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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淵爻] 我夫君他權傾朝野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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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最後由 teae 於 2019-12-4 19:04 編輯

我夫君他權傾朝野 作者:淵爻

【內容簡介】:

  上輩子皇權之爭,席家站錯了隊,全家被連累得鋃鐺入獄淒苦慘死;這輩子,席向晚決定幫全家腦子不清楚的人提前選好光明大道。

  所以,她準備想辦法和那個即將權傾朝野的未來首輔寧端打好交情。

  結果交情打得太好,把自己給搭了進去。

  *

  被逼嫁人時,席向晚無奈找寧端打商量:假成親……

  傳說中心狠手辣的首輔:賜婚聖旨早在我手中,什麼時候成親?

  *

  席向晚:一個人救全府還要救英年早逝的首輔,我心好累。

  寧端:……嫁給我,放著我來。

  【人狠話不多偏執男主x身嬌體弱美人女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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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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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4 19:03:52 |只看該作者
番外 初見

  寧端被接到大慶的時候,他還只是個孩子。

  ——一個隱隱約約知道自己的生母是個大人物, 而自己卻是見不得光產物的孩子。

  他在汴京城裡有了棲身之地, 也開始進了學堂、習武,但他仍舊是孤身一人。

  他沒有陪伴在身旁的父母,也從沒有人願意和他做朋友。

  小少年心中隱隱約約知道這世上沒人喜歡自己, 因而他也變本加厲地將自己武裝起來, 對任何意圖對他不利的人都不假辭色、拒人三尺。

  他的天賦又實在是好, 文武都是頂尖的, 很快同齡人裡便沒人辯得過他、打得過他,這卻沒讓他成為孩子王、領頭羊,反而延續了孤立。

  其實正好,沒人想和寧端交朋友,寧端也不想交朋友。

  但來到大慶的第三個年頭,寧端發現了一個秘密。

  ——他的生母確實身份尊貴,是大慶一人之下的嵩陽長公主。

  小少年有些懷疑自己的判斷,但又抵擋不住見親生母親一面的誘惑, 終於在一次學堂的休息日時偷偷溜去了嵩陽長公主府外。

  穿著一身布衣的寧端知道自己進不去, 他站在街對面遙遙望著富麗堂皇的嵩陽府,寄希望於能在這裡看到一眼嵩陽長公主的真容。

  或許……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她的兒子呢?

  寧端抱著這樣即便是他自己也知道十分不切實際的期盼從清晨站到黃昏, 才從路過的長公主府下人口中得知嵩陽長公主這一日並不在府中。

  她陪同征西大將軍一道去看今年的秋獵預演了,天不亮便出發,三日才能回來。

  寧端失望地垂了眼——等嵩陽回來的時候,他又該回去學堂,下一次休息的日子卻是一個月以後。

  可憑他一個小孩子又進不去長公主府, 只得抿直了嘴唇默然離去。

  走出了兩條街後,寧端才注意到有人悄悄地綴在了他的背後。

  他悚然一驚,鑽入人群裡之後找了面銅鏡,發現那是兩個身形魁梧壯實的男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也能準確發現他的蹤跡,絲毫沒有被甩下的意思。

  寧端這時的身材尚未抽長,和同齡人相差無幾,又瘦削,可不知為何就是無法離開那兩人的視線範圍,反倒眼看著他們離自己越來越近。

  這兩人腰間鼓鼓囊囊的,又面帶煞氣,一看就知道不是什麼良善之輩,找上他更不會是為了什麼好事。

  寧端腦中飛速思考片刻,正巧見到路邊停著一輛官家的馬車,便一貓腰從面前幾個挑著扁擔的小販之間穿了過去,而後借著遮掩直接鑽進了馬車之中,才微微鬆了口氣。

  他是仔細看過的,這馬車的車夫立在另一端給馬兒餵一個蘋果,車廂裡顯然沒人,他只躲這一小會兒,等那兩個大漢離開便離開,應當不會給主人家造成太多麻煩。

  寧端的動作敏捷,車夫正低頭和馬兒說話,並沒有注意到他的出現和消失,叫寧端舒了口氣。他小心翼翼地掀起車廂帷裳的一角向外看去,尋找著那兩個追蹤他的人,見他們正在左顧右盼,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寧端原本只當這兩人在發現他消失之後很快會離開,誰料這兩人像是十分篤定他不會走遠似的在周圍四處仔細檢查像是藏身處的地方,看起來短時間內是不可能走了。

  這樣時間便不太夠用了,萬一主人家這時候回來的話……

  寧端通過一道細細的縫盯著那兩人的身影,心中有些焦急。

  「大姑娘。」車夫的聲音陡然從外面傳了過來,寧端猛地回頭看向車簾的方向,腦中正飛速思考著該怎麼做的時候,那簾子已經被人從外面掀了起來。

  「姑娘小心些。」一個小丫頭道。

  「好。」另一個小姑娘輕聲應著,一手扶住馬車的車廂,在丫頭的攙扶下進了馬車裡頭。

  ——而後和寧端面面相覷。

  兩人只是打了一個照面的功夫,寧端便飛快地轉開臉去用袖子擋住自己面容,從小姑娘身旁擦肩而過就想搶著下車。

  小姑娘卻從他身後將他拉住了,幾乎用上了吃奶的勁兒,「等——」

  「阿晚?」少年在外頭疑惑地喚道,「你上個車這麼大動靜?」

  寧端這一下騎虎難下,他不自覺地掃了一眼自己的腰間,尋思被這小姑娘和她的家人扔下馬車之後該如何逃離追捕。

  被叫作「阿晚」的小姑娘堅持不懈地在後頭拽他的衣角,口中揚聲應道,「大哥,我不小心踩到裙擺啦。」

  她說著,對寧端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自己往前幾步將車簾掀開迎上了車外的少年。

  少年不疑有他,笑著摸了小姑娘的腦袋,道,「該買的都買了?」

  「母親說的都買好了。」小姑娘點頭應道,「大哥,前頭有賣小糖人的,你去替我買一串來可好?我在馬車裡吃,沒人會看見的。」

  少年偏頭看了眼便見到那捏糖人的,臨走前還不放心地叮囑,「你就在車裡不要亂走,我去去就來,知道嗎?」

  小姑娘連連點頭,見到少年轉身離開才將車簾放下,頭也不回地小聲道,「你在躲人?」

  寧端沉默半晌,才嗯了一聲。

  他也有些無路可走,若這小姑娘真心願意幫他,那是最好不過的。

  汴京城裡世家眾多,寧端認得其中許多,可臨上馬車時他卻沒來得及瞄上一眼前面掛的牌子,否則就能知道這小姑娘的身份,以及她是不是可信了。

  他剛這麼想完,小姑娘就直愣愣道,「我是席家的姑娘,你放心,我會幫你的。」

  寧端複雜地盯了小姑娘弱不禁風的背影一眼,知道了她的身份。

  席府有三位姑娘,一嫡二庶,京城裡人人都說第二第三個加起來也不如第一個一半的好看,寧端方才只驚鴻一瞥,就知道這肯定是排行老大的那位席府大姑娘,席向晚。

  席向晚身子不好是全汴京城都知道的事情,難怪他剛才瞧她臉色唇色都是比旁人白上許多的。

  「不用你幫,」寧端覺得有點不是滋味,他口氣帶了點沖,「我自己能躲過去。」

  他說著又往帷裳外瞧了一瞧那兩人的身影,卻正好和其中一人撞上了眼神,頓時一僵。

  雖說帷裳只是掀起那麼半根手指粗細的縫隙,和寧端對上視線的那人似乎也有所察覺,目光在席府的馬車上直直停留片刻便大步靠近過來。

  寧端握緊拳頭,不願將這柔柔弱弱的席府大姑娘牽扯進來,甩開她的手就想跳馬車,卻被她巧妙地起身擋了一下。

  ——這時候寧端要是仍然執意往外衝,那就是將席向晚直接撞下馬車的下場了。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緩了緩腳步,只這一緩的時間裡,席向晚先下手為強地掀開車簾喊道,「金蓮,碧蘭。」

  寧端透過那縫隙見到外頭的人半路停下了腳步,盯住了席向晚。

  他不由得開始擔心起這個看起來天真得有點過頭的小姑娘來——誰都知道,席府的大房在家中是不太吃得開的。

  「方才買的酥糖呢?」席向晚自然地說道,「拿來我嘗嘗。」

  金蓮掏出一個油紙包,便勸道,「姑娘,馬上便回府用晚飯,別吃得太多了。」

  「我知道。」席向晚接過油紙包便又坐了回去,任誰也看不出這個眉眼如畫的小姑娘在馬車裡藏了個身份不明的小少年。

  追蹤寧端的男人盯著席府馬車看了許久,才皺眉招呼同伴一起離開人群,很快便離開了寧端的視線範圍。

  危機解除,寧端皺了皺眉,道,「他們走了。」他說完,看向捧著酥糖油紙包的席向晚,正要開口再補充些什麼,卻見她搶先一步將油紙包向後遞了過來,頭卻沒轉——她還記得自己剛上馬車的時候,寧端下意識地遮臉,顯然不想被她看見面孔。

  也正是因為如此,這油紙包直接懟在了寧端的左胸口,他默然地低頭看了一眼,沒動手。

  「這個給你吃,可好吃啦。」席向晚笑盈盈道,「你下去時候小心些,別叫我大哥和丫鬟們看見了。」

  寧端輕輕吐了口氣,益發覺得席向晚跟自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接過油紙包塞到懷裡,一手稍稍掀起車簾,另一手隨意拿剛才在路邊撿的小石頭往車夫身上一彈。

  車夫哎呦了一聲,將兩個丫鬟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

  趁著去買糖人的少年還沒回來,寧端翻身下了馬車,動作輕得像隻靈巧的貓,隨後融入人群之中,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懷疑。

  等走出三五十步,他才回頭又看了一眼馬車。

  這時候少年已經拿著糖人回來了,席向晚從馬車裡矮身出來,接過糖人笑彎了眼睛。

  老天也偏愛美貌,好似讓整條街的初秋陽光都灑在了她的身上似的。

  寧端眯了眯眼,心中不由得想:難怪人人都說她是……

  「可不都說席府大姑娘是天生的美人胚子,是將來的汴京城第一美人麼!」一旁有人順著寧端的思緒將話給說完了。

  立刻有人熱情地應和,「雖說年紀還小,但這未來的汴京第一美人名號,我看八成要落到席府裡頭去了。」

  寧端聽了兩耳朵便轉身離去。

  席向晚再怎麼也是武晉侯府的金枝玉葉嫡姑娘,將來幾乎鐵板釘釘的汴京第一美人,必定是和他這樣要在泥裡摸爬滾打一輩子的人沒有什麼聯繫的。

  她和他果真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他只是還需要尋個機會將這次的恩情還回去。

  這年立下了還恩心願的寧端卻不知道,那日塞給他酥糖的小姑娘還在往後的日子裡等著他。

  這一年還是個汴京城裡無名之輩的小少年,還全然想不到自己的未來會和席向晚連在一起。

  他們還會接觸許許多多次、跨越險情與猜疑,直到她成為只屬於他的小妻子。

  而一時好心救了個小少年的席向晚更不會知道,未來首輔和她在兩人都是小蘿蔔丁的時候就已經見過一面,因而在望玉池畔,寧端才會主動替打濕裙子的她解圍。

  「……寧端?」席向晚半夜三更醒來,迷迷糊糊喚道,「睡不著?」

  寧端低頭親了親她的眼睛,手掌從她後腦撫過,笑了笑,「我做了個夢。」

  席向晚顯然睡意濃重,過了好一會兒才應,「什麼夢?」

  寧端卻道,「秘密。」

  席向晚掀起沉重的眼皮看看寧端,懶得和他多計較,往年輕首輔的懷裡靠了過去,雙手環著他的腰嘟囔了一句「快睡」,自己就貼著地方的左胸口睡了過去。

  ——秘什麼密,好像誰還沒揣著個秘密似的。

  等寧端哪日告訴她,她才哪日將自己的秘密交換給他,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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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4 19:03:35 |只看該作者
番外二(下)

  虞傳那日看起來傷得嚴重,其實受的只是外傷, 先前的骨傷又沒好全, 看起來才淒慘了一些,實際卻沒真傷筋動骨的,即日便去翰林院述職了。

  世家卻沒人想著再對虞傳做什麼——他們已經紛紛是自身難保, 每一年頂替他人成績登上金鑾殿殿試的人, 從今往前陸續被篩選了出來, 每日都有大小官員被削去頭上功名貶為庶人, 久而久之,越來越多的人是坐不住了。

  但此時的寧端身邊警衛之嚴,並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動得了的。

  「他是百官之首自當如此,他的妻子席向晚卻未必了。」俞家家主在一次私底下的聚會中提議道,「如果能找到她的紕漏之處,或將她帶去人煙稀少之處……只要能拿下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寧端定然也是我們的囊中之物聽我們擺佈了。」

  一人啞聲反對道,「寧端怎麼會在意區區一個女人, 哪怕那是他的正妻, 也鉗制不了他。」

  「將軍大約是許久不到汴京了。」李家家主笑了笑,他一張天生正直的臉上根本看不出一絲陰霾, 「如今的汴京,誰都知道寧端看他的妻子性命比他自己還重要。」

  「那席向晚可不是一般人!」有人附和,「原先那樊家的樊子期也對她念念不忘,最後美色誤人,栽在了此女的手裡。」

  聲音嘶啞、被稱為將軍的人稍稍沉默了一會兒, 才道,「抓住一個女人,真能鉗制住寧端?」

  在場另外六位世家家主都齊齊點了頭。

  他們可不是對前幾日動亂一無所知的普通人,寧端受了宣武帝的命令南下又匆匆北上是為了什麼,他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寧端冷漠了一輩子,跟頭就摔在了這位年僅十六的汴京第一美人面前。

  無名將軍臉上浮現出複雜的神情,憎惡中混合著感慨,「果真是一個樣……」

  他沒有對其餘六人解釋這句話的意思,轉而和他們討論起如何將席向晚捉住的計策來。

  之後幾日裡,隨著被摘去烏紗帽的人越來越多,汴京城內的氣氛似乎再一次緊張了起來。

  席向晚卻在這時候又帶著齊氏和侄子去城外避暑了,隨行了不少寧府和武晉侯府的下人護院等等,卻沒有男眷的身影。

  等到日落時分,避暑的莊子上卻傳來消息說一直沒等到席向晚的車隊抵達,問是不是將時間記錯了。

  錢管家一驚,知道人是丟在了去莊子的路上。

  這時寧端尚未回府,錢管家真要匆匆出門去親自通知他,迎面被一支牆外而來的箭矢擦著臉頰射了過去,險些被捅了個對穿。

  純粹是個玩筆文人的錢管家嚇出一身冷汗,喊人出門去追,自己回頭將入木三分的箭矢從一棵樹上拔了出來——箭上穿著一張紙。

  匆匆掃完這紙上內容後,錢管家馬不停蹄地出了門直奔皇宮外,托守門禁軍轉告寧端府中有急事將他請了出來。

  他卻沒只說出了什麼事,等了兩刻多鐘寧端從裡頭出來,才悄悄地將那張紙交給了寧端過目。

  不是錢管家不想細說,而是這送信之人明說了要寧端一人去救席向晚,絕不能大動干戈。

  想到這人能直接往首輔府邸裡頭射箭傷人,錢管家也不敢輕舉妄動,只得照著上面說的做了,等到寧端來,才徵詢他的命令,「大人,怎麼辦?」

  「我一人去,」寧端擰眉將紙上地址記下,而後將紙張遞還給錢管家,「燒了。」

  錢管家緊跟在寧端身後,一臉並不贊同的神色,「大人,對方一定設下埋伏,只等著您前去……至少,多帶一些能隱藏自己氣息的好手一道去,也能幫著救走夫人……」

  他叨叨絮絮的過程中,寧端已經俐落地翻身上馬,「不必。我明日上朝時分還沒回來,你再去找武晉侯轉告陛下發生了什麼事。」

  錢管家瞠目結舌地看著寧端一騎絕塵而去,手心的汗將捏起的紙團染濕了一半。

  半晌,他才恨恨地一跺腳,掉頭也往寧府的方向而去。

  ——什麼賊人這樣大膽,竟連首輔夫人也敢動!

  錢管家這一晚上就沒能睡著,他戰戰兢兢地睜著眼睛等了一夜,一點風吹草動便跳起來往外面看,希望是寧端和席向晚帶人回來,可每每都是落空,等天際浮現出魚肚白也沒等到,只得頂著兩隻通紅的眼睛起身洗漱,直奔了武晉侯府攔住正要出門上朝的席存林將昨日發生的一切都告訴了他。

  錢管家到底還是存了個心眼,只和席存林、席元衡兩人私底下說了這話,沒讓武晉侯府的女眷下人聽見。

  饒是如此,席存林聽見女兒女婿雙雙失蹤,也還是驚得變了臉色,還是席元衡扶住了他,鎮定道,「父親莫要擔心,或許寧首輔和阿晚是在回來路上被什麼事耽擱了,此事不能聲張,還是面見陛下之後再從長計議。」

  席存林深吸一口氣,「速速進宮,寧大人今日早朝定是去不了了,還要先尋個藉口。」

  這日早朝,百官之首的位置空著,宣武帝說寧端傷勢復發,請休一日,百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想不明白在這個重要關頭上寧端突然缺席早朝,究竟是某種暗示還是單純的傷情。

  唯獨知道其中內情的幾人低頭竊喜,俞家家主更是忍不住勾起了嘴角:哪怕寧端再厲害,還不是因為一個女人跌了大跟頭,眼看著性命都丟了!

  寧端的功夫是厲害,可將軍派去的人多,又手中握著席向晚,寧端哪怕長了翅膀也逃不出去。

  誠如俞家家主所想,寧端這早朝一缺席,就連續缺了四日。

  別說滿朝文武開始懷疑寧端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就連席元衡也坐不住了——任是誰家親妹妹被擄走四五天杳無音信,都會坐不住的。

  寧端「二度養傷」第四日,席元衡退朝後便閃身和其他官員走了個不同的方向,直奔宣武帝的御書房而去。

  蘇公公見到席元衡時一臉苦笑,他細聲道,「裡頭有人在呢。」

  「誰?」席元衡皺眉。

  蘇公公還沒來得及答話,御書房頭就有人猛然抬高了聲音,怒氣衝衝道,「這樣的信都送到我手裡了,陛下還要再查什麼?一定是他的舊部知道了當年的那件事,才會想加害於寧端,陛下不出手,我就自己帶人出城去找,我不信找不到他的人!」

  席元衡聽出那是什麼人的聲音,他垂眼往側旁走了幾步,而後很快御書房的門就被人從裡頭拉了開來,嵩陽大長公主闊步而出,她的目光在蘇公公和席元衡身上一掃而過,快步離去,裙角翻滾得像是金色的波濤。

  「外頭是誰?」宣武帝揚聲問。

  「陛下,臣席元衡。」席元衡沉聲道。

  「進來吧。」宣武帝的聲音並不意外。

  席元衡吸了口氣,抹平自己臉上的表情,轉身進了御書房。

  「剛才的,你也該聽見了。」宣武帝手中舉著卷宗,目光在席元衡身上落了一會兒,像是在打量端詳他,「你倒還算沉得住氣。」

  「臣想,陛下一定知道什麼臣不知道的事情。」席元衡沉聲道。

  宣武帝笑了笑,「你妹妹和寧端沒事。」

  席元衡一驚,立刻抬眼,「陛下何以如此肯定?」

  「朕就是知道。」宣武帝耍賴似的一揚眉毛,他道,「你如今也算是朕的半個心腹了,難道還不知道朕最喜歡用的是哪一招?」

  席元衡愣了一會兒,才試探道,「韜光養晦?」

  宣武帝隨手撿了個桌邊的小玩意兒扔他,「朕現在是皇帝了,還韜什麼光養什麼晦!」

  席元衡腦袋一偏便躲了過去,思慮半晌,恍然點頭,「臣明白了。」

  「明白就好。」宣武帝一幅孺子可教的表情點了點頭,「那你現在回頭去追皇姑母,還來得及趕上。」

  席元衡領命正要轉身走,宣武帝又補充道,「別叫她發現你了,知道嗎?」

  「是。」

  席元衡立刻掉頭就去調了人手不遠不近地墜在了嵩陽的身後,發現她果然是帶人直奔城外,去往差點射到錢管家腦袋上那一封信上寫的地點。

  要查寧端和席向晚究竟是如何不見的,這確實也是最適合的起步點了。

  席元衡悄悄隔著一段距離追在大長公主府眾人之後,一日不到的功夫跑了好幾個地方,還沒見到寧端或者席向晚的一根頭髮,反倒是發現了除了他之外,還有一批人在附近留下過痕跡,看起來還十分新鮮。

  席元衡疑惑地低頭檢查周圍那些幾乎看不出來的枝葉折斷處,判斷出有一批人似乎幾個時辰前剛剛從這裡經過,身上還攜帶著利器。

  這究竟是寧端,還是別的什麼人?

  席元衡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就聽見前頭傳來一聲驚呼,立刻扔下手上的葉子帶人衝了上去,發現居然有人正在攻擊嵩陽的人馬,二話不說便帶人也殺了上去,立刻打破了平衡。

  襲擊嵩陽的那批人明明陷入劣勢卻全然沒有要退走的意思,一個個悍不畏死,似乎打定了主意就是要從人群中取嵩陽的性命。

  看出他們的目標就是嵩陽,席元衡果斷殺入重圍搶到嵩陽身邊,護住了這位大慶第二尊貴的皇室成員。

  嵩陽臉色煞白,卻沒有恐懼之情,她緊緊盯著眼前戰局,一字一頓道,「果然是你,雷新錄!」

  在人群中拼殺得最凶的那人終於停下動作,抬頭看了嵩陽一眼,他沙啞道,「我是來帶你去給將軍陪葬的。」

  「你傷的是寧端!」嵩陽厲喝,「誰給你的膽子動他?」

  「他更是早該死了!」雷新錄眼神一銳,他振臂砍倒一個到他面前的護衛,提著戟堅定不移地朝嵩陽走去,「你以為你做下那等令人不齒的事情,難道將軍從來都不知道?」

  嵩陽毫不動搖,「他不動手,便說明了一切。」

  「將軍喜歡你,不許我們動你。」雷新錄啞聲冷笑起來,那聲音彷彿是從地府裡爬出來似的,「將軍已經走了這麼多年,現在是時候讓你得到報應了。寧端那個孽種已經死了,下一個就是你!」

  席元衡聽了個半懂,也不知道當年嵩陽究竟做了什麼對不起征西大將軍的事情,才會導致這位征西大將軍的舊部這麼多年後還要殺上門來尋仇。

  而「孽種」兩個字讓他心中隱隱約約浮現出了一個決不能說出口的猜想。

  席元衡只得握緊了武器,看著雷新錄一步步靠近過來,他尋思自己也不是雷新錄的對手,正在想著如何帶嵩陽脫身之時,一道如同銀翎的箭矢從不遠處勁射而來,直取雷新錄的後心。

  雷新錄察覺到身後勁風,可那箭的速度卻遠遠超出了他的想像,只不過堪堪轉過小半張臉,就被箭矢貫穿了後心,整個人往前跌倒在了地上。

  席元衡愕然抬頭,見到周圍又衝出了另一批裝備精良的士兵,其中卻有好幾個熟面孔,叫他長長鬆了口氣——這是都察院的人!

  更讓席元衡驚喜的是,士兵之後從林中走出的,竟是安然無恙的席向晚和寧端。

  席向晚隔著十幾步的距離朝席元衡點頭笑了,而她身邊的寧端手掌中正握著一張通體漆黑的長弓,顯然剛才那一箭就是他射出的。

  三打一又群龍無首,很快戰鬥就有了結果,寧端甚至沒上場,他只握著席向晚的手在旁等著一切結束,才走到了雷新錄面前。

  一箭穿心,雷新錄已經沒了氣息。

  「大長公主。」寧端對嵩陽行了禮,那仍舊是過於禮貌的態度叫嵩陽停住了衝上前去的腳步。

  她怔了一會兒,抹過自己的眼角,才低聲道,「你沒事就好。」

  席向晚看看寧端,笑道,「殿下沒事就好。」

  嵩陽恍然看了她一眼,回了個勉強的笑容。

  寧端有條不紊地著人清點地上屍體傷者,又點了席元衡帶著一部分人護送嵩陽回城,這幅公事公辦的態度讓嵩陽想和他搭話都找不到理由,只得默不作聲地走了。

  「你也覺得我太孩子氣?」

  聽見寧端的問話,席向晚忍不住笑了。

  這幾日她和寧端掩藏自己的行蹤,為的就是引雷新錄出來——他是征西大將軍的忠心下屬,戰功赫赫,征西大將軍死後便自請解甲歸田,誰知道竟心中仍然在為征西大將軍抱不平?

  哪怕是席向晚,也沒想到雷新錄在「殺死」了寧端之後,居然還想對嵩陽下手,剛才看那架勢,他幾乎是打算拼了自己的性命和嵩陽同歸於盡的。

  這是個忠誠之人。

  嵩陽和先秦王兩人當年做的事情,也確實並不厚道。

  可誰叫席向晚是站在寧端這一邊的呢?

  席向晚稍稍用勁拉扯兩人握在一起的手,見寧端面無表情地轉過來,才道,「方才是你救了大長公主,她自會想明白的。」

  寧端沉默著捏了捏她的手心,半晌才道,「曾經也有人想殺我過,在我很小的時候。」聽雷新錄方才的意思,這其中恐怕少不了他動手的次數。

  席向晚看看周圍,見到士兵們都專心幹著自己的事情,便含笑執起寧端的手親親他的手背,笑道,「我說了,我會護好你的。」

  寧端卻沒有立刻露出笑容,他用一種席向晚看不明白的眼神凝視她片刻,才輕輕歎了一口氣,「我知道。」

  席向晚護著他、救了他的性命,卻不僅僅只是這一次而已。

  有些席向晚記得,有些是她不記得的,寧端卻全都記得清清楚楚。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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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中)

  寧端上輩子究竟為什麼死,席向晚覺得自己或許永遠也不會知道答案, 因為她不準備讓同樣的事情在這輩子再重演一次。

  如果世家想將手腳動到寧端頭上去, 席向晚就會叫他們嘗嘗什麼叫自作苦吃。

  殿試第二日結束便立刻出了結果:虞傳憑著傷上加傷的身體連中三元,成了新科狀元郎。

  聽見遊街的動靜時,席向晚也出去看了一眼。

  虞傳一臉病容騎在最前面的馬上, 被衣服襯得臉上映出了些血色, 嘴唇緊緊抿著, 看起來頗有些不苟言笑的樣子。

  在見到人群中無法忽視的席向晚時, 虞傳眼神終於動了一動,在馬上朝席向晚行了一禮。

  席向晚也含笑朝他微微頷首。

  兩人互相致意的動靜卻引起了一旁探花郎的注意,他跟著往後看了一眼,見到席向晚時,俊俏溫和的臉上露出了驚豔之色,「虞兄,雖說我沒見過聞名遐邇的汴京第一美人,但只看剛才那位, 我就知道定差不到哪裡去!」

  榜眼在旁呵呵一笑, 「誰說你沒見過?這不是剛見了麼!」

  探花郎睜大眼睛,立刻回過頭去再看, 卻發現原處已經沒有了麗人的身影,不由得長長歎息,「寧大人能娶得這樣的國色天香,運氣可真好。」

  席向晚卻是在虞傳等人經過自己面前時,突然察覺到一陣惡寒, 彷彿是被什麼惡意之人從暗中緊緊盯住了似的,那詭異的感覺叫她微微打了個寒顫,視線下意識地在身周搜尋起來。

  翠羽見勢立刻將席向晚帶回了寧府中,她早就得了寧端的命令,在這人群之中自然有些緊張,「夫人,怎麼了?」

  「好似有人盯著我。」席向晚駐足了一會兒,發覺那視線的感覺已經完全消失,搖頭道,「外頭人太多,我也分辨不清。」

  「夫人還是少出門了。」翠羽擔憂道,「外頭人多眼雜,只我一人在夫人身邊,還真有些放不下心來。」

  席向晚不置可否。

  翠羽可太瞭解席向晚這時候不答話是什麼意思了——那就是席向晚根本不打算這麼做的意思。

  翠羽深深歎了口氣,「夫人,至少若您要出去,身邊多帶幾個人?」

  「嗯。」席向晚這才點頭,「承洲回了嶺南,可以使喚王騫來,再另外準備幾個,萬無一失。」

  原來她萬事自己一肩挑,自然偶爾冒險得很,可現在她是寧端的妻子,未免他擔驚受怕自己也受了干擾,席向晚不得不將自己嚴密保護起來。

  ——如果真有人想對她不利,那她在明,自然是只能受著、也最好受著了。

  等對方從暗處跳出來的那瞬間,優勢蕩然無存,那就是席向晚反擊的時候。

  不過席向晚耐心等了數天,外出兩三次,竟一次也沒能將對方釣出來,可見要麼是背後之人十分沉得住氣,要麼就是席向晚那日的感覺出了錯。

  席向晚卻是十分相信自己直覺的,這直覺救過她好幾次的命。

  被人用陰森森帶殺意的眼神注視著時,哪怕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席向晚也知道自己絕不會忽視那如刺在背的感覺。

  晃了兩次沒引蛇出洞後,席向晚也就安靜了下來。

  有的是對方急的時候。

  殿試一出結果,席元清和席元衡在第二日就於早朝將兩次會試的考生答卷對比呈了上去。

  上頭不用多說,正是二月時豪族子弟們強行頂替寒門考生成績、將其堂而皇之據為己有的證據。

  能查得這麼快,還得多虧了太醫院裡諸位嗑多了樊家發放福壽膏的豪族子弟,他們一個個在犯癮的時候,問什麼答什麼,叫席府兄弟節約了不少的功夫,卻是不足為外人道了。

  宣武帝冷笑著一個個將望族族長的名字點出來問話時,被點名之人便滿頭冷汗噗通一聲跪到地上連聲辯白,一個個全是一口咬定說自己家族絕不可能做出這等毫無廉恥之心的事情來的。

  宣武帝看著跪了大半金鑾殿的朝臣,突地又笑了笑,他輕聲漫語地說,「你們難道覺得,朕只打算查今年的事情,所以只要抵賴便可萬事太平?」

  俞家家主的冷汗順著下巴劈裡啪啦地落到了地上,他甚至沒膽子伸手去擦。

  刺殺虞傳的計劃失敗,這個小翰林看著就是要飛升的架勢,他恨極之餘還得若無其事地和對方示好,表明自己沒有追究兒子荒唐事的意思,這也就罷了,宣武帝這幅要徹底清查會試舞弊的架勢讓俞家家主有些腿軟。

  他絕望地意識到,宣武帝是真要拔起不聽話世家的根了。

  ——世家在暗中做手腳將寒門學子的名次占為己有這事兒,早就已經是某種不成文的規矩,每年都要頂替掉幾十上百人,寒門一鬧,世家就私底下用手段壓。

  中舉的人中世家子弟越多,朝中世家勢力便越盛,從而寒門的抗爭更無法上達天聽,永惠帝最後幾年裡雖有心改變,卻也無處著手,只私底下和親近之人感慨萬千地提過。

  已經是十幾年的規矩了,真要徹查起來,不知道得擼下多少當年靠著別人的成績參加了殿試的人來。

  俞家家主心中亂成一團,醞釀許久說辭卻不敢去當那出頭鳥,視線在身旁胡亂地轉來轉去,尋找著能開頭的那人。

  可誰也不敢。

  ——寧端就站在百官前方,求饒辯白聲中,他一言不發的態度說明了一切。

  這人即便不配刀也是能頃刻之間殺人的角色,先帝甚至准他御前殺人,誰敢去觸他的黴頭?

  俞家家主也不敢,他將頭又埋低了一些,腦中閃過了前些日子登門拜訪的那個神秘人所說的話。

  如果那些話屬實的話……寧端根本就不能坐在這個百官之首的位置上!

  *

  宣武帝下令徹查會試舞弊,無論是多少年前的考生,只要認為自己成績有誤,統統可以到汴京城重新開封要求閱卷。

  這一來就熱鬧了,大慶上下數不清的各路考生都抱著一線希望趕往汴京城。

  這成千上萬的考生就不是世家能出手全攔得下來的了。

  俞家家主自從那日早朝下來之後面色便陰沉不已:這一次俞家參加會試卻落榜的十四名子弟中,有名次相差離譜的十人被宣武帝下詔禁止參加接下來的三次會試,那可是十年!

  罰的銀錢粟米便也算了,這一來卻要導致世家們在人才的遞進上斷層了。

  這就像做生意的人手中突然沒了能動用的錢,那生意做得越大,就越容易崩盤。

  俞家家主恨得咬牙,想到這一切都是寧端督辦主查的,便忍不住想將他除之而後快。

  但當了多年世家家主,他並不是個愚蠢之人,在知道了寧端的秘密之後,他也不打算自己親自動手,而是準備隱居幕後,叫那神秘人自己去對寧端動手。

  ——等寧端一死,朝中必然大亂,區區一個武晉侯府怎麼能穩得住局勢?

  到那時,就看誰的手段狠,能在混戰之中站到最後,世家佔據著朝堂的大半,又能先做準備,是斷不會輸給那些泥腿子的。

  他想得是很好,卻不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早就被都察院看在了眼中。

  「這神秘人拜訪了數個實力強勁的世家,卻一直行蹤詭異,查不出此人身份。」王虎百思不得其解,「難道是樊家的餘孽?」

  「未必。」寧端思忖片刻,將列出的六個世家名字挨個看過去。

  席向晚也在書房裡,正要去寧端手邊取一支狼毫,並不忌諱地立在寧端身旁看了幾眼,忽而道,「我能看出其中四家人的聯繫。」

  「夫人,這些世家通常通婚,都是互相有聯繫的。」王虎愣愣道。

  「不。」席向晚搖了搖頭,她拿著一支極細的工筆蘸了墨,將排在第一和第四的姓氏連了起來,「這兩家是世代交好,高祖那時就有沙場過命的交情……而這家的祖籍是在南洋,那處正好是當年前兩家的軍隊駐紮之地……至於這家原先並不起眼,是高祖曾經青眼賞識過其中一位文人,將他提拔成了隨軍的軍師才一戰成名,家族隨之振興……」

  她的筆尖在最後兩個姓氏上懸空點了點,道,「這兩家人我卻不清楚了,或許另有原因?」

  寧端卻握著她的手將其中一個姓氏劃去,指向另一個姓氏,「李家早已名存實亡,他們依附的是岑家。」

  「可岑家又和……」席向晚說著,突然停了下來,她謹慎地想了一會兒,才道,「若我沒記錯,岑家當年險些受沒頂之災,有人力頂壓力替他們翻了案。」

  「這我也知道,」王虎終於插上了話,「說是當時河西軍中有個將軍癡戀岑家姑娘,請動了征西大將軍在先帝面前說話,才將岑家保了下來,後來一查岑家果然是無辜的,免了一場滅門。」

  席向晚輕輕地將工筆架到了一旁,反手握緊寧端的手,「是餘黨……卻不是樊家的。」

  寧端握著她的手,低低嗯了一聲。

  王虎屏氣凝神思索了半晌,大驚,「這六家連在一起……指向的全是當年的征西大將軍、嵩陽大長公主的駙馬?!」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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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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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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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4 19:03:08 |只看該作者
番外二(上)

  寧端養傷的日子裡,虞傳和宣武帝已經搞了一場大事出來。

  他們將所有二月參加會試的考生全數召回, 只要還是活著、沒病沒痛的, 要麼回汴京貢院,不便趕回的便在各地的地方貢院就地集合。

  而後,這所有的考生都重新考了一次徹頭徹尾的會試。

  會試重考來得突然, 試題是秘密出的, 除了極少數人外根本沒透露出去風聲, 等到召集令張貼出來的時候, 許多考生立刻就慌了陣腳。

  ——這卻也正是虞傳和宣武帝的目的所在。

  前一次會試有營私舞弊?那這一次便在沒人能提前準備的情況下重考!

  根據虞傳所說,許多世家子弟自己考不得好名次,便在會試時通過手段將其餘沒有背景的考生成績取而代之,堂而皇之地用著別人的名次答卷進入殿試,這幾乎是個約定俗成的規矩,多年來做得隱秘不曾被人發現,因而許多有錢有權人家的考生甚至都不學習,只等著會試時亂寫一場, 有恃無恐。

  可這一回等待到開考的消息傳開時, 這些魚目混珠之人根本就連準備的時間都沒有了。

  雖說別人寒窗苦讀十幾年的功夫,想要幾個月之間補回來, 本來也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一時間,朝野上下支持的支持,反對的反對,民間也亂成了一團,若不是樊家的勢力早已被剷除了絕大多數, 寧端又傷勢初癒回歸朝堂,還不知道會發生些什麼。

  宣武帝的態度極為強硬,重試一事沒有商量的餘地,在詔令頒佈下去之後不過區區五日,大慶史上唯一一次會試重考便開始了。

  虞傳本人也是參與了這次重考的人之一。

  在考官們抹著滿頭冷汗加急閱卷定奪名次的同時,宣武帝又做了第二件大事——他將勾欄瓦肆中所有的行當營業都下令停業修整,並頒佈了對勾欄瓦肆間大小生意的管理細章。

  這章程由宮內禁衛帶著張貼在勾欄瓦肆的所有入口處示眾,日夜持刀把守。

  只要是識字的人,在看了這些公告之後便能想得到一件事:這樣長且詳細的章程,絕不是一朝一夕之間能寫得出來的。

  「陛下一定已經在暗中籌備許久了。」席元衡讚揚道,「此次雷厲風行,遠無外憂,一定能一舉肅清朝中的蛀蟲!」

  席向晚懷中抱著小侄子逗樂,聞言眼睛也不抬地道,「總有人藏得深,這次只要能將陛下威信立足,其實就很足夠了。」

  席元衡皺了皺眉,他道,「你不看好陛下?我可聽說這回陛下是志在必得。」

  「成效定然是有的,且是大成效,未來定會記在史書中。」席向晚被小侄子握住了手指,不由得微微笑了起來,話語也顯得平和柔軟幾分,「可就算是再密的網眼,也會有魚逃出去的。再者,朝中勢力若是一面倒,對陛下來說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那樣的朝堂一來不可能存在,二來即便真的存在,也會即刻崩塌。

  席元衡若有所思地支著下巴想了一會兒,正要發言,就見到齊氏從外頭來,笑著道,「寧大人來接阿晚回府了。」

  他無趣地撇了撇嘴,「今日不用晚飯了?」

  「今日不行,我答應給他做飯的,東西都在後廚呢。」席向晚有些依依不捨地將小侄子交到齊氏手裡,最後對席元衡道,「莫擔心,有二哥三哥幫襯著,這次不會起什麼大風浪,大哥只記好我先前同你說的那些就行。」

  「行,我知道了。」席元衡乾脆地應了聲,起身送席向晚到門口,就見著寧端。

  年輕首輔的面上有了淡淡的血色,看著傷勢已經沒有了大礙,甚至原本淩厲的下頜線還稍稍被養得柔和了一些。

  席元衡目送著寧端和席向晚離開,摸了摸下巴才轉頭回了武晉侯府裡頭。

  「寧端。」席向晚上馬車不久便打起簾子喚他,「在虞傳身邊放人了嗎?」

  「四個人暗中保護,都是好手。」寧端頷首。他原本只安排了一個人保護虞傳,還是擔心他被俞家報復,但席向晚既然提了,便又多配三個人過去。

  左右虞傳是個不通拳腳的書生,他全然不知道自己身邊是不是跟著人。

  席向晚卻是對虞傳上輩子的早死有些可惜,她從史書中看到這人的許多政見同寧端都是合的,這輩子他若是能活下來,或許能好好當寧端的副手。

  虞傳自然不知道自己身邊跟了四名都察院的精英好手跟隨,他兢兢業業考完了會試便安心回家養傷等成績,心中甚至還有些納悶怎麼近期再沒有世家子弟上門來找他麻煩了。

  對於會試的名次,他卻是沒有太多擔心的,他實在太明白自己是一定能夠中舉的了。

  若是中不了舉,那只能說明宣武帝辛辛苦苦籌備的第二次會試也同樣失敗告終。

  放榜那一日,喜報傳到虞傳家破院子門口,他果然是會元。

  虞傳聽了許許多多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恭喜,耳朵裡幾乎只剩下「連中二元」這四個字了,忙了一天才靜下來。

  他卻不知道已經有人在暗中瞄上了他。

  「這次一放榜,我們全家的臉面都給丟完了!」俞家家主大發雷霆,「參考的俞家子弟一共十六人,居然只有兩人中舉,瞎子也能看得出端倪來!」

  有俞家的其他人在旁邊皺著眉,「這次重考做得滴水不漏,一定是陛下早已經起了疑心,才趁著這次機會動手,這是想將世家一網打盡。」

  「前幾個月各州掉的人頭好似在他眼裡還不夠多似的——這新帝上任,眼看著手裡人命就要比先帝登基時還多了!」

  「寧端畢竟也是寒門出身,父母不詳之人,陛下初登基,最喜歡用的自然就是這些沒有根基的人。」俞家家主深吸了兩口氣,才緩緩冷靜下來,他喃喃道,「樊子期倒是有句話說得沒錯,等樊家沒了,陛下就要拿世家開刀了……」

  「汴京城中世家諸多,他難道能一個個管得過來?」有人不以為然道,「不過是雷聲大雨點小罷了。照我看,這次的事情很快也會了了。」

  「蠢貨!」俞家家主瞪起了眼睛,「你以為宣武帝還是從前那個玩世不恭的四皇子?他和樊家打這一場,又對勾欄瓦肆下手,難道真只是為了整頓?他缺的是錢!」

  「先帝在世時,皇家可……」

  「那是先帝!宣武帝登基時,眾多世家幾乎沒有看好他的,都在暗地裡刁難對付過他,難免他記在心中,如今有了正當理由,豈不是要一一報復?」俞家家主重重一捶桌面,「就連我兒也被都察院帶走至今沒有放回來,連見都不能見上一面,眼看著是當做質子按下了!」

  「這……」有人猶豫道,「聽說是先前那黑漆漆的安神膏對身體不好,太醫院帶去的也不止是他一個……」

  「你仔細想想!」俞家家主恨鐵不成鋼地搖著頭,「被帶走的人裡面,難道有一個是寒門出身的?不都是世家豪族的子弟,這其中大部分還都是嫡枝嫡長的?還不是宣武帝和寧端趁著這個藉口,在堂而皇之地扣人質?」

  俞家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沒人說話了。

  俞家家主站起身來,他沉聲道,「諸位聽我一眼,無論你們信也好不信也罷,二月我俞家十六名子弟全部中舉,重考卻只有二人中舉,名次也低了許多,這在都察院眼裡已經是十足的罪證,定然是要來嚴查的。其二,大家可別忘了,前些日子出入貢院徹查此事的人,正是武晉侯的兩個兒子,寧端夫人的親生哥哥!這還不是宣武帝重用他們、打壓我們的證明?各位如果抱著僥倖之心,從此以後只怕是要每況愈下,不止俞家,汴京城中剩下的世家也不會再有從前的威望了!」

  鴉雀無聲中,俞家家主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繼續說了下去。

  「這次會試頭名的虞傳,就是如今宣武帝看中的心腹,我兒被抓、會試重考,全部都有此人的出謀劃策。若是等到他去殿試,恐怕連中三元的也就是他了。此人對世家恨之切,決不能讓他就這麼平步青雲,否則後患無窮!」

  汴京城裡,有著和俞家類似想法的人並不在少數——宣武帝前月那場願者上鉤的釣魚之計引出了二十個暗藏禍心的家族,他為了立威,已乾淨俐落地將這二十家的人殺的殺,貶的貶,雷厲風行,一個也沒留下來。

  這果決的手段叫汴京城中當時沒出手的人都縮著脖子慶倖起來——還好樊子期來的時候,沒聽信他的花言巧語,否則如今血染汴京城的,可就是自己的頸中血了!

  這些人或許參與了舞弊的,已在雙手發抖地寫請罪書;沒參與舞弊的,則是鄭重告訴家人要低調行事,切莫引起都察院的關注。

  還有一小撮人,他們想的是不一樣的事情。

  全天下,難道只有樊家人知道啟帝留下了寶藏嗎?當然不是。

  樊子期和樊家人四處走動的時候,多少透露出去一些風聲,讓某些腦子靈活的家主們意識到了寶藏的存在。

  而樊子期死的那一日,誰都知道他入汴京之後不直搗黃龍,反而先帶人去了太行宮,最後在那處伏誅。

  雖然樊子期是死了,但他的死留下了一條明晃晃的、讓野心家無法抗拒的道路——啟帝寶藏中一定藏著什麼和稱帝有關的東西,樊子期才會將他放在首位,迫不及待地趕去。

  有人就在暗中打起了寶藏的主意。

  「太行宮半夜見了賊人的蹤跡?」席向晚聽見這消息時揚了揚眉,「沒抓住人?」

  「陛下又不在太行宮,那裡頭只有些宮人內侍罷了。」翠羽道,「也不知道什麼賊膽子這麼大,敢去陛下的行宮裡行竊?」

  「丟東西了?」席向晚問。

  「這倒沒有,或許是被發現太早來不及。」翠羽搖搖頭,「再說了,裡頭都是打了內務的東西,就算偷了,那也賣不了啊?」

  「你忘記太行宮裡還有個密室了。」席向晚淡淡道。

  翠羽睜大眼睛,但很快又反應過來,她道,「可那密室裡頭的東西,陛下也沒動過就封存起來了,如今那玉印也被毀了,以後可再也打不開了。」

  「你我知道,但或許有人不知道呢。」席向晚斂了嘴角笑意,她靜靜想了會兒,道,「殿試安排在什麼時候?」

  「就是明日了。」街上人人討論的都是這個,翠羽想不記住也不成。

  席向晚停下手上繡花,她輕蹙了眉,總覺得好像有兩條線能連在一塊兒,卻怎麼想也抓不住這兩根線頭,思慮半晌只得往縝密裡做平時的安排,「看好虞傳。」

  「夫人放心。」翠羽滿懷信心道,「我去問過是哪幾個人,只要虞傳不出汴京城,他遭不了什麼難!」

  寧端和翠羽連番擔保,席向晚也就放下了心來。

  明日就是殿試,如果真有人要對虞傳動手,那定然是在今夜了。否則等虞傳上了金鑾殿被宣武帝欽點,那炙手可熱的新科狀元可沒那麼好下手。

  是夜四更天的時候,果然有人匆匆來寧府向寧端稟報說虞傳遇刺。

  寧端小聲將被驚動的席向晚安撫回去,才輕手輕腳起身出院,翠羽跟著去聽了一耳朵,悚然一驚便回院喚醒了席向晚,「夫人,那虞傳果然今夜裡遇刺了!」

  睡得安安穩穩的席向晚立刻也睜開眼睛撐出幾分清醒,「如何?」

  「身上全是血呢,刺客當場被捉,也不知道明日他還能不能去殿試了。」翠羽皺著眉將自己聽到看到的一股腦倒了出來,「剛才我在外邊見他,似乎神智清醒,還能一五一十地和大人說當時的狀況。」

  「他就在外面?」席向晚撐起了身,正準備出去看看,寧端卻已經三步並作兩步從屋子外面進來,將她按回了床上。

  翠羽立刻識趣地退了出去。

  見到寧端眉間並無沉鬱之色,席向晚放鬆了幾分,順著寧端的力道側躺回去,枕著自己的手背看他,「虞傳無大礙?」

  「小傷,包紮一下就好,殿試也去得。」寧端頓了頓,又迎著席向晚的眼神道,「去的刺客不止一人,似乎早知道虞傳身邊有人保護,我有些擔心你。」

  「不應該啊……」席向晚正喃喃說到這裡,突地腦中靈光一閃,終於將兩根迷路的線頭接在了一起。

  她原本還殘留了兩三分的朦朧睡意一瞬間從腦中飛走,背上一涼,知道了自己先前究竟忘記了什麼。

  寧端上輩子的死日,可還沒過去。

  席向晚只想著如今外憂內患都幾乎除了個乾淨,宣武帝顯然又沒有對寧端起殺心,那寧端的殞命危機自然已經過去,卻忘記了還有世家明目張膽將虞傳刺殺這一事。

  ——世家!他們如果聯和起來,也確實有著傷到寧端的能力。

  席向晚下意識地伸手摟住寧端脖頸靠進他的懷裡,微微顫抖地吐出了一長口氣息。

  寧端乾脆將她打橫抱起來送到床榻裡面,自己跟著躺了下去,安撫地親吻她的額頭鼻樑,「你想到了什麼?」

  「你我都要小心。」席向晚慢慢道,「怕是背後之手不止沖著虞傳而去。」

  「自然。」寧端的聲音很低,幾乎貼在席向晚耳旁,他沉穩道,「不必擔心,我身邊人多。」

  席向晚嗯了一聲,將自己整個擠進了寧端的懷裡,埋首在他頸旁沉默片刻,才道,「我會護著你的。」

  寧端失笑起來,胸腔微微的震動貼著席向晚的肩膀傳到她心窩裡,「那你也要替我護好你自己。」

  「一定。」席向晚抱緊了寧端,汲取著熟悉的氣息,才緩緩重新生出了睡意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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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4 19:02:50 |只看該作者
番外一 乞巧(下)

  汴京城裡家家戶戶的燈還沒點起來,席向晚和寧端就已經準備出門了。

  寧端有許久沒騎上馬了, 一出門便見到他的坐騎就在門外車隊旁, 頓時出了一口氣——看來,今日席向晚應該是許他騎馬去武晉侯府了。

  他感慨地摸了摸似乎因為被冷落而在鬧脾氣的馬兒,又看向正在有條不紊將物品禮盒一一搬到馬車上的寧府下人。

  席向晚說臨時忘了東西, 又回院子去拿, 錢管家就站在寧端不遠的地方指揮著眾人各司其職, 看起來有板有眼的。

  然後, 在席向晚回來之前,錢管家小步小步地走到寧端身旁,壓低了聲音喚他,「大人,大人。」

  寧端撫著馬兒後頸的鬃毛看他一眼。

  錢管家一幅諱莫如深的神情道,「大人知道今日是什麼日子麼?」

  寧端初一時還沒反應過來,現在當然知道了,「女兒家的乞巧節。」

  錢管家連連點頭, 又循循善誘道, 「您還記不記得元月裡的時候,你和夫人去燈會, 那會兒是不是見到有婦人在摸城門上的釘子?」

  寧端頷首。

  那時候席向晚沒告訴他那些婦人在做什麼,他後頭問了王虎和錢伯仲,這兩人都是支支吾吾不肯明說,寧端只當是什麼不便開口的忌諱隱私,便沒有再問。

  錢管家做賊似的左右看了兩眼, 對寧端道,「大人,釘通的是丁,摸釘求子啊!」

  寧端一怔,頓時反應過來為什麼他得不到個答案了。

  「大人,那種生……」錢管家又提示道。

  寧端一時還沒明白錢管家在說什麼,轉眼見到他正在用手比劃一個方方的盤子,突然就領悟了:武晉侯府送來的殼扳,席向晚在裡頭種的粟米,那叫種……生……

  他猛地將王氏特地趕工將這殼扳做出來送給席向晚的意思是什麼了。

  席元衡的長子呱呱落地,四兄妹裡面第二個成親的便是席向晚,王氏自然是將注意力轉到了寧府。

  寧端低頭咳嗽一聲,擺擺手就打發錢管家走了。

  錢管家見寧端會意,也脖子一縮,假裝若無其事、裝模作樣地去檢查馬車上的大包小包放得安不安穩了。

  而寧端心浮氣躁地撫了一會兒坐騎,靜不下心來,垂首長長歎了口氣,轉而伸手去摩挲掛在腰間的冰冷佩刀。

  他同席向晚成親已經有三個月了,還沒有圓過房。

  一開始是寧端覺得兩人成親也帶著幾分虛假和協議的意味,便規規矩矩只守著她睡覺;等兩人互通心意之後,卻很快就是樊家造反和他的受傷,席向晚盯他盯得緊,抬個手臂都大驚小怪的,叫寧端實在是不敢輕舉妄動。

  他偶爾抱席向晚時嬉戲的動作大了,席向晚都立刻蹙著眉喊停——天知道寧端早受過比這重得多的傷,也從來沒這麼小心將養著過。

  而本該今日來的御醫,又得再拖八天才會再來寧府。

  他最少還得再等個八天才能解禁。

  寧端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怎麼?」席向晚的聲音自不遠處響了起來,「你也忘記了什麼事情?」

  寧端想得入神,竟沒聽見她的腳步聲,愣了愣才抬起頭,見到小妻子婚後仍舊同婚前一樣嬌豔多姿,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克制欲念,「……沒什麼,不是今日的事。」

  席向晚揚眉,上前碰了碰寧端的臉頰,道,「騎馬慢一些,你傷還沒好。」

  傷真的好了。

  寧端又在心中無聲地歎了口氣,送席向晚上了馬車,才自己翻身上馬,一行人朝著武晉侯府的方向而去。

  汴京城這日比前幾日還要熱鬧,街上走來走去的大多都是結伴的姑娘家,越是臨近晉江河邊的時候,說話聲就越多起來。

  席向晚打起簾子瞧了眼,果然見到沿河的地方有許多姑娘家緩緩行走,她們有的手裡也提著花燈,只是樣式同元月時不太一樣。

  零星的燈火點綴在河邊,像是夕陽餘暉剩下的一點星子。

  席向晚支頤靠在馬車的軒窗邊看了一會兒這國泰民安的畫面,突然就想起了幾個月前她和寧端去逛燈會時的場景。

  她那時候還滿心想著要等樊子期等人死透了才告訴寧端自己也喜歡他呢,結果根本沒來得及等那麼久,自個兒的耐心就被他勾得告罄了。

  不過說起了花燈……她好像又想起一件先前忘掉的事情。

  想想寧端的傷已經幾乎痊癒,再想到他這日早上滿懷期待等著御醫過來宣佈他傷勢無礙,卻等到的是御醫跌了一跤需要休養的消息時的委屈表情,席向晚忍不住笑了笑。

  她靠在自己的臂彎裡端詳騎馬行在馬車旁的寧端,見他果然很快察覺到她的視線轉臉望過來,甜甜地朝他笑了一笑。

  席向晚原想著寧端這時候大約會紅了耳根扭開臉去,卻不想現實和想像不太一樣。

  寧端確實輕咳一聲撇開了臉,但一瞬都不到的時間裡他又扭了回來,輕輕一拽韁繩讓馬兒靠近了馬車。

  接著,高頭大馬上的英俊男人彎下腰來,按住席向晚的後腦勺輕輕咬住了她的嘴唇。

  沒想到大庭廣眾下寧端居然做出了這種事,席向晚睜大眼睛下意識地就往後退去,寧端的手卻早就在她後腦勺阻止了她的動作。

  他確實也沒太放肆,不過吮吻片刻後就鬆開了手,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角,低聲道,「難怪夫人愛吃甜食,我也覺得味道不錯。」

  席向晚瞠目結舌,反應過來後伸手唰地將帷裳打了下去,將寧端的面孔隔絕在了外頭,捂住了紅得快要炸開的臉蛋。

  寧端見好就收,街上人來人往,他總不能真的對她做什麼孟浪之事——兩人已經是夫妻了也不行。

  等馬車吱呀著緩緩抵達武晉侯府的時候,從馬車上掀簾下來的席向晚已經恢復了平日裡的表情,和出來迎接的武晉侯府眾人有說有笑地進了門裡。

  初七雖不是什麼賞月的好日子,但對月乞巧穿針等等還是要做的。

  只不過武晉侯府中如今沒有待嫁的姑娘,王家裡頭幾代就出了王氏和席向晚兩個女娃娃,席卿姿和席青容就更是不用提了,到最後還是府中下人裡頭還沒嫁人的姑娘家們飯後一道對月穿針起來。

  席向晚和王氏、席老夫人坐在一道看小姑娘們手忙腳亂地穿針引線,笑成一團。

  她倒是全然沒有自己下場的意思——活了這麼多年,還跟小姑娘們爭高下?萬一爭不贏,大牙都給人笑掉了。

  更何況,她又不是要祈求一門好姻緣的未嫁姑娘。

  她已經有了這天底下最好的姻緣。

  王氏在旁突然悄聲問道,「寧大人的傷怎麼樣了?我看著今日似乎和從前看起來一樣了?」

  席向晚笑著點點頭,「應當是沒什麼大礙了,等御醫下次過來看診了便知道。」

  王氏點頭,她懷中抱著席元衡和齊氏的兒子,眉目慈祥道,「那下一個有消息的,就該是你了。」

  雖然自己連種生求子都做完了,也早就準備好迎接那天來臨,但聽到母親這樣隱晦的催促,席向晚還是有些不自在地低下了頭,轉移話題地伸手逗弄小侄子。

  小嬰兒睜著圓滾滾的大眼睛看她,白淨的面孔上滿是懵懂好奇,全然沒理會席向晚的手指,只盯著她的臉看。

  齊氏不由得笑了,「才幾個月的年紀,就看得出誰好看了!」

  席向晚莞爾,她從王氏手中接過小侄兒,動作熟練地抱了抱他,道,「等你長大,找個比我還要漂亮的姑娘娶回家。」

  「這可難為他了。」席老夫人打趣道,「也不知道那一位汴京第一美人出生了沒?」

  眾人笑成一團,小嬰兒眨巴眨巴眼睛,伸出白嫩的小手一把握住了席向晚的手指,也跟著樂呵呵起來。

  席向晚雖然自己從沒生過孩子,但帶孩子的經驗卻不少,將侄子哄得睡著之後才交還給齊氏送回屋裡去了。

  王氏見她仍然依依不捨地望著齊氏的背影,便道,「這麼喜歡,便自己趕緊生一個。」

  席向晚紅了臉,薄怒,「母親!這麼多人在院子裡呢!」

  王氏不以為然,「男人隔著半個院子,他們能聽得見什麼?」

  半個院子之隔,且耳聰目明地將王氏和席向晚對話收入耳中的席元衡席元清寧端:「……」

  席元衡清了清嗓子,端起了大舅子的架子,「仔細算來,阿晚出嫁至今也有三個月了。」

  席元清頷首,「照理說也差不多該是時候……」

  兩人一搭一唱的,同時用懷疑的眼神看向了寧端。

  寧端頓了頓,不好擺出首輔架子來,只能把酒罈移到三人中間,淡淡道,「喝酒。」

  席元衡和席元清看著那比他們兩個腦袋還大的女兒紅酒罈,頓時臉都綠了——這可是阿晚出生沒多久就埋到院子裡的女兒紅,因為酒性太烈,常人只能喝上一點兒,席向晚出嫁前前後後喝了這麼多次都沒來得及喝完,今天又給搬了出來,這是要把他們都喝死的意思?

  兩人趕緊你一句「首輔大人重傷未癒不便酗酒」,我一句「何況首輔大人今日還要回寧府的,醉了倒是給阿晚添麻煩」地將喝酒的話題給帶了過去。

  而寧端想到晚上又是和席向晚同睡一榻,也克制地沒喝太多酒,生怕情不自禁。

  等時間接近宵禁的時候,寧端和席向晚才啟程回寧府。

  他們動身的時間是確實有些遲了,街上已經沒有幾個人影,倒顯出幾分清淨來。

  席向晚仔細看過寧端神色,和他說了幾句話,確認這人今日沒喝多,才鬆了口氣。

  車隊一路快要到寧府的時候,席向晚終於開了口,她道,「平崇王府少的那幅我的畫,是不是被樊子期拿走的?」

  「是。」寧端答得乾脆,但並不打算告訴席向晚樊子期將那畫寶貴到什麼地方,宣武帝前些日子收繳的時候發現樊子期幾乎是隨身帶著,就藏在那日挾持席向晚去太行宮的馬車裡。

  借著探病的機會,宣武帝把畫交給了寧端。

  可寧端卻不能將這幅畫和剩下的二十三幅畫放在一起,因為他對自己發了誓再也不打開那暗盒。

  「如今你也不需要那些畫了吧?」席向晚似不經意地道。

  寧端垂眼打量她的神色,想要從中尋找出一絲線索端倪,然而什麼也沒能找到,只得按下不捨嗯了一聲。

  「我看夫君自己也畫了不少。」席向晚笑著道,「我樂意被你畫,可不一定樂意被別人在暗地裡入了畫。」

  這句話倒是說到了寧端心坎裡的。

  一想到易啟嶽著人畫這些畫時腦中想的是什麼,再想到生死關頭逃離平崇王府的易啟嶽居然能拋下危機最先來警示席向晚,寧端就知道哪怕是重新定了親,易啟嶽腦子裡也仍然想著席向晚的名字。

  正好馬車這時候已經到了寧府門前,寧端便下馬去扶了席向晚。

  席向晚搭著寧端的手輕巧下了馬車,笑吟吟道,「時候不早了,我先沐浴,你去將畫都拿出來,我們趁夜燒了?」

  寧端沒注意到夜色中妻子的耳朵紅彤彤的,他應了聲卻沒鬆手,拉著她往府裡走,直到兩人不得不分開的時候才放開了。

  席向晚轉身便往院子去了,背影看起來有些匆忙,寧端則是駐足了一會兒直到席向晚的背影消失才慢慢走向書房的方向。

  他有段日子沒在這麼晚的時候進書房了,養傷確實閑得很。

  寧端立在書桌前輕出了一口氣,對自己道:她讓我開的,這不算。

  於是他稍稍彎下腰去,將藏在桌底的暗盒機關打開抽了出來,又將整整齊齊堆在裡面的二十三幅畫一一取了出來。

  還沒取完,他就敏銳地發現暗盒裡出現了一些本不該出現在這裡的東西。

  從畫卷與畫卷的縫隙中瞥見陌生色彩的寧端怔了怔,直接伸手將剩下的六幅畫往兩邊撥開,露出了被壓在底下的物件。

  鴛鴦交頸的荷包、他悄悄買來和席向晚那支一模一樣的桃花簪、還有上元節時他幫席向晚掛到古樹頂上的牡丹花燈,一件都沒有少。

  可它們之間卻明顯被人放進去了別的東西。

  最左邊是一隻看起來新作不久的並蒂蓮荷包,寧端拿起看了一眼便知道是席向晚的手作,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氣。

  ——這都是席向晚放在這兒的,她喊他來,就是為了讓他看這些。

  將荷包交疊放在一起,寧端又拿起了兩支看起來幾乎一致的桃花木簪,上頭的刨花做工相同,但其中一支的簪身光滑,而另一支則在頂端刻著小小的「偏門」二字。

  是席向晚的兩位舅舅被陷害捉走時,寧端送去約席向晚半夜偏門相見的信物。

  寧端將兩隻簪放下,扶著桌面冷靜了一會兒,才緩緩朝最後多出來的那個盒子伸出了手。

  盒子比寧端小臂還長上一些,他將內盒緩緩推出,見到裡面躺著的是一根木杆。

  當那木杆緩緩現出全貌的時候,寧端輕輕倒吸一口氣冷氣,認出了這是一支桃枝燈,腦中一時之間竟空白一片。

  他已經不是上元節時的寧端了,他知道送人桃枝燈是什麼意思。

  儘管已經和席向晚心意互通,可看到這盒子裡席向晚不知道什麼時候塞進去、一一同他私藏的贓物對仗的物件,寧端仍然受到了極大的衝擊。

  她是喜歡他的。

  甚至……或許不比他喜歡她來得少。

  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一點的同時,寧端那雙殺人拿筆都從來不曾顫過的手輕輕抖了起來。他深吸口氣,動作飛快卻異常珍重地將荷包簪子花燈都收入暗盒之中,也沒管桌上那一摞畫,轉頭就往書房外面跑。

  他等不及要見到席向晚,親親她,不熟練地將這世上最好聽的情話都念給她聽。

  然而寧端等到了屋子門口的時候,卻發現裡頭燈火昏暗,看起來只掌了一盞燈,倒是他從前早出晚歸時那樣。

  翠羽和碧蘭都不在門前。

  寧端遲疑片刻,伸手推門入內,又反手將門合上,進了內屋後就見到席向晚已經躺在床上了,她的髮髻都拆了開來,側躺著從被子裡露出腦袋,聲音極輕,「不早了,休息吧。」

  寧端:「……」他嗅到空氣裡的水汽,有些奇怪今日席向晚沐浴的迅速,但還是應聲,「好。」

  他往床邊走去,正要解開外衣去水盆,卻被席向晚從身後伸手拉住了。

  「……很遲了。」她強調,「明日起來再洗漱也來得及。」

  寧端覺得更奇怪了,他將外袍隨手一扔,帶起的風將桌上一點燭火吹滅,屋子裡頓時漆黑一片,朦朧的月光也被擋在了窗外。

  「你喝酒了?」寧端邊掀起被子往裡躺,邊不放心地問道。

  席向晚這會兒的表現實在是有點反常了,這不依不饒的黏人勁兒像是她喝醉之後的樣子。

  他這麼想著,如同往日裡一樣伸手自然而然地將身旁的小妻子抱進了懷裡,而後被手掌心裡和平日完全不同的細膩溫熱堵住了喉嚨口。

  「其實你的傷前幾日就好得差不多了。」席向晚往寧端懷裡擠了擠,慶倖屋裡黑燈瞎火,他也看不見自己紅透的臉,「是我想讓你多將養幾日,才一直讓御醫托詞。」

  寧端的手掌猛然握緊她的腰,「……我能練武了?」

  「……嗯。」席向晚悶悶道。

  黑暗中,她聽見寧端窸窸窣窣地低下頭來,氣息就貼在她的耳旁往裡鑽,「練武之前,我還要替夫人做一件事。」

  席向晚臉蛋滾燙,身子也軟了半邊,揪著寧端的衣襟道,「替我做什麼?」

  「夫人種生,」寧端輕輕咬住席向晚突突跳得飛快的頸側脈搏,他似乎還笑了一聲,「……我也該出份力。」

  席向晚咬著嘴唇閉上眼睛,在羞憤欲死中掙扎了一會兒,伸手去扯寧端的腰帶,低低地應了一個嗯字。

  手還沒探到寧端腰間,就被男人突地按住壓制在了身下。即便閉著眼睛,席向晚也能感受到寧端的視線有如實質地從自己身上慢慢掃了過去,好似用目光將自己從上到下探索了一遍似的,叫她忍不住輕輕顫抖起來。

  「阿晚,」像是察覺到她的緊張無措,寧端俯身安撫地親了親她不安的眼瞼,「……別怕,是我。」

  席向晚蜷起手指,幾乎帶著哭腔應了一聲,兩輩子沉澱下來的冷靜在這個時候根本起不了作用,甚至反倒像是幫倒忙的,叫她迷迷瞪瞪被寧端擺弄來擺弄去折騰了小半個晚上。

  等她真的忍不住哭了出來後,身後抱著她的男人才吮去她的眼淚,迅速結束了過於漫長的歡愉。

  「阿晚,」他抱著昏昏欲睡的她低聲喚道,「我的阿晚。」

  席向晚眼皮沉得有千鈞,只疲倦地蹭了蹭寧端的手指當作回應,就枕著他的手臂香甜地陷入夢鄉,一夜好眠。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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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4 19:02:29 |只看該作者
番外一 乞巧(上)

  寧端回到汴京的時候已經是六月頭上,他養傷了大半個月, 時間就進到了七月裡。

  七月初一那一天開始, 他就覺得府中似乎有些繁忙了起來,錢管家好似更是採辦了許多東西回來,各莊子也在往寧府送東西, 這幅架勢叫寧端算了一番日期, 偏生就是想不出七月初一是個什麼大日子。

  席向晚倒是任由錢管家忙碌, 她自己十二分的心思都撲在照顧寧端的傷勢上, 生怕這逐漸炎熱的日子裡他的傷口一個不小心又惡化了。

  寧端卻知道自己向來是皮粗肉厚的,那一點傷他幾乎沒看在眼裡過,可席向晚一幅如臨大敵的模樣,他也只好甜蜜蜜美滋滋地受了。

  宣武帝小心翼翼地帶人來探病,話裡話外都是想試探一番寧端什麼時候能上朝當差,硬是被席向晚要笑不笑地盯回去了。

  這過於空閒的日子對寧端來說也沒那麼愉快。

  席向晚明明確確說了,在御醫親口說寧端的傷勢已經無礙之前,什麼粗活重活激烈的事兒都不能幹, 練武自然也是其中的一項。

  寧端偶爾摸著自己的刀都覺得有那麼點兒手生。

  他把重新擦得錚亮的佩刀放到桌上, 視線鬼使神差地往書桌底下的暗盒裡看了一眼。

  寧端知道裡頭藏著席向晚的二十三幅畫像,他甚至不用閉眼睛就能將那二十三個神態各異的席向晚回憶起來。

  可在被席向晚發現了這一盒子的秘密之後, 寧端發誓絕不會再打開它——除非席向晚離開他身邊——他也一直將這諾言履行到了如今。

  儘管才一個多月,但忍耐的滋味也不是什麼好受的。

  寧端規規矩矩地把視線收了回來。

  因著發了那個誓言,他倒是希望自己再不會有將這個暗盒打開的機會了。

  有已經兩情相悅的席向晚在身旁,共居同一屋簷下,他也實在不是很看得上那些替代品。

  替代品來得再好, 又怎麼能比得上真人呢?

  「大人?」錢管家的聲音自門外傳來,「武晉侯府的二公子來了。夫人外出尚未歸來,我請席二公子先去正廳了。」

  席元清?

  寧端起身,下意識地抓起佩刀要往腰間戴,而後才發現自己腰上不是蹀躞帶,抿著嘴唇又將佩刀放下,邊往外走邊道,「何事?」

  宣武帝算是給寧端開了個長假,其他人自然也察言觀色,不長眼睛要把政務往寧府送的是一個也沒有,席元清若上門是為了公事,那必然已經是火燒眉毛。

  錢管家的表情卻很輕鬆,他道,「席二公子來給夫人送些小玩意兒的,原本我正要找木匠打一個,有夫人娘家送來的自然更好。」

  寧端還以為是什麼擺件妝奩之類的東西,等見了席元清時見到那「小玩意兒」,才發覺跟他想像中的全然不同。

  那是一座庭院似的木製品,用木頭精緻地雕出了房舍、水車、院子、草木等等的物件,甚至還分別上了色,栩栩如生,雖然才桌面大小,不過看起來就知道造價不菲。

  「這殼扳是前些日子母親讓做的,大嫂生完孩子後就在做了。」席元清指著它道,「我和老三陸陸續續做了這麼久總算交工,母親便催著我送了過來。」

  寧端垂眸盯了那玩意兒一眼,還是沒問這東西是做什麼的,「等她回來,我便轉交於她。」

  「再有,是母親托我來問,初七那日寧大人若有空的話,便和阿晚一道去武晉侯府用晚飯?」

  寧端一算日期,頷首,「好。」

  席元清乾脆地點了點頭,而後看了寧端一眼,才道,「原先寧大人交給我在查的事情有眉目了,不過等您康復再說,不然我妹妹可是不依的。」

  將殼扳轉交了之後,席元清也沒多留,拍拍屁股就走了,一幅十分匆忙的樣子。

  寧端看著他走時的方向卻一不像是回武晉侯府,二不像是去都察院,不由得皺了皺眉,只當是王氏還有別的跑腿活兒也派給了席元清,將殼扳端起便拿回了院子裡。

  不多久,錢管家進來尋寧端的時候正巧見到席元清帶來的殼扳,眼睛一亮,「哪一家的木工手藝這般精巧?我也去讓他們做一個。」

  「席元清同席元坤一起親手做的。」寧端頓了頓,正要問錢管家這是什麼,席向晚後腳就從院門口進來了。

  她身後的翠羽和碧蘭手中都提了不少東西,錢管家聽見響動回頭一看便轉身迎了上去幫忙。
  席向晚手裡倒是什麼也沒拿,她如同每日要做好幾次的那樣檢查了寧端的傷勢,眉頭才微微鬆開,目光落到了屋子裡那幅席元清剛送來的殼扳上,「這是……」

  「你二哥方才送來的。」

  席向晚盯著精緻的殼扳,抿唇笑了笑,道,「你是不是不知道這是用來做什麼的?」

  寧端想了想,「擺件?」

  席向晚笑了,她上前幾步端起殼扳,稍稍摸索了兩下就從底下打開了一個榫口——這殼扳實際上有兩層,上頭的房舍花木都掀起來之後,底下還有大概兩個手指那麼高的空間,裡頭空空如也。

  寧端看得清清楚楚,仍不知道這是何用處。

  席向晚卻顯然早就見過這東西,她端著殼扳轉頭看看寧端,見他一臉無辜茫然地看著自己,噗嗤笑起來,繞過他往外走,「正好,我買了能在這裡用得上的東西。」

  寧端下意識地跟在席向晚身後,直覺地知道這東西的意義對他來說很重要,就如同幾個月前的桃枝燈一樣。

  碧蘭和翠羽見到席向晚手中殼扳也露出了驚訝之色,接著有條不紊地在剛採買來的大包小包裡尋找起需要的東西來。

  寧端:「……」敢情就他不知道這是什麼?

  錢管家也沒閑著,他就近在院子裡挖了土來,碧蘭又找出一小包粟米種子,都放在了院中的桌上。

  「夫人快來。」翠羽道,「這得您親手種。」

  席向晚應了聲。

  但起步之前,她又意味深長地看了寧端一眼。

  寧端:「……」好,這殼扳絕對有貓膩,席向晚還有意不想這麼快叫他知道。

  他亦步亦趨地跟在席向晚身後,看她將土薄薄地鋪到木盒的底部,又將粟米種子均勻地埋在了土中,最後才將木盒給蓋了上去。

  木盒底下的那盒子頂板上有許多挖空的橫洞,看起來像是透氣的孔。

  寧端高深莫測地盯著殼扳看了會兒,下午時分終於找到機會問錢管家,「席元清送來的是什麼東西?」

  錢管家苦笑起來,「大人,夫人吩咐過了,說不讓這麼早叫您知道。我這……」

  寧府裡頭,夫人比大人還大啊。

  寧端無奈地擺擺手,屏氣凝神練了會兒字,越寫越心浮氣躁,乾脆將字帖往旁邊一推,畫起了小像來。

  席向晚來喊他吃飯時,就看見寧端全神貫注地立在桌前提筆遊走,嘴角還帶著一絲幾不可見的笑意,不由得起了好奇心,躡手躡腳地進了書房,屏著氣提著裙擺往寧端身後繞,想要看看什麼東西叫他這麼開心。

  悄悄地走了幾十步之後,她踮起腳尖歪過頭,從寧端身側看到了畫紙的一小半,那上面卻只是山水風光而已。

  席向晚皺皺鼻子,又往前小心翼翼走了幾步,眼看著一伸手都要能碰到寧端的背脊了,原本低著頭描畫的男人突然回過頭來,在席向晚的一聲驚呼中輕輕鬆鬆將她拉到了懷裡。

  席向晚也沒想過自己這個一點功夫底子也沒有的人能瞞得過寧端的耳朵,小小一番驚嚇後便吐吐舌頭惡人先告狀,「看什麼這麼高興?」

  「你。」寧端淡淡說著,一手扣住席向晚腰肢,另一手舉起筆往她額頭戳去。

  瞥見那雪白的筆尖上沾的是鵝黃色的顏料,席向晚也不閃不躲,任由寧端在自己額上輕輕畫了幾筆,笑吟吟道,「首輔大人還知道怎麼繪花鈿?」

  寧端嗯了一聲,仔細端詳半晌才點點頭,露出滿意之色,又低頭輕吻她的額角,「夫人美極。」

  席向晚失笑,也就不去找鏡子找找寧端在自己眉間畫什麼了。

  她想,一個知道女兒家花鈿怎麼畫的人,怎麼會不知道種生是幹什麼用的?

  寧端是真不知道,花鈿滿街都有愛美的姑娘家描著,但他還能去誰家裡看婦人家種生不成。

  而席向晚一聲令下,府中下人還真沒一個將這殼扳是做什麼用的告訴寧端;寧端總不能為了這點小事跑去外面問人,只好等著什麼時候不算「這麼早」了,就什麼時候能知道答案。

  再者,寧端一直苦等的另一件事情比殼扳更難熬——御醫每隔三日來一次,每次都在寧端冷漠的眼神中義正言辭宣告「首輔大人還需靜養」,而後寧端就又要被席向晚盯著安安分分三四日,直到下一次循環往復。

  倒不是說席向晚日日圍著他轉不好,只是……她日日夜夜離他這樣近,毫無防範,他一身力氣又因為不得練武而沒地方去,火氣是一日比一日大,好在看在受傷的份上,席向晚沒再給他灌藥膳,否則寧端估摸著自己真能流鼻血。

  可就若真要對席向晚出手——敦倫之禮難道不比練武來得耗費力氣?練武都不讓了,夫妻之禮當然也行不了。

  ……這當然不是說寧端不想行,他想得喉嚨快冒煙了,還不得不保持一臉平靜,不敢叫席向晚看出一絲異樣來。

  好死不死的,七月初七這日原本御醫該來看診的,天剛亮的時分,太醫院卻跑來個藥童敲了寧府的門,說是那御醫跌了一跤,要在家休養幾日,約莫十五的時候才能來寧府。

  原本翹首期盼今日能解禁的寧端:「……」

  席向晚在旁目睹寧端帶著希冀的眼眸暗下去兩分,心中笑得不行。

  她也知道寧端的愈合速度比別人快上不少,傷勢已經好得差不多,如今行動都無礙,只是想著他好容易有歇息的機會便拖得長一些,可看見寧端這幅失落沮喪的模樣,她又有些好笑。

  寧端還在心中算著十五還有多遠,就聽見席向晚輕巧地走到他身旁,朝他伸出了手來。

  寧端下意識一抬眼,見席向晚正將手伸向他的眼睛,下意識合了眼,就察覺到她手上沾著水,清涼涼地從眼皮上一抹而過。

  「聽人講,今日的晨間露水明目的。」席向晚將閑來無事采的一小碟露水放到桌上,沾濕手指將寧端兩遍眼睛都抹過以後,才道,「想必傷一定也好得快些。」

  寧端睜開眼睛,睫毛還有些濕漉漉的,垂眸在席向晚尚未收回去的手掌心裡親了親,嘴唇滾燙,「托夫人吉言。」

  「夫人,夫人!」碧蘭從外頭跑進來,手中捧著席元清先前送來的殼扳,一臉喜色,「發芽了!」

  席向晚一揚眉便將手抽走了,她走向碧蘭,往小丫頭手裡的殼扳看了眼,笑了,「還真是。」

  「這都五六日了,我還當是買的粟米種子不好呢。」碧蘭鬆了一大口氣,「好在還是趕上了今日,恭喜夫人!」

  席向晚挑了挑眉梢,笑道,「別急著恭喜我,八字還沒一撇呢。」

  碧蘭下意識往席向晚身後的寧端看了一眼,而後跟個小大人一樣歎氣,「寧大人這傷什麼時候能好?」

  「該好的時候便好了。」席向晚點點小丫頭的額頭,「好了,將殼扳放在院中吧。」

  寧端老遠聽見自己的名字,心中更加確定這玩意兒和他有關係,可席向晚鐵了心不讓他知道,寧端也一絲辦法都沒有。

  誰叫這是他心心念念招式盡出才好不容易娶回府中的妻子呢?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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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4 19:02:1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四十八章

  宣武帝在前一日就及時從太行宮那頭收到了樊子期身死的消息,讓他長長鬆了一口氣。

  宣武帝知道自己走了一招險棋,引蛇出洞的時候,竟也讓樊子期暗度陳倉進了汴京城裡。

  好在樊子期為求妥當先去了啟帝寶藏,才叫他在席向晚手裡栽了。

  寧端和席向晚回寧府的關頭,樊子期的屍體和前朝玉璽也一道被送去了宮中宣武帝的面前。

  年輕帝王拿起一塊碎片看了眼,嘖了聲,「樊家幾十年,就為了這東西?」他有些不屑,「到底是名不正言不順,居然在意這點扶不上檯面的死物。要換成是朕,先把汴京城攻下,再自己雕個玉璽,哪裡有人敢說一句不是?」

  他身邊有人立刻嚴肅地反駁,「出師有名本就是理所當然,陛下此言差矣,恕草民不能苟同。」

  宣武帝無語地轉頭看向身旁的虞傳,「朕喊你來,是讓你幹正事的,不是當御史進諫的。」

  虞傳面不改色,「陛下,您是九五之尊,理應廣納天下人諫言。草民……」

  宣武帝把玉璽碎片隨手一扔,做出一幅什麼也聽不見的模樣,轉頭就把一本放在旁邊的冊子給打開了。

  這本冊子看起來不厚,打開之後才能看出裡頭層層折疊起來足有十數層,裡頭密密麻麻寫滿的都是投向樊家、在最近幾日間往別人家裡伸手的家族中人姓名。

  光是一眼看過去,從頭到尾,名字足有上千人,叫人不寒而慄。

  虞傳也適時地住了嘴,他開口道,「陛下,這二十個姓氏雖然都有叛亂之嫌,按律理當誅九族,但終歸主謀是樊家,其餘的或許能按罪行輕重定奪,也避免給陛下落下一個暴君的駡名。」

  宣武帝翻著名冊,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這名冊到他手中已經有一兩日了,其中許多名字看得出來是女性,當然這其中必定也有許多孩子。

  無辜被牽連的人自然是有的,可造反這事兒,能和誰去說理?

  粗略計算了名冊上的人數,宣武帝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虞傳,等此間事了,可就是會試的重考了。」

  虞傳不慌不忙,「承蒙陛下厚愛,草民必當全力以赴。」

  「在寧端有空回來之前,你就先給朕打個下手好了。」宣武帝理所當然地道,「——朕知道你傷還沒好,太醫院在旁隨時待命,你哪怕吐血了骨頭再斷一次了都不要緊。」

  「陛下放心,草民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別死那麼快。」宣武帝擺擺手,露出了一個奇怪的表情,「朕可是聽人說了,你是個早死的命。接下來即便要動手清理朕的江山和門戶,也得派人就近護住你的小命。」

  虞傳皺了皺眉,「草民雖不信怪力亂神之道,但幼年至今也不曾受過太多磨難,曾拜訪過高僧,也不曾聽得『早死』一詞,請問陛下何處聽聞?」

  宣武帝的表情更神秘了,「那也是個接下來一兩個月都會沒什麼空來給朕幫忙的人。」

  寧端負傷南下北上的這一趟來得兇險,太醫院的人都給叫去了,讓宣武帝不好意思厚著臉把人叫回來再辦差。更甚者,席向晚又設計替宣武帝除去了他的心頭大患樊子期。

  宣武帝心中門兒清,若不是席向晚以身作餌,樊子期可沒那麼容易上鉤。

  大家都是男人,宣武帝還是很看得清楚樊子期心中想著什麼的。

  非要說的話,樊子期和宣武帝才是一類人,寧端這個為了心愛之人可以什麼都不管的和他們可不是一路。

  「左右汴京城裡的爛攤子也要花上許久去收拾,朕要交給你去辦的事情先放著,日後自然會有更好的時機。」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擺手道,「朕真是越來越覺得釣魚是件很有趣的事情了。」

  虞傳微微捂了捂自己仍然隱隱作痛的腹部,安靜了下來。

  他此刻能坐在這金鑾殿中和宣武帝談笑風生,對一名白身來說已經是匪夷所思的事情了。

  那一日在街上被拖行得受了這一身傷,又碰見了首輔大人同首輔夫人,或許反倒應該是他人生中一道福祉。

  宣武帝做好打算不去寧府當被驢踢的,寧府便在風急雨驟的汴京城裡獲得了一絲極為怪異的安寧。

  別家要麼是人心惶惶生怕樊家下一刻就打進城來,要麼忙著守城警衛不可開交,再要麼就是心懷不軌的人在暗中幻想著早已飛走的權傾朝野榮華富貴。

  錢管家整理著剛買回來的各路藥材,鬆了口氣。

  還好,寧府就算沒有了男主人,女主人坐鎮也一樣安安穩穩的,現在外患已除,大人的傷又沒有什麼大礙,看來能好好過一個春天了。

  錢管家想著,遙遙往寧端和席向晚的院子看了一眼,思索著寧端估摸著什麼時候會醒過來,又該什麼時候再開始熬藥。

  「叫後廚給夫人也準備些補養身子的吧……」他嘀咕著自言自語道,「夫人前幾日倒不見憔悴,這一日一夜守著大人,眼看著臉色都差了些。」

  他將藥材清點完交給別的管事,便轉頭往後廚走,邊走邊心裡嘀咕,大人雖說是缺覺,但這一覺可睡得真是有點兒久的啊?

  處於睡夢中的寧端,說實在的也並不那麼愜意。

  他恍惚中似乎做了許許多多的夢境,夢裡閃過許多熟悉又陌生的畫面,可都是碎片,他就算再努力看也看不太清楚。

  夢中的一切像是發生過,又似乎和他所經歷的有些許的不同,叫寧端有些好奇起來——他分明就在這夢境裡見到了席向晚一閃而過。

  她似乎和他印象中的不太一樣。

  寧端試著在腦中描繪席向晚的模樣。她似乎總是有一種能叫身旁人跟著她一起輕鬆愉快起來的能力,面上要麼帶著笑,要麼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往你這麼一看,就能叫你鬱結之氣散去五六分。

  可夢裡的席向晚,卻將一張精緻的面孔繃得死緊,冷若冰霜拒人千里之外。

  寧端只記得席向晚在面對樊子期時是這幅不假辭色的模樣。

  而且……夢中的席向晚,似乎看起來年紀大了一些。

  這個疑惑從寧端腦中閃過的一瞬間,他眼前的場景就變換作了一座寬敞的院子。因著知道自己是在夢境之中,寧端冷靜地掃了一圈周圍,而這院子對於他來說實在眼熟,他甚至親自潛入過一次——這是嶺南樊家之中,樊子期所居住的院落。

  他才剛剛看著樊子期死在面前,怎麼又會夢到樊家?是樊家餘孽尚未除清?

  寧端擰眉想到這裡,就聽見屋內傳來響動,樊子期一身是血地從裡頭跑了出來,捂著胸口一個血窟窿,步履蹣跚的模樣顯然是沒什麼勁兒了,他身上臉上都滿是鮮血,但整個人身上醞著一股令人觸目驚心的陰鬱,好似往這人手裡塞一把刀,他就會去一路砍殺無辜似的。

  那當胸的傷口位置,卻正好和樊承洲在太行宮裡往樊子期身上紮的那槍是一樣的位置,只是輕了些,才叫樊子期還有逃命的功夫。

  這傷勢都能和夢外頭對得上,叫寧端生出了一絲不安——難道樊子期還沒死?

  他眼前的樊子期趔趔趄趄跑了不過三兩步的距離,後頭就傳來一陣勁風破空聲,寧端下意識地轉臉看去,見到一柄長槍從屋內飛射而來,槍尖如同一點寒芒,一眨眼的瞬間便追上了樊子期,巨大的力量甚至將他整個人釘在了地上。

  樊子期口吐鮮血倒在地上,顯然是不可能再多跑出一步了——那長槍穿過他的身體沒入地面,靠他自己的力量根本無法離開原地。

  而寧端卻沒心思觀看樊子期的慘狀,他望著從屋內一前一後走出來的男女,視線中只剩下了面無表情的席向晚。

  這實在是個和他平日所見……和他睡下之前在他懷裡抽泣的席向晚太不同的人了。

  若不是那張姣好面容上的一切細節寧端都記得清清楚楚,他都要懷疑這是不是別人——他夢裡的席向晚,怎會是這幅冷厲的模樣?

  彷彿是要驗證寧端猜想似的,樊子期艱難地回過頭來,斷斷續續地道,「席向晚,你……以為自己這是……好算計?」

  寧端盯著席向晚毫無畏懼地往樊子期身前走,下意識地往她身邊趕去,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擋在外頭靠近不了,只得眼睜睜看著席向晚一腳踩進了樊子期的血泊之中。

  席向晚彎下腰去,直視著狼狽不堪、苟延殘喘的樊子期冷笑起來,「你儘管說廢話,這也是你最後的幾句話了。」

  「樊家……不是你的……玩物!」樊子期看起來有些憤怒,扭曲的五官在鮮血淋漓之間顯得分外陰森。他將視線轉向立在後方的樊承洲,勾起嘴角嘲諷道,「你會成為……她的傀儡。」

  樊子期說話已經極為吃力,但樊承洲還是聽了個清清楚楚,他同樣面無表情地道,「我從來沒想要過樊家,拱手送人又如何?」

  樊子期憤怒地瞪大了眼睛,彷彿要再斥責一頓樊承洲,但嘴一張卻是吐出了大灘的血塊臟器,極為嚇人。

  席向晚任由樊子期嘔出的鮮血濺在自己裙擺上,她的表情仇恨中帶著三分快意,「聽見外面的喊聲了嗎?那是效忠於你的人死前發出的最後一聲慘叫。我可真不想讓你死得這麼痛快,我想將你帶去水牢裡關起來泡上個三天三夜,再將你架在火上生生烤死,好讓你知道烈火焚身是什麼感覺?」

  「花了五年,就為了……為了樊家?」

  「樊家對我來說一文不值!」席向晚突地伸手拽住了樊子期的頭髮將他的腦袋提起來轉向自己,厲聲道,「我的家人全都死了,哪怕將你千刀萬剮十次也遠不足以解我心頭之恨。」

  樊子期嘶啞地笑了起來,他看起來幾乎有些癲狂了,「你也會不得好死。」

  大約是迴光返照,他這句話說得極為流暢。

  而後,樊子期居然還顫巍巍地伸出被自己鮮血染紅的手,摸向了席向晚的面孔,他喃喃地重複,「你也會和我一樣不得好死……」

  樊子期的手指還沒來得及碰到席向晚,寧端就猛地一睜眼從夢裡醒了過來,立刻轉眼看向床邊,卻發現說好會守在他身邊的席向晚不見蹤影,心中的陰影頓時擴大了幾分。

  寧端顧不得思考夢境究竟能不能和現實連上,樊子期最後的詛咒猶在耳畔迴響,好似從夢裡跟了出來似的。

  這聯想讓寧端皺緊了眉,他不管不顧身上的傷口,掀開被子便下床往外走去,牽扯到傷時也只頓了頓便置於不顧——他只想快些見到席向晚,用自己的眼睛確認她的平安,這份急切幾乎讓他的五臟六腑都擠壓著疼痛了起來。

  院中也空無一人,沒有翠羽,沒有碧蘭,沒有錢管家。

  寧端不由自主地加快腳步,幾乎是跑出了院門,視線便第一時間捕捉到了不遠處的纖細背影。

  他頭昏眼花地看見那背影沉浸在一片觸目驚心的紅色之中,心臟一縮衝上了前去。

  正在花圃邊上澆水的席向晚聽見響動,回頭瞧見寧端面色凝重地跑來,疑惑地轉身迎他,眼底流露出喜意,「你醒——」

  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就被寧端報了個滿懷,他幾乎沒收斂力氣,環著她的手臂幾乎像要將她嵌入體內。

  席向晚猝不及防被勒得輕咳一聲,手中水壺跌落在地也沒去顧忌,只當寧端是做了什麼噩夢,仰著下巴輕輕拍他的背,「對不起,我離開了一小會兒,原想著澆了水便回去的,不想你偏偏這時候醒了。」

  寧端埋首在她肩窩裡好一會兒,視線往兩人腳邊盛放的虞美人掃了一眼,抿唇不語。

  「我沒事。」席向晚轉頭親他的耳朵,邊親便耐心地道,「我們都平平安安的,往後也是。」

  寧端微微側臉端詳著席向晚近在咫尺的臉,盯了半晌,突然伸手去在她臉頰上抹了一下。

  夢中樊子期就是想觸碰這裡。

  「嗯?」席向晚歪頭蹭寧端的手指,含笑朝他眨眨眼睛。

  樊子期一根手指也不能碰她。

  寧端想著,動動手指捏著席向晚的下巴將她轉向自己,一語不發地吻了上去。

  席向晚好脾氣地攀著他的肩膀交換了個滿是侵略和佔有的吻,才輕喘著笑道,「夢見什麼了這麼氣?」

  寧端舔了舔嘴唇沒說話。他居高臨下地望著席向晚泛起紅暈的臉頰眼角,胸中肆虐的火焰不僅沒有因一個親吻熄滅,反倒越燒越旺——他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見寧端不答話,席向晚也不以為意,她拍拍寧端已經鬆懈幾分的手臂叫他鬆開,而後彎下腰去從腳邊隨意採了一支虞美人遞到了寧端手裡。

  寧端不明所以地接過,低頭看了一眼,腦子裡想的和這花全然連不上關係。

  「在望玉池時,我和你想的是一樣的。」席向晚背過手,望著寧端笑盈盈道,「陛下調侃你說,花太好看,晃了眼睛?然後你答……」

  「是好看,挪不開眼。」寧端終於開了口,聲音喑啞低沉。

  席向晚笑意更深,「我那時……也是想的一樣的事情。」

  寧端的指尖碰了碰微涼的花瓣,從喉間逸出一聲喟歎。他抬頭將虞美人輕輕插入席向晚的髮鬢之間,在她溫和的視線中低聲道,「怎麼會一樣呢。」

  望玉池畔的席向晚對他全然是陌生的讚賞,可唯獨寧端自己知道,他彎腰去她腳邊採花時,心也一道倒在了她裙下。

  (正文完)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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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4 19:02:0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四十七章

  寧端有些慌了手腳,他仍然不會應付哭泣的席向晚,只好伸出手去抱她。

  手才伸了一半,就被席向晚按了回去,她咬著嘴唇把眼淚憋了回去,用手背擦掉臉頰上的淚痕,半晌才將後頭哽咽也吞了下去,低聲道,「你不許再這樣對我了。」

  見到寧端似乎還想辯解兩句,她立刻機警地打斷了他,「你不告訴我發生了什麼,只會叫我更擔心你。」

  寧端微微擰著眉,像是有些頭疼的表情顯然說明他並不贊同席向晚的話。

  他正思索著該如何在不將席向晚再度弄哭的情況下將自己的傷勢敷衍過去,就聽見蹲在他身旁的席向晚開口道,「我也受了些傷。」

  寧端的思緒幾乎是瞬間被拉了回來,他反握住席向晚的手,視線將她從頭到腳掃視一遍,同先前一樣沒見到任何血跡,「哪裡?是和樊子期對峙的時候他讓人傷了你?」

  席向晚抿著嘴唇將自己的手抽了回來,她倔強地回視寧端的視線,用和他一模一樣的語氣回復道,「不,小傷而已,很快就會好的。」

  寧端:「……」

  好巧不巧的,就在這時候,錢管家帶著急急趕到的御醫進來了,御醫見到寧端的模樣,驚得呵了一聲,趕緊提著藥箱快步走上前去。

  席向晚一語不發地撐著床沿站起來,從寧端的身邊退開了一步。

  「先看阿晚……」寧端頓了頓,「我夫人的傷。」

  御醫奇怪地看了一眼渾身上下都乾乾淨淨的席向晚,雖然看氣色知道首輔夫人大約體子虛,但真沒瞧出她哪兒受傷了。

  再者就算真有傷,和渾身上下血淋淋的寧端比起來那也真是小巫見大巫了好嗎!

  席向晚在旁輕輕搖頭,「我沒事,不必就診,先看寧大人的傷勢。」

  在旁的錢管家抽了抽眼角:這都生疏成「寧大人」了!

  寧端還想再辯,但又在席向晚的眼神逼視中收了回去,乖乖地接受了御醫的上下檢查,但他的眼神一直緊緊跟在席向晚的身上,揣摩著她究竟被樊子期弄傷了什麼地方,又為什麼不肯告訴他。

  年輕首輔壓根沒有意識到自己對待妻子傷勢的態度有什麼不對的。

  御醫的動作很快,不到一刻鐘的時間已經將寧端身上傷口都檢查過一遍,眉頭皺得死緊,「寧大人,恕下官直言,換了常人有您這些傷勢,恐怕早就暈過去大睡三天三夜了。」

  察覺到席向晚的視線又冷一分,寧端適時地轉移話題,「我從前受過傷,恢復一直很快。」

  「那是您仗著自己年輕揮霍本錢。」御醫毫不留情地說道,「您有多久沒有好好休息過一晚上了?」

  寧端謹慎地頓了頓,又瞥了一旁的席向晚一眼,低聲道,「三日。」

  門外的王騫視線飄忽:三後面得加個十吧?

  御醫顯然也不相信寧端的話,他哼哼著拿起紙筆,道,「我先開一劑讓寧大人能好好睡下的藥,再將您身上傷口清理上藥,之後只要勤換藥,注意忌口,一個月時間應當能結痂的。」

  他說著,手底下動作飛快地寫了兩張方子,錢管家接過便出去了,御醫手腳麻利地取出工具就要剜去寧端肩膀上的腐肉。

  可下手之前,他猶豫地轉頭看了看立在床畔沒有動彈的席向晚,動了動嘴唇還是沒敢請這位寧夫人出去,只覺得她的視線刺在自己身上就跟山頂寒風刮一樣疼。

  寧端倒是想開口,可席向晚連眼睛都不願意跟他對上,哪裡找得到說話的機會。

  御醫握著刀給寧端肩頭那處化膿的傷口剜去了腐肉,薄如蟬翼的刀片動作飛快,不過三兩個呼吸的時間就將腐壞的組織統統剔了出來,露出鮮紅健康的血肉來。

  席向晚看著寧端的手,他竟只是握了握拳頭就將其鬆開,好似這刀入血肉的疼痛對他來說都不值一提似的。

  就算不抬頭,她也知道寧端的視線仍然長久地停留在她的身上,帶著兩分不足為外人道的可憐巴巴。

  御醫收了刀,那架勢頗有幾分武林高手的風範。他觀察了會兒傷口周圍,點點頭便從藥箱裡找出藥粉給寧端的大小傷口撒上了,而後仔仔細細地包紮起來。

  原本也不是什麼需要太久的事情,偏生寧端身上傷口太多,御醫折騰了小半個時辰才收工,正好錢管家已經端著熬好的湯藥送了進來。

  席向晚本來是常年要服藥的人,聞到這味道也不由得皺了皺眉:只嗅這味道就知道一定很苦。

  她往日裡常喝的那些,卻都是叫大夫改過的,口感稍稍好上一些。

  不過平常人喝一碗湯藥,自然不會花那麼大力氣去對方子做改動。

  錢管家進門時還有些戰戰兢兢,一進屋見到御醫已經準備離開,頓時精神一震,將湯藥留在桌上,便道,「我送您出去。」

  屋子裡頓時只剩下了席向晚和寧端兩個人。

  席向晚還在想著御醫最後叮囑的那些忌口要注意的事情,寧端卻深吸了口氣,忐忑地喚了她的小名,「阿晚。」

  「什麼事?」席向晚眼也不抬地道。

  「你什麼地方受傷了?」

  「……」席向晚沒答話,她轉身往桌邊走去,試了試湯藥的溫度,便將冒著熱氣的湯藥送到寧端面前,「喝了。」

  寧端毫不猶豫地舉碗就一口氣灌了下去,將碗放到一邊時難掩擔心,「我的傷也處理好了,你的——」

  話還沒說完,席向晚彎下腰來,帶著幾分兇狠的氣勢直接咬住了寧端的嘴角。

  顧不得他嘴唇上苦澀得叫人眼睛都發酸的藥味,席向晚按著寧端的肩膀,難得強勢地主導了一個吻,手指插入寧端的髮間揪住他似乎還帶著刀光劍影的髮絲,將這個在她面前從不設防的男人拽得微微向後仰去,而後將自己的舌頭探入他口中。

  ……又咬了他的舌頭一口,再慢條斯理地舔舐,像是安撫懲罰同時進行。

  血腥味和藥味混在一起,寧端下意識扶著席向晚的後腰生怕她摔倒,又有些不得要領:他這時候該做些什麼?

  「我的傷……」氣息交纏間,席向晚輕喘著道,「不是因為姓樊的人。」

  寧端下意識地將她往自己懷裡帶,「那是……」

  「都怪你。」

  寧端動作一僵。

  他迅速將自己今日見到席向晚之後直至這一刻發生的所有事情都在腦中過了一遍,「我倒下那時壓傷了你?」

  「是你倒下那時,卻不是壓傷。」席向晚握住他的手,將那修長帶繭的手指一根根展開,而後緩緩按到自己心口上,叫他感受手掌底下急促的心跳聲,「……寧端,這才是叫我擔驚受怕。」

  「我……」

  「我以為你死了。」席向晚望著他的眼睛輕聲歎氣,「我連自己該殺什麼人、該怎麼死,也全都想好了。」

  寧端一怔,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席向晚的受傷指的是什麼。

  「你不能這樣對我……這比叫我死還難受。」席向晚咽下喉頭苦澀,示弱地微微俯身將額頭抵在寧端完好的那邊肩膀上,她輕聲道,「你怎麼能覺得瞞著我是為了我好?」

  寧端不及多想,愧疚之情就讓他伸手將席向晚扣進了懷裡,他仰著頭攬住她的肩膀,將安撫的親吻印在她的髮鬢額角,「好。」

  半晌後,席向晚才平復心情,她禮尚往來地親親寧端的側臉嘴角,用臉頰輕輕蹭他的下巴,「我身上沒有別的傷,頭髮絲也沒有傷著一根,你可以安心地睡一覺了。」

  她的話音一落,剛才喝下去的那碗湯藥似乎瞬間就起了作用,寧端的眼皮迅速沉重起來,他手上的力道不自覺地散去,就著席向晚的力道躺到了床上。

  沉入夢鄉之前,寧端仍能察覺到席向晚就坐在床頭,握著他的手,軟軟的手指輕輕梳理著他的頭髮。

  「等你醒來,我就在這裡。」她說。

  寧端這才放心地睡了過去。

  這一睡卻比任何人之前所想的要長。

  寧端睡下時是下午時分,席向晚從王騫那處得知寧端在踏入汴京城時吃了些東西飽腹,便任由寧端睡了過去,第二日日上三竿的時候,他卻還是沒有醒來的意思。

  席向晚就在床邊歇了一整晚,時不時地起身探寧端的鼻息,生怕他這一睡的途中出什麼意外,第二日起身時頭疼欲裂。

  「夫人,去太醫院問過了,說大人許久沒有休息,大睡一場也是正常的。」翠羽跑了一趟腿,回來道,「若是明日大人還不醒,便讓拿牌子過去請御醫過來。」

  席向晚這才稍稍放下心來地點了點頭,她將剛剛給寧端擦拭身體的軟布放到一旁,小聲道,「外頭現在如何了?」

  「陛下讓人送了口諭來,說什麼也不必擔心,汴京裡外都勝券在握,樊旭海和樊子期死了的消息一傳出去,樊家軍心大亂,被王老將軍和兩位參將打得節節敗退,反倒在往南邊退去。汴京裡頭……陛下說馬上便要收網了。」

  席向晚點點頭,「嶺南呢?」

  「都察院早先派去嶺南的人已經將樊家剩下的人盡數收監,海濱的叛亂也平了,會派兵沿途押送這些樊家的餘孽進京判決。」翠羽細細地一條一條數著道,「哦,還有,嶺南甄家一家安好,樊承洲的一雙子女也在他們家中,隨大人南下的隊伍中,分的一半人還是安安全全潛了進去。若是沒有他們,也沒那麼容易掌握樊旭海死後的樊家主宅。」

  席向晚又思索著問了一些細節,確認眼下已經沒有什麼需要自己操心的事情之後,才擺擺手讓翠羽退了下去。

  樊承洲不想再跟樊家扯上關係,樊家如今是一根主心骨都沒有,剩下的自然是樹倒猢猻散。

  接下來最為讓席向晚擔憂的,卻不是外患,而是被宣武帝一手勾了出來的內憂。

  樊子期悄悄潛入汴京城得滿足兩點條件:其一,他的行蹤必須隱秘;其二,汴京城對他來說危險不大。

  前者還能用樊家自身的能力來解釋,後者卻能說明汴京城裡有多少高門望族悄悄地在這場戰役中選擇了站在樊家那一側。

  光是席向晚這些日子裡知道的,汴京城裡大大小小二十個姓氏就是要被滿門抄斬的命,就跟上輩子的席府一樣。

  這些家族借助樊家提供的便利或是自身優勢,在汴京戒嚴的時候,不僅不一致對外,甚至還將刀鋒對準了自己的鄰居同僚,控制住了不少有權有勢的家主們,給樊子期的進京大開方便之門。

  別說平崇王府被高家掌控,就連武晉侯府都險些中了招,好在席元清和席元衡當時正在府中,及時制止了一切。

  這些野心家一個接一個地跳出來,卻也正合了宣武帝的計劃。

  世家對國家來說是一柄雙刃劍。好的,能成為中流砥柱;不好的,便如同跗骨之蛆,卻又難以除去。

  正好有樊家造反這個良機,宣武帝以此為餌,將不安分的家族一口氣給釣了出來。

  可這一長串的肥魚,臨死之前會不會兇猛反撲,就是席向晚最為放心不下的事情。

  她知道這次引蛇出洞就是傷勢尚未痊癒的虞傳給宣武帝出的主意,這就立刻讓她想起了上輩子虞傳的死因——這位出身寒門的才子,也是因為要對豪族大刀闊斧做改革而被世家們暗地裡除去的。

  二月時的會試,調查到現在也還沒出結果,寒門與豪族之間的爭鬥像是一張拉了太久的弓,隨時都有可能崩斷。

  想到這裡,席向晚輕輕歎了口氣,側頭輕輕撫了撫寧端的髮絲,見他仍舊睡得平平穩穩,忍不住低頭親親男人乾燥的嘴角,用自己的舌尖將其一點一點濕潤。

  寧端千辛萬苦、負了這一身傷才回到她的身邊來,若是有不長眼的在這個時候找到寧府頭上來,就怪不得她拿出當年的手段來整治一番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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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4 19:01:4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四十六章

  寧端這一暈只是沒多久的事情,錢管家才剛剛喊了個護院上前來扶他走了幾步,寧端就又睜開了眼睛。

  他正待要說自己沒事,視線就落在了身旁的席向晚身上。

  挽著婦人髮髻的小姑娘兩隻眼睛已經是紅彤彤的,好似他再多說一個字的廢話就要在寧府大門口當場哭給他看似的。

  寧端:「……」怕了怕了。

  想到前兩次席向晚哭的場景,首輔大人察言觀色,適時選擇了閉嘴,被錢管家和護院攙扶著回了院子裡。

  席向晚深吸口氣靜下心來,正要吩咐人去太醫院時,王騫已經騎著馬從遠處狂奔而來,在寧府門口險險勒停,道,「我剛才去過太醫院了,御醫很快就來——他打死不肯騎馬,說怕東西給顛碎,應該一會兒就到了……咦,阿晚,你眼睛怎麼紅成這樣?」

  少年被席向晚的模樣嚇了一跳,立刻翻身下馬往周圍張望了一圈,「寧端是不是欺負你了?」

  席向晚搖搖頭,她示意王騫一道往寧府裡面走,問道,「南下的一路上都發生什麼事情了,說來聽聽。」

  王騫抓抓後腦勺亂糟糟的頭髮,不太確定地道,「你真要知道?寧大人萬一不讓我告訴你怎麼辦?」

  「要我找外公來給你下個令?」席向晚不鹹不淡道。

  王騫立刻認慫,「別,別別別,好阿晚,你想知道什麼,我全說給你聽。」

  雖然這段時間王騫對寧端那是五體投地,但這崇敬之情和把表妹惹哭、又被王老爺子打一頓比起來,還是要落一點下風的。

  於是王騫清了清嗓子,言簡意賅地在去寧端席向晚院子的路上,將他們從離開汴京,到又再度回到汴京這段時間裡發生的事情大致給席向晚說上了一遍。

  在嶺南被樊家人伏擊之時,寧端就已經為救人而中了一箭,進入嶺南潛伏的期間為了低調行事沒去尋找大夫,之後為了潛入樊家更是下了一趟水,再快馬加鞭趕回汴京的路上又幾乎是日夜兼程,去太行宮接席向晚時更是殺進去的,便是沒受傷的人這一路下來也能累得夠嗆,更何況寧端原本的小傷一拖再拖,早就讓他發起了高熱。

  王騫說得口乾舌燥,自己身在其中時尚且不覺得,等真的從頭到尾講下來時,他自己都有些咋舌:他和寧端居然不僅僅是成功殺了樊家父子,還在這麼短短一個月不到的時間裡南下北上了一趟,這可不是兩個人就能做到的事情。

  講完之後,王騫又摸了摸鼻子,「還有件事兒……阿晚,我覺得寧大人開始是替我擋了一箭才受傷的。」

  王騫雖然功夫底子好,腦子又聰明,但畢竟是沒上戰場和敵人真刀真槍較量過的人,被樊家死士伏擊的時候更是亂了陣腳,險些被冷箭射中。

  其實當時王騫都做好了被射一箭受傷的準備,可那箭矢也不知道怎麼的就飛到了寧端肩膀上,而最後所有人都走散了,王騫和寧端居然還一塊撤了,聯想到寧端和席向晚的關係,王騫後來是怎麼想怎麼不對勁。

  ——是看在他是席向晚家人的份上,寧端才以身犯險幫他擋了那一劍吧?

  這話王騫心裡翻來覆去想了許多遍,卻沒那個膽子在寧端面前說出來,只敢對席向晚提了一嘴。

  席向晚聞言看了身側少年一眼。

  她還記得上輩子的王騫,那時的他暮氣沉沉,雖然孔武有力,卻整個人如同被蛀空了的木頭架子,好像在替王家平反之後,他的人生就再也沒有別的意義了似的,令人看著就覺得害怕。

  而現在的王騫,仍然渾身充滿著蓬勃的少年氣,這一趟南下的磨煉下來,他也只是平添了幾分穩重沉著,倒像是大了幾歲似的。

  她不由得笑了笑,道,「你平安無事就好,要謝寧端的話,等他傷好了吧。」

  王騫哦了一聲,而後又小心翼翼道,「阿晚,寧大人肯定會沒事的。他也是擔心你才會不顧自己的身體趕回來,如今樊家賊首已除,爺爺和我爹他們都在外頭和樊家大軍纏鬥,陛下又早有甕中捉鼈的準備,寧大人可以安心養傷了。」

  席向晚無聲地點了點頭,她步入自己和寧端的院子,突然在屋子外站住了腳步,靜靜聽了一會兒裡頭的動靜。

  王騫不明所以地也跟著站住,敏銳的聽覺捕捉到裡頭寧端正和錢管家低聲說著話。

  聽著聽著,王騫嘴角一抽:寧端正和錢管家串通著想要謊報傷情,儘量往輕裡說,免得席向晚擔心。

  可問題是,他都把實話告訴了席向晚,就連寧端箭頭那處舊傷已經開始潰爛成什麼樣都繪聲繪色描述了一遍!

  王騫不太確定自家表妹是不是也把裡頭的話聽了個清楚,低頭觀望一眼她的表情,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有點幼年心理陰影地無措了起來。

  王家和席府大房的兄弟幾個最怕的是什麼?

  不是什麼功課和夫子,也不是鋒利的刀槍棍棒,更不是什麼難啃的四書五經,而是席向晚的眼淚珠子。

  席向晚一掉金珠,那就是被長輩挨個拎著耳朵吊起來打的下場。

  別的不說,席向晚小時候是個病秧子,又生得那麼好看,一哭起來就是落雨梨花,哭完就是大病一場,誰敢惹她掉眼淚?

  後來隨著席向晚的年紀增長,雖說這眼淚掉得是少了,這條件反射還是深深種在了王騫的心裡。

  當下一見到席向晚紅了眼圈,王騫就渾身僵硬起來,他小退半步後,結結巴巴道,「阿晚,有話好說……」

  話還沒說完,席向晚已經抬腳走進了屋子裡。

  王騫猶豫再三,沒跟進去,在門邊待命順便聽了個響兒。

  反正這一路上該說的不該說的他都已經說完了,覆水難收,如今席向晚是嫁出去的姑娘,就讓想著報喜不報憂的寧端自己操心去好了——王騫慫得連一聲咳嗽提示都沒給屋裡兩個人。

  寧端正在裡頭和錢管家對口供,就聽見外頭傳來響動,抬眼一看是席向晚,立刻收了聲音坐正身體朝她點頭,「我真的沒事。」

  席向晚沒說話,她慢慢走到寧端面前幾步的地方,便站定盯著他不說話了。

  錢管家在這沉默中突然似有所感,慢慢地往後退了一步,又一步,往內屋外頭挪動而去。

  好在席向晚沒攔他,錢管家得以順利脫身,在屋外和王騫交換了個眼神,兩人一左一右在門口守好了,目不斜視,只當自己什麼也聽不見。

  屋子裡的寧端見席向晚半天不說話,也跟著有點緊張起來,他下意識想站起來,才剛剛一動,站在他對面的席向晚就一垂眼睫,在眼眶裡轉了半天的淚水啪嗒一下落了下去。

  寧端:「……」他頓時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該順從自己心意上前抱住席向晚,還是規規矩矩坐著別動。

  「將衣服脫了。」席向晚低聲道。

  寧端:「……」他差點就立刻照做,但最後關頭又面紅耳赤地收了手,「大夫來了再看,你別擔心……」

  他沒能把這句話說完,因為席向晚立刻抬眼瞪向了他。

  那眼神與其說憤怒不如說是委屈。

  寧端輕輕出了一口氣,他動動腳尖,才道,「我的傷不重,只是看著嚇人,我不想你擔心受怕。」

  「我於你而言是個外人?」

  「當然不是!」

  席向晚盯著他,「那你脫衣服。」

  寧端這回才猶豫了那麼一眨眼的功夫,席向晚就上前兩步直接揪住了他的衣襟,用一幅要打人的架勢把他的外衣剝了開來,三兩下就解開腰帶扔到了一旁。

  寧端夢裡都沒見過這一幕,氣血不足的情況下都險些燒起了臉來。他手忙腳亂想捉住席向晚的手,可發起高熱的身體又不那麼得心應手,反倒叫席向晚動作飛快地把外衣中衣脫了個乾淨,露出了精壯的上半身和肩膀腰腹處的幾處傷口。

  肩頭的箭傷是最嚴重的,因著許久沒有好好處理,早已腐爛化膿,擴大得有席向晚半個手掌心那麼大。

  其餘的幾道傷看得出仍然極新,血肉微微向外翻著,席向晚看著都覺得痛,而寧端本人卻像察覺不到似的,他甚至笨拙地將手掌落到了席向晚的頭頂上,反過來安慰她道,「都是小傷,只是看著可怕些。」

  原本只想用眼淚逼迫寧端好好就醫的席向晚捉著他完好無傷的手腕,怔怔看了半晌眼前傷口縱橫卻還在關心著她的男人,鼻子一酸,眼淚珠子劈裡啪啦不受控制地都掉到了他身上。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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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28 2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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