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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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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袖側] 自歡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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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8 23:51:59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章

  翎娘那年不過十三歲,含苞欲放的年紀,卻遭遇了強人的侮辱。

  那些事雖令她痛苦不堪,卻沒有打倒她。正相反,她看到繼母小毛氏的血性剛烈,她看到比自己還小半歲的竹生的強大,她看到和她有同樣遭遇的女人們咬著牙活在世間……所有這些,令這個小姑娘的心性飛速的成長。

  她開始成長為一個如她的兩位母親一般,會睜開眼睛看世界,會獨立思考的女子。

  她在高家堡及笄的時候,便曾向竹生說過,此生不會嫁人。她的志向便是將母親們未能完成的書稿修完。

  越是年輕的小姑娘,越是會輕易說出些「我將來一定……」、「我這輩子絕不會……」之類的自以為堅定的誓言。竹生並不去反駁她,只與她說:「若無良人,自在強於屈就。若有良人,卻輕易放棄,亦是另一種懦弱。」

  這種年長者的人生經驗,年輕人常常一時理解不了。至少那時翎娘便沒放在心上。

  後來,翎娘從高家堡來到澎城,以書吏的身份在城主府任職,是竹生和翎娘商量好的。

  「如果沒有一個女子能站出來,告訴世間人什麼叫『自立』,讓他們看到女子也一樣可以有才華,可以做男子做的事,你母親們說的這些話,便只是空話。便是刊行於世,又有誰會信呢?」竹生道。

  翎娘便道:「那就讓我來做這個榜樣吧。」

  她在城守府中任職,公事中亦遭受過同僚們明裡暗裡的排擠。她是范先生之女,又是竹生之友,這些男人也不敢真的把她怎麼樣,各種使小絆子卻少不了。

  翎娘一個年輕姑娘,亦哭過,氣過。為了讓同僚們更容易接受她,她甚至還一度穿起男裝,梳男子的髮髻。

  卻是竹生問她:「你是要讓人們看到,女子亦可立於世間?還是想讓人們看到,即便是有才華的女子,也得裝作個假男人,才能立於世間?」

  翎娘頓悟。

  那之後翎娘便恢復了女裝,她梳簡單的髮髻,穿簡單的衣裙。但明明白白,就是個立於眾人間的女子。

  她漸漸摸索出了門道,看穿了同僚們的小手段。當她一旦洞悉了規則,那些人再也奈何不了她,反而屢屢敗於這年輕女子之手。最後,他們不得不捏著鼻子承認,范氏翎娘,她有才華,有能力。除了生為女子這一點之外,真沒什麼能讓他們詬病的。

  翎娘便在城守府中站穩了腳。不是靠父親,不是靠朋友,是靠她自己。

  但翎娘一直都沒想過嫁人的事。她年紀到了,卻風頭太甚,一般的人家望之卻步。半年前倒是有一家富戶來為幼子提親。那家的幼子自小紈絝,眼看著便是分得了家財也遲早要敗光的貨。他的爹娘便想為他娶一個能支應門庭的媳婦,故此看中了翎娘。

  這樣的人家,不用問翎娘,范深直接便拒了。

  後來沒想到,阿城會紅著臉,期期艾艾的來求親。

  阿城從小是和翎娘一起長大的,直如范家二子與毛氏雙姝的翻版。

  范深這一次沒有直接拒絕,而是去問過了翎娘。翎娘卻直言道並無嫁人之意。范深轉告了阿城,阿城不由十分沮喪。

  范深卻含笑道:「世上之事,多難一蹴而就。愈是知難而上,勇往直前,愈是能抵達旁人到不了的地方。」

  得到了范深的支持,阿城勇氣倍增,直接便去找翎娘談。不意翎娘心意堅決,一直不肯允他。兩個人拖拖拉拉的,鬧到現在。

  翎娘叫阿城氣得臉都紅了。

  范深也沒好氣,他這斯文人難得動粗,踹了阿城一腳,道:「出征前求親?你是想叫我女兒守寡嗎?」

  阿城忙道:「不不不,我是想翎娘答應我,若我能凱旋,便嫁給我。若我馬革裹屍了……」

  他頓了頓,大聲道:「那你便把我忘記吧。另尋了良人嫁,或者……你自己好好過日子也成!」

  翎娘怒道:「等你先活著回來,再來管我的事!」

  阿城大喜:「那你這是答應啦!」

  翎娘一噎。待要說不是,阿城已經翻身上馬,喜氣洋洋的騎到竹生身邊,大聲道:「竹生!竹生!翎娘答應嫁我啦!」

  竹生和七刀坐在馬上,都看向翎娘。

  翎娘氣得發昏,怒道:「我說過我不想嫁人!」

  阿城卻開心道:「對,你只是『不想嫁人』,卻不是不喜歡我!我不管啦,我就當你應我了!等我回來,就娶你!」說罷,生怕翎娘再說出拒絕的話,鞭子一抽馬臀,就跑遠了。

  這傻子!這傻子!

  從小跟她一起長大,比她大了足足四歲,讀書卻遠遠不如她。只是傻傻的,憨憨的,總是跟在她身後,一同玩耍不叫別的孩子欺負她,路過水坑便背著她過去,新得了飴糖就想著先拿給她吃……

  他說想娶她。

  她說,我遇到的事,你都清楚的。

  他卻道,那些事是你的不幸,卻不是你的過錯,沒能保護你和巧娘,是我的無能,巧娘已經不在了,我想對你更好一點。

  她說,我不需要你的憐憫。

  他道,此非憐憫,若是憐憫,我只要做你兄長,關照你一生即可。可我想做你的丈夫,是因為喜歡你。

  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絕他,他卻少見的臉皮厚起來,絲毫不以為意,每隔一段時間,便要再問她一回。

  這個事一直讓翎娘莫名煩躁。此時看著這傻子喜氣洋洋的,穿著皮甲,掛著腰刀,她卻突然惶恐起來。

  說什麼馬革裹屍,真不吉利!翎娘氣得直想把他拽下馬來狠狠捶他幾下。那傻子卻一邊騎著馬往前跑,一邊不斷的回頭看著她傻笑。

  翎娘的眼睛忽然酸酸的。

  算了,他若能凱旋,她便嫁吧。嫁人也沒什麼可怕的。竹生也說過,若遇良人,卻輕易放棄,不也是另一種懦弱嗎?

  她范翎,才不會懦弱!

  澎城兩千可戰之人,隨著碧刃赤焰旗遠去了。

  翎娘隨著父親目送大家,忍不住輕聲的問:「會凱旋吧?」

  范深攏著袖子,望著遠方消失的黑影不語。天上陰雲密布,開始飄起了雪花。下雪是個好兆頭,預示著來年的豐收。

  但也因為寒冷,使得很多人開始龜縮起來。澎城軍敢於在這個時候出戰,在於他們裝備精良。范深不知道竹生是從哪裡來的那麼多黃金,也不知道她到底擁有多少。只知道她毫不吝惜那些黃金,在士兵的裝備上力求最好。於是澎城的士兵就有了厚厚的戰襖和棉鞋。無論是裝備還是精神面貌,他們都和七刀描述的那些衣衫襤褸,身不由己的被裹挾的流匪完全不一樣。

  翎娘沒有從父親那裡得到回答,她輕輕的垂首,自己回答自己說:「一定會凱旋的。」

  她還要,準備嫁衣呢。

  澎城的人在期盼和擔憂中迎來了兩場雪。第二場雪下的時候,算著時間,正是澎城軍該到了冀縣的時候。

  「雪衣該能派上用場嗎?」翎娘看著地上的積雪自言自語。

  竹生出資辦的織紡,鞋坊。澎城新來的流民中的婦女可以去那裡做工,養活家人。織紡的訂單全來自城守府,軍衣、戰襖、棉靴,全出自那裡。竹生訂購了一批白色的布,製成帶兜帽的斗篷。士兵穿上斗篷,拉上兜帽,在雪地裡簡直如同隱形。

  能在冰凍的河上踏冰而行的木板鞋則出自工器坊。那些木板繫上繩子便可套在腳上踩行,平時卻又可以做紮營的柵欄,一物兩用,一點也不浪費。

  可即便這樣,這些裝備亦需要大筆的銀錢。范深遊歷四國,只在那些將領、城守的親兵身上見過精良程度能媲美的裝備。可在澎城,卻是全軍如此。

  當積雪消融、寒風開始變得溫和的時候,范深和翎娘終於等來了勝利的消息。竹生帶領的澎城軍拿下了冀縣,魔王將軍諸磊嗜食人肉,他府中的廚房裡發現了數具幼童的新鮮屍體。玉將軍竹君將諸磊在百姓面前千刀萬剮,百姓歡呼雷動,紛紛跪拜叩首。更有許多母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昏死過去。

  諸磊遊俠兒出身,不過趁亂而起,只顧搜刮,哪裡懂什麼治理,冀縣內政一團混亂。

  竹生派了人報捷,另要接范深過去打理新地。

  澎城內政早被范深理順。竹生不在,范深便代理城守,此時他要走,便將屬官中早就看好的人選拔擢起來,讓他權代城守之職,留翎娘監督協助。

  能被范深看中的人,自然不會是蠢人。

  竹君擴充勢力,拓展地盤,以後不會只有澎城一處基業。這澎城,他給竹君管理得好了,說不得以後就可以摘掉這個「權」字。

  想到可能的將來,這些追隨了竹君的人都不免心神激蕩,幹勁十足。

  范深帶了幾個稱得上是能吏之人,隨著來接他的人一同趕赴冀縣。那幾人中,還有當初從別處逃亡來到澎城之人,猶記得一路上的驚險,此時再出澎城,惴惴不安之下,卻發現路上已經不同了。

  「不用怕。」負責接人的那一隊兵丁的隊長笑道,「從澎城到冀縣,這一條路已經被咱們清理乾淨了。」

  「該殺的都殺了,肯歸降的也已經編入了隊伍,逃了的那些已經被將軍的綠刃嚇破了膽。」

  「這條路上,咱們的碧刃赤焰旗開道,沒人會不開眼的對我們動手。」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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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9 00:00:11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一章

  竹生是一路殺過去的。

  當日澎城之戰,守軍不過三百,堡兵不過一百,最後活下來的才二百多人。澎城軍真正見過血的也就這二百多老兵,還留了一半在澎城鎮守。跟在她身邊的老兵,也就一百來人。

  其他的,全是新兵蛋子。必須在對上大股敵人之前,先過見血這一關。

  最好的莫過於剿匪。

  這一路上的「匪」太多了,甚至十幾個人,幾把鐮刀,就敢結夥殺人越貨。正好拿來給澎城軍練手。

  真到動上手,竹生才發現自己小看了這些新兵。便是澎城原住民,都經歷過豐軍的破城,更何況那些後來來投的流民,一路就是看著死人過來的。他們的適應能力比竹生想的強得多了。

  竹生才意識到,她是拿前世看新兵的眼光來看這些人的。然而亂世中的這些人,生命力比她想得頑強得多了。

  一路歷練著,待兵臨冀縣的時候,澎城軍已經和剛出發時的狀態完全不一樣了。

  他們悄無聲息的收拾了諸磊的外圍勢力,在雪夜的淩晨披著雪衣潛伏在城牆下。城上的守兵根本沒發現下面白皚皚的雪地裡全是人,照常打開了城門。澎城軍就這樣奪了城門。

  巷戰中,澎城軍的傷亡遠遠小於冀縣兵。他們不禁裝備精良,而且人人腰間都繫著水囊。那水囊是特製的,不大,儘量減少負重。但裡面裝的,卻是澎城軍非重傷不用的藥水。

  雖然早知道諸磊有著「魔王將軍」的稱號,也聽說過他吃人的傳聞,但真的在他的廚房裡發現了幼童被割了肉的屍體,還是有人當場嘔吐了。

  後來審訊諸磊的親兵才知道,諸磊曾被追殺圍堵過半個月,食物耗盡,不得已吃死人肉求生,從此嗜食人肉。

  竹生剮了諸磊,收了冀縣民心。

  待過了一段時日,她派去的人迎了范深過來,她才大大的鬆了一口氣。

  「先生可算來了,春耕的事,交給你了。」竹生道。她之所以趕在冬日裡出兵,便是想在春耕前速戰速決。

  在這世道裡,糧食比什麼都重要。她雖然有錢從別處買糧,終究沒有自己掌握產糧之地來得可靠。之所以決定出兵冀縣,也是因為這裡土地向來肥沃,隨著豐軍入侵,流寇四起,許多人背井離鄉逃生去了。大片的良田便被拋下,成了無主之地。

  之前這些都歸了諸磊。現在,這些土地全是竹生的了。

  春耕秋收,一年之中重中之重。

  「我走的時候,已經分派好,有張書晨和翎娘在,澎城的春耕無需擔心。」范深保證道。

  竹生倒是不擔心澎城。澎城的春耕計劃是在她離開前就制定好的。她帶走了大批預備役的青壯男子,勢必會影響春耕所需的壯勞力。為了解決這一情況,她將留在澎城駐守的一千人,分隊、分組,與農人結社,輪番助耕。士兵按助耕的畝數,折算成軍功計入軍冊中。

  這種需要大量統計和統籌的工作,翎娘和權代城守之職的張書晨都是好手。有他們在,竹生能放心。

  反倒是冀縣這邊新占之地,急需范深來梳理。

  考慮到這邊才經一戰,死傷不少,又有許多人畏懼逃亡,必然又導致大量土地拋荒。竹生和范深商量,讓士兵們輪值,每次放出二百人。先把無主之地都占了,不耽誤春耕。再看情況,效仿澎城,士兵與農家助耕。

  冀縣這幾年幾次易主,還是第一次遇到如狼如虎的士兵來到家中,不是來搶糧,而是來幫著耕地播種的。碧刃赤焰旗所到之處,常有農人放下鋤頭,在田邊跪地叩拜,雙手合十,禱告上天保佑玉將軍長命百歲的。

  冀縣遂安。

  竹生穩打穩紮,並不急於繼續擴張。范深梳理內政,竹生和七刀、阿城則掃蕩周邊。碧刃旗所過之地,漸無流寇。

  這一場一場的戰鬥,不要說七刀,便是阿城也被磨礪了出來,眉眼憨厚的青年也練就了一身彪悍之氣。七刀刀不留情,狠厲之名,更是能止小兒夜啼。

  在冀縣周邊再無流寇之後,竹生留了阿城鎮守,帶了七刀開始擴張掃蕩的半徑。

  從出征以來,七刀便能察覺到,竹生的刀似乎從前更猛厲了。他隱約察覺,即便在對陣中,竹生都沒有完全放開。

  竹生,怎麼可以這樣強?她這樣,還算是人嗎?

  ……

  事實證明,竹生依然是人。即便是她,在亂陣也會有疏忽的時候。

  她被一支流矢所傷。

  當軍醫使人來喚七刀的時候,七刀的臉都有些發白。他是跑著衝進竹生的帳篷的!

  結果竹生安然無恙的坐在行軍床上,並沒有像他誤會的那樣有什麼生命危險。七刀就懵逼了。

  看到他,竹生無奈的對隨軍的軍醫道:「你告訴他怎麼弄。」

  那軍醫是個中年男人,一臉木然的看看七刀跟他一般高的個子,比他結實得多的身板……繃著臉教他怎麼上藥繫繃帶。七刀一頭霧水:「為何你不親自給姐姐上藥?」

  軍醫僵硬著臉道:「不方便!」

  待軍醫離去,竹生看了七刀一眼,道:「過來給我上藥。」

  在竹生手中所有的丹藥中,回春丹的數量最多。回春丹味道甜香,強身益體,從前她在長天宗的時候都是當糖豆吃的。但是到了這裡,回春丹就成了她最重要的物資。

  她這次帶了兩千人出來,分給他們的藥水,都是稀釋了又稀釋的。她深知以後要用到回春丹的時候還多,她手中便是有再多的回春丹,也是用一顆少一顆。比起其他的丹藥,回春丹才真是救命的靈丹。

  她受了輕傷,也只是喝了藥水,並不捨得像從前那般使用回春丹。傷口已經止血,內層肌肉自癒,但整個傷口還咧開著,需要上藥和包紮。

  奈何這次傷的位置,軍醫是寧死也不肯給她上藥,口口聲聲要去找個女子來。可他們只帶了三百人,這荒郊野外的,上哪裡去給她再找個女子來。

  無奈之下,她叫來了七刀。

  七刀即將十五。他這個年紀,運動量大,吃得又多,身材個子吹氣兒似的不停的長。他不但看起來身材高大壯實,便是面孔上,濃眉大眼鼻樑挺拔,帶著刀鋒上打滾出來的凜冽之氣,不似尋常少年還帶著幾分青澀稚氣,竟叫人看不出他的年紀。擱在尋常人家,也是早該訂親的年紀了。

  在這裡,男子十六七娶妻,十八九當爹的比比皆是。

  以至於軍醫離開帳篷時,看他的眼神都是有些怪怪的。

  七刀平日裡最是應變機敏,此時滿腦子卻想的都是竹生受傷了,竟沒注意軍醫的眼神。聽到竹生喚他,他拿著藥粉、繃帶就過去了。

  竹生微微向裡側身,放開了一直捂在左側脅下的手。七刀這才看到竹生的傷口,竟是從腰側斜上至身前。

  那是一名匪首被砍落馬下後,躺在地上,臨死前以手弩射傷的。

  竹生拉開衣帶,脫去外面夾衣,裡面的中衣已經被血染紅。她拉開中衣的衣帶,褪下了左邊的衣袖。

  七刀僵在了那裡。

  直到竹生回眸瞟了他一眼。

  他連忙垂下眼,再不敢看那白如初雪的單薄,蝴蝶骨形狀美麗。他半跪在竹生腳邊,小心的把藥粉敷在她的傷口上。

  那條傷口從腰側向上斜去,把竹生的小衣撕開了一個口子。竹生的小衣是叫人特別縫製的,和尋常女子穿的肚兜、抹胸、柯子比起來,極小極短,將將就只包住身前鼓起的部分。只是包得很緊,使胸口在劇烈運動時不會亂跳。

  竹生用右手捂著撕開口子的那一側,可七刀抬頭,還是隱約看見裡指縫間雪白的弧線。

  七刀開始追隨竹生的時候才不過九歲。

  他曾經在匪窩裡看到過許多次女人裸露的身體,很小便知道女體和男體不同在哪裡。但從未覺得有過什麼異樣。

  直到他此時此刻,跪在竹生的腳邊,仰頭望著她雪白的身體,終於真正感受到了女人和男人的不同。

  一直以來,竹生對七刀來說,都讓他既畏懼,又渴望靠近,渴望得到她的關注和稱讚。他曾經做過夢,夢見死去的生母將他抱在懷中,落淚。那夢中的生母長著竹生的面孔,當他夢見她的臉的時候,就醒了。因為這個夢不合理。因為竹生不會那樣流淚。

  七刀對竹生最深刻的印象,是她手握刀柄,冰冷注視他的模樣。那時候他知道,他若回答錯了,她可能便要殺他。

  被竹生殺死的恐懼一直縈繞在他心中。不管他在別人面前是怎樣的人,在竹生的身邊,他便讓自己沉默,腦袋放空,摒除雜念,只服從竹生。

  然而此時此刻,七刀第一次意識到,竹生……原來是一個女人。

  她肌膚雪光瑩瑩,身前的弧線無比美妙,纖細的腰胯線條轉折得驚心動魄。

  她美麗,但她不柔弱。

  她纖細,但她不柔弱。

  她高貴,但她不柔弱。

  她冰肌玉骨,是美麗卻強大的存在!

  七刀有那麼一段時間覺得無法呼吸。他仰頭望著竹生,心中第一次對女人生出了異樣之感。

  好像身體在發熱,血液在沸騰。好像浸在熱水中,又像沐在神光裡。

  他的身體有了異樣的反應。這不同於成年男子見到女體產生的原始欲望,這是一個少年成長的證明。

  七刀跪在竹生腳邊,被竹生宛如神女般的美麗,直擊心底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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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9 00:00:23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二章

  竹生的帳篷起火了。

  彼時七刀正在做著一場關於竹生的春夢。他夢見竹生在他面前一絲不掛,美麗的身體蜷縮如嬰兒。但他不敢靠近,因為她的懷裡,抱著碧玉般的綠刃。

  他伸出手。

  縱然知道,當他的指尖碰觸到她肌膚的剎那,就會被綠刃劈得四分五裂,他依然還是伸出了手。可他還沒碰到她的時候,就被喧嘩聲吵醒了。

  七刀猛地一個激靈便睜開了眼,翻身坐起,抓起刀衝出了帳篷。軍中只有竹生一個女子,她自己單獨一個帳篷,此時她的帳篷火焰沖天。

  七刀大吃一驚,他大喊一聲「姐姐——!」,正要衝上去的時候,卻聽刺啦一聲,綠光閃過,帳篷被從裡面割破。竹生縱身一躍,團身躥了出來。

  眾人紛紛去水源處,提水滅火,只有七刀衝上去捉住了竹生的手臂。

  「姐姐!你沒事吧?」他焦急的問。上下打量竹生,卻發現她渾身上下沒有半點燎傷的痕跡,這才放下一顆心來。

  竹生抿抿嘴唇,道:「沒事。」

  七刀待再問如何起了火,竹生卻沒回答他。

  她繃著嘴角,靜靜的看那帳篷。七刀看到火焰在她眼瞳中跳躍,很快消失——他們不過三百人,一切從簡,竹生睡的也不過就是頂小帳篷,與大家的一般無二,那火很快就被撲滅了。

  便有人來報,未見敵襲,附近也未見異動。那火是怎麼燒起來的呢?帳篷明明離篝火很有段距離,且他們睡的時候,帳中也沒有燈火。

  七刀忍不住看向竹生。可竹生一直盯著那被撲滅了的帳篷,目不轉睛。她緊抿的雙唇令七刀知道,她的心情很不好。

  七刀又看了眼那帳篷,但並不能看出所以然來。竹生到底在看什麼?

  「姐姐。」他喚道。

  竹生回過神來,對旁邊的人道:「給我換頂帳篷。」

  不用竹生說,身邊的人已經取出了一頂新帳篷了。她一發話,他們便另尋了乾燥的地方手腳麻利的給她把帳篷紮了起來。

  「叫大家休息吧。」竹生對七刀道,「明天還要趕回冀縣。」

  夜色還深沉,七刀看著她鑽進新帳篷,揮揮手,令大家各安其位。虛驚一場,該睡覺的睡覺,該巡崗的繼續巡崗。

  最後看了眼竹生的帳篷,七刀自己也鑽回到帳篷裡重新躺下。只是那個夢斷了,已不會再繼續。

  竹生並沒有睡覺。她在帳篷中盤膝趺坐,閉目入靜。

  祖竅裡一如以往的是一片漆黑,沒有光源,伸手不見五指。竹生站在黑暗中,低聲道:「出來。」

  這裡不僅黑,還靜。除了她自己的聲音外,沒有任何回應。

  竹生沉默了片刻,深吸一口氣,大喝道:「出來!」

  黑暗中忽然有了光,在遙遠的遠處,有一點光芒晃動,如同鬼火。

  竹生朝著那火走去。

  這是她的意識空間,這天上的星辰是擬化出來的,這腳下的實地也是擬化出來的。或許是因為她的心境的緣故,她一步步走過去,沉悶的腳步聲在黑暗中回蕩,令人生出強烈的空曠感。

  她走了許久才走到那簇火的跟前。

  小小的,拳頭大小的一簇白色火焰。

  曾經有兩年的時間折磨得她如油煎火烤,把她這幾年日夜勤練引入體內的靈氣全部吞噬的罪魁禍首。

  它在她身體裡蟄伏,太過安靜,以至於她幾乎一度遺忘了它的存在。後來她引氣入體,煉出的靈力卻總是離奇消失,她才心存了懷疑,但卻無法證實。她的祖竅一直一片漆黑,鬼知道它躲在她身體的哪裡。

  靈力被吞噬,她的修煉便被迫一直停留在「引氣入體」的階段,不論她如何勤奮都難以寸進。她的體質早在長天宗的時候便被沖昕調理得遠遠強於普通凡人,可沒有靈力,她終究……還是個凡人!

  她今夜和七刀一樣是被喧囂聲吵醒的。睜開眼,便看見自己在燃燒!

  白色的火焰包裹著她,身上的衣衫都無恙,她自身也完全沒有灼燒的痛感。那火似乎也知道克制,可它自身的火意還是燃著了帳篷。

  竹生在帳篷裡聽到外面的喧囂,她的人在企圖撲滅火焰,在喚著她的名字。可她那時渾身燃燒著火焰,不能出去。

  就在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時,外面響起了七刀的一聲大吼,他似乎是想衝進來。竹生的心裡就是一凜。

  奇妙的是,隨著她這一點情緒的波動,那火焰如有靈性一般縮回了她的身體裡。她立即抽出綠刃斬破帳篷,跳了出去。

  說來奇妙。

  竹生能離開偏僻、貧窮的山村,去到九寰大陸上最頂級的修真宗門長天宗裡,便是因為這一簇火。按這個來說,這簇火可以說得上是她的機緣了。

  可偏偏也是這簇火,在她好不容易離開了修真界,好不容易得到了能修煉的功法之後,成了她修行路上最大的阻礙。

  她知道它一直在她的身體裡,卻不知道它在哪兒,更不知道該如何消滅它。

  她試著伸出手摸上那簇火焰……不燙,還很溫暖,她的手探入了火焰的內芯裡,彷彿浸入了溫水中一樣舒服。但那只是假像。當她試圖抓住它的時候,那火焰便驟然猙獰了起來!她再次感受到了當年折磨她的劇烈灼痛,探入它內芯裡的手瞬間便被融掉。

  她收回斷臂,想像著修復、織補這隻手,果然新的手便迅速生成,與先前無異。

  她冷冷的望著那團火焰。在給了她這麼狠厲的一擊之後,它又變得溫暖無害起來,看起來甚至有幾分可愛。

  這該死的……三昧螭火!

  竹生瞬間握住了綠刃,便朝三昧螭火劈了下去!

  「姐姐。」七刀喚她。

  竹生便睜開眼。

  她每天晨晚都會打坐吐納,也告訴過身邊的人可以喚醒她。這幾年她修煉雖勤奮,其實卻一直被困在「引氣入體」的程度上,沒有靈力,她始終只能修煉那功法最初入門的部分。倒是不懼人吵鬧,沒有什麼岔了經脈之類的擔憂。

  天已經亮了,七刀掀開帳篷的簾子,站在那裡喚她。軍中只竹生一個女子,行軍在外,她從來都是和衣而臥,儘量減少因為她身為女子而帶來的不便。

  「該拔營了。」七刀說。

  他在晨曦金光中變成了黑色的剪影,修長結實,看起來彷彿成年的男人一樣。他的聲音也已經完成了變聲,難聽的公鴨嗓徹底變成了磁性又嘹亮的男音。

  他的刀從不留情,給自己殺出了偌大的名聲,殺出了讓人信服的威望。在軍中,沒人敢小看七刀,沒人把七刀看作尋常少年。

  可在竹生的心裡,始終把他還當作那個小童。

  父母總是很難察覺自己的孩子已經長大了,哪怕他們已經變得比他們更高大,更有力氣。

  在回冀縣的途中,七刀一直暗暗觀察竹生。

  他被從小的生存環境磨礪出了善於察言觀色的能力。後來迫於生存的壓力和死亡的恐懼,他從一個能言善道的小童,長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少年,但這並不也意味著他失去了這份能力。

  他追隨竹生已經五年多,悄無聲息的,便已經掌握了竹生許多的習慣。

  竹生並沒有緊蹙眉頭,或者對什麼人什麼事發火。她看起來相當平靜。作為領頭的那個人,她時刻保持著的平靜,彷彿定海神針,讓大家心中安定。

  只有七刀能從細微的蛛絲馬跡中窺出,竹生的心情非常不好。

  竹生的確心情不好。她現在十分後悔不該將那本《養火經》留給沖昕。她實在應該帶在身邊,仔細研讀的。否則現在或許就不至於對體內的三昧螭火束手無策了。

  她當然知道這想法完全是自欺欺人。三昧螭火入體,當年便是沖昕都毫無辦法,只能尋她做容器來剝離螭火。

  但竹生不能就此接受她根本不能奈何三昧螭火這個事實。她不能在經歷了一次次失望,終於得到了修煉的希望之後,再失去這希望。

  直到看到連綿的金色麥浪,竹生的心情才稍微好了起來。

  看到他們的旗幟,路邊的麥田裡鑽出赤足的小童,奔跑大喊:「將軍回來啦!將軍回來啦!將軍又打勝仗啦!」嘹亮的童音在豔陽碧空下清脆動聽。

  七刀就看到竹生的面部線條變得柔和了起來。

  隊伍路過村畔,村人們已經捧著清水和食物在那裡等候,等碧刃赤焰旗經過的時候,將他們的一點心意獻給玉將軍。

  玉將軍從不會嫌棄簡陋。她跳下馬,帶著笑接過那碗清水,不嫌棄那瓷碗粗陋,一口氣飲下半碗。她還和村中的長者短暫交談,問起今年可能的收成。那些村人都激動的告訴她,今年肯定是個豐年。

  臨走時,她也接受了他們獻上的食物,但離開的時候,她的人會將等值的錢幣留給村人。

  路過這樣一個小小的村落,七刀便看到竹生一路上緊繃的臉部線條,全然的放鬆了下來。她之前不好的情緒,似乎都得到了撫慰。

  她是真的愛這些人,他想。

  赤腳的孩童,手指有厚繭的女人,佝僂憨實的男人,頭髮花白的老人……她愛他們。甚至從前那些女人,她對她們看似冷淡,卻也是愛她們的。否則她不會為了她們血洗了匪寨。

  只是那時候,她更願意把這份愛深藏,把自己偽裝成一個游離於眾人之外的人。

  七刀想,她其實是一個有大愛的人啊。

  七刀除了跟竹生習武,也會跟范深讀書。幾年下來,他已經不是匪寨中目不識丁的孩童,他有大儒為半師,學會了很多道理。

  這樣很好,七刀想。竹生若是能一直保持這樣的大愛就最好了。

  她就會一直為這些人而戰。為這連綿的麥田,孩童的笑聲,女人的安心的目光,她就會不停奔波,如現在這樣,無暇顧及己身。

  七刀只要一想到,連翎娘那樣的女子都可能要嫁阿城那樣的蠢蛋,他就心慌。

  他無法想像竹生也會為某一個男人停駐腳步,會被某一個男人所擁有。

  在他心目中,竹生高高在上,神光普照,他是決不能接受她走下神壇,成為如他一般的凡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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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在接近冀縣的路上,他們看到一支小規模的商隊。

  那些商人看見一隊百多人的彪悍兵丁,緊張又謹慎的給他們讓開道路,警惕的盯著他們。商隊的護衛手都按在刀柄上。

  竹生的眼中卻流露出驚喜的目光。從她冬日裡接手冀縣,到現在即將收夏糧,還未在這裡見到過商人。魔王將軍諸磊是見到商隊就劫殺,就搶掠,商人幾乎在這裡絕跡了。

  竹生鮮少有情緒外露,七刀不懂為什麼竹生見到這些人會這麼高興。對於從小在匪窩裡長大的他來說,商人只等於「肥羊」。

  竹生一夾馬肚,引馬上前,俯身道:「客人從哪裡來?」

  商隊的人緊張中乍見一個美貌女子,都呆了一呆,只那領隊之人立刻注意到竹生腰後一柄又長又寬的刀,再看到碧刃赤焰旗,上前抱拳道:「可是玉將軍?」

  竹生翻身下馬,道:「正是。閣下從哪裡來?」

  那人恭敬答道:「從涪城來。因聽說玉將軍在此地廣施善政,民生安定,特販貨前來。」

  「涪城……」竹生沉吟道,「我這幾日都在城守府,閣下若得閒,可否來與我說說涪城?」

  那人道:「鄙人榮幸。」

  竹生翻身上馬,馬原地打了個轉,又道:「煩請轉告你的同行,在冀縣和澎城的勢力範圍裡,商人的安全,由碧刃軍來保證。」

  那人微微動容,躬身長揖,道:「將軍仁義,多謝將軍!某必將將軍的話帶到。」

  碧刃軍的兵營駐紮在城外十里處,竹生和七刀先去那裡和阿城匯合,把這趟帶回來的士兵、俘虜和戰利品都交接在那裡。

  碧刃軍這半年多已經從兩千擴充到了四千人,依然還在繼續募兵。竹生輪番帶著阿城和七刀外出,除了掃清周邊匪患,更主要的便是練兵。沒什麼能比實戰更快的讓新兵變成老兵。

  這次帶的是七刀,下次便該是阿城了。從離開澎城到現在,慢慢也有些人開始嶄露頭角,顯示出了軍事上的天賦。碧刃軍的將領層終於不那麼單薄了,慢慢有了梯隊。

  阿城得了斥候來報,喜氣洋洋的出迎。

  「翎娘來了。」他開心的道。

  原來如此,怪不得笑得像個傻子。

  七刀就看到竹生的眉眼彎了起來,連她的嘴角都微微翹了起來。她看向阿城的目光特別的柔軟溫暖。

  竹生是個十九歲的姑娘,阿城是個二十三四歲的年輕男人。若非七刀從一開始就與他們在一起,單看竹生看阿城的目光,真要懷疑他們是否有私情了。

  竹生看大多數人的目光,都是平靜淡漠的,唯獨對那幾個人不同。七刀則是經過了艱辛的努力,才讓自己擠進了這個小團體中。

  范深是大儒,竹生的心腹。翎娘多才能幹,又是竹生好友。這兩個人也就罷了,七刀實在想不出竹生為何格外喜愛阿城。他從前只是羨慕竹生望向阿城的目光,現在他甚至開始嫉妒。

  七刀自己也說不清這種變化是什麼緣故。

  三人帶著親兵一同進城。

  翎娘和半年前看起來沒什麼大變化,可能是因為公事忙的緣故,臉頰看起來還更瘦了一些,變得更有女人味了。她和竹生的年紀,在這裡都是老姑娘了。

  和冀縣比起來,澎城的位置太過偏僻,土地人口也皆不及冀縣。所以竹生在決定奪取冀縣的時候,就是打算把冀縣作為大本營來經營的。照這個計劃,則她的核心人員遲早都要移到冀縣來。翎娘是在澎城與代城守張書晨一起完成了春耕,又制定好了夏收的計劃後才動身來的冀縣。

  她不是一個人來的,她還帶來了兩個女子。一個是只有十四歲的年輕姑娘,另一個是二十七八歲的寡婦。兩個人都是讀書人家的女兒,都能識字算數。前者父母雙亡,後者失了丈夫,有兒子要養。她們都不願去織紡做女工,或者像澎城一些當地人那樣,女子也出來擺個小攤,賣些吃食繡品。她們是想像翎娘那樣,靠胸中所學來自立。

  「其實還有幾個,在澎城時就在給我幫忙。」翎娘說,「但她們不敢隨我來冀縣,或者是家裡不許。」

  「兩個不少了,這種事不可能一蹴而就的。」竹生道,「正好,你在這邊,正經領個職位。再以你我的名義,招收女書吏。」

  翎娘就正式的在冀縣領了戶曹之職,掌管戶籍,賦稅徵收,收支預算。並開始以她和竹生都是女子的名義,招收女書吏。

  由澎城的跟來的人,早知翎娘之能,底線也一再的被竹生拉低,翎娘一個女子出任公職,這些人竟然覺得……「她終於走到這一步了」。冀縣的人則是剛剛被竹生威懾過。諸磊目不識丁,慣以武力治理,順著昌逆者亡。冀縣的人早習慣了順從。新來的玉將軍倒是識文斷字,言語斯文。可這是生剮了諸磊的人!你要是覺得她面善就去違逆她你就蠢了。

  於是翎娘就在一片平靜中上任了。回憶起當初在澎城當個書吏遇到的反對和排擠,她自己都有點不敢相信這次的順利。

  而之後的招收女書吏,似乎就更順理成章了。

  玉將軍自己都是女人,地位不低的心腹戶曹也是女人。這兩個人還都是又年輕又貌美的女人呢,若身邊都是男人的話,也有點不太好吧。多招幾個女人在她們身邊幫忙,似乎……合情合理啊。

  這些是公事,論過之後,便是翎娘的私事了。

  「要成親嗎?」竹生打趣問。

  饒是翎娘已經歷練得臉上能硬撐著,那耳根也有些發紅,怒道:「說成親也是他,說不成親也是他!」

  竹生訝然:「阿城反悔了?」哪來的狗膽?

  「他說仗還沒打完,還有的打。他說怕現在就成親,萬一他死了,我就要守寡。」翎娘氣道,又問,「竹生,還要繼續打嗎?」

  「還得看情況。」竹生道,「我們這點人……現在是豐邯兩邊打得熱鬧,沒工夫管我們。等他們消停了,騰出手來收拾我們,我們就不夠看了。最好的就是在他們能騰出手之前,儘快壯大。但要想壯大,就得要更多的地盤。若不是諸磊的金庫撐著,澎城冀縣加起來,也養不起這麼多兵。」

  朝城守一心為民,留給竹生的是財政赤字。諸磊橫徵暴斂,反而讓竹生發了筆意外之財。竹生原計劃在冀縣的擴張少不得要動用她的儲備黃金,不想竟暫時不用了。

  竹生一出去就是半個多月,翎娘更是與大家半年未見,晚間便開家宴,幾個人一起坐下吃飯。

  席間一壺溫酒,說說笑笑,話題自然而然的又轉到了公事上。

  「豐軍攻打赫明的這一路潰敗了。分兵本就是下策,豐國國主太過貪心了。」范深道。

  「安州那邊呢?」竹生問。

  「依舊膠著。」范深道。

  眾人分席而坐,竹生在主位,范深下她左手下首。兩個人為了說話,便湊得有些近,低聲的交換著彼此掌握的信息,發表自己的見解。

  七刀把著酒盞,盯著他們二人。繼嫉妒過阿城之後,他竟然開始嫉妒范深了。

  范深已經四十歲了。若不是翎娘一直不嫁,他這個年紀,孫兒輩的早該繞膝奔跑了。

  七刀原不該嫉妒一個對他來說稱得上是「老頭子」的男人,但范深與竹生之間的親密著實與眾不同。

  竹生看翎娘、阿城,目光中都帶著長者般的慈愛。七刀縱然說不出來,也能感受得到。

  在那麼多人中,只有范深在竹生這裡得到的待遇最不同。竹生看他的目光,是平等中帶著尊重的。他們這些人中若說有誰,能並敢和竹生並肩而立,這個人只能是范深。

  最奇異的是,這兩個人明明年紀相差懸殊,身上卻有一種奇妙的共通的氣質。因為這種共通性,當這兩個年紀差了很多的人熟稔親密的交談,眼中帶著默契,話音裡一點就透的時候,看起來便絲毫的不違和。

  七刀囿於年紀和見識,還不能明白其實這兩個人身上所謂的共通性的氣質,是歲月的磨礪和知識的積累。

  竹生雖然有著年輕的身體,卻裝載著成熟的靈魂。

  她的人生經歷、知識累積註定了她的所思所想的高度,遠遠的超出了此間絕大多數人的上限。也只有范深這樣學富五車的大儒,才能跟上她的思維和腳步。

  也只有在面對范深的時候,竹生才能真正平等的而非居高臨下的去看待他。這就使得日常待人淡漠的竹生,看起來與范深格外的親密。

  這種親密,令七刀深深的嫉妒。

  男人們都喝酒,包括才十五歲的七刀。最後范深和七刀都醉了,唯一還算清醒的竟然是杜城。這大概是因為阿城一直在和翎娘說話,顧不得喝酒的緣故吧。

  他和翎娘一起,把吃醉了的范深送回房中,而後他提著燈,送翎娘回房。

  諸磊掌握冀縣的時候,納了許多美姬。人太多,他便不斷的修房子。這裡便宅院很多,翎娘沒有再和竹生擠一個院子,她自己有了單獨的院落。

  「還好嗎?」阿城四下裡轉圈,「我照從前家裡樣子給你佈置的。可惜家裡那些書都沒帶出來。」

  翎娘在澎城與竹生同住。竹生隨遇而安,對身外的條件要求不多。翎娘也隨著她,心思都撲在了公事上,無暇顧及這些。

  到了冀縣這裡,她的房舍卻是阿城在收到她要來的消息後親自使人收拾的。他們從小一起長大,阿城對她房中擺設十分清楚,此時有了條件,便儘量照著記憶中去規整。

  翎娘一進到這屋裡,便知道這是阿城的手筆。父親也能規整出大致的模樣,但對她房中各種細碎玩件了然於胸,還能照著儘量找出相似的替代物的,只能是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小夥伴。

  「先喝茶醒醒酒。」翎娘煮茶給他。

  阿城便笑嘻嘻的在她旁邊盤膝坐下。開心於翎娘關心他。

  翎娘從前當然也關心他。只是兩個人有了婚姻之約後,這份關心便突然變得格外甜蜜起來。

  阿城便在等水沸的期間繼續給翎娘講他離了澎城之後的種種。哪裡挨了一刀,哪裡被紮了一槍,如何的兇險……諸如此類。

  說到驚險的地方時,翎娘是屏住呼吸聽的。

  待講得口乾舌燥,茶恰煮好。飲了茶醒了酒,阿城欲待離去。

  翎娘卻問:「有事?」

  阿城摸不著頭腦,道:「無事……」

  「既然無事,不要走了,便宿在這裡吧。」翎娘淡淡道。

  阿城驟然睜大眼。

  翎娘垂眸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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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9 00:00:48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四章

  當初范深替翎娘回絕了兩門不太靠譜的求親時,翎娘便與父親表明心跡,意欲終身不嫁。

  范深對她道:「嫁或不嫁,都在你。若有良人,莫辜負,若無良人,自求清淨,亦無妨。只是……」

  范深知她不願嫁人更多是因為曾經的遭遇留下難以磨滅的傷痕,這令作為父親的他極是心痛。他沉默許久,才道:「只是男女敦倫,陰陽調和,原是人生歡事。你年華正好,莫如尋一二情郎,不要負了青春一場。」

  翎娘明白父親的心意,當時隨意應了,內心中卻無絲毫波動。

  那些男人,那些恐懼,那些疼痛,在後來很長時間都是她的夢魘。她是從來沒想過,再讓任何男人碰觸她的身體。

  現在想起來,父親的話,竹生的話……都是對的。他們是盼她好,盼她能跨過那夢魘,消滅那傷痕。

  若無良人,清淨自守,明明是很不錯的選擇。偏偏阿城這個傢伙要壞了她這份清淨,擾亂她的內心。

  他纏著她求娶的那段日子讓她很煩躁。卻偏偏在這種煩躁不安中,會夢見他。夢見他們還是幼童時,牽手而行。走著走著,便忽忽長大了。可那牽著的手,一直沒放開。

  什麼叫若遇良人莫辜負?她看著杜城憨厚的眉眼,便情不自禁的想牽他的手。她聽到他征戰在外遇到的兇險,只覺得心驚肉跳。

  他不肯現在就行婚禮,是怕不能給她將來。可這亂世啊,人那麼脆弱,說死就死了啊。她不想等,她不敢等。她怕錯過了他,真的會追悔莫及。

  翎娘思緒紛踏之時,阿城忽然立起身,膝行到她身前。翎娘抬眸,倔強的看著他。

  阿城唇角忽然勾起笑意,湊過去低頭,親了親那倔強姑娘的唇。

  翎娘身體繃緊,兩手在膝上握拳。阿城的手卻握住了她的拳。他手大,帶著練刀磨出的繭,將她兩個秀氣小拳完全包住。

  「不行。」他放開了她的唇,認真的拒絕了她。

  翎娘的拳驟然握得更緊。阿城的手也將她包得更緊。

  「不行。」他說,「還沒過六禮,現在還不行。等你成了我的妻,我自然想宿就宿,愛怎麼宿就怎麼宿。」他得意。

  翎娘看著他發呆。

  這是他從小牽著手長大的女子。

  阿城愛憐的攏了攏她的鬢角,將她摟進自己懷裡,輕聲的跟她說:「翎娘,仗還沒打完。竹生她……她一直在增兵,我們遲早要跟豐國大軍對上。不是流匪,是豐國正兒八經的軍隊。這是硬仗,誰也說不準以後會怎樣。」

  「我怕你會有孩子。你的性子啊,若有了孩子,必然不會改嫁,會一個人養孩子。」

  「那樣太辛苦了。我不想你那樣。」

  翎娘的眼睛,忽然濕潤了。

  「蠢貨。」她罵道。「我們跟竹生是一體,你們若是敗了,冀縣澎城難道還能活嗎?」

  她抬起頭看阿城,眼睛濕漉漉的,道:「這世道,不要想太多以後,惜取眼前吧。」

  翎娘說的亦有道理。

  高家堡、澎城包括冀縣這裡,都有許多半路夫妻。失了配偶的男女看對眼便搭夥過日子,很多都沒有行過禮。不是這些人粗鄙,而是他們一路艱辛走來,誰也不知道明日是否還能繼續活下去。繁文縟節的東西便成了浮雲,每個人都想抓住真實的今天,不去想明日。

  阿城便猶豫了。

  翎娘抓住他的衣襟,抬頭吻住了他的唇。翎娘的唇柔軟芳香,令人身體發熱,心生嚮往。阿城糾結猶疑中,想推開她。卻被她捉住了手,引著他撫上她柔軟的圓丘。

  阿城的腦中「轟」的一聲……

  一燈如豆。

  帳子上的影子漸漸要合為一體。

  翎娘恐懼得緊緊抓住絲褥,指節發白。

  阿城的手覆上來,包住她的手。溫柔的安慰,細細的吻,耐心的守候。

  「是我,是我。」他溫柔的、不停的說,「別怕……,是我。」

  翎娘的手漸漸不再顫抖,慢慢鬆開絲褥。反過手來,阿城便與她十指相扣。帳中傳來他喚她名字的聲音。

  那影子終於由二而一。

  夜半時翎娘精疲力盡昏昏入睡時,模模糊糊的聽見阿城的呢喃。

  他自後面緊緊抱著她。

  我們一定要打贏啊,他說。

  必須變強啊。

  救不了先生,救不了巧娘,救不了……你……

  那樣的……絕望,再不想經歷……

  後頸有些濕,有些燙。

  阿城,阿城……不哭。

  翎娘握著他的手,直到熟睡,都沒放開。

  幾日後,那商人如約而至。玉將軍與一文雅男子一同接待了他。

  商人見那男子高冠短髭,儒雅不凡,請教名姓,知是信陽范氏范伯常,一時受寵若驚。又喜問:「敢問杜家子名城的,可是與先生為伴?」

  范深笑道:「阿城是我弟子,你如何識得他?」

  商人道:「他叔父與我相識,曾囑諸位友人,他侄兒師從伯常先生,要我等如能尋到,帶話與他。」

  范深訝然,問:「杜守初可安好?」

  阿城的二叔當年留在了曲城,行商賈事。不意後來盛公子引狼入室,不但失了領地,連他本人都被「請」去了陳國都城做「客」。先時阿城還托過人給他二叔帶過書信,後來許國大亂,便徹底失去了聯繫。

  商人笑道:「他便是托我等給他侄兒報平安。他無事,他去了陳國國都雲台城,已在那裡娶妻,我與他分別之前,他的妻子已經為他產下一女。他是讀書人出身,行起商賈事來,卻還更強於我等呢。」

  這層關係一扯上,大家立時便親近了許多。

  城守府還備了宴席招待商人。

  竹生沒有商賈鄙賤的意識,范深是不拘小節的務實派。面談和宴席都進行得很愉快。他們從商人那裡得到了想瞭解的信息,商人從竹生手裡拿到了城守府的訂單和訂金。可謂皆大歡喜。

  後來這商人離開,「信陽范伯常輔佐冀縣玉將軍」的消息便傳播了出去。來投奔竹生的便不只是流民,開始有了讀書人。

  竹生再次覺得,遇到范深,她的運氣真是好。

  她仔細想想,忽然意識到,從她穿過界門來到凡人界後,其實運氣……一直不算差。

  她的確遇到和看到許多慘事、惡事,但那些事都並非發生在她自己的身上。她自來到這裡後,結識了范深翎娘阿城,收服了七刀,而今這幾人皆是她心腹或器重之人。及至後來她救下的那些人,如村落中的阿牛諸人,高家堡的高管事,這些人現在全都依附於她並為她所用。接手澎城直如一場兒戲,如今澎城是她根據地……

  沖昕和沖琳都曾說,她是身負功德之人,該有福運。她在大九寰處處身不由己,命不由己,每想起這話來,便覺諷刺至深。不料來到小九寰,卻反而隱隱應了他們的話。

  如此看來,並非她沒有福運,實在是她這福運,在大九寰太過薄弱,完全為這些逆天的修真之人壓制了啊。

  看,她在小九寰唯一的不順之事,便是修煉。而阻撓她修煉的,是從大九寰帶過來的三昧螭火!

  竹生還不知道,她這番推測,竟然完全真相了。

  雖然生為凡人,但以她的福運,若不是遇到沖昕,亦可以自行破除貧窮困苦的命運。只是她不幸遇到沖昕,命線糾纏,因果相連。

  沖昕乃是長天神君轉世,在他的命線因果面前,竹生這個凡人的小小福運算得上什麼呢。

  「豐國果然兵敗安州。」

  「涪城果真只有守軍五千。」

  「豐軍潰敗,若退兵,必定據守涪城。」

  「豐軍行軍前,周邊諸人尚不成勢,因此才被輕易放過。豐軍若據守涪城,包秀、馬瘸子……更不要說冀縣有四千人。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豐軍若要固守涪城,必要除去我等。」

  「則冀縣危矣。」

  書房中,范深蹙著眉,圍著輿圖走了一圈又一圈。他少有這種情緒外露,可見形勢的確嚴峻。

  但竹生已經很熟悉他,從他走動時步伐的韻律間便能知道,他一定有些什麼計較。

  「先生有何對策,別賣關子。」她不客氣的道。

  跟竹生在一起,什麼千金買骨、禮賢下士的那一套不要指望了,她就是這麼直接,不給你作秀的機會。范深無奈的看了她一眼。

  「只有一個辦法。」他道,「不讓豐軍據守涪城。」

  竹生的眼睛就亮了起來。

  從高家堡到澎城,從澎城到冀縣,一趟一趟的練兵,一次一次的實戰,竹生作為戰士的血早就回溫了。更不要說手握長刀,一馬當先,將迎面撲來的敵人砍倒在地,將自己的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的那種淋漓的快感!

  「先生快說。」她道。

  范深看了她一眼,指著輿圖道:「豐軍分作兩股,分擊赫明、安州,先後大敗。以五五之分,七萬大軍,則兩邊各三萬餘人,雖數倍於我,卻是久在他鄉的疲敝之師。」

  「兩軍皆敗,已知以赫明、安州之城,分兵實乃下策。我料其必要合兵。若任其合兵,我等無論如何出招,都是以卵擊石,再無生路。因此,萬萬不可令其合兵。」

  「豐軍此戰,時日長久,早前糧草便由從豐國運送,改為在涪城就地征斂。則涪城於豐軍,乃是重中之重。」

  「攻其必救。」

  「截其退路。」

  「然雖是疲敝之師,亦數倍於我。以冀縣四千人,此事極難。唯有與諸方勢力聯手,才有勝望。」

  「可即便這樣,仍極是兇險。所以,還有另外一條路可以走。」

  「你還可以放棄冀縣,退守澎城。」

  「竹生,你來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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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人總是在變。竹生的年紀和閱歷,早明白這個道理。

  幾年前,她不想和別人扯上關係,不想承擔別人的責任。她看著小九寰,如同看一場真人秀,可悲之處在於,演員們不知道自己在表演。所以,她不想自己也走進這場表演中。

  可最後,她還是走進來了,成為其中的一員。

  但現在她已經不在乎。

  小九寰又如何?與真實世界割裂隔絕又如何?這裡已經自成世界。這裡的生命是真實的生命,這裡的死亡同樣真實且痛苦。

  她既然已經走上這舞臺,便已經不能隨意退場。

  讓她放棄冀縣,退守澎城,偏居一隅苟且偷生,她已經做不到。

  她盯著那輿圖看了許久,思索著她與幾方勢力聯手後的兵力。忽然抬頭問:「先生,涪城既是邊陲重鎮,有大軍駐守。縱然主力敗退了,也該會有許多俘虜,那些俘虜都哪裡去了?」

  范深的眸中,陡然射出精光。

  距離涪城三百多里的景昌山裡,翻過四座山頭,便是景昌鐵礦。

  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男人們兩兩一組,腳踝以鐵鍊相縛。他們的肩膀被扁擔磨出了血,結痂,再磨出血,再結痂。他們不停的將一筐又一筐的礦石從深深的礦坑裡擔出來。

  他們是敗兵,是俘虜。原本一共有近七千人,如今只剩下四千不到,死了近乎一半。這一筐一筐的礦石浸透的是袍澤的血液。

  胡喜想,他可能也快要死了。就算不是今天,也是明天,或者後天。

  他們這些人,遲早都要成為這礦坑中的累累白骨。

  不會有人來救他們。涪城既失守,豐軍只會一路突進,朝廷自顧不暇,沒人會想起他們。更何況他們是俘虜,做過俘虜的人被認為是失去了忠誠,朝廷不會再接納他們。按照慣例,戰俘都會在敵營中做苦役,直到死。

  如果遲早一死的話……

  胡喜剛剛生出這種念頭,就覺得肩膀一沉,跟著腳下一絆就往後仰倒了。一筐礦石散落一地。

  「你們!怎們回事!」一個豐軍士兵就衝了過來,大聲喝罵。

  胡喜抱住和他捆縛在一起的人,那人渾身發燙,意識已經不清了。

  那個人是他的同鄉的弟兄。和他一起入伍,一起上陣,一起被俘。現在,他快要不行了。胡喜抱著他,知道又有一個兄弟就要死去。他沒有流淚,只是麻木的抱著他不放手。

  豐軍的守兵一看就知道那人不行了,他一腳踹開胡喜:「滾!抱著個死人作什麼!」

  他取了鑰匙,彎腰去開腳鐐的鎖。他腰刀的刀柄就出現在胡喜的眼前,咫尺之處。胡喜盯著那刀柄。

  那士兵直起身來,隨意指了兩個人道:「你們倆,過來!把他拖走!」他不需要說拖到哪裡,每天都死人。這些人知道拋屍體的大坑在哪裡。

  胡喜依然盯著他的刀柄。他的腳鐐現在沒有和別的人栓在一起。

  另兩個人麻木的拖著腳鐐走過來,麻木的彎腰準備將即將即將咽氣的同伴拖走。這個時候,胡喜出手了。

  那士兵聽到「倉啷」的腰刀出鞘聲時已經遲了。胡喜坐在地上,刀鋒斜上刺入了那人小腹。那人的慘叫使得周圍的空氣有了一瞬的凝滯。

  周圍的豐兵的怒喝聲打破了這凝滯。他們舉著長槍,鋒利的槍尖閃爍著光芒,朝著胡喜突刺過來。

  有人伸腳,絆倒了豐兵。有人撲了上去。有人用胳膊勒住豐兵的脖子。有人赤手空拳,空手奪白刃。

  沒有預謀,沒有串聯。這些面黃肌瘦的漢子都曾是士兵,求生的意志使得他們在這一瞬間心有靈犀的團結起來,爆發了出來。場面瞬間就亂了。

  靠的近的人都撲向離他們最近的豐兵。但他們手無寸鐵,衰弱乏力。冰冷的長槍毫不留情的刺穿了他們的身體。

  只是不等豐兵把長槍從死人的屍身裡拔出來,就有人撲了上來,抱臂勒頸絆腿扣眼,直到有人抽出他的長槍,也當胸將他刺穿。

  礦場裡陷入了混戰。士兵們雖有武器,卻不敵俘虜人多,一旦被纏住,便是眾蟻吞象。

  俘虜們紅著眼睛,搶奪武器,搶奪鑰匙,打開鐐銬……

  沉悶的腳步聲響起,帶來了死亡的召喚。成排成陣的箭矢射來,俘虜成片成片的倒下……

  太陽一點點西斜,樹的影子不斷拉長。

  胡喜和他的人躲在了山壁的影子裡,接著岩石躲避箭矢。苟延殘喘,離死不遠。

  胡喜不後悔那一瞬的衝動。在這裡待下去,唯一的結局就是被扔進亂葬坑,腐爛為白骨。待一個坑滿了,便填上土,再挖一個新坑。遲早都是死,他想死的像個男人。

  他握緊了刀,從牙縫裡擠出聲音:「走吧。」

  他的同伴們都紅了眼睛。

  遲早一死,殺一個夠本,殺兩個穩賺。

  走吧,殺吧,赴死吧。

  不會有人來救他們。

  這些漢子們怒吼著衝了出去……

  胡喜兵刃脫手,倒在地上的時候,看到豐兵高高舉起的刀刃反射著夕陽的光。他眯起了眼睛,等死。

  那一刀卻沒砍下來,鋒利的箭矢嘯叫著破空而來,射穿了那士兵的脖子,鮮血噴射。

  混亂的戰場時光像是停了一瞬。

  胡喜擰頭望去。高高的岩石上,夕陽中有個窈窕的身影。她放下弓,抽出了腰後的刀。

  為什麼那刀會映出綠色的光芒?

  ……

  「姐姐!」七刀快步走過來道,「確認了,守兵已經派了人去涪城報信,我們的人沒攔,放他過去了。」

  竹生被打斷了交談,轉過頭去,道:「好,現在就看阿城那邊了。」

  她又轉回頭,對胡喜道:「可以,你們可以跟著我。」

  她是個女子,可她如戰神般出現,救了他們。他們這些人已經沒有了去處,便是偷偷回到家鄉,也會被當做逃兵處置,還要連累家人。

  這個強悍的女子肯收留他們,對胡喜等人來說,是唯一的去處了。他們不用猶豫,以胡喜為首,嘩啦啦跪了一片。

  那女子指揮旁人給他們喝了神奇的藥水。看著瀕死的同伴竟然活了下來,輕傷的人恢復了力氣。那些自稱「碧刃軍」的人視為理所當然,胡喜等人面面相覷,不敢開口詢問。

  「拿起武器。」那女子道,「接下來還有硬仗。你們敢不敢跟我同去?」

  胡喜站出來,大聲道:「這條命都是將軍救下來的,將軍有命,豈敢不從!但求跟著將軍,圖個痛快,再不在這裡活作豬狗!」

  那女子微笑:「人的一生很短,想活得痛快卻很難,我也在盡力而為。」

  她說完,扶著刀柄轉身離去。那滿身殺氣的彪悍少年如影隨形。

  胡喜等人頓了頓,大步跟上。

  阿城額頭微汗。

  他們埋伏在這裡,眼看著從景昌山來的一騎快馬飛馳而過,奔向涪城的方向。他們繼續埋伏,耐心的等。

  剛剛,斥候回報,從涪城來的豐兵,大約有千餘人,朝著這邊來了。阿城已經能感受到地面的震動,他的呼吸變得粗重,後頸緊張得出了一層汗。

  他就只有三百人。但願竹生保證過的是真的。阿城不再猶豫,把手中那奇怪的東西啟動了。

  於是碧刃軍的人看到豐軍的隊伍行進到他們預先標識的地方後真的放慢了速度,開始原地打轉。那些人,將領也好,士兵也好,很多停在了那裡,面露茫然。

  很多人甚至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摸索著前行,彷彿身在大霧裡,看不見道路。可他們走的不是直線,他們總是以奇妙的角度走著弧線,在原地打轉。

  竹生說的事,那麼匪夷所思,她給他的東西,竟真的能困住豐軍!

  阿城再不猶豫,舉手:「張弓!射!」

  三百弓兵,開始收割生命。

  從涪城出來的豐兵走到半路,遇到了「鬼打牆」。好好走著,突然就裝進了白霧中。前後左右的同伴都看不到了,明明隱約聽到熟悉的聲音,卻怎麼也走不到那裡,不論怎麼走,都彷彿在原地打轉。

  收割生命的箭矢就那樣憑空出現,豐軍至死都死不瞑目。

  竹生和阿城匯合的時候,阿城已經打掃完戰場。他立刻把那東西還給了竹生。

  阿城常常被范深和翎娘比得像個笨蛋。但那其實是因為范家父女遠慧於旁人的緣故。把杜城放到真正的普通人裡,誰都得誇一聲青年才俊。

  那東西在他手上,他拿著燙手,看到竹生,就立刻還給了她。

  竹生沒客氣的就收了起來。

  當年她被逐出長天宗,臨走的時候,卷走了一批沖昕儲物室裡的東西。這些年她不斷試驗摸索,有些成功滴血認主,有些滴血也不管用。便是認主的那些,她也是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慢慢摸索出用途功能。

  這一個就是個能困住別人的迷魂陣,拿來困住敵兵正好。

  當然這東西拿出來,從今以後,大家就都知道了。

  但竹生已經不用在乎。

  她獨身一人的時候,擁有太多,便是懷璧其罪。當她已經掌握了數千精兵的時候,她擁有什麼,在別人看來都是平添利器。都只不過讓籠罩她身周的光輝更明亮更耀眼罷了。

  若不是三昧螭火還在身體裡,又拿出了這種東西出來,竹生幾乎很少會想起那個真正的九寰大陸了。

  她其實是逃來的。在大九寰,她無法繼續生存下去,當青君給了她選擇的時候,她選擇了逃離那個世界。

  可到了這個世界,她成了開掛的人。她有強悍的武力,她有神奇的丹藥,她有玄妙的法器。她有了屬於自己的城,追隨自己的人,她還手握著數千精兵,個個都肯為她賣命。

  在大九寰,她活得憋屈,是那世界強到變態。在這裡,她若還活得憋屈,就是她的問題了。

  「不是想痛快嗎?」她對胡喜說,「那就隨我……去取涪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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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9 00:01:11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六章

  涪城二易其主。

  只是比起上一次,這一次的守衛涪城的人覺得格外憋屈。誰也不知道,那些碧刃軍是怎麼出現的。那些人如鬼魅一樣憑空從空氣中走出來的時候,已經在城門外。關城門已經來不及。

  涪城五千守軍,分出了兩千人去景昌鐵礦,剩下三千人,原不將那等流匪放在眼裡。真正受過正規訓練,上過戰場,經過血陣的正規軍,真不是昨天還拿著鋤頭的農民能比的。

  但萬想不到碧刃軍是個例外。他們的精良勇悍,已不下於正規軍。

  涪城終是易主。

  涪城的百姓聽到刀兵聲,都緊閉門戶,握緊菜刀躲在家中喃喃祈禱。

  這卻是一場難得的沒有四處放火的奪城戰。當一切平靜,百姓們大著膽子打開院門探頭探腦,鄰居彼此看到都平安無事,都不敢相信。然而城頭的確是換了旗幟。

  「聽說就是冀縣的那個玉將軍。」

  「嗐,那個女將軍啊?」

  「噓——!噤聲!你不要命了!女將軍也是將軍啊!女人能當上將軍,只能是比男人更厲害!」

  「那位將軍聽說並不濫殺,聽說有當世大儒在輔佐呢。」

  「我聽說春耕時,他們那個什麼軍,當兵的還去農田幫著春耕。」

  「真的假的?當兵的不去搶糧就已經謝天地謝了,還幫著耕田?」

  「是真的,我也聽說過。」

  ……

  且不說百姓的議論,只說范深帶著他的班子入涪城接手內政的時候,城中已大定。

  「俘虜已經押運去景昌山了。府庫、糧倉、軍械庫都拿在我們手上了。剩下的事情就靠先生了。」看到范深,竹生立刻開始甩包袱。

  有范深在,繁瑣的內政她不用事必躬親。有澎城、冀縣打底,范深和他的一班人已經十分有經驗。

  而竹生,只要牢牢的把握住軍隊就可以了。

  現在對她來說,最緊迫的是掃蕩周邊,追絞殘兵,封鎖消息,同時還要整合軍隊。她從景昌山收攏了被俘虜的邯軍兩千多人。這些人都是有經驗的老兵,雖然身體殘破損傷,經她的藥水略一調理,就恢復成了生龍活虎的漢子。

  有了涪城,她養得起這麼多兵,甚至……還能養更多。

  這段時間,范深收拾內政,竹生鎮守涪城練兵,杜城七刀都外放了出去,清繳周邊。

  從竹生拿下冀縣,包秀就一直與她保持聯絡,幾次透露了想要投靠的意思。這邊倒罷了。另一邊,阿城卻和馬瘸子幹上了。

  卻是阿城帶人出巡,正撞上了馬瘸子的人在一個村落中搶糧。不光搶糧,還搶人,男人女人都搶。似這等流匪,主要的壯大方式便是裹挾。過程中不僅放火燒房,還殺了人。

  竹生與這些人其實沒有一個明確的勢力範圍的邊界,大家一直都是心照不宣,儘量不打照面,故此一直以來相安無事。不想竹生突然奪了涪城,整個勢力範圍迅速擴張推進,想不打照面就很難了。

  杜城這人,大儒弟子,平時待人一向溫和有禮,不曾想遇到這種劫掠強搶之事瞬間便怒髮衝冠。倒是叫他身邊人吃驚不小,對他有了新的認知。

  他帶著人一路追殺,便深入了馬瘸子的地盤。

  竹生在涪城收到他派回來的人的報告,毫不猶豫便立刻點了兵,帶著七刀殺了過去。

  自從竹生拿下涪城,馬瘸子便一直十分忌憚,有意與那掌著碧刃軍的玉將軍修好。但他怎麼也想不到,碧刃軍說對他開刀就開刀。

  馬瘸子行伍出身,練兵比包秀強了不是一星半點。他治下的風格亦有些像天佑大將軍,使得他的兵亦兵亦匪。只是天佑大將軍已經成了氣候,手下的兵匪更似兵。馬瘸子根本連氣候都還沒成,他的人做起事來更像匪。

  竹生看到他的人,便懂了阿城的憤怒。

  阿城只帶了四百人,追殺那夥子人追了足足一夜。雖則最後殺光了,卻也驚動了馬瘸子。他深入敵人腹地,正面對戰自是討不了好。雖如此,亦是斬殺了馬瘸子兩百人之後才暫時撤退,和馬瘸子打起了遊擊。

  馬瘸子根本不知道碧刃軍為何打他,只疑心是竹君又要擴張地盤,事已至此已不必再問為什麼,已是你死我活,一山不容二虎。

  敵眾我寡,阿城且戰且退。馬瘸子死咬不放,打算將這一股碧刃軍滅殺在自己的地盤裡。

  至此時,阿城已心生後悔,懊悔不該因自己一念之恨,帶著弟兄們深入險地。

  他兜著圈子想甩掉馬瘸子,奈何這裡是人家的主場。論起來,馬瘸子對地形自是比阿城更熟悉。阿城最終是叫馬瘸子給圍了。

  無需多言,短兵相接。天色漸明,阿城漸感不支之時,遠處傳來了震耳的馬蹄聲。馬瘸子駭然回頭。

  煙塵中,無數火把顛簸起伏著逼近。當先一騎,紅衣玄甲,一柄碧色長刀閃爍幽光。

  竹生點兵三千,連夜奔襲而來,打得馬瘸子措手不及。馬瘸子聽說過許多次,玉將軍竹君武藝驚人。但他萬想不到,他和這女子第一個回合的照面,便被她攔腰斬斷。半身跌落馬下,至死,馬瘸子都沒搞清楚碧刃軍為何會突然而至。

  他若是知道了,怕是要氣得捶地喊冤了。

  在竹生的規劃中,馬瘸子屬於遲早必要除去的。雖然比計劃早了些時日,但撿日不如撞日,正好趁著一鼓作氣,將此間地方拿下。

  七刀使人高喊「馬瘸子已經死啦,爾等速速投降」。天色將明不明,眾人看不真切,不知是真是假。只是四處再找自家主將,再看不到身影,群龍無首,士兵再勇武也沒了士氣。

  竹生一鼓作氣,令此地易主。時至當日傍晚,馬瘸子的老巢已經插上了碧刃赤焰旗。

  妥善安置好了俘虜,阿城才垂著頭來請罪。

  竹生惱火瞪他。

  阿城頭垂得更低了。

  「說說,哪裡做錯了。」竹生生氣道。

  「未候援軍,便深入敵認腹地。貪功冒進。」阿城倒是很清楚自己哪裡做錯了。按著軍規來說,這屬於貪功冒進。

  但他也知道竹生生氣,不是因為他沒有她的命令便和馬瘸子開戰。那種情況,換作竹生,她只會更怒,下手只會更重。

  他追隨效忠的這一位,看著待人淡漠,其實眼睛裡最容不得沙子。竹生很多事情上都讓他摸不透,但至少這一點上,阿城是很有信心的。

  「都是要成親的人了,腦子能不能清醒點!」竹生果然怒道,「就你這點人,就敢追得這麼深!」

  竹生少有喜怒哀樂形於色的時候,她很多時候就像個沒有感情的雕塑似的,即便是手下人犯了錯,也只是淡淡的講明錯處和規矩,按著既定的規矩處罰,不偏不倚。

  竹生會這樣發怒,阿城和七刀都驚呆了。

  「待此處事了,自己去領罰!」

  直到竹生轉身回房,兩個人都還在發呆。

  過了一會兒,阿城才轉頭看向七刀,呆呆的問:「她……她為什麼這樣生氣?」

  七刀閉上了嘴巴,轉頭盯著他,過了片刻,忽而怒道:「蠢蛋!」說罷,轉身就走了。

  阿城徹底呆了。竹生生氣還能說是因為他的嚴重過失,七刀這臭小子又為什麼生氣?這什麼脾氣?明明小時候還很愛說話,越長大就越跟著竹生學得一臉面癱,竟然連脾氣也學上了?還能不能好好說話了!

  他隨即又想到,這次他犯的錯,等到回去怕是要挨幾十軍棍了。碧刃軍刑罰嚴明,光是想想,都覺得屁股在疼啊……

  阿城摸不著頭腦,七刀才更生氣。

  這樣一個笨蛋啊!他憑什麼讓姐姐這麼在意他!在一起好幾年,他何曾見過姐姐為了旁人發過脾氣的?從來沒有!

  只是因為這是極在乎的人,姐姐才會爆發。

  昨日收到消息,姐姐毫不猶豫就點兵三千。他們一共才多少人?要是按部就班,有計劃的攻打馬瘸子,姐姐怕都不會出兵三千。還不是怕那傢伙出事!

  姐姐的在乎……是他多麼想要的東西啊。阿城那笨蛋卻輕而易舉的就能擁有!

  七刀簡直嫉妒得發狂。

  入夜,這兩個人都睡不著。

  阿城對自己作為將領的決策不當心存愧疚,乾脆半夜爬起來,披衣巡視去了。這裡雖然被他們攻下,保不齊什麼地方有流匪殘部,趁夜偷襲呢。

  馬瘸子這房子好幾進院子,竹生睡在最裡面一進,阿城和七刀睡在緊挨著她的那一進。阿城出去巡邏去了,這院子裡便只剩下七刀。

  他這會情緒平靜下來,便拋開那些無用的嫉妒,開始盤算起這次行動的得失來。

  阿城突然來這麼一齣,對他們來說是事出突然,十分倉促便發兵。對馬瘸子來說,簡直就是噩夢天降,根本措手不及。福禍相依吧,這一下子,反倒比按部就班正經攻打更見效。

  雖然早了些,但也不算脫出竹生的計劃。七刀又將以後要做的事一一在腦子中過了一遍,覺得一切都還在計劃中。

  他盤算規劃得很好,有些睡不著,便也學著阿城披衣起身。

  他沒打算學阿城去巡邏,他是想看看竹生。當然不是偷窺,他就是想從角門過去,站在院子裡看看她的窗戶罷了。

  聽起來好像挺傻的,可他就是忍不住想看看她的窗。或許,那窗上,能有她的影子呢?

  可他走出房門,便覺得不對了。三更半夜,哪裡來的亮光?

  他發足奔跑,穿過角門,便驚呆了。

  竹生歇息的房子,正騰起熊熊火焰!

  「走水了——!救火——!救火——!」七刀聲嘶力竭的大喊。

  喊罷,他已經衝了過去,踹開騰著火焰的房門,不顧烈焰火舌吞吐,縱身衝了進去!

  第二次了!

  這是第二次,她的身邊起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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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
發表於 2019-8-19 00:01:24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七章

  這房子是馬瘸子占的一家大戶人家的宅子,富麗軒敞。

  竹生住的是五間闊的上房。房間之間隔的不是牆,是雕工精美的木槅扇。偏馬瘸子不識貨,嫌房間太多太小,憋屈,把裡間和梢間的槅扇拆了,打通成一大間。

  此時,那些雕花精美的槅扇正在熊熊的燃燒著。

  外面已經喧嘩了起來,想是眾人都已經被驚醒。

  七刀抱著頭,一腳踹上去。火舌捲住了小腿,頓時將褲子燒的黏連在了皮膚上,鑽心的疼。槅扇應聲而垮,火焰陡然漲了起來,逼得七刀不得不退了幾步。

  他大叫了兩聲:「姐姐!姐姐!」

  裡間裡無人應他,七刀的心裡就如這火舌一般的燎人。他一咬牙,雙臂護住頭臉,不管不顧的就衝進了火牆裡。

  高溫的灼燒,衣服立刻都黏在了皮膚上,火辣辣的疼。

  裡間燒得更厲害,濃煙滾滾,火燎得人睜不開眼睛。七刀顧不得手臂的疼痛,捂住嘴,揮開濃煙,不停的叫:「姐姐!姐姐!你在哪?」

  往前走了幾步,躲過一根倒塌下來的柱子,七刀再一抬頭,猛然呆住。

  整個床榻都在燃燒,看起來簡直如一個火窟。竹生平靜的躺在那裡,被褥衣衫都燒得精光了,她原本就白皙的皮膚裹著白色的火焰,像是會發光。眉目平靜,宛如安睡。

  生死不知。

  七刀心神俱裂,大吼一聲:「姐姐——!」就衝了過去!

  離竹生還有兩丈遠,令人心驚的火意便撲面而來。七刀眼睜睜看著自己伸出去的手,從指尖開始發焦……

  巡夜的阿城也已經帶人趕過來救火,忙亂中,他忽地轉頭,悚然而驚。大火吞噬的房屋中,他彷彿……聽見了七刀的慘嚎?

  竹生覺得很舒服。彷彿浸泡在熱水中,又彷彿回到母親的子宮。她想不起來自己這是在哪裡,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舒適愉悅的感受。

  但恰是這種「想不起來」和「不知道」令她內心不安。

  她曾在自己的祖竅中與妖王青君的魅惑之術相抗數月,不分日夜,時時刻刻的被磨礪。她的心性的強度已經遠超常人。

  此時此刻,她知道,這不對,很不對。她必須醒來!

  醒來的契機是心臟的一次收縮。

  這種心臟一瞬的抽搐難受,是一種警示。警示的或者是關於自身的將來,或者是與自身關聯密切之人發生了什麼。這是修行到了一定的境界,神識強大,與天道隱隱呼應才有的能力。

  竹生的修行還沒什麼境界,但她天生有足以媲美金丹修士的神識。

  她一下子便掙脫了那些把她深裹在其中,迷惑她的感覺,睜開了眼。入眼全是火,她彷彿置身在火焰的洞窟裡,可是卻並不覺得燙。

  耳邊聽到的是熟悉的人的聲音,那聲音在慘嚎,竹生驟然清醒,翻身坐起。

  身體赤裸,一絲不掛。不要說衣服,連床帳、被褥都燒成了灰。白色的火焰裹著她的身體,那種舒服的、彷彿浸泡在熱水中的感覺便來源於此。

  地上有一團火在打滾、慘嚎,他淒厲叫著:「姐姐!姐姐!」

  是七刀!

  竹生霍然站起,可她才邁出一步,他身上的赤紅火焰便躥出老高。像是與她身上的白色火焰在相呼應。

  三昧螭火!

  竹生大怒。

  「滾——!」她在祖竅中暴喝。

  那一團白光像是受了驚嚇的小動物,倏地便消失不見了。竹生身體上包裹的白色火焰,都滲入到她的皮膚裡消失不見。

  那皮膚恍若新生般嬌嫩白皙。

  七刀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不是夢。

  他的神女像夢中那樣不著寸縷,赤足向他走來。雪白的肌膚映得臂上的綠玉臂釧詭異妖豔,身前的豐盈間懸著烏色的木牌。那些他在夢中敢想的不敢想的,能想像到的和想像不到的美好,都活生生在他眼前。

  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可是死之前能看到這樣美好的竹生,他……死也甘心。

  竹生抬手自臂釧中取出一件冬日的大衣裳,揮手蓋在了七刀身上,蓋滅了火焰。扔掉衣裳,她跪下看那少年。

  他已經被燒成焦炭一般,看不出眉眼五官,似是嘴巴的地方微微動著,發出「荷荷」之聲。竹生知道,他在喚她「姐姐」。

  在瀕死之時,這少年駭人的眼球中依然流露出對她的癡戀。

  是的,她發覺了。七刀在外歷練歸來,從孩子長成了少年,他看她的目光開始變得不同。不知何時起,從孩子的慕孺崇拜,變成了少年的喜歡癡迷。

  誰年少時沒有過對異性的懵懂喜歡呢。她原沒有放在心上。

  可這少年!

  這樣的火勢,他衝進來,是來救她的嗎?

  他會死的,他難道不懂嗎!

  這些少年們啊!

  明明只是懵懂的喜歡,青春的衝動,甚至連愛都稱不上。他們卻肯為了她,不顧自己的生命!

  竹生看著眼前燒得焦黑的七刀,恍如當年看著泥土中周霽的一隻斷手,心痛難當。她飛速的塞了一整顆回春丹到七刀的嘴裡,抱著他焦黑的身體,潸然淚下。

  七刀看到竹生為他落淚,被竹生抱在懷中,與她肌膚相貼。他快樂得想要發抖,但他的身體損毀嚴重,只能不停的抽搐。

  回春丹入口即溶,化作一股暖流流入血管,迅速到達身體每一處,極速的修復受損的皮膚、肌肉和內臟。當七刀又有了一口氣 ,他就忍不住伸出手,摸向竹生的臉。

  焦炭似的的手抖索著伸過來,竹生沒有躲避,任他撫摸。

  七刀想要更多。

  他的皮肉在新生,力氣在恢復。黏在皮膚上的衣物焦屑簌簌而落。他從竹生懷中撐起身體。

  吻住了那唇。

  畫面閃回,竹生想起的是那日階上的負劍少年,癡癡相望。

  他曾渴求與她肌膚相親,一夕之歡,奈何求而不得。她後來便是想給他,也給不成了。

  他把他的命給了她。

  竹生閉上了眼,接受了另外一個少年熾烈的、青澀的初吻。

  粗野,急切,沒有章法,強烈的索取和佔有。

  當七刀終於放開竹生的唇,竹生睜開眼睛看他。七刀的眼睛裡全是狂熱。

  他快樂得發抖,激動得發抖。

  竹生為他落淚,竹生許他肌膚相親,這是她身邊誰都不曾擁有的。而他擁有了!他更激動於終於知道了如何才能獲得竹生的愛!

  「姐姐!」他緊緊抱住竹生,「姐姐!」

  他的身體已經修復完畢,肌肉結實,肌膚光滑。他渾身都是一塊一塊的腱子肉,在火光中被映得油亮。他已經生得比竹生還高,肩膀寬闊。把竹生抱在懷裡,第一次感覺到原來竹生這麼的嬌小纖細。

  他迷亂的親著竹生的面孔,語無倫次的道:「姐姐!我是你的!」

  「我的刀給你!」

  「我的人給你!」

  「我的命也給你!」

  「你都拿去!」

  竹生的眼瞳裡有火光跳躍,映著少年充滿渴望和野望的眼睛。

  她要他的命幹嘛呢?她最不希望的便是再有一個少年把命給她。這樣的饋贈太昂貴,沒人承受得起。

  但奇異的,她望著這向她宣誓忠誠的少年,內心深處竟生出了難以言說的隱秘的愉悅。

  「全都給我嗎?」她看著他的眼睛說,「記住你今天的話。」

  她肯要他了!

  七刀把她嬌小滑膩的身體緊緊摟在懷裡,悸動發抖:「都給你!都是你的!」

  他把她摟得如此之緊,像是恨不得把兩具年輕的身體嵌在一起!

  阿城焦躁萬分!他指揮著眾人滅火,喉嚨都快喊啞了!他靠得太近,大火燎得他臉皮發疼。

  可是七刀呢?七刀上哪去了?竹生的住處失火,七刀怎麼可能不出現!想到剛才他聽到的慘嚎……他頭皮發麻!

  「杜將軍!」有人跑過來,大聲吼,「找不到七將軍!前院的人說,是聽到了七將軍示警,才醒過來的!」

  阿城聞言,知道已經無需懷疑了,濃煙中能看到正房的大門向裡倒去,七刀定然是闖進去了!

  「竹生——!七刀——!」他嘶啞著乾涸的喉嚨大吼,「你們在嗎?在嗎?」

  火焰像怪獸一樣吞噬著高大軒麗的房舍。濃煙滾滾,四周都是呼喝聲和腳步聲,潑水聲和撲打聲。唯獨沒有竹生和七刀的回答聲。

  阿城幾乎要絕望了。

  就在這時,竹生那任何時候都平靜無波的聲音,穩穩的穿透了所有的嘈雜,傳了出來。

  「阿城。」竹生的聲音道,「讓大家退後。」

  在碧刃軍中,竹生是獨一無二的存在。跟在她身邊的人都瞭解她的強大,她說出的話就是命令。包括阿城在內的眾人紛紛後退。

  「轟」的一聲,赤紅的火光中閃過綠色的光影,磚石的牆壁碎成渣渣,向外飛射。綠刃帶起的罡風刮過地面,所到之處,火焰應聲而滅。

  眾人眼睜睜的看著火光中,走出兩個人影,窈窕纖細在前,修長健碩在後。

  眾人歡呼過後,氣氛便詭異起來。眾人紛紛繞過那兩人,繼續滅火去了。

  阿城則長長的籲了一口氣,走過去,目不斜視的看著竹生的臉道:「你們沒事吧。」

  他的目光一點也不敢往別處挪。

  竹生只裹了一件深衣,火光在她身後,映得衣服都透了,纖細腰肢,修長雙腿都看得見輪廓。明明白白就是裡面什麼都沒穿。

  七刀就更詭異了,他和竹生一樣披頭散髮赤足。他甚至還赤著上身,光著雙腿,腰間圍了件……竹生的衣裳!

  阿城的目光掃過七刀光裸的胸膛時,不由微怔。

  他和七刀相識好幾年了,常常同吃同睡,一起洗澡。七刀的身上有很多傷痕,大的小的,粗的細的。碧刃軍的七將軍能以名止小兒夜啼,緣於他在對陣之時的刀不留情和悍不畏死。這樣的人,身上有傷痕,是再正常不過。

  可現在,七刀年輕結實的身體在火光中發亮,肌肉隆起,皮膚光滑。

  一絲傷痕也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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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9 00:01:36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八章

  眾人都以為那場火,或者是將軍就寢時沒有小心火燭,或者是馬瘸子餘孽所放,各有各的說法,最後也沒人知道到底真相為何。

  阿城倒是問過竹生,竹生只是搖頭,道:「是我不小心。」

  阿城又去問了七刀。七刀竟然一個字都不肯吐露。

  阿城心知這其中有蹊蹺,但兩個當事人既不肯說,他也無可奈何。只能回到涪城之後詳詳細細的與范深說了。

  范深聽說竟然有這樣的一場事故,很是訝然。他問得細緻,阿城對老師兼岳父哪敢隱瞞,知道的全說了,包括那兩個人出來時候的種種異狀。

  范深不期然的便想起竹生還城時,在城守府大門處下馬。七刀站在馬下伸出手去,竹生竟然扶了他一下。范深素來敏銳,當時便覺得心中異樣。此時聽說二人種種異狀,只沉吟不語,並未說什麼。

  翎娘已經來了涪城,阿城與她雖未行過婚禮,卻是情正酣時,正是小別勝新婚。待得兩情相悅,心滿意足之後,便抱著翎娘咬耳朵,將著火的事情全跟她說了。

  又道:「我瞧著那兩個不對勁。七刀老是看著竹生笑。嚇死人!這小子自從開始跟竹生學武,就不怎麼笑了,也不愛說話了。突然這樣,我瘮得慌。」

  翎娘先是吃驚不小,而後又沉吟。那表情神態,和阿城他老丈人一模一樣。阿城無端的又覺得瘮得慌,忙問:「在想什麼?」

  翎娘道:「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七刀都成人了。」

  阿城覺得這話音不對。

  翎娘接著道:「竹生跟我同年,只比我小幾個月,她是夏日裡的生辰。七刀……也有十五,快十六了吧。這年紀,已經可以成親了。他們倆差個四歲不到,倒也可以。」

  阿城目瞪口呆:「不、不會吧?」

  翎娘道:「怎麼不會?竹生也是十九了,都快二十了。」十九歲未婚,著實是老姑娘了。

  阿城暈頭轉向:「差著輩分呢!」

  翎娘無語:「哪來的輩分?」那一個不是一直都「姐姐」、「姐姐」的叫嗎。

  輩分在阿城的心裡邊呢!明明竹生年紀比他小好幾歲,她卻待阿城態度如待子侄,又跟阿城的老師范深平輩論交,更是阿城現在追隨效忠的人。阿城這心裡,莫名看竹生就有種看長輩的感覺!

  而七刀呢,剛與他們在一起的時候還是個半截高的小孩子。別看現在生的人高馬大的,阿城心裡一直拿他當弟弟。

  阿城消化半天,才彆扭的問:「竹生真能看上七刀嗎?」

  翎娘道:「又不是要嫁他,做個情郎,可以了。」

  阿城險些咬了舌頭,道:「你怎知竹生不是要嫁?」

  翎娘幽幽的問:「你能想像竹生嫁人的樣子嗎?」

  阿城試著想了想,敗退道:「不能。」

  翎娘歎息:「我也不能。」

  范深也不能。

  實際上,范深比誰都更重視這件事。於翎娘、阿城,不過枕邊閒聊。於范深,就是大事了。

  他將生平志向寄託在竹生身上,竹生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於他都不是小事。他輔佐效忠之人若是男子,為主公謀劃聯姻,娶一有家世、有背景、有助力的妻室,正是他當仁不讓的分內事。

  偏竹生是個女子。這事便複雜了起來。

  他與竹生相得,也不兜圈子,直接問她:「小七正是少年人情竇初開,我瞧著你們兩人之間像是有了許諾?你莫非要收了他?」

  竹生不料范深會過問她的私事。但她視范深為知己,為朋友,也不以為忤,直言道:「他還小。」

  范深道:「十五了。還記得咱們拿下澎城之後,吃的第一回喜酒嗎?」

  竹生微笑:「當然。小吳和二丫。」

  范深道:「小吳那時也就是十五,現在已經當爹了。」

  此間早婚早育,竹生知道,卻不想接受。只道:「以後再說。」

  范深卻是必要把這件事提前與竹生說定的。

  他們二人黃昏時分把酒閒聊,原本箕坐於席,十分隨意。此時,范深卻放下酒盞,振袖避席,與竹生面對面。

  他一擺這架勢,竹生就頭皮發麻。

  這裡的文人規矩大。便是范深范伯常這般行事瀟灑,作風務實的人,都要時不時的給她來幾回儀式感很強的諸如諫言之類的。而且他這架勢一擺,竹生作為主公,就必須得有相應的回應,以示尊重。

  好好的喝喝酒聊聊天放鬆一下,又要給她來這套!竹生腹誹著,也只能放下酒盞,攏起腿來,合膝正坐,等著范大儒開腔。

  好在范深講話,倒不會雲深霧裡玄而又玄,他先就事論事,非常的接地氣。

  「男歡女愛,陰陽和合,原是天地正道。」范大儒一開口就扯天地,特別的高大上。下一句,就急轉而下:「君心悅誰,只管收入帳中便是。」

  竹生就有點呆。

  雖然知道范伯常不是那等要求女子從一而終的腐儒,但就此間的傳統倫理,道德習俗來說,似乎……有點太前衛了吧。

  「只是……」范深終於切入正題,這是他要說的重點,「君,不可有夫。」

  竹生目光微凝,如電般朝范深射去。

  「世有三綱五常。」范深道,「三綱者,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

  「世人多以女子出嫁當從夫,當以夫為天。吾雖不甚贊同,亦不能否認世間多數人從之。民意之認同,道德之主流。吾等,無力與之相抗。」

  「君若有夫,夫為君之天,在君之上。」

  「則吾等如何自處?以誰為主?聽誰之命?」

  「吾嘗聞有小國,皇室血脈單薄無嗣,為公主招婿。不過十餘年,國便易姓。」

  「君之志向,當為人上之人,眾人之主。君之頭頂,不可再有天。」

  「故,君……不可有夫。」

  竹生點頭:「先生所言,我明白了。」

  兩人達成了共識,氣氛就輕鬆了。范深也放鬆下來,調侃道:「小七年紀尚輕,怕不是十分知趣,可要我去調理他?」

  竹生側目。

  范深矜持道:「我所學頗雜。房中術,亦是一門學問。」

  竹生扶額:「不用了。我……自己來吧。」

  范深看著竹生。

  當年初遇,他便看出來了。竹生當時年紀還小,可眉心已散,不是處子之相。回想起竹生對烏陵山匪的厭憎和不留情……范深掩住心中情緒,笑著引開話題。

  竹生喝了小酒,泡了個熱水澡,才回到寢室裡,七刀便進來了。

  他卸了甲,只穿著家常的墨藍長衫,黑色腰帶勒得細腰勁窄,把倒三角形的身材盡數勾勒了出來。這少年生得濃眉大眼,鼻樑挺拔,再長兩年,的確是情人的好人選。

  只是現在還不行。

  七刀看到竹生坐在榻邊抹著頭髮,深衣下露出一截雪白小腿,腳踝纖細,玉足秀美,他的眼睛便亮起來。

  他走過去,接過她手中的大布巾,給她抹頭髮。竹生閉上眼睛,任他。

  「包秀親自過來了,就帶了十來個人。」七刀道,「咱們突然幹掉了馬瘸子,他嚇著了。」

  竹生道:「知道了,明日見他。」

  「他說他現在有三千人了。」

  「能戰之人呢?」

  「我估計,肯定不到一千。他這人心軟得很,他那裡亂七八糟的,老弱婦孺很多,都是累贅。」

  竹生微微側頭:「你知道婦孺在我們這裡,都不是累贅。」

  七刀立刻認錯:「是,我說錯了。」

  但他又問:「那老人呢?」他覺得老人總該算是累贅了吧。

  竹生卻道:「我聽說大約二十年前,有一場大災?」

  七刀道:「是,在我出生之前呢。聽說又是地動,又是暴雨冰雹洪水的,聽說死了很多人,亡了很多國。到現在,人口都遠不及災前。」

  竹生道:「天災,戰亂,你知道會有多少技藝多少知識和書籍失傳嗎?很多東西,就是靠這些有年紀的人傳遞下來。」

  七刀不懂:「那些重要嗎?」

  竹生肯定道:「重要。」

  竹生說重要,那便重要吧。反正她說什麼,他就聽什麼。

  他一邊撿些別的事說,一邊幫她把頭髮抹乾。待抹得差不多,又取了梳篦,幫她梳通。竹生的頭髮烏黑垂順,握在手中有些微涼,髮梢從指間滑過的時候,讓人有些癢。

  竹生閉著眼睛,享受著少年的溫柔。

  不由的想起一片草原,微風吹拂著銀線草,層層波浪。玉色的湖畔,她把腳浸在湖水中,身後有個青年,也是這樣細細的給她通頭髮。

  那青年,也是溫柔如水,倒是個好情人。

  身後的少年被她身上一陣陣似有似無的體香誘惑,難以克制,丟下梳篦抱住了她,親吻她光滑的後頸和耳垂。

  「姐姐……姐姐……」他低聲的求她。

  求歡。

  「不行。」竹生毫不留情的拒絕了他。「說過了,等你十八。」

  「到底為何要十八?」七刀始終不解。

  「在我故鄉,無論男女,十八才成年。」竹生終於為他解惑。

  原來如此,七刀埋在她頸間,幽怨道:「和我一般大的,都娶了媳婦,有的都要當爹了……」

  竹生側頭看他:「你若等不了,也可以娶個媳婦。」

  七刀趁機啄她的唇,喘氣道:「不娶。我就等你。我、我就是難受……」

  他把竹生抱得愈發的緊,還大膽的蹭了蹭。隔著薄薄的深衣,能感受到堅硬。

  竹生有些惱,推開他,用腳踹:「難受就憋著。憋不住就去找別人,只是找了別人別再來找我。」

  七刀跌坐榻上,趁機捉住了竹生雪白的玉足,飛快的親了親,又咬了一口。眸子裡全是歡喜。

  她發脾氣呢。

  她用腳踹人呢。

  她這副樣子,有誰看見過?沒有!只有他!

  他認識她六年了,此時此刻方覺得她像個活人。從一尊令人仰望的神像,變得有生氣起來。

  被他抓住了腳踝,露著雪白小腿的這個,不是碧刃軍總頭領,不是玉將軍,不是竹君。

  她就是竹生,一個女人。

  他七刀的女人!

  嗯,預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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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9 00:01:47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九章

  包秀聽說應該才三十出頭。竹生見到他的時候很意外,看他一頭花白頭髮,還以為他得有五十多了。

  他憂心忡忡,也很能低頭。見到竹生真容的時候,很是驚訝了一下,而後贊道:「玉將軍,人如其名。」

  他與竹生通過七刀取得聯繫也很有一陣子了,其實雙方溝通得已經差不多了。見面,不過就是到了最後一步罷了。他誠摯的表達了對玉將軍竹君和大儒范伯常的傾慕,再三懇求收容。

  范伯常代表玉將軍對包秀的行為給予了高度的評價,表達了熱切的歡迎之情。等這兩個人一套你來我往的過場走完,竹生木著臉點頭,這件事便塵埃落定。

  包秀的人和地盤便都併入了玉將軍的麾下。只是他窮得很,除了幾千人,真沒什麼拿得出手的東西,完全沒法跟馬瘸子比。竹生幹翻了馬瘸子,掀了他的庫房,令碧刃軍的軍庫又充實了一筆。

  包秀親眼看著范深和他閨女把他那些老老少少累累贅贅的人都攏清楚,歸置好,給他們尋生計,才真的安下心來,長長的鬆了一口氣。

  這幾年,他是真的太累了。

  當年痛失愛子,傷痛之下一時衝動,做下了大事。許多人聞了他的名聲,後來也願意追隨於他。可他既沒有竹生、范深的才華,也沒有馬瘸子的冷血,偏越來越多來投靠他的人,大多是昔日同鄉。日漸就成了他的大包袱,叫他一直撐得好辛苦。

  如今給這些本鄉本土的鄉親們找到一棵大樹來依靠,他也算對得起他們了。

  這便拉著他傾慕已久的范伯常喝了一場,哽咽著說了兩個時辰的話,大醉方歸。

  范深與竹生道:「包秀,常人也。勝在一分血性,一分宅厚,可用。」

  便讓包秀領了個參軍之職。顧名思義,便是可以參贊軍事。實際上,掛這個頭銜,具體幹什麼,有沒有實權,全憑上面指定。

  包秀倒是無所謂,這幾年讓他心力憔悴,已經沒了年輕時一場小酒便豪氣干雲的狀態。他就是想卸下包袱,再找個容身之地。

  他是書吏出身,本身就是讀書人,又自己獨立支撐了數年,雖然軍事上不大行,到底有過這些經歷,眼界就跟旁的人不太一樣了。竹生和范深都不捨得冷待他,只待磨合磨合,要將他用起來。

  最缺的,是人,比人更缺的,是人才。

  對范氏翎娘身居戶曹這樣重要的職位,包秀竟沒什麼不適之感。出於一個讀書人對信陽范氏的仰慕,他甚至還發出「不愧是信陽范氏,女子亦有才」這樣的感歎。

  翎娘和他聊了聊,才知道他那裡更是缺人手,有時候抓住個能做事的,哪還管的了是男是女,常常健壯點的女人就要做男人做的事。他已經見怪不怪。

  「可見男人們的想法也不是絕對改變不了,形勢變了,他們慢慢適應了,也就習慣了。」翎娘道,「澎城、冀縣,已經沒人異樣看我了。」

  她道:「這倒點醒了我。此時世道混亂,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了。女子若居高位太過打眼,不如就最低處開始,潛移默化,水滴穿石。」

  於是,在竹君的支持下,在范伯常的默許下,范氏翎娘開始致力於把一些基層的、不打眼的小職位讓一些她物色出來的有能力的女子接手。

  若有人說嘴,便道是缺人手,權且這樣。竹君的地盤一直在擴張,的確也十分缺人手,這所謂的人手,是指信得過的人手。在這種情況下,說嘴的人竟然意料之外的少。特別是翎娘最擔心的讀書人,幾乎沒有對此發聲。就如翎娘所想,女人們接手的事務都太過基層,屬於體力勞動的範疇。而這個領域裡,清高的讀書人根本不曾將目光投過去過。

  這是微小的蠶食,不動聲色,悄無聲息。但范氏翎娘在許多年後回憶起來,她致力一生之事,便是從那時起打下了緩慢卻堅實的基礎。

  對於赫明和安州之事,包秀比竹生他們更瞭解。包秀現在也已經知道了竹生和范深對豐軍的意圖。倘是竹生還在冀縣的階段,包秀必然覺得這二人膽大妄為,異想天開。但當竹君已經坐擁涪城,且不是一個飄搖動盪的涪城,而是一個從上到下被梳理得井然有序,被經營得堅實如鐵桶的涪城的時候,包秀竟然覺得……以竹君和范伯常之能,一文一武,相輔相成,竟未必不能成事。

  他原是苦撐不住,想尋個大樹下乘涼,安身而已,卻竟被這二人又激起了一絲雄心壯志。他這人沒有大才,為首領缺乏魄力,為人臣屬卻是一能吏。至此,也算終於找對了自己的位置。

  七刀都對竹生道:「包秀的頭髮,又黑回來不少。」

  一時以為軼事。

  屯田、煉鐵、養兵,佈局和謀劃,竹生和范深在這些事上總是高度默契。他們收集情報,先行推算,制定全域計劃,再縝密行事,這些事,竹生都不擔心。在這樣大的壓力下,她依然能保持著超越常人的冷靜。

  包秀與七刀歎息:「每做一個決定,便可能死很多人,若做錯了,就要死更多人。我每每都夜不能寐,夙夜焦慮。如今看來,我的確不是做那領頭之人的材料。」

  在包秀心中,年輕的竹君像是天生便該做領袖。

  然而竹生自己並不這樣覺得。沒有什麼是天生的,她也曾經是普通人家的普通姑娘。只是跌宕起伏的人生一點點將人歷練出來。她看似年輕,其實比他們活得都久,經歷得都多。所以她才有著足夠的沉穩,足夠的平靜。

  但即便是這樣,依然有些事會讓她產生煩擾的情緒,並且無能為力解決——那就是三昧螭火。

  竹生不知道三昧螭火到底想幹什麼。

  按照《養火經》上所說,當靈火被豢養在她的身體裡的時候,是對雙方都有益處的。這一點她是能感覺到的,她到了小九寰,生活起居再沒有了從前長天宗的種種便利條件和沖昕的小心呵護,她的生活比起以前實際上粗糙了很多。但這幾年以來,她一場病都沒有生過,連個噴嚏都沒打過。

  一次次的生死對陣,玉將軍之名越來越響,與這名聲成正比增長的,是她的身體強度。

  她清晰的感受到,她的身體越來越強了。

  但她無法確認這就是因為她每天打坐修煉勤練不輟,還是因為三昧螭火與她共生。

  修煉這些年,她的祖竅中依然漆黑,若她進入祖竅能看到光,必然是那團火。

  小小的白色一團,漂浮不定。若不去想這火將七刀灼燒如焦炭的恐怖,單看它外形,甚至會覺得可愛。

  竹生在祖竅裡與這團光對峙了不知道多久。她若不對它吼叫,它倒也不逃。

  一直以來,竹生都對三昧螭火抱著厭惡的情緒。她始終覺得這靈火是她一切倒黴運道的源頭,沒有它,就沒有那麼多的後來。而當她逃到了小九寰,它如跗骨之蛆一般依然存在。大概就是在等著她這個短壽的凡人早早死亡,好把她的靈魂當做飯後的甜點一般一口吞噬。

  這一次,竹生克服了厭憎的情緒,第一次試著與三昧螭火溝通。實是她心中漸生懷疑——她懷疑,這火是不是有靈智?在很少的幾次打交道中,她隱約感覺到這火是很有靈性的。

  根據沖昕所說,早在這火還在他體內的時候,他就已經將其靈智撲滅了。他渡給她的該當是已經「死」了靈火。在她讀到的那本《養火經》裡,提到的豢養的靈火,其實也都是沒有靈智的「死」火。唯有死火,才能為修士所用。

  以竹生的理解,有靈智的靈火,其實也算是一種生命。只是它卻又和靈獸不同,它無法與人修結契,不能為人修所用。故而若人修要收服一個火種,必得滅殺其靈智。

  從這個角度去想,就是人修消滅了人家的靈魂,佔據了人家的身體,把行屍走肉化作了工具。

  竹生現在懷疑那火開了靈智,便試著去與它溝通。

  她先試著跟它說話。可那團小白光似乎完全聽不懂。她又試著像跟灰灰那樣,以神識溝通,也未能成功。

  她最後放棄溝通,直接超它走了過去。團團圓圓的白光忽然警惕,現了火焰之形,像看到了陌生人的貓。

  當「像貓」這個念頭從竹生腦海裡閃過的時候,她試著慢慢伸出手。螭火沒有逃,只是警惕的燃燒。當竹生的手慢慢碰觸到它,卻什麼也沒有做的時候,那簇火焰漸漸平息,又變成一團可愛的白光。

  不管這火將來是不是要吞噬她的靈魂,竹生明白了,至少在它還養在她體內的時候,不會傷害她。

  她的手完全探入了光團中。

  「你到底想對我做什麼呢?」她呢喃道。

  她試著徹底的放鬆精神,讓自己情緒平靜。她在祖竅裡本就是精神體,當她平靜下來之後,內心安寧的感覺,便順著那手臂傳遞給了螭火。隨著她的變化,三昧螭火從緊張,到警惕,到放鬆。

  「來吧,讓我看看,你到底要做什麼……」竹生望著裹住她手掌的白色光團,心想。

  祖竅裡安靜如舊。

  過了片刻,有白色的火焰從竹生的那隻手開始,蔓延至她的全身。這火焰並不會造成任何痛苦的感覺,正相反,它還使得竹生覺得身體有種浸泡在熱水裡的舒適感。

  竹生意識到,至少此時此刻,螭火並沒有在傷害她。

  她正在這麼想的時候,她的祖竅裡,驟然大放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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