等等。換氣,事實上並非在水中呼吸,人不是魚,小文昌也不可能在短期間內練至潛伏水底象魚一般的神奇境地,他只能利用吞水壓氣的辦法延長時間,最可恃的是他所練的氣功和減少用功而可潛下深處的能耐。

  不久,兩人坐在火邊等烤雞吃。小文昌冷得不住發抖,但精神卻極為振奮。怪老人的氣色,卻比早些天更為惡化,更為萎頓,顯得衰弱而死氣漾溢,顯而易見地,死亡的氣息已從這怪老人身上發出了。

  怪老人倚坐在石旁,有氣無力地說:「你進境神速,我的希望增加了三分,所以決定多延兩天,讓你多三分成功的把握。明天,決定的時刻便要到了。」

  小文昌一面轉動著半熟的肥雞,一面盯著怪老人說:「老伯,該告訴我你的用意了吧?」

  「明天再說。明天,你必須找來一條有卅丈的長索,以便備用。今天,我們談談你練的練氣吐納術。」

  「老伯,為何不談談這些天來你死氣沉沉的原故?」

  「談了你也不懂,何必談?喂!你這些天來,是否感到舉動靈捷,身輕似燕?」

  「是的,似乎力氣也增加了不少。」

  「這種神氣的吐納術,叫做玄天練氣術,也叫做無極氣功,是我在五年前行腳小有凌虛之天,偶然在一座石室中發現的……」

  「甚麼叫小有凌虛之天?」小文昌插口問。

  「天下間,玄門方士……」

  「甚麼叫玄門方士……」

  「別多問好不好7你小的什麼都不懂,卻什麼都要問,討厭!玄門方士就是老道,老道就是想修成神仙的人。玄門方士因為所奉的祖師不同,他們的看法彼此之間略有不同,他們將天下名山分為不同的稱呼,有些叫洞天,有些叫福地。洞天中有些叫十大洞天,有些稱卅六洞天,大洞天小洞天亂七八糟,誰也弄不清誰的說法是對的。在所謂十大洞天中,王屋山稱為小有凌虛之天,所以只要聽老道們提起小有凌虛之天,便知是指的是王屋山。」

  「王屋山又在什麼地方?」小文昌仍要問。

  「告訴你不要多問。」怪老人煩躁地答,繼續往下說:「我發現了這神奇的氣功起初高興得幾乎發瘋,因為石壁上刻的字說,練成這種氣功之後,可以益壽延年,可以水火不侵,可以力大無窮降龍伏虎,可以變成銅筋鐵骨刀槍不入,可以成仙成道……」

  「咦!假使每個人都練成這種氣功,世界神仙豈不太多太多,沒有凡人了麼?」小文昌又多嘴,瞥了瞥怪老人的臉色,接著搖頭道,「你將這種氣功教給我,你當然已經練成了,可是你沒成仙,卻快要死了。」

  「廢話,我根本不敢練。」

  「咦!你不敢練?為什麼?你卻又叫我練?」

  怪老人避開小文昌鋒芒畢露的目光和直迫問題核心的問話,嚥了兩口吐沫,說:「但看了後來的記述,我洩了氣,不但要自小練起,而且在第一段築基期間不可接近女色保全無精。」

  「分多少段呢?」

  「共分三段,第一段是十年,第二段更求深入,二十年。練至第二段,已經成為人中的超人了。第三段沒有期限,踏入這一段,也接近成道之境了。我偌大年紀,怎能練?」

  「這樣說來,並不難哩。」

  「見鬼!哼,你想得太容易了。天份、機緣、毅力恆心、名師的指導,練功的場所…… 天!你認為容易?這十天中,假使我沒有偷來的九轉玄丹,你不會感到有所進境,早就打退堂鼓不練了。」

  「九轉玄丹是啥玩意?」

  「是一個老道的東西,他化了卅年功夫,走遍了千山萬水窮荒絕域,找到了無數靈藥,象成形人參,九葉靈芝,千載籐交等等,練了一瓶靈丹稱為九轉玄丹,共有八十一顆。他自己吃了十八顆,其餘的被我偷來了,也吃了十顆,救我自己的命。剩下的,這些天來,你想想看,共吃了我多少顆?」

  小文昌屈手指算,一面說:「第一天吃了六穎,以後每天三顆,十一天,哦,共三十九顆。」

  「明天,你必須再吃六顆,潛下水底方能支持得了。一瓶九轉玄丹,共花在你身上四十二顆之多。平時,這種丹不但有益壽延年強身固本之功,傷病之後,—顆之量必可起死回生……」

  「見鬼!」小文昌插嘴,又說:「你快死了,為何不吃上一顆?騙人。」

  怪老頭苦笑道:「難怪你不信,我這玄丹固然可生死人而肉白骨,但卻不能拔出體內的劇毒。我已用八顆丹丸拖了八個月,再也拖不下去了,從中毒後至兩百五十天的最後一天,任何神仙也救不了我。」

  「你何不整瓶吃下去?」

  「不行,藥力太強,反而早促生機斷絕,死得更快。這種玄丹萬全難求,乃是無價之寶,我用四十二顆救命,仍然是值得的。」

  「你讓我吃四十二顆救你的命?見鬼。」

  「明天你便可知道了。你吃了四十二顆九轉玄丹,假設你留得命在,再用大恆心大毅力下卅年苦功,天知道你會成為什麼神仙?」怪老人眼中突現凶光,並未逃過小文昌的眼下。小文昌不由自主打冷戰,汗毛直立,心說:「這怪老人好凶的目光,嚇死人。」

  但他不敢說,低頭翻動烤肥雞。

  一天中,怪老人督促他練功,除了打坐練吐納術,便是下水深潛,並不做其他事物。潛水時,怪老人給他掛上一個珠囊,裡面盛了一顆會發光的大珠,叫他察看水底崖腳一帶的景況,每深潛一尺,必須將這一尺的水勢和崖壁形狀一一詳說。怪老人的神色,似乎被崖壁的形狀所左右,時喜時憂,委實令人費解。

  決定的時刻終於到了。這天一早,小文昌吃下了三顆九轉玄丹,練了一個時辰的無極氣功,下了兩次水。

  日色近午,怪老人自己吞下一顆九轉玄丹,將三顆令小文昌吞下,將長線的一端繫上一段枯木,另一端捆在小文昌的腰上,到了潭邊神色凜然地說:「孩子,我的死活在你今天的一舉之中,我用心裡奇異的感覺在你身上投上賭注,賭我能在你身上奪回餘生,希望你替我贏回這只有一次機會的龐大賭注。今天是十月初十,水面甘丈之下,掌握著我的生死命運,你必須替我贏回這條性命,我會好好報答你。」

  小文昌怔怔地聽,不再插嘴。怪老人繼續拄下說:「廿丈,水力萬鈞,沒有人敢於潛下枉送性命。世間水中高手不算少,但能潛廿丈的人少之又少。我教你的無極氣功,以九轉玄丹的神奇功能相助,加上你的罕見天資和毅力,你會辦到定能辦到。從最凸入的崖壁潛十六丈之後,便是你昨天所見到的白色巨石,再潛下四丈,有一個內陷的巨洞,兇猛的巨流定會將你向內吸。」

  怪老人在衣下取出一個皮護手,上面有一處刀插,插了一把小劍,替小文昌繫在左上臂上,又說:「繩索可助你緊掛在岩石生長的一些珊瑚般的怪樹上,不致被吸入洞中,然後你可以潛至內壁,必可借珠光發現兩株鹿角形的怪草,通體晶瑩如玉,柔輕而微溫。你可用小劍齊根部一道環形小節之下,將角形怪草割下,火速上升,你便大功告成了。」

  小文昌訝然道:「咳:你怎知黑龍潭下有這種怪草?」

  「我在一本秘發道經上發現的。」

  「怪草叫什麼?」

  「叫做玉髓龍角芝,可拔天下之毒。」

  「另有其他用處……」

  「不必多問,我必須這兩株怪草拔除身上的奇毒。」

  小文昌往水裡走說:「我試試潛下白巖……」

  「不用試,你必須潛下去。記住,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你不會看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白白地暴死在這兒吧?孩子。」

  「我定然盡全力不讓你失望。」小文昌答道,向潭中游去。怪老人將枯木丟在潭中,枯木漂入潭中心,不住迥旋,始終在潭中心打轉。

  小文昌游近潭內側近壁處,略為調和呼吸,然後深深歎入一口氣,像一條魚迅速下浴。

  十六丈以下,他已經潛下不少次,用不著停留,頸下以魚鱗製成的珠鑲發出朦朧的白光,丈內可辨景物,確是方便。

  兇猛的渦流,將他拉過來吸過去,但他已熟知水勢,貼壁下潛和兇猛的渦流掙扎。

  十六丈到了。再往下便是白色的岩石,他向下一竄,驀地,一道吸力奇大的渦流,將他向旁猛拉。奇寒澈骨,令他氣血一陣翻騰,耳中轟然一聲,死一般的靜。拉出丈外,他全力往回游,要擺脫無力吸力,略一掙扎,便感到胸中難受,已心中一慌,咕嚕嚕嗆入了三口水。

  一陣昏眩的感覺無情地襲來,他感到無法忍受,暗叫一聲不妙,全力一蹬巖壁向上急升。

  到了水面,攀住了岸旁石角,不住喘息,只感到口鼻有溫暖的液體流出,伸手一摸,原來是血水。巨大的水中壓力,他無法忍受。

  遠處岸旁怪老人焦急地叫:「孩於,怎麼了?」

  「老伯,我受不了,渦流吸力太強,穩不住,我的口鼻已經出血。」他回答。

  「不行,你必須忍耐,貼壁而下,手腳不可伸張便成。你過來,再服下三顆九靈丹,以加強你體內的抗壓力。」

  這次下潛,小文昌不敢大意,從白色岩石旁一道凹隙中向下貼壁而下,果然擺脫了兇猛渦流的吸力。

  下面全是白色而可反光的岩石,崢嶸可怖奇形怪狀,像無數怪獸潛踞在附近。一些稀奇古怪五顏六色的水草,從岩石的縫隙中伸出,隨水搖擺,一些不知名的蛇形怪魚,在岩石中穿梭地游竄,見了珠光,吃驚地竄來游去。

  沒有任何聲音,死一般的靜,這是一處寂靜的水底世界,其實還不知道下面還有多深。

  穴口到了,吸力愈來愈兇猛,一不小心,他被渦流吸住向下猛拖。

  穴口果然有不少珊瑚般的怪樹,白的光芒亮亮。他心中大急,趕忙將腰繩做成一個環套,百忙中一勾一拉,掛住了一些樹枝,只感到手上一震,下吸之勢被拉實了。

  他全力向穴口貼去,七手八腳將繩索繞實了怪樹,然後滑下穴口。身入穴中,吸力消失了。

  洞口不知有多深,白芒芒的珠光,被白玉般的岩石反映出來,形成一團乳白色的光珠。而外面黑沉沉地伸手不見五指,望之必驚。他感到頭暈目眩,用力掙扎,太危險了。

  巖壁下一條橫石縫中,相距八尺左右,各生了兩對鹿角形的怪草,共是四株,晶瑩而光芒亮亮,高僅八寸,像是白玉所雕成。根部粗約徑寸,每兩株相距約有八寸,相背而生,乍看去,確像一對白玉鹿角。

  他伸手一摸,果然柔軟而微溫。

  這時,他已經力竭,也幾乎憋不住氣了,耳中感到疼痛,手腳酸軟無力,血似乎要從肌肉中爆出。白光隙地中,他看到身軀四周出現了淡紅的色彩,眼睛也幾乎被壓得向內陷,

  已不容他再思索,拔出小劍。小劍出鞘,寒芒四射,劍長僅八寸,森森冷電令人望之生寒。

  他緊貼玉髓龍角芝下部的環節一斬,龍角芝應劍而落。他抓實了兩根龍角芝,收斂入鞘;他已沒有餘力再割另兩株,向上急升。

  浮上水面,他已無法動彈,爬伏在巖壁上,左手仍死死抓住了兩根龍角芝。

  「孩子,怎樣了?」岸旁的怪老人急問。

  他已無力回答,僅吃力地將龍角芝舉起。

  「天哪!我得救了!」怪老人倚倒在石下喜極大叫。

  小文昌虛弱地爬伏在石壁下,半截身子浸在水中,用無極氣功調和呼吸,因為他感到這樣才能趕走疲勞,和那令他暈眩和窒息感覺。

  他發覺五官中都有沁血的現象,身上各處肌膚一片腥紅,不但有血,肌肉全變成了淤紫色。

  「孩子,快過來,快……」怪老人的聲音包含著焦急。

  他直至疲勞消失之後,方解掉繩索向岸上游來。踏上江岸,怪老人右手一把搶過玉髓龍角芝。左手突然拍向他的天靈蓋,眼中再次露出令他心寒的目光。

  他涉水脫力,但反應奇快,怪老人令人心悸的目光,令他感到窒息和恐懼,掌已傷頭,他本能地一歪腦袋,「啪」一聲響,掌重重地落在他的右肩下,加被巨錘所擊,一聲大叫向後便倒。

  幾乎在同一剎間,怪老人一腳踢出。

  他本能地向水中滾,因為江岸坡度很急,在間不容髮中,逃過了怪老人的一腳。

  水際便是潭畔,他在水中半沉半浮,竭力大叫:「老狗你……你好狠,你……」

  怪老人哈哈狂笑,然後迫不急待地吞下了兩根玉龍角芝,說:「你如果不死,日後將無極氣功練成,必將稱雄天下,豈有我老人家的份兒?哈哈!我老人家活了,你不死怎成?你挨了我一記陰風掌,非死不可,你已無力脫出黑龍潭的渦流,屍身不久便餵了王八。哈哈!你以為我老人家是善男信女?甘願將絕學傳你?你真不知死活。哈哈!我老人家不忍看你下沉,先走一步了,謝謝你,孩子。別忘了,到閻羅王那兒可以告我姓吳的一狀。哈哈哈哈……」

  狂笑聲中,怪老人走了。

  可是,小文昌並未在短期間下沉,怪老人忘了他自己奇毒在身,那一記陰風掌已無力道。同時,小文昌先前已爬伏在崖石上調和呼吸,事實上便是武林朋友所說的調息行動,已具有相當的抗力。再就是從文昌第一次下潛失敗,多吃了三顆九轉靈丹,事實上也產生了抗力。加以怪老人那一掌並未擊中要害,所加的損害並不嚴重。

  他感到右半身麻木不靈,渾身冰冷,載浮哉沉向潭中心,再也無力游出渦流之外了,

  日色西斜,午間的溫暖消失了。

  他命不該絕,在將沉沒下的片刻前,恰好浮到繫繩索的枯木旁,被他拼最後一點餘力,用尚可勉強移動的右手勾住了。

  枯木在潭中漂浮,繞了一圈又一圈。

  他強忍痛苦,靜靜地用玄天練氣術調息,他發覺這種神奇的氣功,不但可以減輕身下所發生的痛楚,也可以令暈眩的頭腦清醒,便毫不放鬆地靜靜調息。他不知道這就叫做行功,反正能減輕身下的痛苦便成。

  在調息中,他腦中的思路不住湧翻。

  「我拚死替怪老人找龍角芝救他的命,他得救了,為何卻要我死?」他想。

  「世間真有這種可怕的人?」他又想。

  「稱雄天下又是什麼意思?」

  「無極氣功練了有何用處?」

  「救一個要死的人,難道要死?我應不應該信任陌生的人?」

  「天下間難道都是不管別人死活的人?」

  「……」

  一連串的問題,令他困惑萬分,他那小腦子根本難以解答。

  夕陽西下,他有氣力游出渦流了,便咬緊牙關,向岸邊游去。他頹喪地穿好衣褲,踏著夕陽餘暉,心情沉重,一步步走向蔡家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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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4-8 12:13:12
七年,二千五百多個黃昏和黑夜,靜悄悄地過去,消逝得無影無蹤,虎頭峰依然屹立在江心,山川不改,但小文呂已經十五歲了,成了個劍眉虎目而臉色陰沉的少年,壯得像一頭牛,清秀得像個玉面郎君,假使他的臉色不陰沉,在蔡家莊他定會成為鶴立雞群的美少年,定會獲得族中父老的疼愛。

  但他在苦難中長大,將自己的心加上一把鎖,不接受任何好意,不要任何人的關懷與同情。對大伯,他用沉默作為抗議,對莊中父老,他投以敵對的目光。

  每天,莊稼的沉重工作做不完,稍不如意,皮鞭便無情的在他身上留下一條條紫黑色的疤痕。

  吃,依然是殘羹冷飯。穿,依然是夏單冬夾。

  七年來,他從未露過笑容,笑,在他來說,那是山外的山,雲外的雲,太遙遠太陌生了。

  他的堂兄文華,考不上商州學舍,只好在家弄莊稼,長得雄壯而結實,兄弟倆仍是死對頭,衝突經常發生,文華在影石村不但讀書,也從武館的少林師父學武,但始終無法和文昌抗衡,十次交手總要輸九次半。

  他在這七年中,不間斷地練無極氣功,不僅身材愈練愈魁梧,而且對鞭打已不在乎了。

  蔡莊主用來對付他的皮鞭,愈來愈粗,從一根一捎變成一根三梢,從小指粗漲到兩指粗。可是很怪,除了一鞭一條痕之外,從未有皮破血流的情形發生,不消一兩天,新鞭痕加上,舊鞭痕便神奇地消失了。

  除了氣功,可惜,他對拳腳一竅不通,但跑得比風還快。

  正月十五過去了,過年的狂熱慢慢消退,麥子被埋在厚厚的冰雪之下,田裡已用不著牽掛。寒冬的季節,當一場綿長的大雪停止時,是狩獵的時候了。

  文昌永遠沒有隨村人狩獵的機會,他被分配在家中看管門戶。因為狩獵是子弟們顯威風的機會,身強力壯的子弟如果手腳了得,獵得一條大熊,便會成為英雄,其實熊在冬天最好捉,找到它冬眠的洞窟,手到搶來,難得是不易找到洞窟,必須走得遠遠的,太遠,便可碰到虎豺或者大群的餓狼,性命難保。當然啦!能獵得虎豹,當然是英雄中的英雄,但罕見有這種英雄產生。

  獵隊已經走了兩天,文昌和一些老弱婦孺留守在村子裡,感到十分無聊,幸而獵隊也許十天半月方可返回,至少這十天半月中他不會挨鞭子。

  他穿好裌衣,冷對他已沒有多大威脅,信步出了村,向影石村走去。

  影石村的人,對他倒還友善,至少不像本莊的人,見他像見到瘟疫一般討厭。

  滿地銀花,白皚皚的一望無涯,枝頭上冷柱垂封至地面,北風吹來如同利刃裂膚,一腳踩下去,浮雪至掩至膝蓋。

  他輕快地踏雪而行,穿越被大雪掩覆了的森林和山坡,山坡的那一邊便是佔地比大蔡家莊大了一倍的影石村,站在坡上,可以看到村中心的三姓宗祠,祠左方是武館,這時冷清清空閒無人。武館,事實是宏濟寺,廟門關得緊緊的。

  影石村成四方形,高高的寨牆,四座寨門,共建有八座碉樓,遠遠地看去,十分壯觀。

  文昌早對影石村的學藝和武館十分嚮往,可惜他沒有機會參加。堂兄文華的書,他偷了不少,也暗地偷聽文華朗讀,暗中摸索書中的含意。他天份極高,可是所得仍微乎其微,但一些普通字語,他也懂得不少,至少不是西瓜大的字認得兩籮筐的草包。

  他向坡下走,遠遠的,右面山坡中一座梅林中,有兩個人影在林中背手而行,臘梅的清香迎風飄揚,人鼻芳香令人沉醉。

  他認得,那是影石村耽了八年的老夫子商嵐和張村主張良佐的大管家張宏。

  商嵐並末顯蒼老,八年的歲月令他華發飄飄,修長文弱的身軀並末顯得駝背,只是臉上的皺紋多了許多而已,大概老花眼也該加深了些。

  張宏是個彪形大漢,四十出頭,豺頭豹眼虎背熊腰。這人的來歷,連張家的父老也弄不清底細,是否真姓張,誰也不知內情,只知是張村主五十餘年前在外面帶回來的得力助手,不但照顧村主的田地莊稼,也照顧看龍駒寨的三家店面,十分能幹。他人生得高大壯實,相貌兇猛,說起話來如洪鐘,舉動敏捷,透露出一股子寬而粗豪的氣氛。他對張村主十分恭敬,對村中的三姓父老也夠客氣,但三姓父老子弟都有點伯他,他的一舉一動,都有一膠無形的震驚人心的力量。

  兩人背著手,並肩向這兒走來,一色羔皮掩耳風帽,老羊皮襖,青色棉褲牛皮長靴,斯斯文文地走來,剛好和文昌碰上了。

  「咦!文昌,你竟穿著夾衫不冷?」張管家訝然叫。

  文昌不是木石人,別人對他好他不是不知道,只感到眼角發冷,但他強行忍住了,自幼所受的折磨,令他的心靈上披上一重重堅強的甲胃,不為外界所感,不露內心的表情,任何好意和惡意,他都一概拒絕。他淡淡一笑,英俊的臉蛋上只有幾條肌肉抽動,怎能算笑。

  「小可不冷。大管家好,老先生好。」他世故地抱拳虛揖。

  張宏重重地哼了一聲,突然脫下老羊皮外襖,拋過說:「穿上……」

  「不!謝謝大管家。」他將皮襖拋回,相當不客氣。

  張宏再將皮襖拋過,大聲說:「我知道你大伯不是東西。放心,穿上,你正在成長,千萬不可折磨自己,冷暖自己留心些。你大伯如果不高興,告訴他,是我張某人送給你的,叫他衝著我來。」

  老夫子商嵐不住搖頭,苦笑道:「大管家,你在替他招麻煩。」

  張宏嘿嘿笑,輕蔑地說:「有什麼不得了?大不了離開蔡家莊,我替他找一份事幹干,也比他在莊中受折磨好些兒。哼!這年頭弱肉強食,誰軟弱誰倒霉。」他又向文昌叫:「孩子,走,到我家去聊,日後如果有困難,來找我。影石村我不在,可趕到龍駒寨張家磨坊去找我便成。大丈夫四海為家,你可別傻。」

  人的命運確是奇妙的,也許一言一語一動,便決定了終身好壞。這次偶然相會,替江湖帶來了一場難以終止的風暴。

  在影石村耽了一天,大管家張宏和老夫子商嵐,讓他概略地瞭解了兩座村莊之外的世界,不啻在他不平靜的心湖中,投下了一塊大石,死寂的水激起了波瀾。

  臨行,大管家送他出村,在村口,大管家豪放地說:「孩子,記著,海闊天空,何處無容身之地?是你主宰著你自己的命運,而不是讓命運主宰。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向命運低頭認命的人,將永遠被人踩在腳下糟踏,好自為之,別忘了有困難來找我。」

  文昌心潮激盪,長揖到地說:「謝謝大管家的關照,小可記得你老人家的話。」他告辭,大踏步走了。

  十天之後,守獵隊回來了,收穫不大,全莊的子弟們情緒低落,而且暴雪提前了兩天,守獵隊十分狼狽。

  大雪紛飛,暴風雪光臨大地。蔡家莊中,也醞釀著一場大風暴。

  一早,文昌練了一個時辰的玄極氣功,夾著張宏送給他的老羊皮外襖往外走,這件老羊皮外襖,自從回家之後,他一直不敢穿,在十餘年殘暴的壓制下,一時還不敢反抗,這是人之常情,也難怪他沒有勇氣,今天,他準備到黑龍潭,看看是否可以到水中活動活動筋骨。

  丹江冬季水淺,兩岸結了冰,但黑龍潭是終年不涸,也不會被冰封的怪地方。這些年來,潭中一草一石,每一條渦流,每一處石魁他都瞭然於胸。但他始終不敢割下那剩下的一對玉髓龍角芝,因為他不懂毒是怎麼回事,更不知身上無毒吃下龍角芝會有什麼可怕的結果。

  天空中雲沉風急,大雪紛飛,雖則已是辰牌未,天色仍是暗沉沉的。莊中並非家家閉戶,所有的青少年都出來活動,在雪地中呼嘯跳躍。大打雪仗。

  南寨門一段廣場中,有兩批青少年分成兩派,分據左右壁壘分明,雪團在天空中飛過,呼呼有聲。

  右邊,由他的堂兄領頭,左邊有三堂叔的兒子文超為首,雙方相距十來丈,沿兩行老槐樹堆起一條兩尺高的雪牆,年紀小的在後面將做好的雪團往上送,年紀大的娃娃站在雪牆後,用雪團投向對方開火,有時衝出三五丈,叫嘯著投出雪團再往回溜,一個個興高彩烈,叫嘯聲五里之外也可以聽到。

  文昌極少有機會可以和孩子們玩樂,似乎他不是蔡家莊的子弟,是個不祥的不受歡迎的人,小娃娃們雖然無成見,但他們的兄母卻禁止子女們和他玩樂。

  孩子們是純真的,有不少娃娃不顧父母警告,仍經常和他打招呼,或者在虎嶺山麓分吃他偷來的雞鴨,但有些稍大的少年,像文華、文超一群人,卻似乎和他水火不相容,經常有架打,不打則已,打起來必雞飛狗叫,但不管是勝是負,他必倒霉。勝了,有人在莊主前告狀,他得挨皮鞭子,負了,就更修。

  他必須從雪團飛舞中穿出,不由腳下生疑。

  「繞過去算了。」他想。

  還未決定那兒繞過,文超方面,一個小娃娃尖叫道:「小虎子哥,來幫我們。」

  另一個十三四歲的娃娃,從文華的堡壘旁衝出,吶喊著衝出十來步,將兩個雪球投出,扭頭往回跑,一面叫:「他敢?不要他!」

  壘後站起了文華,他叫:「滾開!沒有人要你……哎……」

  「噗」一聲,一個雪球恰好擊中他的胸膛,碎雪紛飛,把他擊得退了兩步。對面的文超站起叫:「哈哈!再來一次……哎……」

  不知由何處飛來一個雪球,擊中文超的下頜,打得他踉蹌了兩步,抹掉粉雪叫:「小狗子,你他媽的怎麼衝過界來了?揍你。」

  他抓起兩個雪球,跳過雪牆,向右前方的小狗子衝去。

  文昌本來想繞道,但被人用話一激,心中火起,大踏步從中間走去,他準備如果雪球擊中了他,他便加以反擊,向對方宣戰。

  真巧,文超正向前衝,將近他身旁,四面八方的雪球,全向文超集中。

  「叭!叭叭!叭!」雪球在文超身上爆炸,碎雪飛濺,連挨了十來團,把文超打得怪叫如雷,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聲大叫,拼全力將手中雪球投出,根本不知前面的人。

  「啪啪」兩聲,兩個雪球全擊在文昌身上,雙方相距不足八尺,一擊便中。

  文昌火起,立刻扔掉老羊皮外襖,火速俯身抓了一個雪團,向文超剛轉過身軀的背影投去。

  他的臂力驚人,「啪」一聲暴響,雪球擊中文超的背心,巨大的打擊力量將文超衝倒在地。

  「哎……」文超大叫,整個臉面陷入浮雪中,狼狽地爬起,向文昌回頭猛撲,由雪球的力道估計,除了文昌之外,別人定難辦到,所以他衝向文昌。

  「砰!」右一拳擊中文昌的左頰。「砰!」左一拳接著在文昌右頰暴響。兩記左右衝拳擊得結實,把文昌打得退了三步,幾乎站立不牢。

  文超仍不放手,接著衝上,一連三記短衝拳,全搗在文昌的胸腹,把他擊倒在地。

  雪戰停止了,吶喊聲、尖叫聲大起。

  文昌知道對方人多勢眾,佔不了便宜,先不敢回手,好漢不吃眼前虧。但胸腹挨了三拳,不但倒了,而且胃中作嘔,確實不好受,似乎這三拳頭把他的胃從肚中擠出口腔,內臟在收縮,先到那兩記左右衝拳,也令他眼冒金星,昏頭轉向,委實忍不下這口惡氣。

  文超已經十八歲了,站在那兒牛高馬大,去年臘月裡剛討了個老婆過年,事實上已經是成人,打起架來拳頭不知輕重,像在拚命。

  文昌忍無可忍,掙扎著爬起要還擊了。

  文超不等他爬起,急衝而上,「砰,」一聲一記「連環掛扣」雙手先後勾出,右拳先擊中文昌的下頜,再一聲「砰」,左拳又勾中文昌的右胸。這兩拳打得結實,把文昌還未站起的身軀再次擊倒,口中血出。

  「狠狠地揍他一頓。」有人叫。

  「小虎子哥,還手啊!」有打抱不平的人叫。

  文超沖而上,一腳飛出。

  文昌怒火三千丈,向左一滾,火速站起,勢如瘋虎擊沖而上,拳出如風,左手擊抄,抓住了對方攻來的右拳向外一拔,「砰」一聲暴響,右拳擊中了文超的左胸下方。

  「呀……」文超驚叫,弓著腰連退五步。

  「砰!砰啪」文昌緊迫不捨,連攻三拳,一拳一落實,上打下領,下搗小腹,不讓對方有招架的機會。

  「哎……哎……哎喲!」文超絕望地喊叫,那三拳他已支持不住,「噗」一聲飛腿丈外躺倒,跌了個手腳朝天,爬不起來了。

  不遠處屋角,突然轉運兩個中年人,其中之一吃了一驚,一面奔來一面叫:「小虎子,你好大的狗膽,你……」

  文昌本來拔腿想走,扭頭一看,來人是另一方的四堂叔,是莊中最討厭他的死對頭,嚇了一跳,撒腿便跑。

  還沒跑過寨門,寨門外闖入了兩個一身皮襖的老人家,抱著手踏雪而入,猛抬頭便看到奔近的文昌,一個老人哼了一聲,喝道:「小虎子,你失了魂?」

  真糟,是莊中最討厭的兩個叔祖輩老傢伙,連聲喝問的老傢伙叫五爺爺,在祠堂裡十餘名執事之一,他老人家的話頗有份量,專會興風作浪。

  文昌正想從旁竄出,後面四叔叫聲已到:「五爺捆住那小畜牲,他打了超侄。」

  這可跑不掉了,兩個老不死當寨門一攔,同聲叱道:「小虎子,你敢跑?闖了禍跑得了?回去。」

  文昌久受壓制,一時還不敢反抗,只好乖乖地站住,冷冷地分辯道:「超哥先動手,可不能怪我。」

  他的冷冷態度,最受非議。人與人之間,誰也不喜歡冷面孔,尤其是老一輩人,他們希望小輩們討好阿諛拍馬屁低聲下氣撒嬌,怎受得了頂碰?老傢伙們對不買帳的文昌早已不高興,先入為主,天大的道理也說不清。

  「呸!畜牲!你還有道理?」五爺爺怒叫。

  沒有道理也就算了文昌不再分辯,也懶得和這些不講理的老傢伙多說,氣得虎虎站在那兒生氣。

  他的生氣臉孔更惹起五爺爺的惡威和怒火,不由分說走近「啪啪啪啪」四聲暴響,左右開弓打了文昌四耳光,叫:「滾回去!我找你伯父管教你。你是個無可救藥的害群之馬,沒有一天你會安靜,專會生事揍你的兄弟們,太不像話。滾!」

  文昌被打得眼冒金星,弊了一肚子冤氣,扭頭往回走,胸前不住起伏,他已忍了多少年,還是忍下算了。

  幾個娃娃們扶起了文超,文超像一條病狗,眼淚鼻涕一起流,如喪考妣地叫:「哎喲!我要死了,我要……」

  四叔也不問問,迎著轉來的文昌一耳光打出,「啪」一聲響,打了文昌倒晃了一步,怒叫道:「畜生!你還出口噴人說是別人先動手?我親眼看見你打他,豈有此理!」

  文昌的嘴角再次泛出血跡,咬牙道:「四叔只看到我揍他,卻沒有看見他一連給了我五拳,擊倒我兩次……」

  「啪」一聲,四叔又給了他一耳光,怒叫道:「你還敢強辯?你……」

  「四叔可以問……」

  四叔更為火起,不由分說兩掌拍出。

  文昌委實受不了,本能地抬手一枚,一舉落空。

  這下亂子鬧大了,在長輩面前出手攔擋,還了得?簡直是大逆不道。

  「反了,這畜牲……」四叔氣得臉色泛青,憤怒地吼叫,幾乎說不出話來,不住跳腳。

  一不作二不休,文昌橫了心,冷冷地說:「假使無理可講,何必講?四叔,你也用不著打我,你的手段該教洲你的兒子。打別人的兒子不心疼,你這兩耳光太重,我小虎子難道不是人?」

  兩個老傢伙到了,附近的老少也出來了,文超的三叔也趕到了,莊中的父老圍了一大堆。

  文呂悲憤地衝口說出這句話,卻激怒了好些人,一姓的村莊不比都市,凡是老一輩的人都可以動手教訓小輩們。當然啦!抗拒的人不是沒有,有些娘們放起潑來也夠瞧的,她們不管長輩不長輩,打了她們的孩子,她們會罵上三五天,指桑罵槐口出不遜不算奇聞,她們不要別人代管她們的孩子,像文超文華文魁幾個少年,即使是祖字輩的幾個老傢伙,也不敢動他們一根汗毛,了不起罵兩句告訴他們的父母了事。

  只怪文昌沒有爹媽,沒有人撐腰,活該倒霉,正應了人善被人欺的一句話,三叔一見自己的愛子鬼叫連天,心裡已經夠疼,再一聽文昌飽含反抗性的話,不由火起,順手抓過一根木棍,一棍劈出叫:「畜牲!你……」

  「撲」一聲悶響,劈中文昌的左頸耳門處,文昌只「嗯」了一聲,翻身仆倒人事不省。

  「糟!」有人驚叫。

  人群中出現了蔡莊主,應聲叫:「三弟,你怎麼用棍子打?」

  五爺爺冷冷一笑,接口道:「這畜牲大逆不道,打死了也好。」

  驀地,鑽出一個小娃娃,拖著文昌先前忘記帶走的老羊皮外襖,哭哭啼啼地說:「是超哥不對,先用雪球打小虎子哥,再兩次將小虎子打倒,小虎子哥一直沒回手……」

  「你胡說什麼?」四叔大怒。

  小娃娃不怕嚇唬,尖叫道:「我要說,偏要說。小虎子哥路過這兒要出寨門,超哥衝出去先打他,第二次倒地超哥用腳去踢,小虎子哥才回手,太不公平,我要說。」

  蔡莊主扭頭向文華問:「華兒,怎麼回事?」

  文華和文昌雖說從小到大,勢同水火,明裡仇恨難解,但畢竟是有些正義感,哼了一聲扭頭便走,一面說:「這該怪小虎弟沒有爹媽。」說完走了。

  這時,所有的人你看我,我看你。

  人群中鑽出雄偉的文魁,驚叫一聲搶到,跪下身子用雪在文昌臉上磨擦,大聲叫:「昌弟,昌弟,昌……」

  雪屑一觸,文昌悠悠醒來,他掙扎著站起,大眼睛凶光四射,站穩了,切齒道:「蔡家莊沒有我蔡文昌立足之地,三年後我會回來,我的田地不許任何人耕種,我的房屋我要一把火燒光了。你們不仁,休怪我不義。三年後見。」

  說完,向寨門舉步。

  迎面擋路的是五爺爺,厲聲叫道:「小虎子,你好大的膽子,目無祖宗……」

  「讓開!」文昌暴怒地叫。

  「文昌,你想怎樣?」蔡莊主駭然叫,破天荒看到文昌的反抗舉動,難怪他吃驚了。

  文昌扭頭冷冷地說:「伯父,我剛才的話請記住,不然,蔡家莊可能有橫禍飛災,我小虎子受夠了,咱們走著瞧。」

  四叔剛才十分尷尬,這時可抓住把柄,衝上叫:「抓住這敗類,交祠堂公議……」

  他的手剛搭下文昌的胸衣,文昌的鐵拳已兇猛地搗出,「碰碰」兩聲擊中他的小腹。

  「哎……」他叫,雙手捧腹上身前傾。

  「碰」一聲響,文昌一記勾拳擊中他的下領,大牙掉了四顆,向後便倒。

  在眾人嘩叫聲中,文昌突然在懷中拔出得自怪老人的小劍,寒光亮亮,耀目生花。

  「我走了,三年後咱們算帳。誰不怕死,上,小虎子認得你們是長輩,這把劍可沒長眼睛。」他厲聲說。

  他回身揮出一劍,五爺爺「哎」一聲尖叫,雙手抱頭撒腿就跑,劍距老傢伙遠著哩。

  利刃在手,所有的人全嚇著往後退。文昌一聲長嘯,衝出了人叢,像一陣狂風,刮出了蔡家莊。

  龍駒寨,原是這條古道的第二大驛,第一大驛是武關東南的層峰驛。在成化十三年三月,商州從縣升為州。因為古道日趨繁榮,商旅往來不下於遺關大道,層峰驛同時也升為縣,叫商州縣,因此一來,龍駒寨便成了第一大驛站,成了群山中的一座大鎮,居民上千,市面日漸繁榮,商旅們便在此投宿一宵,第三天方啟程赴商州。

  鎮上商業景氣,三教九流色色俱全。不但陵路商旅如雲,水上也有板船下漢江,東北可至商州西水西門,可惜冬季航運不通。

  那時,這座在丹江北面形成一座長寨,首在西北尾在東南,土寨牆高有兩丈餘,四座寨門高聳,十分神氣。寨東南角,是鎮的宅第,鎮南,是商業區。鎮西北,是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的問題地區。

  影石村張村主張良佐的產業,分散在各處。磨坊在鎮北,油行在鎮南商業區,鐵鋪在鎮西北,夾在兩家客店的中間。

  文昌在磨坊找到大管家張宏,但他對趕驢子碾磨不感興趣,便到了鐵鋪耍大錘。

  他個兒魁梧,再打了兩年的鐵,十七歲的小伙子壯的像一頭雄獅,但卻劍眉入鬢,目如朗星,齒白唇紅像個少年書生,可惜他極少露出笑容,掩去了不少神采。當他幹活時,赤著上身,又粗又結實,乍看去,像一座有稜有角的肉山。十七歲,他已有八尺的雄偉身材,他的大錘比別人都重,揮舞起來像舞燈草。

  別以為他力氣大只可干粗活,錯了,他打的刀劍和暗器精巧絕倫,定貨的江湖朋友有口皆碑,誰如果不知張家鐵器的蔡文昌手藝好,他準不是江湖人。

  他也打車軸、踏釘、馬蹄鐵、犁鋤等等,但打磨江湖朋友的訂貨卻是拿手。他進入鐵鋪的身份很特殊,不是學徒,也不是師傅,他只是來試試是否可以安身。但他卻愛上了這地方,不到半年,他成了店中的師傅,任何活計經他一看便會,稍加指點便更熟。店面甚大,張家鐵店是龍駒寨的王牌,前面是鋪面,大進是工場,客人可穿過院子到工場參觀,後進是店夥計的食宿處。

  工場共分三部分。一是煉鐵場,名義上說是煉鋼,其實不可能煉出鋼來,二是打造場,有十座火爐之多。三是試器廠,這部分最精彩,有供刀劍砍、劈、剁、戳的器具,有供暗器射擊的皮靶,木靶、多目標的活動靶、繩靶……應有盡有。

  文昌不但是打老場的主柱,也是試器場內的最佳顧問,刀劍暗器的奇技,他在這兒獲得了無數寶貴的經驗。

  工場人手多,光是打造廠便有二十名師傅,活計不用趕,晚飯後照例不趕夜活,大家可以隨意找快活。

  蔡家莊自從蔡文昌走了之後,沒有第二個文昌讓那些老傢伙出氣,似乎寂寞了許多。他們對文昌留下的家業和臨走前的警告,毫不在意。後來,聽說他在龍駒寨做打鐵匠,可有話柄了。一般議論都不大好,有人說:「這畜生沒出息,看他那窮相就不是塊好材料。」

  「哼!龍生龍鳳生鳳,耗子生來會打洞,他就是這點出息,他爹也是個沒出息的貨嘛!」

  「他一個臭鐵匠,還要在三年後回來算帳哩!」

  「他回來時,請祠堂公決那埋了他。」

  「從小他就會偷雞摸狗,辱沒有咱們蔡家的祖先,他如果回來,打斷他的狗腿。」

  「他如果敢回來,不許他進莊,進莊外便埋了他。」

  一年之後,蔡家莊的人有點害怕了,因為見過文昌的人,全被他那猛獅般身材嚇壞了。

  兩年之後,蔡家莊的人開始凜然於心,因為文昌已開始打入社會圈子,在龍駒寨開始有了名氣。白天,他作工,做事認真不苟言笑。晚問,他到鎮北找大管家張宏請教,因為他已看出張宏不是等閒人,就向張大管家請教拳腳散手。

  頭一年,老夫子商嵐也來了,做了磨坊的帳房老先生,因為學塾另請了兩名教師,他不願再呆下去。

  三個人在一起盤桓,文昌的文武有突飛猛進的驚人成就,商嵐和大管家十分器重這個有驚人天賦,聞一知十的可愛少年人,兩年以來,兩人傾囊相授,愈來愈槽,他們已沒有什麼可以教他了。

  兩年中,文昌總算知道了兩位奇人的身世。

  老夫子商嵐他不姓商,姓尚,在武林中,千手書生尚樂天的大名,大江南北黃河兩岸的江湖人,提起來也害怕。他二手三暗器打遍江河兩岸無敵手,殺人如麻,是白道中不可多得的英豪。十年前,他在京師擊斃了錦衣衛的暗器高手藍安平,被官府行文天下捉他歸案,出動了武當少林兩派高手天涯追跡,他只好隱身暫避風頭,十年來隱姓埋名在外。

  大管家張宏也不姓張,名倒是真的,姓趙。在北五省綠林朋友中,提起山東魯山英雄寨大寨主猛獅趙宏,莫不豎起大指頭,說聲了得。他為何丟下大寨主的綠林巨霸名位不幹,到這山區小地做大管事?

  只消留意江湖動靜的入,便知十三年北五省武林俠義道大舉群襲魯山英雄寨的故事。起因是猛獅趙宏留下了京師五省鏢局的一票暗鏢,雙方結下深仇。按留鏢期限是一個月,一月中,五省鏢總鏢頭風雷金刀施世全三上魯山,風雷金刀說要請師兄左刀李雲出面索鏢,要求留鏢期限延長一個月。可是猛獅趙宏不買帳,按規矩期滿便將鏢分了,這枝暗鏢是一路罕見的珠寶,五省鏢局賠了一萬八千兩黃金。風雷金刀不甘心,局主龍鎮東方平更不願意,立刻傳下俠義柬,大舉襲魯山,便由暗鏢主人請出山東的官兵大舉攻山。激戰兩晝夜,猛獅趙宏只好忍痛率手下乘夜突圍,魯山英雄寨冰消瓦解。

  他在北方失去基業,存身不得,只好跑到西北暫隱,十餘年來不談當年勇。

  這兩個江湖奇人,在指點文昌練學武之際,竟末發現文昌身懷絕學無玄氣功。他們卻不知文昌早有打算,深藏不露。在他兩人口中,知道武林中所謂的內家氣功十分難練而厲害,思索之下,便知道怪老人所接的無極氣功,定是氣功中的一種,自己不動聲色,埋頭苦練。

  這年初夏,第一個離開的是千手書生尚樂天,接著猛獅趙宏也動身重入江湖,兩人飄身而去,不知所終。

  文昌重新陷入孤單,幸而他已和店中的師傅們建立了交情,也因此一來,他開始打入了龍駒寨的下流社會。

  店左,是商洛老店,是龍駒寨最複雜的一座客店,客人全是一些粗豪的爺們,商洛老店的左首,是一條小巷子,這小巷的環境,比商洛老店更複雜。大小賭場共有二十四間,有一擲千金的場所,有下三文錢賭注的小局,任君選擇。私娼館,據說都是來自西安的粉頭,夜渡資從五兩銀子低至制錢三百文,按貨色論價錢,往來的行商遊子,不愁旅途寂寞。

  龍駒寨小地方,不像西安府排場大,西安府有各式秦樓楚館,有可納千金的銷金窟,有清官人有濁粉頭,有美如天仙的歌姬舞孃。但在這兒,可沒有能花大錢的爺們光顧,都是出手小氣的財神爺,排場不大,共有十幾家。都不是公開的娼家,平時連倚門賣俏的粉頭也看不見,要問津必須找到引路的漁父。

  這條奇形的小巷,暗中把持的人,是本地的地頭蛇病無常郭智先郭三爺。郭三爺的府第在鎮東南上流社會住宅區,但他本人卻極少在家,平時在小巷附近也不易找到他的跡影,要找到他可到商洛老店試試。可是,假使小巷大有人鬧事,他的徒子徒孫萬一應付不了,他便會突然出現。多年來,自從龍駒寨發展成大驛站,小巷畸形發展起來,郭三爺出面鎮壓的時候並不多,大不了讓他的智囊兼保留老妖狐培傑出面打發了事。

  張家鐵店的師傅們大多有家小,極少往巷子裡跑,加以小痞棍們經常前來買些小刀鐵尺一類玩意,彼此之間都有些面善,既無利害的衝突,也斷不了財路,所以彼此之間從未紅過臉,但也從不相往來。

  文昌卻在暗中打算,他必須培養起凶悍的名號,成為黑社會一份子,方能回到蔡家莊出一口怨氣。其實,他並不打算回家殺人成英雄,只想讓他們知道,他蔡文昌不是羔羊,離開蔡家莊同樣可以活得好好的,十餘年來所受的折磨待遇刻骨銘心,也難怪他有這種念頭和野心。

  另一原因令他走極端的是怪老人,好心救人反而傷身,他恨透了那些虛情假意之徒,他要向人報復。怪老人在未得玉髓龍角芝之前,對他關懷備至,練功時諄諄善誘,赫然長者之風,龍角芝到手,立即下手取命,委實令他寒心和憤怒,他認為天下間除了千手書生和猛獅之外,全不是好人。

  合該有事,這一天終於來到了。

  二十名師傅中,大多數妒嫉文昌的天才,彼此之間格格不入,暗地裡閒話滿嘴。唯一與文昌建下交情的人,是祖籍西安府的禹宗禹老三。

  午時後不久,一個彪形大漢踏入了店門。掌櫃的狄二伯滿臉堆笑,離櫃台領手笑道:「客官辛苦了,大熱天,請坐,請坐。」

  櫃旁有一列長凳,有兩名小夥計專門奉茶水。大漢身穿青布對襟勁裝,青包頭,腰懸一把連鞘單刀,繫著百寶囊,牛眼凶光暴射,並不就坐,一腳踏在凳上面,掌靠在櫃上,放開大嗓門說:「掌櫃的叫蔡師傅出來。」

  狄二伯吃了一驚,惶然地說:「客官的意思……」

  「大爺要定造暗器。」大漢搶著叫。

  狄二伯心中一寬,笑道:「哦!客官請稍等。」

  「快!」

  小夥計奔入後庭,不久,文昌拖拖然出來到店中,他一頭黑亮長髮胡亂挽在頂端,敞開胸襟,露出了如墳如丘的胸膛,下身繫了一條黑布圍裙,胸上和雙手全被炭灰所染污,像一個巨人般走近櫃台站住了。他極少主動和人打招呼,臉上木無表情,人說他冷傲,也確是冷傲。

  大漢不住打量他,大牛眼一翻,問:「你就是蔡師傅?」

  「在下正是蔡文昌。客官有何見教。」

  「你會打造精巧的暗器?」

  「少許會些。」

  大漢在百寶囊中一陣亂掏,掏出一柄小巧柳葉刀「叮」一聲扔在櫃台上,說:「看啦,會打磨麼?」

  文昌抬起略一打量,刀長有六寸,兩頭尖,重心略前,兩面發刃,薄而微彎,弧度不顯,他放下刀,說,「敝店可以打磨,但期限不能太快。」

  「你能打?你知道暗器的名稱?」

  「這叫做回風柳葉刀,可以成弧形飛行,也可以損傷一端扔出旋轉而飛,折向傷人。」

  大漢吃了一驚,訝然道:「咦!你真知道哩!」

  文昌臉上肌肉抽了抽,說:「這種刀扔出去容易,不能用指彈出,貼掌飛出如果功夫不夠火候,食指和無名指可能受傷,客官這把刀打磨得不夠精巧,重心太前了些,飛行旋轉時不夠穩定,可能要偏了準頭。」

  大漢不敢再大刺刺,抽下凳上的腿,怪叫道:「高明,高明,替我將重心放後些,怪不得我老是出手落空。打一把價錢如何?」

  「客官付銀鈔呢。抑或是銀子?」

  那時一兩的銀鈔只值一文錢,貶值了一千倍。官府禁止在市兩上使用金銀,抓住了不殺頭也得充軍。但這是官樣文章,市面上照用金錢不誤,誰也不當回事,銀鈔幾乎成了廢紙。

  「銀鈔。」大漢利落地答。

  「每把工價一千五百貫。」

  大漢怪眼一翻,怒叫道:「什麼?一把刀要一千五百兩銀子?」

  文昌毫不動容,冷冷地說:「客官說的是銀鈔。如果付銀子,每把一兩二錢。」

  「什麼話?」

  「老實話。對不起,客官這種暗器,小店無法打造。」文昌說完扭頭便走。

  大漢卻笑道,說:「你這位行家怎麼開不起玩笑?老兄,打三十把要多久?」

  「十天。」

  「五天怎樣?每把我加三兩八錢銀子。老實說,你這裡便宜,我這把是南陽府打的,每把五兩銀子,打一把需時一天,如果五天能打三十把,我出五兩一把。」

  文昌對掌櫃的說:「二伯,接下這筆買賣,三天後請客人前來試手。」說完大踏步走了。

  大漢掏出三十兩黃金下了定金,這是打造精巧物件的成規,需先交三分之二,三十兩黃金折合白銀一百二十兩。

  大漢剛踏出店門,劈面碰上了三名敞胸大漢。街道不太寬,可並行三輛大車,屋據下碰頭,想避開已經不可能。三名敞胸大漢最左一名叫:「老二,就是這小子。」

  大漢知道跑不了,當門一站叉腰瞪眼叫:「怎麼?叫來了黨羽?慢來,咱們可不是下三流,用不著一窩蜂上,一個一個來,太爺接下了。」

  中間敞胸大漢哼了一聲,拔出腰帶上的鐵尺,說:「好傢伙,你竟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用假骰子在龍駒寨走水,你他媽的活得不耐煩……」

  大漢撤下單刀,冷笑道:「喝!要動傢伙?你狗娘養的血口噴人,競說太爺賭假骰子,睜開你的狗眼瞧瞧,太爺百花蛇桑霸豈是下三流玩假骰的人?」

  狄二爺沉下臉,叫道:「諸位,請到街心比劃,……」

  「錚!錚錚錚!」兵刃交擊聲大起,一把單刀一把鐵尺,在店門口乾上了。

  門口鬧事,內進的師傅們向外奔,五名店夥計也不是省油的燈,每人抄一根鐵棍就要衝上。

  以往大管家猛獅趙宏術離開龍駒寨時,本地的好漢們誰都不敢在店門口撒野,大管家走了不到兩個月,竟有人打上門來了,太不像話了。

  正混亂中,出現了文昌高大的身影,手中拿了一把火鉗,搶出大喝道:「滾出去!豈有此理。」

  「錚!錚錚!」一刀一尺鬥得更急,已迫入店門之內了。

  文昌冷哼一聲,突然切入刀光尺影中,火鉗左右一分,喝聲震耳:「住手!」

  「錚錚」兩聲脆響,單刀向下疾沉,鐵尺飛出街心,險些擊中一個趕來看熱鬧的人。

  大漢單刀被火鉗擊得向下沉,正想抬刀,一隻牛皮直縫靴已經踏位了刀身,他感到虎口一震,火速丟手,單刀被直縫靴踏實了。

  文昌一腳踏住單刀,手中火鉗兩面輕拂,冷冷地說:「諸位,張家鐵鋪全是鐵傢伙,任何玩意都可傷人,決不許有人在店中比劃鬧事,這規矩諸位定然懂得,未免太說不過去吧?」

  他這一手不僅奇快無比,更乾脆利落,一照面間,擊落了一刀一尺,事實上已控制了兩人的性命,假使他出乎,兩人誰也別想安逸。旁觀的人全傻了眼,天!蔡師傅不簡單哩!真人不露相,今天卻露了一手漂亮的。

  「好哇!蔡師傅這手了不起。」有人大叫。

  敞胸大漢好似不信地死死盯著文昌,他手上虎口鮮血直流,咬牙切齒地說:「蔡師傅,你該知道胳膊往裡彎,你究竟助誰?」

  「你們一個是鄉親,一個是客人,在下誰也不助。」文昌答。

  龍駒寨的痞棍們怕大管家張宏,大管家走後,他們無所忌憚,所以敢打上門來。江湖朋友雖說是亡命之徒,但非必要不想打人命官司,有一條不成文的成規,便是不可在打造兵器的鐵店鬧事,原因是鐵店中全是重傢伙,而且爐火夠旺,鬧起事來必定有死傷,甚至會引起火災,用鐵器或者用爐火挑灑,都會出人命。

  文昌從千手書生和猛獅趙宏那兒學到不少江湖門徑,當然知道這些禁忌,而且他早有野心在龍駒寨嶄露頭角,因而搶出展身手。

  敞胸大漢鐵尺被火鉗碰飛,本已臉上無光,心中火起,提出了質問,豈知文昌坦率地表示誰也不幫,也不好言相勸,他無法下台,惱羞成怒地叫:「好,姓蔡的,咱們走著瞧。」

  文昌坦然輕幌著火鉗,冷笑著:「姓蔡的不想生事,只方了維護店面,假使你不願意,蔡某等著,水裡火裡一概奉陪,目下請諸位離開。」說完,扭頭向百花蛇說:

  「你老兄既然是江湖人,不該在敝店門口動手,好漢做事好漢當,為何不約地方解決?走吧!如果你是單身客人,千萬不可在龍駒寨生事。」

  他拾起單刀,信手一擲,「錚」一聲脆響,單刀神奇地飛入白花蛇的刀鞘內。

  白花蛇嘿嘿一笑,翹起大姆指說:「高明,在下栽得不冤。解圍之德,不敢忘卻,咱們後會有期,桑某要交你這位朋友。」說完,抱拳一禮,大踏步出店而去。到了街心,又向走了十來步的三名敞胸大漢的背影叫:「老兄們,再見。」

  店門口閒人漸散,文昌也回到工場干他的活計。

  一個時辰之後,店門來了一個十來歲的小後生,踏上長凳跳上櫃台側著屁股坐好,向滿面怒容的狄二伯笑道:「二伯,認得我小猴子邱六麼?」

  狄二伯重重地哼了一聲,不悅地說:「你這小王八蛋!愈學愈壞,跟著病無常不到兩年,已經壞得無藥可救。你那九泉下的老爹,大概前世造成的孽太多,才會養了你這個小活報應。」

  小猴子邱六嘻嘻一笑,搖手道:「二伯,別罵,我爹爹生前受人欺負,我小猴子目下欺負別人,爹在九泉之下應該含笑。」

  「你來幹什麼?」

  「奉郭爺所差……」

  「哼!要找蔡師傅的麻煩?」

  「不!要請蔡師傅賞光。」小猴子在懷中掏出一封大紅拜帖,丟在櫃台上,跳下地來又道:「郭爺貼到,這是天大的面子。帖後有明日設宴所在和時刻,請交給蔡師傅。」說完,一陣風似地溜了。

  不久,一名身材修長白臉無須的中年人,拖拖然踏入店門,袖中取出一隻大紅套封,遞上櫃台說:「勞駕,請轉交蔡師傅。」說完轉身便走。

  狄二伯掂起套封,搖頭苦笑道:「人怕出名豬伯肥,麻煩大了。龍駒寨將有一場大風暴,不知是禍是福?老天爺保佑!」

  大紅封已套封口,寫的是:「敬上。蔡師傅文昌大啟。」具名是「漢江禿蛟凌遠百拜。」

  文昌先後收了兩張帖子,看了之後淡談一笑。病無常的拜帖,定於明日晚間在商洛老店內院花庭候敬。漢江禿蛟的柬帖,是請於明日午正在南碼頭候駕。

  狄二伯立即派小夥計到鎮東南張村主的府第報訊,稟明經過。

  掌燈時分,晚飯剛罷,文昌梳洗畢,狄二伯派人來說,東主在府中請見,要文昌前往一行,文昌穿了一襲青直接,燈籠褲,便靴。他的左手大袖內,紮了藏有小劍的皮臂套。右小臂上,也藏了一個皮臂套,插了兩列暗器,上一列是刀,下一列是箭,都是四寸長。千手書生的暗器五花八門,在武林無出其右,不出手則已,出則最少有三種。但文昌不想用多種暗器,他去蕪存精只用刀和箭,也不用機簧器械,完全以手發出,憑技術而不需要取巧暗襲,他有這種自信。

  他的飛刀不像柳葉刀,卻有點像梭,兩頭可用,也可像柳葉刀一般旋轉傷人。直射時,像一線銀芒;旋轉時,像一團四寸長的光球,可以發力的大小而控制飛行路線和方向,十分靈巧而地道。

  他的箭也厲害,也不分簇桿,羽是極薄的銀羽,三梭,三枚小倒鉤,這是一種貼在指縫中使用的暗器,細小而銳利,打入體內不易拔出。

  他知道白天管了閒事,惹了本地和外路的英雄好漢,假使不預防一二,說不定要大禍臨頭,任人宰割,所以帶了傢伙,隨時準備自衛保身。

  他大掐大擺向下街走。龍駒寨下街沒有正式的夜市,沒有路燈,大街上行人不多,空蕩蕩的。下街是住宅區,是本地的財主和外地的寓公所建的宅第,樓閣處處,庭院深深。靠東南鎮口向左折的一條小巷中,三五盞燈籠發出朦朧的黃色的光芒,最近一盞燈籠下,便是張府的東院側門。

  張府的宅第十分富麗堂皇,共有五進,加上東西院,和後面的花園,堂深奧廣。大庭前面也有庭院,梅杏梨點綴其間,卻沒有桃樹。花園散處在花徑兩側,奇卉異草散發著陣畔幽香。庭院前,是高大的門樓,門樓外台階上,有一對高大的石獅子。

  平時,主人在這兒的時間並不多,大多時間在影石村老家,他是村主,也是里長,村裡的事他不能不管。主人如果不在,大門是經常關閉著的,客人皆從側門出入。至於店中的掌櫃和夥計,便得走東院側門進入東院,主人在東院接見,表示親信。客人不可以穿庭院進入大庭,大庭是主人起居的所在,除非是至親好友,主人絕不在大庭款客。

  文昌曾經來過兩次,第一次是初到龍駒寨,第二次是他正式成為鐵鋪師傅時,兩次都有大管家帶頭,走的便是東側門。

  登上台階,手剛伸向門上的扣環,小門已吱呀呀地開了,門內一名健僕低聲叫:「是蔡師傅麼?」

  「小可正是蔡文昌。」

  「請進,少爺已久候多時。」

  「東主不在家?」文昌問。

  「主人在鄉下,少爺和小姐前天來的。」

  少爺,是張村主良佐的兒子張子玉,小姐,是子玉的妹妹婷婷姑娘。這兩位少爺小姐,文昌皆不曾會過。

  文昌隨健僕走向東院花庭,那兒燈火通明,三名健僕和兩名使女前後張羅。花庭中,張子玉安坐大環椅上,臉色有點不悅。

  張子玉比文昌大三歲,廿歲的哥兒長得清秀俊逸,但細皮白肉像個大姑娘,身材不超過七尺。與文昌相比較,差得太遠了,矮了一尺左右。

  「蔡師傅到。」健僕在庭門外叫。

  「請他進來。」

  文昌應聲踏入庭門,一躬到地,說:「小可蔡文昌,少東主萬安。」

  按理,他應叩拜,但他沒有叩拜的習慣,這一生中,除了伯父強他跪拜之外,他還未叩拜過任何人,甚至千手書生和猛獅趙宏,他也未下拜過。

  子玉清秀的五官現出不悅的神情,抬手說:「蔡師傅請坐。」

  「謝少東主。」他在右下首坐下了。

  「蔡師傅,聽說白天裡有麻煩?」

  「確是有麻煩,病無常的手下……」

  「我知道了。蔡師傅,你不該在那些痞棍之前逞血氣之勇,生意人怎可插手管這種人的閒事?」

  「稟少東主,行有行規,業有業主,店中如果任由他們生事,日後豈不更麻煩?」

  「目下已經夠麻煩,你該讓他們到街心解決,牽入了是非漩渦,咱們的店今後必將永無寧日,你……」

  文昌天生傲骨,聽口氣,少東主對今天的事十分不滿,臉色也難看,他怎受得了?搶著說:「少東主,小可維護店中的門面光彩,冒險挺身而出,保全了店中的聲譽。少東主如果認為小可做得不該,小可五天之後,交完一批貨品,立即卷包袱走路……」

  「蔡師傅,你怎麼……」

  「少東主請放心,小可既然招來了這檔子事,決不使少東主的店受到任何干擾。明晚病無常約小可商談,小可一身當之。別小看了這些痞棍,他們也有他們的規矩,冤有頭債有主小可一力承當,他們決不會找張家鐵鋪的麻煩。小可告辭,五天之後,恕小可不再前來府上辭行了,東主那兒,請代致意。』」

  說完,拱手一禮舉步便走。張子玉急忙站起說:「蔡師傅,請稍安勿躁,請……」

  他無法挽文昌,文昌已經急步出庭走了。等他出了庭,已經不見文呂的蹤跡。他站在庭口,怒形於色地自語:「這人好大的脾氣,怪不得會被祠堂的人趕出來……」

  話未完,身後香風沁鼻。一個俏麗的少女出現在庭中。這少女好美,老天爺給了她經過著意雕琢的身材與五官,是那麼完美,那麼端麗,鑽石般的大眼睛,瑤鼻櫻唇,粉面桃腮放射出青春的紅艷與光采。光可鑒人的青絲梳了一個三丫頭,每一丫皆佩以珠花環,耳垂下搖擺著一對紅寶石耳墜兒,穿一身代綠衫裙,窄袖子春衫外,是一襲時下最流行的銀串流煙坎肩,長裙輕擺處,一雙淡綠色小弓鞋若隱若現。天!小弓鞋尖端,怎麼有半寸分明的尖玩意?那是一雙要命的蓮瓣兒,誰挨上一記,準得丟掉老命兒。不用問,這花朵般的妞兒,准是朵帶刺的玫瑰,也可能是朵含有毒素的罌粟花。

  看年紀,她正是十五六歲的當時,正是女孩子的黃金時代,正是好做夢的花樣年華。她左右,兩名丫環左右扶持,裊裊娜娜走到庭中。

  所有的男僕,垂下頭躬著身子急急出庭迴避,十分狼狽。這妞兒出現得太突然,幾乎沒有讓男僕迴避的時間。由此可知,這位姑娘決不是斤斤計較禮俗的妞兒。

  她已聽清子玉自語的話,接口道,「哥哥,你該知道他是從被迫害被虐待中長大的人,倔強和自傲,是他反抗的唯一憑借,心裡本就不正常。你開口責備他,他怎受得了?」

  子玉級回庭中,煩燥地說:「妹妹,你怎麼替一個雇工說話?」

  「哥哥,你瞧不起一個雇工?」

  「話不是這般說……」

  「哦!該殺他的傲氣,是麼?」

  「你不見他入庭時的冷傲神情?」

  「你沒聽狄二伯說過,他兩年多來就是這種神情。」

  「他自己不愉快,難道也要人家不愉快?」

  「他並未故意要別人不愉快。」

  兄妹倆針鋒相對,幾乎要吵架了。姑娘畢竟是女孩子,天性溫柔,只好打退堂鼓,笑道:「不談他了,張家鐵店少一個師傅,定不會就此關門大吉。談談漢江禿蛟的事,哥哥,消息如何?」

  子玉搖頭,無可奈何地說:「正與關門的事有關,看樣子,我們在龍駒寨的三座店全得關門,除非我們能忍氣,捨得破財,受得了壓搾。」

  「為什麼?」

  「漢江禿餃因為和武昌的翻江虎鯊譚英鬧反了臉,也—和洞庭君山的四神龍起了衝突,立腳不牢,忍痛割掉了裡陽府以下的一段江面的買賣。上行的船隻,不准他收鄖陽府以下一段江面的常例錢。下行的油水;過裡陽便得由翻江虎鯊收卡。漢江的油水,全在鄖陽府以下。這一來,簡直是用刀子頂住他的咽喉,他只好往上游各處發展,開闢碼頭,另找財路。」

  張子玉滔滔不絕往下說,所說的全非一個公子哥兒該說該懂的話。他喝乾了几上的一杯茶,續往下說:「漢江有兩條肥水,一是唐白河,一是這兒這條丹江。裡陽府被割,唐白二河當然完蛋大吉。漢江禿蛟的命脈,只好寄托在丹江上。龍駒寨是丹江的一大財源,他怎能不全力相圖?再上面是商州,商州是麻面虎麻五爺坐鎮,勢力不小,麻五爺又有華山王丑撐腰,穩如泰山,這塊肥肉他一口吞不下,必須徐徐相圖。龍駒寨只有病無常挑大樑,雖有一群地頭蛇虛張聲勢,怎禁漢江禿蛟全力一擊?龍駒寨寨水陸碼頭擠在一塊兒,一口吞下名正言順。漢江禿蛟志在必得,所以親自出馬,一批高手早已散佈四周,他自己已在三天前秘密駕臨。假使他得逞,趕走了病無常,必須先向地方伸手立威。我們如果忍不下,捨不得破財,不關門又待如何?拔刀相鬥?不!爹發誓不再動刀弄劍,絕不和江沏亡命徒死纏不休,他也極端厭惡江湖生涯。」

  姑娘幽幽一歎,苦笑道:「看來,我們除了閉門之外,已沒有路可走了。」

  「這就是爹叫我來的原因,風聲不對便及早結束。唉!真想不到咱們的店卻是導火之媒,從咱們店中鬧起,你便知道我為何責備蔡師傅的原因了。」

  姑娘神色一緊,說:「也許蔡師傅有能耐撐病無常的台哩!」

  「不會的,你忘了?蔡家莊來我們村裡唸書的小伙子,充其量也不過學了少林派幾手基本拳腳功夫,趕趕草狗可以,湊人不行,何況蔡師傅根本就沒來咱們村裡唸書,他憑什麼能助病無常掌局面?」

  「狄二伯不是說,他一把火鉗便擊落了一刀一尺麼?」

  「傻妹妹,打鐵的人豈會沒有幾斤蠻力?出其不意僥倖並非奇事,真鬥起來全不是那麼回事啦!牛的力氣夠大吧?可是怕牛的江湖好漢有幾個?」

  正說間,「啻」一聲銳嘯一柄飛刀帶著一張紅帖從院角牆頭飛到,射入庭門,落向庭中的八仙桌。

  飛刀影剛現庭口,姑娘撥開兩個丫頭便待搶出。

  「不可妄動。」子玉低喝。

  「篤」一聲響,飛刀插在桌面上,刀靶上掛著紅色帖,不住輕擺。子玉一把掂過念道:「各行業東主注意,不可以金銀或教唆子弟相助病無常郭老狗,不然將大禍臨頭。知名不具。」

  「他們開始發動了。」姑娘抽口冷氣說。

  這一夜中,龍駒寨的知名士紳,都收到同一形式同一語氣的留刀寄來紅帖,惶惶不可終日。

  龍駒寨在風雨飄搖中,鄉勇們開始巡哨了。

  次日午正,文昌仍是昨晚那一身打扮,出現在南碼頭。江邊,泊了十餘艘板船,裝了不少土產。這種板船小的可憐,裝不了多少貨,裁客也不過五六名,夏間水滿,航道仍是凶險,所以客人不太感興趣,除非要押貨下船,不然犯不著冒險。

  十餘艘板船之外,有兩艘小艇靜靜地泊在碼頭邊,碼頭上,白花蛇的青布包頭齊眉蓋耳,面向江水避人耳目,另四名大漢坐在碼頭上哼著小調,似乎極有閒暇,

  日正當中,碼頭上的伕子們都在歇手忙裡偷閒躲毒太陽,所以人不多。白花蛇早已看到文昌那特別雄偉的身影,直待他到臨近,方緩緩轉身抱拳行禮,笑道:「蔡師傅果是信人,你好。」

  「桑兄你好。」文昌回禮說,轉問:「漢江禿蛟凌當家是……」

  「乃是敞長上。」

  「哦!桑兄不是單身客人,蔡某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原來桑兄是有所為而來的,難怪有恃無恐。凌當家寵召,蔡某不敢不來,也不知凌當家……」

  「呵呵!蔡師傅見笑了。敞上在對岸專誠相候,請下船至對岸一敘。請。」

  藝高人膽大,文昌的水上功夫他自己知道,舟江窄小,何所懼哉?他泰然舉步下了小艇。

  兩名大漢搶上船頭,小艇象條大魚,靈活地駛出洶湧的江心,翻騰的江水,似乎對小艇毫無影響,兩文長漿連轉如飛。到了對岸扭頭瞧,不偏不倚正好對正碼頭泊船,兩大漢的操舟術,委實高明。

  白花蛇首先躍上江岸,兩人並肩進入對面的江岸叢林。不久,到了一處山坡下的樹林中,前面出現一個草棚,草棚外站著八名勁裝大漢,相簇著三名中年人。

  中間的中年人頭上未帶巾帽,光油油地不見一發,銅鈴眼,獅子大鼻闊嘴唇,留著兩撇大八字鬍,雙耳招風,在粗豪兇猛中,卻透著三分愚蠢氣。他身材不太高,有點臃腫,穿了一身青勁裝,沒帶兵刃。只消看了他的光禿腦袋,便知他是漢江禿蚊凌遠凌當家。

  水上英雄本來極少叫當家,但為他們的家在船上,叫艙主,或者叫舵把子。但漢江禿蛟不同,他不住在船上,漢江本來就窄小,容不下他這條蛟,他在各地隴上建有不少秘窟,在秘窟中當家,非必要不想下船,文昌懂得江湖門檻,也似懂非懂,給他叫對了。

  左首一人身材高瘦,手長腳長,在水中定然得天獨厚,手腳劃一次,可比矮個兒劃兩回。橄欖頭,雷公嘴,陰陰沉沉,死樣怪氣。

  右邊那個仁兄像個武大郎,五官擠在一塊兒,身高不過五尺,下頜伸出,除了一個代表堅強的下頜外,一無可取,他怎能勝任水上英雄的勾當?

  三人站在草棚口,並未迎出。近了,白花蛇搶前兩步,行禮說:「稟當家,蔡師傅駕到。」

  十一雙怪眼打量著來客,文昌畢竟未曾經過風浪,看了對方竟有十二人之多,心中有點發慌。幸而臉上一向不帶表情,喜怒不現於臉面,無形中幫了他的忙,未讓對方看出他的心虛。他抱拳行禮,強作鎮靜地說:「蔡某應凌當家寵召,來得匆忙,幸勿見怪。」

  漢江禿蛟咧嘴一笑,八字鬍一陣抖動,說:「好說,好說。凌某這次專程到貴地拜碼頭,苦於無人引介貴地的英雄人物。蔡兄的大名,凌某早有耳聞……」

  文昌不慣客套,搶著說:「當家的謬讚,愧不敢當。蔡某憑小手藝謀生,只會打造一些兵刃暗器,見笑大方,請問凌當家……」

  「哈哈,不必過謙,蔡師傅不但藝名傳遐邇,昨日那一記『分花拂柳』火候的老到,拿捏的精準,委實無懈可擊,高明之至。凌某先替蔡師傅引見兩位弟兄。」

  高個兒叫梭魚鍾毫。

  矮個兒叫水鼠管江。

  引見畢,向棚內伸手虛引說:「請入內一敘。客居不周,委屈了。」

  「當家先請。」文昌謙讓。

  其實,漢江禿蛟已經大刺刺地舉步往前走,根本沒有謙讓的誠意。落坐畢,一名大漢奉上香茗,漢江禿蛟哈哈怪笑,笑完道:「凌某這次打擾貴地,蔡師傅可知凌某的來意麼?」

  「蔡某愚魯,猜不透,請教。」文昌答,他確是不知。龍駒寨除了張子玉兄妹,誰也不知。

  「哈哈!貴地的病無常姓郭的,把持著貴地的買賣,包括賭坊娼樓,無所不為。凌某手下的弟兄,曾在貴地多次受辱,凌某身為當家,不能不管,所以這次率領手下弟兄,來大興問罪之師。兄弟也知道,貴地乃是藏龍臥虎之地,其中不乏高手英雄,像蔡師傅便是其中之一。兄弟此行志在必得,希望能得到貴地英雄的支持。凌某不才,願與貴地的英雄結為兄弟,患難同當,富貴與共。貴地的幾位仁兄,已經和凌某焚歃過血。蔡師傅不但人才出眾,而手底下……」

  文昌已完全瞭解是怎麼回事了,心中各種念頭閃過,他下了主意,搶著說:「蔡某除了手藝之外,空有幾斤蠻力而已。再說,在下乃是本份小民,不敢高攀,當家請諒。」

  漢江禿蛟臉色一變冷笑道:「蔡師傅,兄弟以心腹相待,決非與你老弟空言數語。」

  「在下委實一無所能,有負當家的抬愛。」

  「砰」一聲暴響,水鼠管江一掌拍在桌面上,茶杯滾下地面,「乒」一聲砸個稀爛。怒叫道:「好不識抬舉!推三阻四,你還瞧得起咱們漢江的英雄好漢?你也不想想,與咱們稱兄道弟,大秤分銀,不比你做一輩打鐵匠強?」

  稜魚錘豪搖手打圓場說:「三弟,不可暴躁,蔡師傅不是糊塗人,他會想的。大家都是兄弟,吵起來日後也不好看。」

  「哼!他如果會想,也用不著大哥給他說盡好話。」

  「三弟,不必發火。東街的地裡蛇李三,南碼頭的瘸頭王四,都不是怕事的人,可也都在昨晚餵了江中的王八,蔡師傅不是怕事的人,難道他不知道厲害,三弟,少說兩句話。」

  一唱一和,利害並施。文昌倏然站起,想先佔住有利方向。

  可是晚了一步,八大漢已堵住了大門。

  文昌心中早有計效,冷冷地說:「諸位是要蔡某入伙?」

  漢江禿蛟站起了,點頭笑道:「兩條路,一明一暗。」

  「請教。」

  「明,咱們稱兄道弟。暗,按咱們的規矩是捆上大石沉江。」

  「在下如果入伙,如何安排蔡某?」

  「張家鐵店交給你經營,歸咱三弟管轄。」

  「這是說,在下只配做一名跑腳?」

  「咱們這兒都以兄弟相稱。」

  「蔡某有條件。」文昌沉聲說。

  「說說看。」

  「龍駒寨水陸碼頭,歸蔡某管轄,四成常例錢交當家,六成分派本地兄弟。」

  「你在做夢?」水鼠管江怪叫。

  「蔡某沒睡著,目下太陽當頂。」

  「你憑什麼?」

  「手底下功夫。你不信,試試看。」

  水鼠管江大吼一聲,衝上就是一劈掌。他小看了文呂,一個打鐵匠太渺小,幾斤蠻力怎禁得起內家掌力的一擊?放手攻入,一掌滿夠矣!

  文昌向右閃開兩步,水鼠管江的左掌突然削出。

  機會來了,文昌左掌切出,將對方的左掌向上格,閃電似的踏近迫近身邊,右拳出如電閃。

  「砰砰!」兩記短衝拳全擂在水鼠管江的左肋下,左掌變切為搭,一搭一鉤,將人向側後方帶,只帶一半再變進擊,「砰!」一聲暴響,水鼠管江向前仆的腦袋挨了一記重擊,擊中了右臉,人反上向上翻,飛腿丈外,「叭」,一聲跌了個手腳朝天,連一聲也未叫出,已是半條命。

  雙方接觸,乍合乍分,捷如電光石火,但聽鐵拳著肉所發的響聲如同連珠花炮爆炸,太快了。

  還不等其餘的人看清底細,文昌已衝向開了一個小窗的棚壁,「砰砰」兩聲,撞倒了棚壁,人已破壁而出,直衝出十丈外,方回身大喝道:「諸位,好好思索蔡某的條件。」

  草棚中大亂,漢江禿蛟怒叫如雷急衝而出,其餘的人吶喊著拔兵刀狂追。

  文昌一面走,一面扭頭叫:「諸位真不要命,休怪蔡某心狠手辣。漢江禿蛟,小心你的腦袋。打!」

  一把梭型飛刀化作一團光球,飛旋而至,捷如電閃,幾乎令人肉服難辨,飛越漢江禿蛟的頂門。飛刀不是直線飛行,而是乎旋而至,刮掉了漢江禿蛟頂門一層油皮,危極險極。

  漢江禿蛟只感到頭皮一涼,「哎」一聲站住了,伸手一摸,摸了一手血。文昌的喝聲又至:「追得最快的人,小心右耳。」

  白花蛇知道厲害,急聲叫:「弟兄們,窮寇莫追,這傢伙的暗器厲害。」

  文昌展開輕功,三閃五閃便出了林。到了江邊,後面看不到人影,只聽到怪聲。

  小艇半擱在江岸,兩名大漢聽到叫聲,在岸邊站起一看,文昌已奔至切近。

  「你定然不識抬舉,送你見龍王。」一名大漢叫,伸手到艙板下掏傢伙。

  文昌像一陣狂風刮到,另一名大漢來不及伸手取傢伙,「猛虎撲羊」兇猛地撲上。

  文昌「雙盤手」向上崩,飛起一腳,「撲」一聲將俯身掏兵器的傢伙,撞得向旁歪倒,兵刃仍末掏出。

  文昌一不做二不休,趕上一把扣住一名大漢的後頸。他本想點上穴道,但也知道自己十年火候未到,恐怕制不住穴道,何必嚕囌?右掌猛劈而下,撲一聲斜劈在大漢的後背近腰處。大漢狂叫一聲,軟倒在地。

  他將小艇推出,單漿左右分拔,小艇如箭離弦,片刻便到了江心,扭頭叫:「好漢們,三思而行,後會有期。」

  漢江禿蛟一眾人在江旁矮林中,切齒大恨。

  南碼頭有不少觀眾,他們眼見文昌在剎那間擊倒兩個人,再奪船單漿過江,昨天店中鬧事,文昌一把火鉗擊飛一刀一尺,小地方消息傳播得極快,也愈傳愈離譜,變成了赤手金剛制住了兩名拿刀拿槍的小鬼。今天在距岸觀戰,確是赤手空拳擊倒了兩個人。乖乖!喝采聲驚天動地,有的人全放下話計窮叫好。

  漢江禿蛟的人暗暗吃驚,因為文昌的小艇速度驚人,在激流中憑一支單漿控舟,不易!

  龍駒寨的地痞們,全都吃了一驚,趕忙飛報病無常。天!真入不露相,蔡師傅竟然是了不起的英雄哪!真要找麻煩,恐怕吃不消只好兜著走。

  文昌嶄露頭角,成了龍駒寨的名人。

  人們對病無常極端反感,卻又無可奈何,目下有人找他算帳,除去龍駒寨的大害該是好事。可是前來找病無常傳信的方式,卻令人毛骨悚然,果然更不是好東西,也許比病無常更壞。這次眼看文昌在江對岸和人打架,那些人卻又是些陌生人,蔡文昌在龍駒寨一向安分守已,從沒聽過他在市面惹事生非出風頭。由昨天店中衝突的情形猜測,文昌假使不是和病無常的人決鬥,定然是和留刀寄柬的人幹上了。地方人士為了這事亦喜亦優,唯恐事情鬧大不可收拾。

  正相反,因此一來,漢江禿蛟反而有所顧忌,不敢提前發動和病無常火拚。

  可憐的病無常,直至昨夜才得到有人留刀寄柬的,消息,再從白花蛇桑霸通名號的線索,方知是怎麼回事。早些天有幾名得力手下神秘失蹤的離奇事件,總算真相大白有了下落。他不是省油燈,立即開始佈置,並派人到商州請朋友趕來助拳,緊張起來了。

  文昌回到店中,狄二伯和少東主已在店中焦急地等候多時。他也是心中不快,看了兩人的臉色,以為他們對他今天的行事不諒解,登時沉下臉踏入店門。

  「蔡師傅……」狄二伯剛開口。

  文昌立即打斷他的話,冷冰地說:「二伯,不必多說了。白花蛇訂下的貨物不用打造了,如果他敢來,退還定金就是。好漢做事好漢當,姓蔡的不能連累你們,我立即辭工,不必等五天了。我在商洛老店暫住,有人找我可指引他前往。」

  「蔡師傅,請勿誤會……」張子玉含笑接口。

  但文昌似以下定決心,搶著說:「小可今天已和漢江禿蛟結下樑子,那傢伙不會就此罷手,為免……」

  「什麼?你和漢江禿蛟結下樑子?」

  「不錯,南碼頭也看到了一些形影。」

  「你見到他了?」張子玉的話,露出一些行家的口風。

  「小可刮了他的頭皮,三拳把那位水鼠管江擊倒,那傢伙必須在床上躺上一個月,小意思。」

  「你們怎麼鬧反臉的?」

  「哼!他竟想收賣在下做小跑腿,莫名其妙。蔡某不下水便罷,下水……哼!不說也罷。」

  張子玉一聽口氣不對,吃了一驚,正色道:「蔡師傅,你這種念頭太可怕,一失足成千古恨,錯一步遺憾終身,你……」

  文昌往裡走,冷冷地說:「在下所走的道路,由我自己所決定,不勞關心。少東主所關心的是買賣的興旺與否,什麼是否可以再開設一家店面啦,再就是什麼師傅們是否已經盡力替你賺錢,是否值得每年工銀一百二十兩啦,但求多賺錢少生事足矣,夠了……」

  張子玉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厲聲說:「蔡師傅,你不能拒絕別人對你的關心。」

  「放手!」文呂冷叱。

  「蔡師傅,冷靜些兒聽我說,今天我不是來攆你走,而是……」

  「小可不用少東主攆,自己會……」

  兩人爭著說話,店門外蹄聲如雷,一聲馬嘶,蹄聲倏止,兩匹駿馬人立而起,馬上兩個嬌小的人影已不等馬兒四蹄落實,就躍落地面,將韁繩信手搭在鞍前判官頭上,大踏步走進了店。

  店中一靜,所有的目光向來人瞧,直了眼。

  那是兩個清秀絕俗的少女,美得叫人心跳。左面一個身材修長,曲線玲瓏,該高的高,該細的細,身段之美,美得恰到好處。綠紗帕包頭,黑油油的須角掩住美好的雙耳,珠環輕顫,閃閃生光。春山眉,深潭般的大眼,小巧挺直的瑤鼻,櫻桃小口一點紅,白裡透紅的臉蛋吹彈得破。穿一身翠綠勁裝,腰懸長劍,肩掛百寶囊,透露出三分英氣,令人不敢迫視。右邊一位年紀比她的同伴小上四五歲,年約十四五左右,窈窕的身才既未發育完全,修長而勻稱,胸臂都像含包蓓蕾。她的臉蛋卻是美,五官美得像出自名匠精心雕刻而成的完美藝術品,只是,她那春山眉下那雙明亮的鑽石般大眼中,透出智慧而略帶冷傲的神色,弓形小嘴角略向上彎,一雙小酒渦總算將冷傲的神色消去不少。總之,這雙眼睛有點懾人的力量,似乎可以看透和她照面人的心胸,這是美中不足之處。女孩子太精明,會令人害怕,也許會令男人敬鬼神而遠之。

  她穿了一身白色勁裝,頭上梳了三丫古,除了一雙耳墜於之外,沒有佩帶其他首飾。她佩了百寶囊,劍口在彎帶上,卻沒有劍,劍在坐騎旁的兵刃插帶上。

  兩雙鹿皮小蠻靴踏入店門,發出有節拍的響聲,不像是閨閣千金,倒有赳赳武夫的派頭。她們的衣衫滿是風塵之色,但精神奕奕。坐騎後有大型馬包,說明她們是經過長途跋涉的巾幗英雄。

  在她們踏入店門的剎那間,街外一匹灰毛健馬繞過兩匹坐騎向前走,馬上的騎士頭戴英雄巾,一身天藍色秀著白英蓉大花的勁裝,面貌英俊齒白唇紅,一面策馬,一面扭頭盯著兩女的背影微笑。他的一雙大眼白黑分明,可惜太活了,活得像女孩子般水汪汪,這種眼睛最令女孩子入迷。馬遠出五六丈,他仍捨不得轉頭。

  兩個美妞兒並末回頭,踏入店後後同時哼了一聲,撇撇嘴,然後走向櫃台,兩雙令人想做夢的眼睛,卻扭向庭中站著向她們注目的人群瞧。在近十雙眼睛虎視眈眈之下,她們毫不怯生,也毫不畏縮。

  她們那一聲「哼」,不知是對準而發,卻引起了文昌注意,他心中暗討:「她們定然是在南碼頭看見我同人鬥,大概不服氣要找麻煩了,準是衝著我而來。」

  不錯,果然衝他而來。穿綠少女看櫃台只有一個小夥計,嬌聲叫:「小弟弟,掌櫃的先生呢?」

  狄二伯趕忙回到櫃台,含笑招呼:「兩位姑娘有何見教?小老兒聽候吩咐。」

  「你這兒是張家鐵鋪?」她的聲音甜極了,美極了。

  狄二伯指了指外面的招牌,笑道:「正是敝號。」

  「聽說貴店打造兵器的手藝大大有名,是麼?」

  「客官們抬愛,小店其實算不得出色。」

  「貴店的蔡師傅呢?可否請出來一談?」

  狄二伯一怔,不知是否該向文昌招呼,扭兒又說了:「本姑娘要打造暗器,……」

  遠處的文昌冷冷地接口道:「張家店並非蔡師傅一人可打造暗器,用不著指名打造,任何一位師傅皆可勝任愉快。」

  他答了腔,兩位姑娘向他注視,似乎一怔。他身材高大,穿了緊身直綴站在那兒象頭猛獅,面貌英俊出群,只是沉著生氣,令人感到傲氣凌人。

  穿白的小姑娘笑了,臉旁的笑渦兒好深,說:「掌櫃的,這人好驕傲,是貴店的店東麼?」張子玉知道可能要糟,文昌正在氣頭上,豈不是火上加油麼?便含笑上前,卻不知文昌一聲不吭,已經扭頭了。他含笑上前,說:

  「敝店有店東。請問兩位姑娘光顧小店需造何種暗器,可否請交樣品以便斟酌?」

  兩位姑娘看了子玉那公子哥兒的穿著,搖搖頭。穿白的小姑娘說:「請蔡師傅一談,聽說貴店唯有他方能打造精巧的外門暗器。」

  「剛才那位便是蔡師傅,但他已決定在今天辭工了。」狄二伯只好實說。

  「哦!我們遲來了一天。」穿綠的姑娘惋惜地說。

  兩女轉身向壁廚間的兵器上細瞧。不久,文昌挾了一個大包裹出庭,向張子玉說:「少東主,在下暫時寄居商洛老店。漢江禿蛟如果派人來找,請叫他們到商洛老店找。」

  兩少女聽到漢江禿蛟四字,倏然轉身。穿白的小姑娘臉色一沉,大聲問:「咦!你是漢江禿餃的朋友?還是他手下黨徒?」

  文昌往下走,沒好氣地答:「是又怎樣?你多問了。」

  他剛踏出店門,身後包裹一緊,被人拉住了,少女的口音如耳:「站住!他日下在何處藏身?」

  文昌站住了,扭臉冷冷地說:「放手,不雅觀。」

  「你說不說他的下落?」少女的語氣咄咄逼人。

  「我為何要告訴你?豈有此理!」

  少女柳眉一挑,哼了一聲,鳳日中冷電一閃,突然右手疾出,食指兩指出如閃電,點向文昌的左章門穴。

  文昌雖認為自己的功力不夠,不敢施展點穴術,但他對點穴術卻是行家,一看對方小小年紀便大膽地使用點穴術,而且出手兇猛而辛辣,不由失驚。同時,他也無名火起,小小年紀如果功力火候不夠,解不了穴或者失身點得太重,豈不誤人性命?沒有深仇大恨,用得點穴術下毒手太不像話!

  他火速閃開,大旋身一聲沉喝,飛起一腿,掃向姑娘的左肋胸,反應之快,如同電光石火。

  小姑娘「咦」了一聲,身軀右閃,左掌「拂雲掃霧」急如星火,拂向文昌掃來的小腿內側。

  文昌早有提防,左腳尖一點,人以倒退急射大門外,小姑娘的掌差一點兒,沒夠上。

  「哪兒走?」小姑娘怒此,跟蹤撲出。

  兩人交手奇快無比,轉眼間已到了街心。文昌出到街心,眼角己看到白影已如影附形到了身後,心中一怔,趕忙扔掉包裹,一聲虎吼,回身連攻五拳三拳,踢出兩腿,換了兩次照面。

  小姑娘不用拳,也不用腿,一雙玉手指掌並施,左閃又進從容攻出。她由文昌的拳腳中,發現潛勁極為兇猛,力道如山,不敢大意硬接,用快速的身法避招搶攻,兩照面後,已迫近了文昌的左側。

  「留下!」她叫,右手玉指已快光臨文昌的右肩。

  文昌經驗不夠,他憑一身神力和速度硬攻硬搶,對方不硬接,他便有點心慌,有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感歎。機會來了,貼身拆招太妙了!肩向右扭,右手「倒打金鐘」一掌擊出,身形急轉,右拳來一計「猛虎出山」。

  小姑娘手短,一指落空,文昌一招「倒打金鐘」也白用了,雙方在電光石火的剎那間照了面,鐵拳已攻到她的左胸,來勢兇猛。

  她心中火起,這一拳來得太輕簿,哼了一聲,左掌突然用陰掌扔出,再反掌猛抓。

  「啪」一聲暴響,擊中文昌的右小臂內側。文昌感到右小臂如被烙鐵擊中,隔了皮護手仍覺火辣辣地而且震力奇大,似乎那小小的掌背有五六百斤力道擊中了他的右臂一般,身不由己,「哎」一聲驚呼,斜飛出丈外,右手一陣麻,幾乎抬不起來了。幸而他已運氣護身了,不然這條手臂准完。

  小姑娘「咦」了一聲,急射而至。

  「天!『金龍翻爪』,『天玄摧枯掌』的絕招。」門口的張子玉低聲驚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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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4-8 12:14:35
文昌和白衣小姑娘一言不合,在街心動起手來。白衣小姑娘抓住機會,用上了絕學,手掌一擊將文昌飄出文外,可是文昌反應夠快,已運火候未夠的無極氣功護身,加以有皮護手相護,掌臂一觸便突然分開,免了一抓之厄。

  站在門口觀戰的張子玉,吃了一驚,看出小丫頭用得是天玄摧枯掌的絕著「金龍翻爪」,已識出小丫頭的身份,但他的驚叫聲太小,旁人無法聽到。

  小丫頭也看出文昌似乎挨得起一掌,心中惑然,跟蹤撲上,鐵手再伸。

  文昌右臂酸麻,無法用右手應付,一聲虎吼,雙足左盤右飛,連攻十八腿。他的腿疾逾電閃,排山倒海似的搶攻,不管對方是男是女,中下盤全是他進攻的目標,攻勢之猛,令人駭然,一腿走空、另一腿己接踵而至,連環十八腿一氣呵成,竟將小姑娘退了丈餘,換了八次向位,方閃過十八腿的狂攻。

  小姑娘由於絕招得手,但效果不理想,便估高了文呂的實力,不敢硬接,十八腿搶攻中,她只回敬了七掌,被文昌空前猛烈的攻勢所威脅,短期間落於下風。但她仍保持著從容飄逸的神態,在腿影繽紛中躲閃騰挪輕靈的進退如風。

  綠衣姑娘在一旁押陣,粉臉上綻起了迷人的笑容,似乎毫不在意這場凶狠的生死決鬥。

  街上人群湧集,喝采聲雷動。最後一腿是勾盤腿,小姑娘不接招,在靴尖前寸餘順腿勢急飄,掠至文昌的左後方,「大摔碑手」猛拍文昌的背心,掌出無聲,但潛流直迫尺外,好兇猛內家掌力,如被擊實定出人命。

  文昌身形前俯,十九腿攻出了「猛虎伸腰」左腳後蹬,搶攻小姑娘的腰部,也躲過一掌,以攻還攻。小姑娘變拍為切,身形右閃,攻向文昌的腿彎。

  文昌如同背後長了眼,左腿在間不容髮中突然從掌下急沉,右腿再起,二十腿「虎尾腳」貼地攻出。

  真巧截住了小姑娘右閃的方向,雙方都快,快得毫無思索的餘暇,全憑本能攻招接招。

  小姑娘已無法俯身反擊,本能地右腿橫撥,也開始用腿回敬,太快了,雙方硬拚狠鬥。

  「唉」一聲,一雙小腿相交,兩人身形急分。小姑娘站立不牢,連退五六步方穩下身形。

  文昌上身已快接觸地面,不得不用雙手著地,但右手用不上勁,被兇猛的後腿上傳來的力道,向左飛滾丈外,右小腿如被千斤巨鐘所撞,痛徹心脾,幾乎站不起來了,掙扎著爬起,俊臉上血色迅速地消退。

  小姑娘怒火上衝,繃著臉叫:』「你定是漢江禿歧的靠山,廢了你。」

  叫聲中,她急衝而上。

  文昌不僅心驚,而且切齒大恨,他想不到這鬼丫頭出手如此狠毒,點穴法與力可裂石開碑的掌力全用上了,似乎他不死,這丫頭絕不會罷手,彼此無仇無恨,她為何竟要制他的死命?他想不通,一天之內,兩次有人要他的命,太可怕了,這年頭誰弱誰倒霉,難道他的命就如此不值錢?在與漢江禿蚊的衝突中,他根本沒有想到要殺人,雖則對方要索他的命。

  他目前已無力自保,危急中泛起了無窮殺機,橫了心。他的右手已用不上勁,小劍又藏在左手臂套中,左手無法拔出,便用左手探入右袖管套內,拔下了三把飛刀,咬牙切齒地叫:「我蔡文昌今天要殺人。」

  正危急間,小姑娘仍來衝上,三把飛刀正欲出手的剎那間,街尾方向人群急讓,九匹健馬衝到,沉喝已先至:「丫頭,你又闖禍,住手!」

  小姑娘氣鼓鼓地站住了。

  九匹馬並排列開,將街道堵住了。最後兩匹健馬上,兩名彪形大漢的右手中,各用兩個指頭掂著一把飛刀的刀尖,面對文昌,冷然注視,作勢發出。

  中間那匹棗紅健馬上,坐著一個劍眉虎目,臉色如古銅,三絡黑髯飄飄的中年人。

  「爹,女兒找到漢江禿墳的黨羽了。」小姑娘叫。

  中年人沉下臉,不悅地說:「人家已經派人到洞庭道歉踏禮,你為何仍不放手?孩子,一個大姑娘在街心鬧市拋頭露面惹事生非,你未免太胡鬧了。美茹,怎麼回事?」

  綠衣俏女垂下首說:「姨父,也難怪表妹出手,這人也太傲慢了些。」

  文昌一言不發,收了飛刀,大踏步走向地下的包裹,拾起扭頭便走。

  「壯土請留步。」馬上的中年人亮聲叫。

  文昌不理睬,他走他的路。蹄聲齊發,右首一名大漢驅馬沖山。

  「成魁,退回來。」中年人叫。

  大漢勒住坐騎,兜轉了馬頭回到原位。

  文昌到了人叢旁,扭頭冷冷地說:「不久之前,在下曾用飛刀和漢江禿餃結下了樑子,目下,蔡某人和諸位也有了過節,希望哪一天,咱們能有解決這一過節的一天……」

  「咦!你不是漢江禿蚊的手下?」小姑娘訝然叫。

  「哼!」文昌用冷哼聲作為回答。

  小姑娘面有愧色,突然探手入寶囊取了一顆包有蠟衣的丹丸,揚了揚道:「方纔得罪,休怪!你的臂傷不輕,如不及早醫治,恐怕會殘廢。我這兒有療傷靈丹,一半吞服一半外敷,三天內定可痊癒。」

  說完,將丹藥拋過,她一雙鑽石般的大眼,歉然地注視著他,並善意地一笑。

  文昌不接丹,向旁一閃,丹九得一聲掉在他身旁,他一腳踏出,丹丸碎如粉末。他再冷哼一聲,擠出人叢走了。高大的身體堅強而穩定,步履從容不迫。

  小姑娘原是微笑的臉容,笑意凝結了,她哼了一聲,正待衝出,她的表姊一把拉住她,低聲說:「表妹,一錯不可再錯。」

  中年人淡淡一笑,接口道:「丫頭,這是一次最好的教訓,你可遇上更高傲的人了,呵呵!上馬。」

  小姑娘粉面泛青,死瞪了文昌的背影一眼,一言不發,躍上了馬背。

  十一匹馬走了兩間店面,中年人突然說:「今晚這兒暫住一宵,明日在藍關打尖。」

  他旋轉馬頭,在商洛老店的拴馬樁前下馬,文昌的身影,剛消失在店門內。

  商洛老店的規模不小,前兩進是統鋪,單身客人如想省些錢,可在統鋪上混一夜。西院也有兩進,是清靜的客房。西院之後,是三間獨院,各有一條通過一座月洞門的小徑,有院牆相隔,各不相關,這是接待過往官員的所在。站上的接待所甚是簡陋,站吏如果接待過往大員便會往這兒送,不但清幽,而且設備完善。

  一行十一名男女,包下了一棟獨院。文昌則住在西院第二進的一間客房中,房右有一扇長窗,正對著遠處正屋後面的內院花庭,這座花廳,也就是病無常預定宴請文昌光臨的地方。

  開客店的人如果人手不夠,手面不廣,早就該關門。商洛老店的店東,是病無常的把弟,人稱他鐵算子,姓許名一清,在龍駒寨名頭極大。文昌住店,他大方,毫不留難,這是他過人之處。假使他拒絕,事情可能鬧大。

  申牌初,文昌已安領停當,他知道江湖人的把戲,會無好會,宴無好宴,今晚可能不能善了,所以必須養足精神。他野心勃勃,準備先利用龍駒寨的痞棍們,作為他踏入江湖上的起步基石,再徐圖向外發展,他要向人報復,要利用機會出人頭地,雙拳打出江湖路,鐵腿踢開武林門,他已決定投身在黑暗洪流之中,任何代價在所不惜。

  他右臂的掌傷並無妨礙,略一行功再用酒推摩,已經恢復原狀,根本不當回事。

  他已經拾奪停當,在外間打開窗門,不住打量今晚赴會地點的形勢,心中早已有計較。

  「篤篤篤!篤!」房門響起了扣門聲。他回到几旁,冷冷地說:「進來!」

  進來的是店夥計,哈著腰問:「蔡師傅,外面有幾個外路人求見,蔡師傅是否接見?」

  「請他們進來。」他毫不思索地答。

  店夥計告退,不久領著兩名彪形大漢和一個瘦削的中年人進入房中,帶上門走了。

  文昌看三人未帶兵刃,向左首一列椅伸手說:「諸位請坐。在下蔡文昌,與諸位素昧平生,不知諸位因何枉顧,乞道其詳。」其實,他心中早料定了對方的身份。

  乾瘦中年人含笑拱手,先不就坐,說:「在下柴化,無事不登三寶殿。」

  「柴兄是凌當家的兄弟?」

  「不敢隱瞞,在下奉當家的金渝,前來和蔡兄相商。」

  「蔡某先得請教,柴兄是否可以全權代表貴當家?」

  「在下乃是當家的軍師,作得了七分主。」

  「七分不行,蔡某須與貴當家的全權代表談談。」

  「敝當家已授與柴某全權。」

  「好,蔡某先願聞高論,是為了午間蔡茶所提的條件是麼?」

  「正是,敝當家認為,蔡兄所提獨當一面的條件,並無困難。只是……只是四六分水之事,可否請蔡兄讓步z」

  「四六分水極為公允,請貴當家成全。」

  「敝當家認為,弟兄們眾多,按成規該是二八……」

  「請上覆凌當家,五五分水。」文呂搶著說。

  柴化臉色一變,站起說:「蔡兄,怎麼又變了?」

  「四六,你四我六。」文呂冷冷地說。

  「什麼?你……」柴化跳起來叫。

  「三七,你三我七。」文昌一字一吐地答。

  「蔡兄,你存心戲弄我姓柴的麼?」

  文昌沉下臉,冷笑道:「柴兄,蔡某決不會戲言,毫無戲弄柴兄之意。咱們再往下說,將漸趨下游。」

  「可惡,你未免欺人太甚。」

  文昌虎目神光似電,一宇一吐地說:「諸位,你們主宰了漢江一河水,這兒可不是漢江是丹江,兩江不相犯。你們憑什麼任意取求?給你們三分油水,蔡某已是天大人情,假使不給,蔡某全吃下也不會肚疼。蔡某是龍駒寨的人,可不希望肥水流入外田。」

  「蔡兄既然頑強,毫無誠心,咱們已無法再往下談了。」

  「柴兄既不願談,在下絕不勉強。」

  「蔡某且回去與敝當家商討,請候回音。」

  文昌點點頭,說,「請上覆貴當家,蔡某的條件是二八,你二我八。」

  柴化忍無可忍,怒叫一聲急衝而上叫:「狗東西!你未免太……」

  叫聲中,衝出一掌劈出,掌風呼呼,十分兇猛。

  另兩名大漢看柴軍師反臉動手,各在袖中拔出一把匕首,也分左右疾衝而上。

  文昌左掌疾撥,柴化的左拳已閃電似的攻到面前。他向左一閃,柴化的拳向下沉,突然變爪猛扣他的肩穴,快極。

  學拳千招,不如一快,柴快雖快捷無比,卻沒有文呂快。文昌向前衝,讓爪落在肩後,貼身搶入,鐵掌出逾電閃,「碰碰」兩聲,擊中柴化的小腹。

  「嗤」一聲,柴化的左爪也抓破了文昌的右肩衣。

  「哎……」柴化叫,上身下俯。

  文昌右膝急抬,「噗」一聲響,膝蓋擊中柴化的下領,柴化「嗯」了一聲,向後使倒。

  兩人交手不過是剎那間事,說來話長,不等兩名大漢近身,柴化已經倒了。文昌腳下留情,假使膝蓋再低尺餘,柴化的下陰不毀,小腹內腑也將崩散。

  似乎是同一瞬間,文昌向右急衝。

  用匕首,假使不是存心斗短刀,大多數人慣用反手握近刀,刃尖在掌緣下方,不論是暗算、攻後、貼轉,都十分兇猛而易於用全勁,缺點是不夠靈活,而且不能及遠,更糟的是斗赤空拳的人有大用,對付對方也有小刀的人,所冒的風險太大。一寸短一寸險,就是指短刀而言,不但對方險,自己也險,因為動小刀必須貼身進擊,貼身後躲閃不易。

  右首搶入的大漢便是反握刀,他欺文昌赤手空拳,左掌掩住右手臂,預防文昌攻上盤,且半掩刀尖,奪身撲上,近身後吐出巴首。

  豈知文昌高明得多,棋空一著,縛手縛腳,剛撲近,文昌已突然閃開,左腳一勾,右足飛撥。「叭」一聲響,大漢腳下被絆,上身前撲,腰脊已挨了一腳,「啊」一聲怪叫,衝倒在地,雙手快著地時捨不得丟刀,刀尖卻戳入地下的柴化左大腿上,兩人跌在一塊兒。

  柴化受傷沉重,掙扎難起,上下門牙全掉了,含糊哀聲呻吟,叫:「哎……哎喲!姓蔡的,在下認栽你仍不放手,你……」這傢伙糊糊塗塗昏天黑地,還以為文昌給了他一刀哩。

  文具擊倒了兩個,心中大定,迎著最後一名大漢,伸出雙手作勢前撲,一面沉喝:「你如果聰明些,乖乖地帶他們定,一把小巴首,只配割你自己的喉嚨。滾!快滾!」

  地下的柴化掙扎著坐起,叫:「咱們走,後會有期。」

  「蔡某等著,隨時恭候。」文昌答。

  大漢扶著兩名同伴,蹣跚出房。文昌在後說:「下次再派代表來,記住,你們將向蔡某道別,退回你們的漢江,不然?哼!」接著將地下的匕首拾起丟在房外,又說:「帶走凶器,下次帶長傢伙來。」

  「碰」一聲,房門閉上了,門外,傳來柴化口中漏風的聲音:「咱們漢江的好漢記著了,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送走了漢江禿蛟的人,他覺得距約會的時問還早,有到各處走走察看動靜的必要,便換了一件著綴,打開房門向外走。

  前院右側有一座月洞門,遠遠地,兩位姑娘站在花徑上,向走向前面的文昌注目,文昌也瞥了她兩人一眼,仍走他的路,心說:「這兩個丫頭好美,刁蠻極了,不像個大閨女,身手委實高明。莫名奇妙地交了手,我還不知她們姓甚名誰哩!看光景,定是武林世家的千金。女孩子小性兒亂使,這種人少惹為妙。」

  從店左繞出小巷,巷中幽暗。他本想到大街上走走,卻劈面遇上了曾共事兩年的禹老三禹宗。

  「嗨!蔡老弟,怎樣了?」禹老三搶近親熱地把臂相問。

  禹老三是唯一與文昌談得來的人,兩人這次相遇,開始將文昌正式拖入下流社會之中,真是天意。

  「禹老哥,這種事你最好不必過問。我要找病無常的徒子徒孫們探探口氣,免得到時手忙腳亂。」他據實答。

  「哈哈!你準備到大街上去找?」

  「正是。」

  「不行,病無常的黨羽不會逛大街,跟我來,到小巷子裡找沒錯兒。」

  文昌向小巷一指,搖頭道:「到小巷子去找?見鬼,我可不去。」

  禹老三大笑,挽著他便走,說:「我知道你是規矩的,但你可以放心,你主要是想找人打架,而不是找快活。沒有粉頭會拉你,她們不接盲目亂闖的人。你如果想和病無常鬥法,必須先知道他的徒子徒孫是些什麼玩意。走啦!用不著畏首畏尾。」

  文昌心想,這也對,看看這些傢伙的嘴臉,也好事先有所提防,便問:「禹老哥,你識得他們?」

  「要不識得,還敢拍胸膛向你保證?」禹老三拍著胸膛說。

  「好,我跟你開開眼界。」

  踏入幽暗的小巷,巷子窄得只可容三四個人並肩而行,上面的房簷幾乎銜接在一起,大白天仍然幽暗,本來,這兒就是不見天日的藏污納垢的地方。

  華燈未起,走這條小巷的人少之又少,因為畢竟龍駒寨的地方太小,除了入幕投宿的客商之外,本地的子弟為了面子問題,到底還不敢公然在光天化日之下進出這條小巷。敢於進出的人不是沒有,那就是漢人管束的無賴幫閉痞棍。一般說來,白天來往的人,以賭棍居多,賭棍中有些是以賭為幌子,實際在原,嫖賭不分家,假使贏了幾文,正好孝敬粉頭。

  不久,小巷向左一折,正式進入了地獄核心地帶。

  禹老三一面走,一面低聲告訴文昌,那些大門虛掩,裡面人聲隱隱的人家,主人姓甚名誰,裡面的保鏢痞棍又是誰。到了一家門口掛了一盞紅色燈籠的地方,他踏上台階低聲說:「這一家是老妖精黎培傑所經營的賭場,右面是美女如雲的艷窟,後面有暗門相通,也是老妖狐所經營的。經常有風波。拉下你的頭巾齊眉蓋,走!」

  兩人一前一後,禹老三伸手推開了虛掩著的木門,堆下笑,向裡面的暗影說:「二哥,葛老四有空麼?有一位老弟要拜望他。」

  暗影中沒有回答,禹老三也不要回答,拉著文昌的衣抉向裡走,並掩上了門。

  裡面是一問小庭,一燈如豆,熱烘烘的氣流從庭兩側的穿堂門透出,嘈雜的人聲也從裡面傳出。

  文昌跟著禹老三從右面進入,他隱隱看到庭中兩列靠椅,有兩個黑色人影各躺在一張靠椅內,一雙腳擱在另一張椅子上,翹得高高的,他們的眼睛炯炯生光,盯視著禹老三和文昌的一舉一動,像是兩個窺視獵物的金錢大豹,在幽暗的光線下,令人心中發緊。

  這是休息室,排著一列列躺椅,有些醉貓和賭光了的朋友,躺在躺椅上哼哼哈哈,幾個粗手粗腳的大漢,在中間遞巾端茶往來走動。

  禹老三附耳低聲說:「注意最右面那位赤著上身的大傢伙,他是老妖精的侄兒,黎本生,人稱他活報應,在西安府曾經打出人命逃到這兒為非作歹,力大如牛,凶悍無比,假使有人敢在這兒鬧事,準倒霉。」

  文昌目力犀利,在幽暗的光線下明察秋毫。括報應身材巨大,高有八尺五六左右,赤著上身,胸前長滿了卷胸毛,膀子粗如巨柱,一看便知孔武有力,小個兒碰上這種山一般的巨人,首先在心理上便輸了一半,整個人倚靠在一根木柱上,木柱似乎也受不起沉重的靠力。

  禹老三出了穿堂,跨入窄小的天井,說:「右面,是溫柔鄉,左面和後面,是一擲千金的決勝場。左面是小注,後面不用制錢用金錢,老弟,你是往左呢?抑或是往右?年輕人血氣方剛,戒之在鬥,這話錯了,該說戒之在走花叢。任何青少年只消在裡面走上三回,必定目眩神搖不可自拔,等到床頭金盡,任何怪事都可發生。我不希望你推開右面的小門,如何?」

  「右面的狐群狗黨多不多?」文昌問。

  「如果多,豈不煞風景?在後面多些,輸光了的大爺性情暴躁,需要有人在旁照料。」

  文昌踏下天井,向人聲鼎沸的後庭走去。

  掀開簾子,裡面大放光明,呼喝之聲震耳,人群分八處圍成一團團。

  這是一間三面有門有窗的大庭,外面有走廊,有不少在廊下徘徊透著氣。最後端,有一座長櫃台,有幾個人在照料金銀珠寶兌換的事物,三名敞胸大漢倚在櫃台抱胸而立,腰帶上各插了一把連鞘牛耳尖刀。

  四座門,每一座門的兩側都有敞胸大漢把守。八張桌子,幾張桌子也零星散佈著一些敞胸大漢。這兒的賭具很簡單,被子而已。骰子在碗中跳動,清脆的聲音在賭徒的耳中,是最迷人的聲音,不是賭徒便無法體會它的迷人力量。

  人太多,他倆的進入並未引起多少人注意。但把門的兩個敞胸大漢,首先便發現了禹老三。右面那濃眉大眼的「喝」一聲怪叫,說:「禹師傅,板本來了?有種!咦!這……這位……」他指著文昌面現驚容。

  文昌嘿嘿笑,說:「送錢來的,別大驚小怪。」

  「咱……咱們眼熟得緊。」大漢說。

  文昌已往在店中不帶頭巾不纏帕,今天用青巾包頭,所以面目一新,難怪大漢一時弄不清是誰。

  文昌恐怕對方看破身份,便向最近一張桌子走去。

  「這位仁兄是誰?」大漢向禹老三問。

  「財神爺。老兄,你別大驚小怪。」禹老三答,也轉身走了。

  「你帶來的?」大漢跟上問。

  「不!他跟來的。」禹老三不動聲色地答。

  文昌剛接近桌子,正欲擠入人叢分散後面盯稍人的注意。真巧,桌對面突然跳起一名大漢,上了桌,向對面的對手舉起三顆骰子,大吼道:「他媽的王八蛋,這骰子有鬼,大家別嚷嚷。」

  這傢伙的嗓門大,人群一靜,所有的目光全向他集中。桌子附近的人,向外張。敞胸的人有六名之多,急向桌子集中,排開了人群往裡搶。

  人群張開,文昌屹立不動,不片刻,他成了內圍觀眾的一員。

  跳在桌子上的大漢,左腳踏住一錠十兩重的黃金,右腳拔開骰碗,舉著骰子向四周叫:「他娘的邪門,連擲三次么二三,這不是欺人太甚麼?我商鞏走了一輩子江湖,今天碰了鬼,這位仁兄……」

  話未完,兩名敞衣大漢已接近桌後。那兒五名穿青綴的中年大漢屹立如山,不讓他們擠入。一名敞胸大漢在外圍叫:「老兄,下來,有話好說。」

  桌上的大漢不理采,繼續用大嗓門叫:「太爺輸了三錠黃金,已瞧出破綻,這三顆骰子有鬼,裡面定然有十字槽灌了水銀。瞧太爺以十兩黃金打賭,打破這三顆骰子,如果沒有鬼,便替這位仁兄披彩掛紅……」

  話末完,左手探入懷中,拔出一把後背插手。

  不等他俯身動刀子對付骰子,不知何處飛來一把單飛刃刀,一閃即至,插入大漢的胸膛。

  「啊……」大漢發出一聲慘叫,手一鬆,骰子和銀子落在桌面上。鏘鏘有聲。

  人群大亂,雞飛狗走。

  近桌的五名青衣中年人同聲大吼,各掏出一把匕首,一個厲聲叫:「王八蛋殺人滅口,宰了他們。」

  五個人撲向敞胸大漢,吼聲震耳。

  文昌是暗器行家,而且早留了神,人群大亂中,他接近一名黑巾包頭的大漢。

  大漢正擠出人叢,沒想到後面有人。文昌虎掌疾伸,一把扣住大漢的左肩叫:「老兄,慢點走。」

  大漢猛地右旋身,右肘兇猛地反撞文昌的右肩,左手袖口刀尖微露,蓄意待飛。假使一肘落空,左手的刀便會毫不客氣地吐出。

  豈知文昌早有提防,鐵拳已先發制人,「碰」一聲悶響,擊中大漢的右肩。

  「啊……」大漢狂叫,第二拳已到,第三拳繼續著肉,一連三拳結結實實,疾逾電閃,全擊在大漢的肚胸交界處,鐵打金剛也吃不消,向後便倒。

  似乎在同一瞬問,三名穿青衣的大漢從左右撲上,吼聲如雷,來勢洶洶。

  文昌勢如瘋虎,右閃,鐵拳一揮,「拍」一聲擊中右面大漢的左肩,再左旋身,身形下挫,左肘出似驚雷,後面出似閃電,後面大漢身有短刀,剛一刀插下,文昌卻從他左下方切入,「碰」一聲響,肘尖撞中大漢的左胸下方,「哎」一聲瘋狂叫,撲倒在文昌的左肩上,一個觔斗翻跌在地,成了手腳朝天,短刀也扔了,昏頒在地下。

  也似乎在同一瞬間,文昌迎著先前從左面撲上的大漢,左手一拔,將來的短刀格出偏門,右拳疾逾電閃飛出。「撲」一聲中了,大漢腦袋向右偏。「啪啪」兩聲暴響,兩劈掌接著光臨,分別擊中大漢左右耳門。大漢「嗯」了一碰聲,彭然躺倒。

  這剎那間的接觸,說快真快,四個人倒地的時間,先後相差不過分秒而已。

  文昌一把拾起地上的短刀,身形微挫,作勢撲出,向衝近的五名敞胸大漢吼道:「站住!除非你們不要命。」

  他的吼聲如同石洞中響起了一片焦雷,震得眾人耳膜欲裂,驚得腿都軟了,人聲立止。

  所有的賭客,全變了臉色,退在四周發抖。

  五名青衣有一名照顧躺在桌上挨飛刀同伴,四人繞桌戒備。

  十餘名敞胸大漢,手執鐵尺木棍,將文昌圍在核心,但誰也不敢接近。

  被擊倒的四名大漢昏倒了兩個,發飛刀的大漢在掙扎p申吟,但無法坐起。後面被擊倒的人,手按左胸下掙扎著坐起,臉色死灰如同殭屍臉孔,額上青筋跳動,大汗如雨,呻吟聲虛弱難辨。

  文昌面對十餘名打手,毫無懼容。

  人叢中,有人大叫;「是蔡師傅。」接著有人紛紛溜走。

  文昌刀交左手,拔出右手袖內皮套裡的小劍,小劍光華如電,冷氣森森,用震人心弦的聲音說:「用假骰子騙人,你們還敢在大庭廣眾之間用飛刀殺人滅口,膽大妄為,你們太狠了。在下已抓住了兇手,誰要不服在下交官府處理,在下定叫他血染當場。」他向桌旁的青衣人叫:「中刀人生死如何?」

  「死了,刀中心室。」一名青衣人咬牙切齒地答。

  「找那三顆假骰作證物。」文昌再叫。

  「已被人乘亂拾走了。」

  「在下守住現場,派兩位仁兄出去報官,先找甲首。」

  四名青衣大人四週一看,四座門全被敞胸大漢封住了。要突去重圍報告,事實上有困難。

  庭口簾子一掀,活報應帶著八名大漢進入庭中,巨人般的身軀十分唬人,獨自赤手空拳走進厲聲問:「蔡師傅,你想比試?」

  「在下抓住了殺人的兇手,陪諸位打人命官司。人命關天,蔡某不能袖手旁觀不管。」

  活報應哈哈瘋笑,笑完說:「人命關天?奇聞。咱們江湖人不進衙門,死幾個人不打緊。」

  「在下卻要進衙門,天理國法不許兇手漏網。」

  「你如何進衙門?」

  「押兇手投案。」

  「你試試看?老弟,你知道那幾位仁兄肯是不肯?」

  「殺人償命,國法如山,不由人肯與不肯。」

  「哈哈!他們是漢江禿蛟的嘍囉,見不得天日,你要他們上衙門?哈哈!你未免太天真了。」

  聽說是漢江禿蛟的人,文昌一怔,但略一思索,冷冷地說:「在下不問是誰的人,必須帶兇手投案。」

  活報應已站在兩丈外,沉下臉說:「蔡師傅,黎某知道你不是江湖人,原諒你的無知。咱們江湖人全是些亡命之徒,在刀尖上打滾,沒有人會陪你打人命官司,大不了私下裡和解,死了認命。山高皇帝遠,官府也管不了咱們私底下械鬥殺人。咱們江湖人有江湖入的道義,決不會向一個平民百姓動刀,萬一失了手便只好亡命天涯,因為黎民百姓有地方官管轄,確是人命關天。但江湖人對江湖人,卻全不是那麼回事,一死百了,沒有人會陪你上公堂,你也找不到屍體。你可以瞧瞧,你是否可將兇手帶走?那五位朋友也決不會和你上衙門,你的證詞令你在衙門裡牽連難脫,自找麻煩。」

  「在下卻不信有這種無法無天之事。」

  「信不信是你的事,事實如此。像你,你如果在店內。或者在大街之上,咱們最多把你打個半死便放手了事。但在這兒,情形完全不同了,殺了你之後,沒有人報官,沒有人替你出頭,也沒有人可以找得到你的屍體,你只能在閻王爺前告狀。放下你的刀劍,你可以乖乖地離開,那五位朋友可以將同伴的屍體用布包了帶走,咱們不再留難他們。」活報應朗朗道來,似乎死了個把人小事一件。

  五名青衣人挾了同伴的屍體,一個說:「咱們有算帳的一天,今天咱們領情。」說完。大踏步出庭而去。

  文昌用難以言宣的神色,目送五人的背影消失在庭外,他知道,這就是江湖人為何不見天日的原因所在,他們自己不敢見官,官府也解決不了問題。

  活報應走向躺在那兒如同死人的兇手身畔,俯身伸手去拉。文昌一閃先到,此道:「不許動手。」

  「你不走?」活報應不屑地問。

  「正是此意。」

  「你不想活?」

  「在下已經是亡命之徒,正式成為亡命客,活不活小意思,鬧事管定了。」

  「你想怎樣?」

  「兇手身為江湖人,卻不顧江湖道義,從人群中一不出聲,二不照面,偷偷出手用飛刀殺人!哼!在下也用江湖道義對付他,要他償命。」

  「喲!你的口氣可不小,居然以維護江湖道義者自居哩!好傢伙,你大概活得不耐煩了。」

  文昌冷冷一笑,毫不放鬆地說:「敢路見不平拔刀伸張正義的人,都是活得不耐煩的人。」

  「你想把他怎麼處置?」

  「以刀還刀。」

  「你敢?」活報應輕蔑地問。

  「活得不耐煩的人,沒有不敢做的事。」文昌傲然地答,短刀舉起了。

  「你敢動他一根汗毛,太爺活剝了你。」一面說,一面在前面。

  文昌傲然四顧,大聲說:「諸位聽了,殺人償命,借債還債,這位太爺既然抬出江湖道義說道理,在下只好也用江湖道義處治兇手。他用飛刀暗中傷人,在下還他一飛刀。」

  這時,兇手已經甦醒,坐起了身子,吃力地向後退。文昌大聲地說完,轉向活報應叫:「讓開。」

  活報應反而迫近兩步,厲聲道,「在太爺動手剝你的時候,你敢對太爺如此大呼小叫,方算得英雄好漢……王八蛋!」

  他剛說到「漢」字,短刀已從他腰側飛過,身後「哎」了一聲,退出丈外的兇手倒了,短刀插在右肩窩上。

  活報應感到短刀突然飛過腰旁,便知不妙,他以為文昌要用刀對付他,本能地喝罵一聲,扭身閃避。事實上他如果真想閃,恐怕先躺下了,短刀擊中兇手,他的身軀方開始扭開,反應太慢了。

  四周群眾大嘩,敞胸大漢便待挺刀刃上。活報應一聲狂吼,向前猛撲,一面叫:「大家退下,我要抓住他活剝。」

  他對文昌手中光華如電的小創有點顧忌,撲上時左手故意抓向文昌持劍的右手,想引開小劍然後搶入擒住,右手待機攻擊。

  文昌冷笑一聲,反而收了小劍,向左繞,一面說:「殺你污了我的神刃,放心上啦!」

  語聲中,他兇猛地撲上,搶先出手,左掌右掌如同狂風暴雨,狂野地攻了五拳劈出四掌,下盤也攻出三腿。

  活報應也練了氣功,挨得起拳腳,一雙巨手封得嚴密得緊,但阻不住文昌一陣空前猛烈的狂攻。左手挨了一拳,右胯也挨了一腿,響聲暴炸中,他有點手忙腳亂支撐不住,氣功候未到家,文昌拳掌上的力道十分沉重,所重處真力直迫骨髓,如受千斤巨錘所撞擊,馬步虛汗,直退至壁腳仍未止住退勢。

  文昌氣吞河谷,步步進迫,一記「黑虎偷心」走中宮迫近,鐵拳疾逾閃電。

  活報應怒火攻心,右出「將軍帶馬」接右拳,左劈掌「吳剛伐柱」反攻向文呂的右腰肋。

  文昌收拳出肘,左腳斜身踏進讓過一拳,招出「鳳凰展翼」,「撲」一聲從對方手臂下探進,肘尖擊中活報應的右胸。

  活報應的右手向下搭,抓中了文昌的右肩,但右胸被撞在先,力道早失。

  「啊……」他狂叫,向後退,「砰」一聲背脊著牆,牆簌簌而動,無路可退。用肘用膝,都是狠著,勁重如出,這一擊幾乎令他的右肺爆炸,怎受得了。

  文昌貼身狂攻得手,得理不讓人,左右鐵拳出如閃電,「砰砰砰!叭叭!」一連五拳,拳拳著肉。

  「哎!哎哎……」活報應狂叫,雙手亂抓亂拍,招架不住,最後一拳擊中丹田穴,「啊」一聲慘叫,上身前俯。

  文昌虎跳離開,小劍再次拔出叫:「誰再上?蔡某奉陪。」

  活報應站立不牢,昏天黑地,身軀前俯仆例,像倒了一座山,不住喃喃地叫:「打得好,你……你將用……用性命……償回。」

  八名敞胸大漢成半弧形迫近,刀、尺、棍、槍,一應俱全,一個個兇猛猙獰,陰狠可怖。但他們卻不敢突然撲上,被文昌剛才快速而凶狠狂攻鎮住了。

  文昌後面倚壁,如同一頭馮河暴虎,手中小劍毫光閃閃,作勢撲出,一面厲聲說:「老兄們,剛才你們自稱是江湖人,江湖規矩是一擁而上的麼?蔡某不想殺人,但你們如果一齊上,在下只好大開殺戒,不信立即可見。」

  「呸!」八大漢狂吼,疾而衝上。

  「呸!」文昌接著叫,人向友一閃,再問右衝,手中小劍幻化一道扭曲而動的電光,在右首一名大漢的左方突投,快如電火流光,飄掠而過,身形乍閃,已貼近附上第二名大漢的左肋背,左肘疾帶。

  「啊……」第一名大漢發出一聲絕命的狂叫,左肋血如泉源,人向前衝,腳下虛浮。

  「哎……」同一瞬間,第二名大漢的左背骨挨了一肘尖,慘叫著向前急衝,並一面踉蹌旋轉,擋住了從左面衝來的同伴,刀子已墜落地面。

  文昌身形如電,已接近第三名大漢,這位仁兄了得,手中一枝鐵尺極有火候,反抽、斜劈,一聲大吼,再來一記「天河例掛」猛仙文呂的右肩頭。

  文昌先退,再閃,最後錯出一步,小劍似乎跟著鐵尺抽過的光弧上方跟蹤而上,一沾即遠出丈外去了。

  「啊……」大漢狂叫,左手掩住左臉,鮮血象簷水般流了他一身,左臉的創口深抵骨部,從耳上到小頜,開了一條大縫,這一輩子將令他永誌不忘。

  短暫的片刻中,八個人倒下了三個,三個人傷勢雖不致命,但已無法再站起拼老命了。

  快速而瘋狂的搶攻,把四周的人全驚得呆了。

  文昌已到了第四名大漢的背後,大喝道:「轉身。」

  大漢真聽話,右旋、生刀,短刀劃出一道弧形光孤,狂野地揮出。

  豈知他估計錯誤,文昌身形俯低,高不過四尺,讓短刀距頂門五寸處劃過。同時,文昌的左手早已等在前面,一把扣住大漢拂過頭門的右手肘,像一把大鐵鉗,鉗實了,一長身,右手的小劍吐出,左手將大漢往懷裡帶,小劍刺向大漢的肚腹。

  大漢本能地用左手去推文昌送劍的手背,推不准部位,小劍一拂,削掉了他四枚指頭。

  小劍再向前進,大漢心膽俱裂,狂叫道:「饒命,燒……」

  正危急間,廳口人影,乍現一尖嘴縮腮,臉上無肉,蓄著灰鼠鬚的傢伙,帶了十餘名大漢搶入廳中,看年紀約在五十開外,身材瘦長,穿了一身青長袍,用略帶尖銳嗓門比喝道:「手下留情,蔡師傅。」

  文昌的小劍,停在大漢的肚皮上。他已看出了來人是病無常的狗頭軍師,老妖狐黎培傑。他嘿嘿冷笑,小劍仍點在大漢的肚腹上,說:「閣下定然是老妖狐,幸會幸會。」

  屋內,賭徒們發現是兩伙江湖人火拚,出了人命,除了膽子小的朋友外,大多數未離開。他們知道,只要不參予,便不會有危險。由於蔡師傅是個本份人,而且是個默默無聞的少年,昨天和今午的事,在龍駒寨已鬧得沸沸揚揚,達時又出現在賭場中,已經夠令人驚訝,再出手打抱不平連制幾個大漢,片刻間擊倒了賭場第一條好漢活報應,更令人吃驚。他們在屋外門窗之間不走了,要看個水落石出如何收場。

  老妖狐及時出現,出聲要求文昌手下留情,文昌其實無意殺人,除了用奪來的短刀重懲了兇手之外,其餘的都是擊傷了事,他畢竟不是天性凶悍的人。再就是他野心軟勃,要統治龍駒寨的黑社會分子,如果殺多了,日後,將無法善後,必會增加統治上的困難。

  老妖狐瞥了瞥在地上掙命的手下,活報應正呻吟著扶壁而起,滑跌了三次,終於爬起來」

  「本生,傷勢如何?」老妖狐關心地問。

  「叔父擒住這狗養的再說!」活報應竭力大叫。

  文昌放了手上的俘虜,收了劍,正欲迎向老妖狐。大漢恢復了自由,突然一拳攻向文昌的耳門。

  文昌哼了一聲,左手格開來拳,右手閃電似的來了一記正反雙劈掌,「撲撲」兩聲,劈在大漢的左右頸根。大漢哎呀了一聲,軟倒在地昏迷不起。

  文昌躍起廳中心,掀飛了四張椅子,廳中寬敞好動手,向老妖狐點手叫:「老妖狐,咱們在拳腳上下注,來來來,賭注由閣下決定大小。」

  老妖狐鼠鬚抖動,鬼眼亂轉,奸笑道:「先別提下注。蔡師傅,你不應到這種地方來。」

  「蔡某來了,而且架了梁。」

  「你和漢江禿蛟有交情?」

  「午間蔡某擊傷他們三個人,一飛刀刮了他頂門一層泊皮,小意思。」

  老妖狐一驚,奸笑卻更濃,說:「小兄弟,這麼說來,你兩方面的人都得罪了。」

  「蔡某只問曲直,不怕得罪任何人。」

  「你該知道咱們都是些亡命之徒。」

  「蔡某也是亡命客。」

  「好,黎某代表敝地的亡命之徒,歡迎你加入亡命者之列。這兒的事,咱們不必再提。今晚商洛老店之會,老弟務請賞光。」

  「蔡某准到,虎穴龍潭在下亦無所畏懼。」

  老妖狐向眾人沉喝:「收了你們的兵刃,丟人現眼。閃開正道,老尖送客。」

  人群讓開廳堂正路,文昌昂然舉步,一面說:「在圈子裡玩假骰殺人,閣下是如何混開的?怪事!太不像話。」

  「老弟,這叫以牙還牙。江湖中有些事,你還沒弄清哩。你認為咱們動手太不講道義,卻不知漢江禿蛟早已一聲不吭沉了咱們不少弟兄,他們又何曾光明正大叫陣的?論實力,老實說,咱們和漢江拚命是以卵擊石,但為了混口飯吃,不得不捨命周旋,剛才如果不是老弟你出面,把守在外面的三十餘名漢江禿蛟的高手,恐怕已殺入館中,死的將不知有多少人,你認為他們六個人便敢孤軍深入麼?他們並不傻哩!總之,老弟今天算嫌魯莽了些,但總算救了不少人,咱們仍感謝你手下留情之德。老朽在巷底盯住了柴化,晚來了一步,不然舍侄也會領受老弟的拳腳教訓唉!這碗飯吃來不易,老弟是咱們鎮中的子弟,人不親土親,老弟請高抬貴手。今晚陳爺將和老弟情商,到時尚請為本鎮的兄弟留三分情面。」

  兩人,面說一面定,到了大門口,老妖狐長緝相送,一再叮嚀今晚務請到會。

  老妖狐回到內廳,喜悅地叫:「五行有救,咱們有活路了。呀!你們怎麼了?」他向四周的人問。

  四周的人氣憤地瞪著眼,咬牙切齒,一名大漢叫:「師爺不該放定那小於,他傷了咱們六位弟兄。」

  老妖狐呵呵笑,問:「尤老七的傷勢如何?」

  「刀中右肩井,生死難料,假使今晚能安靜,救得了命也必成殘廢。」

  老妖狐環顧眾人一眼,沉聲道:「你們知道什麼?只知道呈血氣之勇胡搞,也不看看外面那三十餘名高手的舉動,不顧首尾胡來。今晚如果不是蔡師傅出面,這兒咱們將全軍覆沒,巷底的勝負難料,也可能死傷纍纍。因為這兒的人不敢發動,巷底柴化那王八蛋也不敢妄動。咱們的助拳朋友尚不知能否趕來,他們已經開始試探了,如果今天咱們裁了,後果不問可知。兄弟們,不必怨天恨地,咱們要羅織蔡師傅,唯有他能助咱們渡過難關。告訴你們,漢江禿蛟挨了一刀的事尚未探明,但凌賊的得力臂膀被蔡師傅打成重傷的事已經證實了。兄弟們,對蔡師傅客氣些,對咱們大有好處。今晚大哥原預定擺下鴻門宴,我必須找大哥商量商量。」

  說完,交代手下好好調治受傷的人,匆匆走了。

  文昌和禹老三連袂走出小巷,含笑分手。一路上禹老三驚魂未定,臉色仍未復原狀,奔回店中將經過加油加醬向同伴吹牛,把仍在店中的少東主張子玉嚇了一大跳。

  張子玉暗地裡和狄二伯一陣子商量,他說:「二伯,你務想辦法勸阻蔡師傅回頭,他在村中受了十幾年的虐待,心裡本就不正常,這次竟明目張膽進入小巷鬧事,用凶器殺人,自稱是亡命客,顯然有和病無常一群傢伙胡來同流合污的可能。兩年以來,我們都知道他是一個聰明冷傲的本份人,可不能眼著他淪落成惡棍匪徒。」

  狄工伯搖頭苦笑,道:「老朽將全力而為,但恐怕力不從心。唉!假使大管家或商夫子仍在,也許尚可挽回,在這許多人令,蔡師傅只敬愛他們兩個人,其他的人……恐怕無能為力哪!」

  「我們盡力而為,你可全權處理。」張子玉說完走了。

  文昌別了禹老三,向右拆回商洛老店,店口栓牲口的空地中,五六名店夥計將十匹健馬牽入廄中,顯然又有一批客人落店。

  還未踏入店門,老遠便聽到裡面有人叫鬧,一個打雷也似的大嗓門,正在窮叫:「什麼?不許大爺住上房,他的的你再狗眼看人低,黑爺要拆了你這鳥店。」

  「客官,何必生氣?咱們……」是掌櫃先生的聲音。

  「砰」一聲暴響,有人拍櫃台,大嗓門搶著吼:「他媽的!還要人不生氣?黑爺爺走遍天下,卻沒聽說過客店要將財神爺往外攆的奇聞。你再說沒有看看?」

  「小店上屋確是客滿,客官請將就些兒,再說,出門人省兩文不是壞事……」

  「啪」一聲暴響,有人挨了耳光。

  接著此喝大起,人聲吵雜。正混亂間,店門衝出一個黑凜凜的巨人,躍下台階,向湧出的店伙們叫:「出來,出來,他媽的!黑爺爺正拳頭發癢。」

  文昌已到了階下,閃在一旁,向黑大漢瞟了一眼,再退出丈外,心說:「這黑大漢好雄壯威猛,腰中所纏的鞭夠份量,店伙們可能要倒霉。」

  這是一個鐵塔般的巨人,比活報應還要壯實些,豹頭環眼,大嘴闊鼻,虯鬚屹立,用黑巾包頭,披黑直掇亂糟糟,腰中縫了一根鋼絲夾蚊筋纏合的丈二長鞭,握手自粗如茶杯,尾梢粗如指尖,光華閃閃,不但沉重而且彈性極佳,確是一根值錢的寶刃。看光景,準是一個落魄的江湖人,他背上的包裹又小又破爛,往上房確實不合身份。

  階上搶下四名店夥計,每人手上一條棗木齊眉根,怒吼如雷,先後衝上。

  四個人搶下階,事實上不可能同時到達出招,最先一名店夥計一聲暴喝,一招「毒龍出洞」兜心便點,來勢洶洶。

  大漢哈哈狂笑,不進不遲不閃不讓,出右手一拔一一勾一拉,向後帶,左手來一記重耳光,大牙掉了兩顆,早打得他滿天星斗,脫手丟棍向左衝倒,爬不起來。第二名店伙到了,黑大漢罵:「狗娘養的廢物!不過癮。」順手將奪來的齊眉棍沉尖向下掃出。

  第二名店伙招出「拔草靈蛇」,想出其不意攻下盤,「啪」一聲暴響,黑大漢的棗木棍掃中店夥計的梢,店伙的棍飛拋五丈外,騰躍旋轉飛走了。

  黑大漢哈哈狂笑,丟掉棍衝上,雙手搭住店伙的雙肩向上提,抓小雞似的高高舉起。店伙想用雙腳踢黑大漢的的小腹,可是渾身無力,原來黑大漢的大姆指已經按住了雙換井大穴,動彈不得。

  「滾!哈哈哈哈!」黑大漢又叫又笑,將人向上擲。

  另兩名店伙幾乎嚇軟了腿,齊向左右竄開。

  黑大漢一不做二不休,向右開竄。

  文昌正在右面,喝道:「算了,不然要出人命。」

  黑大漢大環眼一翻,搶進道:「好啊!大小子也算一份。」

  叫聲中,伸手便抓,想依樣葫蘆抓住文昌擲出。

  文昌本來背手而立,想不到黑大漢竟會找上了他,衝勢奇急。黑大漢身材巨大,但進退如風十分靈活,一雙巨掌如同蒲扇,張開來誰也休想從中宮攻入。

  但文昌比風快,也乘黑大漢粗,幾乎腰部小了一半,黑大漢的丈二長鞭,在腰上反纏了三圈,確是腰中十圍。說十圍未免誇大,六圍卻非虛語。

  文昌不敢大意,他本想用「童子拜佛」崩開對方的雙手,再扣攻頭部,卻又怕扣不住,胸腹便全會暴露在對方雙腿的攻擊正面控制下,臨時決定先試試再說,便向左疾閃,右拳疾逾電閃,進擊了。

  「砰」一聲,擊中黑大漢的右胸,黑大漢被兇猛的拳勁震退兩步,怪叫道:「咦!你小子的拳上功夫駭人,打!」

  打字叫出,手還未及伸出,文昌的鐵拳已到,「砰!砰砰!砰!啪!」拳撞擊皮肉的聲音連珠暴響,黑大漢共挨了六拳之多。他腰中有長鞭護住,丹田穴左右附近被保護住了,但小腹和肋骨沒護住,六拳記記凶狠。

  但黑大漢僅「嗯」一聲,每挨一拳便連搖帶退,卻沒有倒下,而且被他格拔開另外的五拳兩腿,共退了五步。

  文昌愈打愈心驚,天!這傢伙真是鋼筋鐵骨哩,六拳狠擊似乎毫不在意,厲害。

  黑大漢打得火起,一聲怒吼,雙手急揮,抓住了文昌的左小臂,大吼道:「滾!你他媽的該死!」吼聲中,向後右方扔出。

  文昌被巨大的拖力拖得向前衝,馬步虛浮,他兩臂有六百斤神力,竟無法抗拒黑大漢的拖扔,不由他不用勁掙開對方的掌握,但掙不開,掙不開只好用拳頭,左佯攻,

  「撲」一聲擊中黑大漢的右臉,但他也被扔出八尺外方能止步。

  黑大漢右臉挨了一拳,腦袋搖了搖,退了兩步,站定招搖頭,似乎想把中拳後的昏沉感搖落,一而用手狠狠地揉動著被擊處,一而叫:「好小子,你他媽的手腳倒是快,拳頭夠重,老子要捶扁你這小王八蛋!」

  叫聲中,兇猛衝上攻出兩拳,文昌知道遇上硬對頭,不再硬接,左閃右避從左右猛攻,兩人換了三次照面,各換了兩拳一拳,拳掌中肉聲震耳。

  這時,店中客人全都聞聲奔出看熱鬧,行人圍觀,叫喊聲震耳。

  「蔡師傅,再給他兩拳。」

  「用腿!用腿!」

  觀眾在狂叫,文昌已經攻出六腿了。他的腿急、逾電閃,綿綿不絕,上面雙手不時加上兩記冷拳,委實兇猛潑辣銳不可當。

  黑大漢沒有文昌靈活,一雙腳共挨了五腿,馬步逐漸虛浮,凶狠地打擊使他有點支持不住,手腳亂了。

  文昌的連環十八踢兇猛無比,踢完十八腿又可連環進攻,對方只消挨了一腳,爾後便被迫得隨腿勢移動,成了人配合腿的招轉移游動,身不由己。幸而文昌不想傷人,未向下陰和海底及腦袋進攻,不然黑漢還真無法脫出雙腿的圍繞打擊。

  踢到第九腿,文昌腳尖由挑彎勾,不攻下陰攻右腿根,黑大漢喘過一口氣,一聲虎吼,「海底撈月」撈住了文昌的左腳,向上一掀。但文昌的靴尖已經著肉。

  「平匍」兩聲,兩人都倒了。

  階上,白衣少女銀鈴似的歡叫聲傳到:「黑大個兒,你的拳頭是廢物麼?打呀!」

  黑大個兒卻坐在地上,向爬起急速衝到的文昌叫:「算了算了,算你他媽的行。好小子,我黑鐵塔第一次被人踢倒在地,他媽的塔倒了。」一面叫,一面搖搖擺擺站起,咧著嘴笑。

  文昌也感到有點吃力,拍掉衣褲的灰土,笑道:「黑小子,你也行,你的肉不痛,我的拳頭卻痛了。」

  這是他第一次笑,是真的在笑,陰沉的面孔消失了,像是脫胎換骨。也許,他是被黑鐵塔的笑感動了;也許,他被黑鐵塔的純真所引化,他確是笑了。

  黑鐵塔睜著大環眼,說:「你小子開的店?我不住就是。」

  「不!我是住店的。」文昌笑答。

  「咦!你怎麼打起我來了,我也是住店的麼!」

  「咦!是你先找我打哩!」

  「是真的?」

  「你不問青紅皂白亂動手,怎麼不真?」

  黑鐵塔一巴掌打在自己的大腦袋上,嘿嘿怪笑道:

  「真他媽的見鬼,誰知道你是住店的!喂,你小子叫什麼?姓什麼?」

  「我姓蔡,名文昌……」

  「你他媽的別文皺皺好不?你的綽號呢?咱們江湖人叫綽號,姓名倒不要緊。我叫黑鐵塔范如海,喏!我這條長鞭厲害著哩!只是我叫如海,卻不會水,水真要命,掉下去不喝飽爬不起來,真他媽的丟人。」

  文昌想了想,脫口說:「我叫亡命客蔡文呂。」

  「哈哈!你小於胡鬧,江湖人誰不亡命?不過……不過我喜歡你的綽號,來,咱們交個朋友。」說著,伸出大手。

  「好,咱們交個朋友。」文昌也爽朗地說。

  兩人的臂膀把住了,文昌說,「到店裡去,咱們把臂聯歡浮三大白。」

  「浮什麼白?」黑鐵塔低聲問。

  「就是干三大杯。」

  「哈?你小子妙極了,喝酒叫浮白,見鬼!可把我的酒蟲兒引出來了。」接著,他黑臉成了紫褐色,低聲說:「亡命客小於,我可沒錢啊,每天住店都是他媽的到了便拔腿溜走白住,哪兒來的錢買酒?」

  「呵呵!傻小於,算我的,我請你。走!」

  黑鐵塔哼了一聲,翻著大環眼說:「亡命客小子,我可不傻,你別胡叫好不?」

  「好,不叫你傻小子就是。」拉著黑鐵塔向店門走。

  「這家店還能住?」

  「別伯,有我,咱們住同一間房,我那兒有內間。」

  兩人踏上台階,文昌向怒目而視的店夥計賠笑道:「大哥們,包涵包涵些兒。」

  黑鐵塔經過兩個姑娘身邊,突然說:「亡命客小子,剛才有一個丫頭片子窮叫打,瞧,你看是哪一個?」

  文昌還沒來得及回答,他不想招惹這兩朵有刺的玫瑰,沉著臉正想發語,白衣小姑娘故意繃著臉接口道:「正是本姑娘,你想怎樣?」

  黑鐵塔瞪了她一眼,撇著嘴說:「丫頭片子多嘴多舌,你他媽的將來要嫁給一個啞巴。」

  姑娘自討沒趣,氣得跳腳,衝上說:「你找死,本姑娘……」

  黑鐵塔撒腿便跑,一面怪叫:「男不和女鬥,雞不和狗鬥,你他媽的別來找麻煩。」

  文昌不想生事,兩人一溜煙走了。白衣姑娘也被綠衣姑娘拉住,低聲說:「黑鐵塔是明因大師的侄兒,一身溫元氣功十分了得,人卻是有點傻呆,不必和他一般見識。」

  兩人向店內走去,身後有四名大漢護衛,白衣少女一邊定,一面低聲說:「表姐,那亡命客是怎麼回事?他不是張家鐵店的師傅麼?怎又稱起亡命客來了?哦!目高於頂,傲骨冷面,人倒是一……一表……他笑起來可真……」

  「嘻嘻!表抹,不害羞,十四的丫頭春心動矣!」

  「呸!表姐,你……」白衣少女粉面配紅,擂了她表姐一拳。

  表姐捉住她的手,附耳笑道:「我忘了,哦!大明律例,十四歲的姑娘便找婆家……」

  「狗嘴,狗嘴,呸!不理你。」白衣少女撒腿跑了。

  文昌和黑鐵塔安置了行李睡處,文昌說:「黑鐵塔,咱們先乾兩杯,晚間咱們再和一群傢伙打交道,你聽我說明經過,去不去在你。」

  夜來了,市面華燈初上,客店中鬧哄哄,內院花廳中也人影往來不絕,但沒有吵鬧聲,外面的聲浪傳到這兒,已經是不攬耳的餘波了。

  花廳中,燈火通明,共擺了五桌酒席。外面庭院中以及廳四周,有不少人在黑暗中放哨,預防漢江禿蛟派人前來鬧場。後廳內,人聲隱隱,不時傳出一兩聲弦音,飛逸出幾個單調的音符,有人在調弦。

  廳前廊下,兩列大環椅上坐了一二十個人,一個身材高瘦的半百老人坐得四平八穩,灰發挽成一個道士結,三角臉,雷公嘴,山羊灰鬍,山羊眼白多黑少陰森森,臉色黃中泛音,配上他那雷公嘴和特長的下頜,那天生的八字弔客眉,便有七分像無常鬼,也像大病經年的瘦殭屍,他就是龍駒寨之霸,病無常郭智先,黑社會的頂尖兒人物,一群痞棍歹徒的老大。

  他旁邊坐著老妖狐黎培傑。另一方面,坐了大名頂頂的龍駒寨八打手,可惜只有七名,老大活報應躺在床上養傷未能參加。

  病無常的青黃臉上陰沉沉,毫無表情地問:「培傑,派人去催請了?」

  「大哥,已派小猴子邱六去了。嘮!來啦!」

  前院後門吱呀一聲拉開了,小猴子邱六一蹦而出,跳到院子裡尖叫:「蔡師傅與黑鐵塔駕到。」

  廊下的人紛紛站起,院子裡出現了文昌和黑鐵塔高大粗壯的身影,病無常率領著徒子徒孫降階相迎。文昌在丈五六外站住了,抱拳行禮說:「蔡某應諸位寵召,不敢不來,晝問得罪,尚請海涵。」

  病無常在龍駒寨是一方之霸,平時眼高於頂,今晚居然客客氣氣,臉上掛著難見的笑容,欠了欠身子說:「蔡老弟言重了。兩年來,蔡老弟在張家鐵店真人不露相,兄弟們有眼不認泰山,不僅委屈了老弟,而且竟驚憂老弟的虎駕,罪有應得,陳某亦難負其內疚,今晚特設宴與老弟陪罪,多蒙賞光,不勝榮幸。」

  文昌連稱不敢,然後說:「不可應陳爺寵召而來,擅自連同敝友做不速之客,可否容小可為敝友引見?」

  老妖狐接口道,「店門口一場紛爭,有目共睹,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老朽代表兄弟們權致歡迎之意。」

  黑鐵塔拉開大嗓門叫:「他媽的羅羅索索,沒有半點江湖人粗豪的氣概,說了半天廢話,怪事。我,黑鐵塔范如海。」

  病無常臉色一變,但又忍住了,笑道:「范老弟果然夠粗豪,正是江湖人本色。兄弟們,自己報名號。老朽病無常郭智先。」

  眾人一一自報名號畢,老妖狐舉手邀客,說:「兩位老弟請入席,咱們好好親熱,在席上再向兩位老弟請教。」』

  「郭爺請。」文昌禮讓。

  病無常領先登階,黑鐵塔文嚷:「這才像話,說上老半天豈不掃興?」

  中間一桌上,病無常坐了主位,文昌就客位落坐,老妖狐在右下相陪,黑鐵塔在左首。這一桌只有四個人,卻有八張凳子。

  其他四桌,卻是八人一桌,四面站了十餘名店伙管上萊倒酒。

  「上菜敬酒。」有人亮聲叫。

  黑鐵塔又叫啦:「怎麼?看排場,他媽的定是將菜一個個上。江湖人的酒席,我黑鐵塔吃過不少;卻沒吃過逐個上萊的,只有那些貪官土豪才擺臭排場。喂!別小氣好不?一起上豈不痛快?」

  「黑鐵塔,不可無禮。」文昌不得不出聲阻止。

  老妖狐卻呵呵笑,說:「范兄弟說的是,咱們這些江湖人確是用不著臭排場。上菜,一起上。撤酒杯,換大碗。」

  「這才像話。」黑鐵塔咧嘴笑。

  酒上來了。大罐子的高粱燒。菜上來了,山珍牛羊俱全,沒有海味也沒有魚。

  店夥計上來斟酒,黑鐵塔卻自己來。酒過三巡,病無常站起說:「弟兄們,放下酒碗,聽愚兄向蔡老弟說幾句不中聽的話。蔡老弟,老朽先乾一碗,請容老朽表表苦衷。」

  他乾了一碗酒,神情有點苦兮兮地往下說:「這些年來,不錯,龍駒寨日漸繁榮,油水自然跟著加多,因此之故,便引起外人眼紅,心存覷覦的人,不計其數,咱們這群弟兄們的處境,也就日漸艱難……」

  「喂!你有個完沒有?嚕嚕囌囌。」黑鐵塔不耐地大叫。

  病無常忍無可忍,厲聲道:「你一個江湖浪人,咱們尊重你是蔡老弟的朋友,所以對你客氣,你卻在這兒胡說八道,你憑什麼?」

  黑鐵塔跳起來大吼:「你他媽的病小子雞貓狗叫神氣什麼?你這叫做請客呢?還是他媽的吐苦水?黑爺爺曾在太行山九山十八寨做過上賓,也曾在安慶府親赴安慶五霸的英雄宴,也曾搗毀武當山的回龍觀,大鬧少林寺的二祖庵,多大場面沒見過?你他媽一個小地方,黑爺爺沖亡命客小子的金面賞你的光,你卻狗眼看人低窮嚕囌,算啥玩意?你如果不服氣,把你的徒子徒孫三五百全叫來,我黑爺爺如果打發不了,不吃你這頓窩囊酒菜。」

  所有的人全變色大怒,黑鐵塔虎跳而起,抓起一張黑木長凳,右手掌起處,克察察一連七八掌,木凳象豆腐做的,被他的鐵掌削的剩一條凳腳,地下掉了一大堆破木塊,舉起凳腳吼道:「誰他媽的腦袋有這張凳子硬?黑爺爺卻是不相信。」

  他扔掉凳腳,手一勾,腰中的文二長鞭突然繃出,拍向丈外一根廳柱,如同怒龍天驕,「啪」一聲暴響,鞭梢掃過廳柱,屋瓦震搖,合抱大的廳柱,出現一條長約近尺的裂縫。他又瞪著大環眼叫:「金鐘罩鐵布衫,也挨不起黑爺爺一鞭,誰的腰幹比這根廳柱粗,站起來試試,黑爺爺一鞭抽不斷他的腰幹,便給他磕他媽的一百個響頭。」

  他露了這兩手,把所有的人嚇了個膽裂魂飛。病無常渾身發冷,眼中泛出恐怖絕望的光芒。

  黑鐵塔哼了一聲,往下說:「你們這些井底之蛙,沒見過世面,口口聲聲以亡命之徒自命。其實,你們如果在外面闖蕩,想要命也保不住。不論是在江湖在武林,你們算那一門子的亡命英雄?出了龍駒寨,你他媽的連老鼠也嚇不住,一個三流小兔崽漢江禿蛟,你們也惶惶不可終日,卻想在我黑爺爺面前稱英雄道好漢,真他媽的豈有此理,你立起豬耳聽了,不必他媽的稱英雄,乖乖地請咱們喝酒,然後將你的大哥地位讓給亡命客小子,由咱們兩人出頭,叫漢江禿蛟小兔崽子滾他媽的蛋,不要裝出那死了爺沒了娘的可憐相。」

  說完,收了鞭回到座位,大馬金刀地坐下,自顧自斟酒灌了一大碗。

  病無常和老妖狐你看我我看你,出聲不得。

  黑鐵塔嚥了一口雞肉,指著文昌說:「喂!你呆怔什麼?江湖上要想出人頭地,開設地盤,一是手面,二是拳頭,你手面不廣,初出茅廬,唯一可靠的是拳頭,你如果不露兩手,沒有人會服你的。露兩手啦!」』

  文昌向病無常歉然地一笑,說:「我可不想在郭爺前失禮,但確有露兩手的必要,得罪。」

  說完,就從容離坐,取出十枚洪武制錢,遞給老妖狐說:「請師爺任意向上拋,每次一至五枚悉從尊便。」

  老鬼狐接過制錢,出奇不意便立即拋出五枚,接著另五枚,又向另一方拋出,先後相差不過頃刻之間。

  文昌雙手急揮,坐下說:「見笑大方。」

  空間裡,沒有暗器飛行的嘯聲,但聽叮叮之聲不絕於耳,壁間得得之聲如雨打芭蕉。

  所有的人,扭頭向左右壁間瞧,倒抽一口涼氣,目瞪口呆。

  左面,每一枚制錢的方孔中,插了一枚三稜錢銀羽小箭,釘在側間閃閃發光。共是五枚。

  右面的壁間,五把梭形小飛刀,將五枚制錢釘得牢牢地,每一枚小錢皆末折斷成二。

  黑鐵塔離坐分別取下刀箭「叮叮噹噹」丟在桌上,搖搖頭,裂著嘴說:「老天爺!你他媽的會邪術,那有這麼快、狠、準的暗器?真要命,這定然是障眼法。」

  文昌惦了一把飛刀,拔出制錢揚了揚手說:「制錢在空中翻騰,不易擊中方孔,瞧,這一枚便偏了一些,差一點便切斷了一邊。」

  折服武林朋友,必須憑真才實學,文昌和黑鐵塔各露了一手,把病無常一群亡命之徒嚇了個汗流夾背,心膽俱裂,好半天才神魂入竅叫起好來。

  病無常離位站起,向文昌長揖到地,猶有餘悸地說:「郭某無能,有眼如盲,沒話說,願與弟兄們共奉你為大哥。」說完,面向下又說:「有哪一位弟兄不服,請站出來說話。」

  「蔡大哥,咱們心悅誠服。」有人叫。

  「蔡大哥。」

  「蔡大哥……」

  文昌在眾人呼叫聲中,朗聲說:「兄弟年歲甚輕,手面不夠廣,江湖經驗毫無,不敢當大哥的重任。愚意認為,郭大哥不必謙讓,咱們今後同心協力,共同尊奉郭大哥為弟兄們謀取溫飽。在下以至誠與諸位結交,絕不計較名位,不然在下只好告退,未便與諸位同列一堂。」

  黑鐵塔向病無常舉起酒碗,嚷道:「病小子,坐下啦!剛才不過試你而己,亡命客小子豈會真奪了你大哥的首領地位:老實說,亡命客小子是一頭猛虎,龍駒寨這座山太小了,容他不下,也委屈了他,他必須在江湖中揚名四方,在武林中稱英道霸。我已經和他約定好了,明年春天在西安府見面,決定一起闖蕩江湖,在龍駒寨有屁出息,別嚕囌啦!干碗。」

  文昌接口道:「諸位之中,有幾個朋友不明大義,受漢江禿蛟鹹迫利誘,幹下了吃裡扒外的勾當,希望這幾位兄弟迷途知返,好好為弟兄們盡力,回去告訴漢江禿蛟龍駒寨正向他伸出友誼之手,彼此留一分情意往來,如果不死心,咱們要埋葬了他們,交朋友,明天送拜帖來,要火拚,明天送挑戰書約鬥,地點由他們決定,主隨客便。」

  病無常伸出乾枯的手,說:「蔡兄弟,謝謝你替弟兄們打開一條生路,請接受我的謝意和祝福。」

  兩人的臂膀把住了,四周歡呼聲雷動:「歡迎蔡兄弟。」

  「感謝蔡兄弟。」

  老妖狐高興地叫:「感謝蔡兄弟,干三碗!」四周人群跟著大叫。

  文昌趕忙舉碗說:「謝謝諸位抬愛,兄弟認為一碗足矣,明日將有惡鬥,咱們不可給漢江禿蛟有可乘之機,而且今晚也可能有變故,不能不防。等事定之後,咱們弟兄不醉無休。干。」

  「干!」四周的人大叫。

  老妖狐干了碗中的酒,照了碗後說:「姐兒們,出來伺候蔡兄弟。」

  後廳中一陣傳呼,不久出來了四名濃裝艷抹的美麗粉頭,有兩個手持描金折扇,繡帕兒半掩紅唇,另兩名手抱琵琶,一身續羅巧裝扮,珠翠滿頭香風撲鼻,裊裊娜娜到了桌旁,同時向病無常一福,但四雙媚眼兒卻向蔡文昌膘,低頭一笑,透露出萬種風情。

  病無常向文昌方面一招手,哈哈大笑道:「去,見過蔡兄弟和范爺。」

  四個粉頭先向文昌一福,同聲說:「蔡爺萬安。」

  文昌臉上冷冰冰,拱了拱手。黑鐵塔不等姐兒走近,大叫道:「走開走開,別攪了黑爺爺的酒興。」

  老妖狐見機,知道江湖好漢,大多討厭風流女人,文昌年紀輕,在龍駒寨是土生土長的本份人,看臉色便不是好色之徒,趕忙打岔說:「美鳳,你和她們在一旁設座,唱兩曲助興也就算了。」

  「遵命,程爺但請吩咐。」一個姐兒恭敬地答。

  四個妞在病無常與文昌之間,就店伙設下的座位落坐。老妖狐說:「美鳳,揀些文雅點兒地唱,可不要唱那些給老粗們聽的玩意。」

  美鳳就是剛才答話的妞兒,她應喏一聲,和同伴們低低地商量。

  五紋盛筵中,猜拳聲大起。一些人端著酒碗,走來向病無常和兩位客人敬酒。

  在喧鬧聲中,一串清越的弦聲飛揚,接著,銀鈴般的慢唱聲幽幽而起,鬧聲漸靜。

  對廳前進的瓦簷下,兩雙大眼睛光閃閃,從廳門可以看清廳中的一切情景,有人躲在簷下,是女的。

  兩女弄弦,兩女慢弦,嬌柔細膩的聲音在耳畔流暢:「迎得郎來入繡圍,語想思,連理枝。鬢亂釵垂,梳墜印山眉。婭奼情嬌不語。織玉手,撫郎衣。」

  聽得懂的人不多,叫好聲卻雷動。

  文昌低頭撫弄著酒碗,心說:「唱得好,但這種詞卻不合江湖人口味。」

  黑鐵塔在眾人叫好聲中,「砰」一聲放下碗,走到四個扭身後,伸出油膩膩的一雙大手,突然將她們收到一塊兒,一把抱起向後廳走。四個女人在他手中驚叫,卻無法掙脫,驚得花容失色,描金扇和繡帕全掉了。

  四周人群一驚,人聲倏止。

  黑鐵塔在後廳口將人放下,大環眼一翻,四個女人膽戰心驚倒在地下。

  「你們他媽的乖乖地走,黑爺爺不喜歡這調調兒,我寧可聽雞貓叫。唱得黑爺爺火起,用一碗酒灌你們的小嘴兒。快走!」黑鐵塔的大嗓門象焦雷。說完,大踏步回坐。

  文昌忍不住呵呵一笑,說:「黑鐵塔,別忘了你在做客。」

  黑鐵塔應了一聲說:「我就是這個牛脾氣,不高興絕不隱瞞。」

  文昌喝了一口酒,說:「處世無奇但率真,但率真太過便成了狂人。呵呵!怪不得你在江湖名頭雖響,仍然是落魄不堪。」

  「你喜歡我這個朋友?」黑鐵塔沉著臉問。

  「啪」一聲響,文昌將手中的碗捏碎,說:「咱們如果不夠真誠,有如此碗。」

  黑鐵塔死死地瞪住他,聲音有點變:「我……我叫你兄弟。」

  「我叫你大哥。」文昌一字一吐地答。

  黑鐵塔連灌了三碗酒,說:「兄弟,別忘了明春的約會。」

  「大哥,不見不散。」

  第二天,漢江禿蚊沒送來拜帖,也沒有送來挑戰書,一群人悄悄離開了龍駒寨,由丹江撤回漢江走了。

  文昌正式成為龍駒寨的黑社會成名人物,他住在商洛老店,他被正人君子觀為地痞、流氓、惡棍。龍駒寨所發生的敲詐、勒索、收常例錢,打架鬧事等等,雖然他不在場,但也算他一份。他在地痞們群中,地位僅次於病無常,小衝突小買賣他從不參加。他負責對付外來的跑碼頭英雄好漢。他蔡文昌三個字,遠近聞名。

  黑社會也不易混,勾結官吏,把握士紳,安撫內部,外辟財源,對付外敵……無一不是傷腦筋的事,他應付不來,老妖狐勝任愉快,他畢竟沒有這種天才。

  第三天,文昌送黑鐵塔赴西安府,直送至商州,方依依而別。

  白衣姑娘老少十一騎,本來盯住兩人上路的。但文昌不想招惹他們,在商州抄小路回來了。

  轉眼寒冬光臨,年關快到了。文昌的無極氣功,順利地完成了第一階段進程,功力漸進。踏入第二段境界,他練得更勒。

  半年中,他和一群地痞們練練兵刃拳腳、從對拆中獲得不少經驗。可惜,他沒有高明的對手,不知自己的進境程度,仍然缺乏從生死存亡中所得的經驗與教訓。

  半年來,他出了幾次面,對付一些過境的江湖三流朋友,名頭愈來愈響亮,亡命客蔡文昌六個字,在江湖上開始抬頭,而龍駒寨的人卻對他深懷戒心。

  他的最初野心實現了,病無常已成了無足輕重的大哥。

  黑鐵塔說得對,龍駒寨這座山太小,容不下這頭大虎。冥冥中,命運之神已經賦予了他亡命天涯的命運,他必須離開,必須在外面漂泊。

  春天來了,他也要向龍駒寨告別了。

  病無常和老妖狐早已安排下要他離開的毒計,原由不僅是領導權之爭,而是文昌的做法不盡符合他們的利益。因為文昌首先要求他兩人的收益公開,他們的賭場和半開門的妓院不應該免納常例錢,其次是文昌堅決反對販賣人口迫良為娟,認為向婦孺弱者下手不是英雄好漢的作為。最今兩人難堪的是,文昌的氣質影響了所有的弟兄,逐漸引起弟兄對他兩人的不滿,他兩人交代下來的事情經常打折扣。

  種子埋下了,機會來了必須發芽長大。

  黑社會中,殺了人如果不是在大庭廣眾之間,或者苦主無法指定兇手,官府不會盡力緝查。但如果失手,宮府為了額面,必定不會放鬆,事情必定鬧大。所以在大庭廣眾問殺人惹事,又來不及毀屍滅跡,都是黑社會的大忌,當地的流氓決不敢公然和官府鬥法。

  病無常和老妖狐已安排了這一著,而且是雙管齊下。

  商州的地頭蛇姓麻,一臉大麻子,排行第五,所以叫麻面虎麻五爺。麻五爺的靠山,是華山五丑。華山五丑是兄弟五人,姓賴,老大叫霹雷棍賴華,一條齊眉棍使起來像狂風暴雨,虎虎有風,十分得了。五丑平常住在華山,而在山口外雲台觀附近活動,做些沒有本錢的買賣。他們的師父,是雲台觀的老道全真天虛羽土。這位老道確是有道,未入靈門時,是河淮的獨行大盜,叫千里獨行白雲深,姓白名雲深。華山五丑黑地裡打家劫舍,果是一脈相承,有其師必有其徒,並無可怪之處。

  要想引一個人拚命,兩個字足夠了,這兩個字是名和利,名利雙收後,其他事皆可迎刃而解。

  上次麻面虎接到病無常的手書,要求共同對付漢江禿蛟,可是所許諾的利潤微不足道,麻面虎置之不理。

  這次病無常感到老大的地位已搖搖欲墮,油水又日漸流向弟兄們的手中,他的損失太大,眼看垮臺之期不遠,心中一橫,便再次投書麻五爺。他這次所許的條件極為優厚,麻五爺動了心。條件是:一、龍駒寨的弟兄,歸麻五爺名義上領導,尊奉他為老大。二、麻五爺可以派一至三人到龍駒寨共掌大局。三、油水的收入,兩成奉上給麻五爺。

  麻五爺心動之極,討價還價,最後有點修改,便是派五名得力助手到龍駒寨共掌大局,油水增加一成,條件談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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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4-8 12:16:08
決定正月十五在龍駒寨大街上擒住文昌解送商州。

  正月十五到了,元宵日,龍駒寨正準備晚問鬧花燈。

  鬧元宵,各地都有盛大的燈會,燈會是民間生活程度的一面鏡子,承平的豐年與兵荒馬亂水早蟲災成了強烈的對照,去年瑞雪慶豐年,風調雨順,今年的燈會,也就比往年更熱鬧些。

  龍駒寨的居民,百分之七十是從河南遷來的,河南大爺們的玩意搬出來並非奇事。地方上的惡棍們,興興比任何人都足,組成了各式各樣的玩藝行列,乘機多敲幾個錢入袋。

  文昌找了三十餘名手腳利落的弟兄,組成了高蹺隊。高蹺這玩意不簡單,比奇,比藝,比巧,比火候。假使在河南小伙子們想出風頭,必須下十來年苦功,而且要從小練起,練上三五年的後生,只配在街上擺擺架子而已,要向和人比,談也不必談。文昌是領隊,他的技藝在子弟們中佼佼出群。

  十字路口往北街走,北寨下面是一片大廣場。右首,是一座規模不算小的慈思寺。左首,搭起了一座露天台,擺上了鰲山,花團錦簇,各式各樣的花燈爭奇斗巧。近南端,搭了一度戲台,這是大戶人家主辦的玩意,從西安府用重金請來了一群形形式式的大男人,要在台上唱當時最流行的元曲。

  慈恩寺的右首空地,小伙子們和寺中的和尚過不去,用繩子圈起一個場子,那是牧羊場,與佛爺的慈悲宗旨背道而馳。倒在北門外的山坡下,有一處和平競賽場,賽馬,不會流血,但在雪地裡賽馬,也會經常出紙漏,摔壞了人馬並非奇聞。

  這座廣場中,上元燈節這一天,比廟會還熱鬧十倍,這兒將有三四千人彙集,平常難得一見的大閨女,在這兒一露芳蹤,給小伙子們看看顏色,評評分數。

  這一天,晝間是「競」夜間是「賞」,反正得鬧上三天,方可收心回家養神蓄銳,準備弄莊稼了。

  高蹄競賽,參加的共有五隊,其餘四隊是從鄉下來的。影石村三姓子弟的高燒隊,一連兩年奪得了冠軍上賞,今年陣容壯大,野心勃勃。但龍駒寨的人都知道,影石村這一次將全軍覆沒,因為蔡文昌這些小價子在訓練時,所表現的招式出奇的高超,而且,這年的場面更大。有冰上表演。

  按比例,高蹺隊先遊行市區一周,從東南到西北然後折回十字路口,先在十字路口亮亮相,再走向寺前廣場開始競賽的正式項目,從團體到個人,依次競爭。在遊行途中,去年的優勝隊影石村在前,第二隊是主隊龍駒寨隊。影石隊在中,龍駒寨在東面。

  麻五爺預定動手之處,正是十字路口。

  前一天晚問,病無常在東南街上的府第秘室中,有一場秘密會議及時舉行。

  秘密是地下暖房,參加的人不多。一燈如豆,室中仍可看清參予人的面目。

  左上首,是一個高大魁偉的大麻子,一雙鷹目冷電四射,大麻子臉上橫肉一楂楂。他就是商州一霸麻五爺麻面虎。

  麻面虎左右,是兩名膘悍的中年人,眼睛隱鴛,像兩頭伺機湧出的金錢大豹。

  右首也坐了三個人,病無常居中,左是老妖狐,右是活報應,屋外滴水成冰,秘室中暖洋洋地。

  「五爺,一切佈置停當了麼?」病無常穩沉沉地問。

  「你大可收心,萬事齊備,不僅我手下分派停當,商州衙門周判官的得力巡檢黃爺,也派人前來相助,大事定矣,不怕他有三頭六臂,咱們定叫他一命難逃。」

  「兄弟明天在舍下設宴,替五爺慶功。」

  「話講在前面,先君子後小人,挨刀的,你可要在你的手下派,這步棋萬不可缺少,不然黃巡檢卻不好出面彈壓。」

  「兄弟已準備好了,是一個平日與蔡小子極相得的人。兄弟已派心腹邀他在一旁看熱鬧,人群一亂,立即下手,刀是梭形小刀,與蔡小子一模一樣。」老妖狐笑。

  「請教五爺如何動手?」病無常問。

  麻面虎隱隱一笑,說:「很簡單,先用暗器打他的下盤,等他倒地時派人去扶,乘機擒人。如果他仍然凶悍,或者一擊不中,必定找咱們的霉氣,咱們便一擁而上,事情便決定了。希望一擊成功,你的人也就不至白死。」

  「那小子十分了得,一擁而上可能……可能……」

  「笑話!你小看咱們商州的高手?再說,華山的五位兄長答應在旁出手相助,他五位可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一個姓蔡的混小於,其實用不著勞動他們任何一位費神。」

  十字街口一早便掃清了浮雪,幸好老天爺幫助,從昨天起雪便止了。浮雪清除後,壓平了下面的積雪,澆上水,不消一個時辰,結成了廣大的冰場。

  在冰上踩高燒,沒有十來年火候的人,最好不必下場獻醜,摔斷手腳小意思,令觀眾惡心卻最大惡極。在泥地上玩,學上三五天的人,不但可以站起,而且可以走動擺架子。但練了三五年的人,用兩人扶起在冰上站,不動恐怕也會掉下來,稍一舉動使會摔死狗。

  十字街口人山人海,鑼聲震耳,鼓樂喧天,遊行的隊伍到了。樓上的曬台,擠滿了老大娘嫂子小姑娘,一群小娃娃們卻在人群中竄來鑽去。

  在人群喝彩聲,第一群燈隊過去了。第二群是早船,沒看頭。第三群是高院隊,來了。

  影石村的人打先鋒,兩側有廿餘名幫閒助手。中間,是十二名黑巾包頭,披紅掛綵的大漢,腳下綁了八尺高的木蹺腳,下面裹了經過特殊製造的防滑套。十二個人雄赳赳氣昂昂……全是廿五六歲的壯年子弟。

  領隊的是張村主的堂弟,青夾衫絆紐沒扣上,紅腰帶紮住衣尾,敞著壯實的胸膛。茬冷的天,他竟不怕寒冷。他右手提著一盞走馬燈,左手拿著一朵海碗大的紅布花球。

  「吆喝……」人群中響起震天狂叫,他就在叫聲中踏入冰場,一連五步,上身急俯,大旋身連轉三圈,然後交叉站立,捧燈搭球向四周行了一次羅圈揖,居然十分沉穩。

  在四周轟然叫聲中,他裝腔作勢搖搖欲墮地向場中心走,風度極佳。

  第二名進場;第三名接著走出,第四名剛奔出第四步,五步落下時向前一滑,「叭噠」兩聲,跌了個手腳朝天,一陣爆炸性的嘩笑聲中,兩名大漢槍出去扶。

  「糟!我的腳扭傷了。」地下的人叫。

  兩大漢將人抬走,在一旁替他解下高蹺。

  十二人中,能到達場中心的只有九名。

  第二隊是龍駒寨隊,歡叫聲雷動。

  第一個進場的是文昌,他黑巾包頭,身穿半楷,露出半邊白玉般的壯實胸膛,雙臂裸露,紅腰帶,黑色燈龍夾褲。俊臉上微露笑容,唇上劃了兩道又濃又粗的大八字須。腰帶前邊,是一條大紅綢花;右手高舉著一盞大花燈,竿兒長有一丈,像一條釣竿,其實就是釣竿。左手,是一根馬鞭,鞭上一節一朵小紅花。

  「篤」一聲,他的右腳邁上了冰場。天!下邊沒綁有防滑套,光滑堅實而質輕的黃楊木蹺腳下卻是空無一物,怎樣在堅冰上走?

  「馬來!」他大叫,馬鞭兒搖搖,花燈兒搖搖。「克勒!克勒!克勒勒!」他雙腳並跳,連行十餘次,不等身形站穩,便右腳朝天,左腳支地,向後下腰,腦袋到了腳跟後,右手的花燈兒伸在向上指的右腳尖當方輕擺,小立片刻。

  「好!」歡呼聲感山動岳,震耳欲聾。

  驀地,他左手馬鞭疾揮,用原來的姿勢轉了三匝,右腳突落,「吱」一聲向前滑出,人坐在地上了,雙腿前後伸,伸得筆直,燈前鞭後不住輕搖,四平入穩。

  如果在泥地上,起來並不准,練了兩三年的小伙子都不難辦到,但在堅冰上,任何高手也絕對辦不到,不可能。

  吹叫聲停止,以為他失腳了。

  「叭叭叭」三聲鞭響,驀地花燈上場,他雙腿一彈,上身驚奇地向上升,不但站起了,竟以「金雞獨立」的一腳支地,接受排山倒海似的歡呼。

  接著,第二名出現奔出,是一個扮成天精的大個兒,舉著一根鳥木塗黑漆的九節鞭,像一陣風,追逐著文昌,揮舞著九節鞭。

  文昌一聲長嘯,以「柳絮隨風飄」身法繞折奔逃,馬鞭呼呼,花燈兒飛舞,腳下亂晃,身形搖擺,前俯後仰左歪右倒,危險萬狀,腳下粉冰飛濺,暴響似連珠。

  沒有歡呼聲,只有不住起伏的驚叫,姑娘們的尖叫聲特別刺耳,能靜靜地定下心欣賞的人不多。

  兩側擔任保護的弟兄,都替他捏一把冷汗。

  驀地,他一聲狂吼,似乎已被天精的九節鞭擊中,向側撲倒。

  「哎呀!」四周驚叫聲驚天動地。

  他向前滾,急如風車。後面的天精哈哈狂笑,揮鞭向前趕。

  滾了五丈左右,他的身形卻突然平空升起,仍在轉,像只陀螺,馬鞭和花燈也隨身旋轉,久久方正。

  「啊」四周的人喘出一隻大氣叫,不住抹揉手心中沁出的冷汗,如釋重負,久久方暴出怒潮般的叫好聲來。

  他向四周行禮,和扮妖精的人站在一旁,等著其他十名同伴。他們正用傳統的步伐向前移,叫移不叫走,堅冰上走不得。

  十二人到齊,沿途表演著,向東走,他領先。

  東面人叢中,五名面貌醜惡的大漢穿一身輕衣,皮帽放下護耳,正凝神靜觀其變。另一些不三不四的人,鬼鬼祟祟散佈在左邊。

  病無常和老妖精,陪著麻五爺在迎街一處閣樓上,居高臨下談笑自若,他們靜等好戲上場。

  人叢前端,一個披著破棉妖,看去年節十三四歲的襤褸小化子蹲在那兒不住搖頭晃腦窮叫好。小化子看去眉清目秀,齒白唇紅,一雙黑多白少明亮照人的大眼睛,不知隱藏了多少智慧,靈活得令人喜愛,他腳下擱了一根黃竹打狗棍,說明他不是本地人,肋下掛了一個小包裹,棉襖內是一身青布緊身衣,腰帶上插了一個一尺寸的長形革囊,圓形,粗約徑寸。黑亮的長髮胡亂挽在頭上,未帶頭巾,下身是棉褲,抓地虎快靴。乍看去,確像個小要飯的,但臉上的神情又不像,清秀而結實,手臉乾淨,與他的穿著打扮極不調和。

  人叢中有文昌的熟朋友,不住怪叫,歡聲雷動。文昌和扮天神的人挽手不住移動以支援重心,一面向熟朋友含笑招呼,在人群旁移動,再轉身向另一隊的人亮相。十二名隊友中,其他十人已由在旁照顧的人扶下坐倒休息喘口氣。

  場中另一隊人亮相,但喝采聲幾乎絕跡了。

  文昌看了片刻,向同伴稅:「咱們勝算在握,弟兄們等會仍不可大意。

  他剛拍出手試去額角的汗跡,腳下一前一後交叉支住重心,驀地,三顆灰色的指大鐵疾黎從人叢中飛出,射向他的下盤,一枚擊腰旁命門穴,兩枚分取膝彎。

  地下的小化子一聽頭頂有異怪的嘯聲,猛抬頭便看到三枚灰影,本能地大叫:「小心暗器!」

  文昌大驚,向側便倒,「叭」一聲倒地,三枚鐵疾黎擦衣褲而過,危極險極。

  這瞬間,他向人叢中急滾,一面丟掉馬鞭和花燈在急滾中去解腳下的高蹺,對方用暗器猛擊,如果向外滾,便會成為暗器的標靶,他必須滾進人叢以進為退冒險脫身。同時,他已看出小化子是幫他的,因為小化子已向後破口大罵,至少可以得到小化子一些助力。

  人群大亂,比喝聲雷動,八名大漢左右搶出,向地下的文昌撲去。

  同一瞬間,有人發出一聲慘叫。

  「蔡師傅殺人,蔡師傅殺人!」有不少人大叫。

  也似乎在同一瞬間,小化子大吼:「狗東西該死!」吼聲中,打狗棍凶狠地掃出,將撲出的八名大漢擊倒了兩個。

  「啊……」慘叫聲動人心魂,兩大漢的腰上各挨了一記重擊。

  文昌已來不及解掉腿下的高蹺,赤手空拳,暗器也末帶,眼看六名大漢撲到,為了自己,他只好下了毒手。

  人倒在地上,如果沒有傢伙在手,最好不要冒然上撲,撲上可能要倒霉,手腳全算上,倒在地上的人有四樣東西可以進攻,兩手兩腳活動自由。

  文昌的一隻腿,站在地上已經夠凶狠,這時腳上有高蹺,運起來丈餘方圓內誰也無法接近。他大吼一聲,雙腳一陣捲掃,六名大漢發出陣陣慘叫,腳骨全被擊斷,一一例地哀號。

  「不相干的人讓開,商州的黃大人要捉殺人兇手。」左面有人大叫,擁出一群皂衣公人來,鐵尺飛舞,奔向文昌。

  文昌抓住腳下的高蹺,拼全力一拉,綁繩盡折,他飛躍而起。

  兩根鐵丈已迎頭劈到,吼聲入耳:「兇犯就縛,不許拒捕。」

  文昌心中大怒,無名火起,如果不拒捕,這兩鐵尺不將腦袋打破才怪。

  「蔡師傅用飛刀殺人,休叫他走了。」有人大叫。

  他聽得真切,那是打手中老五的聲音,老五是老妖精的死黨,他有點驚悟。

  已不容他思索,腦袋一偏,「噗噗」兩聲悶響,他左肩挨了兩鐵尺,力道沉重,打得他七竅生煙,雖依運功護身,仍感到難以禁受。

  他已看出是辦案的人,本來不敢公開拒捕,老五的叫聲,令他心中一動。顯然,這是有計劃的殺人嫁禍,在公堂上有理也說不清。

  「不行!我可不是傻瓜。」

  「狗東西!」他大吼,手中的高蹺虎虎生風,滾入了人叢,指東打西勢如瘋虎。

  「啊……」倒了一個。

  「啊……」又倒了一個。

  「噗」一聲悶響,最先用鐵尺敲了他一記的黃大人,腰肋挨了一棍,向側便倒。

  小化子一面動手一面叫:「壯士,快離是非之地。」

  小化子象頭老狐狸在人叢中竄閃如飛,打狗棍霸道而毒辣,專向肚腹下陰下手,誰挨上—記,再也無法再爬起拚命。

  文昌對付十餘公人,如虎入羊群,他叫:「小兄弟;你先走。」

  「再見了。」小化子叫,向人叢中一鑽,不見了。

  文昌向小化子的去向瞥了—眼,猛抬頭,便看到了閣樓上的病無常和老妖精,正和一名大麻子向下驚疑地觀看,目光對上了。

  「這傢伙不是商州的麻面虎麼?」文昌終於明白了五分。

  他又擊倒了兩個公人,扭頭向北走。

  「抓住他,休叫他走了。」又是老五的叫聲,

  文呂又是心中一動,明白了六分。

  北面右房屋據台階上,活報應高的身影一閃,躲在動亂的人叢後,但那微露喜色的臉孔,已被文昌看見了,已明白了七分。

  他捨了七零八落的公人,撒腿向北狂奔,三五起落,便進入狼奔樂突的人叢中。

  正走間,他扭頭一看,後面洶湧的人潮鬼哭神嚎,有五個相貌奇醜的怪人正兇猛地撥開人群,隨尾急追。

  由麻面虎想到了華山五丑,他明白了八分,他雖然與華山五丑素未謀面,但一看便知。

  「糟!我沒有兵刃,難敵這五個江湖好漢。」他想。

  整個龍駒寨大亂,正是不折不扣的「鬧」元宵。

  他沿北街撒腿狂奔,身後七八丈處窮追不餘。

  追得他火起,心說:「我瞧瞧他們是為我而來。」他腳下放慢了。

  奔進了廣場,廣場中人群洶湧,還不知發生了什麼變故,全都向街口迢望。

  文昌第一腳踏入廣場,第一名醜怪已接近兩車內了。前面有五個人呆呆地遙望動亂的人潮,突然發現了文昌從人叢中鑽出,他們同聲叫:「咦!蔡師傅……」

  「快回家,出了事。」文昌叫,急撞而來。

  這一叫,無形中便分了神,大醜的三枚亮銀鏢已到了後心,一閃即至。

  文昌恰好扭頭瞧,銀光在眼角出現,,他便知糟了,猛地向側例,「嗤」一聲,一枚亮銀鏢射入他左背骨旁,入肉五分,被他尚未夠火候的無極氣功消去了八分勁道,一震之下,銀槍脫落,鮮血如泉。

  前面傳出兩聲慘叫,倒了兩個人。

  這剎那間,他已旋身反撲,一聲虎吼人貼地盤進,「啪」一聲暴響,黃楊木的高燒從腰折斷,發暗器的大醜雙腳也齊膝而折,一聲慘呼,倒了。後面人潮一湧,在大醜身上踏過,後果不問可知。

  文昌丟了斷棍,奔入廣場。寺前的牧羊群大亂,一頭頭失了主人的巨大牧羊,夾在人群中亂竄。

  後面二丑和三丑追到,兩把長刀冷光四射,齊向下落。

  文昌不能踩倒人潮狂奔,所以比追來的人慢。五醜人粗力大,不管別人的死活,硬行猛闖狂追,比文昌要快。

  文昌撥開上面的人,沒注意下面有羊,只感到膝下撞了一個軟棉棉的東西,他以為是人,便向旁一扭,重心便失,向下一撲。

  糟!刀到了。

  他來不及躲閃,便信手抓住羊全力向後扔。這是經過訓練的大綿羊,重有七八十斤,一雙巨角又粗又大,騰空飛出會令人大吃一驚。

  這剎那問,他已抓了兩把浮雪,隨後躍起灑出,閃電似的隨手行進。

  「咯喳」兩聲,二醜的刀砍斷了綿羊的腦袋。

  三丑獰不及防,被雪擊中臉面,雪來勢太急,眼珠受了傷,一聲怪叫,一手掩目一手舞刀自衛。

  文昌從羊下突入,鐵拳如電,「噗」一聲擊中二醜的下陰,陰囊被打入腹旅內去了,二丑一聲狂叫,丟刀向後倒,撞倒了兩個閒人。

  文昌一不做二不休,抓起朴刀對付背著大醜趕到的歎丑和五丑,大吼道:「你們是華山五丑?納命!」

  五丑丟了大醜的屍體,兩把朴刀瘋狂地上撲。

  「錚!錚錚!錚!」金鐵交鳴聲大起,火花飛濺,

  人潮已退,在四周遠遠地觀戰。

  三照四面盤旋,三把朴刀如同狂風暴雨,一刀一亡,一步一凶險,刀光霍霍,罡風厲吼。

  傷了眼的三丑左手血從指縫中沁出,他的雙眼完蛋了,舞了一會刀,感到四周並無敵人,而且聽出鋼刀交擊聲在不遠處,知道兄弟們到了,咬牙切齒地叫:「我的眼完了,替我報仇。」

  文昌心中斷定,華山五丑不過如此而已,不再兩面接招,釘住了四丑,進退如風,兇猛地迫進,專走旁門,讓他們沒有機會同時出招。

  「啪」一聲暴響,他崩開四丑一招「刀劈華山」,貼身搶入,不收刀向左旋身,「腰圍玉帶」刀隨身轉,「噗」一聲刀尖著肉,乘勢縱出丈外。

  「啊……」四丑叫,上身向上一挺。行前兩步,腹珠向上翻,張大著嘴,已叫不出下文了。「噗」一聲,朴刀掉在雪地上,腳下一軟屈一膀跪倒。他腰腔下,鮮血激流,肚腸向外冒,一道橫刀口剖開了他的肚腹;

  文昌第一次殺人,心中失驚,立即丟掉刀,向鰲山後撒腿狂奔。那兒有一條小巷,可以通商洛老店的小巷子。

  轉了一個彎,劈面撞上了小猴子邱六,小傢伙眼尖,奔到大道:「蔡大哥,快走。喏!你的行李。」

  文昌接大包裹,在地上打開,將兩隻皮護套扣在小臂上,換了一身青緊衣外披羊皮短襖,披風帽拖下護耳,一面收拾包裹一面問:「小弟,你怎知替我拾奪?」

  小猴子邱六上氣不接下氣,急促地說:「你們走了不久,我到老妖精窩裡想向美鳳敲幾文賞錢,豈知在弄堂裡聽列裡面有陌生人的聲音,在向美鳳吹牛。我一時好奇,靜下心一聽,他媽的不聽倒好,聽了冷汗直流。」

  「你聽到了些什麼?」

  「原來是商州麻五派來坐鎮本寨的兔蛋,他將病無常王八蛋的曲謀毒計全說了,還說美鳳今後不必接客,他……要……」

  「什麼陰謀?」

  「主八蛋,病無常出賣了我們,麻五成了老大,引來了華山五丑和商州的黃巡檢擠掉你。我一聽不對,不敢再聽,如果被他們發現,我的小命必完蛋。我本想找你,但再一想,他們官私雙管齊下,你無法在這兒立足。天下之大,何處不可創業?所以便替你收奪行李,要到廣場找你報訊。天!你受了傷,他們進攻了?」

  「小兄弟,謝謝你。華山五丑被我殺了一個,三個重傷,我得走,他日有緣,容圖後會。小兄弟,保重。」扭頭便走。

  「大哥,保……重……」小猴子顫聲叫。

  他仍由鱉山旁轉出廣場,向北寨門狂奔。廣場街口處,病無常、麻面虎與他的黨羽活報應等等全趕到了,看到文昌的背影,一群人吶喊著狂追不捨。

  寨門外騎射競賽還未開始,動亂的消息剛傳到,騎士牽著馬向寨裡瞧,還未弄清到底是怎麼回事。

  文昌搶出寨門,向一名騎士叫:「張二哥借馬一用。」

  不管對方肯是不肯,搶過韁繩飛身上馬,圈轉馬頭一夾馬腹抖了抖韁,四隻馬蹄掀起浮雪,向北山區如飛而去,不久只留下雪地上的蹄印。

  一群人搶出寨門,各搶坐騎,病無常叫:「他跑不掉,循蹄跡找便成。」

  老妖精不搶坐騎,急叫道:「老大,不可,他的暗器可怕,迫不得。」

  龍駒寨中亂得一場糊塗,踏傷了數十名鎮民,銀鏢也將兩個鎮民打成重傷,燈會不得不停止舉辦。

  黃巡檢重傷,十八名公人,只是三名毛髮未傷,其餘的有些爬不起來,有些必須將養三個月。

  被暗殺的那人,背心上的梭形飛刀卻不是四寸,而是八寸,一端兩側並未開口。文昌的要好弟兄大華,要求找到真兇。病無常做夢也沒想到,執行暗殺的人臨時變掛,四寸稜形飛刀根本不能用來當小刀子殺人,執行的人自做主張換了刀,反而激起了公憤。

  華山五丑霉運當頭,死了大、二、四.三個人,五丑瞎了眼,只有一個老三是完整的,偷雞不著蝕把米,急急趕回華山找他們的師父天虛羽士去了。

  幫忙的小化子,不知躲到何處去了,龍駒寨沒有人認得這個人,定然是外來的小化子。小化子兩棍擊倒兩名身手高明的大漢,確是了得。

  當夜,病無常的府第中置酒高會,參加的人只有軍師老妖精,活報應,八打手的老五、麻五爺的五名保鏢。

  宴會已上到了第六個菜,正準備談判善後。文昌走了,官府存了案,他必定不敢回來,病無常心中是高興的。

  三更正,外面罡風怒號,大雪再次光臨,不速之客也隨風雷光臨這棟宅第,死神也跟蹤而至。

  文昌逃出鎮中,心中越想越火,茫茫天下,能推心置腹的人聊聊無幾,太可怕了。

  「狗東西!我非宰了這恩將仇報的王八蛋不可。」他恨恨地自語,怒火煙盛。

  他在一座凋林中停下坐騎,在百寶囊中取出金創藥包紮鏢傷,傷不重,他不在乎。

  他越想越恨,殺氣從心底向上升騰。在附近農舍找到吃食,餵飽了坐騎,等到二更正,重謝了農舍主人,策馬往回趕。

  雪是三更初下的,他恰好到了北寨門附近。寨門關得緊緊的。、他將坐騎趕入寨門下避風雷,從寨門右側縱上兩丈高的寨牆。

  他感到奇怪,門樓上原住了五個寨丁,怎麼沒有絲毫聲息?也許是下雪了,都睡著了,元宵夜怎會睡得這麼早?

  他正待向下縱,突聽門樓上有人叫:「壯士,何不等等?早著哩!」

  「哦!是小化子的聲音,大概他料定我必定會回來,好聰明的孩子。」他想。

  他縱上寨門樓,喜悅地低叫:「小兄弟,是你麼?」

  小化予仍是那襤褸相,倚在壁咬下啃著一隻冷烤雞。房中,五名寨丁正呼呼大睡。

  「壯士,先喝口酒解寒。」小化於將一個酒葫蘆拋過。

  文昌接住酒葫蘆,拍掉衣帽上的雪花,咕嚕嚕喝了十餘口,旁著小化於坐下說:「我,亡命客蔡文昌。請教小兄弟貴姓大名。」

  「你並非江湖人,而是張家鐵店蔡師傅,善打兵刃暗器,後來淪為痞棍。」小化子打開話題,自顧自往下說,

  文昌又灌了兩口酒,說:「你婆婆媽媽,說這些廢話幹啥?你提醒我而且幫我,我先謝謝你。」他將酒葫蘆遞過,站起說:「謝謝你的酒,再見,小兄弟。」

  「且慢,你要找陷害你的人,是麼?」

  「正是。」

  「我幫你。」

  「我的事不要人管。」

  「我跟定了你。」

  「我不領你的情。」

  「我並未施捨過情。嘻嘻,我對你有好感,你的冰上高院術委實高明,人也不俗。交個朋友,怎樣?」

  「朋友靠不住,我不要朋友。」

  文昌說完,飛躍出窗,像一頭大鳥,降下了寨場,向南急走。

  小化子扔下酒葫蘆和殘骨,夾起打狗棒如影隨形跟上,一面嘻嘻笑:「交我這個朋友靠得住,何必憤世嫉俗?」

  文昌的輕功已經夠高明,但小化子不僅亦步亦趨緊隨身後,而且談笑自若,根本不當回事。文昌越走越心驚,加了三分勁。

  小化子哈哈聲,依然若無其事地說:「快到廣場了,那兒還有整夜不歸的賞雪人,要是仍在大街上施展輕功,你的復仇計劃將成畫餅。」

  文昌突然剎住腳步,扭頭不悅地說:「小朋友,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你何必陰魂不散似的緊跟不捨?蔡某今晚要殺人,好漢做事好漢當,你不必沾上血有,有你在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小化子眨了眨大眼睛,抹掉臉上的雪花,說:「老兄,你的事我已經打聽清楚,江湖人最好管閒事抱打不平,我管定了也打定了。」

  「可是,我不願意。」

  「多一個人多一份照顧,老兄不必拒絕我。」

  「啊,我不去了。」

  「哈哈!你要去的,麻五明天如果動身回商州,你豈不此恨難消此仇難報?老兄,別小心眼兒,也許在寨樓上我的話太世故太高傲得罪了你,我向你陪禮。」

  小化子說完,笑哈哈地抱拳一揖,又道:「我姓方,叫小山,十四歲,川東人氏,在江湖鬼混,四海為家。文呂兄,你已經正式成為江湖亡命,人海茫茫,江湖中危機四伏不好混,咱們結伴進游,有我這老江湖在旁照料,不是方便些麼?咱們交個朋友,如果你不喜歡,隨時可以分手各奔前程,怎樣?」

  文昌看他老氣橫秋大言不慚,「啊」了一聲說:「你這小東西十四歲?見鬼,你到底多大了?」

  「嘻嘻!十三歲半。別小看了我方小山,我可是江湖世家,在江湖也闖蕩了一年多。走吧!別再擔誤時刻。」

  文昌點點頭,說:「我可是一個古怪的人,交朋友可以,彼此如果合不來,橋歸橋路歸路,一言為定。今晚你作壁上觀,我要親手斃了那幾個狗養的。」

  「好,一言為定,我可以替你把風。走,上屋,你的高來高去不含糊,小心瓦上雪滑。嘻嘻!我多慮了,幾乎忘了你的冰上高蹺術。」

  兩人飛躍上了瓦面,如飛而去。

  內庭中,酒興正濃麻五爺口水橫飛地說:「智老兄,咱們光棍眼中不擱沙子打開天窗說亮話,這次麻某損失確是大了些,得不償失。小狗雖受傷逃走,但看情形他死不了,是否日後回來探聽內情,不敢逆料。世間事如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萬一他查出內情,想想看,那多危險?智老兄,兄弟認為,你和程兄可以先到商州舍下暫避風頭,這兒的結局,由兄弟主持三月半載,待風聲息後,再由兩位返回接手,豈不兩全其美?」

  病無常和老妖精,大吃一驚,心中暗暗叫苦,聽口氣,麻五斧不僅要公然鳩佔鵲巢還要將他兩人放逐到商州去吃冷飯哩。糟透了,這次本想借鉗子拔去眼中釘,借來的鉗子反要鉗掉他們的眼珠子。

  「五爺之……之意……」病無常變色地問。

  「商州舍下庭深院廣,足以令兩位陶情養性。哦!智先生是放不下心這兒的基業麼?請放心,一年半載之後兩人來接手之時,定可看到比今日更旺更盛的局面。」

  從三月半年變成了一年半載,麻面虎的野心昭然若揭。病無常心中暗暗叫苦,這次弄巧不成反而引狼入室,他後悔也來不及了。

  老妖狐畢竟足智多謀,他想立即招集手下,站起說道:「兄弟告個罪……」

  「培傑兄意欲何往?」麻五斧含笑問。

  「兄弟到後面方便方便。」

  「不用了,咱們談談方便多了。」麻五爺大概已看出老妖狐的詭計,這種藉口不夠堂皇。他乾咳了一聲,往下說:「老實說,咱們談話的聲音愈小愈好,讓貴手下的兄弟們聽到,內情外洩,兩位的地位名聲,兄弟真不敢替兩位設想,太糟了!蔡文昌甚得人心,他的死黨不能說沒有,這些人搗起亂來,不可忽視哩,兩位當然知道厲害,不用兄弟多說,呵呵……坐下啦!哈哈……」

  麻五爺的笑聲象果啼,令病無常毛骨悚然。

  「五爺此種手法,不嫌有點過份麼?」活報應怒形於色地接口,站起來了。

  麻面虎喋喋大笑,干了手上的酒,說:「兄弟確是一番好意,諸位太不瞭解兄弟的心意了。」

  病無常重重地放下了杯子,把心一橫,沉聲道:「我姓郭的絕不離開龍駒寨,除非……」

  麻面虎笑著接口道:「除非你死了,是麼?」

  「郭某不一定死得了。」

  「呵呵!尊府共有十二名心腹,手腳都了得,但真要動手麼……哈哈!智先兄,先是不說的好,何苦要他們白送死?請三思而行。」

  「五爺這幾個人,也不見得怎麼高明。」

  麻面虎喋喋大笑,用大姆指指向鄰桌最近的一名大漢,身體向後靠:「智先兄,你知道這位兄弟是誰?哈哈!你該有過耳聞,他是嵩陽三傑的老二魏太行,曾三拳打死少林浴家高手錦毛虎童壽昌,要是不信,你可以試試。」

  魏太行右耳根有一道刀疤,臉目陰沉,木無表情地站起,仰面乾了一杯酒。他的目光冷冷地射向眾人,如同無數利箭射向眾人心坎。

  嵩陽三傑四字一出,病無常一群黨羽吃了一驚。數年前,嵩陽三傑和少林派衝突,雙方死傷甚眾,三傑中老大老三死於非命,老二逃出江湖,少林的高手也付出了巨大的代價。這事在武林中流傳很廣,龍駒寨與河南毗鄰,對這件事怎能不知?

  地頭蛇們對付一個兩個江湖好漢並不困難,要想和真正的武林高手拚命,便會感到力不從心,太冒險,麻面虎本身已難對付,再有武林高手魏太行相助,不啻如虎添翼,病無常一群人斗麻面虎已感吃力,加上魏太行他們怎吃得消?一觸魏太行兇厲的目光,只感渾身發冷。

  老妖狐絕望地長吁一口氣,苦笑道:「看來,咱們是自食其果了,絕了望了!」

  「你們是玩火自焚,小輩們。」魏太行不屑地說,鄙夷地一笑,自顧自斟滿一杯酒,冷笑著舉杯仰面而干。

  活報應就在魏太行的右首不遠處,愈想愈火,這口氣他忍不下,不顧厲害突起發難,猛撲而上。

  「呼」一聲暴響,接著杯盆飛騰,魏太行一腳將桌子踢翻,恰好擋住活報應。

  在杯盆摔破聲中,活報應剛從地下狼狽地爬起;魏太行已一閃而至,雙掌疾如電閃,左右俱出,「叭一叭一」一連六記劈掌,擊中活報應的左右肩近頸處,沉重地打擊,把鎖骨劈斷了。

  「哎!哎!哎喲!哎……」活報應叫,愈叫愈弱,巨大的身體向下挫倒,打擊太快了,根本沒有他回手的機會,最後一掌似乎特別沉重,他躺下了,口中流血,軟在地上像一條死狗,吃力地喘氣,一息奄奄。

  魏太行插手站在活報應身旁,扭頭向窗下叫:「小輩們,不必躲躲藏藏,滾出來亮亮相,看是否挨得起太爺的鐵掌?」

  說完,伸出右腳,突然踏在活報應的小腹上,又說;』「這傢伙鎖骨已斷,頸骨重傷;活不了十天八天,在世上受活罪生不如死,早送他上路拉倒。」

  活報應一陣顫抖,一切扭曲,一面齜牙咧嘴虛脫含糊地嘶聲叫:「救……救……命!救……救……」最後一個救字已不可分辨了。

  驀地,窗外「碰」一聲暴響,十字窗框粉破,窗口上,出現了一個高一個矮兩個人,只眨眼之間,兩人已進了屋,並肩站在窗下,一個嘿嘿笑,一個嘻嘻笑。

  「呀!蔡文昌。」麻五爺脫口叫。

  文昌拉掉皮風帽,放入杯中,冷冷地說:「不錯,是我蔡文昌亡命客。」

  「你……你何時來的?」

  「來了許久啦!你們的陰謀詭計在下已經瞭然。這位姓魏的果然厲害,只有他發現窗上有人,佩服佩服。」

  魏太行胸緩挺出腰中長劍,傲然地說:「你來得好,已經知道嵩陽魏某仍敢出面,你兩人的膽子可算大得包天。」

  「嘻嘻!姓魏的,你比華山五丑強一寸,用不著吹大氣唬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咱們沒有打虎的能耐,怎敢虎山行?嘻嘻!」小化子倚靠在窗台下,絲毫不在乎。

  文昌的左右手余伸,向舉劍逐步走進的魏太行說:

  「蔡某不想和你們拖,有事待辦,小心了,蔡某的暗器可比閻王貼子……」

  「小輩該死。」魏太行狂怒地叫,急衝而上,身劍合一射來,劍護住身,劍氣絲絲,凶猛無比。

  文昌屹立不動,左右手揚了兩次,令人肉眼難辨的銀芒先後飛出,透入劍響上下。

  三枚暗器兩刀一箭,化為鐵雨鋼流,透過劍氣時,激發出刺耳的厲嘯,一契而入,無情地貫入魏太行的肉體內,先是一刀,次是一箭,最後又是一刀,三枝暗器前後相距約有兩尺,連續而飛。

  魏太行連一枚也無法擊落,衝近至丈餘時,渾身猛地一震,腳下一踉蹌,劍氣頓斂,臉上肌肉略一抽動,仍向前衝,沖了三步,「嗯」了一聲,腳下亂了,腰脊一陣急顫,身子略向左扭,上身向前俯;仍死死地抓住劍,沉重地吁了一口氣,衝勁仍末全失,向前俯身僕倒。第三枚飛刀已貫入肚腹,「啊……」他叫出聲來了「碰」一聲沖例在地。「錚……當郎……」長劍從文昌兩腳中央空隙出,在窗壁下停住了。他的頭正伏在文昌右腳尖前,手腳一陣痙攣,似乎要抓實即將逝去的生命,但抓住了,黑色的浪潮掩沒了他,他只抓住他地獄門的門環,呻吟了一聲,掙扎漸止。

  文昌自始至終屹立不動,任由魏太行從兩丈外兇猛地衝來,甚至連眼皮也沒眨動一下,冷靜得像一具沒有生命,沒有意識的石翁仲。

  他外表冷靜,其實心中發緊……心潮洶湧,手心淌汗,這是他正式有意殺人,似乎有一陣奇異的電流通過全身,似乎呼吸已經停止了,似乎他的血液疑結了,魏太行的身形正向他撞來,魏太行瀕死的組曲獰惡面容,在他眼中愈來愈近,愈放愈大。那一聲垂死的呻吟,在他耳中愈來愈響,令他心弦振動,喉中發乾。

  但他一動不動,像個石人。

  「體會生難死亦難,多奇怪的感覺啊!」他在心中自語。

  第一次有意殺人,這是一種奇異的難以或忘的感覺,這與在格鬥中自保求全而殺人的感覺完全不同,格鬥中殺人這全是出於本能反應,沒有思索體會的時間,那時只有一個單純的念頭:不是他死就是我活,求生的念頭壓下了任何與求生無關的意識。

  最恐怖的時刻,是事發前和事發之後。文昌盯視著魏太行漸漸鬆馳的屍體,一陣寒顫通遍他的全身,臉色漸漸發白,呼吸不平靜了。他眨了眨眼皮,心中在呼叫。

  「我做錯了麼?當兵刃暗器打入心坎時,那滋味是怎樣的?我終於毫不憐憫地殺人了。」

  當一個平凡的人成了兇手時,如果沒有外來所加的刺激,驚駭之餘,不會有第二次殺人的事發生,甚至終生會被那次不可磨減的印象所震憾,在恐懼中受良心的譴責和精神上的折磨。但如果再有外力的刺激,那麼,情形必定改觀,不但有第二次,甚至第三次第四次的可能。

  假使這時沒有人再加深文昌的刺激,日後可能一切改觀。可惜,合該有事。

  庭中的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眼看魏太行衝上、倒地,斃命,死得莫名其妙,變化太快,大出眾人意料之外,怎得不驚?

  小化子方小山,其名其妙地扭頭注視著文昌臉上表情的變化,他弄不清文昌何以會有如此怪異的神色?臉色發白額上見汗,卻又冷靜得如同化石,理由何在?他神情困惑疑神注意著文昌神情的變化,忽略了其他的人。

  麻面虎畢竟是見過大風浪的人,突如其來的震撼並末令他昏神,漸漸清醒,悄悄地從腰中伸出三把飛刀。

  庭中死一般的靜,只有窗外風雪聲十分清晰。

  老妖狐老奸巨滑,他悄悄向後庭溜,像一隻貓。

  白光連閃,飛刀到了。

  可惜!麻面虎功力不到家,他的飛刀是單刃厚背可當巴首格鬥用的重玩意,不能用指力彈出必須用手扔擲,也就是說,他必須揚手飛擲。

  他冒昧地發出飛刀,不但送了自己的命,也送掉老妖狐的命,更把文昌塑造成一個殺人不眨眼的狙傢伙。

  文昌恰在這剎那問抬頭吸氣,看到麻面虎的手剛收回,白光已連珠地飛到,第一把飛刀距胸不足半尺了。

  他本能地向左一扭,「哎!」他輕叫一聲,飛刀貼右胸滑過,老羊皮外襖破了,一道冷流擦胸而過,一時未感痛楚,但他已知道受了傷。

  「得」一聲脆響,飛刀釘在他身後的窗壁上。

  在同一瞬問,他已接住了後到兩把飛刀,一聲怒吼,飛刀原對轉還。

  庭中只有兩個人動,一是麻面虎,一是老妖狐,兩把飛刀分取兩個動的人。

  麻面虎知道不妙,正想向下躲以酒桌掩身,可惜晚了半步,身體剛向下滑,刀已到了,不偏不倚插入他的咽喉,「嗯」了一聲滑倒在桌腳下。

  老妖狐溜了丈餘,正想奔入後庭,被文昌的怒吼聽驚,身形一窒,飛刀恰好貫入他的背心。

  「啊……」他淒厲地叫,上身向上一挺,衝前兩步,腳下一陣亂,渾身猛烈地筋脈抽搐,終於仆到地呻吟,身體仍在猛地扭曲顫動。

  文昌突然反縱上窗台,厲聲道:「姓郭的,剁下你一條左臂,不然休想活命。」

  病無常略一遲疑,一咬牙,向後庭叫:「取我的刀來。」

  小化子拾起魏太行的長劍,拋過道:「鬼叫什麼?難道要我幫你卸狗爪子不成?」

  病無常艱難地拾起劍,臉色十分可怕,眼中泛起恐伯的神色,持劍的手抖得太厲害,舉都舉不起來了,怎能將手臂砍下?不勞動旁人是不行的。

  小化子大踏步走近,一把奪過長劍,罵道:「你這病狗如此窩囊,怎配做地頭蛇?沒出息,想要命卻又不捨一臂,怎成?做人做到你這種地步,也算完蛋了,以你的所為來說,死一百次也是罪有應得,斷一臂大便宜你了。怎麼?手都伸不出來了?伸。」

  病無常不住發抖,像是瘧疾發作了,左手又伸又縮,抬起三寸又落兩寸。

  「呔!」小化於暴叱。

  病無常嚇得一哆嚏,閉上了眼,左手猛向後收。

  小化子豈容他收手?劍光一閃,「噹」一聲丟掉劍倒掠而回,快極。「撲」一聲,一條抽動著的斷臂落地。

  「哎……我的媽」病無常狂叫,向上一蹦,「唉」一聲撞翻了一桌好酒菜,他自己也倒了。

  窗口罡風呼籲,已經不見了文昌和小化子的身影。

  當天晚上,兩人就在寨門樓上安頓,那幾個寨丁被小化子點上了睡大,呼呼大睡如同死人。

  小化子在門樓上面藏有酒萊,這是他從商洛老店偷來的,兩人就寐前,據案先大嚼一頓。文昌胸口裂了一條縫,小意思,貼上灑了金刨藥,沒事似的。

  「文昌兄,你今後如何打算?」小化子問。

  文昌搖搖頭,吞下一口羊肉,道:「沒有打算,到江湖亡命,走到哪兒算哪兒。天下之大,何處不可容身?」

  「大大夫志在四方,你身手不弱,該到外面闖闖,見見世面,也不枉人生一場。」

  文昌喝了一口酒,有點興奮地說:「是的,不枉人生一場。年輕時及時體悟人生七情六欲,讓青春開出燦爛的花朵,讓老年時好好回憶逝去的年華。青年時不及早追求希望。晚年可回憶的事也不可能有了。」他舉起酒葫蘆,叫道:「我知道江湖中險阻重重,危機四伏,也許是曝屍荒山,也許是填於溝渠,但我不怕,我將勇往邁進,生,是多餘的;死,也是必然的。幸生不生,必死不死;不必為生者慶幸,也不必為死者悲哀。生也茫茫,死也茫茫;反正我是個亡命客,我也無家可歸,無上可戀,等什麼?戀什麼?我得走!走向海角天涯。」

  「咕嚕嚕……」他喝乾了葫蘆中的殘酒,一聲狂笑,「啪」一聲扔碎了酒葫蘆,躺下了。

  小化子用衣袂揩淨手腳,喃喃地道:「一個可憐的人,一……一……個可……可悲的人。我看……看得出,他……他……他是第……第一次殺……殺人……心中很……很亂。哦!我……醉了,為他醉呢,還是為我自己醉的?哦!離家一年多了,爹娘……和祖父是……是否……健康?我也該回家看看他……他們了,我可不是無……無家可……可歸無土可戀的人哪!該……該……回……回家……呃呃呃!」

  他打了兩個酒呢,也躺下了。

  兩人在角落中躺下了漸入夢境。每一個人有每一個人的希望和憧憬,江湖亡命者的希望和憧憬更為強烈而突出,寶劍、美人、醇酒,在他們一生中所佔的份量極為沉重,生與死反而微不足道了。

  第二天,雲沉風惡,大雪紛飛。字宙是茫茫的銀白色世界,白皚皚一望無涯。

  江湖人的警覺性極高,他們有一具經得起苦難打擊的身體,有一顆堅如鐵石的心,及一個反應靈敏的頭腦,這個頭腦,不但用來思考、衡量、抉擇,明辨,且無所不包,對時刻的控制有超人的神奇作用。天剛破曉,儘管天色仍然暗晦,但他兩人悠然醒來,各自坐下行動,各據一方互不干擾。練些什麼,誰也不能魯莽地詢問,這是武林禁忌,雖親如父子也不可亂問。

  一個時辰之後,略一舒張手腳活動筋骨,小化子問:「文昌兄,是否從今天起闖蕩江湖?」』

  「正是此意。」文昌信口答。

  「第一站是哪兒?哪兒是你江湖生涯的起點。」

  「還未決定,龍駒寨便是起點。」

  「到西安府吧,那兒是一座複雜的地方,一處王公富商的天堂,江湖人的樂園。但我先警告你,那是一座不適於三流江湖朋友生存的城市。」

  「為什麼?」

  「秦王府在那兒,官府的鷹犬特別多,手腳不靈招子不亮,在那兒準倒霉,至於一二流高手,便可得其所哉。」

  「小兄弟,你看我該列入那一流人物?」

  「介乎二流與三流之間。」

  「你呢?」

  「區區可列為第一流,不是吹牛。」小化子傲然地答。

  「你也不見得太行,功力並未臻化境。」

  「嘻嘻!不要不服氣,按人物分流,大致可分兩種,你說的是修行,是二者之一。另一是江湖經驗。這一種包括了見聞、手面、機智、靠山、經驗等等,其中奧妙無窮,可意會而不可言傳。運用權術,手辣心黑,表裡各異,面唯心否等等,正是此中學問,大矣哉!真正兩種皆為上乖的人,世上並不多見,你以後便可知道了,這就走。」

  「不。」

  「咦!你還等官府派鷹犬來擒你歸案,等病無常找黨羽來剝你的皮?」

  「我必須回鄉拜別祖塋,這一去我可能沒有回來在爹娘墳前化紙焚香的機會了。」

  小化子面色凝重,笑容消失了,沉聲地道:「應該,文昌,我陪你一走。」

  辰牌初,兩匹健馬冒著漫天飛雪,到了蔡家的西莊門,在莊門外停住了,人和馬噴出陣陣濃霧,好冷的天。

  文昌牽著坐騎,伸手推門,門上了頂閂,大雪天沒有人出莊。

  「碰」一聲文昌一腳端開寨門,沉重而結實的寨門「吱嘎嘎」掀開了,粗大的頂門折為兩段,他的腳力委實驚人。

  兩人牽著坐騎進入寨門,直向莊中心走去。

  有一家大門,「吱呀」一聲拉開了,門內的犬吠聲驚動了裡面的人,一個中年人拉開門向外瞧,第一眼便看到他揭起皮護耳,面目陰沉的蔡文昌。

  「天!他……他……」一中年人驚呼。

  文昌向中年人點點頭,冷冷地道:「小熊哥,我小虎子回來了。」

  兩人牽著坐騎繼續往前走,走向蔡莊主的宅院。

  不消片刻,莊中雞飛狗走,男女老少冒著風雪,紛紛向莊主宅院前集中。

  兩人在栓馬柱上繫好韁,高大的朱漆大門打開了。門後,蔡莊主父子和一家男女惶恐地在門內駭然並立。

  文昌踏上台階,向門裡闖,抱抱拳道:「伯父,小虎子回來了。」

  「你……你……」蔡莊主語不成聲。

  文昌迎面一站,冷冷地說:「我的屋子不燒了,今後任何人皆不許動一草一木。我小虎子警告你,如果你敢動我的田地房舍,我小虎子眼中認得是大伯,刀劍可認不得你是誰。讓開!」

  他進了院子,踏入庭堂轉出西面堂屋。以西一帶房舍,全是他父親名下的產業。』

  他在蛛網的房舍停留了許久,出來時眼角有了淚光,在蔡莊主一群老少的驚恐目光注視下,走出了大門,站在台階上扭頭道:「田地任它荒蕪,不許任何人動用,不然休怪我小虎子的心狠手辣。」他站在台階上,冷冷掃視外面千餘名莊中父老兄弟,突然大吼道:「你們的祖宗家法呢?拿出來我看看是啥玩意?你們一群狼心狗肺的入,出來擺長輩的面孔讓我看看?我小虎子不成材,在你們心目中總是眼中釘,為何今天不出來把我這顆釘子拔掉?三年前,文華哥說了一句真心話,這句話讓我小虎子今天不放火燒屋,不與你們計較。文華哥說:該怪小虎子沒有爹娘。我小虎子從小和文華哥是死對頭,但他在我最困難的時候,仗義吐出心聲,你們該為這句話慚愧,你們沒有臉面活著見我小虎子,死了不敢見我在九泉下的爹娘。」他說著說著,大顆眼淚跌碎在胸襟上,走下了台階解韁上馬,向東衝。

  人群急急讓開,兩匹馬奔出東寨門。山崗下,是蔡家祖宗墳塚以在地,雪幾乎掩沒了一排排的墓碑。

  墳園前有兩座小亭,兩人將馬匹栓在亭內。文昌取下馬包,裡面藏了香紙蠟燭等物,還有用荷葉包妥的三牲。

  小化子幫他張羅,捧著物品向不遠處兩座墓碑走去。

  狂風吹滅了殘燭,紙次飛舞,雪花掩覆在三牲上。大雪天上墳,可能極為罕見。

  文昌扶立在墳前,向遠處大風雪下的蔡家莊朦朧形影疑望,良久良久,心潮起伏。

  他不怨天,不尤人,不怪他們的命運,他默默地承受。

  家園是可愛的,值得依戀,在這兒孕育成人,然後飛翔。如果不死於溝渠,落魄了,兩鬃斑白了,便會被戀土心拉回這兒,葉落歸根,生在這兒,也想死在這兒。但他知,也許他永不會再來了。這兒,他沒有黃金似的童年,沒有足夠思念的事物,有的只是哀傷仇恨,沒有愛的種子埋下,只有仇恨生了根。

  他眼前一陣模糊,冰涼的淚水爬下腮邊。

  他扭頭向被大風雷掩覆的墳塋凝視,眼前一陣朦朧,這兩座雪下的墳墓裡,永埋著他的爹娘,但他對他們是如此陌生,相距如此遙遠,雙親的面目他已一無印象,兒時的記憶已消失無蹤。在他的想像中,雙親是天下間最慈愛的人,但卻又像天外雪景和霧中的異象,遙遠得可望不可即,模糊得抓不住摸不著。

  他陷入意念飛馳,幻影依稀的出神境地裡。

  莊西從影石村入莊的小徑上,二十餘匹健馬冒著暴風雪衝向西莊門,馬上騎士全是內穿皇衣,外穿老羊皮大襖的公差,來自龍駒寨,要到蔡家莊擒拿兇手歸案。

  小化子一直沉默不語,笑容換上了肅穆的神色。他拉了拉文昌的衣袂,低沉地道:「你該走了,官府的鷹犬快到了。」

  文昌扭轉身,並未向下面遠處的和馬群瞧,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氣,冰冷的空氣令他神智一清,他舉手伸出,低沉地道:「永別了,故鄉!」

  小化子卻一字一吐地道:「你會回來的。」

  「為什麼?」

  「這是你的故鄉。愛也好,恨也好,真實之中,這兒仍是你永難忘懷,永難磨滅的地方,有時,它會出現在你的心中,出現在你的幻覺裡。不管你是飛黃騰達,或者是窮途末路,故鄉永不會在你心中消失。」

  「天涯何處不是家?我不會回來了。」

  「你會的,總有一天,你會生出重回故鄉的強烈願望,即使是看一眼也好,忘掉故鄉是不容易的。」

  文昌默然,他感到小化子已不是十五歲的娃娃,而是一個飽歷風霜觀世情的哲者,一種難以言宣的情愫從心底湧起,突然擁抱住了小化子,感情地喃喃道:「小兄弟,也許你是對的,如果我真能忘懷,這次便不會回來了。對這塊我土生土長的地方,強烈的恨念中有強烈的愛念。走吧!日後的事誰能預料啊!」

  兩人去牽坐騎,飛身上馬,衝入暴風雪中。

  從商州到西安府,只有一條官道可通,中間經過被譽為關中東南咽喉的藍圖縣藍關。當然啦!事實上也不盡然,條條大路通長安,早年的羅馬帝國也會派人到達這座東方古帝都觀光,從商州北走洛陽,可以從華州繞到西安府,只是遠了些。

  文昌為了躲避官府注目,不走藍關走洛南。走洛南不需經商州,龍駒寨北面就有一條小徑直達華山。

  這條路真不好走,千峰百巒鳥道羊腸,古森林中不見天日,幸而汗途都有人家。

  一早,他兩人冒著風雪踏上了征途,一陣急趕,進入了荒山絕嶺。十五里,到了一處奇峰連綿的山谷。

  兩人一前一後,小化子領先而行,一面走一面道:「文昌兄,這座谷全長十五里叫做老君谷。請留意些,谷兩側不時可發現向兩旁伸展的小谷,千萬不可亂走。春二月稍解凍後,這兒有一條從蒼龍嶺流下來的小溪,只要沿溪而上,絕不會錯道誤入小谷。」

  「是怕走錯路麼?」文昌問。

  「也算是原因之一。」

  「還有其他原因?」

  「正是。」小化子神色變得小心謹慎,叉道:「假使看到或聽到左右有異狀聲,不必理睬就是。好在你我身上未帶兵刃,料亦無妨。」

  文昌感到小化子的話奇怪,道:「小兄弟,我的皮套簡內不是有兵刃麼?帶兵刃又有何不對?」

  「你的兵刃小,而且還多帶了一管洞簫,藏在身上不搶眼,所以無妨。」

  「小兄弟話中之意,這谷中定然有可怕的武林奇人。」

  「正是此意。哦!先別問。你既然做一個江湖人,我且將江湖一些必須知道的事說說。」

  「愚兄恭聆高論。」

  「先說江湖中頂尖兒人物,這些人有正有邪,有妖有怪不能不知。江湖中,有四句口禪,其中代表了這些高人逸士,妖魔怪物。口禪是『一客二主,三僧兩尼,鬼魑人妖,白鶴高飛。』至於其他人物,多得說不完。」

  「四句口禪中,包括了老少男女十三名之多,他們的修煉造詣,並非以口禪而定排名,各有所長,也各具絕學。」

  「一客,是指川東陽白頭山練獄谷,不歸客方回。」

  「二主,一是指黑旗令主常見,和武陵無盡谷秋痕。」

  「三僧,是極樂憎大方禪師,千劫殘僧度濟老和尚,碧眼青獅喇嘛僧巴隆活佛。那千劫殘僧乃是少林目下掌門方丈的師叔,在江湖平白失蹤多年了。」

  「兩尼,是四空聖尼和千面師太,這兩個尼姑頂難纏。」

  「鬼魑山堂,是個人見人怕的東西。黑魅谷真,真是個見了俊美的壯男便不要命的老妖婆,她並不黑,乃是穿黑像個黑寡婦,據說年紀已在花甲之外,但看去卻像青春美少婦,可怕極了。」

  「非我人妖梅林公子,誰也不知他到底是啥玩意,不男不女,又是男又是女,你永遠摸不道他的底細。

  「七幻道白鶴散人,可能是白蓮會的主腦,不但會幻本,兼做下五門朋友的生意,他的膏丹九散價錢嚇人。」

  「冷蠍高飛,一個神秘莫測的女人,心黑手辣,貌美如花,曾經和七幻道在五年中決鬥八次之多,也和千面師太拼過;七幻道壞得不可再壞,千面師太卻是白道中嫉惡如仇的有道佛門弟子。冷蠍高飛正邪都敢招惹,是一個謎樣的怪女人,而且是最美最年輕的女人。這些人中,大都是不近人情的,日後途上他們,最好把他仍當作瘟神一般遠避為上。」

  「老君谷在近兩年中,鬼魅山堂在這兒隱身,這傢伙在各地停留不曾超過十日,在這兒卻一留兩年,怪事。鬼魅山堂是個老怪物,其實卻是正道奇人,只是又老又怪,喜怒無常,誰招惹了他,誰不致死卻要脫層皮。咱們經過老君谷,唯一安全的是別招惹這個老怪物,只當咱們是平常的百姓小民,他決不會找麻煩。」

  小化子朗朗道來,文昌愈聽愈心驚,先聽這些人的名號,就令人頭皮發緊。小化子看不見文昌的表情,往下道:「這些人都是名震江湖,出沒無常,飄忽不定,也許就在你的身邊,也許躲在窮荒絕域裡與蟲蟻開心。他們的修煉已臻化境,故且將他們列為特等高手,宇內的高人。至於一流的高手,更多如牛毛。像虯髯客吳信,左刀李雲,千里獨行白雲深,猛獅趙宏,四海神龍夏承光,龍旗東方平,千手書生尚天,粉狼宗經等等,數不完,都是江湖中佼佼出群的一流高手。半年前,四海神龍帶著愛女途經貴地龍駒寨西安府,被膽大包天的有眼不識泰山的粉狼宗經盯上了。宗經這王八蛋見了俏姐兒使不顧性命,竟找上了四海神龍的千金白衣龍女,在藍關險道七盤山十二峰下手槍人,險些丟掉老命。你那時不是江湖人,大概還不知道這些江湖事哩。」

  說到白衣龍女,文呂心中一動,心說:「那位和我交手的少女穿一身白衣,難道就是白衣龍女?」

  小化子並末注意文昌的反應,往下道:「十餘年前,虯髯客不知怎地,競在泰山頭上動土,惹上了非我人妖。人妖不但武功了得,他的神奇毒藥也令人聽之色變,把虯髯客播弄只有半條命,要他慢慢翹辮子。豈知虯髯客這老王八竟然沒死,仍和非我人妖在江湖上捉迷藏,哦!說起客字,你得小心了。」

  「我得小心了?」文昌訝然問。

  「是的,小心了。口頭上說了一客二主,那一客可不好惹,有魚目混珠之嫌,所以得小心了。」

  「啊,我這小人物算啥?用不著杞人憂天。」

  「很難說,武林無輩,江湖無歲;天下是打出來的,江湖聲望是闖出來的。你踏入江湖,假以時日,方知日後你不會出人頭地?哦!其實也沒什麼了不起,不歸客絕不會找你的麻煩。」

  「為什麼?」

  「不必問為什麼……」小化子欲言又止,頓了頓岔開話題道:「不僅這些人不可招惹,他們的門人子弟,師門尊長,都是人見人怕的難纏人物,必須多加小心,惹了小的自有老的出頭,永無了局。」

  「我用不著招惹他們。」文昌泰然地答。他也確是有點吃驚,猛獅趙宏和千手書生僅算得一流高手之列,怎敢招惹那些武林高人?他也用不著招惹他們。

  「嘻嘻!你又錯了。」小化子笑著說,又道:「也許你認為人不犯己已不犯人,便可天下太平,其實大謬。以我在龍駒寨插手架樑為例,我身為江湖入,管閒事打抱不平乃是天經地義的事,我能眼看有人在我身旁用暗器偷突而無動於衷?我出手了,基於江湖道義我又怎能半途而廢一定了之?這一來,我便捲入漩渦,與華山五丑結了怨,也就是和他們的師父天虛羽士成了死對頭。嘻嘻,你能說我不對?我又何曾故意招惹他們?」

  「這麼說來,江湖飯吃之不易哪!」文昌無限感慨地說。

  「也確是實情,只要膽大心細,機警聰明,挑得起放得下,心如鐵石,何所懼哉?人間一定放異彩。你我一見如故,不嫌小弟信口開河老氣橫秋吧?」

  「愚兄心感,小兄弟。」文昌感激地答。

  兩人談談說說,已走了七八里地,到達老君谷的中段,並未發現異象。

  繞過一座山嘴,谷道向右一折,眼前一亮,前面是一處四座山會合的盆地,比所走的谷道寬敞多了。也就是說,這兒是一處十字谷地,四座山嘴形成了一處十字形山谷,左右兩條山谷略小,峭壁百尋,谷底積雪大概深度不在丈五丈之下。崖壁上,積雪又厚又削,搖搖欲墮,蔚成奇觀,如果塌下,聲勢定然驚人。

  左面小谷通向正西,十餘匹健馬在兩側崖下避雪,不安地搖尾踢蹄,鞍馬俱全,但沒有人。

  「咦!這兒怎會有大批馬群?」小化子訝然叫。

  「人大概進入左面小谷了。」文呂提出意見。

  「咱們不管閒事,快離開。」小化子說。

  兩人策馬到了十字路口,這才看到左面小谷原來還有一個人,這人挖了一個雪坑,倚躺在坑中,如果不走十字谷口,是無法發現的,因為坑口對著谷口,其他三方面皆難看到坑中的人。

  這人生得好威猛,大環眼,獅鼻海口,留著八字灰鬍,不怒而威。上身穿了一件老羊皮大襖,前襟油光發亮,邋遢透頂。下身是打了不少補釘的青夾褲,一雙牛皮直縫靴也夠破舊,一看便知是一個中年落魄流浪漢,但在他滿面紅光的臉色上看,卻又不像個窮途末路客。

  這人的右面,格著一根打磨得光亮閃閃的鐵杖,粗如鴨卵,長有六尺,頭粗尾尖,杖身有不少樹癭般的節結,估計重量不下四五十斤,好沉重的傢伙。

  他半躺在坑中,不住舉起一個黑褐色的酒葫蘆湊到口邊,一雙神光深深的怪眼,卻從酒葫蘆上方透視著小化子和文昌,並未移動。當他看清只露出臉部的小化子時,突然一聲怪叫一蹦而起。

  小化子臉色一變,猛扯韁繩低喝道:「快走!我們對頭來了。」喝聲未落,他的馬已沖出兩丈外去了。

  「小鬼!除非你齊生雙翅飛掉了。」怪人大吼夾著鐵杖飛射而至,不僅奇快無比,雪上竟未留下他的履痕。

  文昌本來走在後面,小化子馳馬狂奔,他一怔之下再催坐騎,自然慢了些兒,剛衝出三丈外,怪人已到了身後,吼聲入耳:「滾!讓給我。」

  一陣空前猛烈的掌風突到,文昌感到一陣氣血翻騰,幸而他在百忙中向下伏,未被擊實,但也感到眼冒金星,渾身發軟。

  他不甘被人猝然擊倒,咬緊牙關拼全力向左側一滑,右拳猛揮。

  怪人正夾著鐵杖從後面凌空落下馬背,一聲狂笑,左腳急挑,踢中文昌的右拳,鐵杖閃電似的伸出,信手一挑,文昌只感到拉韁的左手掌心如被火烙,韁繩脫飛,同時右拳如被千斤巨錘所撞,掌骨像是碎了,奇痛徹骨,渾身一震,雙腳力道盡失,夾不住鞍蹬,人向下翻跌,仰面朝天墜馬。

  怪人抓住挑起韁繩,輕靈落上雕鞍,馬兒一聲長嘶,追逐小化子去了。

  文昌飛墜馬下,更無力控制手腳,太快了,距地面也太近,「撲」一聲響,衝落浮雪之中,馬蹄掀起的雪花,灑滿了他的頭面,在雪上連翻五轉。

  浮雪太厚,倒不會跌傷,可是雙手奇痛,他一時也不易爬起,更無法撥暗器回敬。

  等他狼狽地站起時,兩匹馬也衝出三五十丈了。他咬牙大恨,一面活動雙掌,一面奔向左谷口崖壁下的坐騎,他要奪馬追趕,不僅為了要助小化子拒敵,也為了他的財產全在馬包內,馬丟了馬包自然也隨之丟失,沒有銀錢在身,他如何走江湖?

  他剛奔到馬群旁谷內突然傳出一聲厲嘯,刺耳而高亢,令人聞之心中發慌。

  他不管厲嘯,伸手去抓一匹馬的鞍前韁繩。

  豈知崖壁下也有兩個雪坑,兩個紅衣老道被厲嘯所驚,睡眼惺忪地蹦出了雪坑,幾乎和文昌距著馬鞍對了面。

  文昌剛抓到韁繩,老道的巨手也閃電似的向手背上落。韁繩繫在判官手上,要取下得往上提。但來不及了,假使向上提,必被老道連手一起抓住,麻煩大了。

  他全力反打老道的右手,伸左手去取韁繩。「叭」一聲響,雙掌接觸,老道的手略一幌動,突然變爪,兩人的手扣住拉,各用全力猛拉。

  「呔!」一名老道大吼,也伸手去抓韁繩。

  一聲馬嘶,馬兒禁受不起兩人的千斤狠勁,前蹄屈倒,兩人也同時鬆手。

  另一名老道已槍道,大喝道:「抓住這小子,他定是鬼魑的供役小狗。」

  喝聲中,伸兩指急取文昌的右肩下「章門穴」,聲勢洶洶,出手極快。

  文昌雙手的痛覺仍未消失,一時無法回手,只好扭身急閃,躲過了一指。

  谷內另一聲異嘯,突又破空傳到。

  兩老一怔:「糟!是寵鬼得意的嘯聲。」

  文昌見奪馬計敗露,他的退向是谷內,兩老道在外面,想衝出恐怕不易,但又不甘心失敗,便向對面崖壁掠去,想槍另一面的馬匹。

  但他的計謀又落了空,兩老道同聲虎吼,拔出光閃閃的長劍,據起跑尾急搶而至,先截住谷口。

  文昌奪得一匹馬,飛縱而上,兩老道也到了,一名老道大吼:「小輩!你跑得了?太清宮這次大舉搜山,你死定了。」

  雲台關,也叫太清宮,在華山北面山下,是明朝時所建的古道觀,也就是千里獨行白雲深以天虛羽士身份修真之處。

  文昌一聽是雲台觀的老道,吃了一驚,不是冤家不聚頭,偏偏碰上了。

  不等他馳馬,兩老道趕到,兩把劍冷電四射,左右攻到,削他的雙手。

  他不得不棄馬,手腳齊登,倒飛離開馬背。

  「打!」他大喝,分別打出一刀一箭。

  豈知這次遇上了高手,兩老道左大袖猛拍,「撲撲」兩聲,一刀一箭全被拍落,袖風將地下的白雪震得八方激射。

  「好小輩,你有多少破銅爛鐵可以獻寶,獻啦!」一名老道厲叫。

  兩支劍象狂風暴雨,也像是無數電芒,排山倒海似的湧到,劍氣嗡嗡厲嘯,三尺外都感到劍氣壓體。

  文昌無法還手,他第一次感到手忙腳亂,也第一次和高手照面,耀目的劍光令他有點心虛,他缺少搏鬥的經驗,拔出了小劍,卻無法回手,短傢伙斗兩支長劍,而對方又是武林高手,兇猛的劍氣令他不敢近身,暗器又派不上用場,真是苦了。

  他不往後退,向谷內退,兩老道想用劍將他擊倒,短期間也辦不到。他心中在打主意脫身,左掌已準備了三把飛刀,在閃避中,他逐漸定下神,兩老道沒有他靈活,劍法也火候不夠,沒有什麼可怕的。

  兩老道步步逼進,雙劍狂揮,但文昌不接招,一退再退,劍磕不上,無可奈何。

  文昌退了一二十丈,才摸清兩老道的劍路,不但心中大安,冒險回敬的念頭油然而生。

  谷口,馬蹄踏雪聲震耳,出現了二十餘匹健馬,馬上全是紅衣老道,—並在谷頭下馬,成兩行的向谷內沖。

  這剎那間,右面一名老道飛射而至,吼聲亦至:「小輩納命!」招出「白紅貫日」,來勢兇猛。

  文昌已準備反擊,看老道挺劍急射而來,氣勢兇猛而狂妄,機會來了。他突然飛起一腳,挑起一堆雪花,向老道灑去,同時身形下挫,小劍上抬護住臉面,不退反進,柔身從劍下搶入。

  「師弟小心!」後面跟上的另一名老道大叫。

  晚了,老道猝不及防,雪花濺了他一頭一臉,一驚之下,手底都有點遲滯,電芒一閃,一把稜形小飛刀已貼地飛出,成人字形向上升,在雪花飛濺中一閃即至。

  老道在雪花飛舞中,看到文昌的身影竟然出乎意料地不退反進,柔身反撲了,心中一驚,趕忙沉劍後撤。

  「叮」的一聲,長劍被小劍托住了,無法向下落,兇猛的磨勁一觸小劍,便消失無蹤。

  同一剎那,小劍滑進,「撲」一聲輕響,大劍的向下鋒口化為一根捲曲的鐵皮,被小劍刮下來了。

  「啊……」老道狂叫一聲,腳下一虛,飛刀他看不見,也沒留心飛刀會貼地而來,又會成人字形上升,打中他的會陰,直貫腹內。

  文昌右手小劍上推,推偏長劍,左腿再飛,一記「好心腿」蹬中老道的心窩,人突然借力向後飛退。

  老道帶著慘叫聲仰面便倒,毀了的長劍扔出兩丈外。

  文昌本想向谷口逃,但馬群將近,馬上紅影入目,他大吃一驚,天!全是老道,大事不好。

  「先向谷內跑。」這是他第一個念頭,轉身撒腿便路。

  身後,晚了一步的老道叫:「師叔,那是鬼魑山堂老鬼的手下,傷了師弟,休教他走了。」

  文昌展開輕功,拼全力狂奔,短期間內,他有自信不會讓健馬追及。

  山谷左盤右旋,兩側全是高崖,即使有稍斜的山坡,但浮雪深積,衝上去也必定滑下來,爬不得。

  奔了兩里地,後面蹄聲漸查,因為山谷向上升,愈來愈小,積雪更深,馬兒也無法舉蹄。二十餘名老道,正用奇快的輕功尾隨狂追。

  繞過一道山嘴,天!白皚皚的雪地中,橫七豎八堆了八具老道的屍體,每一具屍體的頭顱,全被重物擊破,面目難辨,雪地上血跡斑斑。右面是一座突出的山脊,並不高,也不太陡峭,血跡從脊上流下,雪上斑斑點,且有不少重物滑雪而下的痕跡。顯然,這些老道是被人從上面打下來的。文昌看見怪人了。

  這怪人確是怪,一頭亂白髮長可及腰,被裡風吹得向前飄揚,像是飛奔的馬尾巴,頭頂和身上,雪花零落。怪人的面容,乖乖!膽小朋友看了,不嚇死也得大病二月。灰黑色全是皺紋的臉部,長了一雙奇大而向內深陷的怪眼,似乎有次綠色的奇光在眼中射出,令人望之渾身發冷。塌鼻子,尖嘴縮腮,山羊白鬍子。整個臉部,除了一雙深眼眶之外,似乎都沒有多少空面積了。顴骨高聳,似乎沒有肉生在臉上,像是霉爛了而後曬乾的橘皮附在頭骨上,八分像鬼二分像人,極了。

  「啊……」怪人厲嘯,雙手連揮,兩具老道屍體由然向上滑落,帶著無數雪花向下滾。

  文昌不管山脊上有人與否,逃命要緊,他越屍而過,兩具屍體滾落下,差點兒撞上。

  地下有幾把劍,有些斷了,有些仍然完好,他躲過落下的屍體,乘勢拾起一把劍,先抓住劍準備防身,再向裡狂奔。身後,有人厲吼:「清風,你去追那個小輩,其餘的人列陣。

  一名老道獨自去追文昌,大概就是清風。

  脊頂上,怪老人喋喋厲嘯,將五具屍體全往下堆,站起了抖落綠袍上的雪花,用烏啼般的聲音道:「姓白的,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明知這些傢伙不行,卻叫他們前來送死,太不像話,喋喋……你以為我鬼魑山堂會手軟麼?不會的,雜毛,我老鬼殺人從不手軟,也不在乎手沾血腥,喋喋……哦!你找來了七幻道老雜毛,難怪你敢在太歲頭上動手。上來啦!你等什麼?」

  文昌才看到後面只有一位老道追來,心中大安,轉過一座屏風形的崖角,他向前急奔三四步,突然扭轉虎腰,反貼在崖角內側,反手握劍,貼牢在內側待機。

  當他扭身轉回剎那間,似才發現數丈外另一面崖下,有一個站立的黑影,漆黑的及腰長發輕拂,彷彿是一身黑衣黑裙的女人,站在那兒象具殭屍,任由雪花灑滿他的頭髮和黑衣,不會是眼花出現的幻影,他甚至還可確定那是一個女人。

  不容他多想,老道雙腳已出現了。

  「吠!」他大吼,長劍貼壁反手推出,銀光一閃,插入老道的腰帶上肚腹的正中。

  「啊……」老道狂叫,雙手死握住劍。老道晃了兩晃,傷口鮮血噴出尺外,幾乎濺了文昌一身,慢慢向下撲倒。

  文昌人未站穩,眼角乍見,是否是一幽靈突然幻出,香風入鼻。

  他心生驚兆,不知是敵是友,趕忙貼壁轉身,定眼看去,呆住了。

  是一個千嬌百媚的女人,正站在他的身前丈五六之處,那似蘭如花的幽香,中人欲醉。

  確是一個千嬌百媚的女人,正春滿眉黛,用水汪汪令人心跳的媚目向他注視,令他心動神搖的媚色,使他的心跳加速,脈膊蓬勃。好妖媚的女人,好美的女人。

  天!好醉人的香,好撩人的美,好迷人的艷。

  正當他驚異莫名有點失措時,銀鈴似的柔婉語聲輕響:「哦!你很機警,很狡猾,很辛辣,而且夠狠。」

  他這才神魂入竅,來人不是妖魅鬼怪,確是一個人,一個活生生有血有肉的美人。他松了戒備心,垂下劍,開始定下心神,開始深深吸入一口香氣,開始打量眼前這個出現得太突然太神秘的美人。

  這女人梳了古宮裝的髮型,與大明皇律規定的髮型不同,額前有劉海,上面雲髻堆綠,後面用珠環綰住,垂下及腰的長髮尾,像一條馬尾巴,迎風搖擺。右髻旁插了一枝梅花甚是搶眼。

  鳳頭釵,珠耳墜,打扮得十分高貴。青眉媚,大眼睛水汪汪,名匠雕塑的瓊鼻,弓形從嘴邊起來形成優美的曲形線條,令人沉醉。白裡透紅的臉蛋吹彈得破,晶瑩膩滑十分可人。上身,是黑綢子窄袖衫,隱現雲紋雷鳥圖案花紋。同質黑色長裙,外套同色披風。胸前雙峰怒突,腰中絲帶把小蠻腰扎得小不盈握,真要命,這種曲線如火之至,身段之美,達到了完美之境。她整個人像一團火,黑夜中眨目光華。腰左佩了長劍,卻令人心驚,是個武林大英雄。難怪她大雪天不怕冷,穿得太少。

  「你……你是誰?」文昌垂下頭問,心中抨抨地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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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4-8 12:18:07
蔡文昌為了保命,迫不得己藏入在右壁後出手偷襲,但他在出劍之前,仍出聲先打招呼。老道功力雖比文昌高得多,但反手仍撤差勁,去勢太急,想躲也來不及了,一擊而中,含恨九泉。

  神秘的黑衣美女人突然出現,她那照人的容光和高貴的風華,令從未與女人接觸過的文昌手足無措,不敢和女人那水汪汪的,令人心動的目光相對視,詢問的聲音也極不自然。

  黑衣女人微接近,香風在空間裡蕩漾,走近老道的體前,甜美的聲音響起:「少年人,先將這屍體拖入藏起,不然會引起他的同伴找來,得趕快些。」

  文昌猛省,火速將屍體拖入壁角,黑衣女人又說了:「少年人,你的膽子不小,敢殺雲台觀的老道,你不怕日後麻煩?」

  文昌看不出黑衣女人的年齡,只知不會超過二十,二十歲以下的女人,不會有如此肝火,如此大膽的身段和裝束,但由臉色看來確是少女。他不知該如何稱呼,只好用極不自然的語聲說,「在下也是迫不得已,被趕急了。」

  「壯土是鬼魑的人?」

  「不!在下是過路的,馬被人奪了,同伴也被人趕跑了。在下被老道們迫入谷中,只好全力逃生。」

  「哦!壯士是否不是江湖人,沒有江湖人豪邁不羈氣質,是麼?」

  「在下初入江湖,失手打死人亡命天涯。」

  「請問壯士高姓大名,仙鄉何處?」

  「在下姓蔡名文昌,就是南面不遠處龍駒寨人氏,今天第一天開始亡命,就碰上了這檔子怪事。請問姑娘……」

  「哦!不必問我。」黑衣女人笑了,笑得極為明媚。

  文昌剛好抬頭,一觸她的目光和面,心中怦然,趕忙又低下頭不敢平視。黑衣女人又道:「你可以叫我黑衣姑娘。江湖人萍水相逢,不必太拘束。你既然做了江湖人,定然希望見識見識。前面有武林頂尖兒高手拚命,我們不可輕易錯過,走!我帶你坐山觀虎鬥見見世面。」

  說走便走,她步履輕盈地轉身,向另一面壁崖後走去。文昌如受催眠,不自覺地跟著她舉步而行。

  那兒有一處不太峻陡的斜坡,黑衣姑娘輕靈地向上躍升,到了上面一座鋪滿冰柱的松林下,她靠在一株松樹後,解下披風鋪在雪上,微笑向文昌道:「坐下啦!站著太過明顯,我們必須掩住形跡,方不至捲入是非之中。」

  文昌怎敢和她並坐?這女人有一種迫人的無形氣質,令這未見過世面的少年不安,無形中的壓迫力量令他拘束而不自然,訕訕地道:「姑娘請便,在下……」

  他想在另一面坐下,黑衣姑娘突然伸出晶瑩澀白的纖手,拉住了他的皮襖袂,一帶之下,他不由自主跌坐在披風上。

  黑衣姑娘在他身側盤膝坐下,說道:「你太拘束了,真是個毛孩子。哦,你多大了?十六呢,抑或十八?」

  文昌被她大膽豪爽的舉止所驚,更不敢多言,向旁挪了挪,以避開她火焰般的身體,道:「十八,你呢?」

  黑衣女人撲噬一笑,用肘輕觸他一下,道:「女人除了合八字,不會告訴你年紀多大,你問得很唐突,證明你毫無心機,我喜歡。」

  文昌心中有點不快,這女人只探問別人的底細,卻避開話題不予作答,聊了半天,她仍末說出她的底細來龍去脈,真是個不可解的神秘女人。他賭氣不再問,萍水相逢,也沒有問的必要,岔開話題向下一指,道:「姑娘可認得這些人麼?他們快打起來了。」

  他雖不敢和黑衣女人平視,但本能地感到她正用她那可令人怦然心動的媚眼,不放鬆的向他凝視。

  他不是沒見過女人,但和女人坐得這麼接近還是破天荒第一次。不知怎地,他感到這怪女人的目光委實邪門,令他砰然心跳,激發起一種奇異的感受。可就是她的完美噴火的身段,還有她身上散發的幽香,無一不是令他不安的事物,令他的視覺和嗅覺受到一種難以言宣的威脅。這種威脅,並非是生命的危險信號,而是令他不安,像是氣血蓬勃不能控制自己的危險感。

  他的生命本能逐漸萌芽,但他不匆道。

  黑衣女人確是在專注著他,媚目中泛出一種奇異的光芒,良久方幽幽地道:「你如果真想看,就仔細地看吧。」

  「他們為何在這荒谷裡拚死活?」

  「你可以定下心凝神靜聽,雙方的話都可聽得真切。」

  文昌果然定下心,凝神留意下面的變化。

  這兒居高臨下,相距不過三四十丈,成半環形仗劍峙立相持,中間並立著兩名老道,並未亮劍。

  左首的老道年約古稀,戴九梁冠,穿的不是道袍,而是別開生面的八封袍,黑底白圖案,外罩鶴氅,像是神仙中人。方面大耳,五綹長鬚拂胸,劍眉虎目,鼻直口方,相貌堂堂,赫然是個有道全真。腰帶上懸著一把古色斑斕的長劍,掛著八寶囊,看身材,高有八尺,十分雄壯,站在那兒神態自若,極有風度。

  黑衣女人的聲音在文昌的耳畔響:「看到左首那披鶴氅的老道麼?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七幻道白鶴散人。江湖中為非作歹之徒,多少都與他有交情,各種下五門的迷香藥散,他都可以配製出賣。」

  「天!他怎會是這種人?」文昌訝然問。

  黑衣女人在他耳畔輕笑,吐氣如蘭,道:「以貌取人,你的相人術向誰學的?小弟,要不得。嘮!你看,在山脊上下來的是鬼魑山堂,卻是武林中正道英雄,你相信麼?」

  她叫小弟,親密得不像話,文昌心中一跳,挪了挪身子說:「這……這委實令人難以置信。」

  「右首那個紅衣老道,是華山雲台觀的天虛羽士,也叫虛雲羽士,不穿道袍時,叫做千裡獨行白雲深。這人是個獨行大資,手底不夠硬朗,可惜被酒色掏虛了身子,不然他該成為字內高人,目下他卻被排除在字內十三高人之外。」

  右首老道身材約有七尺四五,年紀花甲,臉無須,鷹勾鼻子,薄嘴唇,雙耳招風。身穿大紅道袍,一看便知是被官府供奉的道官,道袍的下擺掖在腰帶上,背上繫了長劍,咬牙切齒站在雪地上,一雙手五指不住收縮,顯然怒極,死盯著從山脊上下來的鬼魑山堂。

  鬼魑山堂原來請下面的人上去動手,但老道們卻不肯上去,雙方僵持了良久。最後老道們破口大罵,鬼魑山堂只好下來。

  他下勢極為緩慢,一寸寸向下挪,一面喋喋笑,斜坡上積雪甚厚,不住往下蹋墜,但他一步一步落實,似乎老邁得難以下來,歪歪倒倒險象橫生,卻又不向下跌。他一寸寸向下挪,腰中的長劍拖在雪上,一面向下道:「老相好,七幻妖道,你竟替一個小輩跑腿,我老鬼替你慚愧。也是你自甘墮落,大概用春藥賣給虛雲小狗賣得好價錢,得人錢財與人消災,所以替虛雲小狗跑腿,是麼?」

  七幻道極有風度地笑笑,道:「山施主,貧道自認不行,鬥口非貧道所長。」

  「你想鬥幻術?鬥劍?喋喋喋……」鬼魑山堂怪異著問。

  「貧道只想做魯仲連,希望施主高抬貴手。」

  「呵呵!我老鬼如果抬手,便有好戲上場了。」

  「施主如果將秋山煙雨圖還給虛雲道友,貧道願……」

  鬼魑山堂在懷中一陣亂掏,掏出一捲尺二長的岫卷,揚了揚搶著說:「是這玩意麼?小李將軍書得並不好,太細膩了。」

  小李將軍,是唐朝李思訓的兒子,李思訓的書筆格尤勁,善書畫碧山水,為北宗之祖。他的兒子李昭道,也善書山水,筆風繼承了父親,卻加上了巧細精緻,人稱李昭道為小李將軍。鬼魑山堂恨恨地說,將圖納入懷中。

  驀地,他身形一陣搖擺,「哎」一聲驚叫,腳下失閃,躺倒在浮雪上,向下急滑。

  浮雪飛舞,鬼魑山堂手腳亂動,和無數積雪沖滾而下,來勢洶洶。

  老道們一怔,怎麼?宇內十三高手之一的鬼魑山堂,竟然如此窩囊?

  人和積雪急衝而下,到了谷底。

  「殺!」一聲厲吼震耳,眾老道只感到心向下沉,腦中發脹,耳膜欲裂。

  厲聲未落,山谷回音震鳴,鬼魑山堂已經一閃不見,神奇地到了老道們的中間。龍嘯響處,長劍出硝,但見電芒一閃,兩名老道已齊腰而折。

  「啊……」第三名老道還弄不清怎麼回事,鬼魑山堂的長劍已貫入他胸口,慘叫著倒了。

  老道們大亂,吶喊著撲上。突如其來的襲擊,令他們心膽俱裂,鬼魑山堂的身法太快,下手凶狠辛辣,連七幻道也來不及截出,太可怕了。

  鬼魑山堂人化狂風,電芒飛旋,從左撲向右面,劍到人倒,時揮時點,手下絕情。

  「哎……呀……」

  「啊……」慘叫聲此起彼落,老道們不是被揮掉腦袋,便是被貫穿心窩,只極短的剎那問,已有八名老道濺血劍下。鏗鏘的雙劍交錯聲撕裂著人的神經,鬼魑山堂出招是硬攻硬搶,下手不留情,他似乎瘋了。

  七幻道一聲怒吼,撤下了寒芒如電的長劍急截而出,一面厲叫:「姓山的,你好無恥。」

  虛雲羽士眼見同伴已死,只感到五內俱焚,一聲怒嘯也從另一面截出。

  鬼魑山堂不和七幻道照面,迎著虛雲羽士疾衝,飛旋而至,一聲狂笑道:「先剪羽翼,你們便飛不了。殺!」

  殺聲剛出,後面的七幻道已將迫近。

  鬼魑山堂前面,正有兩名老道擋路,雙劍齊遞,兇猛地迎面截住。

  鬼魑山堂一聲厲嘯,「錚錚」兩聲盪開兩把長劍,閃電似的從兩老道中間穿過,越過的剎那間,反手揮出兩劍,並未回頭,電芒閃處,鮮血激射,他已撲向虛雲羽士。

  兩老道同聲慘叫,背上各裂了一條大縫,在垂死的慘叫聲中,兩人如中雷擊,上身向上猛挺,丟掉劍,歪歪倒倒衝出兩三步,栽倒在雪地裡,將七幻道阻了一阻。

  「道友們快離開,你們礙手礙腳。」七幻道七竅生煙地叫,凌空越過屍體,撲向鬼魑山堂的背影。

  虛雲羽士只配稱一流高手,怎接得下武林十三奇的絕學?他眼看鬼魑山堂狂野地衝到,慘綠色的身形和眼神已令他心向下沉。但為了鬼魑山堂懷中的秋山煙雨圖,卻不甘心放手,一個貪字,令他含恨九泉。

  眼看電芒射到,一點銀星一閃即至,點字訣從宮中遞到,沒有怕的必要。他一咬牙,劍尖一提,立即將對方的劍尖錯開,搶得了機先,一聲怒吼,乘勢突入。他感到鬼焰山堂沒有什麼了不起,劍上的內力並不兇猛,錯尖時未被震開,何足懼哉?身隨劍進,全力遞劍。

  得手了,「嗤」一聲錯劍厲嘯傳出,劍已遞出一半,劍尖已快攻到對方的右肩內側,這一劍成功了。

  豈知變化不測,劍上突然傳來無窮大的反震力,虎口欲裂,反震的奇猛力道令他右膀又痛又麻,而且直迫內腹,真氣一陣浮動,右手力道突然消失了。

  「撒手」鬼魑山堂冷此,手腕一斗一統。

  「錚」一聲脆響,虛雲羽士的長劍激射三丈開外。

  接著,電芒連閃兩次。

  「啊」虛雲羽士狂叫,向後倒退丈外,用手掩住、臉面,血從指縫中沁出。他臉上挨了兩劍,劃了一個斜十字,交點正在鼻尖上,鼻尖不見了,面夾和顴骨皆被割開,隨之而來的是徹骨奇痛,他知道完了,背上小挨了一劍。

  鬼魑山堂已如影隨形迫進,反而閃在虛雲羽士身後,一劍揮出,從左琵琶骨斜向左腰,在老道背上開了一條大縫,肉綻骨傷。

  七幻道已經到了,但虛雲羽士擋住了他。

  虛雲羽士並未倒下,可腳下散亂搖擺欲墜。

  七幻道從右繞過,大吼道:「老鬼,納命!」

  鬼魑山堂從另一面繞走,兩人以虛雲羽士為核心旋』轉。鬼魑一面轉一面喋喋地笑,一面道:「虛雲羽士,千里獨行姓白的,你將慢慢地死,再等片刻你的血液將被凍凝,然後升天。」

  兩人繞了兩圈,虛雲羽士眼前已無所見,踉蹌文撐住不倒,虛弱地叫:「我……我的秋……山……煙雨……圖……」

  另兩名老道突然乘機撲上,向鬼魑山堂身後猛揮長劍。

  鬼魑山堂如同背後長了眼,飛快地旋身出劍,然後轉回原位。

  「錚錚」兩聲脆響,兩支劍飛上半空。

  「嗯……」兩老道低叫,一個臉分為兩片,一個胸前斜開膛,衝勢末止,急撞而上。

  七幻道果然厲害,乘機截出,創劃出一道半弧形光華,截住了。

  鬼魑山堂一聲狂笑,也兇猛地揮劍硬接。

  兩人功力修煉相差無幾,劍氣火候相當,所以看去與平常人拆招並無不同,只多了劍氣衝擊時的懾耳奇嘯。

  「錚」一聲暴響,劍鋒相錯相交,火星激濺,鬼魑山堂的劍沒有七幻道的堅刃,損了口,兩劍同向側飄。

  真不巧,兩老道的軀體,恰好撞上了鬼魑山堂。虛雲羽士也被鬼魑山堂反震而回的劍尖掃過腹下,腹裂內臟出,也撞向鬼魑山堂的左側,四個人擠成一團。

  七幻道也在同一瞬間折回,一劍猛揮。

  鬼魑山堂身陷危局,吃了一驚,想接招已不可能,左手抓住虛雲羽士的身軀向右猛推,阻攔七幻道。他以為七幻道決不會毫無顧忌地出劍,卻料錯了。

  七幻道不是善男信女,他才不管虛雲羽士的死活,良機不再,他豈肯撤招。

  劍過頭落,虛雲羽士死得真慘。

  劍尖無情地劃過鬼魑山堂的腹下,衣袍裂開,袍帶亦斷,護身神功擋不住七幻道的寶劍一擊,受傷了,鮮血染紅了下身。

  「撲撲」兩聲,秋山煙雨圖岫分成兩段,跌在鮮血斑斑的雪地上。

  「好妖道!你這狗養的好狠。」鬼魑山堂厲叫,他指的是七幻道向虛雲羽士下手的事。

  七幻道用劍招作為答覆,氣吞河谷似的連攻八劍,把鬼魑山堂迫退三丈餘,一面厲聲道:「老鬼,你該自己抹脖子,不然你將死活都難。」

  鬼魑山堂舞劍自衛,逐步後撤,哼了一聲道:「不見得,你的玩意如此而已。」

  「貧道知道你的修行已臻化境,不懼迷魂大法,不怕喪智迷香……」

  「還不伯你的飛磷毒火,這些妖法玩意你只能哄騙凡俗子。」鬼魑山堂接口,躲開三劍還了一招。

  七幻道緊攻五劍,一面道:「你已支持不了多久,貧道要用真本事硬功夫擒住你示眾江湖,用你的血肉,增加貧道的名望。哈哈!你也有今天,虛雲道友死該限目,著!著著!」

  「錚!錚錚……」龍嘯乍起,罡風大作,兩人狠拼不已。

  遠處觀戰的黑衣姑娘目力超人,突然站起道:「走!機會來了。」

  文昌茫然站起,驚問:「姑娘你要……」

  「我也是為秋山煙雨圖而來的,快走啊!」

  不管文昌肯與不肯,突然扣好披風,拉住文昌的右手,飛掠而下。

  文昌身不由己,只感到黑衣女人的腕力委實驚人。他第一次和女人的手接觸,這隻小手接觸,這隻小手柔若無骨,溫暖而膩滑,有一股奇異的電流傳遍他的身軀,難以形容的感覺令他心跳如擂鼓。小手雖柔軟膩滑,有一陣奇異的內力大得驚人,不允許他反抗,也用不上勁,除了被帶著跟著跑以外,毫無辦法自主。

  黑衣姑娘領先,從文昌奔入谷內的路線飛掠而出。

  死剩的五名老道中,有三名嚇得站在遠處發抖,有兩名正提心吊膽走向虛雲羽士的屍體。當他們看清虛雲已經斷氣時,也看到被削成兩段的書岫。書岫兩端都有絲繩捆紮,所以都未鬆開。

  他們不救人,不約而同地去搶書岫,每人抓了一段。

  黑衣姑娘放了文昌,低聲道:「等我,不可出面。」

  聲落,她己遠出五六丈外去了。

  兩老道剛站起,黑影突臨,冷叱聲亦道:「放下書岫。」

  一名老道機警,大叫一聲,將書岫向激鬥中的兩個怪物擲去,報頭便跑。

  一名老道捨不得丟手,一聲怒吼,舉劍疾揮。

  黑衣女人冷哼一聲,身形後仰,飛起一腳,「撲」一聲踢中老道持劍的手,掌齊腕折斷,和長劍凌空飛起。「哎……」他叫,扭頭狂奔,奔了三步,只感到後心挨了一擊,撲倒在地,在知覺失去剎那問,書岫已被人奪走了。

  激鬥中的兩個怪人,聽叫聲用眼角餘光向這裡瞧,七幻道突然暴退,伸手抓向飛來的書岫。

  鬼魑山堂晚了一步,他抓起一把雪一全力擲出,在七幻道抓住書前,雪團到了,「啪」一聲響,碎雪飛濺,斷書小岫回頭便飛。

  黑衣女人將奪得的半段書岫藏入懷中,掠向回頭激射的另一段書岫。

  七幻道到了,訝然叫:「是你這妖婦……」

  叫聲中,左手疾揚,大袖舞中,罡風乍起,一陣淡紅色比雪還冷的怪霧隨袖捲出,刮向黑衣女人。同時,身劍合一射到。

  黑衣女人知道厲害,不敢再抓飛來的書岫,向左急射,一面伸手拔劍,另一手解下披風一抖,罡風虎虎向前卷,將紅色怪霧蕩得向相反方向急飄。

  「打!打!打!」她冷叱,三道淡淡灰影連珠飛射。

  七幻道向旁急掠,在間不容髮中避過三道灰影,兇猛地重新撲上,厲叫道:「好妖婦,你竟向我施展奪魂神梭,要你的命。」

  叫聲中,左手疾伸,一具紫銅管中的噴出無數綠色磷星,遠及丈外,熱流回逸。

  黑衣女人一聲嬌笑,像一陣風向後退,道:「喪智迷香與飛磷毒火你全用上了,記住,是你先用的,咱們的賬慢慢算,何不先奪書岫?不必沖老身來……糟!老鬼……」

  七幻道果然醒悟,扭頭回掠。

  可是晚了一步,鬼魑山堂已經拾起了半段書岫,向谷底飛掠而去。

  七幻道狂追不捨,一面大罵:「老鬼,大雪茫茫,人無法藏匿,你上天我迫你到雲霄殿,入地我追你到地獄枉死城。」

  黑衣女人也收劍狂追,三個人相隔各有久七丈,功力相當,不易拉近。

  文昌躲在崖角,見三人以無以倫比的奇快身法射來,嚇得貼壁藏身,手心在冒冷汗。剛才看了他們交手拚命,他也感到毛骨悚然,怎能不躲?

  第一個經過的是鬼魑山堂,一閃而過。

  第二個是七幻道,這妖道眼角瞥見文昌,認出文昌正是先前殺了一名老道逃走的人,是鬼魑山堂的黨羽,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在經過時突然一袖扔出,再向前狂追而去。

  文昌感到一陣兇猛的潛勁湧到,剛好打基礎的無極氣功,無法抵抗這陣兇猛的潛勁,竟感到渾身一震,腦中轟然作響,眼前一黑,氣血翻騰,腳下發軟,「嗯」了一聲坐倒在崖根上,神智漸昏。

  黑衣女人到了,見狀吃了一驚,倏然止步依戀地盯著飛掠而去的兩個背影喃喃地道:「追不上他們了,追上了也不易得手,可惜!」

  她走向昏厥了的文昌,扶起他餵了他一顆丹丸,略一查看眼臉和脈息,抱起他向谷外走,臉上泛起令男人沉醉的笑容,自語道:「這是一塊渾金璞玉,至少十天半月裡我不會為了找不到好子弟而發愁。唉!這年頭,像這種品質上乘外表英俊的年輕男人,愈來愈少了。」

  四名老道早就溜了,谷中散佈了許多失了主人的坐騎。狂風旋得雪花不住飛舞,漸漸掩沒有雪地上的血跡和屍體。

  不知經過多久,文昌悠然醒來。

  首先,他感到幽香中人欲醉。

  其次,他感到如同處身在波濤聲中,他張開虎目,吃了一驚。這是一座窄小的車廂,是達官貴人豪門巨賈的雙座輕車,兩側設門,前有用繡帷住的小窗。裡面的陳設,一色黑,黑帷簾都是沉重的黑色毛織品,用發光的黑絲繡著氣勢蓬勃的雲卷,和奇形怪狀的雷鳥圖案,所以看去雖全是黑巫色,但仍可看清光亮的黑絲線圖案。這種圖案,與在山谷內所見的神秘黑衣女人衣裙的圖案完全一樣,不同的是放大了許多而已。

  身旁,一個溫暖的,香噴噴的,柔軟的胴體,正用一條玉臂半挽住他,相偎著並肩半躺在軟綿綿的車座裡。車行速度不徐不疾,蹄聲輕微,輪聲微弱,但車身仍有些微搖動,偎在一起的一雙男女,擠得緊緊地肉帛相見。

  他想掙起,但似乎有點疲倦。扭頭一看,哦!是黑衣姑娘,他怎麼和她同坐在一輛華麗輕車裡的?

  他記起來了,七幻道老毛不問情由打了他一袖,一擊之下,他昏倒後人事不省。

  「哦!是她救了我。」文昌總算想起了處身車中的原因。

  他開始打量身畔的美人,黑衣姑娘似乎好夢正甜,睡得正香,馬車輕搖,馬蹄和車輪在積雪的道路上馳滾,聲音不噪耳,難怪她能安然入睡。

  兩人臉部幾乎並在一塊兒,看得真切。她確是美,美得艷而不俗,媚中帶樸。他凝注著她的眼角,那兒晶瑩而略帶淡紅的肌理極為細膩,看不到任何紋路,這證明她年紀甚輕。

  「怪!她小小年紀,怎有如此精深的修煉,敢和宇內十三高人交手的人,豈會如此年青?蔡文昌哪!你該慚愧,你該刻苦用功,你比她差得太遠了。」他心中自語。

  一個人的成敗,有時決定在一念之間。意志不堅的人,一生中也許有一萬次自奮自勉的念頭,但轉過身後便又置諸腦後,甚至忘掉了,這種人如果能成功,可能是他祖上有德。

  文昌在這一念之間,決定了他日後的命運,他下決心苦練,要將甘年的進程加速地完成,他確是知道所練的無極氣功,是靈門氣功中超乎一切的無上絕學,不然絕不會在短短十二天之內,他能潛下黑龍潭采割玉髓龍角芝。同時,他已經從經驗中獲得證明,已可以神馭氣運聚集於某一部位抗拒外力所加的打擊。他挨得起拳腳,致命的暗器可化去貫入的八成勁道。目前,他火候不夠,還不能抗拒外力的沉重打擊,他相信不久之後,定能以先天真氣護身,假使不是修煉比他更渾厚的人,他相信必定可以應付自如。車兒輕搖,黑衣女人的身體,幾乎全靠在他身上了,一陣陣女人特有的幽香,以及肌膚的磨擦,令他漸漸地在身上起了奇異的變化,一陣神奇的激動浪潮向他淹到。他已是十八歲的大男人了,正是最危險的年齡。「克隆」兩聲,左車輪陷入一個小坑,一沉一浮,車兒顛了兩顛。

  他右面的黑衣女人突然向他傾來,他本能地伸手將她扶住。因此一來,他幾乎將她抱在懷中了,但黑衣女人並未因此而醒來。

  「哦!她到底是個女孩子,不知道險惡,在一個陌生男人身畔,依然睡得如此香甜。」他想。

  他卻沒進一步想想,黑衣女人孤身出現在大雪封山的山谷中,和宇內十三高人爭奪秋山煙雨圖,殺人如兒戲,豈會睡得這麼沉?

  他雙手用勁,想把姑娘扶正,但感到仍有虛弱之感,車不住輕搖,扶正後同樣會倒,試了兩次,他只好放棄,又不忍心驚醒姑娘,只好扶著姑娘的香肩撐著。

  不久,他感到有點受不了,一個氣血方剛的成熟少年,擁著一個花朵般的美女而且只有他們兩個人,要說不動心,這傢伙可能有毛病,必須快找醫生。

  嗅覺和視覺是令男人烏天黑地迷亂的根源,他被幽香熏得渾陶陶,被她那美好的五官和曲線玲瓏的胴體,激發了生命的本能,生命之火逐漸燃燒。

  但後天所加的倫理束縛,卻又令他悚然而驚。最後,他只好屏除雜念運動分心,和生命的本能搏鬥。

  車衝下一道低谷,突以全速向上爬升,積雪的冬天在山區內行車,極為罕見,下得快,衝上卻不易。

  「叭叭叭!」鞭聲震耳,車兒突然上升。

  黑衣姑娘身體一陣急搖,文昌的背抵住了車墊,有點吃力,只好叫:「姑娘醒醒,姑……」

  黑衣女人星眸張開了,羞赧地一笑,坐正身體道:「咦!我竟睡著了?失禮,失禮。」

  文昌注視她半天,怔怔地答非所問地道:「姑娘你笑得好美。」

  「咦!你在挖苦我麼?老太婆了,這種話已不中聽了。嘻嘻!」黑衣女人笑答。

  文昌笑了,笑得很開心,笑完道:「在下老太婆見過不少,卻從沒見過你這種老太婆。」

  馬車升上坡頂,車兒又平穩地前駛。文昌一時高興,說完信手拉開窗簾。窗外,白雪茫茫,一片銀色世界,所有的峰巒全成了白頭山,所經處,是一條大宮道。

  「咦!這是何處?」他訝然問。

  「你向後看看。」黑衣姑娘答。

  他伸頭出窗,天色已放晴,罡風砭骨,看光景已是已牌初。

  後面不遠處,三峰秀絕妍出雲表,正是華山三峰,峰東面一些小峰,片削層懸,北面,卻是一些小土崗,全被白雪所掩,光燦耀目。

  「咦!很像是傳說中的華山天外三峰。」他訝然叫。

  「你沒有到過華山?」黑衣姑娘問。

  「我只到過商州。」他據實答。

  「那就是天外三峰。我們已離開華山了,再走十餘里,你反而看不見華山,到潼關還有五十里左右,要出了潼關才能重見華山。」

  「什麼?姑娘之意是要到潼關?」

  「正是此意。」

  「不!」他叫,扭頭叫:「在下不到潼關。」

  「你身體還未復原,走江湖志在四方,你……」

  「在下有朋友在華陰相候……」

  「你的朋友不會等你,你知道你昏迷了多少天?」

  「我……我昏迷了多少天?」他吃驚地反問。

  「三天,我帶著你在西嶽廟附近住了三天。」

  「天,我竟昏迷了三天?見鬼,見鬼!」

  「這並非你禁受不起七幻道老妖道一擊,而是我怕你受了嚴重內傷,所以用藥物讓你安睡。唉!你也許不知道,我為了不放心你,所以三天中衣不解帶,累得在車上也睡著了。」

  文昌呆住了,竟然過去了三天,小化子被對頭追去,存亡未卜,兩人又未事先約定在何處相會,這可糟了。

  「小弟弟,你想什麼?」黑衣女人關心地問。

  「真糟!我那朋友不知怎樣了。」

  「貴友是誰?是男是女?」

  「一位小兄弟,在老君谷被一個持鐵拐的老傢伙追跑了。」

  「那是江湖防神夏候天,他在等虛雲羽士算帳。這人功力比虛雲羽士強不了多少,貴友的造詣……」

  「與虛雲羽士同列一流高手。」

  「你是說貴友逃掉了?」

  「正是。」

  「那倒無妨,相差無幾的人,如果不拚死,逃得掉的。」

  「但……在下心中不安,而且在下西安府仍有朋友。姑娘臨危援手之德,不敢或忘,容圖後報。在下必須下車。」說完他去推車門。

  黑衣女人忘形地拉住他,急道:「目前你不可出面走動,那七幻道老雜毛仍在華陰附近搜尋,雲台觀的人也遍佈華陰和華山左近,你功力未復,豈可冒險?且隨我先到潼關,等十天半月風聲鬆些再回來,行麼?不管行是不行,我不放心你冒險。」她見文昌意動,隨手取下掛在壁間的灑胡蘆,遞過道:「請安心等幾天,急不在一時,欲速則不達,陪上性命更是一切成空。喏!我替你準備了一胡蘆太白酒,你如果有李太白的酒量,不妨干了。快到解凍的季節,路上不好走,今天不知能否趕到潼關,車上不了坡,也許得在山坡下過夜哩!」

  文昌接過酒胡蘆,心中很亂,灌了一口方記起失禮,趕忙道:「謝謝你,這酒真好。」

  「這是西安最名貴的酒。據說是詩仙李太白最喜歡的上品,但願你也喜歡。」

  文昌心中很亂,當然喜歡,借酒消愁,一胡蘆酒他喝光了。

  「看來,我得避避風頭了。」他掛好酒胡蘆奧喪地說。

  黑衣女人笑得好甜,大膽地用纖手輕撫他的面頰,親切得令他坐立不安,用最溫柔的聲音輕輕地道;「小弟弟,你的心很亂,何必呢?江湖人必須有超人的胸襟,方能應付未來的一切危難。安心吧!我相信我能替你分憂。我是一個孤零零的江湖女人,能為你盡力,我深感榮幸。哦!。不必憂心重重愁眉苦面,對我笑笑好麼?你笑很令人心動,你……」

  酒在文昌心中發燒,酒裡面有些奇異的藥物在發生作用,誘發了生命本能,令生命的本能發熱發光。他只感春天已經光臨了,血液在沸騰,虎目中異彩閃亮,死盯她的秀面。這張臉在向她召喚,這豐盈的胴體在向他惑,他迷失了自己,他眼中除了她,已切已經不存在了。

  驀地,他抓住了她,俊面通紅,細聲著道:「姑娘,你……忘了,你知道你多……多動人?」

  他的手在發顫,力道漸加。

  她羞怩地吃吃笑,例入他的懷中。

  駕車的是一個老蒼頭,任由馬兒信蹄輕馳,車外面是嚴冬,車裡面春天光臨。

  酒裡面,有強烈的激情素,並非毒藥,也不會迷失本性反而會刺激本性。本性是甚麼?有一千種不同的回答,有一萬種不同的見解,正確也吧!反正就是這麼一回事。其實,一個老於此道的女人,對付一個剛涉世道乳毛末干的小伙子,根本不必借用外物便可應付裕如,世間只有守身如玉的女人,男人卻不多見。

  午牌正,一個半時辰,馬車跑了二十里。

  這一帶是華山餘脈,崗巒重重,直抵潼關,潼關其實是華山的東北尾處。在官道上行走,被崗□所掩,反而看不見太華三峰,可知道這一帶仍是山區。

  據傳說,華山原來與潼關對面的首陽山是一座山,但黃河從北面洶湧而下,無道發洩,河神巨靈一看不對,掌劈開了山脈,再加上一腳,踏出一條河道,掌印腳跡,據說還可以模糊地看出云云,這一掌真厲害,用掌揍人,說是享以巨靈之掌,典故出此。華山首陽既然原是一座山,可知潼關以南必完全是山區。

  車中,一雙男女擁得緊緊地,依偎著養神。

  驀地車輪被輪旁橫木卡住了,吱吱兩聲,剎車了。

  「為何停止?」黑衣姑娘閉風目問。

  外面馭車座上,老蒼頭的聲音傳到:「稟主人,有擋路的。」

  「叫他們走。」姑娘懶散地答,

  「恐怕不易。」

  外面,馬蹄踏雪之聲大起。

  黑衣姑娘半躺在文昌懷中,髮亂釵橫,衫裙凌亂,飽滿的酥胸半露,晶瑩的肌膚,深深的乳溝,暴露在砭骨的冷風中,她卻一無寒意,仍閉著鳳目,懶散地道,「讓他們看看車廂旁標幟。」

  「稟主人,恐怕他們正為主人而來。」老蒼頭的聲音仍然平靜。

  「是何來的?」

  「像是黑旗令主的手下。」

  黑衣姑娘坐正了身子,似乎一驚。

  文昌也臉色一變,黑旗令主,不是一客二主的黑旗今主常見麼?天!他初履江湖三天,第一天便遇上鬼魑山堂和七幻道白鶴散人,今天又碰上了黑旗令主常見,太巧了,三天中將見到十三高人中的三個,真太巧了。

  黑衣姑娘立即緊張地穿好衣裙,扣上披風佩上長劍,一面低聲叮吁:「如果動手,切記不可胡亂參予,最好不要離開馬車,小心了。你先露面,但不用出車。」

  她忘了將來來的半段書岫放回懷中,遺留在文昌的身旁。文昌也著手結紮,並未留意。

  黑衣姑娘輕輕拉開簾門窗,她從格中向外看,待機掠出。

  文昌也從另一面拉開窗簾,扳開窗伸頭向外打量。

  這是一處小山蠻圍繞的谷地,白皚皚的山巔,有不少騎馬的黑衣人散佈其間,官道前面半里地,五人五騎正攔住一輛輕車搜查。另六人六騎,正策馬馳近,迎面截住,兩名騎土策馬從兩側妙到車左右門旁。

  「平民百姓報名,江湖朋友亮號。」前面一名黑衣大漢高唱,威風凜凜。

  趕車的老蒼頭淡淡一笑,道:「深山藏猛虎湖海伏蛟龍,道上同源。」

  他是說,咱們是同道,但不是走江湖的人,而是隱身暗處主持大局的一方之霸。

  「請亮號!」大漢接著叫。

  「臥虎藏龍,不亮也罷。」這是說,咱們的名號不宜洩露,你們不必尋根究底。

  「搜!」大漢吼叫。

  左右兩匹馬上的騎士策馬走近,要搜車了。

  「且慢!諸位不顧江湖禁忌麼?」老蒼頭也怒吼了,

  大漢並不理會老蒼頭的抗議,安坐馬上沉著臉,道,「咱們奉上命所差,在這兒搜尋可疑人物。閣下既然托大不亮名號,不能怪咱們放肆。」

  「草駕奉誰所差?」老蒼頭厲聲問。

  大漢反手在背上拔下一個旗囊,取出一支一尺八寸的黑旗,黑鐵桿、黑旗面、黑流蘇,迎風一抖,三角形的旗子展開,中間現出一個碗大的銀色「常」字,平平無奇,並無異處。他將旗高舉,劃了一次圓圈,「刷刷一聲高舉大喝:「黑令中天,威鎮宇內。」

  按江湖目下形勢而論,除了一些高手名宿之外,一般江湖朋友見了黑旗令,會害怕的行禮退走。這位黑旗令主,乃是宇內黑道朋友的精神領袖,他安坐盟主寶坐二十年,聲譽之隆,黑道群雄中無出其右。黑旗令所至,江湖朋友甚為尊敬,大的紛爭,持令的人可以出面排解。黑旗令共有三種。一是銀字令,共有十六面,旗桿上刻有代名,十六個字是:「干兌離震異坎良坤,休傷生杜景死驚聞。」二是金字令共有十二面,刻上了十二時辰的代字。三是紅字令,有五面分為東南西北中五字排列。三種旗分為三種等級,分由各地黑道高手執用。紅字令地位最高,銀字令最低。如無重大事故,令旗是不可以隨便亮出的,不亮則已,亮則有無比權威,黑道朋友必須聽候吩咐,不是黑道中人,也必須行禮退走以示尊重。假使有不怕死的朋友不怕事,違令或者抗,不啻藐視令主,將有大禍臨頭,將受到慘烈的懲戒,後果太可怕了。

  事實上,黑道朋友並非官府,他們的組織並不健全,而且大多數人都不願受任何人的拘束,他們過慣了自由自在的生活,為非作歹更不願被人發覺。所以自古以來,所謂盟主霸主一類玩意,理采的人並不多,稱雄道霸也沒有多少人介意,人的慾望永無止境,干涉別人的慾望必定有麻煩,麻煩必須克服、克服必須有超人的才能。黑旗令主本身的才能高超又高超,他的黨羽也是人中佼佼,誰要不聽管束,鐵雄手段立加於身。

  江湖朋友過慣了自由自在的生活,卻又惹不起黑旗令空,只好馬馬虎虎敷衍了事。黑旗令出現,忍口氣讓一步:沒有黑旗令,依然干他自己的勾當,所以當彼此之間有過節結梁子,大多不願驚動黑旗令主的大駕、自己解決,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各自快意思仇。萬一有黑旗令出現管事,當時沒話說,事後再算,黑旗令不會一輩子跟在屁股後面管臭屎尿賬。

  近百年來,武林中日漸混亂,小門派如雨後春筍,大門派的子弟因不滿派中的明爭暗鬥。也紛紛自立門戶,某某派某某門爭相標榜,與六大門派爭短長,三個人也稱為派,兩個人便可稱門、收十來個小把戲爛癟三,居然也高舉門派招牌出出風頭,反正誰也管不著誰,形成門派林立、空前茂盛的局面,也亂得一塌糊塗,

  白道朋友中,除了六大門派的一流高手之外,大多數的人對黑旗令主有所顧忌,非不得己不敢和持有黑旗令的人公然衝突。也因此一來,黑旗令主常見在江湖的聲譽,不但保持了二十年而不墮,且日漸盛隆。

  有這許多問題存在,所以黑旗令並非是萬應靈符,碰上一些不知死活,受不了烏氣的莽夫,經常要出些大小批漏。二十年來,持有銀字令的人,先後死了四名,持有金字令的人,也被人宰兩個。甚至頂尖兒高手持有紅字令的北路之豪、京師魔影子賀開亮,也在十年前被人剖走了六陽魁首,這事牽連極廣,至今仍是無頭血案。好在常令主有的是人,死了又補上一個,而對膽敢藐視令主的莽夫,報復手段之狠也日見慘烈。

  黑衣大漢聽老蒼頭的口氣不小,不許檢查,一時摸不清來路,請出了銀字令旗,也喝出了道。

  老蒼頭一看是銀字旗令,淡淡一笑道:「閣下,讓路。」他鬆開了剎車木,便待趕兩頭健馬起步。

  六大漢臉色一沉,同聲大吼:「你好大的膽,叫車中人出來回話。」

  文呂的頭早已伸出窗口,耳聽黑衣姑娘用傳音入密之術在後道:「小弟,問問他們為何而來。」

  他硬著頭皮伸手出窗,問:「諸位為何而來,何不見告?」

  左面大漢見文昌一表人才,且年歲甚輕、更模不清來路,敢違抗黑旗令的人,豈是無名小卒?答道:「奉鄙長上的金渝,攔截在老君谷劫走秋山煙雨圖的鬼魑山堂,與老妖婆黑魅谷真。」

  文昌心中暗驚,但也鬆了一口氣,鬼魑山堂已不知逃到何處去了,黑魅谷真老妖婆他可末見過。

  「怪!搶圖的人有黑衣姑娘一份,怎麼牽扯上黑魅谷真老妖婆?」他心中暗怔,腦中湧上了疑雲。

  難怪他生疑、黑魅谷真是個女淫妖,既稱為老妖婆,自與美如天仙的黑衣姑娘無關。他哈哈一笑,道:「在下車中只有一位女伴,卻不知誰是鬼魑黑魅。」

  「在下奉命行事,必須一搜。」大漢答。

  文昌推開車門,道:「請尊駕過目……」

  話未完,大漢已看清車內的黑色陳設,臉色大變。同時,黑影一閃,黑衣少女已從右面車門穿出,像一陣黑煙,撲向迫近車門的另一名騎士,人在空中電芒乍閃,大漢一聲未出,腦袋突然在電光閃過時掉下馬來。

  老蒼頭一聲長笑,「叭叭叭」鞭聲震耳,八雙馬蹄向前衝,馬車突然沖滾。文昌還未弄清怎麼回事,跌回車上發楞,莫名其妙。

  原和文昌答話的騎土,兜轉馬頭發出一聲震天長嘯,然後尖聲大叫:「黑魅、黑魅,黑……」

  遠處峰領上的人馬,紛向官道衝下。

  黑衣姑娘已閃電似的越過輕車,撲向攔路的四名騎士,好快!四騎士也飛離馬背,兩文劍兩把刀四面合圍,手持銀字旗令的大漢收了旗令,挺劍迎上叫:「老妖婆,留下秋山煙雨……啊……」

  黑衣女人的劍,已錯開他的劍,乍現乍隱,他胸前出現了劍孔,鮮血激射,丟掉劍跟著奔出,慘叫著衝倒在地。

  同一瞬間,另一名大漢的單刀掠過黑衣女的身側,一刀落空。黑衣女反手揮劍,電芒一閃,大漢的右頰挨了一劍,劃開了一道大縫,從右顴骨下,經過口部直從左夾抵達左肩,一聲慘號,向前撲倒。

  老蒼頭的馬車到了,長鞭猛揮,馬車從左繞過,從左面撲來的騎土被長鞭抽中肩背,飛墮下馬。

  黑衣姑娘人如狂風,一照面之間,四名大漢全部斃死,快速絕倫的攻勢,即使目力最佳的高手,也難分辨她的招式,人劍不分,劍到人倒。

  她躍上車座,低聲道:「衝!這些傢伙該死。」

  說完,從中間車轅掠過,嶼立在兩馬中間的橫揖上,手中多了一條丈二長鞭。健馬狂奔,她衣裙飄揚,黑披風招展,她卻屹立在那兒,隨著馬兒上下顛簸,卻站得像是釘在馬揖上不動,令人替她捏一把汗。

  老蒼頭卻神色緊張地道:「恐怕黑旗令主常老狗已經來了,咱們寡不敵眾。」

  黑衣姑娘扭頭恨恨地叫:「定然是秋丫頭吃裡扒外,出賣了咱們,我要活剝了她。」

  「秋丫頭並不知主人走撞關。」

  「她知道,我曾告訴過她,並且叫她帶著其他的人走華陰,吸引老鬼們的注意,常老鬼卻在這兒等個正著。這賤人,該死一千次。

  「主人,我們該離開正路。」

  「不!日後傳出江湖,說我的輕車被常老狗奪走了,像話麼?事急時,你保護蔡哥兒脫身,我要教訓教訓常老狗,他竟敢找起我的麻煩來了。」

  車中的文昌,只驚得毛骨驚然,他已明白了九分,這黑衣女人果然是黑魅谷真。難怪他不克持做了她的慾海之俘,唯一難以釋懷的是,老妖婆在傳說中已經是花甲老婦了,為何仍如此年青?難道世間真有長青之術麼?他委實不敢置信。

  「我得走,和這妖婦在一起,我的性命完了,我可不願只活十來天,死在牡丹花下,我可不幹。」他想。

  他準備脫身,兩面看看,左面是山丘,有人馬衝下。右面是山谷,積雪的參天古林就在下面,似乎在向他招手。

  他必須走,據傳說,黑魅谷真弄到手的俊美男人,十天八天之後便厭了,注定了命運,不死在她的懷裡,也會被置於死地。他不傻,這時不走更待何時?他還年輕,他不想死在牡丹花下做風流鬼。

  他決定找機會從右面走,便向右移,身軀一動,眼角瞥見車墊上的半段書岫,心中一動,信手抄起塞入懷中。

  五匹馬劈面衝到,馬上的騎土大吼:「妖婆,停車,停……」

  「叭叭叭叭!」長鞭暴響,這是可怕的回答。

  「啊……」慘號聲震開,有人墮馬。

  入號、馬嘶,車向前衝,馬兒分向左右狂奔,人飛墮馬下,失了主人的馬從左右衝向車後。

  機會來了,文昌輕輕推開車門,向前一撲,一手抓向一匹狂衝而過的狂馬,抓住了判官頭,人貼向馬腰。向後奔出七八丈,然後滑過另一面,飛躍而出,骨碌碌滾向下面山谷密林之中。

  他知道黑魅已被包圍,前後都有人趕來,騎馬逃命等於自殺,唯一可靠的是先找地方躲一躲再說。

  他在雪中躲了將近兩個時辰,也練了兩個時辰的功,他發覺經過這次魚水合歡之後,精力並不想像中衰退或消失,反而精力旺盛,老妖婆並未吸取他的元陽。

  遠處,不時傳來一兩聲淒厲的瀕死號聲,直鬧了一個時辰,方才靜止,吶喊聲消失了,山區裡重歸沉寂。

  之後,有一批黑衣人前來善後,牽定了馬匹,拾走了屍體。他不知雙方勝負如何,但黑旗令主既然有時間噸前來收拾善後,定然是勝利的一面。

  不知怎地,他對黑魅谷真的生死存亡,竟然有點關心。她使他瞭解人生,她使他在短期間正式成為一個真正男人,那銷魄蕩魂的神奇境界,令他永難或忘。她那令人怦然心跳的胴體,她那一朵朵令人意馬心猿的媚笑,那令他難以克止的激情,那令他像是羽化登仙的感覺,都似乎在他的心版上刻下難以磨滅的痕印。

  「願上天保佑,她,她並不是個可怕的妖婦,」他想。

  申牌左右,開始往回趕,沿途問請道路,向右折入一小徑,岔出潼關至華陰的大道。從這兒走,不須經過華山下,而且近得多。

  他身上一無所有,幸而百寶囊還有幾兩碎銀和百多文制錢,落店不會鬧笑話。

  在華陰,他不敢亂闖,怕遇上虛雲羽士的黨羽,更怕遇上七幻道,人地生疏,無法找到小化子。在家千日好,門半日難,他開始感到惶恐,身上無錢更是不便。

  落了店,他小心翼翼在街上轉了一圈,希望能碰上小化子,但他失望了。

  晚間,他練了一個時辰的功,開始打開半截秋山煙雨圖,要看看所謂亡魂劍法三招精華奪命奇招是怎麼回事。

  這是一幅立軸書圖,款認確是小李將軍的真跡,他所獲的是左半幅,已沒有任何價值了。

  精細的水墨山川線條,找不出任何文字包藏在內。細看卷軸之內,也沒有任何東西藏在裡面。他仔細觀察好天,每一筆都反覆參詳,仍一無所得。

  最後,他發覺被劍劃記的切口上,挾糊的底層中似乎點異樣,趕忙撕開一看,果然發現一張黃絹夾在裡面,大喜之下,取出就燈光下一看,不由涼了半截。

  黃絹長約尺餘,寬約五寸,一條邊已經隨另一半失了蹤,上面工整的字體卻全在,寫的是:「大哉劍道,日精月進;無巧不取,無激可幸劍所謂絕招,乃是欺人之談,欲窺堂奧,無一可持之法,便是從經驗中獲取教訓,由教訓中更求進益。首先觀察常人心理,方可制勝之道,方可爭取進招之機;敵末攻我先攻,敵攻我招已發,攻其所難防,出敵意表,是為絕招。其他可持者為修為,力為制勝之源,快為自全之道,神意難到,無力為盾,徒勞無功。出招心訣三十六法,皆屬空談;能把握快、狠、穩、准四字真言,便可稱神來之劍。亡魂劍法中,機訣在此。此須大恆心和大毅力方有大成,智者當能領倍。

  經驗、苦練、經驗,苦練是為絕招。

  大明洪武三十年歲次丁丑正月戍。江西袁州府武功梅谷少主司馬英謹識。」

  這張絹條,留了一百四十七年,今天出現人間,卻是滿口廢話。誰不知「力」為制勝之源?誰不知「一快」為自全之道?但如何能產生神力7如何方可臻快的境界7

  但文昌卻茅塞頓開,智珠在握,忖道:「經驗,是自全之道;苦練,是制勝之源。亡魂劍客乃本朗初年的一代英豪,在刀山劍海中九死一生,盛名絕非幸致。所謂絕招,並不足恃,真有絕招,豈非無敵天下?當今六大門派中,所謂絕招與不傳之秘,有幾許是無往而不利的?沒有。我必須苦練,苦練無極氣功,不但可生神力,以臻化境時必能不畏兵刃,更從快狠穩准四字真言下苦功,必有大成。在江湖闖蕩期間,我可不像隻老鼠畏首畏尾,時機有利即挺身而鬥,在拚鬥中吸取經驗與教訓。」

  他將黃絹放回夾縫中,捲起書岫塞入壁縫內,躺在床上思索了許久,方安然入睡。

  在華陰等了三天,不見小化子的形影,算算銀子也快光了,與黑鐵塔在西安府的約會也快到了,他只好結算店錢,踏上西行官道。

  西安府,原是元朝的奉元路,洪武二年三月改為西安府,是陝西布治司的首府。這座城,乃是西北的重鎮,是周、秦、漢、隋、唐的古城。每一朝代的興起或覆亡,這座城都在兵刃中呻吟。是自古以來,稱這座城叫長安,事實上卻長不安,但它依然是一座歷史名城。這座城,曾使古中華的光輝照耀世界,曾令大漢民族引以為榮。

  除府城外,外圍縣治乃稱長安,縣衙門趕到西門外辦公,城裡面臥虎藏龍,縣太爺只好乖乖地搬出城外。

  而這一帶的人,都自稱是長安人,說西安,反而有陌生,他們都以身為長安人為榮。

  這是一座地勢相當高的城池,四四方方十分壯觀。在這兒,你找不到一條窩囊的小巷子。四條大街上車水馬龍,各處有雄偉巍峨的牌坊,有氣象萬千的府第。

  歷史是殘酷的,血腥和火光是人類大屠殺的目標。渭河對岸的阿房宮不見了,未央宮完蛋了。隋朝七十里的城池也消失了,但長安是不滅的,它永遠存在。

  本朝初年,長安城又建起來了。按隋唐都城的舊址,縮小了一倍動工建造。說是縮小一倍,號稱四十里,其沒有那麼大,只有二十七里。京師的內址也只有四十里,長安怎能比京師大。

  達座城建了四座雄偉壯觀的城門,城牆高三丈餘,實厚非常,城牆上可以跑馬騎車。由於縮小了一倍,當年九市八六丈陌,宮裡一百六的盛況,已經大多淹沒了。

  待到了灞橋,天色已經黃昏,距長安城還有十里,他於今宵趕不到了。城門雞鳴方開,入暮即閉;除非是京中來人了。

  府城名義上的統治者秦王的虎駕回城,任何人都須在明晨上打開城門升起千斤閘進入。他必須在這兒宿一夜,在灞橋打點進城。

  灞橋,是灞水旁的一座大鎮,早年,這兒是送客東下的所在,灞橋餞別,天下知名,但目下京師不在長安,餞送親朋的人仍多,但沒有早年的大場面可看了。

  真不巧,鎮上不但客店客滿,他自己身上只剩下十二文制錢,連吃一頓也成問題,他畢竟踏入江湖為期太短,對賺錢花錢的行徑一時還不能適應,身上無錢,心中便有點焦急,白花白住的勾當,他還沒有這種膽量做出來。

  「我得找一處暫住一霄的地方,明天進城再說。」他想。

  至於明日進城之後,今後的生活如何打算,他並未加以計料。距與黑鐵塔會合的日期,還有五天,這五天他的住宿問題,他也未曾計及。會合以後呢?他也懶怠去想,

  出了鎮西,他仍鼓不起勇氣向人懇求留宿,直走至荒郊外,他仍然遲疑不決。

  「走吧!到府城再說。」他矛盾地想。

  他信步西行,不久即天色盡黑。已屆解凍季節,凜冽罡風令人奇寒。他信步而行,心中在思索今後行止。後面,灞橋鎮的燈光在寒風中明滅不完。

  正走間,後面響起了狂急的馬蹄踏雪聲,有兩匹健馬狂奔而來,不久便到了身後。

  官道寬闊,劃問車馬行人往來不絕,路上沒有乾淨的積雪,碎雪混和著泥土形成了一條黑色的道路,人行走時,自然而然地會走在路中所以更顯得狹窄了些。

  他在中間行走,聽蹄聲驟急,便信步向外移,並未扭頭瞧,他走他的路,用不著管別人的事。

  兩匹健馬並肩狂奔而過,碎雪飛濺,一些碎雪濺了他一身,吸引了他的注意,便以袖掩面退在一旁,舉目看去,心說:「這兩個傢伙猖狂極了。

  驀地,健馬在三丈外勒住了,馬上的兩名黑衣騎士騎術極為高明,馬兒在噴氣踢蹄,黑衣騎士卻安坐如山。

  「咦!恐怕就是他。」一名騎士扭頭叫。

  「大哥,問問看,不可魯莽。」另一位騎士答。

  兩匹馬圍轉馬頭,等待著文昌走近。

  文昌戴著披風帽,老羊皮外襖青夾褲,之外身無長物,連小包裹也沒有一個,既不像行旅,也不像本地人,黑夜中面目難以分辨,看錯人並非異事。

  他沒有其他的朋友,所以對馬上的兩名騎士並不介意,自顧自趕路,看看接近兩名騎士不遠,心裡忖道:「唔!他們背上紮了劍,是武林人,大概他們識錯人了。」

  距馬匹還有丈餘,被稱為大哥的黑衣騎士沉喝道:「站住,通名。」

  語氣狂妄迫人,文昌有點不悅,但忍下了,站住道:「先不忙著通名,有何見教?」

  「你是不久前在鎮東鬧事的朋友麼?黑衣騎土再問。

  「小可並未在鎮東鬧事,老兄,你認錯人了。」

  「你不承錯?」

  「笑話。」文昌不耐地答,又道:「尊駕咄咄逼人,豈有此理?硬將不相干的事往在下頭上裁,怪事。」

  「咦!你小子倒凶哩。」黑衣騎士怪叫。

  文昌舉步便走,一面道:「咱們素昧平生,尊駕這種問話的態度太過狂傲無禮。」

  黑衣騎士哼了一聲,滑下鞍橋,擋住了去路,不等同伴出聲喝止,拳出如風,壁面來一記「黑虎偷心」兇猛地向文昌進攻。

  文昌在對方滑下鞍時己留了神,拳風唬唬襲到。會者不忙、忙著不會,他不慌不忙向右一閃,左手抬出「纏絲手」刁塔對方的脈門,一聲冷哼,右拳急出「電閃雷鳴」三下短衝拳兇猛無比,攻向對方腰脅要害。

  黑衣騎士十分了得,右拳急收,躲過「纏絲手」左掌下削,「撲」一聲格開文昌攻到的鐵拳,一面叫:「這小子扎手……哎……」

  他防得了文昌的右拳,沒料到文昌的左手乘勢攻入,「砰」一聲暴響,右頰挨了一記重擊,只打得他眼前星斗滿天,向左後方踉蹌暴退。

  另一名大漢飛躍而下,一面叫:「住手!聽在下……」

  相打無好拳,雙方交接迅捷無比,如果沒有人倒下,誰也不肯放鬆。文呂見對方背上有劍,怎肯讓他拔出拚命?一拳得手,如影附形衝上,下手不留情,拳出如電閃,「砰砰砰」三聲暴響,三拳皆中,只打得大漢嗯嗯叫,最後一拳擊中大漢的左耳門,向右倒下了,砰一聲,像倒了一度山,口中鮮血外流,爬不起來了。

  另一名大漢叫聲未落,同伴已到了,正好撲到文昌的身後,立即一掌拍向文昌的背心,掌力十分渾厚,而且掌風直迫內腑。

  文昌知道高手到了,人乘勢向下仆,虎腰一扭,在著地的剎那間,翻轉了身軀,雙腳急旋、疾逾電閃,展開兇猛的反擊。

  大漢猝不及防,反應沒有文昌快,「噗噗」兩聲閃響,文昌的左腳後跟擊中大漢的左膝外關節,右腳尖似乎在同一瞬間,擊中大漢的左脅。

  「哎……喲!」大漢叫,向右衝倒。

  這項腳的力道不輕,未練內功氣功的高手,絕難禁受,大漢不是鋼筋鐵骨,怎能不倒?

  文昌虎跳而起,冷冷地道:「三拳兩腳小意思,讓你們好好記著,免得下次上大當。」

  被拳擊倒的大漢掙扎著爬起,拔出長劍含糊地叫:「小輩,你膽大包天,敢向灞橋楊家寨挑勢,留下名號,抓住了你管叫你生死兩難。」

  灞橋鎮方向,蹄聲漸近。

  文昌不知楊家寨是何來路,一面退一面道:「老兄,你先動手,你怪誰?放下你的劍,劍嚇不了人,說不定你是因拔劍而枉送性命……」

  「呔!」大漢怒叫,衝上連揮兩劍;

  劍是好劍,寒氣逼人,大漢的力道也並不因受傷而減得多,如被揮中準死無疑。

  文昌火起,對方竟然想要他的命哩!退了丈餘避了兩劍,乘大漢第二劍餘勢末盡收發兩難的剎那間,靴尖一跳,一陣碎雪射向大漢的臉面,人如瘋風捲入,右手一抬,各開大漢持劍的右手,「叭」一聲暴響,一掌拍中大漢的臉面,眼鼻口鮮血沁出,大漢的抵抗力完全消失。

  一不做二不休,乘勢收掌托住大漢的右腋窩,大旋身向前拱身,喝聲「滾你娘的蛋」!

  大漢被扔出三丈外,劍已脫手「砰」一聲除了個手腳朝天,「喂」了一聲扭動了兩次,昏厥了。

  被踢倒的大漢傷勢沉重,半躺在地上虛脫地叫;「你……你好大膽,敢和楊家寨鬧場的人,定……定是黑道惡寇。留……留下名號……名字……咱們走……走著瞧吧。」

  「你楊家寨是啥玩意?」文昌冷冷地問。

  「西北鏢局的東主神槍楊虎,你該有過耳聞。」

  「哦!是專替豪門官府保鏢的狗腿子。」文昌不屑地答。

  「留下名號,自有人向閣下討取公道。」』

  「太爺不屑告訴你。」

  「你藐視江湖規矩?」

  「江湖規矩不值半文錢。哦!太爺正缺少盤纏,送上門的買賣不做,未免太對不起貴鏢局了。反正你們向那些達貴官人伸手要錢,太爺在你們身上找油水天公地道。」

  他動手在昏厥了的大漢身上掏,掏了三錠黃金,拾起劍走向地上的大漢,伸出劍尖道:「老兄,是你乖乖地拿出來呢,還是要我用劍頂住你的喉嚨搜?」

  大漢伸手入懷,從口袋裡『掏出一錠金一錠銀,伸出道:「太爺鐵騎王英認栽,咱們青山不改,後會有期。」

  他卻不知,夜色雖濃,但武朋友的目力比常人要犀利得多,加以雪光朦朧,他俯身搶過金銀時,英俊的臉容已落入鐵騎王英的眼下。

  他丟了劍,扭頭東望,朦朧中,三匹健馬如瘋風似的捲來,已在半里之內了。

  「再見了,老兄們。」他說,扭頭便走。

  鐵騎王英突然發出一聲長嘯。遠處三四匹健馬也回嘯了一聲,來勢更急。

  「糟!是他們的人。」他輕叫,飛身上了一匹健馬,向西狂奔。

  後面,蹄聲如雷,嘯聲劃長空而過,追騎卸尾狂。奔了里餘,前面也傳來蹄聲,接著,前面聲震耳。

  「糟了,前面也是他們的人。」他心想。

  看看接近,前面共有五四健馬,一字排開狂奔而至,碎雪飛揚。

  他滑下馬腹,用蹬裡藏身術掩住身形,冒險前衝,想圖僥倖衝出生路。

  近了,對面有人大吼:「是哪一位兄弟?」沒有回答,另一人叫:「勒馬。」

  近了,只有十來丈。最先發問的人叫:「咦!是空坐騎。」

  「別管,先帶住再說。」另一人叫。

  五匹馬緩下來了,左右一分。中間通路上左右兩名騎士一聲沉喝,各拋出掛在判官頭上的套馬索。

  文昌在馬腹下看得真切,心中暗暗叫苦,看兩人拋索的手法和勁道,他知道糟了。

  這瞬息間,任何念頭也來不及轉了,套馬索一左一右,恰好套住了馬頸,左右兩匹馬,也同時向左右兜轉。

  人吼,馬嘶,馬蹄踏得碎雪風淺。文昌就在大亂的剎那間,飛掠三丈外,向左面被冰雪封了的樹林落荒而走,穿入林中一閃不見。

  「王八蛋!這傢伙狡猾,追!」有人叫。

  五匹馬卸尾衝入林中,樹上的冰雪級級而落。

  冰封了的樹林,馬匹在內衝奔不易,但五騎士的騎術極為高明,腑伏在馬背上狂追不捨,馬匹能過,馬背的人也可以過,可是追了三四里,已失去文昌的蹤影了,五騎士怪叫如雷,會合了後到的三位同伴,在附近按了許久,逐漸接近一座地勢略高的丘林地帶。

  接近丘下,一名騎士勒住韁,低喝道:「兄弟們,快退。」

  「為什麼?」有人反問。

  「這兒不是玄壇廟廢墟鬼城麼?不退怎行?」

  其餘七人定睛向丘山打量,四周黑沉沉,古林參天,林上尚可看到雪光,林下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最高處,積雪覆蓋的巨大古樹似乎高入雲表,遠遠地一覽無遺,極為搶眼。

  一名騎士突然圈轉馬頭,用飽含恐懼的聲音道:「快走,快……在外面等他……」

  八匹馬扭頭狂奔,不久蹄聲漸寂。

  文昌入林藏身,眾寡懸殊,他不得不逃命。在入林的剎那間,他似乎感到右方不遠有黑影一閃而沒,卻又一無所見,也沒有功夫細看,入林狂奔。

  他籍密林掩身,去勢奇疾,後面追的人要在雪中找尋足跡,當然追他不上。

  他藏身在土丘南面樹林中,朦朧地注視著八匹馬向東北撤走,喘過一口大氣,但仍不敢現身走回官道。許久許久,他不知那些西北鏢局的好漢們已經撤走了,為安全起見,他向左繞土丘西南疾行。林中的荊棘已被積雪所掩,行走時極為方便。

  繞了里餘,驀地,他聽到前面不遠處傳出一聲呻吟,聲極為虛弱,像是垂死人畜的最後呼喚喘息聲可怖。

  他感到有點毛骨悚然,因為呻吟聲太陰森可怖。夜黑墨,樹林中陰風慘慘,罡風刮得枯枝呼呼,折斷落地聲也夠可怕。他膽氣雖超人一等,但在神秘不測中,仍有點心虛。這種吟聲來得突然,在這種環境中聽來,尤其刺耳。

  他站住了,向下一伏,凝神向前看去,在雪光中,目力可遠達兩丈左右,但仔細觀察後一無所見,

  他膽氣一壯,心說:「怕什麼?我豈能被異聲所嚇住?」

  他緩緩地貼樹站起,突覺一隻冷冰冰的大手,已經觸到他的後頸了。

  「呔」他大吼一聲,低頭、挫身、迴旋,一掌劈出。

  「啪……噗……」掌出有異聲,掌中了,有物墮地。

  樹枝一陣搖幌,無數積雪和冰拄分墮,灑了他一身他吁出一口長氣,喃喃地道:「見鬼!杯弓蛇影,我怎麼如此膽小了?」

  原來是一截冰柱,他卻以為是人在背後下手。

  丘頂林影中,回音久久不絕。

  「呔……呔……呔……呔……」是他自己的叱喝聲轉折回傳。

  「怪!怎麼在空廣之地會有回音,上面定然有高大空洞的建築物,我倒要瞧瞧看,是否可以找到宿處?」他自語。

  他定下神,掏出囊中用十二文錢買來的兩個硬饅頭,一面嚼,一面往上走。

  走了三四丈,突然,兩條黑影從左面貼地射到。碎冰雪沙沙作響。

  他慌忙將硬饅頭塞入懷中,正想撒腿溜走,但已來不及了,黑影已飛撲而上。

  人在危機關頭,有兩種常見的反應,一是渾身發輕狂叫著等死,一是臨危拚命在死裡求生,他是後者。

  他向左倒,同時右腿疾飛,「噗」一聲響,腿掃中最近的一個黑影的右腰,黑影怪叫一聲,跌出三丈外,搐在一株樹桿上,爬不起來了。

  他側掠丈餘,鼻中嗅到一陣腥味,「呸」了一聲,站香面對著剛轉身撲來另一個黑影道:「真他媽的見鬼,兩條俄狼也找起我的麻煩來了。」

  確是兩頭長有六尺的老黃狼,褐腹黑背,瘦得肋骨也可看清了,一頭已被他一腳踢死。另一頭,仍飛撲而上。

  一兩頭狼,通常不敢貿然向人動爪牙,必定現身盯在人的身後乍隱乍現,先嚇破人的膽,再逐漸迫近伺機上撲,跟上十來里並非奇事。如果人的手上有傢伙,狼便一面跟一面號叫,將附近的同伴號來共同下手,愈聚愈多,可怕極了。大雪天的惡狼,一群經常有二三百之多人畜遇上了,後果不堪設想。

  一般說來,城市近郊不易發現狼群,這兩頭餓狼大概是從終南山跑下來的孤獨老狼。餓瘋了所以飢不擇食。

  文昌沒聽見狼號,知道附近不會有狼群。一兩頭餓狼,不成氣候,他不怕。

  狼兇猛地撲到,他向旁一閃,挫腰一掌削而出,「剋剋克」數聲脆響,四條狼腿如被利刃所削斷,一聲慘號,餓狼撲倒在地厲號翻滾,狼是銅頭鐵爪麻桿腳,經不起文昌全力一擊。

  他走上前飛起一腳,踢中狼腹,將狼踢飛兩丈外,道「早些死,免得受罪。」

  斃了兩頭狼,他續向前走,走了五六丈,前面又傳來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呻吟。聽聲源,就在前面不遠。

  他站住了,警覺地貼在一株巨樹後,定神看去,不遠處,一株古樹下躺著一個黑影,剛好將腳扭動了兩下,天!是一個垂死的人。

  他看清附近沒有可疑事物,趕忙接近,一把扶起黑影的上身,急問:「老兄,你怎麼了?」

  黑影是個一身破襖,亂髮滿頭,灰髮亂槽糟的花甲老化子。腰中捆著草繩,肩下掛了一個中型討米袋,一根打狗棍丟在丈外,氣息奄奄,身上不但骯髒,而且一股子膻臭味直衝鼻端。

  老化子似乎知覺仍在,呻吟了一聲,含糊地說:「放……放手,不……不必管……管我的死……死活……」

  文昌心下大定,伸手摸摸老化子的額頭,感到熱得燙手,老化子的手卻又冷如寒冰,道:「老爺子.你病了,需要幫助。」

  「不……不要……」老化子吃力地掙扎。

  「不行,你得聽我的,你支持不了多久,我必須立即找到人家,替你弄些薑湯先驅風寒。」

  他先前叫到丘上有回音,認為前面定然有大戶人家的巨廈別墅一類房舍,也必定有人家,所以向前急奔。

  他卻沒留意附近的樹下,有兩雙冷電四射的怪眼。正注視著他一舉一動,更在後面緊叮不捨亦步亦趨。

  那是兩個反穿皮衣皮褲,毛在外面與雪同色的高大怪人,背上有劍,幽靈似的在後面魅餘丈緊跟。罡風呼呼,兩人的腳下也夠高明,毫無聲音發出,他根本不知道身後有人。

  兩怪人一面走,一面用僅可令對方聽到的聲音交談,左首怪人低聲道:「是個初出道的娃娃,手腳倒是高明利落。」

  「三哥,你怎知是個毛孩子?」右面怪人間。

  「楊家寨的西北鏢局,盛名遠播漠外,在關洛一帶,連西北鏢局的一條狗也比常人高三等。這娃娃竟然敢捋虎鬚,不但打了人,更伸手做買賣檢黃白,素然不知天高地厚,是個一無所知的毛孩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嫩貨。難怪主人看上了他,也許這次又找到一個有用的枉死鬼了。」

  「三哥,主人這種偷偷換摸的舉動,不但令咱們莫測高深,也大不服麼,神槍楊虎有什麼不得了?只消去幾個人,便足夠拆了他的招牌。」

  「四弟,你難道真不知楊老狗的後台是誰麼?」

  「不知道。」

  「五台山碧眼青獅你該知道。」

  「什麼?你是說那個凶厲的喇……」

  「不錯,喇嘛巴隆活佛。他是楊老狗兒子的師父。」

  「是飛虹鐵爪楊鈞的師父?」

  「半點不假。當然啦!主人並非真怕巴隆活佛,此中另有緣故。」

  「三哥是指……」

  「日後自知,我也不太清楚。不必說了,咱們知道得愈少愈妙,知道多了恐伯要大禍臨頭。」

  「三哥,你這一說,可把我搞迷糊了。」

  「迷糊就好,大安大吉。總之,這事據我所知,牽涉到黑旗令主,咱們不久便可真像大白。」

  「三哥,我真不想再跟這不男不女的……」

  「住口!你想死?活得不耐煩可以抹脖子,你可不能連累別人,……哎……」

  兩人幾乎在同一瞬間倒地,叫聲淒厲,但聲音甚小,不知何時,兩人身後出現了一個白袍飄飄,中等身材的人影,向地上的兩人陰森森地道:「凡是不願跟隨本公子的人,與知道得太多的人,本公子也不想要他,成全了你們。」

  聲落,人已不見,地下的兩個怪人,也寂然無聲。

  文昌耳力通玄,身後的厲叫聲雖小,但他仍許發覺了,驀地止步扭頭向後瞧。

  驀地,他感到一支大手搭上了他的右肩穴。

  他一直處身在風聲鶴淚中,警覺心特高,猛地一扭肩,眼角已看清那是老化子的手。同時,他也看到了老化子的眼中,光芒四射,根本不是一個垂死的老人。

  他手一鬆,丟掉老化子,老化子的指尖一髮之差,掃過他的右胸,十分沉重,而且火辣辣地。

  同一瞬間,老化子伸左手一勾,勾住了他的大腿,一扳之下,兩人都倒了。這一勾力道奇猛,他感到右大腿如受巨錘所撞,無法站穩,倒了。

  老化子火速躍起,一聲長笑,一腳猛踢他另一條腿。

  他無名火起,好意救人,反而被人所算,怎得不惱?就地一滾,躲過了一腿,飛躍而起準備反擊。

  可惜!他的左大腿有點不便,未免慢了些,加以老化子比他高明得多。

  他只感到眼前一黑,「砰」一聲暴響,左頰挨了一記重擊。接著,「砰砰砰砰」連聲暴響,頭部連挨四記重擊,,最後一聲「砰」,下鋪一拳打得他昏天暗地。然後是「啪」一聲響,左耳門挨了重重一劈掌,直跌出丈外,人事不省。他耳中轟鳴,但卻在昏迷前聽到老化子得意的狂笑聲。

  老化子將他一把抓起,先搜他的身,將五錠金銀納入討米袋中,摘下了百寶囊,檢查裡面的東西。囊中除了兩包備用的暗器外,竟有一盒作為針灸的行醫金針。

  老化子將百寶囊和從貼身搜來的路引,一併納入討米袋,發出一聲低聲,挾著人向上走。

  驀地,黑暗中傳來一聲沉喝,有人低吼:「百寶囊和路引仍放回原處,捆上手腳,按計行事。」

  老化子止步,向聲音來處躬身恭敬地答:「謹遵主人吩咐。」

  丘頂上,是一處廣約里餘的台地,古木叢山,全是寒冬不凋的蒼松古柏。而中間三株古槐卻光禿禿地,古槐向北一面,是一座土圍子,土圍牆崩垮得柔腸寸斷,狀極淒涼,大概數十年來不曾有人加整修過。

  殘破的土圍牆內,是一處廢墟,約有三二棟殘敗的房舍,塌了的磚隙和殘柱凌落交錯。近南一面,有五棟巨大的倒塌殿堂,危牆高聳,巨大的石柱參差,可以看出早年的盛貌。最前一棟,上層已經垮了一半,下層雖門窗全毀,殘壁依稀,但仍可在內聊避風雨。

  看光景,這是一座大廟,大殿前石堪下,有兩座剝落不堪的神像,另兩個已經倒了,大半掩埋在雪下。

  將屆解凍季節,傾圮的破殿堂中,既沒有狐鼠藏匿,也沒有蝙蝠飛翔,除了呼呼寒風掠過斷垣殘壁發出刺耳的厲嘯外,毫無其他聲息,陰慘慘的氣氛,令人心中發緊。別說是夜裡,白天裡也沒有人敢來。

  老化子挾著文昌,掠入了黑暗的破大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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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4-8 12:19:47
蔡文昌的知覺逐漸恢復,首先,他感到頭痛欲裂,一陣昏眩的感覺無情地向他猛擊,疼痛也無形地猛擊著他。

  他發出一聲低啞的呻吟,艱難地睜開雙目。除了黑暗,他看不見任何事物。同時,他感到有點溫暖,似乎不像是解凍的嚴寒季節。

  「我怎麼啦?這是什麼地方?」他低聲輕叫。

  他搖搖頭,似乎想將疼痛和昏眩的感覺搖蕩,不搖倒好,腦袋更疼、更昏,他不由自主呻吟出聲。

  「我受傷了。」他想。

  他想爬起,糟!怎麼?手腳都不聽指揮,原來是被綁住,雙手在後,雙手在踝骨上端捆得結結實實,難怪有麻木的感覺。

  他感到口中發於,嚥了一口水,口水又苦又鹹,他試扭動身軀,身軀筋骨又麻又痛。他知道,所受的打擊確是不輕。

  他完全的清醒了,被老化子猝然猛擊的情景,在腦海中一一映現,恨得直咬牙。他想:「我與那老狗無冤無仇,好意救他,他為何恩將仇報計算與我?江湖凶險,太可怕了,沒有人可以信賴,隨時皆有殺身之禍,善念更是自陷絕境的根由。王八蛋,我要找到那老狗戮他一百劍。」

  他開始掙扎著坐起,坐起後心中大喜,原來手腳分別綁住的,並非倒背蹄擱在一塊兒,身上的穴道也未被制住,必可活命逃生的念頭油然而生。

  他發覺身下是不太光滑的石地,便試向右面滾,滾了丈餘,觸及一道冰冷的石牆。他用手略一試探,心中狂喜,開始有耐心地磨擦綁在手腕上的牛筋索,逐漸加勁,十分小心,免得磨破了兩端的皮肉。

  捆得人手法極為高明,不但上端有套環連著頸脖,而且腕上共打了五個結。也就是說,手臂活動的幅度不能太大,太大了便勒住了脖子,五個結,損壞了一個結也毫無用處,必須五結齊解,方能恢復自由。

  好不容易磨斷了三個結,驀地,他清晰聽到石地傳來陰陰的腳步聲,心中大急,一陣猛磨,只磨得手背發麻,接著是奇痛入骨。他知道,手背被磨傷了。

  功敗垂成,他急得要吐血。腳步聲越來越近,而且不止一個人。

  他腦中念頭如電光連閃,忖道:「他們不制使我的穴道,只用牛筋分期手腳,顯然對我不太重視,也估計了我的功力,也必定對我有所利用,我何不忍耐一時?」

  他起忙滾回原地,半躺著閉上眼睛候變化,表面上看,他仍然昏迷不醒。

  鎖鏈一陣響動,接著火光乍現,有人推開一扇沉重的鐵柵門,腳步聲漸近。

  他半躺著,眼睛開了一條細縫,看到兩雙牛皮直縫靴,靴上端是黑布夾燈籠褲,還有兩段刀鞘尖。再往上看,卻無法看到了,聽火焰烤得聲音,他知道他一手上持了纏棉紗的桐油火把。

  一個傢伙伸出一條腳,踩著他的左肩一蹬,將他的身軀踢正,變成仰面朝天,用粗豪的嗓音說:「喝!這小子睡得像條死豬,好個不知死活的娃娃。」

  另一名大漢哈哈大笑,接口道:「李兄弟,你可真會說風涼話。」

  「我說風涼話,從何說起?」

  「他挨了一頓好揍,幾乎一命難保,昏倒了,卻不是睡著。瞧!他一臉血,去死不遠,這算睡?」

  「天太冷,咱們何不用水把他灌醒?既然留他有大用,這樣下去他不死也會變殘廢,咱們行行好,將他弄醒……」

  「李兄弟,不可,咱們只有看管的重責,其它不可過問。天快亮了,自有人料理,咱們用不著狗咬老鼠多管閒事,他的死活與咱們無關。留心看管,我走了。五更初可能有人前來巡檢地牢,不可大意,小心提防越獄。」

  腳步聲再起,兩個看守走了,在地牢門外交待了一些瑣事,鐵柵門再次關上,火光亦熄。

  文昌靜聽良久,方重新滾回石壁,花了好半晌功夫,方將手腕上的牛筋索磨斷。手恢復了自由,他吁出一口長氣,解掉腳上牛筋索,略一舒張筋骨,許久許久,麻木感方行消失,但疼痛感還未消退。

  他的暗器和小劍藏在袖中皮套內,怪!都末被搜去,百寶囊仍在,裡面的東西不少,唯一不見了的東西,是從西北鏢局的好漢們手中搶來的五錠金銀。

  「怪!這些傢伙怎麼如此大意,難道他們不按身便將人放入地牢?」他心中大惑不解,喃喃地自語。

  沒有時間再細想,他必須逃出這間鬼地牢。他徑先前兩名看守出入的方向摸索而行,手扶冷冰冰的石壁探索,轉了兩個彎,前面出現了暗黃色的燈光。

  他閃在暗影中,仔細相度形勢。那是一座鐵柵門,柵條粗如酒杯,巨大的鐵鎖,扣住了鐵柵扣環,更用粗大的鐵鏈扣住低柵的門柱。

  外面,一盞光芒暗淡的燈籠插在石壁的插座中,可以看清用巨大的青方石所砌成的牆壁,頂上有粗大的石樑,鋪蓋著大石板,天!果是地底的世界。

  昏黃的暗淡燈光中,一名黑巾包頭,身穿黑衣褲,外罩老羊皮襖的大漢,佩了一把連鞘單刀,半躺在一張石凳上假寐。

  文昌利用壁問暗影,小心翼翼地到了柵門邊,藏身門石側,在思索如何破門而出。

  暗器在手,要斃了看守不難,但卻無法打開鐵樹門,想扭斷酒杯粗的鐵枝,他自信還沒有這種能耐,因為共有三根橫枝,委實不能將鐵枝拉變形狀。鎖匙在看守身上,如不把看守擊斃在伸手可及之處,一切權然。

  他略一思索,便變著嗓子咳了一聲。

  對面的看守一蹦而起,一步步走向柵門。

  文昌的掌心,扣了一把飛刀,心裡不住暗叫:「老天,千萬叫他走近些,走近些,走近……」

  看守大漢卻在柵門外丈餘站定了,睜大雙目向裡瞧。

  文昌心中大急,這傢伙如不走近,擊斃了又有何用?最後,他一咬牙,將飛刀向後面石壁脫手扔出。

  「叮」一聲脆響,溜起無數火星。

  看守大漢一驚,搞不清是啥玩意,扔頭便跑。

  「糟了!弄巧反拙。」文昌在心中大叫。

  大漢卻取下燈籠,搶近柵門將燈籠插在一旁掏出鎖匙抓起了大鎖。

  文昌心中狂喜,他正在有鎖的一面石壁後幾乎可以聽到對方的呼吸聲,只要突然閃出伸手,定可手到搶來。但他不想操之過急,想等對方開門進入後方可動手。

  可是等了片刻,開鎖聲始終沒聽見。他心中狂跳,側著臉用一個眼睛向外瞧。

  巧極,兩人隔著柵門照了面。大漢正猶豫不決,雙手仍抓住巨鎖,向裡凝神注視。

  「咦……」大漢看到突然出現的眼睛,驚叫出聲。

  事急矣!猶豫不得。文昌閃電似的搶出,左手一揚,另一把飛刀出手,射入大漢的咽喉,右手伸出,抓住了大漢的肩頭,全力向內板,緊壓在鐵柵的橫技上,幾乎將大漢的頸子壓碎。

  直等大漢斷了氣,方拾起地下的鎖匙,探手外開了鎖,拉開下面的鐵鏈,躍身出了柵門,取下燈籠,再將大漢的屍體丟入地牢,拾回兩把飛刀,掩上柵門開始找出路,沿地道一步步向前探去。

  地道左盤右折,兩側有多少的石室,有些石室十分潔淨,有些卻又腥又臭,髒物亂堆,

  同時地道岔路甚多,有升有降,左曲右折他弄不清該往何處走,地底的工程太浩大,像一座地底迷宮。

  他找到一條向上的地道,提著燈籠向上走。不知怎地,他老感到身後有人跟蹤,一種無形的恐怖感襲擊著他的神經,他本能地知道身後有人,正用心狠的眼神注視著他的舉動。他回頭凝神搜尋,卻又一無所見。

  石級共有三丈出上,登上了極頂,一陣奇異的臭氣,中人欲嘔,他不得屏息著急走。

  怪,沿途不見有人,也沒有燈光。走了兩丈餘,通道向右一折。他鼓勇急走,轉出壁角。

  天!他驚得毛骨悚然。這兒是一座圓形深坑的邊沿,下邊是十丈深的大坑,石壁滑不溜手,壁虎也難爬上。上面,四周有石雕的座位,一側有一個木架,頂端有一個掛在石勾上的滑車,一條巨索懸掛在滑車上,另一端扣住木架支柱。巨索之下,吊著一個屍體,下身已經不見了,不住輕晃,有節拍地擺動。

  屍體距坑底高約一丈,像是干了。坑底,白骨纍纍,十六頭老狼七橫八豎在白骨上睡覺,顯然都吃飽了,只有兩頭不住往復巡走。

  看到了燈光,十六條狼全都站起了,一陣騷動,厲吼震耳。接著,有幾頭先後躍起,去咬抓掛在繩上的屍體,這些老狼大概都經過良好的訓練,躍起時嘴先到,咬住了一日肉,雙爪再猛地一推,肉到口方向下落,屍體便不住搖擺,不易被另一頭咬及。但見老狼不住跳躍,此起彼落,咬到肉的退到一邊享受,落空的不住地厲號,作第二次跳躍,咬到的機會不太多,最先進攻的有口福了。

  文昌心中發冷,切齒道:「這些王八蛋好狠,太沒人道了,這種死法太殘忍,也許一天也死不了,折磨心膽俱裂,求死不易哪!」

  這是坑旁的一個小門,此路不通,大概是將狼放入的小門,他只好重新退下石級,另找出路。

  在淒厲的狼嚎聲中,他放下腿狂奔,身上熱血在沸騰,心中卻又發冷。

  不久,他找到另一條向上走的通道。這條過道還乾燥清爽,似乎經常有人走動。他提高警覺,悄然疾走。

  驀地,前面轉角處出現了燈光。他立即吹熄了燈籠,掠近轉角處蹲下身軀,探頭看去。

  那是一條橫的通道,兩名大漢舉著火把,正從右面向左走,一面走一面聊。

  文昌等兩人先行,在後七八丈緊跟,逐段躍還,逐漸向上盤升。耳中更留了神,細聽兩人的談話。

  他仍然覺得身後有人跟蹤,但卻一無發現。

  兩大漢和看守地牢的人一般打扮,並肩而行,似乎不知身後有人,談話的聲音不小,腳也從容不迫。只聽左手大漢道:「趙兄弟,老化於搶來的小娃娃,是否要解送斷腸崖?何時上道?」

  趙兄弟哼了一聲,道:「孫兄,你錯了,不會送到斷腸崖。」

  「怎麼?不是送到黑旗令主那兒麼?」

  「你怎知一定要送到斷腸崖九宮堡?」

  「這小娃娃的長像穿著正是在老君谷出現的鬼魑山堂的黨羽,令主已傳信天下捉他,不送到斷腸崖怎成?」

  「哈哈!孫兄,你認為咱們無盡谷的人,必須買黑旗令主的帳麼?笑話!」

  「那……那……」

  「總管的意思,是將這小娃娃送給西北保局神槍楊虎套交情,由楊局主轉送斷腸崖九宮堡,不是兩面論好麼?少不了兩方都有財帛酬謝咱們,豈不妙?」

  「說了半天廢話,到頭來還是將人送給黑旗令主。」

  「呵呵!你就不瞭解其中的巧妙,如果由咱們送到斷腸崖,豈不揭穿了咱們無盡谷和斷魂崖攜手合作的計謀?」

  「趙兄弟,,你的意思是說,咱們谷主和黑旗令主合作了。」

  「正是此意,這是暗中進行已久。世人皆知無盡谷和斷腸崖雙雄並時,勢如水火。哈哈!卻不知其事實是暗中合作,剷除彼此的對頭,使那些江湖蠢漢自投羅網。那西北鏢局主,如果不是黑中和黑旗令主相勾搭,他憑什麼名震江湖?由此可知,你該明白江湖中黑白兩道中,又黑又白,非白非黑了,用不著大驚小怪,且真正敢和咱們作對的人,除了煉獄谷的不歸客,便數非我人妖梅林公子了,早晚他們要完蛋。別說了,快走兩步。」

  文冒越聽越心驚,糟了,這一來,自己不是和黑旗令主和無盡谷主成了對頭?真糟!如果想苟全,看來除了不歸客和非我人妖之外,已經無處投奔,無法找到可靠的庇護所了。

  但他是個從艱苦環境生長的人,一身傲骨,從沒打算向任何人投靠,因此一來,反而使他堅定了決心,要在江湖中獨來獨往打天下。對黑旗令主和無盡谷主,也產生了無比的厭惡感,他想;「這些人原來是無盡谷的人,不是東西。據江湖傳言,那無盡谷主秋痕,乃是武林怪物,雖則凶名昭著,但卻是狹義道的頂尖人物,想不到會暗中和黑旗令主勾結,在這兒設下人神共憤的地域殘殺異己。江湖鬼域,人心難測,太可怕了,我的生命險之又險。」

  他跟了十餘丈,驀地,後面火光大明,從另一條岔道中出現了兩枝火把,使他無所循形。

  「什麼人?」後面舉火把的人大吼。

  前面的兩個人,也同時迅疾地轉身,同時吼叫:

  「咦!好小子,你出來了?納命!」

  前後共有五個人,四文火把,兩端堵住了,一擁而上。

  文昌心中一冷,立即拔出小劍,左掌夾枚銀羽箭。一聲長嘯,先向前急迎。生死關頭,已不容他退縮畏懼,唯一可做的事是殺人自保。

  兩大漢剛拔出單刀,銀羽箭已無情地貫入他們的心坎。文昌到了,伸手抓住一文火把,向後猛扔,油腥飛濺中,後面三個人驚叫著急閃。

  文昌迅速地收回兩支銀羽箭,拾了一把單刀,一聲大吼,刀化長虹據投,慘叫聲乍起,刀在三文外插入一名大漢的胸膛。

  文呂再拾起一把單刀,撒腿狂奔。後面三名大漢死了,一個,不敢再舉火把,奮起狂追,一面叫:「正點子扯活,攔住他。」

  地道中人聲隱隱,各處地道暗影中腳步聲凌亂。

  文昌慌不擇路,在黑暗中急走,好幾次撞在牆壁上,狼狽之狀不言可知。當然啦!他想找路出困也力不從心,只能沿先前兩大漢所走探索。

  追的人已近,前面也有急驟的腳步聲。

  驀地,他感到左方有人急奔而至,接著火光一閃。他趕忙貼壁而立,提心吊膽留神戒備。

  是一條向上的石級通道,三名黑衣大漢舉火把奔下,手中皆有單刀,映著火光鋒芒耀目。

  地道狹窄,照面時絕難逃過對方眼下,火把照耀下無所循形。文昌知道躲不了,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是拚命的時候了,不等大漢搶下石級,突起發難。

  「呔!」他大吼,令對方大吃一驚,腳下大亂。

  他人劈刀進,招出「五花益頂」護住頭面向上行,刀光閃處,最先行下的大漢驟不及防,剎不住腳,疾行而下,恰好壓在刀光下。

  「啊……」大漢猛叫,刀鋒尖掠過他的胸下,肺葉尖從裂縫中冒出,鮮血直射。刀掉了,火把也掉了,人也倒了。

  文昌人似瘋虎,臨危拚命,把握了狠、準、快的規矩,速戰速決,人向上行,穿越而進。

  第二名大漢百忙中一刀揮出,來勢奇猛。

  第三名大漢一聲怒嘯,挺刀從旁行上,一刀扎出。

  文昌在火把落地,餘光未跡的剎那間,已看清了形勢,「錚」一聲震開第二名大漢的單刀,順勢拂刀,刀光一閃,大漢人頭落地。

  再向上行,已來不及收刀出招,向左一扭,避過第三名大漢的扎來一刀。再旋身,刀貼左腰,乘勢出「腰圍玉帶」,一旋之下,並乘機從大漢左側行過,猛帶刀身。

  「嗤」一聲響,刀尖劃過大漢的左腰,鮮血隨射。

  大漢也在同一瞬間,推刀,也在文昌左齊背留上一條血縫,幸而他力道一失,入肉不足三分。兩人錯肩而過,險之又險,這種貼身相搏的拚命打法,弄不好使會兩敗俱傷,高手不屑為,太險了。

  文昌已豁出性命,別無抉擇,在極短的剎那間連行三關,走險得手,十分幸運。其實三名大漢的功力都比他高,卻被他淬然下手的快速手法克制,全無還手的機會。在極短的時間內,文昌已行上五級石階。

  後面,大漢們向下滾,四周重歸黑暗,瀕死的慘號在空間裡振蕩,動人心魄。

  文昌左手伸出護住臉面,放腿狂奔,黑暗中不辯方向,反正能通行使成。

  在地底一間石室中,黑暗中傳出陣陣幽香,也傳出隱隱人聲,是兩個人在對話,隱約可辨。一個聲音清亮的人從容不迫地道:「他們為何如此愚蠢?為何要真和他拚死枉送性命呢?」

  「稟主人,達人身手迅捷無比,弟兄們並非和他真拼,只是各處不能舉火,狹路相逢事出倉卒,舉火又伯洩密,視度不良,加以主人又吩咐不可傷他,所以……所以」是一個蒼勁的口音回答。

  「不必所以,這事太不愉快。」

  「稟主人,雖損折了幾名弟兄,卻增加了真實感,值得的。他會相信我們是無盡谷的人。」

  「共有幾人不幸了?」

  「至目下為止,六死一重傷。」

  語音略一停頓,不久主人又道:「這人年輕而天賦特厚,值得造就,咱們要下這步棋,必定有意外的收穫,必須好好培植他。」

  「稟主人恐怕不易,假使任其發展,可能得不償失哩。」

  「有理由麼?」

  「其一,他並末搜楊家狗腿子們的身,盜亦有道、可以說是有道義之心。其二,不顧自身安危,伸手救怪丐馮老弟,有測隱之心。其三,逃獄時沉著機警,善於思考,心細如髮,這種人不易上當……」

  「廢話!你將會證實你的看法錯誤。」

  「但願屬下看法錯誤。」蒼勁嗓音無可奈何地答。

  「這人對我有大用,我得在他身上多下功夫。準備下令撤走,你必須在天明前撤離玄壇廟廢墟,黎明之前,黑旗令主的爪牙可望到達。記住:不必掩滅痕跡。」

  「是!屬下立即吩咐下去。」

  語聲寂然,不久,一陣奇異的音響在地道各處蕩漾,久久方絕。

  文昌慌不擇路放腿急走,鬼使神差,竟讓他到了地底洞府的入口,說巧真巧。

  而在他快到出口前的片刻,玄壇廟廢墟的西面,三十餘匹鞍轡齊全的馬匹,悄悄地掩藏在一座凋林中。接著,從廢墟中三五成群的黑影先後到達。一個身材高大的黑影往來巡走,這時突向後來的兩個黑影低喝:「韜老,人到齊了麼?」

  被稱為韜老的人,竟然是計劫文昌的老化子,他抓住一匹騎,急急地道:「許爺,等不及到齊了;黑旗令主的爪牙已到了半里外,快走,遲恐不及。」

  「糟,其他的兄弟如何……」

  「他們暫返地下室藏身,主人必會照顧他們。」

  許爺略一沉吟,突然低吼:「走!西安府會合。」

  三十餘匹健馬放蹄急馳,不片刻便隱入夜幕中不見。

  東面,二十餘匹健馬在廢墟外勒住,一位騎士向側方一名騎士問:「這兒就是玄壇廢墟?」

  一旁的騎士在馬上欠身:「稟總管爺,這兒正是玄壇廟廢墟。」

  「你們可曾搜過?」

  「晚輩無能,不敢……」

  「為何不敢前來搜索?」總管爺口氣極為輕蔑。

  「這些年來,這一帶經常有鬼怪幻形,人畜不敢接近,白晝鬼影幢幢,屍骨零落,前來踩探的高手會平白的失蹤,成了禁地,所以……」

  「什麼?你們竟然怕鬼怪?」

  「不……不是這意思……」騎士慌恐地答。

  總管爺大概不想再給對方難堪,語氣柔和了些,道,「今天咱們要揭開廢墟鬼域的神秘內幕,然後在這兒建立一處秘密連絡站。如果可能,也可成為接待秘所。哦!你的手下說,搶去……他確是逃到這兒了。」

  「可知道他的名號來路?」

  「慚愧,不知,只如道一個白面無鬚,劍眉虎目的英俊年輕人,沒帶兵刃,手腳不差。」

  「等會仔細搜,貴局的兄弟也太蹩腳了。令主的手渝,你們接了麼?」

  「東敞主已轉知手下各兄弟了。」

  「據七幻道白鶴道長所說,助鬼魑山堂奪秋山煙雨圖的人,正是一個劍眉虎目的英俊年青人,你們要留心些。」

  「是,晚輩不敢馬虎。昨晚在場橋鎮,一個小化子興風作浪,出手毆打了敝局的弟兄,以致鬧出這段過節。」

  「抓住人之後,必須問明底細,不可魯莽……咦!」

  這時,廢殿中突然傳出一聲驚心動魄的慘叫,令人聞知毛骨悚然,馬群一陣騷動。

  總管爺住口側耳傾聽,但聲音已杳,他沉聲道:「這是什麼聲音?」

  騎士打了一個冷戰,抽著涼氣道:「是……鬼怪在……號……叫……」

  「呸,貴局可有人在內?」

  「沒……沒有。」

  「明明是人的聲音。」

  「晚……晚輩不……不知是……是人是……是鬼。」

  「啊……」又一聲淒厲的號聲傳到,相距不到半里地,聽得真切,令人毛髮直豎。

  總管爺舉鞭沉喝道:「是人,走!看個究竟。」

  「叭」一聲鞭響,馬兒向前急行,除了那位膽戰心驚的西北鏢局好漢外,所有的馬全隨著總管爺向廢墟奔去。

  西北鏢局那位略一停頓,最後一咬牙,也加上一鞭,硬著頭皮跟上。二十餘匹健馬濺起無數粉雪,狂風暴雨似的行向廢墟之中。

  文昌找到一條向上走的通道,向上急掠。怪,後面似乎已經沒有人追趕,人到那兒去了?但他已無暇思索,只顧覓路逃生、兩次交手,他感到對手的功力都比他高明,而他能夠僥倖,完全是體悟出秋山煙雨圖中亡魂劍客所留的機契,快、狠、穩、准四字真言,才令他搶制機先,一舉擊潰對手保全了自己。

  向上的石級已盡,轉了兩個彎,驀地前面出現了火光。也在這瞬間,地道中異聲傳到。前面昏黃色的火光中有人影晃動,並且有人大喝:「封閉地穴門,『快!」

  聲落,吱嘎之聲刺耳,一座石閘門上面緩緩下降,叫聲又起:「徐兄弟,快進來,封閉出口了。」

  石閘外面黑沉沉,有四個人向閘口急奔。

  文昌心中個大急,猛提起輕身,運氣極氣功護身,快如電光石火,急射閘門。

  還有三丈餘,閘門內三名大漢恰好回頭,雙方面面相對,吼聲乍起:「小輩,哎……」

  文昌手下絕情,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生死關頭慈悲不得,人化龍騰,刀加猛虎,兇猛地行到,在出招的同一瞬間,左手的三枚銀刀箭一閃而出,藉刀光掩護,分取三名大漢,單叫幻起陣陣奇光,在暗器中捲入人叢。

  「錚錚!」他盪開兩把單刀,從三人間的空隙行出。

  「啊……」三名大漢狂叫,每一名大漢的眉心都插了一枝銀箭,只露出三分長的箭尾,這三箭的勁道委實駭人,射的部位也夠狠。

  三名大漢還未倒地,文昌已到閘口旁,閘口距地面不足三尺,仍在向下落。

  他行倒在地,丟掉刀,急滾而出。「砰」一聲大震,石閘落實,壓住他的老羊皮外襖的袂。他全方向外滾,「嗤啦」兩聲,老羊皮外襖破了,稍慢半分,性命可虞。

  不等他站起,劈面撞上了一個黑影的雙腳。

  「噢」一聲響,他的手向上一拳搗入黑影的下陰,黑影發出一聲厲號,踉蹌後退,然後砰然倒地。

  他從旁滾開,虎躍而起,「砰」一聲暴響,撞中了一具泥像,他眼冒金星,但泥像也轟然倒地,砸成碎屑。

  玄壇廟,就是財神爺趙公明的廟,這位爺是終南山人,玄門子弟卻稱他為趙元帥,全銜是正一玄壇武師。據說,他是掌理除瘟剪虐,保病祥災,訟冤伸仰,買賣求財之神。但凡夫格子們只對這位大神求財,別的不管、因之,他的廟難怪念碧輝煌,財乃是人所好麼!

  這龐大殿十分壯觀,不但趙元帥的金身大得不同凡俗,連他那頭黑虎也大如巨象。可惜!大概這一帶鬧得凶,小民百姓對財看得重,對命看得更重,有了鬼怪為患,人人裹足不前,久而久之,財神廟終於淪為廢墟鬼域,可能不久後會在人間消失。

  大殿神鬼的塑像七零八落,殘破不堪,蛛網嚴封,而且陰森可仰,幸而是冬天,不然將是狐鼠的天下。

  文昌撞倒了泥像,也發覺了破殿中仍有不少人,數量不易估計。他不敢大意,便屏息著向右方一段破牆摸去,因為那兒可以看到雪光,他必須逃出這陰森破敗的大殿。

  他手上已沒有兵刃,為了摸索容易,手上也沒有準備暗器,他的暗器打造不易,不能浪費,非必要他不準備使用,老是使用暗器也不夠光明。

  四個人在破敗的大殿中摸索,各懷戒心,黎明前天色特別黑,破殿中幾乎伸手不見五指,每個人,腳下都盡量放的輕,步步留神。

  驀地,前面「嘩啦」一聲輕響。文昌聽力特佳,已聽出那是刀屑觸物的聲音。

  接著,左方「嘩啦」一聲,泥石下墜,不用猜有人在那兒,不小心碰著了塑像,所以發出聲響。

  他慢慢向右移,伸手一模,摸到一具比真人還要高一倍的鬼卒泥像,泥應手而落,他按住不放,輕輕將碎泥抹下,並末發出任何聲響。

  鬼像背後,也貼著一個黑影,右手握刀,正向左探進。驀地,這人感到臉面被物所觸,吃了一驚,伸手急撥,原來是積滿了塵埃的破蛛網。

  黑影心中有點虛,出手時,手肘輕觸泥鬼像,泥粉沙沙而落。

  文昌也正從右面探出,看看雙方碰頭,被泥粉落地聲所動,便站住側耳傾聽。

  黑影並未在意泥粉,但卻從另一面轉出,刀尖在前面探道,恰好跟在文昌的身後,刀尖慢慢伸及文昌的背心。

  文昌已聽到極輕微的聲息,但他修為末臻化境,一時還無法分辨聲源的確實位置。便緩緩蹲下留心靜聽。

  真巧,刀尖就在這瞬間伸到。他感到右肩外有鋒利的物件輕觸,立時警覺,立即不動,扭頭凝神看去。

  他感到觸肩的玩意頓了一頓,刺入皮襖中,探了兩探方離開肩部向外移。終於被他看到刀鋒上極微弱的微光,他也完全瞭解那是一把刀。

  他屹立不動,讓對方安心。假使他大驚小怪發動或閃讓,後果可怕,機智和驚人的鎮定力,幫助他沉著地渡過難關。

  黑影將刀送了送,以為刀尖己點入泥中,前面有物阻路,便將刀向外移,並伸出左手探道,踏進了一步。

  文昌由對方刀尖移動的方向,已判斷出對方的舉動,猛地旋身,從對方懷中搶入,左手外撥,將黑影持刀的右手撥出外側,右掌出入電閃。

  「砰!砰砰!」一連三拳,力道發如山洪,全擊中黑影的胸腔交界處,胸骨折斷陷入了內腑。三拳中的,他立即飄走,「砰」二聲暴響,撞倒了一座腐朽了的神盒。

  「噹」一聲響,黑影的單刀落地,「啊……」淒厲刺耳的慘叫劃空而過,人飛躍出砰然倒地,呻吟了兩聲,死了。

  神龍倒塌,塵埃飛揚。驀地,火光從兩端揚起,另外兩名黑影擦亮了火把子。

  火光一亮,大殿的破敗泥像令人不忍卒睹。文昌正貼立在巨大的黑虎座下,趙元帥的巨大黑鞭勒靜的躺在腳旁。這根鞭上的黑漆已經不可分辨,露出斑剝的木胎,長有五尺餘,粗如海碗。

  兩大漢同聲大吼,一手舉火把子,一手挺刀,一左一右同時迫進,同時大風:「好小子,你死定了。」

  遠處蹄如潮,漸來漸近。

  大殿中還有人,但誰也沒留意。左面一座神龍猙獰的神像後,有一個黑影,有戒疤的光頭表明他是個出家人,一雙眼如同午夜朗星般煥發著神光。

  右面角落裡,一堵破牆照壁後,有一雙同樣明亮的眼睛,毫無表情的注視著一切,冷漠而嚴厲的眼睛,令人望之心寒。依稀中,可以看到這雙眼睛是個女人,因為她梳著宮發,發上有珠花和風頭釵,黑油油的頭髮光可鑒人,她的年紀不大。

  文昌出來的石閘門,原來是趙元帥神座的前幅石壁,這座廟真不等閒,機關竟然還管用。

  文昌一把抄起趙元帥的木鞭,雙手作勢進擊,大聲道:「諸位,咱們無冤無仇,為何苦苦相逼?」

  「搶下他再說。」右方的人叫。

  「不講理,咱們拚死活。」文昌怒吼。他臉上的血跡已經抹掉了劍眉上挑,虎目睜圓,居然毫氣勃發,威風凜凜。

  「就縛!」左右大漢叫,一刀揮出。

  「打!」文昌大吼木鞭突然貼地掃出。「鐵牛耕地」再變招反擊右方的大漢,似乎同時分向兩人進擊。

  三人交手接觸,火把子熄了,只有憑聽風辨器術周旋,文昌沒有同伴,毫無顧忌,只消聽到些小聲息,便可毫不留情的下手。他像一頭瘋虎,五尺長的木鞭沉重,打位右方的,凶猛地揮舞迫進。

  暴響聲雷動,泥像龍被木鞭所擊,如同摧枯拉朽紛紛倒塌,塵埃飛揚。右方的黑影左閃右避,腳下免不了發出聲響,不啻在指引文昌追擊,一連五鞭,迫得他手忙腳亂,弄不清木鞭在何時會落在他的腦袋上,文昌的狂野攻勢太猛了。

  「噗!噗噗!」大漢的刀有三次砍在木鞭上,木鞭太粗,無法砍斷,更招來文昌狂風暴雨似的揮掃猛擊。

  蹄聲已近,馬群己行入大殿前廣場,吼聲入耳。

  「準備舉火。」

  同一瞬間,不知由何處傳來一聲冷厲的嘯聲。

  大敵群至,文昌心中大驚,手下略一遲滯,對手就在這剎那間消失不見了。

  他丟掉木鞭,向不遠處破殿角急射,那兒有微弱的雪光,他須逃出這間黑暗的破殿堂。

  糟!此路不通,外面積雪的荒野上,五匹健馬靜靜地屹立在外面,馬上的騎士正抽出置在鞍旁的火把。

  他重新退回,急奔另一角落。

  晚了,除了殿內側後殿門方向,左右前三方火把齊明。破窗斷牆的空隙間中,出現了與地牢下惡賊同一穿裝打扮的彪形大漢,每人手上皆高舉著火把,共有二十人以上,所有的出口缺隙全被堵住了,火光照耀下,無所遁形。

  「糟了!我又落入了重圍,大事去矣!」他心中暗叫。

  首先,他想到自衛,腳下刀光耀目,是一把遺蔣的單刀,單刀的主人已被他擊斃,但屍首卻不見了。他記得共擊斃了五個人,屍首呢?怪!

  他無暇思索,火速拾起一把單刀卓在手中。

  崩圮了廟門,四名黑衣彪形大漢高舉著火把,拱行著一個首領般的高大人影,從容不迫極有風度的踏入了殿門。除了火把的剝落火焰燃燒所發的聲音外,萬籟無聲,氣氛緊張萬分,出奇的冷。

  左面一段破牆缺口中,有人輕咳了一聲。

  四周火把照耀,破大殿中通明,倒塌的神龍泥像七零八落,各處蛛網塵封,壞敗的景況一一映現,滿目蒼涼。五個人踏入了長有枯草的拜壇,站住了。

  中間那個人年約五十開外,四方臉,五絡長鬚,一字粗眉,紅光滿臉,一雙虎目精光四射,身材魁梧。頭帶虎皮風帽,黑絨大衣,裡面是虎皮背心,綠底轉花緊身衣,腰繫一把銀鞘,鑲了一顆大水晶鑽石做雲頭的長劍,映著火光品芒四射,雲頭上的劍穗也是銀色。假使是江湖朋友,看了這把劍便知來者是誰,準會心中發毛打哆晾,

  五個人剛站定,四周沉喝震耳:「黑令中天,威鎮字內。」

  這兩聲沉喝,鎮不住初生之犢不怕死的蔡文昌,他已領教過黑令主手下爪牙的手段,被搶、囚禁、突圍,全出於這些爪牙之賜。更拉遠些,早些天在華山潼關道上,和黑魅谷真已見過第一陣仗。

  他單刀隱於肘後,淮備迎接即將到來的惡運,屹立在神龕前,冷然四顯。他外表沉著,但心中緊張。他對生命有熱烈的留戀,目下面對即將到來的死亡,如果說心中不害怕,那定是違心之論。

  他知道,危機近了。是的,危機近了。

  怪!這些人似乎並末看見他一般,像是忽視了他的存在,也像是將他也看成泥塑木雕的殘破物品的一部分。

  佩銀劍的首領緩緩移動目光,從右至左掃視一遍,目光掠過文昌的身影,卻視若未見,末在他身上逗留,似乎忽視文呂的存在,真怪。

  文昌感到心中發冷,手心淌汗。

  「哈哈哈哈……」佩銀劍的首領大笑起來。

  在廢墟各處高大建築物中,傳來笑聲的回音,天宇中,哈哈大笑之聲久久方絕。

  「這是一度破敗荒涼的好地方,可惜已有人佔了先著,將這兒作為秘窟,裝神弄鬼嚇唬凡夫俗子。」佩銀劍的首領笑完說。

  「可是,不是太凌亂了麼?」一名持火的大漢接口。

  佩銀劍的首領淡淡一笑,道:「下面必定有地下室,瞧,神龕下石坐低部,壓了一點皮衣袂,那兒必定是出入密室機關的孔道。走,跟我先巡視一遍。」

  五個人邁步向右,仔細察看各處塑像地面,逐漸接近文昌所立之處,竟從文昌身後越過,插向左面。

  文昌提心吊膽,心中發毛。他知道,他們並不是忽視了他的存在,而是已料他是甕中之鱉,用不著費神,以後會好好整治他的。

  同時,他腦中疑雲大起,心說:「這些傢伙的口氣,像是不知地底有他們自己的秘密室哩。」

  但往深處想,卻又恍然,替自己回答道:「地底秘窟中,是無盡谷的人。黑旗令主的人,當然不會知道。這兩個江湖頂尖兒高手之間暗中勾搭,豈會讓太多的人知道?」

  他心中雖已釋然,但疑雲又起,怎麼?無盡谷和黑旗令主的爪牙,穿裝打扮怎麼會相同的?他委實搞不清,最後自己又替自己找到了答案:「哦!無盡谷的人明裡定然是穿白衣行事,暗中行事時必定穿黑衣,以表示他們已經同流合污了。」

  五個人巡視一遍,回到原處站住了,這一次,所有的目光全向文昌集中,要來的終於來了。

  文昌深深吸了一口氣,暗中戒備,他感到對方的目光像是無數利箭,正向他集中鑽射,令他渾身發冷。

  佩銀劍的首領臉上出現了奇怪的笑容,若無其事地道:「這兒曾發生打鬥,有血跡。」

  「屬下也有同感。」左手一名持火把的大漢欠身答,

  「還有人藏著。」

  「這……這……屬下倒沒看出藏身之處。」

  「這孩子身上有血,受了傷,嚇傻了,把他帶來回話,不可嚇唬他。」

  「他帶著刀。」

  「刀不是他的,因為他身上沒有刀鞘,叫他丟掉就是……

  「是,屬下謹遵總管渝。」

  文昌心中狂跳,心說:「狗東西,裝得倒像,果然衝著我來了。

  持火把大漢向文昌舉步,臉上泛起奇異的笑容。

  驀地,左面缺牆口先前有人輕咦之處,有人高叫:「屬下有事稟告。」

  持火把大漢站住了。佩銀劍的首領點頭叫:「進來。」

  首領面色漸變肅穆,問:「真是他?」

  「半點不假,確是他,屬下曾經參予那次攔截,眼看黑魅老妖婆逃掉了。」

  「沒看錯?」

  「屬下對目力有自信,沒看錯。」

  文昌相距在七八丈外,無法聽清他們說些什麼,但從他們的眼神估猜,已知他們在說他。

  佩銀劍首領揮手將大漢遣走,大聲向文昌道:「孩子,你是黑魅谷真的人?」』

  文昌心中一震,硬著頭皮道:「我就是我,不是任何人的人。」

  「你知道我是誰?」

  「在下不懂閣下的意思。」文昌大聲答。

  「我,伏牛山斷腸崖九宮堡的總管……」

  文昌大吃一驚,脫口叫:「你是銀劍孤星孫長河?」

  「正是區區在下。請教小兄弟尊姓大名?」

  銀劍孤星態度柔和,風度極性,文昌一個初出道的小毛頭,怎是老奸巨滑的老江湖的對手?一方面震懾於銀劍孤星的名頭,一方面被對方毫無敵意的神態所惑。銀劍孤星殷殷相問,他不假思索,率直地答:「晚輩姓蔡,名文昌。」亮出姓名,他上當了。

  銀劍孤星淡淡一笑,往下問:「孩子,你像是初出道的。」

  「沒幾天。」文昌簡潔地答。

  「你否認你是黑魅的人,豈不是太下乘麼?咱們的人曾親見你和黑魅同車奔向潼關,你的謊扯的太不高明。」

  文昌俊臉發赤,大聲分辨道:「在下被谷……谷真所救,她要帶在下赴潼關,在下……」

  銀劍孤星呵呵一笑,搖手止住他往下辨,道:「好啦!好啦!就是那麼一回事,不管她救你也好,你跟她也好,反正像你這種人,在黑魅身邊並非意外。孩子,我目下沒空,有大事待辦。丟下刀,跟我走,令主正在找你。我想,我會替你保證安全。」

  文昌怎敢跟他走?如果落在黑旗令主手中,想起來就令他毛骨悚然,至少他無法招出黑魅的行蹤,黑旗令主怎肯饒他?再說,他怕黑魅谷真,但感恩之心卻在,即使知道她的下落,他也不會招出她來。:他知道,落在黑旗令的手中,必定生死兩難,到頭來仍是死路一條。想到死路,便聯想到地底狼窟的光景,眼前幻出彷彿那吊在繩上的幌動屍體就是他自己,一群餓狼正張牙舞爪向他撲來。他冷汗直流,脫口恐怖地叫:「不,你們不能……」

  「孩子,你怎麼了7」銀劍孤星大聲問

  他眼前一清,幻想消失了,猶有餘悸地大聲道:「不!在下不能跟你們走。」

  「什麼?你說不?」

  「正是此意,不。」

  「你在我銀劍孤星之前說不?」銀劍孤星獰笑著問。

  「你有什麼了不起?」文昌被對方的神態所激怒,知道惡運已決,反而激起英風豪氣,傲然地頂了回去。

  銀劍孤星似笑非笑地盯了他好半晌,然後若無其事地道:「拿下他。」』

  先前走近的大漢應喏一聲,折回將火把交給同伴,大踏步走近文昌,傲然冷笑道:「小輩,你要喝罰酒?」

  文昌將單刀拂出,用一聲冷笑作為回答。

  大漢怒從心上起,一聲此喝,撲上右手一幌,要將文昌的刀引出,然後準備用左手奪刀擒人。

  這傢伙輕估了文昌,走中宮而進。文昌已全身戒備,一聲長嘯,單刀幻化數道電芒,連攻五刀,像怒潮狂捲,招式如長江大河滾滾而出,刀風呼呼厲嘯,內勁直迫三尺外,兇猛狂野銳不可擋。

  大漢吃了一驚,一聽鋼刀嘯風之聲,便知遇上敵手,刀勢大過狂急兇猛,空手入白刃的手法用不上,被迫的繞了一圈,退出兩丈外,方脫出鋼刀的威力圈。

  「咦!」銀劍孤星輕叫。

  大漢脫出圈子,無名火起,「嗤」一聲單刀出鞘,怒吼道:「好小子,你倒真有兩下子。」文昌心中一面暗忖:「決、狠、穩、准,生死關頭,我必須養力蓄勁,他們人多。快狠穩准,快狠……。」

  「呔!」大漢叱喝,撲上了,推刀外挑,再順勢招變「力劈華山。」兩刀落空,再迫近,「白猿獻果」向上送,又落空。「翻濤劈狼」斜掠反劈,連環三刀又落空,迫進了兩丈。

  抓住「穩」字訣,文昌不還手回敬,一退再退,對方的單刀在他身前弄影,他輕閃靈避,在刀光中找機會,手中鋼刀置在胸前,令旁觀的人替他捏一把冷汗,因為他己被大漢的單刀所控制籠罩,還手無力。

  冷氣砭骨的刀風迫肌膚,掠過身前的刀光令他頭皮發緊,但他心神更為凝聚,絲毫不亂。

  真正看出危機人不多,銀劍孤星沉喝:「不可大意……」

  叫聲未落,文昌剛從大漢的一招「天外來鴻」下逃出,讓刀光經過頂門,左腳乘勢深進,右腳跟上了,他抓住機會,不退反進回敬了。

  刀出「罡風掃雲」,上抬,猛拂,「嗤」一聲暴響,火花激射,砍在大漢的刀背上。大漢「天外來鴻」是從右上至左下,「罡風掃雲」是反手出招,刀勢是從左至右。也就是說,文昌是在刀經過時切入,刀勢方向相同,借勢相送,大漢根本沒有機會收刀變招,刀向左蕩帶動身形,右半身空門盡露。

  文呂快速搶進,大吼道:「快狠準!」側身揮斜的掠而出。

  「嗤」一聲,劍鋒掠過去大漢的右臉,從鼻樑至耳後,裂了一條大縫,鮮血激射。

  文昌從大漢身右經過,遠出丈外,橫飛屹立,臉上每一顆細胞都像是凝結了。

  「啊……」大漢發出一聲刺耳的厲號,斜衝三四步,「噹」一聲單劍墮地,左手高抬,右手按住傷口,再挺了挺,「哧」一聲倒了一截大木頭,在地上不住扭曲抽搐,逐漸靜止了呻吟和回光退照的掙扎。傷口骨近三寸,他不死怎成?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來得太突然,眾人一怔。

  銀劍孤星冷哼一聲,右手向外一招,叫:「良甫,拿下他。」

  「良甫在,遵命。」右方破窗下有人大聲回答,掠出一個背上插有旗囊的矮小中年人。人未到,喝聲先至:「小子接招!」

  人衝進八尺內,「哼」一聲龍嘯,他用令人肉眼難辨的奇快手法,撤下腰中鋒芒的長劍,身劍合一攻到,招出「織女投梭」三劍一劍連一劍,像是三劍齊攻,劍氣絲絲厲嘯,又是一個冒失鬼。

  文昌一聲叱喝,招出「虎拒柴門」硬架來劍,「錚錚錚」三聲暴響,火星飛濺。

  但他並未能將劍拾起,內力不足,所以無法還招,只震得手臂一陣麻木:

  架開第三劍,良甫的左手劍不知怎地,竟然從地上隨劍尖楔入,突如其來便到了胸前,快逾電閃。

  文昌大駭,想收招,被劍壓住,抬不起,送不出,即使抽出變招也來不及了,事急矣,他只好向下挫。

  他感到對方的指尖一觸即收,巨闕穴旁右豳門穴挨了一指。豳門共兩穴,屬足少陰腎經,雖不是要穴,但點中了同樣受不了,渾身一麻,挫倒在地動彈不得。

  良甫一腳踢掉文昌的單劍,收了劍,一把將文昌挾起,走近銀劍孤星欠身稟道:「稟總管,擒下達小於了。」

  「辛苦了,由你帶走,在外等候。」

  「是。」良甫挾著人,大踏步走了。

  文昌心中一驚,長歎一聲,心說,「完了,想不到我初出江湖便如此結局,名是出了,命也快完了。」

  他人雖不能動,靈智仍在,感到被人擱在馬鞍前,腹部壓在鞍上,難受極了。

  良甫並未再制他的穴道,也沒上綁,將人格上馬鞍,扭頭使走。

  文昌呼天不應,心中暗暗叫苦。但他是個奇男子,不甘輕易就死,估量著附近沒有人,便開始試運大極真氣自解穴道。真氣自解穴道談何容易?他差得太遠,辦不到,但他仍要試。

  他一面默運真氣試攻穴道,一面靜聽大殿內的動靜,相距不遠,聽得真切。怪!裡面似早有了奇特的變化。

  破大殿中,銀劍孤星派人收拾手下的屍體,冰冰地道:「諸位,旁觀了好半天,你們既不出來現寶,又不出來迎客,你們是什麼意思?」

  沒有人回答,也沒有現身。他重重地哼了一聲,又哈哈大笑,大聲道:「難道真要孫某人請你們出來麼?那就太不自諒了。」他的目光在左面一座神像上和右照壁角落一堆破爛。

  仍然沒有動靜。他陰森森一笑,又道:「孫某人且用髒話罵幾句,看你們還有臉藏身麼?骯髒的……」

  「阿彌陀佛!孫總管真要罵人了,貧尼怎能不出來?」緩裡神龕上猙獰的神像後有尖亮的嗓子答腔,灰影一閃,一位爛頭老尼姑飄然落地。身法太輕了,像一根羽毛輕輕地緩緩飄下。

  論輕功,要快不難,下苦功就行,但要練至緩緩地飄下,太不可思議,費神,也太難。

  右面照壁合一壁破爛裡,也傳出俏甜脆嫩的語音:「狗仗人勢,斷腸崖九宮堡的狗膽子,老奸巨滑卑鄙骯髒,罵人算是便宜哩!」

  聲落,綠影乍現,出來了一個千嬌百媚,但神色冷極的少女。頭梳宮發,戴珠花插鳳頭釵,一身代綠衣裙,翠流小坎肩。偌冷的天氣,天!她竟穿得這麼少,真是愛美不要命,不傷風感冒才怪。左脊旁,掛了一個百寶囊,繡了一隻大蠍子,蠍子尾鉤翹起老高。真是個鬼女人,女子見了蠍子便會渾身發麻,鳥貓狗叫,甚至會暈倒,她卻繡成圓案做裝飾品,見鬼!

  她的粉面是天然的桃紅色,晶瑩皎潔吹彈得破,五官無一不美,美得叫男人喘息,配合得太妙了。只是,她卻不帶笑容,是個冷美人,冷得平添無邊煞飛。她的小蠻腰彎帶上,別了一把三尺龍泉,古色斑斕,也寶光四射,因為鞘和靶上都鑲有球鑽。

  她並不賣弄輕功,翠綠的小弓鞋徐移,翠裙款擺,香風起處,極有風度地到了殿中心。

  老尼姑確是老了,老得光頭上也有了皺紋,白眉修長,老眼昏花,一肩高一肩低,似乎還有點駝背。泛灰的僧便袍衣領上,插了一拂塵,掛了一隻黑綠袋,點著一根老山杖,站在殿中淡淡一笑,瞇著老花眼向前瞧,驀地伸手一按左肩,原來高起的左肩平了。拍拍肩背,背不駝了。一拉眼皮,眼皮不再向下搭,老花眼突然泛出湛湛神光。見鬼!她在玩妖術。

  四處傳來訝然驚叫:「千面師太,冷蠍高飛。」

  千面師太嘻嘻笑,道:「孫總管,罵吧!貧尼出家人,挨得起罵。」

  冷蠍高飛木無表情,一步步向銀劍孫星走去,一面道:「姑娘倒要聽聽誰敢出口罵人。」

  聲落,人影疾閃,鬼影幻形似的到了銀劍孫星的身前,龍吟乍起,光華候張。她竟用奇快的身法迫近,用奇快的手法拔劍,不客氣進招了。

  銀劍孤星一聲沉喝,閃身、撤劍,接招,一氣呵成,一劍拂出,銀芒暴射,劍氣化龍吟,好深厚的內力修為。

  「錚錚錚!」但見銀芒與光華扭動了幾次,人影乍分。

  銀劍孤星連封三劍,退了八尺,劍尖仍在顫動,發出懾人心魄的震鳴。他臉色鐵青,厲聲道:「咱們拚死的時辰末到,但快了,為期不遠。目下孫某有大事在身,恕不奉陪。打擾了,後會有期。」

  說完,收劍轉身,舉手一揮,喝聲「走!」大踏步出殿,飛身上馬。

  火光齊滅,二十餘匹馬衝出了廢墟。

  冷蠍高飛收了劍,目送眾人遠去;道:「師太,要否攻下地下秘窟?」

  千面師太搖搖頭,道:「我們晚來一步,那妖孽已經走了。」

  「走了,怎麼不見?」

  「這廢墟中出口不下十處之多,人全撤走了,即使我們能攻入,最多可以捉到兩個奴才而己。」

  「我不相信他走了。」冷蠍高飛仍不相信。

  「你該相信。剛才那小娃娃從地窟中逃出便是明證,如果他在,小娃娃跑得了?銀劍孤星敢在這兒撒野?」

  「師太所說不差。」

  「便宜了那畜生。」

  冷蠍高飛轉變話題,問:「師太面冷心慈……」

  「嘻嘻!是說你自己麼?」

  「不!我說的確是由衷之言,你為何見死不救?」

  「哼!黑魅谷真的面首,我用得著慈悲?」

  「你起初並不知道他是黑魅的面首。」

  「起初我知他可以自保,由脫險的身法我便看出他行。火光一起,我已認出了他。」

  「咦!你認識他?」

  「不錯。黑旗令主擋截黑魅谷真時,我一直盯在老妖婆的馬車後,所以認得。走罷,你我到西安定一趟。」

  這就走。

  人影乍閃,像鬼魅般消失了。

  文昌被人擱置在鞍前,馬兒狂奔,他怎受得了?胃幾乎被擠出口腔,眼前金星直冒,五髒造反,好不容易聚納的真氣,被馬兒狂奔壓散了。

  馬群奔出三里地,驀地,一聲怪異的嘯聲劃空而過。

  良甫的坐騎在中問,林中沒有路,二十餘匹健馬魚貫而奔,左右沒有倚靠。這時他正通過一株古松下,只感到頂門一涼,一個人影正從他的頂門下墮,大概是一個靴子踏中他的頂門。他本能地猛低頭,靴子擦掉他的後枕皮,頭骨也傷了。靴子再住下,蹬在他的肩脊上。

  「哎呀……」他狂叫,飛墮下馬。

  鞍前的文昌嗅到一陣幽香,身軀已凌空被人抓起。抓他的人發出一聲怪嘯,踏枝飛掠,片刻即遠出百十丈,落下林底去如星飛電射。

  「大概是黑魅來救我了,天哪!離了鬼門關,卻又落入枉死城。」他想。

  他並不知救他的人是誰,被挾在脅下一無所見,只從這人身上的幽香中,他猜想是黑魅谷真,唯一可疑的是,這種幽香比黑魅身上的香氣淡些而已。但不管濃淡如何差異,反正是女人沒錯兒。

  他已知道破大殿中來了千面師太和冷蠍高飛,但她們為何而來卻毫無所知。冷蠍高飛是個怪女人,與她素昧乎生,不可能是她出手相救,更不是千面師太,千面師太是個老尼姑,身上不會有幽香。

  人馬嘶聲漸穩,但救他的人速度似乎愈來愈快。不久,後面嘯聲震耳,有人追來了。

  文昌心中一驚,心說:「老天爺!這人的輕功已經出神入化,後面追來的人似乎更高明些,江湖中功臻化境具有奇技異能的人多如牛毛,我這點能耐簡直不算回事,太可怕了。」

  正走間,前面粗豪的狂笑聲震耳,笑完有人道:「哈哈哈!我知道準是你這卑鄙的人妖所為,他算定你必定會走這條路,留下啦!」

  接著,風雷聲大作,兩人用掌拼上了,迫入內腑的如山掌勁轟然爆鳴,氣流激旋飛出了刺耳的厲嘯。

  文昌頭昏目眩,只感到旋了兩圈之後,挾他的人發出一聲俏巧長笑,連攻八掌道:「令主,閣下的掌力長進了不少,何不將威鎮江湖的霹雷神掌使出,讓本公子開開眼界?」

  「並無不可怕,接著!」令主粗豪的語言宏亮震耳。

  「砰」!「彭彭」!像是炮竹爆炸,其聲令人聞之腦袋昏沉,一陣陣兇猛無比的激烈內勁突到,文昌感到氣血一陣遲滯,不但有窒息之感,肌肉的細胞也隨音波的爆裂而跳動,巨大的壓力令他難以忍受。

  人妖的左掌連封五六掌,退了五六寸,一隻手到底不方便,一面封招一面道:「令主果然厲害,本公子仍然棋差一著,好厲害的霹雷神掌,難怪你能橫行天下統率黑白道群雄,你也接本公子兒記九陰摧枯掌。」

  文昌感到人妖的身軀突然冷似萬載寒冰,奇異的冷氣漲漫。他的身軀也在達剎那間被人妖拋出兩丈外,「砰」一聲跌落在雪地中。

  兇猛的拋擲力甚重,他被慣得逐漸失去知覺。在神智昏迷的前片刻,只聽到拼掌聲不住進發,音爆聲震耳欲聾。接著,奇香入鼻,他被一個香噴噴軟綿綿的身軀抱在懷中,以後便人事不省。

  令主和人妖拚鬥的結果,他無從知悉,也沒親眼見識,他認為是平生一大憾事。他已猜出自稱本公子的人妖,必定是非我人妖梅林公子,兩名武林頂尖兒高手相手相拼而錯過了見識的機會,豈能無憾?

  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從惡夢中悠然醒來,發覺自己睡在一張軟綿綿香噴噴,錦余豪華溫暖的繡榻上,外面,一襲巨大香羅帳深垂,帳上繡了千萬朵梅花,在幾乎透明的香羅紗上,花朵顯得極為突出而美麗。

  他吃了一驚,坐起了。咦!穴道已解,身上換然一新貼身襖褂之外,披了一襲織金川綢長睡袍,滑膩膩地。

  他打量室中,有些茫然。室中陳設除了床帳之外,並不富麗,一廚,一幾,兩具繡墩,几上有暖爐,爐上調了一隻景泰藍琺琅茶壺。茶盤之內,是與茶壺同質的四隻茶杯,乖乖!這是官府的禁品。

  左側,是一扇老式沉重木房門,右方,是向南開的兩座大長窗,外層是雕花的窗格,內層是明窗,更內層是窗簾,簾內可看到外界的景物。天色開朗,但看不見日色。看去像是一座破敗的花園,可看到零落而覆接著冰雪的枝梢。只消看第一眼,便知這兒是一座高樓的上層內房,所以只能看到枝稍。

  屋中沒有人,他一蹦而起,衣著甚簿,但室中卻溫暖如春,他發覺不但室中有名貴的大暖爐的四壁也有四具暖爐發出熾紅的火光。

  首先他奔向長窗,掀開窗簾推開明商向外瞧,一陣寒冷的氣流湧入。他深深吸入一口涼氣,使腦子確實清醒,原先掛在屋角的風鐵馬已經失蹤,只留下殘痕而已。

  在西安府城近郊,像這種破敗的古老庭院,數量極多,歷經改遷,人事淪桑,有些大戶沒落,另一批人卻又興起。想來這座大宅第的子孫,恐怕早就敗落凋零了。

  「咦!我身在何處?」他自問,答案茫然。

  他關上窗,疾趨衣櫥,打開一看,他的衣物不知去向,卻掛著一耳銀緞子勁裝,同色彎帶,同色英雄中狐皮背心,一條同物風帽,精美的繡如意邊半統簿底快靴。他的兩隻皮臂和臂套和百寶袋擱在裡面,小劍暗器物品全在,半件不少。

  他征在那兒,百思莫解。

  突地,房間外響起弓鞋瑣碎的聲音,有兩個女人到了門外,清脆的叩門聲令他心中一緊。

  「誰?」他問。隨臉上一陣熱,他竟自命是這兒的主人哩!口吻太像了。

  「小婢菇冬和辛珠。蔡爺醒得好快,小婢可以進房拾奪伺候麼?」是翠嫩的少女聲音。

  文昌趕忙取大衣披上,回到房中說:「請進。」

  房門悄然而開,只覺眼前一亮,進來了兩個梳高辮的俏麗少女,嬌小的身影輕盈地移入房中,雲裳似雪,笑面如花,並肩兒深深萬福,同聲道:「蔡爺大好了,可喜可賀。」

  「我?」文昌茫然問。

  「家主人因蔡爺穴道被刺過久,身受外傷,十分焦急,才將一顆家傳至寶靈藥玉芝丸讓蔡爺服下,預定入暮時分蔡爺方可痊而醒,豈知蔡爺提前了三個半時辰醒來了。」左手的菇冬聲答。

  「目下是什麼時候了!」

  「回蔡爺,已牌正了。」

  「令主人……」

  「家主人人稱梅林公子,目下正在打發黑旗令主的爪牙,約在未牌左右返回。」

  「這兒是……」

  「這兒是西安府城東南二十里杜家廢園,乃是家主人暫時的落腳處。」

  文昌並不感吃驚,他已猜出救他的人是非我人妖梅林公子。在江湖中,非我人妖的惡名盡人皆知;誰也弄不清這魔頭是男是女,又姓甚名誰,年齡籍貫家世全是謎,而無惡不作好據俊美的少男少女的臭名,傳遍了江湖。但在文昌來說,非我人妖對我有救命深思,他並不害怕,反而有無窮的感戴心念在心頭。

  但他心中也有點惶恐,他絕不能留在非我人妖的身邊,不僅是人言可畏的顧忌,而是他有他自己的前途。

  菇冬和辛珠上前伺候茶水,辛珠道:「蔡爺請安心養神,家主人已交代小婢……」

  文昌搖搖頭,苦笑道:「在下還有要事,不能久待,意欲……」

  茹冬臉上泛起了無可奈何的神情,幽幽地道:「蔡爺定然是不知家主人的為人,家主人的名台確也……」

  「在下不是這意思。」文昌惶恐地搶著答。

  茹冬搖頭苦笑,道:「眾口為金,是非的差異極為微妙。家主人的所行之事,並不求人諒解,亦無分辯的必要。唉!家主人曾交代小婢,說蔡爺是不可多得的英材,不宜與聲名狼藉的人為伍,所以囑小婢致意,如蔡爺急於離開,可請自便。」她走向衣櫥,打開道:「蔡爺的衣已毀,家主人已代為預置,以壯行色,聊表心意,尚乞笑納。」

  文昌長吁一口氣,道:「小可必須面謝令主人的救命大恩,容蔡某在此專城相候。」

  兩婢笑了,笑的極為明媚,菇冬道:「那麼,小婢即為爺張羅飲食,請稍候片刻。」

  兩人含笑走了,沒有半絲兒輕佻的神情流露,這點令文昌大為寬心,看來非我人妖並非像傳聞中的可怕哩!他到底少不更事,被兩個丫頭三言兩語便留下了。

  非我人妖其實並未離開,他在另一個房間內佈置一切,文昌的一舉一動,都在他日力所及之所循行。

  這個武林魔頭籠絡文昌,其中隱有不大不小陰謀。他在江湖中為非作歹,無惡不作,大為江湖人非議,也和那些英雄好漢們結下深仇大恨。

  本來,他在江湖任性而為,並沒有多大的野心,也不想做武林霸主出風頭,更不需要讓人尊敬崇拜。他的希望很簡單,就是無拘無束,不受任何人的打擾或干涉,套句時髦話,就是自由生活。但他忽略了一點,他自己自由了,卻損害了別人,妨礙了別人的自由。

  因此以來,為非作歹的結果,不知枉死了多少冤鬼,也和那些武林名宿結下了不解之仇。結果是,他在江湖中狡窟遍佈,神出鬼沒,逃避別人的追蹤,也追殺他的對頭,名聲狼藉,仇人滿天下。

  也因此一來,他不得不設法保全自己,著手千方百計收買初道的武林少年男女作為耳目,分佈在江湖名門大派中做他的忠實爪牙。所以儘管仇人滿天下,真正可以找旭算帳的人並不多。反之,他的仇人卻難逃他的掌心,報復手段之慘烈,令人不寒而慄。

  在十二個武林怪物中,與他仇恨深結的人,首先便數二主,二主指黑旗令主和無盡令主,一黑一白兩個武林頂尖兒人物。對這兩個無法可解的世仇大敵,他確也無所奈何,不但他們的功力修為了得,黨羽也夠多,潛勢力更為龐大,硬碰硬佔不了便宜。

  他知道二主之間水火不相容,明爭暗鬥進行得如火如荼,先天上的矛盾死結無法解開,總有一天不可收拾鬥個你死我活。他便在這方面動腦筋,一面收買初出道的小伙子,造成種種機會,讓這些小伙子相信二主之間,是明裡不容暗中卻互相勾結,打擊他們在江湖上的聲譽。

  這種長期計劃進行了許久,確有相當滿意的成效,不僅使江湖朋友起疑不信任,更加深二主之間磨擦和衝突,互相猜疑,也互相抓機會剪除對方的爪牙。而他自己不但培植起自己的潛勢力,也得以在兩強鬥爭之中任性而為得其所哉。

  他工於心計,也十分精明,決不在那些稍有名望的老傢伙身上打收買的主意,老一輩的人江湖經驗豐富,是非觀念有明辯的頭腦抉擇,不易進行,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他向那些年輕人下手,年輕人缺乏思考力,衝動,單純,易變,感情用事,缺乏江湖經驗,最易利用。這些年青人在江湖地位與武林名望來說,算不了什麼,真正能渡過重重困境而出人頭地的人,並不多見,喪身鋒鏑的機會卻不多,看去並沒多少利用價值,所以一些武林名人物大多不重視青年人,對後生小於不大寄望。

  但非我人妖見解不同,他認為少年人衝勁大,臨事勇往直前,感情用事,性格上具備可塑性,像一張白紙,可以任意塗上任何顏色,而且塗上後便定了型,不易更改,值得花腦筋利用。

  他更瞭解的是,長江後浪催前浪,世上新人換舊人,老一輩的人總會上天堂或下地獄,年青的一代也必定取而代之,及早圖謀乃是上之策。

  因此一來,他在邀游江湖期間,絕不放過那些有天賦有根基的少年男女,千方百計巧安排,弄到手而後甘心。他有他一套收買的能耐,失敗的機會不多,如果失敗了,他只消舉手投足便可永除後患,無所畏懼。

  他的收買方法,說來不值半文錢,沒有標奇立異處,簡單得很,完全是利用年輕人的弱點而進行。這些方法是:結之以思,動之以利,感之以色,授之以術。這些方法進行時必須不著痕跡,免的起反作用。總之,在「投其所好」四個字中用心慎重進行,必定無往而不利。

  他的黨羽數量可觀,但全是在江湖不容露面的黑暗人物,出沒無常,行蹤飄忽的人當然有,潛伏各地的三教九流,甚至做官紳小民的更多,時聚時散極端秘密。像破廟廢墟的地底,便是他一處秘窟。他曾在老君中坐山觀虎鬥,冷眼旁觀七幻道,鬼臉山堂,黑魅谷真三人,為一張不知真假的廢圖火擠,他沒露面,卻看上了無端捲入漩渦的蔡文昌。

  他對秋山煙雨毫無興趣,認為那是設下的不高明的騙局,假使亡命魂劍法真在圖中,只有傻瓜才將圖帶在身上招搖,亡魂劍法早該在江湖出現了。而有力的確定是武功山梅嶺的司馬家子孫,不但沒在江湖出現,甚至梅的下人僕役,也置之一笑不聞不問。假使神偷果真偷得了真圖,司馬的子弟豈會仍在梅嶺中納福?再退一萬步說,武功山乃是武林禁地,武林英雄江湖好漢根本不敢接近武功山,天心小築中的機關埋伏,出於武林怪傑鬼斧神功之手,神偷是啥玩意?怎敢吹牛說是從梅嶺偷出的秋山煙雨圖,簡直是神話。

  他卻不知,那幅秋山煙雨圖確是神偷盜來的,得手處並非在梅嶺而是梅谷主人送給九龍寺主持的墨寶,在送圖時便傳出內有亡魂劍法的謠言。誰放的謠言?不知道。

  老君谷之後,非我人妖便盯住黑魅的蹤跡,他和黑魅有些小交情,不好意思下死手。後來,他派人放出消息,透露給黑旗令主,把黑魅的行蹤透露了。

  黑魅的親信侍女秋丫頭,便是非我人妖安置在她身畔的耳目。那次黑魅被黑旗令主大舉圍攻,不但丟掉了文呂和半幅秋山煙雨圖,也丟掉了她心愛的馬車,僅以身免,恨得直咬銀牙,回華山找秋丫頭算帳,秋丫頭已被非我人妖接走了。這些內情,黑魅如在夢中,卻認為秋丫頭是黑旗令主的爪牙暗椿,卻沒想到會是非我人妖的傑作。

  非我人妖一直盯緊文昌的一舉一動,從容佈置下巧謀,安排下香餌,鉤到文昌這條大魚。口氣中透露出無盡谷的人,卻穿了黑旗今主手下爪牙的衣著,配合得天衣無縫,引來的銀劍孤星也恰恰趕到;計算之精密,令人欣賞。

  菇冬辛珠的詞令和做作,果然將文昌留下了。非我人妖在巧設的壁孔中,已從文昌的談言舉止更加深了信心和瞭解,文昌和黑魅的交往他知道,文昌窮途末路搶西北鏢

  文昌不好意思地搖搖頭,道:「公子簡直在下逐客令,令在下坐不住哩。」

  非我人妖明媚一笑,達一笑,確像個女人,笑完道:「老弟,江湖人不想人奉承,也不想聽感恩戴德的話,你該具有這些風度和氣質,不然就不配做江湖人。老弟,請問今後行止如何?」

  「小可意欲到西安府城訪友。」

  非我人妖搖頭苦笑,道:「如果我是你,這三天中最好不要跨入府城,即使是近郊也不宜露面。」

  「為什麼?」

  「黑旗令主和西北鏢局的人已大舉齊集府城,要和武陵無盡谷的人一決雌雄,將在這三兩天中大火拚。」

  「哈哈……」文昌大笑,笑完道:「斷腸崖和無盡谷的人,不會大火拚,放心吧!」』

  「怎麼不會?他們黑白水火不相容……」

  「公子多慮了,西北鏢局是白道英雄,為何與黑旗令主交手?哼!那些卑鄙骯髒的豬!他們全是臭味相投的一丘之貉,怎會火拚?」

  他將牢中聽到的情形一一說了,非我入妖假裝極為關心地聽,聽完道:「老弟,我不信,太不可信了,那是不可能的。」

  「公子懷疑小可耳背麼?」

  「兄弟絕無此意,只是恐怕其中另有原故罷了。哦!這麼說來,你的處境豈不更為危險?如果他們同流合污是真,可能是對付你哩!」

  文昌心中大急,幸而與黑鐵塔約會的時間還有四天,暫避兩三天並無大疑,但這三二天藏身之處卻令他作難。

  非我人妖已看出他的心意,接著道:「為免麻煩,老弟最好先暫避避風頭。我這兒雖說極端秘密,無人敢在附近生事。只是,兄弟的名聲不好,留老弟在這兒,定會沾行老弟的聲名,斷送了老弟的錦繡前程。雖則兄弟感到老弟乃是人中之龍,希望多加親近,但為了老弟今後的……」

  「別說了,請別說這些話好不!」文昌暴燥地搶著道。

  非我人妖臉色有點淒然,站起道:「兄弟聲名狼藉,自如不配與……」

  「公子,別把小可看得太高,你知道我是什麼人?」

  「老弟,我……你……」

  「一個龍駒寨的打鐵匠,小地方,黑魅谷真的情夫,搶西北鏢局夥計的大盜,夠了麼?」

  「我不信。」非我人妖注視了他好半晌說。

  「你的名聲不好,綽號叫非我人妖,但相處後我同樣不信。」文昌大聲地叫;

  「我確是萬惡不赦的魔頭。」

  「我同樣不是好東西。」

  非我人妖突然哈哈大笑,笑完道:「你敢和我在這兒暫留三天?」

  「我為何不敢?」

  「聲譽,前程、你不要?」

  「不勞擔心。」

  「你不怕我這無惡不做的人妖?」

  文昌伸出大手,道:「把臂為證,我們是朋友。」

  兩人的臂把住了。非我人妖正色道:「老弟,我真不願毀你。兄弟確是人人談之色變的人妖,壞朋友一個都嫌多了,我心中難安。」

  「哈哈!我們臭氣相投,壞朋友彼此彼此。」

  「說起臭氣相投,我喜美色,你呢?」

  文昌一警,隨又信口道:「彼此彼此,不然也不至於做了黑魅谷真的人幕之賓。」說起谷真,他感到身上一陣熱。

  非我人妖大笑道:「雖則你不是真心話,但我喜歡。老弟,菇冬怎樣?」

  文昌俊面一紅,訕訕地道:「你見笑我了,可不能亂說。」他向菇冬看去,她正向他低鬃著笑,笑得他面上一陣熱。

  「不是見笑,告訴你,我這兒燕瘦環肥任君選擇。嘻嘻!假使你沒有中意的,也要我陪亦無不可。當然啦!我有自知之明,無法和黑魅谷真競爭。」

  文昌心中一震,這才正式向非我人妖打量,非我人妖正泰然地向他微笑,神情如迷,不像是開玩笑。

  「你……」」他嚅嚅著說。

  「你知道我到底是男是女?」

  「你……」

  「世間並沒有真的人妖,陰陽人並不能人道,傳聞之事,末可全信,憑你的眼力,你認為我是男是女?」

  文昌呆住了,隨即淡淡一笑,伸手去抬非我人妖的下巴,想看對方是否有結喉,但被對方含笑推開了。

  「說呀!不能動手。」

  「怎麼看你也不像女人。」文昌說,他是根據對方的言談舉止而說的。

  「嘻嘻!不久你便可知道了。」非我人妖說。

  年青人性格不穩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確實不假。對色字來說,那是一種可怕的誘惑,有了第一次,第二次決難以避免,可憐的文昌,就在非我人妖的巧妙安排下沉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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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4-8 12:21:18
一住三天,文昌的性情上有了極大的改變。有時他後悔,痛心疾首,但卻又無法抗拒無邊的誘惑,沉下去的人想浮起來,太不易了。

  在自疚的心情下,他開始自暴自棄,愈陷愈深,不可自拔。

  非我人妖的真正身份是男是女,他並未弄清,也不願追究。他和非我人妖的美麗侍女們荒唐,但堅抗與人妖狎呢,這證明了他的良知仍在,不忍揭開非我人妖男女之謎。

  這三天中,非我人妖傳授給他一些練功新法,也傳給他一些不得為外人道的秘術。但他始終沒機會見到經常前來造訪的外客,也沒見到非我入妖的其他黨羽,似乎這間杜家庭園中,沒有其他人的存在。

  三天相處,文昌在性格上有了顯著的變化,他不再經常面罩寒霜,臉色開朗了很多,在談吐上也有了風趣和詼諧的情調出現。

  似乎,這三天中他不但瞭解人生,也看透了人生,人生反正是這麼一回事,用不著看得太嚴重。他認為,江湖人的性命不值半文錢,殺身之事乃是早晚的事,隨時都可能有不測風雲,誰也不可能未個先知赴吉避凶逃避災禍,除非他不是江湖人。

  人生一世,如駒過隙,看得很嚴重,反而活不下去啦!溝死溝埋,路死抽牌,生死就是那麼一回事,何必斤斤計較個人間的一些小不幸而虐待自己?經過這幾天來所遭遇的變故,他多次在英名其妙中進入了是非旋窩,也多次在可怕的凶險境遇裡逃得性命,身上創傷累累。同時,死在他手中的人,數量連自己也無法記清。想將起來,人的生命是太不算一回事了。

  他有生命如蜉游的感覺,也有人生渺茫的看法。

  但在這些灰色和無可奈何的宿命論感想中,他卻有強烈的,明折的念頭,便是他必須活下去,他不願死,不想死,他不管世間的一切變化,必須活下去。如果非死不可,除非突如其來無可逃避,他必須要求死得有聲有色,死得不致默默無聞,他不是個弱者,決不怯懦地走上黃泉路。

  他認為他是個平凡的江湖人,他對世間的欲求不多,活下去,這就夠了。

  這天,他同非我人妖對酌,非我人妖就侍女手上千了一杯酒,大概已喝了不少,俊面上配紅,向文昌道:「老弟,你認為及時行樂的論調有何不妥麼」?

  文昌搖搖頭,笑答:「公子的高論,在下不敢置評。不過,在下認為,公子橫行江湖十數年,從萬千凶險中闖蕩出名列十三高人的地位,該慎重加以珍惜才是,人生幾何的感覺和論調,不該出諸公子之口。」

  「嘻嘻,等你有一天也爭到我今天的地位,老弟,你同樣會有我這種感覺和論調的」。

  「哈哈!等那一天到來再說末晚,但願我能活到那一天,我得請閻王爺少找我的麻煩才行」。

  「老弟,但願你能和閻王爺互相取得協議,敬你一懷。」

  「哈哈!可惜我不知閻王爺肯是不肯。干!」文昌大笑著舉杯,一口乾了。

  非我人妖在侍女手上飲,還未乾杯,窗外突然傳來一聲尖厲而細小的喊聲。

  他雙眉一軒,向侍女含笑道:「你們在地道秘室相候,先領文昌老弟早走一步。」

  「大敵已至,可能是黑旗令主,他終於找到這兒了。可是,他將會付出巨大的代價。」非我人妖若無其事地答。

  「黑旗令主來了?」文昌吃驚地問。

  「已進入園內,快到了。」

  「已進入園內了?」

  「你可以在窗口看見他們的形影,但遲延不得,你先走一步。」

  「走走?到何處……」

  「先到秘室內暫避,如果事急,可由秘道退走」。

  文昌哈哈一笑,站起道:「黑旗令主衝在下而來,在下怎能不見他一面便走?」

  非我人妖懶洋洋地站起,搖手止住侍女熄燈,道,「老弟,我可不願你冒險看他,我先走一步……」

  「啊……」下面傳來一聲淒厲的厲號。

  非我人妖淡淡一笑,轉口道:「他們果然來得快,死得也快……」

  語聲末落,他已閃電似的消失在房門外。

  「哎……」慘喊聲又起,令人聞之毛骨依然。

  四個侍女從容不迫,將屋中有價值之陳設收起,用裙袂盛了。一名侍女向文昌道:「蔡爺,請收拾隨小婢至秘室暫避。」

  文昌略一沉思,道:「好,請領路」。

  他衣著本已停當,加上了大氅,隨四名侍女出房,下樓而去。

  樓下黑暗,伸手不見五指,他已經摸熟這一帶的路途,不怕黑暗,到了樓下,他往暗角裡一閃,擺脫了四名侍女,竄入一間殘破的房間,越窗而出,進入混亂的後園,閃在一株古梅樹之下。

  這三天,有了非我人妖的指點,他的功力精進了不少,明師一句話,勝練三五年,他比早些天強多了。

  一條人影突然在左方不遠處出現,黑衣褲,黑巾包頭,劍隱肘後,蛇形鷺伏在了一扇破窗下,閃在窗旁耳貼窗沿向裡傾聽。

  接著,另一條黑影竄到,低聲喝:「不可大意進入,人妖的機關厲害,守住便成。」

  文昌相距兩人在三丈左右,心說:「好傢伙,看來今晚他們來了不少人哩!」

  「啊……」遠處又傳來一聲厲喊。

  先前到達的人低聲道:「王八蛋、可惡,我們還未入屋,便被奇怪的機關損了不少人,屋內想來必定更為可怕,樓上燈光未熄,怪!」

  「恐伯人妖不在,我可能又撲個空。」另一人答。

  「確是古怪,怎麼不見有人?」

  「沒有人才可怕。人妖的毒物駭人聽聞,千萬小心,不可被暗器沾身。」

  「衛當家己上去了,我們小心把守,看有些什麼人從窗中突圍。」

  文昌爬伏在樹根下,心中暗驚,他知道自己錯了,不該逞匹夫之勇單獨行動,目下只有他孤家寡人一個,四面八方全是黑旗令主的人,想跑也跑不掉啦!

  二樓風簷下人影一閃,一個黑衣人從屋頂用倒掛珠簾身法掛下,出現在文昌所在處的長窗外,燈光照耀,人影映現。黑影向上招手,另一條黑影出現,向下一掛,突然飄入窗內。

  人影剛在窗口消滅,慘叫倏起,窗沿垮下了,人影從窗內飛出,掛在風簷下掩護的人,也失手下墜。兩條黑影帶著淒厲刺耳的慘叫,墜下四丈餘高的地面。

  「放火!」西南角傳來震天大喊。

  人影連閃,火星處處。

  可是,沒見有任何非我人妖的人出現。

  第一處火頭在東北角上升,烈焰飛騰。火光中,無數黑衣人飄掠不定,整個杜氏庭園陷入包圍中。

  隱伏著的文昌心中暗暗叫苦,大火一起,即將無所循形,完蛋了。火光中,所有的黑影一個個人高馬大,飄掠的身法迅捷無比,顯然都是了不起的黑道高手,要想和這些人拚命,不啻以卵擊石,後果實在可怕。

  突然,正東傳出一聲震天狂叫,十二名白衣飄飄的人影,突然突圍便出。似乎,他們的身畔有一陣灰色薄霧所籠罩,次霧中劍影飛騰,所經處,攔路的黑影波開浪裂,一觸滅霧便紛紛倒地,慘叫聲動人心肺。

  「梅林公手突圍了,其他的人我怎麼從未看見過?」文呂遠望著十二名白衣背影怔怔地自語。

  十二個白影像一陣狂風,逐漸去遠。從南北兩面趕去包圍攔截的高手去晚了一步,像是替他們送行。

  黑暗中,傳來一聲暴吼:「好人妖,本今主將逐漸挑了你在江湖的鬼窩。看你往那兒逃,江湖已無你立足之地。追!」

  是黑旗今主的聲音,但文昌看不見黑旗令主的真面目,只知道這人有個極雄偉的身材,由背影看十分魁倍而已。

  銀劍孤星帶了八位名宿,掠過文昌隱身之處,相距不足兩丈,幸末被他們發現。

  烈火沖天,黑影們早已不見了。

  文昌被熱流所迫,樹下躲不住,看火場中已無人影,便挺身出來。庭園中安全的道路他知道,便信步往外走,一步一回頭,喃喃地道:「我天生流浪命,到了何處災禍必追隨不捨,一場大火,便毀掉了這一座荒園,唉!我也該走了,與黑鐵塔的約會明天使到了。」

  出了庭園,突地,他站住了,五名黑衣人正從南方凋林中掠到,劈面堵住去路。五名黑衣人背上有刀劍,這種裝束文昌不陌生,不由心中暗暗叫苦。

  「啊!站住!」中間大漢暴叱。

  文昌穿著華麗,身上沒帶有兵刃,而且從容不迫,風度翩翩不像個武林人,所以五大漢毫不在意。

  文昌心中一動,他不願立即動手,也顧忌附近還有大批賊人,強按下心神,將大氅緊了緊,故作吃驚地問,「你們是什麼人?好大的膽子,大概這把火是你們放的了,官司你們打定啦!」

  五大漢哈哈大笑,先前問話的人又道:「小子,你又是什麼人?好傢伙,教訓起爺們來了,放把火小意思,你管得著麼?

  文昌心中又是一定,故意大聲道:「小生乃是西面不遠李氏別館的少主人,途經此地看見庭園起火,一時大惑不解,所以前來看個究竟……」

  「哈哈!原來是李家少爺,滾,少管閒事,記住,回去告訴你家的護院魯師傅,叫他千萬不可多管閒事,不然將有橫禍飛災。滾!」

  文昌故意打一哆嗦,踉蹌撈起衣尾,匆匆從旁溜走,一面故作心驚膽跳地走:「你們這……些目無王法的……」

  大漢突然拔出長劍一揮,作勢點出,狂笑道:「你小子用王法嚇人?哈哈!你再說說看?」

  文昌「哎」一聲尖叫,用大氅襖蒙頭,急急如漏網之魚,踉蹌就走,腳下一高一低,狀極狼狽。

  五名大漢哈哈狂笑,向火場疾射。

  五更天,文昌到了長樂門外。他穿著華麗,可是身無分文,走得很匆忙,百寶袋中沒有半文錢,他必須找些銀子,不然有笑話看了。

  他和黑鐵塔約定在鼓樓下會合,不見不散。鼓樓,在城中央,高有四層,共高十六丈左右,在城中心區,建於洪武十七年。從鼓樓下望,可以看到四座巍然高高聳立的雄偉城門,循北大街往北看,遠遠地筆直寬闊的街頭盡端,便是秦王的王城。東南西三條大街上車水馬龍,行人車馬如過江之鯽。但北大街卻行人稀少,車馬來去匆忙,往來的全是豪門貴客。兩旁的府第連雲,庭深院廣,高大的門樓牌坊高聳,大門口的石獅子成雙成對。王城附近,甲士鐵衛雄赳赳氣昂昂,閒雜人等極少在這一帶流連。

  文昌沒到過府城,但只消向人一問便知鼓樓的所在,那很好找,正在城中心,循東南西北四條大街往裡走,都可見得到,一進長樂門便可看到了。

  長樂門外,便是有名的長樂坊,也就是早年的東市王府近,城牆雖然縮小了,長樂坊在城外依然繁華,興慶宮,八仙庵,東嶽廟,青龍寺,都在這兒。沿長安的酒市,以這一帶最為著名。

  長樂坊不受城內的宵禁管制,五更初便形成了鬧市,到處有騾車、手推車。販夫擔挑菜米柴物牲口等生活必需品在附近等候開啟城門,人畜雜混,擁擠在這一帶鬧哄哄地。

  文昌在燈火嘈雜中,到了長樂坊。

  雞聲此起彼落,鼓樓響起了五更三點的更鼓聲,城門的千斤閘在轟隆隆聲中升起,接著城門大開,十二名官兵分兩側站立,威風凜凜,帶了刀槍、也帶了皮鞭。

  人們開始極有次序地入城,人車分行。如果人車沒帶貨物,必定波官兵卡留查問,檢驗路引,但帶了蔬菜貨品的卻可通行無阻。

  文昌並不急於進城,會合的時刻是正午,他必須先尋錢買食物充飢。

  擠擠的人群,全是販夫小卒苦哈哈,他絕不會在這些人身上打主意,他留神尋神氣的財神爺。

  他沿一條小街向北一轉,經過興慶寺,再向北去,眼前出現一座與興慶寺毗連的小廟。說是小,指的是與興慶宮比較之言。其實並不小,巨大的牌坊形廟門氣象萬千,額上巨匾上,有五個斗大的金字。敕建八仙宮。

  這座廟在宋朝叫庵,元朝安西王重修改成宮。不管是庵是宮,反正是座極負盛名的大廟,裡面供著八仙,據說呂仙在這兒遇上漢鐘離,漢唐不分,這兩位神仙竟會在這兒相遇的,見鬼!大概八仙中有何仙姑,又有豐色絕世的呂仙和藍采和,甚至逃情的韓湘,所以這座宮一直是府城的婦女燒頭柱香祈福的盛地,折望之日香火鼎盛。由於進香是婦女們的事,陪同前來的先生們只好在宮外苦等,因此,酒市林立,專供大爺們歇腳小飲三杯。

  要燒頭拄香,必須盡早前來排隊等候,城內的人如果不在前一天出城相候,當然輪不到他們,城外的人佔了地利。因此,附近客店甚多,並且都是十分高尚華麗的客店,以便招待闊客的夫人小姐們。

  宮左首不遠,燈火通明,那是一家頂有名氣的大酒樓,金字招牌上刻了四個大字:長安酒肆。

  這座酒肆真神氣,前面有停車場,駐宿所,栓馬椿,一應俱全。車馬是從左面進台階下,有人招呼讓貴客直上台階,然後車馬是從右繞至停駐之處,有條不紊、場面夠大,酒菜之貴,在長安榮居第二,僅次於南大街的翠白樓,一席千金並非奇怪。在這兒,可以買到從洛陽運來的話的黃河鯉魚,一條三斤重的端上桌,整整黃金六兩。一條魚的價值,可以夠窮人半年糧。

  這天望日,沒有風雪,解凍了,晴和開陰冷,但陰冷阻不住虔誠的男女燒香許願還願的熱情,昨天所有的客店管已客滿,連十里外的壩橋鎮也客滿。

  八仙宮內人潮洶湧,全是巧打扮爭奇鬥艷的婦女,香煙纏繞,鐘鼓齊鳴,廟門外,無數家僕和老人壯漢在等候親人外出。

  長安酒肆中,人潮洶湧,車、馬,停得密密麻麻,人聲和馬叫狗叫匯成極不調和的聲浪。

  在府城,許可良家婦女陪伴著丈夫光臨的酒樓並不多見,長安酒肆便是其中之一,內進二樓上沒有廂座,可以接納貴客全家福。

  而左面的一所高樓上,又另有一番光景,不但有年青貌美的胡姬服酒,甚至漢家碧玉同樣可以召來。這一酒樓,如果不是熟客,既不招待。而月在嗍望兩天,照例是封閉了的,免得引起進香的婦女找麻煩,激起了雌老虎的公憤,酒店掌櫃怎吃得消。

  前進大廳和二樓,闊客們攜僕帶童,各佔雅座小酌,都是有地位的入、沒有亂糟的景況。有些相熟的爺們,並座在一塊兒聊天低酌,話聲隱隱,笑語如珠。

  文昌已聽非我人妖說過府城內的一些名勝風光,看起來不陌生,他大搖大擺踏上了長安酒肆的台階,他那一身銀紫色穿著和皮背心,十足表示他是個闊大爺,只重衣冠不重人、古今中外毫無區別,風俗差不多,他的身上行頭受到了尊重,儘管他目下身無分文。

  店外,四名夥計招子雪明,喝!闊客來也,不但渾身光彩,而且英俊絕倫,如果不是豪門的少爺,定然是大官大吏的公子,說不定還是秦王府的天璜貴胄哩!

  「公子爺大駕光臨,歡迎,歡迎,小店深感榮幸,請!請!二樓雅座,小的領路。」一名夥計哈腰欠身含笑招呼。

  文昌淡淡一笑,大咧咧地伸手道:「領路,勞駕了」。居然派頭十足,風度極甚。

  同一期間,台階下搶上兩位骯髒的老花子。兩個店夥計臉色一沉,同時大吼。「你們走是不走?骨頭癢了是不,還不滾!」

  店夥計領文昌到了梯口,梯口的兩名店夥計有一名上前相迎,領路的店夥計向文呂告罪退下,退回到大門口。

  梯口的店夥計領著文昌登樓。天色剛破曉,樓上仍然燈火通明,四十餘付座頭,有三十付先有客在。店伙領著文昌到北面近窗口一張紅木大桌落坐,告罪退去,由樓上的店夥計招呼,這間店的派頭確是不小,人手也夠多。

  兩名穿得十分潔淨的店夥計含笑走近,一名在文昌身後,欠身道:「公子請寬衣,小的服候。」

  文昌解了大氅結,說聲「勞駕」由店伙將大氅掛在柱釘上,大馬金刀地道:「給我來一個暖鍋,四味下酒菜,一壺白酒,酒要好陳年上品,本公子不飲二十年以下的新釀酒。」

  「公子爺諧放心,小店有三十年以上的好釀。萊……」

  「選貴店最妙的拿手好菜送上就成。」文昌搶著說。

  「是!是!小的這就吩咐下去」。這付座頭很妙,往後還有八張大桌,沒有客人,後來的人,必須經過文昌的身邊方可到達座位就席。

  文昌在龍駒寨做了不少日子的小流氓,和三教九流的英雄好漢混久了,各種行徑手法不陌生,他已看開了,決定做一個真正的亡命流浪漢,與非我人妖的三天相處,他的觀念有了改變,為了生存,他不再計較小枝小節,膽子大了,臉皮也厚了。

  一個原湯羊肉的暖鍋,四色菜是烤鴨,鹿脯,牛蹄筋,熏獐肉。文昌任由店伙倒好酒,方打發他們離開,獨自小飲,一面打量著左右附近的人物。

  在座的全是地方富豪土紳,有些肥頭大耳,有的倜儻出群,帶著家童奴僕,談笑自若說些城中瑣事,並無岔眼人物。僅右前方一桌上,有兩個身箭衣,身材雄壯的佩劍中年人有點不同。衣上繡有小雜花。頭戴撲頭。彎帶上掛了一塊素雲銀牌符。只消一眼,便知這兩人來頭不小,可能是秦王府的小官,或者是三衛中的百戶以上軍官。但由佩劍上看來,卻又像護衛、因為如果是軍官,必定帶刀而不是劍,所以岔眼。

  這兩個中年人陪著兩個腦滿腸肥的中年大塊頭,在低聲商量,聲很低,不易聽清。

  文昌掃了兩個帶劍人一眼,心說:「這兩個軍官雙目神光炯炯,兩額陽鼓起,臉色紅潤,發角豐茂,定然是內外兼修的高手,眼神犀利無比,我得小心些才是。」

  兩個軍官目光,在文昌身上略一流看,便移到別處,似未注意文昌的舉動。

  文昌一面喝著酒,一面在盤算著。

  客人陸續登樓,由店夥計引從文昌的座位前經過。第一批經過的是三名衣著華麗的土紳,每人帶了一名健僕,健僕捧著盒匣,吊掛著錢袋。

  文昌不願從健僕身上打注意,他的目的物在土紳們身上,可是這些人皆有隨從帶著錢袋,而且穿了皮裘罩袍一類外衣,掩住了腰帶上的靠身錢袋,想下手確是難上加難,這兒不是人群擁擠之處,如何下手?

  他在等機會,右手拿下兩把梭形小飛刀。

  機會來了,第二批上來的人,是三名身材修長,酒色滿臉的中年人,羊皮外襖挽在臂彎上,只有一名帶了健僕、臨到文昌身前,三人在客套,一個道:「老翁請,請」。

  「鄭某怎敢優越?還是諒公先請。」另一人向第三人發話。

  第三人是諒公,含笑伸手虛引道:「不敢不敢,志翁先請。」

  三人客套,擠在一塊兒,走道本來就不夠闊闊,擠滿了。最後三人哈哈一笑,幾呼同聲道:「不必客套,走吧!

  文昌眼角餘光,掃了三人一眼,已看清他們的腰帶上,繡了一頭黑虎的精緻錢袋,乘他們客套的剎那間,兩把飛刀電旋而出。

  梭形小刀長僅三寸,體積甚小;旋轉的速度又急為,化兩團談淡虛芒,拂過最近一個錢袋的兩條皮掛繩,飛刀斜掠,繞飛一匝,錢袋也掉下了。

  文昌腳尖一伸一勾,兩聲輕響,小飛刀被腳尖挑回,手亦同時伸出,伸兩指夾住了錢袋,另一手收回了小飛刀,他手腳迅如閃電,未被任何人發覺,手法極為高明。

  錢袋到手,他在桌下立即打開。袋是皮造,內有夾層,一層內有一錠黃金,另一層有四顆珍珠,用緞子包得好好地。

  他將錢袋塞入靴統內,雙手運起神刀,用小劍硬將金子切成兩段。小劍是神物,無堅不摧,切口整整齊齊,處置了金子,珠子也塞入懷中,方安心小飲。

  一壺酒下肚,他俊面上酡紅,顯出三分醉意,也顯得更為俊逸。填飽了肚子,他招來伙計會賬。

  「哎呀!了不得」有人怪叫,是丟了錢的傢伙。

  「相公,怎麼?」有人間。

  「天!』我的錢包,我的錢包……」

  樓上一陣亂,人聲吵雜,所有的酒客,全都訝然往那兒注視。

  半錠黃金,找回了白銀五兩。在眾人大亂中他已經施施然下樓而去。

  第一次出手,他到底有些心驚和不自然,也缺乏經驗,故意裝出的鎮定神情,反而逃不過有心人眼下,假使他不走,好奇地駐足而視,定然無事。但他卻從容下樓,並未被人群的哄亂所吸引,反而露出馬腳。眾人皆警擾,只有他若無其事,當然可疑。

  兩名軍官在大亂升起的剎那間,站起放目四顧,隨即互相一打眼色,向文昌剛踏下梯口的背影努努嘴,低頭向個胖子低語了幾句,便急掠而出。

  扶梯下是樓下大廳,這兒不設席桌,是客人起坐的所在,後廳方有食客。

  文昌剛下了扶梯,後面下梯的腳步聲急響,他並未在意,但有人叫了:「慢走,老弟。」

  他弄不清來人叫誰,反正他沒有朋友,絕不是叫他,仍大搖大擺走他的路。

  突地,左肩搭上了一隻大手,十分沉重,食中指微勾,似準備制住肩井穴。

  人影一閃,有人掠身而過,一個臉形略尖的軍官,已經攔住去路,挺胸叉手,嘴角泛起不懷好意的微笑。

  文昌一驚,知道事發了,但神色絲毫不變;事發後他反而更冷靜,更從容,緩緩轉身:「咦!咦!爺是叫我麼?」

  後面那位軍官淡淡一笑,並未放手,道:「我,秦王府中衛百戶冷謙,正是叫你。」

  「有事麼?」

  「老弟尊姓大名?」

  「敝姓蔡,名文昌。大爺……」

  冷謙左手一伸,冷冷地道:「拿來,蔡老弟。」

  「咦!拿什麼來?」文昌故作驚訝地問。

  「錢包。」冷謙沉聲答。

  「什麼?你……」

  冷謙冷哼一聲,道:「樓上那位姓封的錢包主人,乃是長安有名的吸血鬼封三爺,放印子錢,包打刀筆官司,為富不仁,固然可惡已極。但你可知道這問長安鎮酒肆是誰開的?老弟,我姓冷的有一份。交出錢包,你走你的路,不然……」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金子已會了賬,第一次做案失風,極不像話,文昌心一橫一不做二不休,冷冷搶著道:「我不懂你閣下的話,放手,大爺。」

  「你要我搜?」冷謙問,手上逐步加勁。

  文昌已可驅運體內的氣極真氣,肩井穴抗力漸增,道:「你竟然想……」

  「搜出之後,你……」

  「啪」一聲暴響,文呂突然發難,因為冷謙已動手制穴了,指尖用了七成功。鐵拳如電,擊中冷謙的肚腹。

  「哎……」冷謙大叫,他估錯了文昌的實力,而且淬不及防,這一拳夠份量,打得他渾身發軟,雙手抱腹身形前伸。幾乎站不牢了。

  「滾!豈有此理」!文昌怒吼,右拳而出,「撲」一聲擊中冷謙下巴。左手反掌扔出,「叭」一聲同時擊中對方的胸膛,把冷謙打飛丈外,仰面倒在梯口掙扎。

  另一名軍官一聲大吼,從文昌身後猛撲而上。

  雙方交手,驚動了大廳的客人和店伙,店夥計見東主挨打,喊叫著紛紛抄傢伙要動手,封住了大門,登時人聲鼎沸,廳中大亂,拿賊喊打之聲,不絕於耳。

  這時天色已經大明,店門外的人全向內湧,不知發生了什麼變故,因此一來,大門整個塞死,水洩不道。

  文昌己橫了心,一不做二不休,突地大旋身一掌封,右腿疾飛,攻向身後飛來的軍官。

  軍官確是了得,連避三腿,且能回敬三拳兩掌,兩人在大廳中展開絕學強攻。

  兩人身形迅疾無比,旁人插不上手,也不敢插手。門外擠滿了看熱鬧的閒人,儘管店伙們高聲叫拿賊,相信的人不多,也不知誰是賊,一個是王府衛隊的軍官,卻不是拿賊的人,拿賊不需勞動王府衛隊的大駕,另一個是衣著華麗,英俊絕倫的少年,怎麼看也不像是賊。

  「可能是爭風吃醋,長安酒肆的粉頭又鬧事了」。有人在門口大叫,大概是有意的惡意嘲笑。

  冷謙掙扎著坐起,搖搖頭,似要將腦袋的昏昏感搖蔣,手一摸嘴口,摸了一口血,他一挫鋼牙,站起來大吼道:「拔劍先卸他的狗腿!」

  他自己先拔劍,廳周的客人立即紛紛走避。

  文昌不願被纏住,鬧市之中又不能下手殺人,他必須突圍,但廳外擠滿了人,走不掉,只好另打主意脫身。

  大廳共有五個門,大門人潮洶湧。兩個後門也擠滿了人。右首進入右樓廳門人比較少。因為那是高貴客人攜家休息之所。左首到有胡姬歌妓的左樓廳門關得緊緊地,今天不招待客人。

  文昌已看清了退路,右廳門正是脫身的好地方。

  軍官拳腳十分高明,兩人在寬闊的大廳中換了三次照面,拆了十餘招散手,似乎勢均力敵,兩人的攻勢越來越兇猛,手下勁道逐漸加重,雙方的距離越拉越近,錯招拔打化勁的勁風聲浪逐漸可聞。

  真巧,冷謙一聲暴喝,從後廳門方向衝上了,長劍一揮,直點而出。

  文昌拔開軍官的兩拳,正欲出拳回敬,冷謙的劍已遞到肋下。

  他左拳一楞,在軍官一閃的剎那間,疾衝而下,在劍尖的左方掠過,反手一勾,勾住了冷謙的握劍手腕,向後猛帶,喝聲「爬下」!同時伸腳一撥。

  冷謙挨了幾拳,重傷不輕,勁道已消失了六成,反應自然遲純,被文昌一搭即中,巨大的拉力將他帶出,腳下又被絆住,沉重地向前疾衝,文昌叫,「你們仗勢欺人,我們走著瞧!」

  「惡賊休走」!迎面兩名店夥計叫,兩根本棍劈頭便打。

  文昌人如瘋虎,身形一閃,從中間閃入,左右手齊出「平分秋色」攻出兩劈掌,「撲撲」兩聲,劈中兩店伙的左右肩後,兩店夥同聲狂叫,向前拋棍衝倒。

  文昌抓起一張大環椅,一聲大吼,砸向正在關閉的廳門,廳門轟然而開,大環椅也碎了。他把手中破椅反手後擲,砸向撲來的軍官,人化輕煙,進入了右廳縱上樓梯。

  二樓有花廳,十餘名貴婦和淑女和士紳們正吃驚地向梯口注視,不知下面發生了什麼變故。

  銀紫色身形一閃,文昌出現,銀紫色的披風飄飄,在梯口一站。

  三名店夥同聲大喝,「狂徒!你好大的膽敢前來擾……」

  一面大喝一面撲上,來勢凶凶。文昌擠身搶入,一勾一撥三推,把三名店伙一一打下樓梯,再飛起一腳,把扶攔在數踢倒,掉下樓把向上搶的人全阻住了。

  左首有兩個長窗,窗門已推開,可以看到不遠的屋脊。他想:「由屋上走,可不怕他們趕來了。」

  他向窗口奔去,必須衝過三名貴婦身邊。三名貴婦見他來勢凶凶,喊叫著大叫救命,驚倒了。

  窗前,綠裙飄飄,一名少女手扶著一個俏侍女,正站在那兒發楞,一雙深潭也似的大眼中,流露出些少驚恐的精神,但卻凝注著含笑動手把店伙打下梯口的文昌,並不怎樣害怕。

  文昌走到,少女搖搖頭道:「你……你是賊?你……」

  文昌一楞,腳下一頓,定神看去,只感到心中狂跳。那是一個年約十五、六歲的美麗少女,身段裹在貉裘內,下身穿了百褶黛綠長裙,看不出身段美,可是眉目如畫,粉面桃腮,五官無一不美,襯托得極為勻稱而調和。鑽石般的大眼睛,在黑而長的美睫相映下,顯得晶瑩光亮而特出,流露出一絲兒驚恐,貂裘中掩著猩紅的小櫻嘴,更令人心跳甚急,予人平空生出一種戀愛而珍惜的情素,她那修長的身材,與楚楚動人的表情,令文昌心中一震,心說,好美的女娃娃,端的是我見猶戀。

  已不容他再看,梯口有人影出現,他向少女奔去。

  「哎……」少女驚呼,花容變色。

  他伸手一撥,把少女撥開,一閃便到了窗下扭頭冷笑道:「不久之後,貴店就要關門大吉」。

  上來的是末受傷的軍官,拔劍衝上怒吼:「惡賊你走得了?投降!」

  文昌飄上窗台,哈哈大笑道:「少陪有空再來貴店打擾」。

  語聲中,他飄然而下落在鄰屋瓦面上,走了。

  庭中共有三名體面的中年人,原先全驚呆了。軍官現身之後,三入神魂入窟。靠北首一個中年人方面大耳,五絡長鬚拂胸,伸手一抹長鬚沉聲問:「米百戶,怎麼回事?」

  宋百戶正想縱上窗台,聞聲一驚,止步扭頭一看,臉色一沉,極不願地收劍入稍,躬身行禮大聲道:「卑職在捉賊」。

  「捉賊?青天白日之下在酒樓捉賊。」中年人不悅地問。

  「大人容凜……」軍官將後樓所發生的事一一凜明,

  大人略一沉思,道:「你可通知府台大人辦理,不必在鬧市酒樓之中拔劍嚇唬小民,被人誤解,有損王爺聲譽,你走吧!」

  宋百戶行禮退走,一面答:「遵命,卑職告退。」退是退了,卻用奇異的目光不友好地瞪了大人一眼。

  大人大袖一揮,宋百戶惺惺地下樓走了。美麗的少女以為文昌很對她無禮,卻沒想到恰好相反!文昌只瞥了她一眼,便避開了她的目光,大出意外,人走了,她卻走向中年人道:「爹,宋百戶在說慌。」

  「說謊?孩子,別亂說。」中年人搖頭含笑答,又問:「乖孩子,嚇壞你沒有?」

  「這人不像是賊……」

  「呵呵!人不可貌相,水不可斗量,大奸巨盜不一定有猙獰或猥瑣的象貌。孩子,你未免太武斷了。」

  「這間酒肆的東主中,有一人是冷百戶。」

  「這與自稱蔡文昌的小賊有何關連?」

  「有的。爹請想想,一個百姓小民,怎敢和冷百戶作對?」

  「孩子,你不看賊人會飛簷走壁?這種人膽大包天,才不怕什麼百戶千戶哩。孩子,不必胡思亂想了,姓封的吸血鬼這次失財大快人心,也是一大快事。」

  「爹,那吸血鬼要在我們家的後園側加建高樓,那怎成?」

  「孩子,那也是無法之事,只要他不犯禁為父豈能阻止他加建高樓?再說……再說…… 唉!不必說了。」他面上有怪異的神情。

  文昌越過兩度屋脊,到了一條橫街旁,青天白日在屋頂上行走,畢竟不像話,他想下去,下面卻出現了先前在店門見過的兩個老花子,其中一人向上招手含笑叫:「老弟,快下,先找地方暫避,跟我們來。

  橫街上沒有其他的人,文昌一躍下了地,輕如鴻毛。兩個老花子同時翹走大拇指喝采:「了不得,老弟,輕如鴻毛,天下大可去得。」

  文昌淡淡一笑,拱手道:「承讓了。兩位……」

  先前發話的老花子呵呵一笑,拍拍討米袋:「咱們是窮家幫西安府團頭,我怪丐馮韜。他,狂乞郎夏田」。

  窮家幫,並非是真有這麼一個幫,只是口頭上叫叫而已,也是花子切頭們信口有言的代表身份代名詞。花子與花子之間,除了同病相憐,不時互相照應之外,根本沒有幫派的組織,他們謀生已是不易,怎有工夫搞組織?

  文昌正式留意兩個老花子,心中狐疑。怪丐馮韜身材偉岸,滿臉亂雜須,大牛眼,朝天鼻,一股酸臭味從身上散發,觸鼻令人噁心。

  狂乞年約花甲,大馬臉蒜頭鼻,鯰魚嘴,山羊灰鬍,身材高瘦,臉上泛起怪笑的表情,卻沒有笑,挾著一根老山籐打狗杖,破棉衣綻露出不少黑色的破棉絮。

  「唔!這人身上的氣味極像那晚暗算我的人,可是臉型並不太像。」文昌在心裡嘀咕。那晚他被一個花子樣的老怪物所暗算,心裡一直懷恨著突然指著怪丐馮韜問:「姓馮的,早些天你是否曾在灞橋鎮附近呆過?」怪丐一怔,隨又呵呵怪笑道,「廢話!我怪丐吃定了府城,白天沿銜伸手,晚間在城隆廟借宿,到灞橋鎮喝西北風麼?」文昌心中一寬,道:「兩位,咱們素昧平生,橋歸橋,路歸路。」

  「老弟,你大概是初到府城的江湖晚輩,地頭不熟,需要朋友,你鬧了冷百戶的店,亂子鬧大啦,不久之後,公人四出,必定緝拿你歸案,府城中沒有容身之地,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俗語說,胳膊往裡彎,咱們都是江湖人,有助你一臂之力的道義,跟咱們來,老怪丐替你安排,不然麻煩得緊。」

  文昌一聽也對,道:「有勞兩位,咱們走。」

  怪丐領他急走,信口問:「老弟尊姓?」

  「小姓蔡,名文昌。」

  「蔡老弟,是在樓上計算了西安吸血鬼封老三麼?」

  「不錯。」

  「那傢伙可惡,早晚咱們要抄他的家。老弟,幹得好」。

  三人沿小街子亂鑽,接近了城根,怪丐直趨一棟幽暗的破屋前,伸手輕扣虛掩著的班剝大門。

  「吱呀」兩聲門響,木門半開。怪丐大踏步槍入,呵呵狂笑著叫:「喂!來見見第一次來到咱們地頭,便反吸了吸血鬼一口血的年輕朋友。」

  文昌隨後掀簾而入,踏入了客廳,不由一怔。

  客廳不大,但坐了不少人,正中一張八仙桌,三個敞著老羊皮外襖,內穿窄袖子藍色夾勁裝的中年人,大馬金刀地半躺在桌椅上,三雙直縫靴都高高地擱上了桌面,不輕意地扭頭向外瞧,用目光迎接著三人進屋。

  兩側,兩排靠椅上,七橫八豎靠了九個人腿不是擱在茶几上,便是架起二郎腿,有些用皮風帽掩住半片臉,有些在打磕睡,十二個人,年紀約在三十至四魅十之間,像貌極為平凡並無特出之處,僅一雙眼睛比常人銳利些而已。

  中間三人衣著整齊些,三人年歲相差無幾,一個留了八字鬍,一個是一字短鬚,一個沒有留鬍鬚。三人臉貌差不多,一看便知是兄弟三人,圓臉,大鼻,一字粗眉,露出四大校門牙。身材雄偉,腰帶上插了巴首,看客人入室,三人先後懶洋洋地站起,但凌厲的目光冷電四射。

  「歡迎。」留八字鬍的大漢揖手大聲說。

  怪丐向三人伸出大手,向文昌道:「蔡老弟,老朽且替你引見本城大名鼎鼎的長安三豪」。

  文昌沒聽說過長安三豪的名號,他沒聽過的人多著哩!但看了這些人的光景,便知不是什麼好來路,從他們表露在外的氣質猜測,可能是當地的地頭蛇。

  「也好,先摸清底細再說,也許可以利用他們。」他想。

  四周的九個人,也緩緩站起了。

  文昌向長安三豪抱拳行禮道:「在下蔡文昌,來得魯莽,尚請海涵,請教。」

  八字鬍大漢呵呵笑,道:「在下榮世明,綽號插翅虎」。

  怪丐向另兩入舉手虛抬,道:「留一字須這位是老二夜鷹榮世群,老三踏雪無痕榮世傑。」又向三豪道:「蔡老弟輕功,不弱於賢昆仲,你們往後可多接近接近。」

  「前輩謬讚,小可深感汗顏。」文昌謙虛地接口。

  插翅虎豪爽地一笑,道:「老弟不必過謙,咱們江湖人用不著哄抬。敝兄弟在府城算不了什麼,這兩位老花子才是真正的風塵奇人,有他倆一句話,老弟的輕功造詣定然足以稱道。首先,老弟必須知道敝兄弟的來龍去脈,不知心中定然不安,敝兄弟在府城有產業,但卻是千真萬確的江湖人,明裡在地方上為上排難解紛,做好好先生,暗裡管這些人間不平事,也劫富濟貧懲惡霸。老弟,你敢交咱們這些朋友?」

  文昌呵呵一笑,道「在下第一天光臨貴地,便下手生事幾乎失風,賢昆仲如不怪在下魯莽,願與諸位交個朋友。」

  「好,且替老弟引見幾位弟兄,日後也有個照應。」

  插翅虎替另九人引見了,又道「這兒是咱們兄弟秘密集會之所,老弟如果需要臂助,可到這兒聚會。老弟,請教懲戒吸血鬼的事結果如何。」

  文昌便將在酒肆下手的事說了,最後說:「蔡某並不知道那傢伙叫吸血鬼,是怎麼回事?」

  「一言難盡。」插翅虎搖搖頭,又道:「這姓封的不是東西,一句話,為富不仁,在府城除了官府之外,漢有人喜歡這王八蛋。

  「榮兄為何不下手懲他?』」文昌問。

  「他與官府有往來,巡檢衙門有他的靠山。他的宅院在西大街與北大街拐角處,右首是西北鏢局,後面接近去年致仕退休的左參政施若葵大人的府第,如果鬧起來,事情將不可收拾。再說,這傢伙愛錢如命,但出錢犬養護院卻捨得花錢,三名教師爺出身河南少林派,手底下夠硬朗。一個叫鐵指祁英,一個叫恨地無環毛興邦,一個叫神刀破浪禹江,除了這三個教師爺,還有八名同樣了得的護院,想想看,誰敢惹他?連西北鏢局也買他三分交情,咱們可不敢拆他的窩。今天他的家小在八仙宮燒香訴願,隨來的三個護院在廟門口等待,他和朋友單獨上了長安酒肆,不然你恐怕不易脫身。

  「他是府城之霸麼?」

  「稱霸,他不敢,真正敢稱霸的是西北鏢局局主神槍楊虎。他只配稱吸血鬼,專欺負窮小子苦哈哈,被他放高利貸迫死的人為數不少,謀來的產業不知其數,這傢伙放印子錢放得頂高明,先由旁人出面,事後在一手覽回,所以上當的人太多了。一兩銀子五分息,利上滾利,一年之內便成了十兩債。債錢的人全是苦哈哈,還不了只好賣兒賣女,不然只好上吊跳河。這王八蛋,可惡!」

  「榮兄的意思……」

  「我在找機會,總有一天他會進枉死城。」

  「願打願挨,放印子錢並未犯死,罪榮兄。」文昌說。

  「樣倒不錯,可是出面的人事先只說一分。事後卻轉債變了卦……」

  「宮府不管?」

  「苦哈哈敢進公堂?上告也不會有人受理。」

  文呂點點頭,突然道:「在下做了他一筆買賣,下次再找他。」

  「老弟,目前最好不必打草驚蛇。」

  「我知道,在下有事進城走走,有空再來拜望諸位。」

  插翅虎訝然問:「你要進城?」

  「正是。」

  「目下已有冷百戶出面驚動了官府,你怎能進城?」

  「在下非去不可。」

  「好,我這兒有衣褲,先換上,你這身銀紫色衣褲太扎眼,如果不換,保證你在城門口便會出麻煩。」

  不久,文昌換了一身藍色衣褲,藍披風,衣帽也換了,放下掩耳趨長樂門。銀紫色的衣物,用青帕包了挾在脅下,像是換了一個人。

  怪丐和插翅虎送走了文昌,回到庭中笑道「這小子好眼力,他竟然有點識出是我,好險!你拳頭沒將他打糊塗,委實能精明。」

  插翅虎咧嘴笑,道:「他挨不起你幾拳,顯然很蹩腳,主人為何要看上他?怪事,這種人派不上用場哩?」

  「你可錯啦!那次被我擊昏,不是他不行而是沒有還手的機會,老實說,他比我差不了多少,真正動手,勝負難料,主人已追蹤黑旗令主去了,咱們不可大意,好好助他一臂之力,把事體鬧大。」怪丐搖頭晃腦地說。

  「咱們是否出面?」

  「不必,暗中助他脫身便成,哈哈!主人想得不錯,咱們拉這小子下水做賊,他定然不肯和黑旗令主的人交往,也必定仇視他們,不啻以黑治黑,由他放出黑旗令主與無盡谷同流合污的消息,定然引起江湖朋友的注意,大事定矣!」怪丐狂笑起來,哈哈之聲刺耳。

  驀地,樑上突然傳出震耳膜的嗓音,「啊!原來是你們唆使他做賊的,難怪你們笑得如此得意。」

  庭中十餘名高手全都大吃一驚,光天化日之下,有人躲在樑上而毫無所知,這一觔斗栽得太大了。

  樑上次影乍現,輕飄飄地落下一朵灰雲,衣抉飄飄,像個無形質的幽靈。

  是個年輕的尼姑,臉白唇紅,五官清秀,衣領上插著佛塵,腰上懸囊帶劍,在十四名高手包圍之中冉冉降落在木桌面上,毫無所懼,膽大包天。

  十四個人被年輕尼姑這種大膽鎮靜的神情鎮住了,怪丐馮韜第一個神魂入竅,沉聲道:「尊駕是誰?」

  尼姑摸摸光頭前的「戒疤」笑道:「貧尼出家人,本不該多管閒事,但事體可疑,貧尼豈能不管?你,定是大名鼎鼎的怪丐馮韜。」說完,一躍下地。

  「老夫正是馮韜,並末改名換姓,有何可疑?」怪丐冷哼著答,說完,又重重地哼了一聲。

  「這就是可疑之處。」尼姑毫不介意地答,又道:「你,乃是大名鼎鼎的俠丐,與那位狂乞好管人間不平事,浪跡江湖,俠蹤滿天下,並非長安人。而這三位長安三豪卻是長安的隱身大盜,暗中無惡不作,名聲並不好。可是你兩個俠丐,卻和他們往來親密,盜俠不分,有說乎?聽你們的口麼,你們竟然共同事奉一個主人,這位主人是誰?真了不起,能將盜和俠拉在一起加以統治,委實令人佩服就是你的行徑,早些僅你在華陰現身過,為何卻騙那姓蔡的,說你是長安的土生土長團頭?是欺那姓蔡的少不更事麼?」尼姑臉上一冷,語氣更冷了,哼了一聲往下說道:「你們之間,定然隱著不可告人的大陰謀,像是要挑起九宮堡和無盡谷之間的……」

  怪丐馮韜已不容對方說完,身形齊動,一閃便到了尼姑的身前八尺處,沉此道,「亮名號,你膽大包天,管起咱們的事來了?」

  年輕尼姑淡淡一笑,往下道:「九宮堡和無盡谷的主人,都是野心勃勃的梟雄,勢同水火,已經將武林搞得烏煙瘴氣,你們暗中挑起他們的利害衝突,豈不是火上加油?誰能善後?」

  怪丐見對方不理采他的質問,勃然大怒,大吼道:「你既然不回答,休怪老夫無禮。」說完迫近了兩尺。

  年輕尼姑嘿嘿笑,毫不害怕,問:「你又想怎樣?」

  「怎樣?哼!毀了你。」怪丐聲勢洶洶地答。

  「憑你?太不知自量了。」尼姑不屑地答。

  怪丐忍無可忍,一聲沉喝,揉身直進,伸出巨靈之掌,攻出一招「吳剛伐桂」兇猛地斜砍而出。他不敢大意,對方敢在十四名高手中出現管閒事,下降的輕功又如此高明,雖則年歲甚輕,豈會是庸手?他這一掌用了五成勁,左掌在胸前候機拍出,看去是實招,其實卻是試探性的虛招,假使對方移動,便可立即變招反擊。

  豈知尼姑卻紋風不動,恍如未見,似乎在準備挨掌。

  怪丐吃了一驚,不待巨掌及身,突然右掌一敝,右閃兩步。掌緣在尼姑的肩外側掠過,硬生生撤出兇猛的一掌,此道:「你為何不回手?」

  年輕尼姑淡淡一笑,若無其事地說道:「你倒有點俠義氣概,不然,哼,你將橫死在這兒,說出你們的主人是誰,貧尼不願動手動腳。」

  「你做夢。」怪丐答,重又迫近。

  尼姑臉色一冷,厲聲問:「你說不說」

  怪丐卻伸出一掌,此道:「你動不動手?」

  尼姑冷哼一聲,接口道:「你真不說?」

  怪丐用一聲沉喝作為答覆,不動掌動腳,踏進左腳,右腿突然掃出。

  狂乞突然搶出叫:「馮兄小……」

  「心」字還未說出,尼姑已經動腳了,左腳向外一撥,「撲」一聲響,鞋尖不偏不倚,撥中怪丐的筋骨,捷逾電閃。

  怪丐只感到筋骨被巨錘所擊,奇猛的力道幾乎擊斷他的腳骨,身不由己,反抗無力,一聲驚叫,仰面撞出丈許,「砰」一聲撞倒了八仙桌,亂成一團。

  狂丐搶救不及,大吼道:「退!打!」吼聲中打狗棍劈面下擊。

  長安三豪舉手一揮,十二個人急驚,一哄而散,從前後門走了。

  尼姑冷笑一聲,左閃,右手一抄,便抓住了打狗棍。狂丐還沒有看清尼姑的閃動身影,便感到手上一緊,棍勢突止,棍上傳來一陣怪異的暗勁,震得他雙膀發酸,虎口發麻,腳下一陣浮動。

  「撒手!」尼姑冷此。

  「不見得」狂乞沉喝,雙手用勁奪棍,額上青筋跳動,下釘牢了地面。

  「滾!」尼姑不悅地輕此,手向外一揮。

  狂乞只感到一般無可抗拒的巨大渾雄力道,將他已用千斤墮釘牢地面的身軀提離了地面,奇大的力道從棍上傳來,直迫心脈,十個指頭麻木得失去了知覺,握不住棍。接著,身軀飛拋兩丈外,「彭」一聲撞在牆壁上,眼前一陣黑,神智在沉重的撞聲中突然昏迷。

  怪丐還來掙扎爬起,一根杖頭已指向他的心坎,距衣還有半寸,奇異的兇猛暗勁已經著體,胸口不但發麻,氣血也似要脫離軀體而飛逸。

  他大吃一驚,撐起上身的雙手一軟,背脊貼地,大冷天,他渾身都在冒汗。

  他身側,尼姑正向他微笑,站在那兒像個石人,單手捉住奪來的打狗棍,指著他的心坎。她的笑冷淡而漠然,卻實令他毛骨依然。

  「你說不說?」尼姑問。

  怪丐知道絕望了,他放棄反抗的念頭,漠然地道:「好吧!你可以殺了在下,至於在下的主人是誰,你永遠不可能從在下口中間出任何消息。」

  「貧尼卻是不信。」

  「信不信由你。」怪丐絕望地道。

  打狗棍向上稍移,貼在怪丐的左肩井穴上,一股奧熱的奇異暗勁怪流,注入了肩井穴。怪丐感到渾身起了奇異的變化,經脈中似有萬千蟲蟻在爬行,啃咬,鑽動,肌肉每一顆細胞似乎要爆裂飛散。

  他渾身顫抖,汗出如漿,臉上肌肉扭曲,虛弱地道:「你用的是……是赤煞真力插…… 插脈……」

  「你猜對了。」尼姑不動聲色地答。

  「你……你是千……千面師……師太……」

  「你果然見多識廣。」

  「馮某死定了,但你絕詐不出任何消息。」

  「貧尼確是不信。」

  「馮某雖不……不是鐵打金……金剛,魔火卻無法令在下屈……服……哎……」

  叫聲剛起,大門「砰」一聲被踢開了。怪丐也在這剎那間失去知覺,痛昏了。

  來人是蔡文昌,他去而復來。當他快接近城門口時,發覺城門口多了十餘名官兵,還有一些來歷不明的人巡邏在其間,如臨大敵。他一看不妙,趕忙溜了回來,要找長安三豪設法,想混入城中。他的路引上寫的是真姓名,只要亮出路引,準有麻煩,雖則他不知城門口的緊張為了何事,反正他心虛,不願在白天鬧市中冒險鬧事,而他今天必須入城。

  他剛到門口,便聽出怪丐的聲音在狂叫。身為江湖人一聽叫聲不對,便知出了意外,一腳踢開大門,狂風似的搶入屋中。看到屋中光景,他吃了一驚,大喝道:「尼姑,你干什麼?」

  千面師太收起打狗棍,沉下臉道:「又是你,你的命真長。」

  能制住兩個老花子,身手必定不等閒。文昌不敢大意,抓住一張靠椅,扔掉一條靠椅當作兵器,迫近道:「咱們少見,別管在下的事,你想怎樣?」

  「先說說你如何在銀劍孤星手上脫身的?」

  文昌吃了一驚,心說:「怪!這尼姑怎知道我的事?他站住了,問:「怪!你怎知在下曾落在銀劍弧星之手的?」

  「我,千面師太。」

  文昌一震,原來如此,那晚這個尼姑曾和冷蠍高飛在廣大殿中出現,嚇走了銀劍孤星,難怪她知道。他丟下椅腳,道:「前輩是大名鼎鼎的武林怪俠,晚輩不願和你做對頭。」

  「你的事還沒說呢。」

  「銀劍孤星半途遇上硬對頭,晚輩乘機逃得性命。」他不敢將被非我人妖所救的實情說出。

  千面師太死盯著他臉上的神情,要看出什麼,文昌回答得從容而快捷,似乎沒有撒謊的表情流露。她頓了頓,從問:「你為何不回去找黑魅谷真?」

  一句話在文昌耳中,像一聲焦雷,但他仍沉住氣,道:「在下不想死在石榴……死在她手上,不用找她送死。」

  「那……那你為何做了她的裙下之臣?你為何不殺她?」

  「呸!在下被她從七幻道手下救出性命,為何要殺她?黑魅谷真雖為世人所不齒,但在下卻不作此想。」

  「哎!你對她有好感?」

  「不錯。為人不可忘本黑魅谷真對在下有救命之恩,在下雖伯她,但仍然敬重她。老前輩,你是宇內十三高人之一,也是少數俠名響亮極受武林朋友所敬重的人,似不應與咱們這些武林末流計較,請手下留情,放了在下的朋友。」

  千面師太不再問,答道「年輕人,如果我不肯放手呢?」

  文昌火速拾起椅腳,毅然無懼地道:「在下雖不行,但仍必須為朋友盡力」

  「你是以卵擊石,自取滅亡。」

  「為朋友兩肋插刀,在下別無抉擇,打!」

  喝聲中,文昌揉身而上,閃電似的掃出一椅腳,不等擊實,招變「伏地追風」,改攻千面師太的雙腳。

  「得」一聲脆響,千面師太信手一棍挑出,椅腳便被崩開。文昌卻借勢飄走,喝聲「接暗器!」

  一枚銀羽箭急射千面師太的咽喉,如電光一閃,

  千面師太伸兩手挾住了銀羽箭,道:「哎!你的暗器手法很高明哩!」

  文昌大駭,對方根本末移動雙足,在兇猛的招式搶攻下,神態從容無動於衷,暗器毫無作用,這種冷靜的功夫就令人折服,更不必說接暗器的手法和指力的造詣了。他心中暗叫不妙,但卻不能棄兩個老花子而不顧。

  他火速抓起身旁一張靠椅。全力擲出,不住向後庭口退一面抓起雙手可極的任何家俱擲擊,一面叫:「來!到後面決一死戰。」

  千面師太用打狗棍不住飛點,將擲來的桌椅點偏,急射而至,大笑道:「你這點道行,不堪一擊。」

  文昌退入後庭門,到了天井中,天井兩側和內庭台堪左右,擱了不少花盆,沒有花,只有幾株松梅。內庭沒有人,空蕩蕩地。

  文昌一聲虎吼,擲擊兩隻盆景,急退入庭,抓起一張木桌,全力砸出,叫:「浪得虛名的師太,滾你的蛋!」

  他這種潑婦式的打法,別開生面,不讓對方近身,用亂七八糟的東西遙擊,真也有效,盆景中泥塊飛散,千面師太不得不緩下身形左右閃避。

  等千面師太搶入內庭,文昌已退入庭後通道,一面將到手的雜物擲出,一面叫:「咱們比輕功,跑斷你的狗腿。」

  「那兒走?」千面師太喝叫,大袖揮舞中,強烈的勁風震飛了襲來的雜物,急射而去。

  文昌鬼精靈,而且輕功也不弱,向後狂奔,鑽入一間內房閉上房門擊毀小窗,走了。

  他上了屋,反奔前庭,從天井縱下,搶入了後庭門,抓走兩個老花子夾在脅下,搶出了大門,沿小巷向大街狂奔。他想得妙,如果到了大街,千面師太絕不敢在大街上撒野。

  千面師太沒想到文昌使詐,也估錯了文昌的輕功造詣,等她追出大門,文昌已夾著人轉入另一條街角了。小巷中,五六個行人目瞪口呆,盯著文昌的背影張口結舌,莫名其妙。

  千面師太向文昌的背影不住點頭,微笑著自語道:

  「我看錯了人了,這是一個血性的小伙子,是一個值得造就的好人才,我可不能放過他。我這一身絕學,確是該傳給根基有血性的人了。」

  她泰然轉入屋中,不久,便成了一個手掛長包裹,搖著佛塵的老尼姑,臉上皺紋密佈,風塵滿面,剛才的年輕面目,已無絲毫痕跡可尋,她步出大門,帶上門舉步下階,一面自語道:「這後生不但精靈,而且膽氣也高人一等,難怪他敢和黑旗令主作對,在群魔聚集處從容脫身。他走不了的,我必須找到他。赤煞真力和千面易容之術,皆不適宜傳作女子,他正是最佳的理想傳人。」

  文昌並末奔至大街,料定千面師太不會追來,在另一條巷口中一家大門的台堪上將人放下,首先便探的取出針盒。取了一枚三梭針,在怪丐背後第一椎骨上大椎穴刺下一針,雙指一捏,鮮血湧出。

  他又對狂乞如法泡製,方收好針盒。兩個老花子從昏迷中逐漸醒來,怪丐掙扎著坐起。萎頓地輕呼:「妖尼,你枉費心機……啊!你……」

  文昌扶起他,急急地道:「馮兄,快走,我將千面師太引走了,恐怕她會追來,咱們趕快離開。」

  「你……」

  「我無法入城,城門口戒備森嚴,恐怕長安酒肆的事發了,所以轉回來找諸位設法,卻碰上兩位受折磨,只好引走那怪尼姑,救兩位出險。」

  驀地,他扭頭一看,一個老尼姑正從巷角轉出。他認得老尼姑的衣衫,驚叫道:「來了,快走。」

  兩個老花子扭頭一看,果然是個老尼姑,雖則已不是原來的年輕尼姑,但他們已是驚弓之烏,看了尼姑佼心驚膽跳。千面師太的化裝易容術。天下聞名,她可以在極短的時間內改換臉容身段,甚至變換身份,但大都以尼姑的身份遊戲人間,甚少變成其他男女的形狀,所以兩人一見老尼姑出現,不管是真是假,已經心驚膽眺,顧不得身上疼痛,撒腿便跑。

  文呂也嚇了一跳,怎敢逗留?向大街如飛而去。

  兩個老花手分開走,往人叢中一鑽,在片刻便無影無蹤,把文昌撇掉了。

  文昌不見兩個老花子,便往長安酒肆方向走。他必須

  入城,想起了酒肆前的車轎,他心中一動,便向酒肆前走去。

  將風帽拉下護耳,只留眼鼻,不伯被人看出真面目,可且衣著已經換過了,誰會認出他是不久前在酒樓出現過的蔡文昌?

  八仙宮前人潮依然洶湧,但啟程返家的人比較多。車轎在一些健僕的招呼下,紛紛駛至廟前廣場停下,迎接廟中出來的女眷。

  文昌的目光,在車轎上轉。車轎上,前面和側方飾有一些圖案和姓氏,那豪門家族的標記,和官位的特有裝飾一看便知。

  車聲隆隆,三部輕車經過廣場,魚貫停下每車的左側皆站了一個體面的中年僕婦,正在拉開車門放下踏凳。

  車是輕便的雙頭馬車,刻有素獅頭飾物,繡帶青幔十分神氣,淡藍色的車身十分扎眼,一看便知是四、五品大員的輕車,而且是文官的輕車。那時,武官極少乘車,也不許坐轎,必須騎馬,免得忘了騎射。

  文昌心中一動,便轉身向長樂門走去,一面拾了一根小木根,用小飛刀削成兩段小木針備用。

  在距城十來丈處,他慢慢往回走,城門口進出的人,全在官兵監視之中。

  車聲隆隆,三部馬車到了。

  文昌回身便走,等到車到身後,突然右手輕揚,一枚木針脫手飛出,貫入一匹健馬的前肋下。

  「希韋韋……」,健馬長嘶,一陣急蹦。

  掌鞭的中軍車伕吃了一驚,「叭叭」兩聲響鞭,猛地剎車勒僵。但馬兒負痛,且木針貫入肉中,鞭聲怎能制止?立即發起瘋來,瘋狂地蹦跳,另一匹馬也驚慌地亂衝,人群大亂,車廂狂搖。

  「哎呀……」車內的女人們鬼叫連天。

  文昌在於鈞一發車兒行將傾覆的剎那間搶出,一把逮住馬絡頭,順手拔下木針,運神力一拉絡頭,伸手輕撫馬頭,馬兒蹦跳漸止,他始抬頭向臉無人色的車伕道:「老兄,你這匹馬發了性,不好料理。」

  「真糟!這畜牲可惡,大概是想要我的命。」車伕叫。

  文昌帶住馬絡頭道:「不要緊,我替你帶住,入城再說,切不可驚嚇了車中的女眷,走!」

  車伕喘出大口大氣,苦笑道:「真見鬼,平時這畜牲從沒出過毛病,偏偏……」

  「老兄,別埋怨啦!走。」

  車伕鬆了剎車橫木,道:「謝謝你,老弟,有勞了。」

  文昌拉住馬絡頭,向前走,馬車緩緩奔向城門。城門十餘名官兵遠遠地看見馬車駛來,向出入的人叫:「右參政張大人的車子要進城,閒雜人等讓開迴避。」

  人群中分,官兵們也左右移動,三輛馬車駛入城,進入了東大街。

  文昌直等離開城門三二十丈,方放開馬絡頭道:「老兄,小心了,這匹馬還不能安靜,伯要出事,依我看,你還是下來帶著穩安些。」

  他不待車伕答話,舉步走了。

  西安城府的人,如果有人問起,簡稱府城,再問,他們乾脆叫長安城,不會有人稱西安,不習慣。長安城確實繁華,東大街是商業區寬闊筆直的街道行人似蟻,中間車馬往來不絕,不傀稱西疆第一大城。

  文昌邁開大步往城中心走,直奔鼓樓。已經是近午時分,距約會之時已是不遠。

  宏麗的鼓樓聳立在市中心,裡面住了一些管理更夫的小吏,閒雜人等不許在附近逗留。

  文昌在南面台堪上留下了暗記,便往南門大街右前走去。本朝之前,鼓樓舊址本在皇城之內,城縮小之後,卻成了市中心區,北大街不遠處,可以看到新王城的城門,禁衛軍盔甲鮮明,氣象萬千,任何人想在這兒生事闖禍,準倒霉。

  這兒沒有歇腳的地方,北大街是官吏豪門的大宅第,其他三條大街都是商店,難道倚門坐等不成?他找不到歇腳處,信步往西走。

  西大街右首轉角第一家,是一棟巨大宅院,與左首北大街的一幢有石獅牌樓的巨廈毗鄰。這間宅院門樓高聳,台堪甚高,左右安了兩座紋雲石鼓,三座門,大門內照壁上塑了四個大字:福星拱照。側門半掩一個中年門房在台階上悠閒地走動。

  「這大概就是吸血鬼姓封的宅院了。」文昌想。

  第二家,也是巨型宅第,前面有半畝大的廣場,栓馬柱,停車場,十分氣派。廣場外靠街一面,高高建起一座牌樓式的外廓門,兩側各插了一面大旗,綠底、紅字,字是「京師蘭州,湖廣大同。」「神槍飛虹,無遠不屆。」

  牌樓上的橫額,四個朱滾大字十分醒目:「西北鏢局」下面也有四個小字:「長安總局。」

  文昌哼了一聲,自語道:「這位鎳局主口氣不小,過幾天我要和他算算早些天的賬,我蔡文昌豈是怕事的主兒?」他的目光轉向北大街吸血鬼的左鄰瞧,心說:「那就是倒霉致仕的右參政施若葵的家,垮了台氣派仍在,唔!從這兒向吸血鬼下手,太妙了。」

  他向西北鏢局走去,有意無意之間,打量著四周的形勢,留意封家和西北鏢局出入的人物。

  八匹健馬從王城中奔出,在施家停下了,八名雄健的官吏全身披掛齊全,雄赳赳進入了施家的大門。

  文昌不管施家的事,他從封家的大門口信步到了西北鏢局的牌樓。牌樓附近,三名鏢局的夥計正在附近眺望,有意無意地瞥了文昌一眼,互相一打眼色。

  文昌肋下掛了小包裹,背著手踱著方步,狀極悠閒,目光在兩棟巨廈間流動。他的衣著不寒倫,並無可疑之處,只是,他不該仍然放下掩耳,只露出眼鼻,這便有點不對勁啦!城內風不大,何用掩耳?

  對街一間店舖裡,一個老尼姑正在向掌櫃化緣。

  蹄聲如雷,五匹健馬從東大街衝到,馬上騎士皮風帽,皮外襖,天藍色披風,腰懸長劍。馬到,一聲吆喝,馬兒剎住蹄,緩馳而入。牌樓下出現兩名鏢局夥計,將眾人迎入,騎土一躍下馬,由店夥計牽走坐騎。

  文昌站在牌樓側方,心說:「這些傢伙一個個面色猙獰,傲氣沖天,怎麼看也不像是善類。」

  他重新舉步,正待穿過西北鏢局的大門。驀地,他站住了,右肩搭上了一文大手,力道不輕不重,指尖扣在肩井穴上,如果有所異動,大手的主人必定加上重勁。

  他一面運功護身,一面扭頭向後瞧。大手的主人是西北鏢局的一名夥計,正向他冷笑發話:「老弟,幹什麼的?」

  「老兄,走江湖的,放手。」文昌冷冷地答。

  「采盤子麼?你該將招子放亮些。」夥計問,手上下了三分勁。

  文昌火起,這傢伙竟將他當作探道采盤子的小賊,未免太可惡。他重重地哼了一聲,說:「老兄,你應該將招於放亮些。放手!」

  夥計怪叫了一聲,說:「喝!你小子教訓起太爺來了?」

  西大街的另一端,街道中出現了黑鐵塔高大的身影,粗大的長鞭圍在腰上,人高馬大,在街心比常人高了一個頭,宛如鶴立雞群,十分觸目。他背上居然背了一個小包裹,天青色勁裝,外披裼直裰,長鞭只纏在直裰外,比往昔整潔些,不再像個落魄江湖人了。

  文昌並未發覺黑鐵塔正大踏步向舞樓趕,他要應付西北鏢局的夥計。這時,廣場內搶出另三名夥計,要看看誰在鬧事,文昌火發,但仍末發作,冷冷地說:「教訓你並無不可,鬧市大街之上,尊駕出手攔截行人,是否挾西北鏢局的威風欺負人?閣下這種態度怎像個生意人?太不像話!」

  夥計大怒,怪叫道:「你小子前來采盤……」

  「呸!閉上你含血噴人的狗嘴。」文昌搶著叫,

  夥計還沒作聲,搶近的另三名夥計大嘩,怒叫著撲上,聲勢洶洶。抓住文昌偽夥計一聲怒吼,右手全力一扣一扳,左手一掌削出,劈向文昌的左耳門,要下手制人了,劈耳門可令人昏倒,扣肩井更是制人的重手法。

  文昌忍無可忍,右肩功行肩井,堅逾金鐵。旋身,抬手,「砰」一聲格開一掌,右拳如電閃,「砰砰」兩聲暴響,夥計的小腹挨了兩記大拳頭,「哎」—一聲狂叫,鬆掉手上身前俯,用雙手抱緊小腹向下蹲。

  一不做二不休,打一拳也是打,打十拳也是打,反正動起手來已用不著講道理。他左手下落「叭」一聲拍中夥計的後腦勺,夥計上身向下仆,同一瞬間他右膝上拾「砰」一聲擊中夥計的下頦。

  夥計「嗯」了一聲,滿嘴是血,上身向上挺,踉蹌了兩步,仰面便倒,掙扎了兩下,暈了。

  兩人接觸,不過是剎那間的事,誰也無法阻止和搶救,舉手不容情,勝負立判。

  另三名夥計大吃一驚,同聲吼叫:「好小子,你敢來西北鏢局來撒野,膽大包天,還了得?抓住他。」

  三人一擠而上,街上人群大亂。

  文昌正要試試西北鏢局夥計的功力,向左一閃,左手架開最左側一名夥計的手,右手一掌推出,「撲」一聲推中對方的胸口。

  「啊」!這傢伙狂叫,倒撞出丈外,砰然倒地。夠了,如此而已。文昌扭頭便跑,這時不宜生事。

  可是晚了,鏢局內已掠出五六個鏢師,身法奇塊,兩面一抄,截住了,四面合圍,有一個叫:「好朋友,留下亮亮底叫字號,西北鏢局的夥計留客。」

  夥計們一一湧倒,叫喊聲大起。走不掉,拼啦!文昌翻上掩耳打好結,叫:「哈哈!留下也好,那一位上前留客?」

  後到的夥計中,有一個像是大病末愈的傢伙大叫:「是他,是他……」

  「是誰?」一名鎳師道。

  「灞橋鎮官道上,狠打我一頓的小王八蛋,也就是在帝壇廢廟被擒,又被非我人妖救走的傢伙。」傢伙大聲叫。

  眾人一楞,一名鎳師臉上變色,向文昌問:「你……你是蔡……蔡文昌?」

  文昌緊了緊包裹,叫:「別管在下是否蔡文昌,有種的上!」

  驀地,人群大亂,鑽入一名黑大漢,怪叫如雷:「誰找蔡文昌……咦!老弟,是你,你來了……」

  來人正是黑鐵塔,第一眼便看清了文昌,文昌高大了些,但臉容未變,所以一看便認出了,一名鏢師伸手……攔,作勢進招上撲,大叫道:「你也是蔡小子的……」

  叫聲未落,文昌已亮聲叫:「大哥,我先到一步,走!」

  「叭」一聲暴響,黑鐵培的巨靈掌排空而至,把攔路的鏢師一耳光抽倒,大踏步槍入叫:「老弟,向西趕,衝!跟我來。」

  「攔住他!攔住……」叫聲暴響,人群大嘩。

  兩頭瘋虎衝向西大街,所經處波開浪裂,四支鐵掌如千斤巨錘,銳不可當,排開人叢撤腿便跑。黑鐵塔地帶熟,三轉兩轉便扔脫了後面的人,唯一能釘住他倆的人,是一個老尼姑。

  西北鏢局中,神槍楊虎不在家。他兒子飛虹鐵爪楊鈞,乃是長安城中第一條好漢,比他父親更狠三分,功力也深厚三分。飛虹鐵爪聽說有人在他店門口鬧事,這人竟然是一再和他鎳局夥計過不去的蔡文昌,火可大啦!這還了得?立即分配人手,幾乎出動了局中所有的人員,在城中搜索蔡文昌和一個黑大個兒的行蹤。他自己領了三名鏢局夥計,向西走。

  局中人員四出,大門外來了一個襤褸的小化子,骯髒邋遢,但臉上卻甚是清秀,大雙大眼睛亮晶晶,手中挾了一條打狗棍,急急而來。

  街上行人議論紛紛,蔡文昌大鬧西北鏢局的傳聞消息不徑而走,不但西北鏢局的人在找蔡文昌,西安府衙的捕衙巡檢也在找他。

  小化子原在南大街流浪,聽到消息便往西北鏢局趕,鏢局大門外形勢緊張,六名夥計提棒挾刀把住大門戒備,預防有人乘機前來搗蛋。

  搗蛋的入果然來了,是小化子。他挾著打狗棍,奔到一名夥計身旁,掛下一臉笑容,問:「大爺,貴局竟然有人敢前來在光天化日討野火,這傢伙大概是活膩了,是麼?大爺。」

  叫了兩聲大爺,這位夥計渾身是勁,信口答:「不錯,那小子吃了豹子心老虎膽,不要命前來討野火,竟然想砸咱們西北鏢局的招牌,不像話。」

  「哦!是真的了。」小化子自語。

  夥計耳力不壞,接口道:「怎麼不真?咱們老局主已率人往西趕去了,那小子跑不了,死活都難。」

  「唔!大爺,那傢伙姓甚名誰?何方人氏?」小化子問。

  「叫蔡文昌,本地口音,底細還沒摸清。」

  「真叫蔡文昌?」

  「怎麼不真?身材雄偉,英俊絕倫……咦!你小子笑什麼?」

  小化子確在笑,齜牙咧嘴怪裡怪氣,接口道:「小太爺笑你有眼無珠。」

  「什麼?你小子是……」

  「蔡文昌。」小花子搶著答,接著叫:「打!狗養的東西。」

  「撲」一聲響,夥計挨了一棍,正打在胯骨上,「哎」一聲狂叫,倒了。

  小化子揉身搶入門後廣場,迎面兩名店夥計還弄不清是怎麼回事,打狗棍已兩面分張,棍到人倒。

  小化子直奔栓馬柱,拉斷十餘匹健馬的韁繩,將馬趕向門口狂奔,一陣大亂。

  店門口台堪下,剛停了一輛雙頭馬車,車中人已經入店,趕車大漢還沒將車趕到停車場。

  小化子衝到了,飛躍而上,一把扣住車伕的膀子,順手一帶,車伕驚叫著衝到在車下。

  小花子抓起韁繩,抽鞭猛揮,一聲叱喝,鞭聲叭叭暴響,兩匹健馬向外衝,小花子一面揮鞭,一面哈哈狂笑,驅車向外衝,一面叫:「哈哈哈!蔡文昌的朋友將大批趕到,砸了你這鳥鏢局。哈哈!妙啊!」

  馬車以全速衝出,車廂擦門柱而過,突出的車軸,以雷霆萬均之威撞過柱旁,在轟隆隆暴聲響聲中,馬兒嘶鳴,塵煙紛落,牌式樓的門坊搖搖欲墮。

  這剎那間,小花子的長鞭左右疾揮,兩名喝道的大鏢旗齊根而折。這種擊毀鏢旗的事,乃是武林大忌,小花子膽大包天,競然不顧後果子以摧毀,事情不可收拾。

  車脫了輪,小花子卻一躍而下,在鏢夥計趕到之前,老鼠似的向西溜了。

  文昌跟著黑鐵塔急走,左盤右折,將追的人扔掉了,到了太平坊附近的街道上,這一帶街道整潔,但行人不多。黑鐵塔走在右首,一面放慢腳步,一面問:「賢弟,一向可好?」

  「大哥,托福。」文昌答。

  「賢弟,惹了西北鏢局小事一件,咱們晚間出城,賢弟打算往何處闖蕩?」

  「由大哥決定行止……咦!三位老兄來得好。」

  對面來了三名大漢,正是長安三豪。插翅虎呵呵一笑,迎上道:「老弟,幹得好!這位……」他指了指黑鐵塔。

  黑鐵塔大環眼一翻,向文昌叫:「賢弟,你竟交了這三個混小子做朋友?」

  文昌站住了,訝然問:「大哥,有何不對?」

  黑鐵塔「呸」了一聲,跳腳道:「這三個混球叫長安三豪,不是個東西,他媽的渾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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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4-8 12:22:51
黑鐵塔為人純真,直腸直肚,也太過主觀,耿直中有主觀的人,看見什麼便說什麼,只看見表面,卻又不進一步發掘內情,好壞全憑道聽途說,他與長安三豪並無交情,只是聽人說他們壞而已,人他倒是見過面,所以認得。長安三豪不是默默無聞的人,在長安認得他們的人太多了,他們卻認識黑鐵塔,黑鐵塔毫無顧忌的叫嚷,他們怎受得了?插翅虎沒生氣,夜鷹老二榮世群叱道:「黑大個兒,你胡叫什麼?」

  黑鐵塔怪眼一翻,迫進叫:「叫什麼?啊!叫你他娘的王八蛋!你們這些渾蛋在長安城號稱長安三豪,明裡是正人君子,暗中卻無惡不作偷雞摸狗……」

  「氣死我也!」插翅虎怒叫如雷。

  「你氣死了,天下雖不至於立即太平,至少也不會更壞些,你為何不死?」黑鐵塔語利如刀,毫不妥協。

  插翅虎一聲怪叫,衝上就是一劈掌。

  黑鐵塔左手一撥,一拳飛出。

  插翅虎,只感到手臂一陣酸麻,奇大的反震力令他馬步虛浮,掌向外崩,吃了一驚,不敢再接掌,立即借勢飄遲之外,臉色一變。

  文昌搶入中間,焦燥地叫:「住手!住手!有話好說」。

  黑鐵塔一拳落空,止步不追,大叫道:「賢弟,你初出江湖所交非人,將會身敗名裂,你和這幾個隱身大盜交朋友,我看了生氣。」

  「大哥,何必生……」

  「你還說何必生氣?這幾個傢伙拉你下水,你永遠無法洗清你被沾污了的聲譽,你將做一輩子的賊。」

  良藥苦口,這幾句話引起文昌極大的反感,不耐煩地叫:「我本來就是賊,龍駒寨的小流氓也不見得光彩。」

  「你……」黑鐵塔訝然叫。

  「我一到長安做案,曾和黑魅谷真有露水恩情,曾和非我人妖交朋友……」

  「你他媽胡說。」黑鐵塔大叫。

  「絕不胡說,你,也經常身無半文,白吃白喝,不見得比我光彩。」文昌大叫。

  「你……你這傢伙無可救藥,病入膏肓……」

  「別說了,大哥。」

  「我要……要拖你一把,不許你往泥坑裡沉。」

  「省些力氣算了,你無法拔我出泥坑。」

  「你甘心不想自拔?」

  「不錯。」

  「我想替你拔。」

  「你怎樣拔法?」

  「我要打醒你的夢。」黑鐵塔握著拳頭叫。

  文昌拉開馬步,叫:「來罷,等什麼?」

  黑鐵塔急搶而入,伸出巨靈掌劈面便抓。

  文昌向左閃,右手急勾,左掌斜劈,兩人交手相搏,人群漸集。

  兩人換了三次照面,各攻八招,拳掌著肉聲暴響,快速的搶攻勢駭人,激鬥中「啪撲」兩聲暴響,文昌一拳擊中黑鐵塔的肩膀,黑鐵塔也一掌拍中文昌的右胯,人影齊分,各向側飛退八尺,兩人在這分別後的短短期間,皆有長足的進步,且而下手也留了情,所以看去不分軒輊,打成平手。

  不等兩人再撲上,插翅虎大叫道:「咱們上,毀了這個大個兒。」

  文昌一閃而至,凶狠地道:「不許多管閒事。咱們兄弟問的事,不容外人干預,諸位走開!」

  「咱們是一番好意,助你教訓那野小子……」

  「呸!你們如果妄行加入,姓蔡的眼中認得你們是朋友,拳頭卻不知你們是誰。走開!」

  文昌厲吼,大旋身重新撲上,和黑鐵塔糾成一團,拳來腳往再次狠拼。

  老尼姑走近了,進入人叢。

  西北鏢局少局主率領著三名高手,按眼線的消息循街搜到。四匹健馬如狂風暴雨,從後衝到。

  街的另一端十二名官兵和六名便衣巡檢,也分別乘了快馬,如飛而至,並且大聲喝:「奉命擒要犯蔡文昌,閒人迴避,迴避!」

  「捉拿要犯蔡文昌。」官兵們大叫。

  人群四散,看熱鬧的人紛紛走避,店門也紛紛閉上了。

  最先衝到的是少鎳局主飛虹鐵爪楊鈞,他飛躍下馬,撒下一把三尺長形鷹爪的重傢伙,急射而至,大吼道:「誰是蔡文昌?」

  黑鐵塔心中一凜,飄開撤鞭大叫:「賢弟,先突圍,跟我走。」

  文昌聞聲住手,衝向後到的三名鏢師,長安三豪已經乘亂走了,他們不願捲入漩渦,十分奸滑。

  黑鐵塔的長鞭有丈二,一聲大吼,回頭反撲,如同狂龍飛鼓,矢矯騰躍狂野無匹,唰唰唰連攻三鞭,將飛虹鐵爪迫退了八尺,長鞭嘯風之聲驚人心魄,但見滿天全是鞭影,無人敢近,是風厲嘯,令人聞之心向下沉。

  飛虹鐵爪果然了得,在閃避中鐵爪伸縮,要扣抓長鞭欺近,居然章法未亂,在長鞭兇猛的揮舞中,沉著地從容應付。鐵爪是長鞭的剋星,他穩佔上風。

  文昌赤手空拳,迎向三名鏢師一使劍兩使刀,使劍的到得最快,「唰唰唰」連攻三劍。

  文昌左閃右避,突然從右掠過,伸手引逗第二名鎳師,狂野地衝上。

  「你找死!」使刀鏢師怒吼,攻出一招「連環三劈,」象怒淘般湧到,刀光飛騰,攻勢綿綿不絕,搶進了八尺。

  使劍的鏢師被文昌脫出劍光所罩的範圍,無名火發,回頭旋刷大喝一聲,身劍合一迎著文昌的背影,放膽地攻出招「射星逸虹」盛怒之下,他昏了頭。

  前後受敵,第三名鏢師也從左面挺刀迫進岌岌可危,要被刀劍分屍大事不妙。

  老尼姑站在銜旁屋簷下,含笑自語道:「這些人呈匹夫之勇,可歎!」

  文昌六合如一,臨危不亂,驀地向右便倒,著地立即急滾,讓刀劍從上方掠過,腳一勾一撥,中了。

  「哎……」使刀的鏢師狂叫一聲腔骨折斷,撲地便倒。

  文昌眼明手快,一把抓起單刀,人未站起地堂刀法立即展開,鋼刀貼地飛旋,攻向使劍鏢師的雙腿。

  使劍大漢吃了一驚,百忙中止住衝勢,手腕一沉,「流星墮地」向下便點。

  文昌已用了全力,「錚」一聲刀響砍中劍尖,旋向外急蕩,乘勢滾迅,刀光一閃,鮮血立現。

  「啊……」使劍鏢師發出一聲厲叫,雙足齊踝而折,臨死反噬,全力將劍揮下,人也倒了。

  「啊」一聲響,劍尖刺穿了文昌的左肩膀一層皮肉,被石板地一硼,劍被彈起兩尺高。

  文昌一躍而起,一把抓起彈起的劍柄,一聲怒吼,向遠處遙擲。

  十八名官兵巡檢插不上手,在外形成包圍。

  黑鐵塔凶悍如獅,攻到第九招,卻未能將飛虹鐵爪迫退,已從丈五六拉近至丈一二了。

  飛虹鐵爪是長安第一條好漢,豈同小可,接了九鞭仍未能近身,他無名火起左手露出一根銅管口,鐵爪一揮,上抬、橫拂、收爪,硬接一鞭,左腿向前一探,倒身突進,接近了三尺,疾逾電閃。

  「卡嚓!」鐵爪終於抓住了長鞭。他左手一抬,右手鐵爪猛向後帶,揉身掄入。

  「卡卡卡!」崩簧微響,鋼管接二連三飛出三道彩虹,每一道彩虹全身只有八寸,但飛行太快,看去像是三道長長的紅影,這是他的成名暗器飛虹鎳,一發三枚,專門收買人命,能逃出鎳下的人,確是罕見。

  同一瞬間,「叭」一聲鞭響,鐵爪抓住了鞭身,但鞭鞘一析,飛虹鐵爪的功力力夠,無法將鞭帶離身外。鞭鞘之下,擊中飛虹鐵爪的腰背。

  同一瞬間,兩枚飛虹鎳落空,一枚射入黑鐵塔的右胸前,刀槍不入的混元氣功,未能完全擋住奇大的鑽入力道,入肉近寸,再向下掉,鮮血飛濺。

  「哎……」黑鐵塔驚叫。

  「啊!」飛虹鐵爪也在同一剎那狂叫,人仍向前衝。

  兩人的兵刃皆纏住難以分開,兩人受傷都不太嚴重,一衝之下,已經近身。

  一名巡檢已看出便宜,突然從側衝上,鐵尺猛揮,劈向黑鐵塔的腦後。

  正危機中,銀芒一閃文昌擲來的長劍劃空而至,掠過飛虹鐵爪的鼻尖,再刺入巡檢舉鐵尺的右肩膀。

  飛虹鐵爪大吃一驚,全力向後一仰,雙足一頓,硬將身形向後拉,和黑鐵塔脫開糾纏,避過飛來的一劍。

  「啊……」中劍的巡檢狂叫,鐵尺力道銳減,「撲」一聲輕響擊中黑鐵塔的肩背上。

  黑鐵塔一聲虎吼,向左急掠,手一帶,長鞭滑出鐵爪。

  文昌已連攻五刀,將最後一名鏢師迫退丈外,叫:「大哥,走!」

  「捉拿要犯!」官兵們大叫,刀槍並舉向上圍。

  「那裡走,留下!」飛虹鐵爪也叫,忍痛上撲。

  街左小花子到了,在一名官軍身後叫:「將爺,借一步說話。」

  軍官一怔,扭頭止步向後瞧,他看到一根打狗根,「僕」一聲擊中他的右耳根,一聲不哼丟槍便倒。

  「文昌兄,認得小弟小山麼?哈哈!躺!夠你睡上十天半月的。」小花子叫,叫聲中,又擊倒另一名將爺。

  文昌和黑鐵塔正向這裡沖,吼聲震耳:「擋我者死。」

  「錚錚」兩聲,刀震飛了兩根槍。長鞭一卷,兩名將爺狂叫著倒地。

  小花子扭頭便跑,叫:「上屋。先破門而入,小心暗器。」

  「彭」一聲暴響,小花子踢開一扇店門,急搶而入。

  文昌拔出一枚梭形小飛刀斷後,當門一站,向追來的飛虹鐵爪厲聲道:「你這傢伙用鐵爪,定是西北鏢局的第一條好漢飛虹鐵爪楊鈞,閣下的飛虹鏢號稱武林一絕,勝似閻王帖子。來!咱們試試誰的暗器行,打!」

  打字出口,梭形小飛刀飛旋而出,化成一朵白雲,飄然而到。

  飛虹鐵爪一怔,怎麼?明明是刀,怎麼出手後變成了圓形淡影的?他是暗器行家,知道厲害,左手一伸,人亦向左急射三丈外,他根本不和暗器照面,相距在三丈外,無妨。

  崩簧輕響聲中,接著「得得得」三聲暴響三枚飛虹鏢全打入堅實的木門上,木門掩上了,文昌早已消失在門內。

  「啊!」摻叫聲乍起,後到的鏢師沒躲開小飛刀,打入右肋,狂叫著拋力倒地。

  不遠處簷下站著的老尼姑,唸了一聲佛號含笑扭頭走了,一面喃喃地道:是煉獄谷的小搗蛋,他就會惹事生非。

  三人上了屋,由方小山帶路,落下另一條街心勁奔安定門。

  消息還未傳到安定門,二十餘名守門官兵還弄不清是怎麼回事,已被三人狂風似的搶出城門,走了。

  追兵也不慢,在他們出城不久二十餘正健馬急衝而的出,按守城門官兵所指的方向狂趕。二十餘名騎士中,有飛虹鐵爪在內。

  安定門外,官道一分為二,右一條繞出北門;是跑涓河古渡到咸陽的官道,與北門的大道會合。左一條走雲縣,是到漢中的大道。

  到了三岔路口,黑鐵塔往左奔,後面蹄聲如雷,追兵將至。

  天宇中陰沉沉,東北風刺骨裂肌,氣候奇冷,路上行人絕跡,小花子向右奔行,叫道:「在前面土丘等我,我引他們玩玩。」

  黑鐵塔和文昌都受了傷,血雖止住了,但疼痛之感仍在,必須找地方休息上藥。

  官道左面是一條小河,解凍期間,河中冰雪已經溶解,稍渾濁的流水洶湧。不久,右面出現一座土丘,官道向右繞土丘而過。兩人向左一折,進入了河岸的蒼杉松林。

  兩人都累了,擊斗之後不曾歇息,再經過長途奔跑,委實感到疲勞。他們坐倒在一抹近河岸的古松下,解下包裹,用金創藥敷傷,黑鐵塔一面敷藥,一面道:「楊小狗確是有兩手,不愧稱長安第一條好漢。

  「你也不弱。」文昌信口答。

  「得謝謝你擲來的一劍解圍,不然恐怕要被纏住。論真才實學,他還差一分,可是他的鐵爪是我那長鞭的剋星,他的飛虹鏢可破內家氣功,也十分討厭,所以被他纏住了,幾乎難以脫身。」

  「你該早撤走才是。」文昌答,頓了又道:「你犯不著為我冒險,划不來。」

  黑鐵塔象被采著尾巴的小狗,蹦起來叫:「呸!你小子把我黑鐵塔看成什麼人?只有你那幾個朋友才不是東西。長安三豪狗王八,一聲不響便他媽的溜之大吉。」

  「不許在我面前侮辱我的朋友。」文呂悻悻地答。

  黑鐵塔想發作,卻又忍住了,一把抓住文昌的肩膀,怪叫道:「你剛才說的話都是真的?」

  「我說的什麼話?」文昌訝然;

  「與黑魅谷真和非我人妖的事。」

  「半點不假,我非可想騙你。」

  「你他媽的真無救藥,必須忘掉這些事。」黑鐵塔大叫,兇猛地搖晃著從文昌肩膀。

  「別管我的事。」文昌不耐地叫,用手猛撥扣在肩上的手。

  「不行!」黑鐵塔不放手,聲色俱厲地怪吼。

  文昌冷啊了一聲,左拳疾飛,一個人在不肯認錯的境遇,也正是他外表堅強內心軟弱的時候,做下了錯事,心中的後悔。但卻又不願讓人看穿他內心的矛盾和軟弱。迫急了效果適得其反,反而使他生出無窮反感,慚愧之餘,將會反走極端。文昌正是陷入這種心裡狀態中,黑鐵塔的話又不夠婉轉,迫得他受不了,一氣之下,一拳飛出「砰」一聲中了黑鐵塔的左胸,結結實實。

  黑鐵塔倒滑出三尺,一聲怒吼,一蹦而起急衝而上,攻出兩拳,踢出兩腳。

  文昌並未站起,閃避不及。先挨了一腳,再被一拳打翻,就地一滾,躲開了後到的一拳一腳,然後盤腿一勾,將黑鐵塔勾倒了。

  兩人同時爬起,拳來腳往一陣好打,除了小腹以下要害不打之外,凶狠地狂攻,拳拳著肉,腳腳落實,砰啪之聲不絕於耳,兩個好朋友打出真火了。

  「砰」一聲,黑鐵塔將文昌擊倒在地,搖擺著大腦袋叫:「你非重……重新做人不…… 不可。」

  文昌狼狽地爬起,作勢扶上,一步步迫退,怒叫道:的,「去你娘的!」

  叫聲中疾衝而上,「砰」一拳擊中黑鐵塔的臉頰,左腳跟蹤掃出,「僕」一聲踢中對方右垮骨,把黑鐵塔踢倒了。

  兩人渾身疼痛,真力虛脫,不出手則已出則必中,衣衫零落,狀極可笑,而且狼狽已極,被攻倒後再爬起來,但誰也不肯先住手。

  小花子方小山右首官道上,故意留下幾個模糊不清的腳印,然後拔腿狂奔,在兩里外往道旁林中一閃不見。

  馬群不久便到,二十三匹健馬成兩行急馳,左一行稍前些,右一列後方拉得長長地,坐騎稍差勁,每一匹馬都口噴白霧,渾身見汗。

  最後一匹馬落後前一乘約有三丈餘,馬上騎士是個中等身材的中年人,突然覺坐騎衝勢愈來愈慢,腳力愈來愈差勁,深感困惑。「叭」一聲響,他加了一鞭,腳後跟狠狠地蹬了馬肋兩下,催馬趕上。

  可是,仍然不行,馬僅而前蹄顛了兩顛,「叭叭叭!」他連抽三鞭。

  驀地,他清楚地聽到身後有人在說話:「畜生也知趨吉避凶。不想跑哩!老兄。」

  騎士大吃一驚,坐正身形扭頭一看,嚇了個膽裂魂飛。身後,長臀背上蹲了一個小花子,正對他眨眨左眼齜牙裂嘴笑哩!

  他正想張口大叫,招呼前面的人,一支溫暖的手已扣住了他的後脖子,口剛張開,一個拳大的爛布團已經塞入他的大嘴中。

  接著,頸下大椎穴一麻,渾身發軟,身不由已被健馬顛倒馬下,知覺仍在,但動彈不得,口中塞緊了一團破布,想叫也力不從心。幸而躍得不重,雖未重傷,身上的骨頭似乎要崩散。足以令他在床上躺上十天半月。

  最後第二匹馬上的大漢,正伏鞍驅馬狂奔眼角督見左方出現了馬頭,認為是前面的同伴已經趕到,要向他前超越哩!但超越有超越的規矩,該遠距八尺外繞出,怎麼竟然幾乎貼馬衝前?他大聲道!「老四,你貼得太近!。」

  「嘻嘻!靠近豈不親熱些?」有人答話了。

  大漢一聽口音不對,吃了一驚扭頭一看,這時,兩匹馬已經快並駕齊驅了。只見一根棍尖,不偏不倚正點向他的眉心。

  他本能地低頭躲避,可是晚了,「僕」一聲響,天靈蓋換了沉重的一擊,耳中聽對方對他道:「乖乖地下去。」

  他半昏迷地翻下馬背,像倒了一座山。馬是好馬,主人墮馬,立即剎住蹄,站在那裡噴氣掀蹄不走了。

  第三匹馬上的大漢騎術高明些,上身半俯臀部大半離開鞍子,輕靈蓋從容地扣住韁繩,馬鞭隱干肘後。馬緊釘住前一匹健馬的左右方,腳下泥土飛濺。

  突然左後方出現了馬影,逐漸接近,並且要超越了。大漢轉頭一看,天!是一匹空馬。他鬆了韁,健馬四蹄略緩,讓後馬趕上,大叫道:週四弟不見了,呵!哎……」

  他感到左腿一陣麻木,接著,坐不住鞍雕,被人用兇猛的拉力抗扯著左腿膝關節的大筋似乎斷了。在狂叫聲中,他飛墮馬下。

  小花子躲在馬腹下,暗算了大漢,然後翻上馬背,發出一聲狂笑,驅馬向路側密林疾衝。

  大漢的叫聲驚動了前面的人,人馬一陣大亂。前面幾名騎士看清了後面的光景,還弄不清是怎麼回事,調轉馬頭往回奔,有兩匹馬去追小花子,有一個大漢叫:「怎麼回事?怎麼……」

  小花子伏鞍狂奔,一面扭頭叫:「好漢們,別追了。哈哈!免送,免送。」

  這是座白楊林,光禿禿地,怎跑得了?後面有十六匹健馬狂趕不捨,蹄聲如雷。

  這一帶有不少的村寨,小花子早有主意,衝入一座土寨中,棄馬繞道出寨,溜之大吉。

  飛虹鐵爪追回了坐騎,卻不知戲弄他們的究竟是誰,氣得七竅生煙暴跳如雷,卻又無可奈何,直至救回老四的人趕到,說出暗算的人,正是搶馬車沖壞門坊擊毀鏢旗的小花子,他大怒之下,便在附近大索一個時辰,想得到定是白費勁。

  他不知小花子的來歷,這筆賬算在文昌賬上了。

  小河旁松林中,黑鐵塔和文昌已精疲力盡,遍體鱗傷,仍在一拳一腳往下拖。當然啦!兩個雖反臉動手,但友情仍在,自不能向要害處下手。也不能用兵刃拚命,打起來就沒有完,反正皮肉之傷不當回事。這一來,所耗精力更多,沉重的打擊,也令他們吃不消。

  在他們已到了山窮水盡地步時,小花子到了。

  文昌手扶樹桿,向樹對面的黑鐵塔凶狠地叫:「再管我的閒事,我打扁你。」

  叫聲中,飛起一拳,「僕」擊中黑鐵塔的左頰,黑鐵塔「恩」了一聲,上身一仰,卻又向前一撲。

  「啪」一聲暴響,右頰又挨了沉重一擊。但黑鐵塔並沒倒,撲扶在松樹上,叫:「我讓你清醒清醒。」手一勾,勾住了文昌的腦袋,一拳上勾,「撲」一聲擊中文昌的下領。

  文昌「恩」了一聲,腳向外一撥,兩人滾倒在地。

  小花子還在十丈外,看兩人衣衫凌落,滿腦是血,摸不著頭腦,他們怎會打起來的?大叫著搶到;「住手!住手!你兩個瘋了麼?住……」

  「噗通通!」文昌和黑鐵塔同時滾下小河,水花飛濺。

  水深及胸,兩人被冷水一浸,清醒了,在水中掙扎。

  黑鐵塔是個旱鴨子,見了水渾身都軟了,一聲驚叫,咕嚕咕嚕喝了幾口水,無法站起來卻向下沉。

  文昌靈台一清,他記起黑鐵塔說過怕水的話,趕忙一把抓住黑鐵塔的發向上提。可是他已經脫力,黑鐵塔重得像個大狗熊,怎能提得起?站不牢,失足向下滑。黑鐵塔一把抱住他,死不放手還在窮叫:「要命,扶……扶……咕嚕……扶我一……咕嚕……把……」

  小花子眼明手快,搶入水中一把扣住文昌的左手向上拖,拖上了河岸往地下一放,大叫道:。「你們是怎麼回事?」

  兩人爬伏在地喘息。黑鐵塔不住的嘔吐,不住甩動大腦袋。文昌喘了幾口氣,苦笑道:「小弟見不對勁,打起來了。這大狗熊要拖我出泥坑,他卻將我往水底拖。」

  「你他媽的淹不死,我可慘了。」黑鐵塔含糊地說。

  文昌伸出右手,按住黑鐵塔按在地下的手背苦笑道:「我錯了,黑鐵塔,我向你道歉。」

  「我也錯了,操之過急反而壞事。」黑鐵塔也反抓他的手,搖著大腦袋說。

  小花子在旁坐下,皺著眉道:「你倆傢伙把我弄糊塗了,怎麼回事?黑鐵塔,晤!是明因師太的侄兒,武林世家,混元氣功為武林一絕,是個傻大個兒,難怪會打起來。」

  文昌翻身坐起,笑道:「他才不傻,說的話比任何精明的人都還精明,可惜,他說晚了些。」

  黑鐵塔也坐正了身子,翻著怪眼抹著臉問:「小花子你是誰?」

  小花子看了黑鐵塔那落湯雞的狼狽象,笑得前俯後仰,笑完方道「我小花子方小山。黑鐵大個,換換衣,別凍壞了。」

  「不打緊,冷我可不怕,就怕水。」黑鐵塔答,一面去拾他的小包裹找衣褲換。

  文昌也換上了銀紫色的衣褲,傍著小花子坐下問:「小山弟,你怎樣擺脫江湖游神的?」

  「啊!你怎知道江湖游神?」小山訝然問。

  「聽黑魅谷真說的……」文昌將奪馬被圍,入谷遇七幻道等人搶奪秋山煙雨圖,險些送命的經過一一說了,直至玄壇廟遇險,非我人妖及時援手的往事,也毫不隱瞞地一一道來,最後道:「黑魅谷真和非我人妖雖是宇內淫妖怪孽,但卻對我有救命之恩。長安三豪雖是隱名大盜,也曾替我盡力。想想看,我能無動於衷和他們反臉?再說,我一個小亡命,既無田可耕,無生可謀,不偷不搶,何以在生?言盡於此,是否交我這個朋友,悉從兩位酌裁。不然咱們從此分手各走各路,用不著婉惜早年的交情。我四海為家,浪跡天涯,友情雖可貴,求生欲更高,我必須活下去,富貴功名如浮雲,虛名浮譽誤盡天下蒼生,我要活,不在乎天下人對我的好意。」

  黑鐵塔搖頭苦笑,道:「謬論!謬論!」

  「妙極,妙極!」小花子卻興高采烈地叫。

  「小花子,你認為他的謬論是對的?」黑鐵塔怪叫。

  「不錯,你不服氣?來來來,咱們也鬆鬆筋骨,黑大個兒。」小花子跳起來,指手劃腳要動手。

  「咱們打不得,你太小了」黑鐵塔搖手叫。

  「你那兩手配鬥牛,不信可以立見分曉。」小花子挑逗地叫。

  「好,你行,反正我不和你動手。」

  黑鐵塔不上當。文昌將破衣丟了,道:「沒有靴子換,將就些算了。天色不早,咱們該分手。」

  「我和你走。」小花子說。

  「沒話說,咱們結伴。」黑鐵塔也爽朗地說。

  小花子撇撇嘴道:「你騙食騙住的大俠客,和咱們這些無惡不作的小混蛋走在一塊,小心你那老姑太太明因師太剝你的皮,敗壞范家家風,你罪大惡極哩!」

  「你小花子牙尖嘴利,滾你的!」黑鐵塔翻著怪眼,一拳揮出。

  小花子低頭從拳下搶出,「僕」一聲一豪搗中黑鐵塔右肋,竄出兩丈,哈哈大笑,手腳反應之迅速,令人道賞。

  「咱們白天不能進城,該往那裡走?」文昌問。

  「咱們由這裡繞往永寧門,到薦福寺附近暫住,晚間再入城,一不做二不休,到西北鏢局找些金銀做盤纏。然後東出潼關走京師,邀游天下見見世面。」小花子提出主張,雄心勃勃。

  「好!到河南不可失去機會,到少林寺游喜游喜。」黑鐵塔居然不反對。

  「那就走。不過,我倒想找長安的吸血鬼封三爺,比找西北鏢局好得多,雖則西北鏢局的金銀也取之無愧。」文昌答,舉步便走。

  小花子在前領路,笑道:「文昌兄,怎麼取之無愧?人家是刀尖上討來的吃食哩,要用性命嫌來的哪!」

  文昌啊了一聲,悻悻地道:「正相反,他們鏢局和綠林好漢是一家,挾盜自重從中牟利,比綠林強盜更可惡。」他將黑旗令主與西北鏢局的交情,以及黑旗令主與無盡谷互相勾結的事一一道來。

  小花子靜靜地聽完,惑然道:「西北鏢局與黑旗令主交情我知道,但九宮堡與無盡谷之間的勾結按是傳言而無確證,如果信而有徵,我怎麼不知道?怪!」

  「你不知道的事多著哩!」黑鐵塔頂上一句。

  「笑話!武林隱私,如果我小花子方小山不知道,還配稱方家的人?」

  「哼!姓方有什麼了不起?除非你是四川雲陽白頭山煉獄谷的方家人,可惜你不是。」黑鐵塔不住地接口。

  小花子聳聳肩,喜喜一笑,沒做聲。

  他們過了河,沿小徑繞向南門。這條小徑其實並不小可通馬車,不時有行人來往,也是咸陽方面至周陵遊玩的捷徑,天氣太冷,遊人不多,所以走了許久,極少看到零星的行人。

  小花子在前,文昌和黑鐵塔在後並肩而行。繞過一座大池,小徑向東一折。

  前面響起了蹄聲,接著車聲轔轔,有馬和車迎面而來,但被面前土丘和凋林所阻,還看不到車馬的形影。

  在池的東面,車馬出現了。先頭是六匹快馬,馬上騎士青緊身,羔羊皮外襖,佩刀,鞍旁插了弓箭,人高馬壯,十分神氣。

  後面,兩匹健馬護衛著一輛雙頭輕車。健馬上的騎士又是一番情景,狐裘,英雄巾,佩劍,掛百寶囊,外罩繡團花綠底綢披風,披風迎風飄飄,神氣極了。左面那人年約二十開外,粗眉大眼,目中神光炯炯,五短身材,但精悍之氣溢於臉面。右面那人年約二十二、三,五官清秀,劍眉虎目,英雄換發,身材雄偉,猿臂鳶肩,一表人材。

  拉輕車的兩匹馬,渾身火紅,又高又壯。趕車的是一個十五六歲少年人,戴白狐風帽,掩耳上朵,露出一張三角臉,八字弔客肩,尖嘴,白狐皮背心,夾緞子銀底繡如意雲紋花邊箭衣,不座在車坐上,車在那裡不住揮舞著長鞭,抽得叭叭暴響。

  車是輕車,也有點像安車,青漆,雲縵,窗子半掩,裡面不時傳出銀鈴似的女眷輕笑,裡面最少也坐了兩個女人,笑得很狂。

  車後,也有六匹快馬,馬上的人穿著打扮與前面六匹馬上的人相同。

  看光景氣派排場,定是豪門貴人的子弟外游,前後有家丁,兩側有保留師父。

  小花子不打算生事,讓至路左向前走,路足以容納車馬,外側尚可通行,黑鐵塔走在中間,文昌跟後。

  先頭兩騎到了,左面豪奴在三丈外便大喝道,「站在路旁,讓道,站開!」

  小花子一怔,站住了,劍眉一軒,大聲道:「喝!你神氣什麼?」

  馬勒住了,輕車仍往前駛。豪奴怪眼一翻怪叫道:「好小子,你好大的膽子,滾開些!」

  黑鐵塔火起,大環眼睜得滾圓,「大吼道:「你他媽又不是秦王出巡,吠什麼?狗東西,我走我的陽關道,你走你的枉死城。為何要讓路?呸!你他媽的昏了頭。」

  豪奴一聲怒叫,驅馬衝上一鞭抽出。

  車也停了,駕車的少年叫:「打他個半死,然後綁回去,叫他們知道樊川厲家厲害,然後送官究辦……」話聲未落,長鞭已抽向小花子。

  左面五短身材的保留看清了黑鐵塔腰上的唬人傢伙,衝上急叫「使不得公子爺……」

  三方面出聲呼喝,幾乎是同時發生,出事了。

  第一個動手的是黑鐵塔,手一抄便抓住了豪奴抽來的馬鞭,右手疾伸。他個高大,豪奴坐在馬上也高不了多少,一把扣住豪奴的腰帶,喝聲「滾你娘的蛋!」

  豪奴會飛,飛離了馬背,在三丈外落地,頭下腳上,「砰」一聲響,頭栽入路旁爛泥中,在地下掙命。

  小花子第二個動手,也抄住了長鞭向下帶,喝聲「下的來!」人向前搶。

  駕車的公子爺一聲驚叫,向前一撲,雙手攀住踏板護的攔,鬼叫連天。

  文昌是第三個動手,迎著搶來的保留。保德正待伸手去找劍攔阻小花子,「叭」一聲暴響,文昌一掌劈在馬肩心上,馬一聲長嘶,保鏢身形一晃—顛,左腳已被文昌扣實,喝聲「下」保鏢便被拖下馬來。接著「砰」一聲響,一劈掌,恰中左耳門,死狗般躺下了。

  文昌火速沒收了對方的劍,拔出飛躍上車叫:「擒作人質,接招。」

  原來小花子已經上了車,正揚棍劈向前面無人色的公子爺,這一棍如果下去,公子爺不死也只剩半條命,

  右面英俊的保鏢已發覺不對,拔劍飛離鞍橋,身劍合一向車座上飛撲,要搶救公子爺,恰好和躍上的文昌照了面,半空中雙劍相交,「錚」一聲暴響,兩人問向側飄,雙雙在火星飛濺中落下地來。

  變起倉卒,一眾奴猝不及防,等他們神魂入竅,局面全變了,在吶喊聲中,他們撤弓撥刀下馬何前湧。

  人太多,兩面合圍,箭派不上用場。黑鐵塔撤下長鞭,哈哈狂笑道:「收買手腳,願賣者上。」長鞭頭矯如龍,向奔到的一名豪奴雙腳捲去。

  「啊……」慘叫聲乍起,豪奴的小腿被長鞭一卷一帶,腳骨立折,但皮肉仍連著,黑鐵塔下手極有分寸。

  小花子收棍,左手疾伸。公子爺大概也會兩手花拳繡腿左手一拔右拳齊出,居然迅疾,斤兩也夠上秤。

  小花子哈哈一笑,五指一勾,搭住了拔來的手腕,扣實猛扭。

  公子爺一拳落空,「哎」一聲狂叫,轉身,向下府,手被小花子扭轉擱在自己背上,奇大的壓力向下撳。

  「跪下!」小花子沉叱。

  公子爺怎能不跪?真聽話,跪在踏板上狂叫:「饒命!放手!放……饒命!輕些!輕……」

  小花子撳住公子爺,向下大吼:「誰不停手,我斃了這個繡花枕頭。」

  其中,女人的尖叫聲刺耳。

  豪奴們吶喊著向兩側退,但地上已倒了五個,掙扎著叫號,不是臂骨折,便是腿骨裂了口。

  車右泥地中,文昌和英俊的青年保鏢各展絕學搶攻。文昌兇猛如獅,劍招如長江大河滾滾而出,氣吞河山步步進迫,快、狠、準境如狂風暴雪,卻以穩字做後盾,迫進了兩丈之遠。

  但見劍光吞吐如電,劍氣飛騰,一劍連一劍,一步趕一步,看著搶制機先,狂野辛辣凶猛絕倫。

  「錚!錚錚錚!錚!」雙劍交擊錯鳴聲動人心魂。

  青年保留功力不弱,內力也有幾成火候,但比起文昌來仍稍差一籌,而且沒有文昌狂野,也就是說,攻擊精神不夠,只有招架閃逃之功無還手之力。但文昌如想在一二十招內收拾下對方,也非易事。

  小花子的喝聲傳到,文昌正攻出一招:「流星逐日」數道電芒急射對方上盤。

  青年保鎳一聲沉喝,左飄,撇劍,「錚」一見雙劍相交,借勢掠出八尺外,大聲吼道:「住手,我玉面虎認栽。」

  文昌乘勢迫進,冷此道:「把劍拋過來。」

  「什麼?休迫人大甚。」玉面虎怒叫。

  小花子一巴掌捆在公子爺的右頰上,公子爺狂叫出聲。小花子卻哈哈一笑,道:「公子,叫你的保留繳械。他不丟劍,我要先揪下你一支右耳。丟了耳。難看著哩!哈哈!」

  「顏師父,顏……」公子爺魂不附體語不成聲地叫。

  玉面虎顏師父臉色大變,潔白的俊臉泛上青色,切齒道「罷了!拿去,咱們日後算。」

  劍化長虹飛到,玉面虎不甘心,所以用上全力,尖前柄後,劍居然翻肋鬥,可見他已注入了內力。

  「錚」一聲爆響,文昌也用了七成功,一劍揮出,將來劍震成兩段,呵呵大笑道:「不錯,山不轉路轉,咱們會有再碰頭一天,你記住就是。顏師父,劍嚇不倒人,暗器卻可怕,勞駕,將百寶囊丟過來,你的百寶囊不小,而且沒帶鏢囊,暗器定然放在裡面,我也不用暗器,彼此彼此,不得不防。」

  玉面虎一面解囊,一面恨恨地問:「閣下高姓大名?」

  「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蔡文昌,你好記住。」

  「你會在顏某前死活兩難。」

  「你!不行,再好好練幾年,吹牛沒意思。」

  「家師極樂僧大方禪師,會追你到天涯海角。」

  文昌吃了一驚,天!極樂僧正是三僧之首,這亂子闖大了。但他不動生色,接過拋來的百寶囊,強笑道:「呵呵!原來天下第一淫僧的高足,失禮失禮,你大概從師不久,所以如此差勁。哦!尊駕的台甫是……」

  「如玉,顏如玉。」

  「哈哈!我記住了,大概你也是個已得衣缽真傳的小淫賊。我的綽號叫亡命客,他也記住了。」

  「誓報今日之恥,永難忘卻,除非你死了。」玉面虎咬牙切齒地答。

  文昌扭頭便走,信口答:「放心,我死不了,有百年可活,哈哈!」

  黑鐵塔也將所有的刀劍弓箭搜齊,「僕通通」全往池塘裡丟了個一乾二淨。

  文昌回到車旁,向小花子道:「小山弟,問間這位公子爺為何如此囂張傲狂拔扈?」

  「說你家的老傢伙幹什麼的?你姓甚名誰?」小花子對著公子爺,不屑地問。

  公子爺臉如死人,揉動著手臂,顫抖著道:「我……我家住南門不遠處樊川。家父原是鳳翔府知府,去年九月升任布政司右參政……」

  小花子突然道:「不用問了,這傢伙的老犬叫做厲春水,在鳳翔府做了三年知府,刮地皮刮得天高三尺。去年得秦王提攜,升任右參政,趕走了前任右參政施若葵,幾乎將一個好官搞了個殺頭充軍的罪名,目前看上了施家的大廈,已經著手謀奪了。老狗是正四品官,卻升從三品,大概不久後要趕走左參政姓張的,升左之後,便可以大括地皮了。這種人,問了不開胃。」

  文昌哈哈一笑,將玉面虎的百寶囊倒空,道:「送上門的貪官買賣不做,天地不容。搜!將他身上值錢的零碎全部沒收。」

  小花子一把將公子撳倒,搜出錢袋,珠寶囊,飾佩等物,全塞入百寶囊內。

  文昌捧著百寶囊,踢開車門,向裡叫:「貴婦們,請移芳駕下車。」

  車內一陣驚叫,有個驚悸美婦伸出珠翠耀目的腦袋,向外瞄了瞄,尖聲叫:「沒有踏座怎……怎樣下?」

  文昌含笑欠身,道:「夫人,滾下來,地面不硬,不會跌斷你的蓮足的。」

  「這這……這……」

  「滾下來!」黑鐵塔怪叫。

  車中共有兩名貴婦一個侍女,被黑鐵塔凶神惡煞似的神情象貌嚇得魂不附體!叫聲如雷,似乎天地動搖,她們怎吃得消,果然手足發軟,連滾帶爬下來了。

  文昌象貌英俊,而且彬彬有禮,向她們欠身笑道:「夫人們,勞駕你們的玉手,將值錢的首飾摘下來,咱們粗手粗腳,恐怕有瀆諸位的嬌軀。快!不然這位煞神爺要發怒動手了。」

  三個女人膽裂魂飛,七手八腳摘下了所有心愛的飾物。極不情願地丟入文昌伸來的百寶囊中。

  事畢,文昌掛好囊的牽來了三匹馬,一劍將車軸砍斷,向眾人道:「諸位,謝謝,再見了。諸位可繼續北遊,慢慢走,不送了。」

  黑鐵塔將所有的馬匹割斷絡頭,每匹馬拍上一掌,馬負痛狂奔,落荒而走。

  小花子放了公子爺,冷冷地道:「你們太過強橫無禮,自取其辱,如不悔改,總有一天會暴死荒郊,記住這次教訓,對你有好處。」

  「走呵!哈哈!」文昌叫。

  三匹馬放蹄狂奔,繞池西岸如飛而去。

  奔了五六里荒郊,再向南繞出,在一度土圍子西南再向東狂奔,不久便到了終南山子午谷的南行官道附近。

  這一帶已是山區丘陵地帶,小花子道:「沿官道往用城跑,馬最好留著,免得苦了兩條腿。」

  三人不上宮道,在廣野中緩緩北行,他們故意繞道,便是故意留下蹄跡,引迫來的入迷道。官道上蹄跡多,趕的人定然會錯認他們已向南進入山區了。

  文昌將金珠首飾每人分了兩把,狂笑道:「至少在陝西江南兩地,咱們用不著為盤纏耽心了。」

  黑鐵塔苦笑道;「我寧可白吃白住,卻不願在劫路的。」

  小花子「呸」了一聲,搶白地道:「呸!沒出息,白吃白住,受苦受難的是開店的殷實升斗小民,你還好意思說出來,丟人。」

  「好!你行,你他媽的小小年紀已壞得不可再壞,長大了定然是宇內凶魔。」黑鐵塔無可奈何地說。

  消息外傳極快,蔡文昌赫然成了大盜。

  蔡文昌大鬧長安城西北鏢局長安酒肆的消息,傳遍了江湖。

  亡命客的綽號,開始在江湖中流播。

  冰雪還未化完,野地裡極不好走,但馬是上乘好馬,所以並無多大的困難。不久,遠遠地可以看到東北方林木梢頭,影現一大一小的高聳塔尖,一座是雄偉的七級大雁塔,另一座是大肚子的土丘基小雁塔。他們知道,快接近城南薦福寺了。那時,小雁塔未被地震所裂,那是次年的事,目下兩塔並立十分壯觀。

  小花子仍然領先,向東北一轉,繞一座大土丘而過,大、小雁塔被土丘上的凋林擋住了。

  驀地,小花子勒住坐騎,扭頭輕問:「喂!你們聽聽,上面不對勁。」

  三人策馬屹立,側耳傾聽。東北朔風吹號,但仍可聽清丘上有啼哭聲傳出。

  「晤!有小娃娃啼哭。」文昌說。

  「荒丘野郊,鬼打死人,若冷的天,怎麼會有小孩啼哭?怪事,咱們上去看看。」小花子答。

  文昌第一個下馬,將韁繩掛在樹枝上,道:「我上去瞧瞧,等我。」

  他循著間歇傳來的啼聲往丘上的密林走去,沒入林影之中。小花子不甘寂寞,向黑鐵塔道:「咱們也去瞧瞧,呆在這裡沒意思。」

  「好,走。」黑鐵塔答。兩人下馬掛了韁,也走了。

  灰影一閃,不遠處一個釘住他們的老尼姑,也從另一面入了林,那是千面師太。

  文昌將近丘頂,便看到一個中年人在樹枝上掛了三根繩子,正在打套結。樹下一男一女兩個小娃娃年約七八歲,正在相抱著啼哭。中年人衣衫襤褸,破棉衣的裂縫中,擠出了灰色的破髒棉絮,赤足,臉黃肌瘦,骨瘦如柴。兩個小孩也是臉色蒼黃,瘦弱單薄,不但氣色上顯得營養不良,而且還有病纏身。

  文昌躲在樹後,看了那三根繩上的話套,只感到毛骨悚然,天!那是上吊的滑套哩。

  中年人打好結,眼中淚水滾滾,找來了兩塊泥土,小心翼翼地在一根繩子下堆疊起來,那是墊腳的東西。

  一切準備停當,中年人向兩個娃娃招手,顫聲叫:「孩子們,該走了。婉兒先走一步,早些找到你媽媽。」

  兩個孩子止住了哭,相扶著走近。女娃娃眼淚盈盈地滴著搖晃著繩索,抖索著問:「爹,用繩子便可以找到天上的媽媽了?」

  中年人吃力地偏過頭,艱難地蹲下伸出雙手,要抱女娃娃,一面道:「是的。爹也隨後跟來。孩子,不用怕,不久之後,我們一家子都可以在天上相聚,過那沒有饑寒的日子。來吧!勇敢些,孩子,抹乾眼淚,乖孩子,別……別哭……」

  他抱起女娃娃,走向最後一根繩子,伸出抖動著的右手,摸索著繩圈,閉上眼,讓大滴的淚水往下掉,終於將圈子套上女娃娃的腦袋了。只消他放下抱著的手,這可憐的女孩子……

  文昌三個人躲在五丈外樹幹後,小花子正待衝出,文昌已一閃而去。

  中年人一咬牙,厲叫著道:「孩子,你……你先……先走一……一步……」

  他的左手一鬆,向下一蹲。女娃娃起初不肯放鬆抱在她爹爹頸上的手,但繩索一緊,她尖叫了一聲便放鬆了。

  同一瞬間,文昌將她抱住了,一把拉斷繩套,順手一耳光把中年人擊倒在地,怒吼道,「虎毒不食子,你這是禽獸不如,你要死便獨個死,為何拉上兩個小的做伴?」

  中年人躺倒在地,虛弱地呻吟,掙扎著坐起。

  小花子也搶到了,抱住男娃娃,七手八腳解下自己的破棉襖,抱起冷得發抖的男娃娃,無限憐惜地擠抱在懷裡。

  中年人踉蹌站起,哭喪著臉道:「老弟,不必管小可的事勉強拉回死了比活著艱難的人,本身就是罪孽,何苦?」

  「你不該拖上兩個小的死。」文昌仍在怒吼。

  「我寧他們也死,免得活著受罪。」

  「廢話。」

  「老弟,真的,活著,他兩人必成為奴婢,痛苦一生活下去沒有意思,不如不活。」

  「有困難?」

  「是的,我欠了難以償還的債,活著是恥辱,死了死得夠清白。」

  「欠了多少債?誰的?」

  「二十兩,城裡封三爺的。這一輩於我也無法還清,除了用兒女抵債,但我不願兒女一世為奴讓人摧殘……」

  「他媽的!是那個吸血鬼,他該死!」文昌怒叫。

  中年人搖頭苦笑,道:「不是封三爺的錯,錯的是我。半年前,老妻病入膏肓,只好向友人借了五兩銀子救急,不想藥石無效,拖了兩個月仍舊救不了人。人死了,債務轉到封三爺帳上,由兩分息增至六分。半年來,利上滾利,每月零星債還之外,至今本息仍欠二十一兩之多。封三爺要我這兩個婢女永世為奴,答應人債兩清。可是,封三爺自己要不了那麼多奴婢,他必定將人轉賣,我怎忍心讓兒女永世為奴,不如早死早投胎好些。」

  「那王八蛋可惡!該死!」黑鐵塔怒叫如雷。

  「不!」中年人搖手叫,又道:「算起來封三爺是小可的恩人,他令亡妻苟延了兩個月生命,小可銘感五衷,其錯在我,我只怪自己不爭氣,養不活妻兒,死後仍欠封三爺的債無法還清,只好來生犬馬相報了。」

  文昌和兩人面面相對,做不得聲,小民百姓天性渾厚,恩怨分明,不怨天尤人,反而怨自己,大出他們意料之外,怎能開口挑起他們仇恨的念頭?

  黑鐵塔重重地哼了一聲,小花子呆住了。

  文昌心中一轉,「老兄,可否讓我替你還債?」中年人苦笑道:「今生我欠人太多,不敢再……」「呸,還借銀頭子給你還債,你可以慢慢還我,而且,償還的事我相信你定可辦到,我信任你,我並非見死援手憐憫你,而是要替我辦事。」

  「辦事?你……」

  「我給你白銀四十兩……」

  「不!不!二十兩足矣!但請老弟將要辦的事說出,能否辦到我得斟酌。而且,為非作歹的事,恕小可不能答應的。」

  文昌將女娃娃送到中年人懷裡,正色道:「聽著,我有一個親戚姓……商,名嵐,流落江湖行蹤不明,我十分惦念,日夕祝壽他平安,但我沒事閒暇。我要求你的是在家為敝親建一小龕祠,晨昏禱告,早晚一爐香,祝禱他老人家在世平安,為期四載,工銀四十兩,你可辦得到?」

  中年人目瞪口呆,意似不信,張口結舌地問:「老弟的話當真?」「我只問你辦不辦得到。」文昌答。

  中年人拜到在地,咽哽著道:「恩公受我一拜,別說四載,即便今後小可在有生之年……」

  文昌一把將他拉起,道:「不必如此,但願你在這四年中為敝親盡心足矣。」

  「請教諸位恩公尊姓大名,小可姓廬,小名沖,這是小兒桐兒,丫頭婉兒,孩子們叩謝思公們大德大恩。」中年人涕零地叫。

  但兩個小娃娃被小花子和黑鐵塔分別抱住了。

  文昌說道:「我三人乃是天涯浪子,一向不留姓名。」他向小花子伸手道:「小弟身上可方便?」

  小花子拘出一錠金子和一錠銀子,各是十兩,道:「金子算是四十兩,余十兩我送給小弟弟做見面禮。」

  文昌也加上自己的五兩銀子,半錠金子他不敢給,恐怕因此而替廬沖惹來麻煩,因為那是在長安酒肆偷來的賊物。黑鐵塔身上沒有銀子,他去掏剛才奪來的首飾,正要往婉幾懷裡放。文昌搖手道:「不可,這事由我來辦。」

  他用一塊手帕包了十來件首飾,塞入小娃娃的身上,道:「廬兄,荒郊野丘相遇,也是有緣,這些首飾,乃有敞兄弟給小弟妹作為日後成家的禮物。請記住,十年之內,這些首飾千萬不可露目,必須妥為珍藏。」他將金銀強塞入廬沖懷中,說聲「珍重」舉手一揮,小花子和黑鐵塔將人放下,三人去如電馳,不見了。

  廬沖根本不相信這是事實,仍在發呆,等他清醒之後,已經不見人影了。伸手懷中一模,一錠金兩錠銀俱在,金銀上鑄有華州和西安府城殷寶銀號的印記,不錯,是真的,恩人們呢?不見了。他率領兒女俯伏在地上膜拜,四面八方拜,因為他不知道恩人往何處走的甚至懷疑這是上天派來拯救他們的使者。

  三匹馬向存福寺方向急衝,後面側方不遠處,千面師太含笑破掠,亦步亦趨緊釘不捨。

  存福寺距府城約有三里左右,東北大平原是慈恩微,大雁塔迢迢相望,比小雁塔略低,但雄壯得多。存福寺南面不遠,是大與善寺。再往南,便是漢朝大將樊噲的食邑樊川,樊家已是人才凋零,目前右參政厲春水的庭園便建在樊川,大概玉面虎一群倒霉男女還未返回。

  大與善寺與存福寺之間平原上,零星散佈著一些村莊土圍,這些村莊,被兩座大寺的僧人鬧得雞犬不寧。

  原來存福寺的和尚是禪宗的信徒,而大與善寺卻是喇嘛教密宗的大本營。本朝皇帝對喇嘛十分尊祟,比其他禪門弟子吃香,待遇好,地位高,享受也高級,那時喇嘛教聖憎活佛宗喀巴新掄的黃教,在中原還未生根,所以大與善寺中的喇嘛僧,全是紅教的酒肉和尚。寺中是千餘名禪宗弟子,寺的建築比存福寺大得多,宏偉的多。皇帝老爺崇奉喇嘛,喇嘛成了天之驕子,便將原來的禪宗弟子趕跑,安置喇嘛僧。因此以來,陝西的喇嘛便與大善寺作為根據地,吃酒肉討老婆。在山西,五台山是喇嘛第一大本營。那時,黃教的大量信徒,逐漸從甘肅、蒙古,向中原傳播。因此,紅教不但要和中原的佛教宗派鬥爭,也準備向黃教宣戰,怕黃教的徒眾革他們的命,所以要擴張他的勢力範圍,大量吸收信徒,附近的人是麻煩了。

  佛教在東漢時東傳,一再演變,成了中國化的型式,十宗俱起,有三宗是我國所創,極為盛行,這三宗是華嚴宗、天台宗、禪宗。禪宗雖名為教別傳,但因為是少林寺撐腰,發展極深厚。而喇嘛教可以娶妻生子,在平民百姓眼中看來,簡直是佛門叛逆,邪魔歪道,可是,他們卻是官府撐的腰,佛門弟子無可奈何,明爭不顯暗鬥在所難免。這附近有了兩種憎人,想得到必定不會安靜。

  官道左側,是一座小鎮,正是行人歇腳的好所在。有幾問小村店點綴其間,但這些村店卻在土圍子內,而設在圍子外一帶桃林之內。

  這座桃林很大,據說是從大善寺西面的玄都觀移來的。樹齡已是三十餘年,密密麻麻占地不下十畝,所有的桃樹都已長滿了包芽,快到開花葉了。五六座村店點綴在桃林中,當春天光臨人間時,桃花海中小飲五杯,情調確是夠美的。這座土圍子叫林曲,林曲的桃林大大的有名,但唯一缺憾是這兒沒有客店,要找客店必須到存福寺旁的小鎮投宿,或者借宿存福寺。

  蹄聲得得,三匹馬從官道上折入桃林,馬兒在林旁止步,馬上人一躍下地,緊好坐騎,這兒已先緊了十餘匹健馬,顯然,有人已捷先登光顧了。

  桃林外側挑起一文酒旗兒,一條小徑穿林而入,二十步散佈著七八間小店,不遠處便是林曲的村寨門,第一家小店在門前掛了一塊木招牌,寫的是「林曲小酌」。

  林曲小酌是兩棟草屋,木牆木壁,小巧玲戲而古色古香,形如荒山小閣,在這一帶土瓦屋中別是情調,吸引了不少探親的遊客,前一棟是設食座的大庭,前面利用桃樹架起一座涼棚,如果是春夏天色晴朗,棚下可設十來副座頭,但目下氣候陰冷,棚中空寂。大庭四周,也因寒風凜洌而放下了四面的巨型落地長窗,已看不見外界的景色了。

  小花子緊好坐騎,領先直趨林曲小酌,推開沉重的簾子,踏入庭中。

  開店的是一對同胞兄弟,掌櫃夥計包辦,內間掌櫥是他們的妻小,分為內外,是一個小門出入,門雖設而常關,僅由小窗口招呼送茶水酒菜。老二見客人光臨含笑迎上,虛伸右手將客人往座上引,道:「大冷天,多謝賞光,請坐。」

  他見多識廣,並不因小花子一身襤褸而是所歧視,一個小花子,一個巨無霸般的黑大漢,一個銀紫色衣著英俊少年郎,看去已夠屑眼,顯然是特殊人物,非常人,這種人難伺候,但也夠爽直。

  小花子擱下打狗棍,大馬金刀地坐下叫:「來幾壺好酒,幾味下酒萊,然後淮備泡饃鎮王藏朝,借貴店擋擋風寒。」

  「萊……是否請爺們吩咐?」

  「不必了,照著辦。大叔,我們不是稀客。」十二付坐頭,有五付坐上有人,右隔鄰一桌是五個內穿勁裝外罩老羊皮外襖的大漢,五雙精光閃閃的怪眼全向三人瞟,左一桌是四個高大的紅衣喇嘛,僧帽塞在衣領內,和尚上酒店吃酒,除了喇嘛不會是別人。

  對面右首角落一桌,是一老一少,老的是老頭,少的是少女,老頭並不太老,年約五十開外,老的是他的佛胸三綹長鬚,已經略帶灰褐色,所以稱他老。身材雄偉,國字臉,鼻直口方,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眸正神清,透出慈和的光芒。

  少女一身白,白夾緞窄袖衫,同質紮腳褲,鹿皮小蠻靴,頭上扎花繡帕,外披狐裘,身材娟美,正背著文昌三個不速之客,並回身亮象。老少兩人腰帶上都是扣眼,身旁登上擱著大小兩個包裹,一長一短。明眼人一看便知,長包裹定然是兵刃,由腰帶上掛扣,一眼可以看出,正是掛兵刃的玩意。由長長的包裹的直而不彎光景估量,是劍而不是刀。

  另一桌是三個少女,一高兩矮,坐在那兒面向著的長窗,並未因其他桌上是男客人虎視眈眈既而轉頭,大概是有點害怕。

  這三個少女一身綠,為古色古香的草屋帶來了春的氣息,綠包頭,綠衣褲,綠面皮短襖,半敞開的襖,可以看出裡面的皮是豹皮,天!女人穿豹皮,不可思議。

  她們身旁也擱著長錦囊,還是馬鞭。西北的小娘們有些會騎射,不足怪,怪的是她們的豹皮衫內是百寶囊,從外表不易看到。

  那年頭,上酒店的女人是兩種,一是應堂會的風塵女人,一是走江湖的雌老虎母大蟲,不是說良家婦女不會上酒店,那種酒店必須設有花庭包廂而且聲譽極佳的酒樓。至於上荒村野店,確是罕見,罕見。

  店中共是四名少女,但她們的芳容全未在酒客面前呈現。幽香滿屋,只是鼻中享受,卻不能看到廬山真面目而一飽眼福了。

  除文昌達一桌三個人之外,所有酒客的目光,全被四個少女的背影吸引去了,一個個眼光骨碌碌貪婪現於容色,似乎大輩子沒見過女人似的。

  小花子吩咐夥計的聲音夠大,三位少女媧區微動,稍高的少女用肘尖輕觸同伴手臂,再伸手在懷裡掏,掏出一面少銅鏡,用令人難覺的手法閃了一閃,鏡中出現了小花子三人的形影。她的手法太快,沒有任何人發現她的把戲。收了銅鏡,她用盡可使同伴聽到的聲音道:「是他,找著了,必要時捆上他帶走。先讓他吃飽,可能他餓慘了。」

  左首少女用紋納般的聲音問:「小姐,要否通知……」

  「不必了,他跑不了。」稍高的少女搶著答。

  酒萊送上了,文昌替兩人斟了一杯,道:

  「為今日咱們的重逢先乾三杯,為咱們的友情祝賀。干!」

  小花子接斟第二杯,舉杯笑道:「為咱們為非作歹乾杯,友情永固。」

  黑鐵塔斟第三杯,舉杯道:「為友情乾杯,友情可貴,道義更可貴,願彼此珍惜!」他嗓門大,整問草屋都可聽見。

  文昌塞了兩塊肉脯入口,吞下後道:「大哥,我記住你的話。」

  「你要亂來,咱們沒完。」黑鐵塔說。

  「你們還想打?」小花子笑問。

  「也許。」文昌也笑答。

  「咱們彼此旗鼓相當,我可以纏住你。哈哈!」黑鐵塔大笑著說,屋瓦為動。

  「我可以在水中等你,哈哈!你這條怕水的泥鍬,」文昌也大笑,聲音也不小。

  白衣少女聽到文昌的笑聲,突然扭頭往後瞧。

  這一瞧,瞧出毛病來了,文昌正面對她的背影而坐,看清了少女的臉容,心中一楞,臉色一變,低下頭暗道:

  「是她,又碰上了,天下不大。她長成了,好美。」

  他認得,這丫頭正是在龍駒寨和他在街心虎拳腳的白衣小丫頭。他記得小花子曾經說過,她可能是君山四海神龍的女兒白衣龍女。

  白衣龍女看清了文昌,不由自主粉夾紅雲上湧,不自覺卻低頭一笑,方緩緩轉身。這一笑,包含了綿綿情意。從此,他和她種上情根,也開始結下苦果,為日後虎頭峰的悲劇揭開了序幕。

  這驚鴻一瞥的情景和低頭一笑,笑壞了。文昌沒看清,鄰桌的四個喇嘛有三個倒看清啦!中問上首的大喇嘛年約四十出頭,肥頭大耳,一雙怪眼中有一絲綠芒閃爍,個兒壯得像頭大□牛,高有八尺,他向同伴一打眼色,站起道:「師弟們自便,我去找那位居土聊聊天。」

  「師兄請便,哈哈!」左首一個喇嘛笑答。

  大喇嘛整了整僧衣,離座向老少兩人的桌旁走去。

  文昌正向小花子低聲問:「小山弟,那位美須公可是四海神龍?」

  小花子已看見白衣少女的真面目,低聲答:「不,那是四海神龍的襟弟,岳陽的流水行雲荀劍虹。他的輕功宇內無雙,據說會縮地術。內功練氣之學、比四海神龍尤深厚很多,為人深藏不露,是個好好先生。」『

  「那丫頭是不是白衣龍女?」

  「正是白衣龍女夏苑君,一個任性的丫頭。啊!你認識?」

  文昌苦笑道:「我不知道她是誰,反正動過手。她的掌力十分霸道,我幾乎被她一掌擊潰。」

  「真要被她一掌擊實,你可完蛋了。君山夏家的家傳絕學玄摧枯掌乃是武林一統,可以化鐵熔金,利害著哩!瞧!有好戲上場了,這些賊和尚色迷迷不知死活,偏偏惹上這朵帶刺的花兒。」

  大喇嘛滿臉笑容,到了流水行雲身側,稽首道。「施主請,貧僧金剛愚稽首。」

  流水行雲一份,站起欠身道:「原來是大善寺的師父,久仰久仰。」

  金剛愚不管對方肯是不肯,競在白。衣龍女的右下首落坐,還未開口再往下說,姑娘挪開凳子,柳眉倒豎,桃腮崩得緊緊地,此道:「賊和尚,你怎麼不坐向對面下首?誰請你入坐的?」

  金剛愚哈哈一笑,道:「貧僧先陪不是,失禮失禮!女施主請息雷霆,貧僧因見令尊……」

  「大師錯了,這位是在下的姨侄女。」流水行雲含笑答。

  「哦!又是失禮。請問施主貴姓大名?」

  「在下小姓荀,名劍虹,草字波臣。」

  「原來是苟施主……」

  流水行雲淡淡一笑,搶著道:「大師請尊重些,我這丫頭沒見過世面,大師是出家人,雖是大善寺的喇嘛弟子,仍應尊重咱們的善良風俗,不應緊挨著婦女就坐,是麼?」

  金剛愚不在乎,哈哈大笑道:「貧僧渡度眾生,未出世先入世,與施主相會,也是有緣,故而不揣冒昧,與婦女並坐乃是度化……」

  話未完,白衣龍女突然冷哼一聲,隨手一揮,手邊的錫酒壺應手而飛,投向金剛愚的胸膛,相距甚近,眼看躲不掉。豈知大喇嘛果然了得,大手一伸,接任了酒壺,齊然站起怪眼一翻,厲聲道:「女施主好沒道理……」

  流水行雲也齊然離坐,沉下臉道:「大和尚,你不必發橫、衝著荀某來。」

  這時三個喇嘛推座而起,大踏步擁上,形勢緊張。

  鄰座的五名大漢同時站起,往前走,笑哈哈地擠向三名綠衣少女的附近。有一個傢伙伸手在懷中一探,手中多了一根筒管兒隱在掌心,一縷看不見的煙香,順風向三名綠衣少女方向吹去。

  三名綠衣少女突然站起,齊然轉身。喝!好美的丫頭片子,眉目如畫,恍若畫裡太真。可是,她們目下的臉色不可愛了,黛眉帶煞,秀目神光如電。

  小花子三人聞變站起,正想加入教訓四個喇嘛,小花子一看到三個綠衣少女的面容,吃了一驚,急急附耳向文昌低聲道:「糟!我忘了一件大事。記住,今晚三更正鼓樓下見,我必須先行一步。」

  這時,庭中大亂。小花子不管文昌是否聽清,抓起打狗棍乘機溜出大門,走了。

  「叭」一聲脆響,稍高的綠衣少女一掌擊出,擊中掌心有銅管兒的大漢腦袋,大漢象條死狗,直挺挺地倒下了,銅管兒掉在地上,骨碌碌向桌下滾。

  綠衣少女一腳將小銅管踏得陷入地面,此道:「漢中五鼠,你們瞎了狗眼了,青天白日下,你們敢向本姑娘使用迷魂毒散,你們活得不耐煩了。」

  這一動手,另一面眾人一楞,停止了爭執,全部扭頭向這兒瞧。

  漢中五鼠倒了一個,另四個人驚呆了,糟!少女一掌便打倒一個,天!這還了得?另一人俯身伸手一按倒下同伴的心口,大吼道,「死了,這潑婦下手好狠。」

  吼聲中,四人四面一分,伸手去拔腰中刀。

  左首綠衣少女突然向同伴低叫,「糟!小姐,少爺溜了。」

  稍高少女扭頭一看,喝聲「追!」追字出口,但見綠影疾閃,像三個幽靈,突然從包圍中飄出,掠過文昌的桌旁,電閃似的消失在門外。

  「擒住這賊貨,追!」四鼠同聲叫,急起便追。

  文昌聽綠衣少女說這傢伙用迷香,早己心中冒火,突然栽出叫:「好,慢!大漢」

  黑鐵塔抓趕一條木凳,掄出大吼:「狗養的,打折他們這些狗腿。」

  不由分說,一凳掃出,激門立起。

  另一面,四名喇嘛一聲狂笑,伸手便抓向白衣龍女。

  流水行雲哈哈一笑,雙掌左右一分。「啪啪啪」連擊三掌,響聲如石破天驚。四名喇嘛同時按掌,驚噫了一聲,齊向後挫退三步。

  白衣龍女退出八尺外,立即解囊佩上劍,正待撲上,清水行雲卻道:「苑丫頭,作壁上觀。」

  四喇嘛同聲虎吼,八掌齊出,四面合圍。

  庭中大亂,杯盤碗筷凳桌齊飛。

  四鼠功力不弱,四把單刀纏住了文昌和黑鐵塔。兩人用木凳做兵刃,兇猛地急揮狂掃,響聲震耳。

  在文昌行動的水池旁,飛虹鐵爪一群好漢們遇上了在那兒等待國馬的玉面虎,如道文昌三人的去向,便循蹄印落荒狂,終於趕到林曲外面的官道。

  店家兄弟倆見店中光景不對,奔到官道狂叫救命,引來了飛虹鐵爪十三名好漢,齊向店內急馳,第一眼便看到拴在林中蔡文昌和黑鐵塔的坐騎。馬上落了印,看便知是樊川厲大人的牲口。

  飛虹鐵爪眼尖,喜極大吼道:「在這兒了要活的,上!」

  十三個人飛身落馬,拔兵刃搶向林曲小酌鬧轟轟的大庭,八個人在外把守,飛虹鐵爪率領四個人掀簾搶入。

  文昌架開一人的單刀,大旋身將凳後推,「撲」一聲的響,後面搶攻的單刀砍在木凳上。

  文呂將凳向側扭,乘勢探進飛起一腿。

  「啊……」大漢狂叫,丟了刀雙手掩住小腹向後退。「呼」一聲暴響,木凳又當頭砸下,木凳碎了,大漢也止住叫聲倒了。

  文昌冒火速搶起單刀,向旁急進,躲過後面追襲的一刀,不等他轉身,前面紅影耀目,一名喇嘛剛接了流水行雲一掌,退後八尺還未止住退勢。

  文昌用刀背斜劈和尚的肩頸,大吼道:「你也不是東西。」

  和尚不知身後有人,而且巨大的退勁無法止住,刀背凶狠在肩頸上全力一擊,不但肉綻,而且骨傷。和尚的功力比文昌高的太多,但也禁不起一擊,假使是刀鋒,腦袋準被砍掉。

  「哎……」和尚叫了半聲,呼然栽倒。

  「怎不用刃口?」白衣龍女叫。

  文昌錯會了意,他以為姑娘在向他下令或者質問哩!冷哼一聲,扭頭連攻三刀,最後一刀將對手的左膀砍了一條縫,大漢叫著向外逃,擋住了剛槍入的飛虹鐵爪。

  「咱們走!」文昌不高興地向黑鐵塔叫。

  黑鐵塔已將兩名對手擊昏,答聲「好」,扭頭便奔,

  奔出的大漢驚破了膽,看到有人搶入,急於奪路逃命,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刀扎出。

  來人是飛虹鐵爪,人還沒看清,刀尖已到了胸前。他早已在心中戒備,忙向旁一閃,銑爪疾揮,同時大吼:「你找死!」

  「撲」一聲悶響,鐵爪罩住大漢的腦袋,紅的白的往外冒活不成了。』

  他這一聲大吼,驚醒了文昌,文昌目力超人已看清是飛虹鐵爪到了,低聲叫:「走!屋後脫身。」

  黑鐵塔不傻,也看出是剋星到了,在屋子裡他的長鞭無用武之地,不走豈不太傻?他向後庭小門一溜煙走了。

  飛虹鐵爪只看到文昌的背影,但由玉面虎的口中,知道文昌已換上銀紫色的衣褲,所以一看便知,狂怒地急掄,大吼道:「惡賊,你定得了?」

  白衣龍女靈慧過人,一看便知來人是文昌的對頭,她對文昌極有好感,豈能讓飛虹鐵爪如意?一聲嬌叱,拔劍戳出叫:「慢著……」

  叫聲未落,—名大喇嘛已從斜刺裡戳出,用木凳腳面便砸,叫聲如雷:「丫頭!乖乖隨佛爺快活。」

  兩人立即展開激鬥,飛虹鐵爪已經繞到經出小門去。

  綠衣三少女追出官道,小花子的形影早失,官道兩端空蕩蕩地。

  「追!先向府城。」小姐叫,三匹馬瘋狂前衝。

  快接近存福寺,左面的少女叫:「小姐,少爺鬼精靈,追不上了!他恐怕早已躲起來了。」

  「這傢伙壞死了。」小姐恨恨地說。

  「小姐不如轉回……」

  小姐火速緩下坐騎,道:「不錯!他還有兩個朋友,找他們問問,走。」

  三人馳馬往回路狂奔,來晚了些。文昌和黑鐵塔已衝出後門,是第二棟草屋的後門,沒有人把守,兩人向南繞走,如飛而去,坐騎不要了。光天化日之下,他們不願和飛虹鐵爪拼老命。

  兩人輕功高明,且存心擺脫追兵,快得可以。飛虹鐵爪被白衣龍女和大喇嘛阻了一阻,竄入了內間。這間是櫥房,亂七八糟,共有三座後門,一通外面水井,一通柴房,一通隔鄰天井。他不知文昌是從那一座門走的,首先闖入鄰居的天井。

  五個人分頭搜,人卻失了蹤,再繞出前門以為文昌必定設法溜回來搶回馬匹,便在附近窮搜。

  三匹馬急衝而至,三個綠衣少女飛躍下馬,恰好碰到一名挺劍守住馬匹的大漢。大漢一看三名少女,楞住了,他這一輩子大概沒有過這麼嬌美的女人,色迷迷地忘了身外的一切。

  小姐轉入庭中,不見了文昌和黑鐵塔,只看到地下躺了五條大漢,還有兩名喇嘛。白衣龍女和流水行雲,正分別和一名喇嘛拚命。庭中一團槽,不宜逗留。她退回坐騎旁,向大漢欠身道:「請問大叔……」

  「哦!哦!……姑娘是……是問我麼?」大漢傻楞楞手足無措地問,不像是久走江湖的鏢師。

  小姐臉上泛起活靜的微笑,風度極佳,道:「正是,小女子請問大叔,可曾見到一位身穿銀色衣著……」

  恰好飛虹鐵爪氣沖沖地奔到,搶著叫:「呔!你們是他的同伴?」

  小姐莫名其妙,沒生氣,仍含笑問,「這位大叔所指的他是誰?」

  「你裝傻!我指的是蔡文昌。」

  「蔡文昌?蔡文昌是誰?」

  飛虹鐵爪揚了揚手中鐵爪,迫近冷哼一聲道:「又是那穿銀色衣著的惡賊。哼!他三人跑不了的。你定是這三個惡賊的黨羽,想為他們騙回馬匹,是麼?哼!官司你打定了。」

  小姐聽他說是三名惡賊,心裡不悅,但仍和顏悅色地道:「大叔,尊駕未免太武斷了些,小女子正在探訪他們的行蹤,怎能斷定是他們的黨羽?尊駕誤會了。」

  飛虹鐵爪氣勢洶洶地吼道:「我飛虹鐵爪招子如果不亮,怎能保持西北鏢局的盛譽?哼!你不必推得一乾二淨,你可以到公堂上分辨是非。」

  「哎!尊駕原來是西北鏢局的少主爺。」

  「誰不知我飛虹鐵爪楊鈞是鏢局的少局主?」

  「少局主的意思是……」

  「押你列府大人衙門。你們的黨羽接二連三在府城附近做案,膽大包天。尤其是那該死的小花子,竟敢擊毀本鏢局旗,大鬧鏢局,楊某要擒住他削皮抽筋,方消心頭之恨,念你是女流之輩,免綁,上馬。」

  「少局主要押走我們?」小姐仍舊含笑問。

  「少嚕嗦,上馬!」

  小姐粉面一沉,冷冷地道:「少局主,你神氣夠了。可是本姑娘告訴你,你還是偷偷地溜走好些。」

  「什麼?你這丫頭說什麼?你知道你在對誰說話?」飛虹鐵爪勃然大怒地叫。

  小姐語氣更冷,道:「本姑娘在對西北鏢局的少局主說話不錯吧?」

  「在楊某面前,你竟敢如此說話?」

  「楊鈞,你又知道你在對誰說話?」小姐語氣不客氣了,直呼飛虹鐵爪的字字。

  「氣死我也!」飛虹鐵爪怒吼,鐵爪一伸,去抓姑娘的左肩,一面叫:「在我面前你竟敢如此膽大……天哪!」

  他如見鬼魅,「撲」一聲鐵爪落地,睜大著的眼睛,一步步向後退,臉色死灰,膝蓋不住抖顫,似乎支持不住他那沉重的身軀,結舌張口猛吸涼氣。

  原來小姐在他爪到的剎那間,突然像一朵輕煙,凝結在爪尖前,隨爪尖飄動,但她的腳似乎毫無移動的象徵,似乎,她的身軀是尖爪前的飾物,相隔不足半寸,爪進她退,隨爪移動,像是附爪的鬼魂,是個無重量實質的幽靈。同時,她悠閒地信手彈開長錦囊的鎖口,一聲龍吟,黑白兩色光芒大盛,兩種光芒從劍上出現,發出耀目,奇異的光芒,冷氣四蕩。

  那是一把奇異的三尺長劍,劍把鑲有耀目的鑽石,火紅色的劍穗飄飄。劍鍔成盛開的荷花形,向外張,尖向內卷,顯然可以扣夾兵刃。奇誼的劍身,一面黑,在白光華焰中,冷片四射,在黑白光華中,白的一面,浮起一個黑色骷髏頭,和兩根交叉的胴骨,黑得極為觸目,像是浮現在光華上,而且躍然欲動。黑的一面,光華中卻浮起同一圖案,都是白色的,栩栩如生,像得了真品。

  小姐徐徐伸劍,冷冷地道:「拾起你的鐵爪,準備你的飛虹鏢,為你西北鏢局的聲譽,和你的性命存亡放手一拼。」

  飛虹鐵爪只感到渾身發軟,丹口下冷氣直往上冒,冷汗從渾身毛孔向外沁,喉頭發緊,不住後退,顫聲嘶啞地輕叫:「白骨陰陽劍!……白……骨陰……陰陽……劍……」

  「挺起你的脊樑做個英雄。」小姐輕叱。

  店門口,流水行雲將兩錠黃金交給店家,歉然地道:「禍事因我而起,委實心中有愧。兩錠黃金略表心意,賠償貴店的損失。那四個喇嘛受傷不重,自會料理。五名大漢死了兩個,其他三人不久後自會醒來,也會帶了屍體起路,不勞掛心。千萬不可報官,苦主決不會連累你們。打擾了,再會。」

  老少兩入走向馬匹。那兒,十二名大漢四面包圍,卻眼看他們的少局主如同中魔般精神崩潰血色。

  流水行雲和白衣龍女排眾而入,突然楞住了。

  「你……你是煉……獄谷的……方……方姑娘?」飛虹鐵爪仍在失神地叫。

  流水行雲搖頭苦笑,低聲向白衣龍女道:「孩子,我們快走。這位是飛虹鐵爪楊少局主,大概開罪了煉獄谷的人,煉獄谷的女孩子,是不會主動生事的。」

  「小姓方,名小娟,正是煉獄谷的人。」小姐向飛虹鐵爪說。

  飛虹鐵爪如被雷擊,砰一聲坐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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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4-8 12:24:31
飛虹鐵爪楊鈞見了白骨陰陽劍,和綠衣少女在爪尖前移動的神奇身法,驚得渾身發軟,冷汗直流。

  綠衣少女承認了他的想像,驚得如被五雷轟頂,魂飛天外,「砰」一聲坐倒在地,幾乎屁滾尿流。

  長安第一條好漢,西北鏢局第一張王牌竟然被煉獄谷一個少女,嚇得精神幾乎崩潰,也到了肉體渙散的地步,說來委實令人難以置信,煉獄谷的恐怖名稱,難道真有如此驚人的威力麼?

  早些年,武林中出了兩個頂尖高手,一男一女,他們在江湖行道,不但功力奇高,而且為人喜怒無常,行事更超於任性而乖張。與之所至,是了不起俠義英雄,情緒惡劣時,便成了人見人怕的惡魔。男的姓方名回,早期行道的綽號叫一筆勾魂,一枝一尺八寸的奇形魁筆,幾乎成打盡天下無敵手。

  女的姓董名雙娥,人生得美麗超人,手下也出奇的辛辣潑野,她的劍是實刃,叫做白骨陰陽劍,據傳說,這把劍是本朗建國之前,曾經是小孤山下游馬當水怪的妖劍,殺人無算,劍已通玄。

  本朝初,助太祖打平天下的有三個奇人,一個是周顛,一是張景華,也叫鐵冠子。另一個人便是張三豐,武當派的祖師爺。周顛,有姓無名,十四歲的狂疾,在江西建昌市面做叫化子,胡說八道,狂放古怪,人皆叫他周顛。

  其實他卻是一個已修至半仙之體的怪人。太祖征陳友諒,周顛隨行,事先他已告訴太祖,平定陳友諒毫無困難,傳隊到了安慶,江風靜止,船行困難,太祖有點洩氣。周顛卻要太祖下令派人上岸牽舟而進,說是將有大風助舟,果然不錯,舟動風起,船隊方能揚帆上航。

  船近馬當,馬當山下水怪出現,千百頭江脈滾滾而來,水怪即將出水施威,周顛已知大事不妙,便說水怪出現,這次平定陳友諒,將士折損必多。太祖心眼兒小,認為他妖言惑眾動搖軍心,將他綁起丟下江中。

  其實,他早有打算,要獨自下江滅妖,也藉機擺脫鏈帶老爺的束縛糾纏。他在江流中和水妖決鬥,不但斬了水妖,也奪得白骨陰陽劍,馬當山下從此不再枉死水客。

  他知道太祖的為人,知道這皇帝老爺不是好玩意,日後做太平天子,功臣們將被屠殘滅盡,正好趁機會找藉口逃亡。太祖船抵湖口,他趕上了,討了朱元璋一頓飲食,表示今後不再在人間留連了,飄然辭去,隱入廬山不知所終。

  朱元璋在鄱陽與陳友諒大戰,失去了周顛,不但將士傷亡奇重,朱元璋本人也幾乎丟了命,假使沒有牙將韓成穿了朱元璋的衣服替死投水自殺,大明的歷史可能要重寫,皇帝將姓陳而不姓朱,國號稱「漢」而不叫「明」了。

  鄱陽大戰,火光燭天,若大的鄱陽湖,被雙方數十萬將士的鮮血使湖水盡赤,慘絕人寰。八十餘萬人在潮中混戰,想想那時的光景便知死傷的概略情形了。

  之後,周顛在天下間消失了。太祖懷念天下這個奇人,到處找他,也許想找他做官,也許想找他殺掉,可是杳無音訊,一再派使者至廬山尋訪,使者皆空手而回。後來,太祖親自撰寫了一部,「周額仙傳」記其事而流傳後世。能勞駕皇帝老爺親自替他寫「傳」,可知他的功勞委實不小。

  這把白骨陰陽劍隨周顛在世間失了蹤,至少如何在百餘年後出現,又如何落到董雙娥手中,沒有人知道內情。

  董雙娥仗這把神劍,橫行天下所向無敵,她自己也取了一個難聽的綽號,叫做魔劍陰煞,在她的白骨陰陽劍下,不知死了多少該死的與不該死的英雄好漢。

  這一雙男女,經過了相當長的時間交往,並肩行道,日久情生,終於結下白首之盟,定居在浙江天日山附近。

  可是,變生不測,結不到兩年,兩人之間起了觀念上的衝突。原來自從結婚之後,一筆勾魂認為應該不問世事,夫妻倆隱世林泉享受幸福開端,堅決反對再在江湖上蕩。

  尤其是他,殺孽過多,血腥滿手,該是蹈光養晦,修性終身的時候,也是將負起家庭重任,為兒女打算的時候了。但魔劍陰煞卻不作此想,妄定不久,便又故態復萌,不時到江湖行走,少不了伸手惹事招非。

  一筆勾魂多次勸告無效,幾次衝突之後,夫妻反臉,一氣之下,跑到四川雲楊白頭山隱居,豈知這一來,反而不得平安,早年的仇家認為他落了單,機會來了,一年之內共來了十五批尋仇的高手,幾乎旦夕有警,難以安枕。

  也因此一來,一再刺激之下,他被激起了早年的豪情,也引發潛伏在心中驃悍傑傲的潛在天性,一怒之下,立即召集他早年的好友和部下,在白頭山下山谷建了一座恐怖的地向,取名叫做「煉獄谷」,不但機關密佈,也是處死入侵仇家暴屍示眾的可怖地方,殘忍的報復性風暴刮向江湖,煉獄谷的人成了江湖人人聞之喪膽的鬼地方,被押入谷的好漢,活著出來的人,如不是故意放出以示警江湖的朋友,絕不會有憑自己能力逃出的人,放出來的人,也是些面目全非,慘受折魔的怪物。因此,煉獄谷成了撼武林的恐怖鬼域。

  一筆勾魂自己,也改了綽號,叫做不光客,意思是說,他要走他自己的路子,不再做放下屠刀改邪歸正了,自喻是人間行客,往來與江湖之間。

  後來,他的妻子魔劍陰煞回到他的身邊,他的條件是,煉獄谷的女孩子,如果不是被人所迫,不許主動生事。

  他們有了兒女,一男一女,都成了家,在谷中享福,不到江湖走動。自從有了兒女之後,煉獄谷的人絕跡江湖,除非有人到谷中找麻煩,他們不再外出。

  煉獄谷殺氣漸消,谷中人不在江湖走動,似乎與江湖脫節,但可怖的往事仍在江湖流傳,當年慘烈報復的駭人傳聞,仍長流在江湖朋友的腦海中,難以磨滅。

  這些年,誰也沒有見過煉獄谷的子弟,白骨陰陽創和魁星筆,漸漸被江湖晚輩淡忘了。

  終於,白骨陰陽劍在這古老的長安出現了,持劍的人是個美貌絕塵寰的小姑娘,煉獄谷的人終於不甘寂寞,重新光臨江湖了。

  飛虹鐵爪惹下了大禍,找上煉獄谷的女孩子遞爪無禮了,糟!西北鏢局楊局主有家有業,即使敢和方小娟動手,或者出動所有高手大舉進攻,也許有僥倖的可能,或許可以擊斃主婢三少女,但日後煉獄谷可怖的慘烈報復,舉目江湖,能保全西北鏢局也許有,卻毫無疑問將會血流成河,敢於擔承的人太少太少了。

  飛虹鐵爪喪了膽,虛脫地叫:「方姑娘,在下有……有眼無珠,多……有有冒……冒犯……」

  方小娟突然幽幽一歎,收了劍說:「煉獄谷的女孩子走江湖的宗旨,是人不犯我我不可犯人。你也太冒失了,生意人和氣生財,何必如此器張?今後再不知檢點,後果不問可知。你走吧,我不殺你,請記住,剛才那位小花子與他的兩位同伴,貴局的人請高抬貴手,不然,本姑娘拿你是問。」

  飛虹鐵爪大喜,一躍而起,拾起鐵爪緊好,一躬到底說:「方姑娘手下留情,楊某心感大德,剛才得罪……」「少局主請便,不送了。」方小娟含笑搶著答,而且不受禮,閃在一旁。

  流水行雲和白衣龍女並未定遠,急轉之下這變故令她們一怔,煉獄谷的姑娘並非傳聞中的可怕哩!而且這位小娟不但風華絕代,更氣度超人,柔和清麗的笑容,不像是個女英雄,輕易地放過了飛虹鐵爪,這份度量委實難得。

  「這是一個本性善良的小姑娘,煉獄谷有這位姑娘,江湖幸甚。」流水行雲自言自語,不住點頭。

  飛虹鐵爪還不知方小娟的用意何在,放他是真是假他弄不清,反正得趕快離開這兒逃命要緊,以後的事以後再說,趕忙行禮告退,率了一群好漢,牽著坐騎奔出官道,方敢飛身上馬如飛而遁,拚命鞭打坐騎,恨不得要馬兒多長出四條腿。

  方小娟主婢三人牽著坐騎而行,她看了白衣龍女一眼,含笑額首,有意招呼,卻又礙於有流水行雲在旁,一個女孩子總不能主動向不相識的人搭訕,雖則流水行雲的年紀已經不小了,總還是男人。

  白衣龍女卻極不友好地瞪視著方小娟,她聽到方小娟警告飛虹鐵爪,不可向文昌三人尋仇,想來必與文昌有交情,這丫頭迷了心,她對文昌有好感,卻不願別的女人對文昌有好感。尤其是方小娟如此秀美,她更不願意啦!幸而她對於煉獄谷的可怖聲勢,所以不敢發作,不然她定會上前質問方小娟和文昌之間的交情,甚至有反臉的可能哩!女人,真是奇怪。

  方小娟卻不知內情,她感到白衣龍女的目光極不友好,對她的善意頜首卻報以凶狠的目光,令她並不計較,仍保持著明朗柔和的微笑,上馬走了。

  流水行雲直至三位姑娘去遠,方與白衣龍女牽坐騎上馬,奔向府城。

  方小娟主婢三人到了存福寺,立即將消息傳出了。在她們前後五里地,共有兩批商客趕路,這些客商中,有煉獄谷的十餘名無敵高手。全隱去本來面目,暗中負責保證小姐的重責,實力十分雄厚。

  府城中,兩群客商開始分散,暗中訪尋文昌三人的行蹤,布下天羅地網。

  文昌和黑鐵塔卻不在府城,他們仍在南門外逗留,而且便向南走,經過大善寺,走向樊川。他們不走大路,抄官道右方小徑信步而行。他們在等待,等待天黑光臨入城與小花子會合。

  冰雪溶解了,小徑上不太好走,原野中,小麥快露出頭了,埋在雪中越冬,當積雪溶解後小麥將以旺盛的精力盡快的生長。除了麥田之外,田間有一些小丘和地隙出現其間,凋林零星羅棋布,卻趨不到人蹤,遠處土圍子傳來三兩聲狗吠,打破四周的沉寂。

  已經未牌正,他們在一座樹林中睡了一覺然後信步而行,小徑已經不見了。

  忽地,文昌搖頭一看,「咦」了一聲說:「怪!明明看到身後有人,怎麼一無所見?」

  黑鐵塔環顧一周,說:「兄弟,你大概見了鬼,原野寂靜,那兒來的人?」

  「真的,我的眼角忽見有一個灰色的人影,扭頭的剎那問卻又消失了,不是見鬼,也非眼花。」文昌沉重地說。

  「管他娘!即使有人,又能怎樣?原野茫茫,打不贏咱們同樣可以溜之大吉。咦!前面真有人。」黑鐵塔低聲叫,用手向前一指。

  他們正站在一度凋林邊緣,前面約里餘有一排綿長的棗林,從東南伸延至西北,緊緊接著他們站立的凋林。果然不錯,正前面棗林邊緣,緩緩地出現一個穿老羊皮外襖的人影。相距不遠,倒還看得真切。

  有人並不足怪,但那人身上帶了刀,只要看第一眼,便知是一個輪任放風的人,因為那人半掩在樹後,借樹隱身,向四周用目光搜視。

  文昌和黑鐵塔皆掩在樹後,所以未被對方發覺。文昌注視片刻,說,「走!咱們去瞧瞧,有人在那兒為非作歹。」

  「走!由右面途樹掩近。」黑鐵塔答。

  他們向右後方慢慢地退走,不久便進了棗林。棗林不太闊,後面是一道山溝,嚴格地說來,不算是溝,而是一道地隙裂縫。寬約三五丈,風化了的斷地層形成齒牙交錯的陡壁,有些陡壁是黃褐色,有些卻是鮮明的黃土,那是垮場不變了斷層,深也有三四丈,潮濕而泥寧,看樣子,可能早已久了的一條河渠的只是還沒有水而已。形成他們不想在下面走,但棗林尖刺群生,在內行走不易。

  沿林緣急走。林緣參差,他們的路已不可能是直的,走不幾里地,到了棗林最突出之處,便借樹掩身使前看去,穿半襖的人早已不見了。

  而三里外更遠處地乎線上,十餘匹健馬正荒急馳,向東狂奔,馬上的人不易看清,漸漸去遠。

  「他們走了,我們不該繞道。」黑鐵塔慢慢地說。

  「且上前瞧瞧,看他們為何在這人畜不到的地方逗留,也許會留下些什麼哩!」文昌接口。

  「走!」黑鐵塔叫,撒腿便跑。

  還沒有到先前發現人影之處,便感到血腥觸鼻。黑鐵塔像一條發現的鷹犬,腳下加快大叫道:「狗娘食的!他們在這兒殺人。」

  文昌的輕功高明得多,吸入一口氣向前急射,挫低身軀鑽入林中,循血腥愈來愈快的方向急掠。

  兩人到了土丘旁,倒抽一口氣,呆立在上面,只感到毛骨驚然。

  下面靴痕雜亂,對面直削如被刀切的泥壁上,掛著八具鮮血仍在淋淋的赤裸屍首,手腳被人用堅硬的棗枝釘牢在土壁上,離地高約一尺,慘狀令人忍不睹。

  屍骨上端,有人用刀劍劃了八個大字:「叛逆者戒。不許收屍。」

  之外,沒有再留下任何標記,也沒有具名,留字的人似乎知道必定有人會發現屍骨似的,所以留言示警。

  八具屍骨,處死的方法各有不同,砍開腦袋,挖掉雙目及鼻唇,破胸、剖腹、裂肢…… 而手腳上的棗木大釘,已足以致人於死了,何必再加折剖?兇手太過殘忍了。壁根下的鮮血仍未完全凝固,屍骨上的鮮血仍不斷地向下淌。觸目驚心,偌冷的天血仍未凝,可知兇手行凶的時刻為時甚短,乃是剛才發生的事。

  黑鐵塔虎目圓睜,切齒道:「殺人不過頭點地,這些殺人兇手太狠了。狗娘養的東西,假使讓我撞上便好了。」

  文昌一面找路往下走,一面問:「大哥,可看出是什麼人下的手?」

  「看留字的口氣,可能是黑道人所為。」黑鐵塔答。

  「快!看看是否還可以挽救。」

  已用不著他們費心了,八具屍骨的腦袋垂得低低地,顯然已全部死去。文昌伸手向腦腹為完整的屍骨探索,一面探一面搖頭,探到第五具,突然大叫道:「這人還有一口氣在。大哥,放他下來。」

  黑鐵塔功行指尖,奮起神力分別拔出四枝棗木大釘,由文昌將人扶著,放在地下躺乎。

  文昌取出針盒,在內關,間使,曲澤三處穴道連下三針,上受百會,下拍大椎,再推拿氣海,一面說,「也許可在這人的口中間出一些端凝,咱們既然管了這閒事,任何危險嚇不倒我們。」

  這具屍骨雙目已被摧殘,眼珠吊在眶外十分唬人,鼻子嘴唇全挨了刀,只留一絲皮肉吊住,小腹上被割了一刀,五臟外擠,但僅傷皮肉,內臟並未被毀壞,下手的人手法極為高明。

  片刻,屍骨竟然吁出一口氣,活了。

  「老兄,你被誰所傷,貴姓大名?」文昌在屍首耳邊沉喝。

  屍骨的呼吸逐漸加強,牙嘴開始動了。嘴唇雖割掉,口腔並未傷。久久,突然用不易聽清的聲音說,「金……奪……銀刀……唐河……逸客駱……」話未完,腦袋一歪,斷了氣。

  文昌搖頭道:「枉費心力,無法回天。」

  黑鐵塔張口結舌,說:「我料錯了,不是黑道惡寇所為。

  「金奪銀刀是誰?」文昌抬頭問。

  「金奪銀刀是無盡令主秋痕的左右手,叫呂光祖,為人義薄雲天,是個了不起的武林英雄。唐河逸客駱長城,是棗陽唐河東岸的名武師,使名滿湖廣。兩人都是白道英雄,咦?怎會做出這種傷天害理慘無人道的事?」

  「哼!無盡令主就不是個好東西。」文昌悻悻地接口。

  「兄弟,不可亂說。」黑鐵塔反對文昌的說法。他腦筋直率,以前文昌會對小化子說過二主同流合污暗中勾結的事,但他並不以為然。

  「事實擺在眼前,臨死的人不會說謊的」。文昌答。

  「我仍然懷疑。怪!這兩人到底是誰下的手?」

  忽地,上面傳來直震耳膜的聲音:「如海,先把人加以掩埋,人死入土為安。」

  只聞聲不見人,人足然在土岸上。黑鐵塔一怔,向上叫:「是姑娘麼?」

  「蠢材!還要問?」上面的人叫,不見人影。

  黑鐵塔拉住正欲向上縱的文昌,低聲說,「那是我姑姑,佛名叫明因,她老人家來了。」

  文呂向左沿土崖走,在不遠處找到一個破敗的窟洞,原來這一帶早年有人居住,利用崖壁建了窯洞居住,年代已久,窯洞已塌大半,成了狐鼠之穴。

  兩人將屍骨拖入破窯中,再用棗木枝弄垮上端的土壁,轟隆隆倒塌聲中,破窯閉死了。

  兩人縱上崖頂。文昌怔住了,臉色一變,吃了一驚。

  那兒並肩站著兩個老尼姑,一高一稍矮。左面上首稍高的老尼姑,手執佛塵,握著一個長布包,正向文昌微笑。

  文昌一看尼姑的灰白袍,和她的佛塵和長布包,便知布包的是長劍,正是在府城中時隱時現緊釘不捨,被疑為千面師太的怪尼姑,不由他一驚。

  他想跑,老尼姑卻向他點著佛塵叫:「娃娃,過來,你想跑絕對跑不了。」

  文昌一聽口音,暗叫完了,果然是千面師太,大概跑不掉,附近可以物身溜脫的地方還在三里外,怎跑得掉9硬著頭皮跟著黑鐵塔走近,乘黑鐵塔向另一老尼姑行禮,運功讓身冷冷地道:「你定是千面師太。」

  「貧尼並未否認。」千面師太微笑著答。

  「咱們還不知死在誰手,我蔡文昌並不怕你。」

  「嘻嘻!貧尼不要你伯。」

  文昌從臂套中撤下小劍,光華閃閃,立下門戶叫:

  「先接你幾招,再用暗器擊你。」

  黑鐵塔臉色九變,向明因師大叫:「姑姑,你認識千面師太?娃兒要和蔡兄弟聯手鬥她一鬥,她沒有什麼了不起。」

  「不可無禮,去見過千面師太前輩。」明因師太含笑說。」

  「不!這老尼……她老找蔡兄弟的麻煩,不理她。」黑鐵塔叫,嗓門夠大。

  千面師太卻向明因師太短首會意地一笑,說:「道友請帶令侄離開。」

  文昌乘千面師太扭頭說話的之間,抓住機會扭頭便跑,飛躍下溝,沿浮向東北展開輕功狂奔,去如勁弓離弦,耳聽黑鐵塔在大吼:「不!不!我不回去,我要與那浪得虛名的千面……」

  「你敢?你造反?爬下!」明因師太喝道。

  不要為黑鐵塔耽心,黑鐵塔早已告訴文昌他的家庭狀況,明因師太不但是他的姑姑,也是他的師父,對他十分喜愛,不會對他怎樣。

  文昌全力逃走,明知不是千面師太的敵手,不逃才是傻瓜。狂奔了兩里地,土溝將盡,眼前出現了已抽苞芽的叢林,相距不足半里地看樣子定可脫身了。他扭頭瞧,身後已不見了千面師太的蹤影。

  他仍不敢大意,全力向從林方向狂奔,距林緣還有五六丈,方放緩腳程,吐出一口長氣,自語道:「這老尼姑陰魂不散緊纏不休,麻煩得緊……」

  聲未落,林中灰影倏現,千面師太的語音入耳。

  「才來麼?累貧尼久等了。」

  文昌大吃一驚,暗罵自己該死。山溝彎彎曲曲,像是鑽鼠洞,又看不見頂上的景物,對方僅可以直路在前面等待,等於堵住了洞口,真是昏了頭,為何不早些兒上溝頂逃走?這時已經後悔無及,除了放手一拼之外,別無他途。

  他拔出小劍。左手也扣了三枚銀羽箭,止步冷笑道:

  「不是你就是我,咱們生死一決。」

  千面師太若無其事地走近,說:「你這把小劍很好,你難道是虯髯客的門人?」

  「廢話!蔡某從未拜師受藝。」文昌冷冷答。

  千面師太笑容更濃,接著問:「你這把劍,叫做《幻電》,在雷雨交加中施用,可發出三尺光華,揮舞時如同電光連閃,無堅不摧。劍身乃是洪荒驚雷龍的巨齒所造,比神劍魚腸有過之而無不及。此劍原說被一名丹士遺留在王屋山中,而被虯髯客吳信在偶然中得到,他卻不知小劍的神異實貴,會經用來當暗器使用,幾乎丟了。你如果不是虯髯客的弟子,怎會有這把幻電小劍?」

  提起小劍,勾起了文昌的可怖回憶,江畔的老怪人那一掌一腳,幾乎令他沉屍黑龍潭喂王八。他哼了一聲,冷冷地道:「在下不知虯髯客是誰,這把劍是一個老不死交給我的,要我把這劍替他找五髓龍角芝救命,我替他找到了,他得救了,卻要我的命,幸而我在千鈞一發中落水逃得性命,哼!你們這些浪得虛名的武林前輩全不是好東西。」

  「哎!怪不得那傢伙仍然活著,非我人妖又有麻煩了。」

  文昌心中一動,想到小花子方小山告訴他的武林密聞,曾經說過非我人妖會用奇毒扎膝虯髯客的事。他想:「喂!那老怪人不是有滿臉虯貴麼?定然是他,這老狗可惡。」

  他一面想,一面留意退路,道:「千面師太,不必廢話了,你為何不上。」

  他知道暗器不易奏效,從長樂門外那一飛刀便可看出千面師太確是藝臻化鏡,暗器不易近身,如無一掌必中的把握,他不願浪費暗器。

  千面師太一聲輕笑,揚拂踏進叫:「小輩,亮出你的絕學來,接招!」

  文昌心虛,在武林十三名絕項高手之前,他一個初出道的小貓?如果說不怕,未免欺人自欺,他運功讓身,六合如一,開始八方遊走,在拂影外飄掠避招,在三照面之前,他根本沒有接招反轉的勇氣和準備。

  拂上傳來的暗勁潛流,迫得他氣血欲敏,呼吸困難,但見四面八方全是拂影閃動,想脫身已是力不從心,他似乎已被天羅地網困住,躲不勝躲,剛避過一拂,另一拂又接踵而來,除了拚命躲閃之外,毫無辦法自救。他手中的小劍派不上用場,跟不上對方的快速狂攻招式,剛伸劍接招,但對方的招式已變,從另一方向攻到了。

  在拂影飛騰中,響起對方冷冷地喲喝:「蠢材!接招化招,乃是下乘之著,不是被人牽著鼻子走。你忘了搶制先機四字?故動我招已變,必須找機會搶攻,光挨打怎成?」

  文昌冷汗直流,閃避已是不易,如何能進招?見鬼!但他聰明絕頂,突然醒悟,一聲吃喝,小劍連劃三道光環,大旋身向側一閃,誘追啪的狠招跟來。

  果然,拂塵風吼雷鳴,截住他的旋轉方向,劈面抽到,他卻在身形倏動之際,半途迅疾折向,不理會截來的拂影,佛塵自然落空,他卻到了另一面,幻雷小劍飛旋而出,搶到機會了,猛攻千面師太的左肋。

  「這才像話。」千面師太高聲地叫,急攻五招。

  文昌心中大定,他不再被動挨打了,一面用幻雷劍主動找佛塵,一面抓機會柔身追進,在對方三招狂攻下,他竟然可以回敬一招了。

  同時,他已看出千面師太的佛塵不敢碰他的小劍,而且襲來的如山暗勁,還無法攻散他的護身氣及氣功。因此,他的膽氣也壯了些,不再心虛得畏首畏尾了。

  再換五次照面,千面師太的語出:「小心了,全掏出你的真才實學,打!」

  喝聲中,佛塵不見了,換了一雙大袖,袖口雙手不住吞吐,雙方距離拉近,幾乎貼身相搏了。

  文昌吃了一驚,貼身相搏,最為危險,對方竟然收了拂塵徒手相搏,顯然勝算在握,手和衣袖也必定比佛塵更厲害不然怎敢用徒手搏他的幻雷劍?近身相搏,短兵刃佔盡上風,險之又險,老尼姑太晚不起人了。他心中又驚又怒,一聲長嘯,迫進連揮五劍。

  第五劍出手,「撲」一聲響,手腕被突如其來的一掌拍中,他感到整個右手如中電極,』麻木不仁。

  另一文大袖,已經從胸膛拍入了。

  「呔!」他大吼,左手全力斜推而出,雙掌兇猛地左右齊飛,奮不顧身打個兩敗俱傷。

  「啪」一聲響,掌接袖實,巨大無比的兇猛勁道,震得他左手麻木,身不由己,飛退丈外,飛起的兩腳自然落空。

  灰影迎面迫到,如影附形,喝聲入耳,「那兒走?」

  他兩手活動不便,仍死死抓住幻電劍,但左手指縫中的三枝銀羽箭,已經碎折掉落地面,老尼姑的神勁可怕極了。

  投生的本能支持著他,立即順勢便倒,用上了高手不惜的「懶驢打滾」身法,滾出丈外。

  不等他站起,灰影又到。他大吼一聲,雙腿盤、勾、踢、踹、拔、掃,全用上了,脊背著地,奮起全力貼地狂攻。

  可惜!他差得太遠,在地上盤了兩圈,「啪」一聲暴響,右小腿外側挨了一掌,接著腳踩被人抓住,耳聽一聲「起」!身軀便騰空飛起,被人拉起拋出三丈外,「砰」一聲跌了個昏天黑地,幻劍小劍脫了手。

  還沒等他掙扎,兩個指頭已制住了他璇肌穴,接著身軀被提起,抓住腰帶提入矮林中。

  千面師太將他擱在一株樹根下,上身倚在樹桿上,手掂幻電劍,站在他面前冷冷地說:「你這小賊還跑得了?有你受的了。」

  文昌絕望了,但寧死不服氣,切齒地道:「不要臉!咱們無仇無怨你苦苦追蹤所為何來?」

  「你不否認你做賊吧?」

  「不錯,在下從沒想到否認。」

  「你不否認你是淫賊吧?」

  「閉嘴!你放屁!」

  「哼!你倒是骨頭硬。不給些苦頭給你吃,你不會承認的。」千面師太,順手將劍插在樹上,蹲下身子,厲聲又道:「給你兩條路,任你選擇。」

  「在下耳朵沒聾,鬼叫什麼?」文昌也大聲回答。

  「其一,你繼續強硬否認你的罪行,自尋死路,準備受刑,其二,隨貧尼走江湖服弟子禮。」

  「哼,向你這種浪得虛名的怪物服弟子禮?你做夢!」

  「你不怕死?」

  「在下怕死,但卻不願恥辱地活著。」

  「貧尼俠名滿天下,隨我行道是你的光榮,怎地說是恥辱?」

  「哼你的俠名和無盡令主一般,欺世盜名而已,你既然自認俠義,為何要收我這強盜淫賊做弟子?顯然沒安好心。你的俠名在我心中,比死狗差不了多少。」

  「看來你準備受刑而死了。」

  文昌心中一動,突然說:「不!在下願隨你走江湖服弟子禮。」

  千面師太一啊,「啪」一聲抽下他一耳光,厲聲說:「你突然改變態度,是何居心?」

  文昌口中血出,卻哈哈大笑道:「讓你猜中了,我要我機會殺你。」

  千面師太微微一笑,一把抓起他按在地上說:「浪費口舌,太不值得,先廢了你再說。」

  「叭」一聲響,她一掌拍開了所制的穴道。文昌手上的麻木感已經消失,穴道被解,本來不能立即活動,但他的氣極氣功乃是玄門絕學,修為精純,竟然不受影響,立即全力一掌拍出。

  可是棋差一著縛手縛腳,手一動便被制住了。千面師太「咦」了一聲,雙手立即齊動,指掌並施,向他渾身重要經脈下手,拍點扣彈拿捏揉敲,一陣兇猛的播弄,令他感到渾身骨骼象被拆散著,經脈弛後而張,伸縮不定,筋絡象被拔出絞扭,痛苦難當。

  沒有機會讓他反抗,雖則穴道並未被制,千面師太不僅下手極快,而且沉重,且有一陣陣時冷時熱的奇異暗勁,迫向他的身軀內外,沒有他掙扎的餘地,痛澈心脾的感覺,也令他渾身脫力。

  在痛苦中,他想起那次漂浮在黑龍潭的情景,怪老人那一掌令他渾身發冷而麻木,他是用練氣功度過難關的。

  他心中仍然清醒,強忍痛處,吸入一口氣,開始運功相抗。

  真氣緊而後散,散而又緊,在令人難忍的打擊下,他不灰心,一再努力凝聚真氣,經過十餘次的失敗,他成功了,真氣開始運行,向剛被打擊的經穴運去,果然減去了不少痛苦。

  在痛苦中,他斂神內視,卻沒有看到千面師太額上出現了汗珠,她的體外霧氣蒸騰。

  同時,他運真氣相抗,無加細想,竟未發覺千面師太指掌打擊的方位,是按經脈的走向拍擊的。他竟未想到,假使對方僅是隨意拍擊令他痛苦,豈會有條不紊?他的真氣又怎能運經被打擊的地帶?只消東一指西一掌,真氣不散才有鬼,任何絕頂高手,也無法使真氣在極短的剎那在各處追南逐北應付打擊。

  他忍受下來了,在玄極氣功的疏導下,痛苦漸減,但仍然虛弱無法反抗,正待行功聚力作全力一擊,耳中又聽到一聲「咦,」更重更深的打擊又再次光臨。

  他忍受不了,呻吟了一聲,行將昏厥,忽地,氣血二門被按上兩支乍寒乍熱的手,一般尚可忍受的奇異勁流注入經脈之中,喝聲入耳:「全力行功,打通任督。」

  他靈台一清,神智一震。不久,他進入物我兩忘的境界,氣機蓬勃,玄極真氣開始循二脈上升運行。得到外力的催引,事半功倍,不久,腦中嗡然一震,之後便萬簌俱寂,丹田一股熱流衝開了尾閭,沿督脈升至玉枕,感到有一種奇異的震撼力令渾身如中電觸,—震再震,三震之後,熱流下降,進入兩脈之交,方回降丹田。

  之後,他進入恍忽杳冥之境,物我兩忘,已不知身在何處,只全力以神卸氣,對身外物無以兼顧了。

  不知經過了多久,也記不清真氣循環了多少周天,反正已到了靈台清明,先天真氣平靜地在體內流轉,生生不息,而且渾身似乎暖洋洋精力充沛。

  他有能力反抗了,但他不再反抗,他知道千面師太正以本身數十載的精純修為替他打通任督二脈,但他仍不明白,千面師太為何要對他一個陌生人給予如此厚重的恩施?真是不可思議。

  他正在揣摸其中緣故,耳中又響起千面師太的吆喝:「你任督已通,但仍不足以行道江湖。站起來!我教你一些保命防身及進擊的基本功夫。」

  他不站起,拜倒在地說:「晚輩誠心感謝老前輩的成全大德,但……」

  「別廢話!」

  「晚輩無狀;必須叩問老前輩為何……」

  「你聽著,貧尼橫行江湖近一甲子,亦正亦邪,毀譽參半,但我不在乎。今後,貧尼將南下普渡清修,與武林絕緣,退出江湖,遺憾的是,直至目下為止,貧尼尚未找到一個有根基的而天資超人的人傳予絕學,深為以憾,你,在華山潼關道上,便被我發現了,直至那夜你與劍狐星的爪牙生死相決,我仍未發現你的過人天賦。黑旗令主夜襲杜氏庭園,我也趕到那兒坐山觀虎鬥,你與非我人妖在室中的情景盡入我目,貧尼姑於發現你正是我要找的人,非我人妖雖壞得無可救藥,但眼界極高,假使他與你有肌膚之親,你如果是不堪造就的材料,他也不會讓你離開替他在江湖做暗目。之後,你的一舉一動,皆在貧尼監視之下,深令貧尼滿意。而且貧尼南海之行,行期已刻不容緩,急需尋到傳人免致絕學失傳。可是,你我已無緣份,你的奇異氣功乃是邪門外道。貧尼雖則失望,仍願助你打通生死玄關再上一層樓。貧尼已放棄授徒之念,以半日光陰傳你一些防身小技,也算是貧尼一點心意。今後,貧尼在普陀苦修,不可透露貧尼的行蹤。如非有關生死大難之事,不可至普陀打擾貧尼的清修。站起來,你必須好好留心領悟。」

  小花子方小山從林曲小酌村店溜走,直奔府城東南郊外藏身,二更天,他開始越牆而入,走向鼓樓。

  三更初,夜市徐散,他夾在人潮中,沿東大街撲奔鼓樓。距鼓樓還有半里地,忽地,右面一條小街上踱出三名穿皮袍的中年人,走近後突然掀起皮帽,躬身行禮,狀極恭敬。中間那人團團臉,一團和氣,含笑發話道:「奉主母手諭,請公子隨屬下……」

  小花子往左退,撇著嘴搶著說:「不!半年後我會自己回家。」

  身後,是另三個從左街出來的人,一個說:「少爺,主母心情不太好,盼望極殷……」

  小花子扭頭便跑,跑不了三五步,突然站住怪叫道「你要找麻煩,我罵你。」

  那是三個同樣穿著的人,中間那人年紀大些,約六十上下,三咎長鬚已現灰影,一雙虎目閃閃生光,國字臉膛,獅鼻海口,不怒而威,但笑容十分開朗,背著手說:「少公子,怎麼?要罵你的彭叔?赫赫!小搗蛋,年來沒聽你駕我的聲音了。小少爺,你不知我是如何的惦念你哪!我真想聽聽你那潑野的叫罵聲,但這是大街之上,回去再駕不好?」

  小花子低下了頭,仍撅著嘴說:「彭叔叔,不要追我,半年後我會自己回去的。」

  彭叔搖搖頭,道:「你爺爺身在谷中,但你在江湖的舉動瞞不了他老人家。他老人家認為你太好,到處惹事生非,恐怕有危險。這次你在府城惹上了西北鏢局,黑旗令主可能要大發雷霆。而且,你姐姐正在等老妖僧碧眼青獅,你再鬧下去,必定惹事,所以奉他老人家的鈞渝,必須持你立即啟程返回雲陽。」

  「不!我有我的事,各行其事,互不干擾。」小花子答。

  「小少爺,你的事正是要再鬧西北鏢局,碧眼青獅是楊虎的師父,你再鬧,必定干擾令姐的大計哩!」

  「要不!我幫姐姐一手。」

  「不!那會打草驚蛇,你姐姐不會肯。」

  「少管我的事,彭叔叔。」小花子暴躁叫。

  彭叔態度堅決,說:「老人家曾交代過,小少爺如果不聽……」

  「你想怎樣!」小花子搶著叫,向左方緩移。

  「強制返回。」彭叔沉著答。

  小花子身形疾閃,要從包圍中衝出。

  彭叔大袖一拂。大手伸出袖口朗食中二指點出,說

  「用一顆養神丹給小少爺吞下,走!」

  小花子只感到右肩夾骨上風皇入洞穴一麻,渾身脫力跌入一名大漢懷中,狂聲叫道:「不要,不要養神丹,不……」

  另一大漢已走近捏住他的牙關,將一顆丹丸塞入他口中,不由他不吃,伸指一點一送,丹丸便滑下咽喉。彭叔卻呵呵一笑,道:「如果不用養神丹,半路上你會搗蛋溜開怎成?三天吃一顆,你不僅安靜,還對你練功有益。走!」

  一群人挾著小花子走了,奔向藥門一間客舍。

  黑鐵塔被明因師太擒住,帶回府城,真巧兩人剛在東市走了一圈,在大街劈面遇上了。

  大漢半挾半挽著小花子,小花子漸漸陷入睡眠狀態。衣著襤褸的小花子夾在一群穿皮袍的人群中,確是夠岔眼。黑鐵塔走在明因師太的右側後,正在打主意溜走,虎目東張西望,留意溜走的路線。

  這晚上市面氣氛有點不太正常。平時,大善寺的喇嘛曾化入黑關城門之間,除了有事必須逗留在各處寺院或者王府內庭外,都按時返回大善寺。但今晚不同,街上不時可以發現三五成群的紅衣喇嘛,目光炯炯四處巡走。

  明因師太一面走,一面低聲說:「你用不著打主意溜走去找你的兄弟了,也許千面師太已帶著人遠離府城一二百里啦!」

  黑鐵塔從三個紅衣喇嘛的空隙中,看到了後面的小花子,吃了一驚,天!精靈古怪的小花子,怎麼落在對頭手中了?大事不妙。

  他是個直性人,不怕生事,一聲大吼,火速搶出叫道,「小花子,你怎……」

  他不客氣,大手一仲,撥開喇嘛槍入,聲勢洶洶。

  三個喇嘛不是善類,怎肯讓他撒野從中間衝過?中間大喇嘛一聲不吭,巨手疾伸,猛抓黑鐵塔的腕脈,同時衝進,撞上了。黑鐵塔了得,發覺不對立起反應,沉肘翻掌反手便勾,兩隻大手扣實了。

  「砰」一聲響,雙方也在同一瞬間接實,兩人同時「咦」了一聲,雙手分開,大喇嘛退了三步,黑鐵塔只退一步便站穩了。大喇嘛凶睛怒突,怪叫道:「大個兒,你王八蛋掉了魂?你……」

  「賊和尚,你他媽的找麻煩?」黑鐵塔搶著叫,聲如打雷。

  大喇嘛身材魁梧,黑鐵塔像個巨人,兩人碰了一肩搭了一手,雙方都反應夠快,也都深懷戒心,所以一觸即分全都破口大罵。

  明因師太趕忙上前,叱道:「如海,你又鬧事?」

  彭叔己聽出黑鐵塔在叫小花子,當然也知道是小花子兩位朋友之一,揮手令同伴帶人先走,率領兩名大漢迎上,先袖手旁觀。

  明因師太出聲已晚,黑鐵塔已和大喇嘛動上了手,拳掌風雷俱發,像在拚命。黑鐵塔以為小花子在大喇嘛的同伴手中了,手下豈會留情?搶入連攻三掌五拳,勢如瘋虎。

  街心人群大亂,怪叫聲此起彼落。

  另一喇嘛三聲大吼,截住了明因師太,立掌當胸作勢拍出,喝道「老尼姑,你也算上。」聲落,反掌當胸拍去。

  明因師太冷笑一聲,念聲,「我佛慈悲」!抬手一拂,「啪」一聲脆響,掌背拂中大喇嘛的脊骨。

  「哎……」大喇嘛狂叫一聲,左手捧住右腕,踉蹌後退,額上青筋跳動,雙目睜得大大地,如見鬼魅。明因師太站在那兒,用冷冰冰的語音說:「孽障!聊施薄懲,以示做成,可免爾日後殺身之禍。」

  彭叔談淡一笑,低聲向同伴說:「有明因師太在,用不著咱們耽心了,走!」

  三人往人群中一鑽,走了。

  黑鐵塔一陣狂攻,將和他相撞的大喇嘛迫退了丈餘,另一喇嘛立即加入,三人纏上了。

  人群大亂,明因師太感到不對勸,搶入叫:「停手!大街之上……」

  她到了一名喇嘛背後,喇嘛一聲大喝,大旋身掌斜揮,一面叫:「斃了你……啊……」

  明因師太不動聲色,等大掌削到,突然伸掌切出,迎住對方的掌緣,大喇嘛掌骨立碎。同一瞬間,她向前揮袖,「啪」一聲暴響,大喇嘛應掌而飛,迎面跌出文外,在地上呻吟掙扎。

  似乎在同一瞬間,黑鐵塔槍入另一名喇嘛懷中。

  「砰啪啪!」三聲暴響,大喇嘛擊中黑鐵塔一拳兩掌,掌中肩拳著胸。

  可是黑鐵塔勾住了喇嘛的左肩,三記打擊由於相距過近,力道未能全部發揮,黑鐵塔挨得起。

  「砰」黑鐵塔回敬了一拳擊中喇嘛的小腹臍眼,再兩聲「撲撲」!喇嘛左右頰挨了兩記重拳。「恩」了一聲,搖搖晃晃向後倒,口中血水往外流。

  黑鐵塔一聲虎吼,飛起一腿,把大喇嘛踢翻,扭頭向人群中急衝,要找小花子的蹤跡,趁機會擺脫明因師太,溜之大吉。

  同一期間文昌在灞橋恭送千面師太東行。千面師太對他說:「你有野心,卻又不全力以赴,我感到你這人有點怪,也似乎缺乏稱霸武林的信心和勇氣。」

  「晚輩並不想稱霸武林。」文昌誠懇地答。

  「你的神奇氣功白練了。你很聰明,可惜不能領袖武林。」

  「老前輩明鑒,練武不在於稱霸武林,該做的事多著哩!」

  千面師太不住點頭,道:「不錯,該做的事多著哩!但願你好自為之。不管你日後做什麼,別忘了,不傷天害理,可以對天地鬼神,必將無畏無懼,事無不成。我不反對你以真面示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行道江湖,但記住我的話,總有一天你會用得著化裝易容術的。你該去了。千里搭長期,終有盡日,好自為之。」

  文昌長揖到地,說:「老前輩珍重,晚輩不送了。」

  千面師太大袖一揮,流光逸雲似的向前疾射,隱沒在夜幕之中,冉冉而逝。

  文昌直持千面師太的身影消失許久,方轉身奔向府城。這條路他已經不陌生,距三更整還有一個半時辰,用不著趕路,他僅用略快於常人步行的速度大踏步急走。

  正走間,後面響起身袂飄風之聲,沒有雪光夜黑如墨,但他的目力超人,在三丈內仍可辨物。

  來人已到了身後,是三名身材雄壯,齊下掛著包裹的勁裝大漢,背上插了長劍,正用輕功趕路。

  直等到來人已到了身側,方扭頭瞥了一眼。

  在扭頭的剎那間,眼角清楚地看到三人身後有人影緊盯不捨,便猛地輕些兒。怪!確有人影,在三人的身後不足五丈,但卻向路旁一閃,鬼魅似的消失在樹林中。

  「咦!」他發出一聲輕呼,那人影身法好快,他只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長袍飄飄,之外無法分辨。

  原來三個勁裝大漢最左—人,向路旁掠出,口中說道「等我,我方便方便。」

  另兩人站住了,在路旁中等候。文昌往前走,心說:「怪!跟蹤的人,難道連人方便也算準了?這個人好厲害,可是仍難逃出我的眼下。」

  他走他的路,後面三個傢伙都在路旁拉升褲子小便,並排兒小解。

  他走了十餘步,再扭頭一看,心中一驚。

  三大漢一面小便一面低聲說話,包裹已挪至身後。就在他們扭頭回望的剎那問,一個黑影奇怪的身法在路石掠出,毫無聲息,像個無形質的幽靈,眨眼間欺近三大漢的身後,隨即向後掠,重新隱入出來的地方。

  他日力奇佳,已看出這黑影絕非剛才所看到的穿長袍的跟蹤人影,他想:「喝!今晚這條官道龍騰虎躍哩!」

  忽地,中間的包裹散了「撲撲撲「!衣衫雜物下墮,原來包裹已被剖破了。左首大漢一驚」叫:「大哥……你……糟!三弟……咱們……」

  右首大漢一聲長嘯,追蹤黑影入林。左首大漢一把扶住中間大漢,怒叫道:「王八蛋,靈台穴被制死……」叫聲中放了人,追蹤三弟去了。中間大漢身軀一晃,突然砰然倒地。

  三弟機警絕倫,追蹤黑影入林,向黑影發射三枝暗器,一面大喝:「朋友留下啦!你好大的狗膽,看!」

  黑影將奪來的一個小布卷揣入體中,閃在一株巨樹後,三枚暗器落空;大喝道:「你也接我一手。」

  文昌聽聲音有點廝熟,心中一驚。這人的聲音,得他從遙遠的夢境中突然清醒過來,遙遠的記憶拉回現實了,黑龍潭旁的情景一道閃光在腦海中突然映現,他向路旁一閃,幽靈似的消失了。三弟追黑影時的響聲,引來在後面半里地的四個大漢,狂風似的趕來增援,趕上了。

  黑影避過二枚暗器,在樹後扔出兩把飛刀從另一面搶出,拔劍大吼道:「留下萬兒,為何向咱們兄弟下手暗算7」

  黑影兩飛刀落空,人已閃到另,株樹後隱身。樹林並不密,不易藏身,被盯上後不易將人甩掉,只好拚命,一聲長嘯從側方撲出,手中一把龍首短杖風雷俱發,搶到連發三杖,掙!錚錚!」三弟揮劍便接,火星飛濺。

  另一名大漢到了,挺劍撲上大吼道:「是這可惡的老狗,纏住他。」

  「大哥怎樣了?」三弟一面攻招一面問。

  「恐怕完了,寶物已失。」大漢答,搶上從旁夾攻。

  三人在林中捨命忘死狠拼,逐漸向林中移。官道上,吼聲傳到,後到的四名大漢搶入林中,最先一人叫「紅貨怎樣了?」

  「已被吳老狗劫了,快上!」三弟大聲叫。

  吳老狗直等四名後到的人行將衝到,方哈哈狂笑道:

  「謝謝諸位相送!哈哈!後會有期」。

  聲落人已撤出圈子,去勢如電,向北冉冉而逝。

  文昌在左近隱身相後,急起從另一側狂追。他清晰地看到右前方先前曾經出現穿長袍黑影。也在追蹤吳老狗的,身法奇快,而且聲息毫無,他想:「這人不知足不是吳老狗的黨羽,我得小心了。」

  後面,六名大漢追了里餘,輕功相差很遠,口中不住大罵,聲音漸漸消逝,不知追向何處去了。

  吳老狗擺脫了追來的六大漢,向西一折,越野而走,不久侄看到前面出現了燈光,急向燈光掠去。他卻不知身後有人,竟然毫無所覺地飛掠。

  文昌目下的功力大非往昔可比,目力也超塵拔俗,可是,他卻無法釘牢穿長袍的黑影。穿長袍黑影在吳老狗後面十餘丈,他也在穿長袍黑影後十餘丈反釘。可是對方時隱時現,無從捉摸,剎時不見,又突然重現,像鬼魅幻形,輕功已臻化境,令他愈追愈心驚。

  向西。正是府城方向。文昌已有計較,放膽追。

  不久前面出現一座土崗,果林密佈。崗南,有一座圍子,不大,寬廣不到二十丈,兩丈高的寨牆門樓上,懸了一盞紅色的燈籠,迎風格恍,看光景,便知是大戶人家的宅第,是只有三五間大宅的私有土寨,而非村落。

  吳老狗奔至寨門口,吹了一聲口哨。門樓上的紅色燈籠突然熄滅,暗影中有人輕喝道:「得手了麼?」

  吳老狗飄入沒有寨門的破敗寨口,一面低答:「到手了,只問閣下是否也帶來了寶物。」

  這是一座寬大的古寨,寨口門是被人打破的,裡面亭台處,假山園林修得十分整齊。中明是三棟祟樓,畫棟雕棵十分宏偉。可是燈光全無。空間無人。

  門樓上飄下……個瘦小的黑影,點著一根山明杖,領先踏上台階。吳老狗在側後方大踏步跟上,一面問:「你把這棟封氏別館的人全斃了」?

  瘦小黑影啊了一聲道:「封老狗冬天不在這兒住,在城裡,這兒只有十來個健僕,用得著斃?你把我鬼影子孫明看成了殺人魔王了?」

  「哈哈!你鬼影子竟然大慈大悲了?」

  「不在。」鬼影子答得頂乾脆。

  吳老狗站住了,冷冷地道:「你是說,你並未得到那四顆珍珠?」

  影子推開沉重的大門,裡面黑沉沉,扭頭說:「孫某已在府城做了手腳,拿來了。請啦!我們到裡面談交易。」

  吳老狗呵呵大笑,道:「我虯髯客成了初出道的毛頭娃娃了,你也很嫩啦!對不起,亮亮紅物。」

  「你先亮。」鬼影子冷冷地說,

  虯髯客懷中一探,突又停下笑道,「你不亮我沒有亮的必要。」

  鬼影子略一沉思,終於在懷裡掏出四顆大珠,白亮亮地,在掌心閃耀,一亮即收,說:「閣下不愧是老江湖,我鬼影子第一次遇上對手了。」

  虯髯客沒有機會細看,又不能搶過來細瞧,呵呵一笑,也掏出一個小布包場了揚,一揚即收,道:「你不敢惹武當門人,我虯髯客可不信邪,好不容易等到他們分散了才動手,手到拿來,其實他們沒甚不得了,真要硬奪,他們也無法保全這半幅秋山煙雨圖。」

  「請啦,到裡面去當面相驗。」鬼影子踏入大門「咳!閣下是否帶有伴當?」虯髯客突然舉目四顧發問。

  「笑話,孫某在江湖獨來獨往,無人不知你未免膽小了!老兄。」

  虯髯客站住不走,道:「防人之心不可無,老兄,你先走一步,勞駕在裡面先掌燈,不是吳某膽小,而是吳某老奸巨滑不想在陰溝裡翻船。請!」

  請字一出,他已向側掠走,從側屋上了瓦面,跳下則院一閃不見。

  不久廳中大放光明,大廳中全是笨重的紅木傢具,佈置的俗不可耐,神龕上兩支巨燭,已被鬼影子點燃,拉過一張桌案自己跳上一端坐了,叫:「膽小鬼,來吧!」

  虯髯客在左後廳掠出,左手地了一個被制穴道的人,呵呵大笑踏入廳中,把人丟下道:「閣下自以為了得,這兒就有一個人沒有被你制住。老兄,你越來越不精明了。」說完,一腳把人踢飛。

  鬼影子冷冷地啊了一聲,道:「一兩個人不成氣候,誰真去搜遍整座大院?」

  左側內窗突然發出一聲輕響,虯髯客手一抄,便奇快地拔出腰帶上的巴首短杖,道:「難道說,裡面還有未被制住的人?」

  鬼影子暴急地叫:「老兄,你大名頂頂的老奸巨滑虯房客吳信,竟然是個疑神疑鬼膽小如鼠的小混混,不像話,你有個完沒有?」

  虯髯客卻不理他,閃至內窗旁仔細搜索片刻,方定下心走到長案的另一端,怪眼不住向鬼影子打量,道:「本來,交換的地方應該由我指定……」

  鬼影子一躍下案,向外走,不悅地說:「好吧,今晚我們不換了,由閣下指定交換的所在,再見了。」

  虯髯客呵呵笑,怪聲怪氣地道:「來吧!你他娘的不必再搗鬼了,即使是另訂交換處所閣下同樣可以事先埋伏下黨羽的。」

  鬼影子沉著臉回到案端,怪叫道:「老賊,我該宰掉你這疑神疑鬼的髒小貨。」

  「你為何不下手?哈哈!」虯髯客怪笑,「砰」一聲把布包按在桌案上,又道:「我們按規矩交換。」

  鬼影子把四顆珠子放在一個小盒中,放在案的另一端,緩緩向右外方繞,一面道:「我們都是江湖中大名頂頂的人物,卻效這種無信鼠輩的交換贓物方法,日後傳出江湖,真要令人笑掉大牙。」

  虯髯客向另一方向繞定,歪著嘴道:「笑掉大牙是他們的事,天下問該笑的事多著哩!你我都是老狐狸,如此公平交換彼此不吃虧。」

  兩人繞至中心,一聲冷喝,兩人同向另一方搶去,伸手把紅貨抓在手中,也幾乎同時大吼:「王八蛋狗養的,假紅貨!」

  虯髯客「叭」一聲掌拍在長案上,四顆珠粉碎了,怒叫道:「假的!四顆粉珠中,該有一顆毫無疑義,內中藏有亮寶圖一幅。王八蛋,你瞧瞧是真是假?圖呢?」他把珠粉信手— 抹。確是中無別物。

  鬼影子把布包殘圖劈面扔過,吼道:「狗養的看看你劫來的秋山煙雨圖是啥玩藝?是他媽的素女經。孫某人一生不喜女色,要來有屁用。老狗賦,你定然吞沒了原因,騙大爺的珠寶,今天你如不交出……」

  虯髯客看了扔來的殘圖,吃了一驚,見鬼!那有什麼秋小煙雨圖?而是一卷手妙的黃帝素女經。據說,這是研習房中術的春畫,不知是那一位缺德鬼寫的,卻假借黃帝的聖名作為著者,說是黃帝御三萬女而成道,寫成此經云云,胡說八道。這本經原名叫做素女秘道經,另有一付稱素女方,大概是出於玄門方士之手,算是古籍之一。至於是否有用,天曉得。但歷代帝王的宮庭內,卻必定有這種淫書存在,不是奇聞。

  他楞在那兒,鬼影子已經一閃即至,山籐杖猛地砸下罡氣呼呼厲叫。

  虯髯客不得不接,對方攻勢極激極猛,他更不甘示弱,一聲怒吼,龍首短杖全力揮出,「撲」一聲響,兩人皆被震得側飄八尺,同聲怒叫,再次發起搶攻。

  大廳中寬敞,足以施展,兩人的修為半斤八兩,激鬥二十餘招仍未出現敗象,旗鼓相當,廳中的家俱遇了難,摧枯拉朽般的紛紛碎裂。

  激鬥中,燭輝搖搖,一個長袍飄飄的黑影突地幽靈似的出現在大廳中,燭光映照下,原來不是黑影而是黑白相問的怪影。

  隱伏在側廂的文昌看清了怪影,倒抽一口涼氣,暗叫不妙,不是冤家不聚頭,又碰頭了。半點不假,正是象貌堂堂的七幻道白鶴散人。

  文昌心恨虯縱容十年餘前在黑龍潭畔對他思將仇報,誓要親自報復,卻不願假手於人,深恐虯髯客死在七幻道之手。輪不到他出面報仇,他目下功力大進,任督已通,但按修為進境來說,只算一半功,距化境仍遠之又遠,想和宇內十二高手論長短,未免太不自量力了。七幻道的出現,令人心中發毛,他想退走,卻又心中不甘,想出面,不啻以卵擊石,劃不來,他進退兩難,只好留下來靜觀其變,一面準備好暗器,必要時準備一拼。老實說,他並不很怕武林十二高手,黑夜中脫身並非難事。七幻道在老君谷無緣無故打了他一袖,幾乎要了他的小命,此恨刻骨銘心,他不會輕易忘懷。他深信結算之期不會很遠,七幻道也不會輕易放過他,兩人之問,早晚有拚個你死我活的一天,除非他不再在江湖浪跡,還過達一天必定會降臨。

  七幻道的出現,並未影響激鬥中的兩個人,依然放手狂攻,都不想停手,事實上兩人功力相當,撤手不易,誰收招先退,弄不好卻有性命之憂,自陷絕境。

  七幻道在地上拿起素女經,略一流覽,笑道:「呵呵!假貨。素女經不下百十種,真品已散失不存。這一卷是龍彪山老雜毛邵元節所寫的,只值半文錢。喂!你兩個蠢材給我住手,爬過來聽候吩咐。」

  他的嗓門大,喝聲如沉雷,大廳中回音翁翁震耳。激鬥中的兩人嚇了一跳,同時喝聲「開」!飄身暴退掠出圈外文余,轉身扭頭一看,臉色全變了。

  鬼影子擦掉臉上的汗珠,變色叫:「你……你是……是七……七幻道白……白鶴仙長?」

  七幻道丟了素女經,滿臉堆笑,背著手說:「不錯,尊駕倒沒忘了貧道的名號。」

  虯髯客咬了咬牙,向廳門緩緩後退,道:「吳某罪惡滿身,卻不想和你這比我更壞的人打交道。」

  「姓吳的,你想走?好吧!你不要命請便。」七幻道笑容可敬地說,身軀也未移動,根本不將虯髯客看在眼下,委實令人受不了。

  虯髯客站住了,銅鈴眼閃閃生輝,他有點心虛,進退維谷,怒聲道:「道長,意欲何為?」

  「小事情,想勞駕閣下代辦一件小事。」七幻道若無其事地說,語聲平靜,談笑依舊。

  「吳某除了自己,不知別人,要辦事,必須有代價。」

  「我七幻道只知道有我自己,不知有別人。當然啦!貧道是個買賣人,最重視代價,既能勞動閣下的大駕,少不了要分些利潤給你,但不能給你很多,貧道的巨大宏麗宮現還未完工,尚需黃金萬兩方可竣事。」

  「你說吧!」虯髯客無可奈何地說。

  「你繼續盯牢武當的俗家門人,留意那半幅秋山煙雨圖的下落,伺機下手,貧道以罡氣玄功相酬。你得注意,武當門人是在華陰一間小客店尋得的半幅秋山煙雨圖,但據我所知,該圖半幅在鬼臉山堂手中,另半幅已被黑魅谷真所取走,貧道決不食言,假使是贗品,又當別論。」

  「一言為定。」虯髯客一字一吐地說。

  「好,一言為定,得手之後,可在江湖找我」。

  「在下告辭。」

  「不!且慢,等會兒再走。孫施主。我們也有交易。」

  鬼影子已恢復了疲勞,冷冷地道:「孫某是江湖毛賊。但還不想向仙長購買下五門的迷香春藥,交易不做也罷。」

  「貧道諒你也買不起這些玩意,貨賣與行家。你不是貧道的好主顧。那四顆大珠,你從何處弄來的?」

  「從一家珠寶店弄來的。」鬼影子說了實話。

  「封老狗的真品呢?」

  「在下晚來一步,已被人捷足先登取走了」。

  「是誰所為?」

  「據說是在長安酒肆中,被一個小混混蔡文昌所得。」

  虯髯客在黑龍灘畔,並未詢問他的姓名,所以聽鬼影子說出蔡文昌三字,並不感到詫異。暗中藏身的蔡文昌,卻嚇了一大跳。」

  「證實了嗎?」七幻道續往下問。

  「證實了,目下長安風風雨雨,就為了這個無名小輩,西安鏢局被鬧得雞飛狗跳。」

  「那人呢?我指的是蔡文昌。」

  「已從城南逃出,不知下落。」

  「孫施主,費心找到那傢伙,不擇手段,務必將珠子弄到手,四珠之中,有一顆經名匠妙手做了手腳,將一幅藏寶圖藏在珠內,價值連城。珠子的主人,是本朝初年鉅子大奸陳友諒。陳友諒兵敗都陽湖之前,在湖濱南康府星辟縣埋下了大批金寶,據說是在落星湖附近,珠內藏著尋寶秘圖,陳友諒中流矢而死,這四顆珍珠不知落在何人手中,輾轉相傳,終於落在吸血鬼姓封的手中。這消息是由封家護院教師爺恨地無環毛興邦傳出的,也不知確否,未得手證實前,貧道不想先下諾言,得手之後,如果是真的,我們按圖掘寶二五均分。孫施主明入,不認為貧道很貪吧!恩?」

  鬼影子不住點頭道:「一言為定。」

  「孫施主答得很爽直,是否另有……」

  「仙長多疑了。老實說,在下如果得到秘圖,也不可能獨立成事,目下消息已洩,江湖人不貪財的並不多見,孫某自問無力獨掌大局,有仙長出面,何樂而不為?」

  「施主確是所料不差,但願我們如意,也免貧道在江湖費勁找金銀起宮觀安身子。施主請便,日後多聯繫。」

  「後會有期。」鬼影子行禮告退,急急掠出大門如飛而去。

  七幻道背著手,走近虯髯客伸出右手道:「吳施主,貧道向施主討一些小東西。」

  虯髯客一驚,退了兩步問:「道長要什麼?」

  「施主早年被非我人妖用毒藥製使,竟能生還,更四出騷擾入妖的各地秘窟,果能洪福齊天。據貧道所知,你曾經在青城隱身半年之久,偷了威靈仙松風丹土一瓶九轉玄丹,所以得以不死。九轉玄丹大概很妙,貧道想見識見識,可否給貧道開開眼界?」

  虯髯客臉色大變,退了兩步道十餘年來:「九轉玄丹早用完了。」

  「胡說!」七幻道沉下臉冷喝,又道「凡是大補聖品,不可多服,多服而不善用,必死無疑。九轉玄丹乃是松風丹土花三十年心血集天下奇藥而製煉,一顆之量,可生死人而肉白骨,一瓶八十一顆,即是你一年吃上三顆,也還有一半在。吳施主,識時務者為俊傑,你不想吃罰酒?」

  虯髯客搖搖頭,平靜地道,「不敢相瞞道長,為了化解非我人妖的奇毒,九轉玄丹確是用完了。」

  「我不信。」

  「道長不信,吳某有口難辨。」

  「貧道要搜。」七幻道厲聲道。

  「什麼?你要搜吳某的身?」虯髯客怒聲叫。

  「不錯,那是閣下的聖榮。」

  虯髯客怒不可遏,正待發作,一觸七幻道那雙冷電四轉的怪眼,心中一寒,略一遲疑,突地道:「好,這是吳某的聖榮,能勞動道長親搜,委實不易,」他先解百寶囊,遞出道:「請先過目。」

  七幻道雙目冷電始終沒離開虯髯客的臉部,伸手去接百寶囊,一面笑瞇瞇地道:「得罪了,吳施主……你找死!」

  原來虯髯客在對方伸手的剎那間,三把飛刀從抽底飛出,化為三道電芒,躬向七幻道的胸口,相距很近,想閃避難是登天。

  豈知七幻道早有準備,他已從虯髯客的眼神中看出了危機,身形右飄,大油向左猛揮,罡氣怒發,厲厲刺耳,三把飛刀貼身飛出五丈外,翩翩落地。

  暗中隱伏的文昌一咬牙惋惜地暗道:「真糟!這傢伙極貪心,妄想三把俱中,卻全部落空。」

  他不願虯髯客死在七幻道手中,準備乘機槍入。

  虯髯客一聲沉喝,一枚斜截,足尖疾點,疾逾閃電。可惜,慢了半步。「啪」一聲暴響,七幻道一掌擊中龍首短杖,把虯髯客震得不住後退,後而向左飛飄八尺,幾乎脫手丟杖,落地還連退三步方穩下身形,七幻道的掌力委實驚人。

  「你該下地獄!」七幻道高興地叫,他如影附形地迫到。

  虯髯客走不了,心膽懼寒,即使七幻道不拔劍,赤手空拳,便足以制他以死命,為爭一口氣,這條命可能會斷送在這,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後悔已來不及了。

  他勉強壓下心頭的恐怖,不再正面接招,八方遊走,開始游鬥,希望找機會進入後廳門口。他不敢出大廳門,在空敞之處逃跑不了。

  換了兩個照面,七幻道的一雙大袖罡風滾滾,風雷殷殷,袖拍之下,宛若萬斤巨錘打擊,迫得他氣血翻湧,甚至無法站穩。

  「打!」七幻道叫,左袖一揚,「啪」一聲震開龍首杖,右袖再扔,「啪」一聲抽個正著。

  虯髯客百忙中抽掌自衛,恰好和大袖相觸感到左手如中電擊,像是廢了,「哎」一聲驚叫,無可抗拒的潛勁將他震飛丈外,「砰彭」兩聲撞翻了長案同時滾倒。

  七幻道一聲長笑,大踏步走近。一面道:「你死定了,身上的東西全是我的。」

  走近後不待虯髯客爬起,舉腳向下踏。

  突地,燭光突滅。同時,一道淡淡的銀色亮球閃電似地射向老道的左肋、也在同一剎那,長笑一聲震耳,喝聲亦至:「老雜毛,算賬的人來了。打!」

  來人是文昌,他用兩塊木片擊滅了巨燭,掠出側廂門。飛刀也隨聲出手,他對飛刀沒有多大指望,就是想阻一阻老道下毒手。

  七幻道驟不及防,也大意了些,並未運功護身,飛刀來勢極速,旋轉而至,可破內家氣功,等他發覺時刀已近身,「嗤」一聲從他胸下掠過,劃開了八卦大袍的前襟。假使他不是向後微仰,肋下可能受傷,因為飛刀觸衣的厲叫聲有差別,他知道高手來了。

  「打!打!打!」文昌在廂門口大吼,吼完一閃即逝,三段小木片連連飛出,飛行的叫聲十分古怪。

  七幻道領教過飛刀的厲害,再一聽厲叫特別,還弄不清是啥玩意,大廳中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怎敢大意?他顧不得地下的虯髯客,向旁急閃,折向狂趕,一面叫:「死囚,你好大的狗膽!」

  他到了廂門旁,雙掌連環狂拍,掌勁以排山倒海之勢,攻向先前文昌站立現身之處。雙方交手不過是剎那間的事,他的身法奇速無比,料定文昌脫身不易,這兩掌任如一流高手也難禁受。

  轟隆隆隆!廂壁禁不起如山掌力的拍擊,紛紛倒塌。

  文昌不在那兒卻在裡面發出哈哈狂笑,進了東廂走廊,愈走愈遠。

  「王八蛋,我不信你逃得上天入得了地。」七幻道怒叫如雷,緊迫狂趕。

  「哈哈,老雜毛,咱們來玩玩。」文昌一面走一面叫,三兩轉折,早已閃入重廊復室之中,不見了。

  虯髯客吊著麻木的左臂,忍痛爬起溜入後廳,往暗房中一鑽,逃之天天。

  七幻道追丟了人,心中大怒,忍住衝口而出的粗話,靜下心神,開始運耳力逐屋搜尋,像一頭貓追捕逃鼠。

  整個封氏別館死靜無聲,廳房極多,樓上也是重重房舍,要搜談何容易?按得他火起,點起一把無情火,自己站在另一所大樓的瓦面上,當心細看是否有人逃出。

  火光沖天,直至所有的房舍全部起火,仍不見有人逃出連老鼠也沒有發現半個。

  文昌早就走了。他先躲向後廳,看到一個黑影踉蹌而來,趕忙迎上低叫:「吳信麼!來!由後面土丘溜走,老雜毛可怕。」

  虯髯客踉蹌前奔,一面虛脫地道:「那狗妖道可惡,此仇不報誓不甘休。」

  文昌一把架在他胳膀上道:「報仇是以後的事,目下逃命要緊,我助你一臂之力,快走兩步。」

  兩人逃到後面土丘密林,下面封氏別館火光已現,文昌架著虯髯客全力狂奔,一面道:「你可以運功療傷,不過手臂要廢。」

  「不要緊,老道這一袖我還禁受得起,目下就是稍有些麻木,先天真氣已可運至掌部了。」虯髯客答。

  兩人奔了兩里地,到了一道干溝旁。兩排光突突的白楊樹向西延伸,扭頭回望,但見東邊天際一片火紅,大火已不可收拾。

  「不怕妖道找來了,歇會兒。」文昌說,放開虯房客,自己靠在一株樹幹上。火光照耀下,人的五宮清析畢現,他死盯著虯髯客,暗暗切齒。

  虯髯客也靠在另一株樹幹上喘息,一邊伸展左臂,發現文昌正用奇怪的眼神死盯著他,心中一驚,問:「老弟台,你為何用這種眼神盯著我?」

  文昌冷冷一笑,道:「在下要認清閣下的尊容。不錯,不過蒼老些而己,倒是風采更盛當年。」

  「咦!你認得老朽?」

  「不錯。」

  「老弟台尊姓大名?」

  「我亡命客蔡文昌。」

  「啊,你就是偷走吸血鬼封老狗珠子的蔡文昌?」

  「正是區區在下。」

  虯髯客開始用奇怪的眼神注視文昌,久久方道:「珠子老朽不要了。」

  「哈哈!要不要是你的事,給不給在我。」

  「老弟台,今晚多蒙臨危援手,銘感五衷,他日有緣,容圖後報。」

  「哼!在下也不敢接受閣下的後報了。我這條命還得留著,被你報死了豈不甚冤?」

  「啊老弟台,你話中有骨頭。也可能你誤會了,咱們索不相識,少見哩!」

  「確是少見,但少見並不算沒見過。」

  「老朽不是健忘的人,更非忘恩負義之輩……」

  「哈哈哈哈[」文昌用一陣狂笑打斷他的話,笑完道:「事實上你的話言不由衷,全錯了。咱們是老相好,十餘年前的生死之交。同時,你不但是忘思負義之輩,更生著一付狼心狗肺。」

  「什麼?你胡說八道,你……」

  文昌站正身形,緩緩道:「想想看,十年前龍駒寨甫邊丹江河畔,虎頭峰下黑龍灘旁,那個曾經憐惜你,以生命作賭注下水底替你……」

  虯髯客如見鬼魅,一步步往後退,伸出顫抖著的大手,指著蔡文昌嘶啞地叫:「你…… 你就是……是……是那……」

  「不錯,區區正是被你打下黑龍灘幸而不死的小娃娃。」文昌一字一吐地答,稍頓又道:「咱們真是冤家路窄,在十年後又碰頭了。老狗,你想不到我蔡文昌仍未死吧?你沒料到十年後仍然見面的一天吧?天網恢恢,你難逃公道。你的報恩手段我領教一次足夠了,現在輪到我報復你了。」

  「你……你為何又……又救……救我」虯髯客幾乎語不成聲。

  「報仇雪恨,我蔡文昌不想假手他人,所以引走妖道,好好謝謝你當年恩將仇報的洪恩。」

  虯髯客渾身冷汗直流,突地轉頭便跑。

  文昌一聲冷哼,衝上伸手便抓。虯髯客知道走不了,是拚命的時候了,一聲大吼,反手就是一記「倒行金鐘」。

  文昌向左一閃,手掌掠過對方的肩背,指尖勾斷百寶囊的掛帶,一勾之下,百寶囊被他順手牽羊抓在手中。

  虯髯客心痛如割,揮舞著龍首短杖大叫道「還給我!還給我的百寶囊……」

  文昌將百寶囊納入懷中,左右飄掠,一面激他道:「你的命也保不住,還要百寶囊?乖乖束手待斃,免得死前受苦。」

  在迅速輕靈的飄掠中,輕易地閃讓對方八招十四杖的瘋狂進攻。自任督二脈打通,承受千面師太的指點授藝之後,這是他第一次與高手相搏,感到六合如一,神意清明,對方的一招一式,似乎全在他意料之中,只消對方手腳初動,他便知道將向何處下手了。加之先前一飛刀幾乎命中七幻道,他對自己的造詣有強烈的自信。

  虯髯客攻出第九招,「青虹入地」攻向下盤,放膽搶入,突地翻腕上搭,暗勁如山,砸向文昌的右肩肋,變化十分迅速靈活,果是不凡。

  文昌已決定回敬,不退反進,突地從對方身側切入,右掌一勾,便搭中龍首短杖外側,疾逾電光石火,左右上托,扣住對方的胳肢窩、旋身、出腿弓背,喝聲「滾」!

  虯髯客大吃一驚,起初他以為文昌要用空手入白刃的手法奪他的龍首短杖,做夢也沒想到文昌能走險貼身制他,就顧運勁掄杖,身體己貼上文昌的左肩背,腳下又被絆住,巨大的拉力將他的上身拉飛,下面一震,卻反而向上蹦,身不由己,躍空翻起。在他還弄不清怎麼回事之前「砰」一聲背脊著地,跌了個天昏地黑。

  文昌不想太早要他的命,將人摔出雙手己放,不過他的右臂准完。如果再乘機加上一腳,性命交關。

  還是文昌在兒童時代的摔跤絕著,加上出其不意借力打力的巧勁,以及意到手到搶佔機先的超人反應,所以敢大膽欺近將人摔倒。這種手法十分冒險,用來對付高手更險之又險,如果反應不夠靈,對方的左手可以反擊腦袋擠兩敗俱傷,右膝也可以致命一擊。

  「不算,不算,再來一次,爬起來。」

  虯髯客羞憤難當,爬起狼狽地道:「小狗!你使奸,你是武當的門人?」

  武當倔起武林百餘年,內家拳威鎮江湖,借力打力以軟克剛的拳術名鎮天下,所以他誤認為文昌是武當弟子。

  「你不必問,反正你今天非死不可,」文昌答。

  虯髯客一聲怪叫,急衝而上,連揮兩杖。

  文昌仍泰然閃避,一面道:「這一次你必須得爬下,爬!」

  喝聲中,飛速地從杖旁閃入,到了虯髯客的右側,虯管客乘勢扔杖,叫:「你該死。」杖隨叫聲猛掃文昌右肋。

  怎知文昌貼著他肩背旋轉,杖勢將盡,仍未夠上,卻被文昌一掌拍中杖身,杖向下沉,接著左掌出如閃電,「撲撲」兩聲悶響,兩劈掌擊中他的琵琶骨下方,沉重如山的打擊力,不但使他無法伸直,雙腳也難支撐他的沉重身體,一聲狂叫、撲倒在地。

  文昌飛起一腿,將龍首短杖踢飛,退後兩步道:「站起來,你這浪得虛名的二流高手。」

  虯髯客不住喘息,費力地搖動肩背,掙扎著踉蹌站起。身體還未挺直,一個黑影己劈面飛到,那是文昌的大拳頭。他想舉手架開,可是力不從心。琵琶骨乃是雙臂的力源,受傷之後舉動不靈活,心想動力卻難發,反應太慢,手還未抬起,拳已著肉,「砰」一聲暴響,下巴挨了沉重一擊,巨大的兇猛衝擊力,將他打翻在地。

  他吐出滿嘴血,血沾在他嘴邊刺蝟般的虯鬚上,狼狽地撐起上身,一聲怪叫,突地全力躍起。

  不等他站穩,「砰砰砰」兩拳一掌落實,左右頰以及左頸旁,挨了個結結實實。他感到眼前漆黑,天旋地轉,搖搖晃晃沉重地跌倒,在地上扭動,含糊地叫,「吳某誓……誓記此……此夜,除非我死……死了。」

  他感到腰帶已被人抓起,身體上升,接著心向下一沉,人向上飛,心再向上猛升,「砰」一聲貫倒在地,渾身骨頭就要崩散,神智漸昏,耳聽文昌在耳旁大吼:「老狗!你這忘思負義的賊種!在下小小年紀便知道捨命救你的狗命,你卻恩將仇報要置我於死地,你還算是人?狗東西,殺你污我之手,你這種人該叫野狗替你收屍,蛆蟲替你埋骨,去你娘的蛋。」

  聲落,虯髯客雙腳被文昌抓起,摔出兩丈外,立即昏厥。

  文昌打開奪來的百寶囊,發現裡面有不少珍寶,幾瓶金創藥和解毒藥,早年盛放九轉會丹的玉瓶中,還有十二顆九轉玄丹,他塞入懷中鼻中聞到一陣醉人幽香,猛地旋身掠出八尺外,叫道,「什麼人?怎麼在黑夜中從人背後欺近?」

  不錯,身後來了人,夜黑如墨,但仍可看出來人的輪廓,裙服飄飄,亭亭玉立,不是一個,而且有三個之多,並肩而立,距先前他站立之處不足三尺,看不清面容,但可以看到她們掛在纖腰上的長劍。他心中暗驚,正道,「我的耳力反而退步了,慚愧!被人欺近身後三尺仍未發現,嗅覺反而救了我,這幾個女人的輕功,委實令人難以置信,也許我真遇上鬼了。

  「啊,」中間女郎發出一聲輕叫,可能也被文昌的超人反應所驚。

  文昌聽出是少女的聲音,心中大定,是人而不是鬼物,沒有什麼可怕的,他運功護身,冷冷地問:「丫頭們,有何見教?」

  中間少女的一雙星目如午夜朗星,好明亮,用甜甜的聲音輕問,「尊駕在這兒何為?遠處的火是閣下所放的?」

  「你料錯了,姑娘,動火是武林惡賊七幻道白鶴散人所放,與在下無關,在下不是打劫,而是報十餘年前的宿仇大恨。」

  「你殺了人?」

  「在下不想被這種狗賊的血污手,沒殺他。你一個小姑娘多管閒事,不像話。幸而在下有大事待辦,不過……哼!」

  說完,扭頭便走。左面少女一幌即至,阻住去路叫道:「不過怎樣?慢點走。」

  文昌虎目一瞪,冷笑道:「不怕你們後悔不及,生死兩難,讓開!」

  小姑娘冷哼一聲,恨恨地道:「聽口氣,你定也不是好東西。站住!待我們查明真像,方可決定你可否離開。」

  文昌亦不甘示弱,道:「在下不想沽名釣譽,用不著你們道好壞,你的口氣不小,可否說出來路。」

  「先別問來路,好好等著。」一少女冷冷地答。

  右面少女緩緩掠向地下虯髯客,略一探索便轉頭道:「告小姐,這人昏迷不醒,頭面有傷,但並不重。」

  中間少女是小姐,用甜甜的清脆嗓音道:「救醒他,務必問明內情既被我們遇上,管事管到底。」

  文昌站在那兒,愈想愈不是滋味,看看天色已是不早,再往下拖便趕不上和小花子、黑鐵塔在鼓樓的約會啦!這三個少女岔出來管閒事,他怎能聽命在這兒等虯貴客醒來?依稀中,看清八尺外的少女清麗的臉容,鼻中聞到一縷醉人的幽香,只感到怦然心動,但他急於要到府城赴約,已無尋幽探勝的興趣,同時,少女倔傲的語音和神情,也激起了他的豪氣,高聲道:「小母貨,你真不讓太爺走?」

  少女也惱了,嬌聲道:「狂徒,你的話太骯髒,你……」

  文昌以行動作為他的回答,一拳飛出,等少女向後稍退,立即一腿疾掃,攻勢十分兇猛。

  少女驟不及防,被迅速的拳腳迫得退了三步,一聲嬌叱,雙手上下齊出,拂拍之下,凶猛的奇怪掌力發如山洪,直迫心脈,出招之迅疾,比文昌更為狂急,上攻頭面下擋來招,閃動如幽靈,著著迫進搶攻,在極短的瞬間,連攻五掌八指,連封帶打反而搶回了三步之地。

  文昌吃了一驚,假使是午間之前,他無法接下達五掌八指,這少女好高的造詣。

  碰上敵手了,他不甘示弱,定下心神,全力周旋,不再後退,開始硬接,要貼身相搏了。對方的指掌不住在他的各處穴道前飛舞,但他居然毫無所懼,閃電般的左封右拔,不時攻出鐵拳,疾逾閃電雷霆。

  「咦!高明。」旁觀的小姐脫口叫。

  「撲」一聲,鐵臂與玉腕相交,硬接了一記。

  他左掌立即抓住機會,猛戮姑娘的右肋。

  姑娘向左一扭嬌軀,左纖掌已攻出一記,「鬼王拔扇」拍他的右耳門,奇速無比不但避開戮來的一掌,更搶得了先機出招狂攻。

  他仰身避掌,半旋身軀,一腿橫拔,第二腳立即跟上。

  姑娘確是高明,跟著他旋轉,挫腰扶掌,來一招,「力劃鴻溝」攻他的胰關節,反應快極,要被她劃中,這條腿後果可伯,她的纖掌品瑩如玉看去柔若無骨,但由暗勁上估計,大概皮肉之體難禁受一擊。

  姑娘出手太快,他心中一驚,雙腿先後攻出,想半途撤招太困難了,而且對方太快,事實上已沒有機會變招,唯一的自救辦法,是縮腿弓身利用前衝的慣性伸手撲上,女孩子動手最怕貼身,事急哩!他必須不擇手段自救。

  他一聲虎吼,全力縮腿,上身前撲,「餓鷹搏兔」雙手齊出,撲上了。

  「啪」姑娘沒打中膝蓋,打中了他的右小腸外側,一聲之下,他感到腿象被火烙,沉重的勁道直迫骨髓。

  但他挨得起,無極氣功令他護住了骨肉,只將他震得下體向左蕩。同時,他的手已扣住了姑娘的右肩。

  「哎……」姑娘驚叫,一時大意,被他用無懶的打法纏住了,左手一勾,反扣住她的右肘臂,食中二指壓下曲池穴。

  兩人上身幾乎相貼,生死一發。他左手突出,抱住了姑娘的小彎腰,他的手大指又長,幾乎控制了姑娘的大半腰幹,指力突發,姑娘渾身發軟。

  「誰敢上?站住!」他大吼,站穩了。

  小姐見侍女遇險,剛掠近身側,被文昌的吼聲所鎮,站住了,冷冷地道:「放下我的人,不然你將後悔。」

  被制住的姑娘右肩被制了一半,小腰更是致命的要害,但仍不放開扣在文昌臂上的手,嬌叫道:「小姐,用彈指絕脈制他。」

  但文昌手上又加了一成功,並將俘虜推向小姐方向。暗中運氣壓下右小腿的麻木和疼痛感,一面厲聲道:「誰敢上前,必定有人後悔,咱們無冤無仇,在下不想和你們為敵。亮萬,在下要知道你們到底是誰,日後也可提防些。」

  被制的侍女被面對面貼身制住,羞憤難當,大概她這輩子第一次被男人拉得如此接近,不但又羞又急,而且文昌的男性氣息和奇怪的體溫,叫她心中發慌,顫聲叫:「小姐,制……制住這狂……狂徒。」

  「再叫,制死你的穴道。」文昌凶狠地叫。

  姑娘在他手中掙扎,那叫他熟悉而難以言傳的感覺,也叫他血脈噴張。

  他依稀覺得她似乎變成了黑魅谷真,更像非我人妖的手丫美侍女,假使不是在生死關頭,他可能要放肆了。

  小姐站在八尺外,另一少女已離開逐漸甦醒的虯囂客,伸手拿劍,小姐搖手止住待女拿劍,道:「小蕙,亮本谷名號。」

  小蕙俏生生一字一吐地叫:「白頭煉獄,反來者不歸。」

  文昌嚇了一聲,變色問:「你們是煉獄谷的人?」

  「你要本姑娘再說一遍?」小姐泰然問。

  文昌夾持著人往後退,道:「難怪,一名侍女也幾乎比在下高明……」

  懷中少女搶著叫:「不要臉!我根本沒有全力對付你,也沒用重手法……」

  「在下同樣未用重手法,不許你亂叫。」文昌搶著叫。

  「偏要叫,你用無懶打法,不要臉!」

  文昌應了一聲,向小姐叫:「不許跟來!」

  「放下本姑娘的同伴。」小姐答。

  「十丈外再放,在下惹不起煉獄谷的人。」

  文昌往後退,小姐果然不敢跟來,但被刺住的姑娘卻不安靜,抬頭向文昌打量,相距很近,呼吸幾乎可聞。

  首先,她發現文昌是個英俊的小伙子,其次,她感到眼熟,定神再看,驚喜地叫,「天!你是,你……」

  文昌以為被她看出面容,也許她是曾有一面之緣的對頭,也許是黑魅谷真的手下,吃了一驚,突地將她推出,叫:「不許趕來,免得有人濺血在暗器之下。」

  叫聲中,放開少女,轉頭全力狂奔,三五個起落便隱入夜幕之中,去如脫兔。荒野中林深而又泥濘,女孩子想追趕確是不便。

  小姐奔到一把挽住小女,急問:「小蘭,你沒什麼事麼。」

  小蘭指著文昌的去向低叫道:「追!小奴沒事……」

  「他是誰?你認得?」

  「小姐,他是和少爺在村店出現的大個兒青年……」

  「哦!是黑大個黑鐵塔?不像哩!」

  「是另一個,那英……英俊的高個。快追!少爺的下落定可從他身上問出。」

  「追不上,算啦!彭叔已在府城等候,小搗蛋逃不掉的。」

  三位姑娘正是曾在林曲小酌出現的人,小姐是方小娟,兩侍女一叫小蘭,一叫小蕙。和文昌動手的是小蘭,她的內力修為比文昌差點,指掌上的造詣卻比文昌勝了一籌。雙方無仇無怨,用不著下殺手,而且她大意,沒想到文昌的內力修為如此高明,雖先扣住文昌的曲池穴,仍被文昌所制,假使真拚命,還不知鹿死誰手。

  三女回到虯髯客身畔,並肩站在一旁。虯髯客慢慢的,身上的割裂疼痛叫他呻吟出聲,含糊地叫:「冤冤相報何……何時了?放我一……一條……生路,放我……我……我不要死,不……」

  他掙扎著半撐起上身,伸手去抓眼前的一隻小弓鞋,竭力大叫:「還我的百寶囊,除了九轉……玄丹,都……都給我。」

  弓鞋不見了,耳中傳來悅耳的嗓音:「閣下清醒清醒,你的對頭他走了多時。」

  他心中一震,拉回了神智,喘息著費力地坐正身形,定神看去,只看見三個模糊的入影,心中大定,嘎聲問:

  「尊駕是誰?你是說的人,他走了?」

  「不錯,人,他走了,老伯尊姓大名,何故落得如此狼狽?」

  他心神一懈,幾乎躺倒,喃喃地道:「他……他……不殺我,為何?為……為何?」

  「老伯,為何?你自己該知道。」

  「老朽姓吳名信,是諸位出手救了老朽麼?」

  「也許是。哦,尊駕定然是為惡江湖的虯髯客吳信。」

  虯髯客似未聽清,發狂地在身上探索,最後恨聲狠叫「他搶走了我的百寶囊,我的九轉玄丹,我的金珠……天那!這小狗該受惡報。」

  「咦!你為害江湖至今未受惡報,用不著咒人了。」

  虯髯客總算聽出是女人說話,驚奇抬頭問:「咦!你們……」

  「別問我們是誰,將你的遭遇說來聽聽,也許我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說啦!」

  虯髯客長歎一聲,凶焰盡消,黯然地道:「不必說了,也許確是我的錯,十年前他還是個小娃娃,拚死救了我一命,我卻恩將仇報反而殺他,不知怎地他仍能活命,今晚他又在七幻道老雜毛手上救了我,帶到這狠狠打了我一頓,不過他搶走我半生心血和仗以防身保命的九轉玄丹,我不會放過他,他非死不可。」

  「那就是你的不對了。」方小娟不悅地說。

  虯髯客哼了一聲,暴躁地叫:「不要管我老夫的事,走開,走開!」他在地上摸索,找他的兵刃龍首短杖。

  「那人姓甚名誰?」小娟仍往下問。

  「叫蔡文昌,十年前,他是一個備受虐待的孤子,目下是江湖的小賊強盜。」

  小娟轉頭便走,與兩婢向西行,惑然道:「原來是今天大鬧府城的蔡文昌,奇怪,小弟聰明人,為何竟會和這種小賊交朋友?」

  小蘭急忙分辨道:「不!蔡文昌不是小賊,小賊不會有如此高明的造詣,更不會輕易放過曾經對他恩將仇報的虯髯客。」

  「這就是古怪之處,走!回府城,明晚我們要在這攔截碧眼青獅,必須養精蓄銳,今晚賊禿不會來了,小蕙,你到官道設伏處知會富叔叔一下,我和小蘭先走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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