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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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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笑臉貓/周末] 延禧攻略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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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22 19:04:36 |只看該作者
第一三零 章 謡言

  此夜過後,魏瓔珞不再專寵。

  弘曆開始這個宮裡坐坐,那個宮裡走走,似乎對某個人的新鮮勁終於過去了,重新開始雨露均霑。

  這日他又來了儲秀宮,只是興緻一直不高,一杯酒,喝了兩個時辰還是滿的,眼見快到就寢時分,他卻起身道:「朕記起還有幾份重要的奏摺沒處理完,先回去了。」

  「臣妾送送皇上。」小嘉嬪垂了垂眼,忽抬眸一笑,挽著弘曆出了寢殿,卻故意領他走了一段遠路,手中的燈籠朝前方一舉,照亮滿園梔子花,「皇上,嬪妾打算在這裡新建個亭子,取名叫玉京亭,您覺得如何?」

  「蜀國花已盡,越桃今已開。色疑瓊樹倚,香似玉京來。」弘曆望著滿園梔子花,笑道,「不錯,這片梔子花開得挺好的。」

  心裡覺得幾分好笑,上回學魏瓔珞裝病,這一回又學她在園子裡種梔子花,這又是何苦,學來學去,她還是她,獨一無二。

  「只不過,最好的梔子花可不在嬪妾這……」小嘉嬪拖長音調。

  「嗯,嗯……」弘曆心想當然不在你這,在魏瓔珞那。

  宮裡頭誰不知道,魏瓔珞最喜歡梔子花。

  為了討她歡心,弘曆讓人收集來許多品相極好的梔子花,栽滿她的延禧宮,久而久之,下面便有些人玩笑的稱之梔子宮主,而非延禧宮主。

  「……而在富察府。」小嘉嬪把未完之言補全。

  弘曆聞言一愣。

  「嬪妾聽聞富察大人命人去各地蒐羅名貴的梔子品種,想必是極愛這種花了。」小嘉嬪笑吟吟道,「連他居住的園子,都改叫了玉京園。」

  弘曆猛然回頭盯著她。

  他的臉色實在太過陰沉,讓小嘉嬪忍不住嚥了嚥口水,有些膽顫心驚地問:「皇上,嬪妾說錯話了嗎?」

  「你真當朕是傻子?」弘曆冷冷道,「字裡行間,全在含沙射影,污衊令嬪!」

  心思被他道破,小嘉嬪索性破罐子破摔,往他懷中一撲,哽咽道:「皇上,真心愛您的,您不稀罕,那些愛慕虛榮的,您卻放在心坎上,哪怕您今天殺了嬪妾,嬪妾也要說一聲,令嬪對不起您!」

  弘曆將她一把推在地上,頭也不回,轉身就走。

  「娘娘,你這又是何苦呢?」珍兒過來將她扶起,「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啊。」

  小嘉嬪冷哼一聲,扶著她的手起來,狠狠一笑道:「皇上九五之尊,高高在上,最寵愛的妃嬪竟為臣子所覬,面子上能過得去嗎?冒些險又如何,我要那狐狸精翻不了身!」

  謡言如同飛鳥,遮天蔽日,飛向整個後宮,傳進每個人耳裡。

  最後,也傳到了弘曆耳裡。

  這日繼後正在喫茶,卻聽見外面紛亂一片的腳步聲,轉頭一看,見弘曆怒氣沖衝進來,不等她起身請安,他便擺擺手道:「皇后,近日宮裡謡言四起,你可曾聽說過?」

  「謡言?」繼後一愣,「莫非是關於令嬪和富察大人……」

  弘曆臉色一沉:「連你都聽說了,可見後宮裡已經人盡皆知了,是不是?」

  繼後嘆息:「皇上,您這段時日一直寵愛令嬪,引發六宮妒忌,招致風言風語,也是在所難免。您放心,臣妾一定會徹查此事,還令嬪一個公道。」

  弘曆:「這麼說,你相信她是清白的?」

  繼後微笑:「皇上,富察大人常年出征在外,令嬪又在深宮之中,若偶然撞上,說了兩句話,也不算什麼過分的,畢竟令嬪曾是先皇后的心腹宮女,他們之間的情分,本就與旁人不同。」

  弘曆放在膝上的手指忽然握成拳:「……情分?」

  繼後眼角餘光掃過他的拳頭,不動聲色道:「皇上,您誤解了臣妾的意思,臣妾是說,那都是從前的事了,自從先皇后故去,令嬪深居圓明園,從未見過富察大人。如今成了皇上妃嬪,更是循規蹈矩,處處小心,又有什麼好指摘呢?皇上寬宏大量,像這等小事,從前也不曾放在心上……」

  然而人心難測,有時候越不讓放在心上的,越會耿耿於懷。

  弘曆忽抬頭,一字一句道:「即日起,再有人議論此事,一律杖斃!」

  「皇上……」繼後因這命令而愣住,等他離開,也一直望著他的背影走神。

  珍兒走過來:「娘娘,您看這件事……」

  「本宮從前可沒見過皇上為了一個女人如此大動干戈,這個魏瓔珞到底用了什麼手段……」繼後冷笑一聲,「看樣子,純貴妃可遇上對手了!」

  命令很快下達,卻不見成效,宮人們表面上守口如瓶,背後還是議論紛紛。

  「我已打聽過了。」延禧宮裡,明玉憂心忡忡,小半個時辰了,卻連個頭都梳不好,一把牛角梳子捏在掌心,嘎吱嘎吱作響,「近日宮裡流傳你和富察大人的謡言,有說你們在長春宮早已定情的,有說富察大人為了晉陞,不惜把心上人獻給皇上的,還有說你們至今糾纏不清的……皇上就是因為這些謡言,才一直沒來延禧宮的。」

  是的,弘曆已經一個月沒來延禧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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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22 19:04:48 |只看該作者
第一三一章 誤會

  皇帝的寵愛,直接與各宮的待遇掛鉤。

  自弘曆不再踏足延禧宮,宮中的吃穿用度立刻緊張起來,倒不至於吃不上飯,但都是些不合胃口,甚至不大新鮮的菜品,至於每日的小食點心,更是再也沒有了。

  再過半個月,宮裡居然開始丟東西,魏瓔珞幾天內丟了好幾個耳環玉鐲,明玉為此大發雷霆,對魏瓔珞抱怨道:「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外頭的人敢給咱們宮臉色看,裡頭的人敢偷宮裡的東西,等我找出這人,非得扒他一層皮!」

  只是這些都是小事,抱怨幾句過後,明玉憂心忡忡道:「瓔珞,你說……皇上是不是因為誤信流言,才不來長春宮了?」

  「除此之外,還能是什麼原因?」魏瓔珞搖著手裡的美人團扇,搖扇的動作忽然一止,望著不遠處那人。

  明玉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失聲叫道:「富察大人……」

  傅恆竟不知何時摸到了御花園內,摸到了她們左近,歲月磨礪了他的容顏,他身上少了些許貴公子的氣息,帶上了許多沙場驍將的滄桑,與眼前這宮廷格格不入,一邊是歌舞昇平,一邊是長槍帶血。

  明玉立刻握住了魏瓔珞的手臂,警惕地望著對方,急急道:「娘娘,咱們出來很久了,快回去吧!」

  都說流言止於智者,然而這世上最缺的就是智者。

  多得是盲聽盲從之輩,除此之外,還有一干煽風點火之人。明玉生怕旁人瞧見了,讓本就熾烈的流言燒得更旺,恨不得扛起魏瓔珞就跑。

  魏瓔珞卻搖搖頭,拒絶了她的好意。

  「我走或不走,結果都一樣。」她道,「我不走,人家說我們有私情,我走,人家會說我心虛,你懂了嗎?」

  對她抱有惡意的,無論她做什麼,都會對她抱有惡意。

  那個在背後散播謡言的,不會因為她的離開,而終止謡言。

  「瓔珞。」傅恆已從對面走了過來,深深看著她,「我有話要對你說。」

  剛巧,她也有話要對他說,魏瓔珞淡淡一笑:「去那邊說吧。」

  她尋了一處涼亭,涼亭依偎著一棵紫藤樹,繁花葳蕤,枝蔓長垂,魏瓔珞在涼亭內坐下,在明玉充滿警告的目光中,傅恆沒有坐,只立在她不遠處,問:「為什麼?」

  沒頭沒腦的一問,魏瓔珞卻答了上來:「我不想再做宮女了。」

  傅恆沉默半晌,聲色沙啞道:「為什麼不等我回來,我可以——」

  「去做你的妾嗎?」魏瓔珞譏誚道,「不,同樣是做妾,我為何不做皇上的妾,至少高人一等,我坐著的時候,你只能站著。」

  傅恆定定看她許久,搖搖頭:「瓔珞,你不必說這些話氣我,我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

  聽了這話,魏瓔珞還沒說什麼,明玉卻眉毛亂跳,恨不得跳起來打他的嘴,叫他知道什麼話可以說,什麼話不可以說。

  似沒料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魏瓔珞沉默許久,紫藤花在他們身旁飄落,仔細回想,他們從前似乎也常常尋一個涼亭,尋一棵花樹,逗對方生氣,然後又逗對方笑。

  涼亭還是那涼亭,花樹還是那花樹,人卻不是那人。

  曾經的少爺,曾經的那個倔強小宮女,都被埋葬於記憶裡的落花中。

  「……富察傅恆。」魏瓔珞終開了口,「你知不知道,宮裡頭正在流傳你我的謡言。」

  傅恆已是外臣,自是不清楚後宮陰私,於是問:「什麼謡言?」

  「他們說你我有染。」魏瓔珞淡淡道,「你是立下戰功的重臣,皇上自不會為難你,我卻不同……所以,請你從今天開始,離我遠一點!」

  「……如果我說,我辦不到呢?」傅恆低了低頭,忽然抬起頭。

  「你!」他向來溫潤如玉,從不咄咄逼人,魏瓔珞實沒料到他會這樣說。

  「我沒辦法不看著你,沒辦法不關心你。」戰場真的改變了他許多,他從前絶不會用這樣坦然的目光看著魏瓔珞,絶不會將心裡話這樣坦誠說出來,「在我心裡……你不是皇上的令嬪,只是我的瓔珞。」

  你在橋頭看風景,人在橋下看你。

  「看。」

  不遠處,純貴妃引著弘曆過來,指著前頭四目相接的兩人道:「那不是令嬪嗎?她身旁那位似乎是……」

  宮中耳目眾多,魏瓔珞又沒有刻意避著誰,消息自然以最快的速度遞進鐘粹宮,純貴妃又以最快的速度,將弘曆引到了御花園中。

  弘曆遠遠看著他兩。

  離得遠了,聽不見他們說什麼。

  但光是看著他們兩個四目相接的樣子,就覺得心裡膈應得很,歷年吃的醋一股腦兒泛到嗓子眼,酸得他開不了口。

  「皇上。」純貴妃看似安撫,實則往他嗓子裡灌酸水,「令嬪從前是長春宮的宮女,自然與富察大人熟識,兩人在開闊的地方說話,身邊又有宮女,自是坦坦蕩蕩的……」

  弘曆哪裡聽得進她的解釋,他只信自己看見的:「既然坦坦蕩蕩,何須你出言解釋?」

  純貴妃忙低下頭道:「皇上,臣妾是怕您錯怪了令嬪,她畢竟年輕氣盛,不懂宮裡規矩,偶有行差踏錯,也是人之常情……」

  行差踏錯?什麼樣的錯,與誰一同犯的錯?

  弘曆越聽越生氣,狠狠盯了遠處的魏瓔珞一眼,然後拂袖而去。

  延禧宮。

  自御花園回來,魏瓔珞便神不守舍,身前一盆梔子花,她澆花的水一路漫出花盆,等她反應過來,地上已經積了一個小水窪。

  嘆了口氣,魏瓔珞正要叫明玉過來收拾,忽然房門一開,李玉帶著幾個太監進來。

  李玉從來是笑臉迎人,只是這笑也分了幾種。他現下的笑容,實在算不上友善,反而有些滲人。

  「李總管,您怎麼來了?」明玉忙迎上去,「可是皇上要來了?」

  李玉不答她的話,朝身旁太監們使了個眼色,幾個太監立刻四散開,其中一個來到魏瓔珞面前,彎腰抱起地上那盆梔子花。

  魏瓔珞不動聲色地看著,明玉卻沒她那麼沉得住氣,當即驚呼:「你們在幹什麼?」

  「令嬪娘娘。」李玉笑眯眯道,「皇上說了,永巷那些恭桶的味道太沖,借您的梔子花去熏一熏。」

  「這怎麼行?」明玉急道,「這些都是皇上賜給娘娘的名貴花種,怎麼能拿去熏永巷?放下,快放下……」

  魏瓔珞拉了拉,示意她不要輕舉妄動。

  屋子裡的盆栽很快就被收拾一空,想必載在外頭的也不能倖免,太監們抱著一盆盆花,陸陸續續的離開,李玉走在最後頭,他是個周到人,凡事都會給自己留條退路,於是等其他人出去了,才小聲對魏瓔珞道:「令嬪娘娘,皇上正生您的氣,等這陣心氣過去就好了,奴才這也是奉命行事,請您莫怪。」

  看似為自己辯解的話,其實透露了一個極其重要的消息。

  生氣。

  魏瓔珞心頭一動,送完他,吩咐明玉道:「去問問,今天皇上是不是去了御花園。」

  「莫非……」明玉的臉頓時一白。

  「謊什麼,先打聽打聽清楚。」魏瓔珞道。

  明玉急急忙忙出了門,回來時,腳步虛浮,眼神渙散,似丟了三魂七魄,嘴裡一個勁喃喃:「完了,徹底完了……」

  隨著一盆盆梔子花浩蕩離去,宮中上下皆得了一個結論——延禧宮,徹底失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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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22 19:05:01 |只看該作者
第一三二章 小偷

  樹倒猢猻散。

  離了梔子花,也離了心,延禧宮上下愈發人心渙散,沒幾個人肯好好做事,都在尋著新出路。

  彎月如鈎,懸於延禧宮上頭,月光如雪,照亮一個偷偷摸摸的人影。

  那人影從偏殿摸出來,懷裡抱著一隻藍布包袱,輕車熟路的往宮外走,卻不料今夜不同昨夜,有一個人守株待兔,已經等他許久。

  「站住!」明玉領著兩個壯婦,從柱後轉出身來,「你懷裡藏著什麼?」

  撲通!

  寢殿內,小太監被推倒在魏瓔珞面前,面色如土,磕頭如搗蒜:「令嬪娘娘,奴才知錯了,要打要罵,聽憑發落,只求主子千萬別把奴才送去慎刑司,奴才一定會沒命的!」

  明玉呸了一聲:「吃裡扒外的東西,如今外頭人欺凌延禧宮,你竟也吃裡扒外,娘娘,送他去慎刑司!」

  一隻藍布包袱鋪在桌上,裡頭放著今夜被他偷走的東西,分別是香爐,鎮紙,一對鐲子,還有一張絲帕,魏瓔珞挑挑眉,略過其餘幾件值錢物件,單將那帕子撿起來一看,只見柔軟如水的絲帕上,綉著一朵栩栩如生的梔子花,花開六瓣,其色淺黃。

  「……小全子。」她將目光轉回小太監身上,淡淡喚他名字,「你偷了本宮的東西,到底要賣去哪裡?」

  「這……」

  「說!否則立刻送你去慎刑司!」

  「是,是!」小全子又不是什麼硬骨頭,被她一恐嚇,立刻服了軟,「宮裡太監們偷盜財物是常事,便是乾清宮養心殿,也少有不夾帶的!只要不被主子們發現,自有渠道送出宮去,在琉璃廠找熟人變賣……很快變現!」

  「你能賣,也能買回來嗎?」魏瓔珞卻問了他一個怪問題。

  「當然,令嬪想讓小人買什麼?」小全子忙道。

  魏瓔珞卻詭異一笑:「先不用,且讓本宮想想,該如何罰你……」

  民間將小偷稱為鼠輩,自有其道理,至少小全子的膽兒就跟老鼠差不多,一聽魏瓔珞要罰他,頓時面子裏子什麼都不要了,涕淚橫流道:「主子,主子求您饒了奴才這條狗命,從今後奴才願為您上刀山下火海,絶無半句怨言!」

  他賭咒發誓了許久,魏瓔珞才慢慢開口:「本宮可以饒了你,不過要記著你的這句話,永遠別忘了。」

  小全子見有活路,哪裡還管其他,大喜過望道:「多謝主子!多謝主子!」

  明玉恨鐵不成鋼,人一走,就埋怨道:「娘娘為何放人,處置的這樣輕描淡寫,日後如何管理下頭的人?」

  「我留著他還有用。」魏瓔珞把玩著手中的錦帕。

  「這種小潑皮能派上什麼用場?難不成還能讓皇上回心轉意不成?」明玉狠狠道,她現在心心唸唸的都是這件事,愁的頭髮都白了幾根。

  「說不準,他真能在這事上幫上忙。」魏瓔珞又一次詭異地笑起來。

  小全子不知道魏瓔珞還在惦記他,只道自己隨機應變,逃過一劫。

  安全起見,這夜他沒敢再輕舉妄動,安安分分回房睡覺,卻一宿沒闔眼,等了幾天,見無風吹草動,才摸進儲秀宮,尋到嘉嬪的侍女蘭兒。

  「你是怎麼回事?」蘭兒見他就罵,「怎麼這個時候才來!」

  小全子不敢說自己已經被人抓了,遮遮掩掩道:「宮裡失竊的東西多了,上下愈發警覺,不過姐姐放心,你要的東西,我已經拿來了……」

  說完,他從袖裡抽出一根簪子,那簪子看似尋常,卻與先前那張帕子有個異曲同工之處——簪頭一朵栩栩如生的梔子花。

  蘭兒眼前一亮,正要伸手接過,對方卻將簪子往懷裡一收,笑嘻嘻看著她。

  「哼!」蘭兒會意,冷哼一聲,打開腰間香囊,從裡頭取出一隻金錠。

  小全子似見了肉骨頭的狗,目光定在上頭,再也移不開,蘭兒再伸手,他飛快將簪子送上去,換來那只金錠,也不嫌髒,直接放到嘴裡咬了一口,然後抱著它嘿嘿直笑。

  蘭兒見不得他這幅狗樣,收好簪子,嫌惡打發道:「你可以走了,出去時小心點,可別叫旁人瞧見了……」

  「是是。」小全子拿了錢,就隨口打發道,「我一定小心,不會叫令嬪瞧見。」

  「不僅要防著令嬪,還有皇后,純貴妃……」蘭兒把各宮主子一一數過去,沉聲道,「這宮裡頭,到處都是敵人……」

  若將弘曆比作一地,各宮妃子便是爭這兵家之地的驍將,手段盡出,智計百出,連同她們身旁的下人,也在暗自角力。

  「明玉姑娘,你找我?」

  侍衛所,海蘭察匆匆走出。

  明玉俏麗於門前,面上略施粉黛,一對柳眉描得細長,勾得海蘭察有些心癢癢,若不是侍衛所裡還有別人在,定要伸手過去,用手指為她描眉。

  芙蓉如面柳如眉。明玉朝他嫣然一笑,遞過去一隻紅木食盒,輕聲曼語:「賞賜麻煩你了,我是來謝謝你的。」

  「我可沒幫上什麼忙……」海蘭察笑著接過,揭開蓋子一看,放在最上頭的是一碗東坡肉,肥而不膩,色澤紅亮,下頭還鋪著許多鹽菜,以及些許黃豆。

  ——這做法,恰恰是他無意間跟她提過的,自己最喜歡的做法。

  海蘭察行事向來灑脫,直接捻起一塊放嘴裡,然後舔舔手指頭上的汁水:「好吃,哪個師傅做的?」

  「我自己做的。」明玉垂下頭,「你……喜歡嗎?」

  舔手指的動作一頓,海蘭察笑道:「……喜歡。」

  紅艷艷的東坡肉動人,她的面頰卻更為動人,海蘭察一時忘了其他,只顧盯著她看,直將她的面頰盯得比東坡肉更紅,不好意思的左顧右盼,忽然望著一個方向道:「他們在幹什麼?」

  不遠處,一群侍衛忙忙碌碌,手裡或搬花瓶或運絲綢,其中一個,懷裡竟抱著一竿子酒旗。

  海蘭察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不以為意道:「哦,是純貴妃的命令。」

  明玉眨眨眼:「她想做什麼?」

  此事本該保密,可看著她那好奇的眼,海蘭察忍不住笑道:「算了,你也不是外人,便說給你聽吧……」

  他將唇湊到明玉耳邊,與其說是解她的惑,倒不如說是找個藉口親近她,男人的呼吸灌進她的耳裡,明玉睫毛微微顫抖,臉頰愈紅,聽了一半,就伸手推開他道:「我,我還有事,先回去了。」

  海蘭察在她背後嘿嘿笑著,笑得她的腳步更快。

  直到回了延禧宮,她拍了拍自己的臉,讓自己重新冷靜下來,然後敲開門,對魏瓔珞道:「娘娘,我剛得了一個消息……」

  她將從海蘭察處得到的情報說與她聽,魏瓔珞靜靜聽完,點點頭:「我知道了……明玉。」

  她回過頭,極認真地看著明玉:「你不需要做這種事。」

  明玉一楞。

  「情分這種東西,只會越用越少。」魏瓔珞與她年歲相當,但經歷得太多,以至於一副過來人的語氣,「海蘭察是個好男人,我不希望你因為我,用盡你兩之間的情分。」

  「我不在乎!」明玉倔強道。

  「可我在乎!」魏瓔珞飛快回她。

  魏瓔珞從梳妝台前起身,一步步走向明玉,兩個人之間的上下尊卑,兩個人之間的主僕之別,在她一步一步間縮短。

  又像在長春宮時一樣,彼此面對面站著,緊緊握住對方的手。

  「這個宮裡,求而不得,下場悲慘的人,實在太多了。」魏瓔珞憐愛地看著她,輕輕撫了撫她的臉頰,「你我之間,至少要有一個得到幸福吧。」

  明玉垂了垂眸,忽抬頭道:「得到幸福的那個人……為什麼不能是你呢?」

  魏瓔珞一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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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22 19:05:17 |只看該作者
第一三三章 江南調

  為什麼不能是你呢?

  魏瓔珞眼中空茫茫一片,良久才嘆:「我曾想一直待在宮裡,待在娘娘身邊……永遠都不走。」

  那些長春宮的歲月,零零碎碎,如甘甜的蜜餞,如飄零的楓葉,穿插在記憶的縫隙裡,是最甜的味道,是最美的風景,叫她一輩子都忘不掉。

  「娘娘在時,我就伺候娘娘,娘娘不在了,我就伺候小阿哥。」魏瓔珞臉上浮上笑容,那是明玉久未見過的,發自內心的笑容,「等到小阿哥長大成人,我就回娘娘身旁,替她守著陵墓,陪她說話,逗她開心……直至我枯骨成灰。」

  「瓔珞……」明玉眼眶發熱。

  眼前的女子已不知幸福為何物,因為她的幸福,早已隨著皇后一同埋葬於黃土之下。

  「……好了,這個話題就到這裡吧。」魏瓔珞將手一擺,不願再討論這話題,「替我尋個人來……一個能講江南話的。」

  紫禁城裡藏龍臥虎,連說大食話的都能找到,更何況只是尋個會說江南話的。

  都不需要出延禧宮,明玉直接從院子裡喊來一個掃灑宮女。

  那宮女剛入宮不久,官話還沒學利索,一開口,江南口音就溢出來:「奴才」

  聽了她的聲音,魏瓔珞暗自點點頭,問她:「識字麼?」

  「略識得幾個字。」那宮女回道。

  魏瓔珞便給明玉遞了個眼色,明玉走過去,將紙上的字展給她看,那宮女吳儂軟語,一個字一個字的念道:「這位客人,要喝酒嗎?桑落、新豐、菊花、竹葉青,還有女兒紅,客人要哪一種?」

  唸完,她小心翼翼看向魏瓔珞。

  魏瓔珞躺在椅內,合著雙目,淡淡道:「再念。」

  「這位客人,要喝酒嗎?桑落、新豐、菊花、竹葉青,還有女兒紅,客人要哪一種?」

  「再念。」

  「這位客人,要喝酒嗎?桑落、新豐、菊花、竹葉青,還有女兒紅,客人要哪一種?」

  「再念。」

  「這位客人……」

  吳儂軟語迴蕩在延禧宮內,起起落落間,半個月就過去了。

  這日,陽光明媚,浩浩蕩蕩一群人,行在宮道上。

  「純貴妃。」太后走在最前頭,眼睛上蒙著一條黃綢,略帶好奇道,「你這到底在弄什麼玄虛?」

  純貴妃扶著她的手,邊走邊笑:「太后,您聽。」

  「賣花啦!一枚銅板兩支!」

  「客官,喝茶嗎?上好的碧螺春!」

  「姐姐,買匹布吧,剛進的新貨!」

  一支竹笛江南調,滿街儘是叫賣聲。

  太后一把扯下眼上的黃綢,放眼一望,只見宮道兩邊,仿照江南式樣擺著無數個小攤子,有的賣茶,有的賣點心,有的賣古玩玉器。

  每個攤位後都站著個太監或宮女,穿成了尋常攤主的樣子,做著尋常攤主的事,一見人來,就高聲叫賣,乍一眼望去,真以為自己一腳踏錯,從紫禁城踏進了江南市集。

  「純貴妃,這是怎麼回事?」太后驚訝的朝純貴妃看去。

  純貴妃柔柔一笑:「太后不是嚮往江南景緻嗎,紫禁城裡沒有小橋流水,臣妾便仿照著記憶裡的模樣,讓太監宮女們擺出了宮市,雖然少了楊柳依依,流水潺潺,卻也有酒旗飄飄,行人如織,權當討太后一樂吧!」

  太后望著眼前熱鬧的場景,感嘆:「純貴妃,你有心了!」

  「純貴妃心思用的很妙,只這畢竟不是真的。」弘曆走在太后另一側,微微一笑道,「朕已經決定,要在萬壽寺前,沿著御河兩岸,為太后專門修建一條蘇州街,到了建成的時候,太后便能親眼見到江南景緻了。」

  太后又喜又憂:「皇帝,這樣未免太勞師動眾……」

  弘曆:「只要太后開心,朕便心滿意足了。」

  身後,一眾嬪妃用嫉恨的目光望著純貴妃。

  怎能容她獨佔鰲頭?繼後忽然一笑:「太后,純貴妃的確聰慧,竟能悄悄準備這樣的驚喜,依臣妾看,既然宮市都擺出來了,便不要光是看著,應當派上大用場!」

  太后奇道:「如何派上用場?」

  旁邊正好是一個玉器攤子,繼後隨手摘下自己手腕上的玉鐲,彎腰擱在攤上。

  「如今金川戰事剛平,大清雖然獲勝,卻也傷亡慘重,很多傷亡將士家屬得到的撫卹十分有限,孤兒弱母無處可依。」繼後緩緩直起腰來,「臣妾建議,從宮中每一位嬪妃做起,人人捐出首飾財物義賣,當然,既是義賣,就不能侷限於大臣、宮人,而要把這些攤子都擺出宮門,換來的錢財,用於撫卹傷亡。」

  太后本就熱衷於行善,聞此立刻道了句阿彌陀佛,弘曆同樣動容:「皇后,你想得非常周到,的確是個好主意,也不會浪費純貴妃精心準備的宮市。」

  被人借花獻佛,純貴妃心中十分不痛快,面上卻笑道:「還是皇后娘娘想得周到,臣妾只想著討太后開心,完全沒想到這麼深的一層。既然如此,臣妾也盡一份心力吧!」

  說完,便摘下了耳朵上的寶石墜子,放在了玉器攤上。

  眾妃嬪聽到這話,便都摘下頭上、身上的首飾,全都放在了一起。

  弘曆負手而立,笑著看著這一幕,忽然目光一頓,凝在不遠處的酒攤上。

  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一面紅色酒旗迎風而展,旗下放了四口巨大的黑色酒罈,一張木頭酒桌,幾把椅子。

  一名沽酒少女正站在酒罈前,手裡一條長長酒勺,勺中美酒流入碗中,叮咚作響。

  酒碗前坐著一個老太監,他慢吞吞喝完碗裡的酒,然後從懷裡摸索出兩枚銅板,放在桌上,少女正伸手要收,對面忽然投來一道陰影,抬頭一看,弘曆冷著臉看她:「你怎麼在這兒?」

  魏瓔珞布衣荊釵,嫣然一笑,從腰間抽了張帕子出來,乾淨俐落地抹了抹桌子,一開口,地道的吳儂軟語:「這位客人,要喝酒嗎?桑落、新豐、菊花、竹葉青,還有女兒紅,客人要哪一種?」

  弘曆上下打量她,宮花看多了,偶爾看見這麼一朵野花,竟覺得十分新奇:「令嬪,你這什麼裝扮?」

  「今天沒有令嬪,只有沽酒女,這些可都是江南名酒,難得一嘗呢!」瓔珞一本正經,「您若是不買,我就要賣酒給別人了!桑落20文一壺、新豐25文、菊花酒30文、竹葉青20文,女兒紅25文,快來買,快來買啊!」

  弘曆來了興緻,竟隨她意思,扮成客人模樣,指著一隻罈子道:「這是什麼酒?」

  魏瓔珞舀起一勺遞給他:「地道的杜康酒,客官您聞聞。」

  弘曆勾了勾嘴角,似一個極難纏的客人,橫挑鼻子豎挑眼:「桑落、竹葉青酒都出自山西,什麼時候跑到蘇州去了?賣酒之前,也不問問市價,誰敢來買你的酒?」

  魏瓔珞一怔。

  腳步聲在身後響起,弘曆側了側首,見是太后等人朝這邊走哎,略一皺眉,飛快從魏瓔珞手心裡接過酒勺,隨意地嘗一口,然後嘖吧了一下嘴道:「這酒不好,太后,咱們去前面看看吧!」

  說完,轉身走向太后,將她們領去了另外一條路。

  簡直像胃藏饕餮的酒客,不願意與人分享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美酒。

  魏瓔珞:「皇上,我的酒勺!您還沒還給我——」

  話音未落,弘曆已經解下腰間玉珮,反手遞來:「抵酒錢!」

  魏瓔珞一怔,抬手去接,卻不想酒錢是假,調戲是真,弘曆竟輕輕捏了一下她的掌心。

  似熱戀中的男女,背著家中長輩,偷偷在對方掌心寫下一個時間,一個地點,然後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魏瓔珞慢條斯理的收回手,朝著對方的背影一笑。

  是夜,弘曆久違的再臨延禧宮。

  李玉的眼珠子從左到右,又從右到左,隨著他的步伐來來去去,卻一直徘徊在宮門外,不曾進到宮門裡。

  忽見一行宮女從遠至近,為首是明玉,手裡提著一隻紅木食盒,似乎剛剛去御茶坊替主子拿夜宵歸來,抬頭一見弘曆,忙行了個禮要走,弘曆不說話,李玉卻惱了:「你這什麼規矩,看見皇上來了,還不請你家主子相迎?」

  明玉低眉順眼道:「主子說,皇上肯定過門不入,她就不白費力氣了。」

  弘曆原有些躊躇於進與不進,如今受她激將,反而臉色一沉,下定決心:「她又自作聰明!」

  說完,再不猶豫,抬腳朝寢殿方向走去。

  背後,明玉微不可查翹了翹嘴角,耳畔冷不丁響起李玉的聲音,慢條斯理:「你家主子又算計皇上吧?」

  明玉忙收斂起臉上那一抹笑,狀似無辜道:「瞧李總管說的,我家主子可是實話實說!」

  「裝,你接著裝。」李玉嘖嘖兩聲,「不過我可告訴你,皇上心裡窩著火呢,就算令嬪引來了皇上,也未必是好事!」

  明玉一愣,望向寢殿方向,滿目擔憂。

  寢宮們一開一關,將太監宮女們關在門外。

  「令嬪。」弘曆望著迎面走來的那人,「你這是什麼打扮?」

  魏瓔珞朝他款款而來,身上竟仍舊是白天那身沽酒女的衣裳,綠蟻新醅酒的裙色,雲鬢上斜插一根木簪,右手一抬,指頭上勾著一隻小小的白玉酒壺。

  「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魏瓔珞轉動著手指頭,酒壺隨之叮叮咚咚地響,「客官今晚想喝什麼酒。」

  弘曆不接她的酒,也不接她的話,似一個走錯店的客人,彷彿下一腳就會離開此地,離她而去。

  這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一身民女打扮,最多只能讓他驚艷一瞬,一句江南小調,最多只能將他引來,魏瓔珞心知肚明,兩者作用有限,皆不能讓他回心轉意,想要冰釋前嫌……

  ——唯看她接下來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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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22 19:05:28 |只看該作者
第一三四章 臓物

  魏瓔珞將白玉酒壺提到自己嘴邊,對著壺嘴灌了一口,在弘曆皺眉之際,忽然身子一扭,聲音又嬌又作:「皇上,嬪妾一心一意待您,您卻看上那隻狐狸精,把嬪妾丟在一邊,嬪妾一時想不開,才會故意針對她!哪怕嬪妾千萬個不好,也是因為愛您呀!」

  那副模樣,那副做派,那告狀時的語氣動作,竟與小嘉嬪如出一轍!

  弘曆正目瞪口呆,魏瓔珞忽丟了手中酒壺,舉止間也沒了先前的矯揉造作,緩緩踱到花瓶旁,素手摘一朵蘭花,別在面前輕嗅,靜美如閨閣千金。

  ……儼然是純貴妃的模樣。

  「令嬪和富察大人從前便熟識,不過偶然撞見,說上兩句話罷了。」她神色溫柔,竟連聲音也變得與對方三分相似,「就算真有私情,也都是過去的事兒啦,如今令嬪入了宮,往事便成了過眼雲煙。皇上,臣妾相信令嬪,絶不是那種紅杏出牆,不知廉恥的女人。」

  「魏瓔珞……」弘曆又驚又疑地看著她,「你到底在幹什麼?」

  魏瓔珞將花重新插回到瓶中,然後回到弘曆身旁,隨她一步步走來,她一點一點從純貴妃變成了繼後,恭恭敬敬,端莊賢淑道:「請皇上放心,本宮身為六宮之主,定會嚴查背後傳播謡言之人,還令嬪一個清白。」

  弘曆忍不住將她一把拉過來,盯她良久,目光裡半是疑惑半是猜疑。

  「你入宮不久,對她們倒是一個比一個熟悉。」他緩緩道,「聽你剛才所言,彷彿親耳聽見她們說了什麼似的。」

  他疑心魏瓔珞收買了其他宮的宮人,甚至收買了自己身邊的宮人。

  但仔細一想,又覺得不可能。

  魏瓔珞若真有這麼手眼通天,那自己壓根撞不見她御花園裡,私會傅恆那一幕,只怕早早就有人給她通風報信,讓她避開自己,也就沒有之後這樣多的事了。

  果見魏瓔珞得意一笑,大大方方往他腿上一坐,歪著頭與他說:「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畢竟女人最瞭解女人。」

  敵人最瞭解敵人——弘曆心裡替她補了後頭一句,面上極平靜:「你知道他們背後如何議論你,還敢和富察傅恆在花園相見?」

  來了!

  魏瓔珞精神一振,曉得今晚的戲肉來了。

  他的平靜不過是表面平靜,如果他真能平靜面對這件事,就不會這麼多天避而不見。

  偏魏瓔珞又不能主動提這事,一提,他心裡的刺反而要扎的更深,只有千方百計,讓他自己主動提起,方能得一個化解的機會。

  「我走或不走,又有什麼區別呢?」魏瓔珞聳聳肩,滿不在乎似的答,「若我掉頭便走,那她們又得說啦,哎呦那個令嬪啊,一見到富察大人轉身便走,真是做賊心虛呢!」

  弘曆笑了起來。

  倘若她真的滿不在乎,就不會在江南市上出現,就不會穿上這身衣裳,就不會操一口地道的吳儂軟語,對他說什麼:「這位客人,要喝酒嗎?桑落、新豐、菊花、竹葉青,還有女兒紅,客人要哪一種?」

  「皇上,流言惑眾,三人成虎。」果然,她很快收斂起身上的滿不在乎,認真看著他,「嬪妾希望,您能在給我寵愛的同時,多給我一點信任。否則,縱我一身鐵骨,也要被她們的唾沫消磨成渣呀!」

  弘曆其實早已氣消了一半。

  畢竟,比起她與傅恆的私下見面,他更氣的是她對自己的滿不在乎。

  如今見她這樣在乎自己,便心滿意足,如同一頭被人揉著下巴肉的吊睛猛虎,雙眼一眯,一根手指挑起她的下巴,似笑非笑道:「後宮之中,屬你心眼最多,總是來撩撥朕……」

  魏瓔珞也笑了起來,先前的酒壺就擱在他們身旁的矮桌上,她重又將酒壺拿過來,朝他晃了晃,吳儂軟語,巧笑倩兮:「那這位客人,這壺酒你到底喝不喝呀?」

  「什麼酒?」弘曆笑問,「桑落、新豐、菊花、竹葉青,還是女兒紅?」

  「都不是,這酒的名字……叫做瓔珞。」魏瓔珞對著壺嘴喝了一口,然後吻了過去。

  一味名叫瓔珞的酒水,順著她的唇,渡進他的喉嚨,潤了他的心。

  芙蓉帳暖,夜至天明。

  魏瓔珞重得聖寵的消息傳遍各宮,當中最為惱怒的當屬純貴妃。

  「不但皇后來借花獻佛,如今連魏瓔珞也來借我的東風!」純貴妃咬了口指甲,顯然已經知道魏瓔珞扮成酒娘,將弘曆吸引過去的事。

  「娘娘息怒,當務之急,還是先做好捐贈一事。」玉壺在一旁勸慰。

  「不錯,以色侍人只是一時,名聲才是長遠的事。」純貴妃看了眼不遠處熟睡的六阿哥,目光一柔,「不為本宮,也要為六阿哥積些好名聲,才能一圖以後……」

  雖然捐贈財物一事是繼後提出來的,但江南市到底是純貴妃首創的,她很快將這差事攬了過來,辛苦操勞了三個月,終於有了成效。這日雪覆京城,一頂頂油紙傘撐在貴人頭上,從上往下看,如五顏六色盛開的花。

  「太后。」純貴妃攙扶著太后,笑道,「這三個月來,各宮捐贈的財物都已到位,不少福晉、命婦聞聽消息,也都慷慨解囊,宮市先在紫禁城內擺一日,參與的便是大臣和宮人,待神武門外籌備好了,宮市便會移出去,對商人百姓開放,到時候募集的錢財,一律捐贈出去。」

  太后笑著點頭。

  繼後也笑:「太后,純貴妃早早拿出了具體的章程,只待皇上看過便可施行。將來神武門外每月逢四開市,陳列百貨,聽憑交易,內務府庫存舊物不用運去別處,在這兒直接出倉,所得貨款可補貼用度,亦可全部捐贈。」

  純貴妃還不忘討太后喜歡,道:「太后有興緻的時候,也可去宮市逛逛,全當考鏡商賈之情。當然,這不過是臣妾結合明市的情景,給出的一個設想,若太后覺得哪裡不妥,臣妾立刻改過。」

  太后拍拍她的手:「純貴妃,這些想法很好,我非常喜歡,你費心了。」

  純貴妃嫣然一笑:「太后您瞧,前頭有個古玩攤,賣宣德年間的銅器,內務府今年新制的琺瑯,一起去瞧瞧吧。」

  太后原本笑容滿面,卻在看見古玩攤時凝住了。身旁的劉姑姑上前一看,驚道:「太后,這是壽康宮丟失的東西呀!」

  她上前翻撿起來,不一會就翻撿出好多東西:「您瞧,這枚玉扳指,這只青玉如意,還有這支花卉唾壺……不都是從前壽康宮的舊物嗎?好端端的不翼而飛,整個紫禁城都查遍了,就是不見蹤影,如今竟然在宮市上出現了!」

  「啊呀!」人群中,明玉忽然擠出來,大呼小叫,「主子,這不是您丟失的繡花褡褳嗎?」

  宮人們本是看熱鬧,聽她這樣一說,也紛紛上前,結果你一個,我一個,竟也翻出了不少失物。

  「什麼宮市,分明是個賊窩啊!」小嘉嬪撇撇嘴,她也在攤子上尋到了一副失竊的東珠墜子,自然不會放過這麼個打擊情敵的機會,「咱們宮裡丟的東西,全都到宮市來出售,這得到的錢還用來貼補宮裡虧空,呵,這算盤打得可真精!」

  這麼一口黑鍋扣在頭上,純貴妃汗都出來了,跪在太后面前道:「太后,一定是有人知道宮市開了,特意將這些珠寶混跡其中,藉機出售,臣妾真的不知啊!」

  小嘉嬪翻了個白眼:「說得輕巧,宮裡的太監們手腳不乾淨,背後有條龐大的利益鏈,如何運送,怎麼避開人的耳目,怎麼銷臓,最後又如何分成,全都是一套一套的,誰知純貴妃是不是收了人家好處,成了其中的一環!」

  純貴妃臉色大變,忙為自己分辨道:「太后,臣妾是真的不知情,萬沒想到那些下作的東西敢藉著宮市銷臓,臣妾一定嚴查來源,請太后恕罪!」

  好好一件善事,如今完全變了味,太后心裡一陣膩味,神色淡淡道:「我倦了,先回宮去吧。」

  眾人恭送了太后離開,繼後負手走到純貴妃身旁,嘆道:「純貴妃,你辦事也太不當心了,好端端的宮市竟然混入了臓物,太后明察秋毫,自然知道與你無關,但事情傳揚出去,人人都會說你藉著宮市銷臓,這名聲可真是太難聽了。本宮希望,你好好查一查,到底是怎麼回事!」

  好不容易攬來的差事,費了那麼多功夫,甚至還貼進去那麼多錢,豈料卻換來這個結果,純貴妃心裡恨得牙癢癢,面上卻只能應道:「……是。」

  錦上添花少,落井下石多,這樣好的機會,嬪妃們如何會放過,無論宮裡有沒有丟東西,無論丟的是不是自己宮裡的東西,都紛紛過來指認。

  魏瓔珞從來不是個善樁,更不是個能忍氣吞聲的主,她自也湊了過來,對著攤子指指點點:「這個,這個,還有這個,都是我延禧宮的,我可不像別人財大氣粗,窮得很呢,還是得把這些寶貝拿回去!」

  純貴妃目光極冷,有人在陷害她,故意在宮市上埋臓,以抹殺她的功勞。

  是誰幹的,純貴妃最懷疑的,就是魏瓔珞!

  「魏瓔珞!」純貴妃眼帶怨恨,試探道,「你好本事!」

  魏瓔珞眨了眨眼,滴水不漏的回道:「貴妃娘娘在說什麼呀,物歸原主而已,你怎麼這麼生氣?難道真如他們所說,貴妃庇護了偷盜的太監?不不不,貴妃娘娘是蘇州才女,錢財如此骯髒,你自然不沾分毫,別人不信你,我信你呀!」

  這話聽著耳熟,仔細一想,儼然就是純貴妃先前勸說弘曆的那段——「令嬪和富察大人從前便熟識,不過偶然撞見,說上兩句話罷了。就算真有私情,也都是過去的事兒啦,如今令嬪入了宮,往事便成了過眼雲煙。皇上,臣妾相信令嬪,絶不是那種紅杏出牆,不知廉恥的女人。」

  含沙射影,似信不信。

  純貴妃盯著她半天,突然笑了:「好!好!來人,幫令嬪把她的東西都搬回去,一件都不准落下!」

  浩浩蕩蕩,一件件臓物物歸原主,重又回到了延禧宮。

  隨手把玩著一條繡花褡褳,魏瓔珞看著跪在眼前的小太監,似笑非笑道:「小全子,你辦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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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五章 破鏡欲重圓

  小全子是個慣偷。

  臓物如何運出去,運出去之後,又要在何處銷賬,他再清楚不過。

  能賣,自然也就能買。

  純貴妃絶想不到,宮市上的那些臓物,有一樣算一樣,全是魏瓔珞托小全子從宮外給買回來的。

  「奴才不敢居功。」小全子跪在地上賠笑道:「奴才只會跑跑腿,主意都是主子想出來的,真是妙啊,一招移花接木,打得純貴妃措手不及!」

  魏瓔珞微微一笑,將手中的繡花褡褳丟給他:「賞你的。」

  小全子大喜過望,他若不愛財,也不會做出先前那些事,當即抬手接了,千恩萬謝:「多謝主子恩典!從今以後,奴才上刀山……」

  「又是上刀山下油鍋那一套說辭?」明玉癟癟嘴,「你不膩,我們娘娘也聽膩了。」

  小全子一楞,正要換一番說辭,結果一抬頭,就見魏瓔珞似笑非笑看著他,別有深意道:「本宮記性很好,你說過一次,本宮永遠都記得,如果以後你說記不得了……本宮也會讓你記起來。」

  小全子忽覺背上一涼,將額頭磕在地上,哆哆嗦嗦應道:「是,奴才,奴才不敢忘。」

  魏瓔珞揮揮手,讓他下去。

  人一走,明玉就再不掩飾,興高采烈道:「瓔珞,晌午你沒瞧見純貴妃的臉色,看到有臓物的瞬間變得煞白,哈,被太后詰問的時候,連一句辯解的話都說不出,可真是解氣!」

  魏瓔珞微微一笑,吐出來的每一個字,都暗含殺機:「那遍佈紫禁城的流言是誰放出來的?除了小嘉嬪,還有她在推波助瀾,我自然也要讓她好好嘗一嘗,這人前人後被人議論的滋味。」

  散播謡言這種事,純貴妃能做,魏瓔珞自然也能做。

  況且此事也不算謡言,那麼多雙眼睛看見,那麼多雙耳朵聽見,只需稍稍推波助瀾一下,便能傳得人盡皆知。

  「混帳!」

  鐘粹宮裡,一張古琴從桌上推下來,弦斷音絶,純貴妃渾身發抖道:「本來精心準備要討太后歡心,如此一來,別說有功,不記過就萬幸了!」

  「哇……」六阿哥正在旁邊玩,被她一嚇,忍不住皺著鼻子哭了起來。

  玉壺忙讓乳母將六阿哥抱下去,然後上前安慰:「娘娘息怒……」

  「息什麼怒!」純貴妃又將一盒棋子推到地上,棋子如雨,打在地上滴滴答答,她的眼淚也滴滴答答,「如今人人都說,太監們私下裡用我籌備的宮市來銷臓,說不準裡頭有什麼貓膩,我多年的好名聲,一朝都喪盡了!」

  「娘娘莫急。」玉壺忙道,「太后和皇上還是相信您的,只是面子上過不去,等再過一陣子,風頭過去也就好了!」

  「魏瓔珞從前就愛橫衝直撞的,去圓明園呆了兩年,開始耍陰招了!」純貴妃冷笑,「一開始是扮作沽酒女,穿一身不成體統的衣裳去勾引皇上,再來就是在江南市裡……仔細想想,要不是明玉那一聲,不會喊來那麼多人。」

  純貴妃捂了捂心口,竟是氣得心肝發疼。

  除了疼,還有一股揮之不去的惶恐。

  「此人留不得了。」純貴妃沉下聲道,「明玉一定將七阿哥的死因告訴了她,絶不能讓她再得寵下去,否則這宮裡……再也沒有本宮與六阿哥的立足之地。」

  「娘娘是想……」玉壺若有所覺。

  「三日後,就是先皇后的忌日,魏瓔珞一定會去長春宮悼念,想必富察傅恆也會去。」純貴妃忽然轉頭看她,目光詭異,壓低聲音道,「本宮忍不住想,這麼好的機會,這兩人會不會又約在一處見面呢?」

  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傅恆尚不知一場針對他的陰謀正在醞釀,他正翻箱倒櫃,幾乎將整個書房給翻過來。

  「少爺。」青蓮立在門口,手裡端著一盤茶點,驚疑不定地看著他,「您在找什麼?」

  「香囊。」傅恆頭也不回,繼續翻動眼前的箱子,「我的香囊呢?」

  一隻略顯陳舊的香囊遞到他臉頰邊,青蓮拿著香囊,有些忐忑不安的說,「少爺,您先前換衣服的時候掉下來了,奴才瞧見髒了,便拿去清洗了一下……」

  傅恆一把奪過香囊,總是溫文爾雅的面孔,第一次變得這樣冷厲:「以後不要亂碰我的東西!」

  他將香囊重新放回衣裡,貼近胸口的位置,珍而重之的模樣,就彷彿剛剛放回去的不是香囊,而是他的心臟。

  「……好了。」傅恆轉過頭,對青蓮淡淡道,「你出去吧。」

  有些人喜歡將自己的悲傷展示給別人看,也有的人喜歡藏起來獨自悲傷。

  傅恆是後一種人。

  斥退青蓮之後,他獨自坐在窗戶旁,將香囊摸出來看,一看就是一個時辰,直到身後的書櫃忽然傳來一個響聲,他猛然回頭:「誰?」

  那書櫃立刻又不動了。

  傅恆長身而起,右手搭在腰間佩劍上,利劍出鞘,一片雪光。

  他一步步走向衣櫃,一愣過後,歸劍於鞘,轉頭喊道:「管家!管家!」

  門扉開了,管家快步而入:「少爺,您有什麼吩咐。」

  傅恆抬手朝前一指,只見書櫃與牆壁的縫隙間,藏著一個小小孩童,正瞪大眼睛看著他們——竟是福康安。

  「小少爺怎麼會在這兒?」傅恆問道。

  「啊呀,小少爺,可算找著你了!」管家見了他,也是滿目驚訝,「少夫人都快急瘋了,正滿院子找你呢!」

  一邊說,他一邊過去抱福康安,豈料福康安仗著自己身體小,一個勁兒往縫隙裡頭躲,就是不肯讓他碰一下。

  琢磨著這孩子可能認生,傅恆便吩咐道:「你去告訴乳母,叫她來把孩子帶回去。」

  管家:「是。」

  管家匆匆走了,屋子裡只留下這父子兩個。

  傅恆知道這孩子的底細,可以不恨他,卻也無論如何也喜歡不來他,便如往常一樣,對他視而不見,逕自回書桌旁看書去了,沒一會兒,忽然低頭一看。

  ——一隻小手扯著他的衣角。

  順著那只小手,傅恆慢慢看向那張略帶期望的小臉。

  「你想要什麼?」傅恆問。

  這孩子轉頭看了眼桌子,上面是青蓮先前送進來的那盤茶點,豆綠色的糕點色澤鮮艷,如同枝頭新發的嫩葉,捏成一只只小團,精緻又可愛。

  「想吃自己拿。」傅恆道。

  這孩子倒也規矩,得他允許,才伸手去拿,只是桌子太高,他個子又太矮,努力踮起腳尖,卻半天也夠不著上頭的糕點。

  傅恆無奈一嘆,伸手將他抱在膝上,拿了一塊綠豆糕餵給他吃。

  吃到一半,房門吱呀一聲開了,爾晴匆匆而入,一見這一幕,二話不說衝過來,將吃剩一半的綠豆糕從福康安嘴邊拍落,然後緊緊將這孩子抱在懷裡,怒道:「富察傅恆,你想幹什麼?」

  傅恆淡淡道:「你以為我要幹什麼?」

  爾晴掃了眼地上那半塊綠豆糕,猜忌之色從她臉上一閃而過。

  傅恆原以為自己對她以及夠失望了,沒想到她還能讓自己更失望一點。自嘲一笑道:「我不是你,不會傷害無辜生命,更不會把孩子當做復仇的工具。」

  爾晴的面色有些不自然。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她剛剛的確起了疑心,懷疑是傅恆悄悄將人抱走,又悄悄在糕點裡下手腳,以剷除福康安這「孽種」。

  但傅恆終究是傅恆,他不是別人,更不可能是爾晴這種人。

  「喜塔臘爾晴,既然做了母親,就應該負起責任,不要任孩子亂跑。」傅恆起身朝門外走去,他厭惡爾晴,甚至已經到了難以忍受跟對方共處一室的地步。

  就彷彿隨著她的呼吸,空氣都會變得渾濁難聞起來。

  「爹。」

  腳步一頓,傅恆有些不可思議地回過頭。

  福康安抱著母親的脖子,眼睛卻筆直看向他,裡面充滿天真與孺慕。

  神色複雜地看了他一會,傅恆終是一扭頭,一言不發的離開了。

  身後,杜鵑悄悄靠近爾晴,低聲道:「少夫人,您看少爺對小少爺多好呀,您為什麼要這麼緊張?」

  爾晴抱著福康安的手僵了僵,自是不可能將真相說出來,只隨口敷衍:「沒什麼。」

  「少夫人。」杜鵑苦口婆心地勸,「少爺性子好,家世好,如今又立下戰功,身居高位,不知有多少人羨慕您,怎麼您身在福中不知福,處處和少爺生氣呢?就算有千百種誤會,看在小少爺的份上,也該早早化解了!」

  你懂什麼?爾晴心想:正是有這個孩子,我們之間的恩怨才永遠無法化解。

  杜鵑不知當中內情,真當這兩口子是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鬧出不痛快,這主子過得不安身,當下人的自也過得如履薄冰,若能讓他們重歸於好,對他們對所有人都好,於是繼續勸起來。

  「您可好好想清楚,那些想把妹妹女兒塞進府裡的人還少嗎?」杜鵑舉了好幾個例子,然後頗有些恨鐵不成鋼道,「繼續僵持下去,不就是給別人騰地方?一輩子那麼長,您和少爺就這樣互相怨恨地過嗎?」

  爾晴聽了這話,終於猶豫起來。

  她心裡有福康安,更有她自己。

  千方百計得來的地位,萬般堅信得來的富貴,怎可能拱手讓人?

  「以前他一心惦記惦記著魏瓔珞,從不把我放在心裡,如今魏瓔珞已成了令嬪,兩人再無可能,他的餘生注定要跟魏瓔珞之外的女人過的,我何苦與他繼續僵持?」爾晴暗下決心,「就像杜鵑說的,再僵下去,等於把他往別人懷裡推,嘖!我喜塔臘爾晴,可不當這樣的傻子!」

  是夜,傅恆回到書齋內。

  他久不與爾晴同睡,一直宿在書齋內,故齋中放著一張木床,床上落著一層素白色帳子,樸素的就如同他本人。

  他坐在床沿,正彎腰要脫靴子,身後帳中,忽慢悠悠伸出一雙手,環住他的腰。

  受此一驚,傅恆一下子跳了起來,一隻腳穿著靴子,另外一隻腳光著,右手搭在腰間佩劍上,沉聲問道:「誰?」

  修長手指慢慢撥開帳子,露出爾晴曼妙的身軀來,她身上竟只穿了一件肚兜,白生生的肉露在外頭,垂下一頭青絲,對他嬌媚一笑:「是我。」

  傅恆不想問她為何在這裡,從她現下的打扮,她微笑的模樣,他就可以猜測到一二,忍著心下的噁心,他冷冷道:「出去!」

  「傅恆!」爾晴賴在床上不肯起來,對他哀戚道,「我知道錯了!」

  傅恆懶得聽她解釋,因為從她嘴裡說出來的每一句解釋,最後皆成謊言。

  「你不走,我走。」傅恆當機立斷轉過身,重新穿上靴子,往門外走去。

  「等等!」爾晴急了,鞋都來不及穿,光著腳丫追過來,雙手死死抱住他的腰,也不管他願不願聽,急匆匆解釋道,「我知道錯了,是我錯了!從前是我想不明白,這三年多來,你在戰場上,我嘴裡怨恨,心裡卻一直等著,盼著!我希望你早日歸來,哪怕明知道你恨透了我!」

  傅恆一言不發,一隻手搭在她的手指上,然後一根一根掰開她的手指。

  男女之間本就力氣懸殊,更何況傅恆是個武將,爾晴的手指很快就被他掰開,見力氣留不住他,爾晴索性放開手,跑到他面前,試圖用眼淚打動他。

  「傅恆,是你先傷了我的心,我才一時想不開,用那事報復了你。」將往事輕描淡寫的揭過,爾晴含淚對他道,「咱們兩個都有錯,也就別再糾結過去,一起想想將來,好嗎?我跟你保證,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折騰了,再也不鬧了,我一心做富察家的兒媳,做你的好妻子!」

  「好兒媳?好妻子?」傅恆忍不住嘲諷道。

  「是!我會操持家務,孝順父母,再不出去應酬,也不向祖父傳遞消息,只要你說,我什麼都肯做!」爾晴就當聽不見他話裡的嘲諷,一個勁的承諾,最後低了低頭,含羞帶怯道,「……我還可以給你生個真正屬於你的兒子,好不好?」

  傅恆笑了起來。

  爾晴先是一喜,以為對方被自己的花言巧語給說動了,但很快,喜色就一點點從她臉上褪去。

  「喜塔臘爾晴。」傅恆笑著問,「你為什麼覺得我會答應你?」

  爾晴聞言一愣。

  「當你惱火的時候,要把所有人拉入痛苦的深淵,當你感到後悔,又想輕而易舉地彌補。」傅恆仍在笑,「你總是這樣,覺得自己受了委屈,覺得所有的錯都是別人的錯,然後理所應當的報復別人,又理所應當的原諒自己。」

  他臉上的笑容讓爾晴有些面紅耳赤。

  因為他說得對,她就是這樣一個人。

  哪怕她嘴裡說著反省的話,她仍舊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一切都是傅恆的錯,一切都是魏瓔珞的錯,甚至連皇后都有錯,只她一個是可憐無辜,受人欺負……也理應得到最好的補償的。

  「也別再說什麼好兒媳,好妻子之類的話了。」傅恆慢慢收斂起笑容,淡淡道,「從你做下那件事起,你就不再是富察傅恆的妻子了。」

  劍仍在他的鞘中,情已被他斬斷。

  爾晴朝他的背影追了兩步,想起自己身上只穿了一件肚兜,怕給下人瞧見,不得不抱著胳膊退了回來,貝齒一咬,滿臉不甘地喃喃:「不,我不管,我會讓你原諒我,你一定會原諒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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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六章 眷舊

  這偌大一個富察府,竟沒他一個落腳之地。

  傅恆在屋外轉了轉,不能回書房,又不願回他與爾晴的新房,臨時叫管家安排睡處,又怕驚動了父母,鬧得家宅不安,默默轉悠許久,最後轉進了花園裡。

  頭上孤月一輪,傅恆在一張石凳上坐下,呆呆看著夜空出神。

  直至一襲披風落在他肩頭。

  「少爺。」青蓮不知何時來到他身後,低聲道,「夜深了,小心身體。」

  傅恆沒有回頭,他仍望著頭頂孤月,問:「青蓮,你認為我錯了嗎?」

  青蓮是個溫柔似水的好姑娘,她不會主動去問,但若是他肯說,她便願意靜立在他身側,側耳傾聽。

  「三年過去了。」傅恆嘆道,「她已經成了皇上的女人,可我依舊唸唸不忘。」

  這事本是一樁秘密,但爾晴與他吵得久了,秘密漸漸不再是秘密,總有一兩個心腹知道內情。青蓮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傅恆的心腹,但先前她險些在爾晴手裡毀容,得傅恆出手才留得一命,也就間接知道了當中內情。

  知道他話裡的「她」……乃是今上最為寵愛的令嬪。

  「少爺。」青蓮想了想,輕輕道,「您是一個活在過去的人。」

  傅恆只是心裡太過痛苦,所以想要找個事後能夠守口如瓶的人傾訴,卻不料對方竟說出這樣一句話,當即回頭望著她,楞道:「活在過去?」

  青蓮老老實實說出自己的想法:「奴才沒有見過令嬪娘娘,但她在短短半年就青雲直上,說明是個識時務的人。這樣的人,通常都是聰明人,知道過去不可追憶,只會一直向前看。」

  想起魏瓔珞對他的視而不見,想起兩人的擦肩而過,傅恆苦笑道:「你說得對,瓔珞是個永遠只向前看的人。」

  見了他臉上的苦笑,青蓮心中一疼,雖然沒見過那位令嬪娘娘,此時此刻,卻不由得對她升出一股怨憤來。世上男人雖多,如少爺這般的卻少,保不齊尋遍山河萬里就這一個,為何要讓這樣一個鍾情不二的男子露出這樣悽楚的笑容?

  「這樣的聰明人,往往是無情的,因為過去的一切美好,都會被他們丟棄。」因心中有了成見,說出來的話便不再客氣,青蓮略略一頓,補了一句,「不僅僅是回憶,還有人。」

  傅恆的笑容頓時變得更苦:「這樣說來,我是被她丟棄的人嗎?」

  「不。」青蓮搖了搖頭:「是少爺您總是執著於過去,自己把自己困在一個叫過去的夢裡,那個夢裡……有您用舊的硯台,有您翻破的兵書,有您一直愛著的女子,舊夢太美,您遲遲不肯醒過來。」

  傅恆聞言一愣。

  正如青蓮所說,他是一個極為戀舊的人。

  在他的小小書齋裡,彷彿一番天地,舊時的衣裳,看舊的兵書,以及缺了一角的硯台,都留在他的天地中,不曾丟棄過。

  最後連那個人,也一直放在心裡,久久不肯釋懷。

  「如果僅僅是戀舊,其實並不礙事,但少爺對自己的要求又太高,高到幾近苛刻的地步。」話都已經說出口了,青蓮索性竹筒倒豆子一樣,將剩下的心裡話也說了出來,「奴才聽聞,少爺在行軍途中,一路長途跋涉,鞍馬勞頓,可為了商定軍務,條陳上奏,常常徹夜不眠,連皇上都下了聖旨,戌刻後便強行收走您的奏摺,不許您再這樣折騰自己的身體。少爺……您對事,對己都如此苛刻,更何況是對感情?」

  傅恆沉默片刻,嘆:「青蓮,我沒有你說得那麼好。」

  忙於軍務,奮不顧身,一半是為了國,一半是為了己,那時候他心裡還存了一絲念想,想著要憑藉自己的赫赫軍功,將她從圓明園裡贖出來……

  等到功成名就,等他載著滿身榮耀回到紫禁城,才發現一切已成空。

  一個是君王之妃,一個是君王之臣,近在咫尺,咫尺天涯。

  回到家裡,又是一個那樣的妻子,還有一個那種出身的孩子,此生他還能追求什麼呢?也只能一頭紮進軍務中,以無窮無盡的工作,來麻痹自己,好讓自己能夠短暫的忘記一切,忘記她……

  青蓮卻不是這麼想的,聽了傅恆的話,她急切否認:「不,不管別人怎麼說,在青蓮心裡,您就是世上最好的少爺!」

  顯是為了安慰傅恆,一不留神,就將自己的心裡話說了出來。

  傅恆緩緩轉開了眼,避開了她那灼熱的視線,故作平淡道:「明日便是姐姐的祭辰了,你去替我準備一下吧。」

  青蓮還有許多話想要與他說,被他這樣一大段,便如剪刀往情絲上一剪,頓時沉默了下來,良久才低頭道:「是。」

  她依依不捨地離開,走到半路,又忍不住回過頭來:「少爺,起風了,早點回去休息吧。」

  傅恆沒有應她,甚至連肩上的披風都解了下來,疊放在身旁的石桌上,獨自一人孤坐月下,那素白月光灑在他肩頭髮上,如同白色的雪。

  青蓮看得心中一悲,忍不住心想:連這樣一個人都能毫不留情的捨棄,令嬪……你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呀?

  第二日,長春宮。

  荒廢敘舊的長春宮,又忽然變得熱鬧起來。

  宮女太監來來去去,將靈堂收拾得乾淨整潔,先皇后的畫像前,傅恆將手中的三根香插進香爐內。

  白煙裊裊,飄過畫像。

  「姐姐。」傅恆望著畫像中的面孔,心道,「你是不是早料到我會有今日?」

  斯人已去,有許多話想要與她說,最後卻只能埋在心裡,永遠說不出口。

  傅恆難掩悲色的從正殿出來,冷不丁對面過來一個人,也不知怎麼走路的,直直撞在傅恆身上,手中滿滿一盆祭肉,盡數灑在傅恆身上。

  年長宮女惱火道:「你怎麼端的祭肉,竟潑了富察大人一身!」

  那莽撞人忙往地上一跪:「奴才罪該萬死,富察大人恕罪!」

  傅恆低頭看著自己的衣裳。

  一盆祭肉連湯帶水,全灑在自己胸口,如今正不住往下淌,發出一股油膩的氣味,令傅恆忍不住眉頭直皺。

  他是要去養心殿的,這樣過去屬於殿前失儀,但看看跪在地上的人……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太監。

  「哎,富察大人,這孩子是剛進宮的,什麼都不懂。」年長宮女作勢要打,「看我怎麼教訓你!」

  「算了。」傅恆開口阻止道,「只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不必計較了。」

  年長宮女這才收住手,有些忐忑地看著他:「富察大人,如今您這一身怎麼去見皇上,不如奴才替您清洗一下,好不好?」

  傅恆皺眉道:「我急著要去養心殿……」

  「您換下衣裳給奴才,只清洗髒污的這一塊,用鐵熨斗熨燙,很快就會好的!」年長宮女急著將功贖罪。

  卻不是為自己恕罪,而是為那小太監恕罪。

  包括先前要打他,表面上是為傅恆出氣,實則是為傅恆消氣,免得這位皇上面前的寵臣親自下令處置他,那不死也脫層皮。

  傅恆看出了這點,也就沒再一味拒絶,反正這身衣裳穿著也難受,索性點了點頭。

  年長宮女這才鬆了口氣,一邊請他去偏殿,一邊回頭教訓那小太監:「做事毛毛躁躁的,還敢打翻先皇后的祭品,回頭再收拾你!」

  小太監連連認錯,最後小聲道:「翡翠姐姐,讓奴才去熨吧,也好將功折罪。」

  翡翠冷哼:「知道錯就好,還不過來!」

  兩人手腳麻利,很快就將傅恆脫下的衣裳清洗熨好,再由那小太監雙手捧著,送到了偏殿外,年長宮女原想進去伺候他更衣,卻被傅恆給拒了,衣服遞進去,窸窸窣窣的穿衣聲響起,最後門扉一開,玉人一般的傅恆立在門後。

  兩人低眉順眼,立在道路一旁,恭送他離開。

  黑色官靴走到小太監面前時,卻停了下來。

  「你叫什麼名字?」

  小太監心中一跳,忙回道:「回主子的話,奴才小路子。」

  「小路子。」傅恆並不是要問他的罪,而是淡淡囑咐道,「打碎先皇后祭品,是要殺頭的罪過,今天發生的事,不要再傳揚出去了。」

  小路子實沒料到他會說出這樣一番話,忍不住抬頭看向他。

  傅恆的臉是冷的,說出來的話卻是燙的:「在宮裡做事,一定要多加小心,一旦出了事,沒人會把你當成孩子,懂了嗎?」

  小路子又忐忑又內疚,吶吶半天才道:「是,謝富察大人。」

  囑咐完他,傅恆正要離開,身後卻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等等。」

  傅恆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她怎會在此,即便真的在此,又怎會叫住他?

  直至一陣香風自他身側飄過,魏瓔珞直接繞到他面前,別有深意地看他一眼,然後對明玉道:「你去門外守著吧。」

  嬪妃與外臣居然私下見面,年長宮女早已垂下頭去,也不必他們開口,就拉著小路子離開,明玉充滿警告意味地瞪了他們一眼,示意他們不要節外生枝,然後嘆口氣,守在了門口。

  偏殿內,一片寂靜。

  好不容易兩人獨處,傅恆心裡頭有一堆話想要與她說,臨到開口,卻突然啞了嗓子。

  最後是魏瓔珞先開的口,她問:「為何還不離開京城?」

  傅恆又不是文臣,他一個武將,功名更多是馬上來取,久留京城,對他而言並沒什麼好處,倒不如早早回去兵營,經營他的權利與勢力。

  只是她一副冷冰冰的模樣,不解內情的人看來,倒像是在嫌棄傅恆,一心想要逼他走。

  「瓔珞。」傅恆嘆了口氣,「我回去以後,翻來覆去想了很久,覺得你入宮……另有目的。」

  魏瓔珞一楞,好笑道:「目的?你覺得我有什麼目的?」

  傅恆不答,只緩緩別過臉。

  魏瓔珞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雪白牆壁上,掛著一副栩栩如生的畫像,那是……皇后的遺相。

  魏瓔珞心中猛然一跳,面上故作鎮定:「傅恆,你不要胡思亂想,我是在圓明園呆夠了,不想再做低人一等的宮女,更不願一生為奴為婢!」

  傅恆卻似沒聽見她的話,他盯著遺像,喃喃自語似地:「兩個可能。第一,姐姐的死有蹊蹺……」

  「先皇后是自盡的!」不等他說完,魏瓔珞就大聲打斷,「與旁人無關!」

  所以你不要去查!不要摻和進來!不要冒生命危險!

  「第二……」傅恆緩緩轉過頭來,哀戚地看著她,「你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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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七章 幽會

  恨?

  魏瓔珞迅速別過臉去,像避開他,又像避開自己的感情:「我沒有!」

  「我許諾要娶你為妻,最後卻娶了喜塔臘氏。」傅恆苦澀道,「依你的個性,一生都不會原諒我。」

  「……傅恆,你真是太自以為是了。」魏瓔珞似終於整好了自己的情緒,緩緩轉過臉來,面上波瀾不驚,淡淡道,「有愛才有恨,我已經不愛你了,自然也就不恨你了。」

  比起被她這樣平淡的應對,傅恆倒寧願被她破口大罵一頓。

  「……你永遠都不會原諒我了吧?」他像是在詢問,又像是在陳訴自己的結果,笑容苦澀,「這……我真是咎由自取。」

  恨自己當年太年輕,輕易就信了爾晴的話,恨自己當年太猶豫,明明可以當場問她的話,偏要等到從戰場上回來再說。

  一步錯,步步錯,直至最後,兩人分道揚鑣,走向了不同的方向,這兩條道路,只怕此生再無交叉的機會。

  這份感情沉甸甸地壓在魏瓔珞肩頭,她有些喘不過氣了。

  被這樣一個舉世無雙的男子無怨無悔的戀著,換了世上任何一個女人,都只會滿心歡喜,而魏瓔珞卻覺得苦悶煩躁。

  有些話,錯過就不要再說,有些人,錯過了就不要再見,否則只會徒增煩惱。魏瓔珞深吸一口氣:「富察傅恆,你不屬於紫禁城,這裡滿是陷阱算計,你屬於戰場,可以建功立業,一展平生抱負,走吧,你立刻就走!」

  這後宮,究竟是女人的戰場,他一個外臣,即便知道了真相,恐也不是那群女人的對手。

  皇后的仇,終究得她來報!

  「可是,瓔珞……」傅恆望著她,「我不放心你。」

  「夠了!」魏瓔珞厲聲打斷他。

  「我留下來,至少能看見你。」傅恆溫柔道,「在你遇到危險的時候,能夠為你做點什麼。」

  有些情,錯過了依舊難忘,有些事,錯過了一直後悔。傅恆一直後悔,自己當初不該就那樣不聲不響的離開,如果他再關心她一些,或許她就不會孤身入宮,抱著不可告人的目的成為弘曆的妃子……

  他們二人……也就不會有如今這樣遺憾的結局。

  「富察傅恆!」魏瓔珞忍不住連名帶姓的喊他,「我再說一遍,夠了!」

  她更加下定決心,決不能讓他知道真相,更不能讓他知道自己成妃的目的,否則他現在就已經這般情難自禁,知道真相過後……

  好在傅恆自製力極強,縱深情似海,但到底不會越雷池半步,仍舊與她保持君君臣臣的距離,只有目光溫柔如舊,對她道:「不論你到底想幹什麼,我只想告訴你一句話,姐姐真心希望你幸福。」

  魏瓔珞一楞。

  「放你自由,讓你幸福,是姐姐臨終前唯一的心願。」傅恆又看了眼牆上遺像,「你要時刻記住這一點,不要為了任何人犧牲,為了你自己,一定要過得快樂!遇到任何困難,不要總想著自己一個人抗,告訴我,無論我身處何地,一定過來幫你……」

  話音未落,忽聞哐噹一聲,房門猛地被人推開了。

  明玉臉色蒼白的立在門口,想要進來,卻被兩個太監給攔住。

  下令的人是弘曆,他立在門前,陰沉沉地看著屋內二人。

  「皇上,你瞧這二人。」隨他一同來悼念的是小嘉嬪,她目光輕蔑地掃來,「從前在長春宮的時候便黏黏糊糊,如今令嬪當了妃子,竟然還不死心,又攪合到一塊兒了!」

  「嘉嬪娘娘,請您不要胡言。」明玉從兩名太監手中掙出來,「今日是先皇后的忌日,令嬪曾服侍過先皇后,這是偶然撞上了!」

  「世上哪兒有這麼多偶然,還不是早有預謀。」小嘉嬪嗤了一聲,對弘曆添油加醋道,「皇上,今天是先皇后的忌日,這兩個人卻選在這個地方幽會,非但恬不知恥,更是大不敬!」

  「幽會?」魏瓔珞望向她,「你是親眼瞧見我們親親我我了嗎,只是說兩句話,就成了幽會?整個長春宮數十宮女太監,全是死人嗎?」

  她說的在理,就算要幽會,也不會選在這麼一個人多眼雜的地方,但小嘉嬪根本不跟她講道理,只嘻嘻一笑道:「你們就是算準了皇上心軟,會相信這種鬼話,才選在這種時間地點!皇上,他們二人早有私情,今日都被捉個正著了,竟然還砌詞狡辯,您可千萬別相信!」

  弘曆盯著瓔珞:「令嬪,除了偶然,你還有什麼好解釋的?」

  「皇上!」傅恆沒料到會出這樣的意外,忙替她解釋道,「今日是姐姐的忌日,我特意來祭奠,因意外耽擱了時間,才會和令嬪娘娘撞上,雖說了兩句話,也不過都和先皇后有關……」

  「朕沒問你!」弘曆厲聲打斷他,「朕在問她!魏瓔珞,給朕一個解釋!」

  見他氣勢洶洶走來,似要對魏瓔珞動手,傅恆一急,竟忘了自己的身份,擋在了面前,這更惹惱了弘曆,想也不想一掌推去,傅恆後退幾步,叮噹一聲,一根簪子從他腰間墜落。

  不等他反應過來,小嘉嬪已經飛身而來,撿起簪子,大呼小叫道:「哎呀,這不是令嬪的簪子嗎?」

  那是一根純金打造的簪子,簪頭一朵梔子花,花開六瓣,層層疊疊,是弘曆見她鍾愛此花,特地讓宮造處打造的,紅藍白紫,一共四枝,盡數送入延禧宮中,別無分號。

  「還說是誤會。」小嘉嬪略顯得意,「連定情信物都有了,這才叫人臓並獲,捉姦拿雙!」

  弘曆握緊那根簪子,慢慢抬眼盯向魏瓔珞,冷冷道:「魏瓔珞,這就是你給朕的回答?」

  明玉驚駭道:「皇上,這簪子是娘娘丟失之物,是有人故意誣陷,這是誣陷!」

  傅恆這時也反應過來,自己怕是陷入了一場陰謀算計之中,以自己的身手,不可能毫無察覺的任人放一根簪子在身上,只可能是……

  「是那個小太監!」傅恆猛然回過神來,對弘曆道,「剛才有一名太監端了祭品過來,撞了我一身,所以我脫下衣服更換,會給人可乘之機!皇上,還請將那個名叫小路子的太監喚來,一審便知!」

  卻不用人叫,一個瘦小身影飛快從人群中鑽了出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對弘曆磕頭如搗蒜:「皇上,奴才就是小路子,可奴才從沒見過什麼簪子!」

  「你——」傅恆險些將劍抽出來,暗恨自己心軟,結果不但害了自己,還害了魏瓔珞。

  弘曆臉色越來越陰沉,眼看便要大發雷霆。魏瓔珞忽然朝嘉嬪哈哈大笑起來:「嘉嬪,你這戲演得太拙劣,我都看不下去了……小全子,跪下!」

  小全子一臉茫然,不知她為何會突然叫到自己,眾目睽睽之下,只道過來跪下。

  「說吧,是誰指使你偷那件東西的。」魏瓔珞淡淡道,「你若是不說……我便將你交給純貴妃。」

  眾人覺得奇怪,若要處置犯錯的宮人,為何不是交到慎刑司,亦或者是交給皇后也成啊,交給純貴妃是個什麼道理?

  只有小全子一個哆嗦,驚駭地看著她,心想:她都知道了。

  魏瓔珞冷冷看著他,她當然知道了,打從一開始,她就知道小全子多半是被人給收買了,否則他什麼不好偷,偏偏要偷個手帕,帕子這東西賣不了幾個錢,卻適合用來陷害人。

  所以她從來沒有信任過小全子,之所以留下他,是因為他還有用處。

  ——這個用處就是今天!今時!今刻!

  「你想清楚,純貴妃不是我。」魏瓔珞盯著小全子,意有所指道,「她一定……會好好懲罰你的。」

  讓純貴妃知道是你買回臓物,放在她的江南市上出售,她會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小全子聽出了她話裡的意思,臉色一下子蒼白的像個死人。直到此刻,他才知道魏瓔珞為何不追究他偷竊之罪,先前還暗暗竊喜,甚至以為對方軟弱好欺,如今才知是個連環計。

  一咬牙,比起同時得罪純貴妃跟魏瓔珞,他寧可得罪小嘉嬪,當即大聲道:「是嘉嬪!一切都是嘉嬪指使的,她要奴才去盜令嬪娘娘的簪子,奴才雖偷了簪子,但從沒想過要用簪子來污衊令嬪娘娘,皇上饒命,令嬪饒命!」

  小嘉嬪大驚失色,完全沒料到這狗奴才竟這樣簡簡單單就反了水,忙喊道:「胡說,你這是血口噴人!皇上,這小太監是延禧宮的人,他當然會幫著令嬪說話啊!」

  現在不扳倒嘉嬪,日後必被她報復,小全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嘉嬪送給奴才的金子,全藏在奴才床下,經手人是她的大宮女蘭兒,若皇上不信,只要嚴刑審問,一定全招了!」

  蘭兒是小嘉嬪從家裡帶來的舊人,小門小戶出身,天生膽子就小,都不用嚴刑逼問,被眼前這場面一嚇,竟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無異於自行招認。

  千般算計萬般算計,沒想到居然敗在這麼一個膽小鬼身上,小嘉嬪惱怒不已,反手就是一個巴掌,但緊接著,弘曆也給了她一個巴掌。

  弘曆冷冷看著她:「從即日起,嘉嬪幽居儲秀宮,非朕命令,不得擅離!」

  「皇上,不要啊!嬪妾知錯了,嬪妾知道錯了,不要關著嬪妾,求您不要!」小嘉嬪連滾帶爬地抱住弘曆的靴子,苦苦哀求,弘曆卻不理,一腳踢開她走了。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又低頭看看哭啼不止的小嘉嬪,最後看向淡定笑著的魏瓔珞,傅恆忽然之間全明白了。

  ——魏瓔珞今天之所以要留他下來說話,只怕……是故意漏個破綻給小嘉嬪,好讓她一腳踩進這陷阱。

  「魏瓔珞!」小嘉嬪此刻也反應過來,她披頭散髮的轉過臉來,「你害我!」

  魏瓔珞呵了一聲:「究竟是你害我,還是我害你?」

  若無害人心,就不會踏進這個陷阱。

  歸根究底,魏瓔珞之前壓根不知道指使小全子的人是誰,也不知道今天會踏進陷阱裡的人是誰——直至小嘉嬪彎腰撿起那根簪子,開始對她栽臓陷害。

  一句話——自作孽,不可活!

  「呵,你以為自己贏了嗎?」小嘉嬪惡狠狠對她笑道,「我告訴你,皇上是厭我,可他也沒原諒你!你們幽會是事實,他再也不會見你了!令嬪,我完了,你也討不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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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八章 不求回報

  小嘉嬪竟一語成讖,自忌日後,弘曆不再踏足延禧宮,甚至不許旁人在他面前提起魏瓔珞的名字。

  明玉心裡著急,特地帶著厚禮去找了李玉,來來回回好幾次,李玉終於漏了一點口風:「皇上還在生氣呢。」

  「李總管!」明玉急道,「明明是小嘉嬪陷害令嬪,怎麼皇上還在生氣?」

  「陷害是真,從前富察大人求娶魏瓔珞也是真呀!」李玉笑眯眯道。

  明玉吶吶半天:「可,可那都是過去的事了,皇上納令嬪之前,不是也都知道嗎?」

  「知道是知道,親眼瞧見那兩人站起一塊兒,又是另一回事兒了。」李玉一邊說,一邊抖了抖手裡的衣裳,意有所指道,「哎,多好的料子,多好的手工,但皇上穿過一次,就不想再穿了,只好收起來嘍。」

  連衣裳都只穿一次就換,更何況是女人。

  明玉心事重重的回到延禧宮,一路行來,只覺得滿目蒼涼,院子裡沒人,耳房裡沒人,茶水間裡沒人,最後進了內殿,見魏瓔珞喝口茶都得自己倒,氣得衝了過來,一邊為她倒茶,一邊大叫道:「人呢?都死到哪裡去了?」

  「明玉姑娘。」好不容易出來一個人,卻是那個偷兒小全子,只見他一瘸一拐地走過來,「那些人都被內務府差走了。有說鐘粹宮要人修房頂的,有說承乾宮要清理內院的,還有御花園灑掃也缺人……」

  明玉越聽越火:「內務府各處都有人幹活,怎麼差遣起延禧宮的人了!」

  「明玉姑娘,您還不明白嗎?」小全子嘆了口氣,「主子受皇上冷眼,延禧宮沒了指望,大家還不各謀出路?」

  明玉聞言一呆,身旁,魏瓔珞忽然問他:「你怎麼不走?」

  患難見真情,她與明玉倒是有真情在,這個偷兒又是怎麼回事?

  小全子撲通一聲跪她面前:「奴才背叛了您,得罪了純貴妃,又出賣了小嘉嬪,這樣一個人,到哪兒都沒有活路。所以,就算主子住冷宮,奴才也要奉陪到底。」

  魏瓔珞突然笑了:「你這個奴才,竟說得如此直白,真是有膽識!」

  小全子:「主子誇獎,奴才愧不敢受。」

  明玉卻看不得他:「就算全宮奴才死絶了,主子也不會用你這種吃裡扒外的東西,你自己收拾東西,馬上滾!」

  小全子仍乖順的跪在地上,頭也不抬道:「主子,奴才是辦錯了事,但紫禁城就是紫禁城,捧高踩低、背叛傾軋是常事,經此一事,奴才小辮子都握在主子手上,再也不能背叛了。所以,主子要用了奴才,就是找了一條忠心耿耿的狗啊!奴才願意為您看家護院,誓死效忠!」

  魏瓔珞嘆息:「可惜我這道門,已經不需要狗看著了。」

  小全子忽笑了,竟比她還有信心:「主子,皇上只是一時想岔了,將來想明白了,主子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千萬不要氣餒啊!」

  「純貴妃娘娘駕到!」

  魏瓔珞忙一抬手,止了兩人的話頭,然後起身相迎:「嬪妾給純貴妃請安。」

  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日的純貴妃,看起來神采奕奕,容光煥發。

  ——顯而易見,她將自己的快樂,建立在了魏瓔珞的痛苦之上。

  隨便尋了一張椅子坐下,與魏瓔珞閒話家常幾句之後,純貴妃便圖窮匕見,她轉頭看了玉壺一眼,玉壺會意,捧上來一盤針線與綢緞。

  魏瓔珞不解其意,抬頭看向純貴妃。

  「人人都說令嬪是綉女出身,綉品惟妙惟肖,巧奪天工。」純貴妃笑道,「前些日子,本宮特意尋了一幅你的綉作送去壽康宮,太后十分歡喜,囑你為她綉一幅觀音大士像。」

  魏瓔珞再不堪,也是一宮之主,純貴妃竟將她當成一個綉女,一個下人使喚。

  「純貴妃。」明玉當即為魏瓔珞抱不平,又不好直接拒絶,便另尋藉口道,「我家主子從前手受過傷,只能做些粗淺的活兒,觀音大士這樣精緻的繡像……」

  這也不算藉口。

  魏瓔珞一生坎坷,幾乎都寫在她的手上。有鐵水燙出來的傷口,有雪地裡凍出來的凍瘡,有日夜不停洗刷馬桶留下來的舊創,林林總總,各種傷疤,就算用最好的藥膏也去不掉,已經似樹木的年輪似的,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成了她手的一部分。

  純貴妃卻不管那麼許多,只淡淡道:「本宮已在太后面前舉薦,難道現在要去告訴太后,你不行嗎?」

  明玉還要開口推辭,魏瓔珞卻一個眼神止了她的話,然後對純貴妃笑道:「純貴妃,這幅繡像多久獻給太后?」

  純貴妃笑眯眯道:「不長不短,一個月。」

  明玉:「你——」

  一個月?一個月能綉出張帕子就不錯了,還想綉個觀音像,純貴妃這純粹是在為難人!

  魏瓔珞卻笑容如初:「貴妃娘娘放心,嬪妾必定竭盡所能。」

  送走純貴妃,明玉將門一關,咬牙切齒道:「她分明是來落井下石的,你怎能輕易答應呢?」

  「純貴妃已經挑明,繡像是為太后而作,若我公然拒絶,便是對太后大不敬,她正等著抓我的把柄。」魏瓔珞拿起桌上的針線,臉色凝重道,「去,把蠟燭都拿過來。」

  夜裡,延禧宮中亮起一簇燭火。

  宮中物資短缺,連最尋常的蠟燭都要省著用,故而魏瓔珞故意將燈芯撥暗了些,這樣就能讓蠟燭燒得更久一些。

  在這樣黯淡的燭火下刺繡,在所難免的……會刺傷手指頭。

  「嘖!」魏瓔珞皺了皺眉頭,將受傷的手指放進嘴裡吮了一下,等到手指頭不再流血,就繼續落針刺繡。

  她不睡,明玉自然也不肯睡,陪在旁邊,哪怕雙手不停搓著胳膊,依然覺得冷,於是打開炭盆,想要將炭火撥旺一些,卻發現裡頭的炭火早就沒了。

  明玉心中一酸,左顧右盼了片刻,從床上抱來一床被縟,嚴嚴實實地蓋在魏瓔珞肩上,然後將自己當成炭盆,緊緊偎在她身旁,為她取暖。

  「你這樣,我都刺不了綉拉。」魏瓔珞笑著,卻也沒有推開她。

  明玉本想一直陪她到天亮,但漸漸的,眼皮子越來越沉,不知不覺間,就靠在她肩上睡過去了,夢中溫暖如春,她猛一睜眼,卻發現並不是夢,屋子裡是真的溫暖如春。

  「噓。」小全子蹲在地上,豎起一根手指頭,「小聲點,主子剛睡著。」

  魏瓔珞累得可慘,窗外已經隱隱透出一絲曙光,她才合上眼,抱著繡像躺在了床上,似乎要一睜眼就繼續手中的綉活。

  明玉極心疼的為她蓋好被子,目光一轉,落到小全子腳下的炭盆上,明亮的炭火在炭盆內不停舔吐,卻無一絲刺鼻煙味,顯是上好的無煙炭,她不由得又驚又喜,壓低聲音道:「小全子,你很好!」

  小全子只是對她笑笑,並不多言。

  若只是一盆炭火,明玉還不會起疑心,只當他在內務處有人,那人也肯給延禧宮一個面子,不給其他,好歹給點炭火過冬。

  但很快,明玉就覺得不對。

  用膳的時候,小全子送來熱鍋子,對現在的延禧宮而言,能在大冬天吃上一口熱飯熱菜不容易,但揭開鍋蓋,卻見裡頭有葷有素,不但有燒得入味的東坡肉,還有冬天難見的白菜,不僅明玉,連魏瓔珞都覺得有些吃驚,問他:「小全子,你哪兒弄來這樣好的菜?」

  小全子一口咬定:「內務府領的。」

  甚至到了夜裡,魏瓔珞繡像綉到一半,忍不住捂嘴咳嗽了兩聲,他竟變戲法似的,從懷裡掏出一盒上好枇杷膏,遞給了魏瓔珞。

  魏瓔珞若有所思,明玉卻沒她那樣的城府,第二天就將小全子喊到一處,質問道:「你哪兒來的枇杷膏?」

  小全子一臉無辜:「內務府領的。」

  又是內務府?明玉冷笑一聲:「你撒謊!我一早去領,就被內務府各種搪塞,我都領不到,更何況是你?」

  小全子啞口無言。

  「還有那盆炭火。」明玉咄咄逼人道,「我事後去倒的事後,發現裡頭還加了松柏香,只是主子專心刺繡,一時沒有留意,小全子……這東西也是內務府給的?你再不說實話,我就去告訴主子!」

  小全子忙拉住她:「不不不,不要去!這是索倫侍衛給的!」

  明玉心裡原有諸多猜忌,甚至懷疑過是皇上,卻沒想到,最後從他嘴裡說出來的,竟是這個人的名字……

  「怎會是他呢?」明玉忍不住喃喃自語。

  對他,其實心中有愧。

  兩人之間有私情,海蘭察是情,她卻是私。

  先前就利用這份感情,從他嘴裡套取了純貴妃要開江南市的消息,然後交到魏瓔珞手上,策劃出了後頭的一切。

  事情辦得極為順利,魏瓔珞卻半勸半囑她:「以後別再做這樣的事了,免得耗盡了你兩之間的情分。」

  「明玉姐姐?」小全子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明玉回過神來,神色複雜地看著他,道:「我知道了,你先進去伺候一會主子吧,記得別讓她太過操勞,就算不能按時休息,至少要按時吃飯。」

  「知道了。」小全子問,「若是主子待會問你去哪了,我該怎麼回她?」

  「我……」明玉猶豫一下,回道,「就說我去內務府領東西了。」

  內務府自然是領不到任何東西的。

  她與小全子一樣,最後都去了侍衛所。

  人都來了,卻突然又沒膽子進去,明玉靠在大門口,一口一口呼出白氣,與眼前的白雪消融在一起。

  也不知過了多久,身後忽然傳來一聲;「……明玉?」

  她回過頭,見海蘭察大步流星朝她走來,解下身上的大氅裹住她:「來了,怎麼不進去?」

  海蘭察又高又大,他的大氅裹在明玉身上,下襬直拖到地上,那件大氅還沾染了他身上的體溫,猶如春風一樣,暖化了明玉凍僵的身軀。

  「……如今延禧宮是個什麼處境,你又不是不知道。」明玉低低道,「我和你見面,最好別叫人看見。」

  海蘭察一楞,繼而揉了揉她的髮:「傻瓜,我會擔心這個?進來,別凍壞了。」

  他親手將門打開,明玉卻不肯進去,只是抓緊了身上的大氅,立在原地道:「我就不進去了,我今天過來……是想來謝謝你。」

  「謝我什麼?」海蘭察一楞。

  「放了松柏香的新炭,火鍋子,還有枇杷膏跟小全子……」明玉雙眼脈脈地看著他,「謝謝你……」

  海蘭察沉默半晌,忽然一笑:「哦,原來你說的是這種事啊,我說過要幫你,自然要做到!」

  「我……」明玉眼中含淚,怕他看見了,忙低下頭去,「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謝你才好……」

  他對她如此真心實意,說過的每一句話都算數,她卻對他暗懷心機,兩句話裡藏一句謊言……

  海蘭察將手伸過來,慢慢替她系好脖子上的大氅帶子,溫聲道:「天氣冷,快回去吧。」

  明玉點了點頭,回頭的時候,沒忍住,眼淚淌了下來。

  風雪呼嘯,一點一點將她的背影抹消,海蘭察環抱雙臂,靠在柱上,忽然道:「出來吧。」

  另一根柱後,傅恆緩緩轉出。

  「炭火是我送的,卻沒放什麼松柏香。至於什麼火鍋子,枇杷膏跟小全子,我統統不知道。」海蘭察轉頭看他,「你呢?你知道嗎?」

  傅恆沉默不語。

  「說吧。」海蘭察走過去,「你為她做了這麼多,為什麼不讓她知道?」

  傅恆終於開口,他淡淡一笑:「沒這個必要。」

  我對她的好,不該成為她的負擔,我對她的愛,也只是我一個人的事,不求回報。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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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22 19:06:57 |只看該作者
第一三九章 願如初

  一個月後,練武場。

  因要暗中照顧魏瓔珞,所以傅恆時不時要往宮裡走一趟。

  自是不能往後宮跑,他每一次都是來練武場,藉口一樣——來與好友海蘭察切磋。

  當!

  當!

  當!

  劍與劍交擊在一起,傅恆與海蘭察都穿得單薄,卻有細密的汗水揮灑而出,雄渾之姿,昂揚戰意,如兩頭野性未馴的雄獅。

  海蘭察武藝高強,但到底是傅恆更勝一籌。

  卻聽鏗鏘一聲,海蘭察手中的長劍竟被擊飛出去。

  「皇上小心!」

  海蘭察與傅恆都吃了一驚,回頭一看,不好!那劍竟筆直朝著弘曆的方向去了。

  卻不等侍衛來救,弘曆已經敏捷的一揚手,接住了劍柄。

  步伐被劍帶著後退了幾步,重新穩住之後,弘曆隨手舞了個劍花,眼睛冷冷看向場中二人。

  傅恆與海蘭察同時跪下:「奴才驚擾聖駕,罪該萬死!」

  弘曆提這劍,一步步走來,最後立在傅恆面前,冷冷道:「傅恆,朕也很多年沒有見識過你的劍法了,不如讓朕試試看,你究竟進步幾何!」

  語罷,一道寒光斬下。

  傅恆不敢接,甚至不敢躲,於是胳膊生生受了一劍。

  弘曆抽回劍,冷聲道:「若你不戰而退,就以欺君論處!」

  傅恆無奈,只得提劍相迎。

  雙刃交鋒,一面倒映著弘曆的面孔,隨意道:「從前訥親在的時候,總是獨自覲見議事,等你入了軍機處,卻要所有的軍機大臣一同面聖,傅恆,你是不是太小心了?」

  另一面倒映著傅恆的面孔,他道:「皇上,奴才從前辦錯了一件事,以至一步錯、步步錯,實在追悔莫及,私事如此,公事更如此。如今謹慎小心,是對國事負責。」

  弘曆:「你說的是——算了!」

  他攜怒氣而來,到此忽然怒氣一消,招式裡就透出一股意興闌珊,忽丟下劍道:「朕乏了,李玉,回宮。」

  他剛朝門外邁出一步,便聽傅恆在他身後道:「皇上為何不問錯在何處?若當年您允了奴才請婚,如今的令嬪,該是富察傅恆的妻子!」

  弘曆猛地撿起地上長劍,回身指著他:「富察傅恆,你放肆!」

  傅恆毫不畏懼:「奴才是傾慕過魏瓔珞,或許對皇上而言這是一種褻瀆,但她從未應過要嫁給奴才,所有的一切,都是奴才一廂情願!」

  弘曆:「夠了,朕不願聽!」

  傅恆:「往事不可追憶,皇上素來心胸廣闊,博爾濟吉特氏入宮前曾寡居,一入宮便封了多貴人,皇上甚至不介意她嫁過人,為什麼換了魏瓔珞,皇上便耿耿於懷?」

  弘曆陰沉地:「傅恆,你真以為朕不會殺你!」

  傅恆:「因為這個女人是魏瓔珞,您不願回憶她的過去,因為您不曾參與、不曾瞭解!現在皇上越生氣,越冷落令嬪,越證明您心存妒忌,不知所措!」

  弘曆:「富察傅恆,朕當初阻止你,只因為……」

  傅恆:「因為皇上認定魏瓔珞貪慕虛榮,攀附權貴嗎?可您心裡很清楚,她要真是這樣的人,早已藉由皇上上位了!可您還是一口咬定,為什麼?」

  弘曆諷刺地一笑:「你懷疑,朕故意拆散你們?傅恆,你可真是發了瘋,連這樣荒謬的話都說得出!」

  傅恆:「奴才不敢鬥膽揣測聖意,您的心意如何,只有您自己心裡最清楚。」

  弘曆一怔。

  皇后的那句話猛然在他耳邊響起:皇上,您執意破壞這樁婚事,真的沒有私心嗎?也許,皇上是看中了魏瓔珞,想要據為己有!

  眼前,一張與皇后極為相似的面孔看著他,平靜道:「皇上,您既然得到了她,就該好好珍惜,否則,奴才只會更加後悔,為何當初沒有堅持到底!」

  花開兩頭,各表一枝。

  就在這兩人劍拔弩張之際,宮中甬道內,明玉與魏瓔珞一前一後的走著,明玉懷中一大捧綢緞,邊走邊叨:「綉完了觀音像還不夠,如今還讓你綉佛經,分明是故意整人!你的手在辛者庫受了傷,如今這樣日也綉,夜也綉,手上的口子全裂開了,一旦刮花了錦緞,全都要重來!」

  「好了!」魏瓔珞無奈道。

  「我偏要說!」明玉氣得臉都快變形,「讓人綉也就算了,材料還要我們出,這次若不是張嬤嬤幫忙,連個緞子都沒有,還綉什麼佛教……」

  她說到一半,忽然自己住了嘴。

  一個不速之客出現在長廊盡頭,見了她們,竟完全不迴避,逕自走了過來。

  竟是魏瓔珞的生死仇敵,害死她姐姐的和親王——弘晝。

  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如今正是延禧宮最為風雨飄零之際,此消彼長,自不是眼前這位親王的對手。

  魏瓔珞恨他至極,卻也清楚這點,自不會選在這個時候與他硬碰硬,便選擇視而不見,領著明玉走他身邊過。

  弘晝卻不肯就這樣放過她,忽然一揚手,便將明玉手裡的綢緞打翻在地。

  剛剛下過雪,地上還有些濕,明玉生怕綢緞被雪水打濕不能用,忙彎腰去撿,豈料手指頭剛剛觸到綢緞,一隻官靴便從旁邊伸過來,毫不留情的碾在她的指頭上。

  「啊!」明玉猝不及防,痛叫出聲。

  魏瓔珞色變,用力推開弘晝的腳,護在明玉身前:「和親王,你這樣對待一個女人,未免太過下作了吧!」

  原以為這是在宮裡,她還有一個嬪妃的身份作護身符,和親王再囂張跋扈,也不敢拿她怎樣,豈料對方冷冷一笑,忽然一隻手伸過來,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將她推在了柱子上。

  身旁領他出宮的太監嚇得發抖:「和,和親王,這可使不得啊……」

  「有什麼使不得的?」弘晝將手一抬,魏瓔珞的腳就跟著向上一抬,懸空掛在柱子上,發出瀕死時的急喘,他冷笑道,「這位令嬪徹底失寵了不過是條任人踐踏的野狗!」

  但終究不敢公然殺人,於是手指一鬆,魏瓔珞跌坐在地上,捂著脖子不停咳嗽,好不容易喘勻了氣,卻沒有因為這件事而怕他,而是緩緩抬起頭來,盯著他道:「野狗也是會咬人的。」

  弘晝哈哈一笑,再次伸手過去:「你倒是咬給我看看!」

  眼看著那隻手又要再次掐在魏瓔珞脖子上,旁邊忽然伸出一隻手來,鐵鉗一樣,死死扣在他手腕上,隱約傳來一陣骨裂聲。

  弘晝痛叫一聲:「傅恆!你是不是瘋了?快放手!」

  急匆匆趕來,阻止這一切的,赫然是傅恆。

  他似乎是一路跑著過來,微微喘息著,頭上的汗也不知是跑出來的,還是被剛剛那一幕嚇出來的,聽了弘晝的話,反而將他的手握得更緊,冷冷道:「看在一同長大的份上,我對你很客氣了!弘晝,你做了多少事,好容易才讓皇上對你改觀,打算一朝回到從前嗎?」

  弘晝臉上閃過一絲掙扎:「……我知道了,你放手。」

  傅恆見他總算知道輕重,這才緩緩鬆開手,眼睛卻仍充滿戒備地盯著他。

  縱是弘晝有心對魏瓔珞發難,也不會選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因為……他實在是打不過傅恆,只能丟下一句:「好,我倒想要看看,你還能護著她多久!」

  說完,弘晝又狠狠瞪了魏瓔珞一眼,這才握著手腕,憤然而去。

  傅恆這才鬆了口氣,回身去扶魏瓔珞:「怎麼樣?你還好嗎?」

  魏瓔珞卻避開了他的手,將臉別向明玉:「明玉,咱們回去吧。」

  明玉忙過來扶她,兩個人將地上的綢緞收拾了一下,抱在懷裡正要走,身後傅恆突然開口:「等等!」

  緊接著,他的腳步追了上來,一個極低沉的聲音落在魏瓔珞耳畔:「弘晝對你深懷仇恨,務必小心。還有,我今天見了皇上,望你……一切如願。」

  魏瓔珞心中一動,卻沒回頭,而是繼續朝前走,將他的聲音,他的身影,拋在身後。

  傅恆卻一直落在原地,一動不動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半晌,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袖管,一道鮮血蜿蜒而下,自他的袖管裡流出。

  ——那是練武場上,弘曆留下的劍傷。

  一滴一滴落在雪上,綻開來,如梅花。

  延禧宮裡,同樣也開著這樣一樹梅花,病枝曲折,紅梅點點。

  魏瓔珞心事重重的回到宮裡,手裡活太多,她便一邊做著綉活,一邊想著心事,窗戶雖然關著,卻被風雪吹破了一個小洞,一時半會沒空去補,於是外頭的說話聲傳了進來。

  「小全子,這瓶藥是?」

  「明玉姐姐,這是索倫大人晌午送來的,說是最好的護手藥膏,用荳蔻和白檀香入藥,可以讓手光潔如初。」

  「那可太好了,正需要這瓶藥呢!」

  門扉吱呀一聲開了,明玉握著一隻瓷白色藥瓶進來,反手關上門,走到魏瓔珞身旁。

  「人留下,藥拿走。」魏瓔珞頭也不抬道。

  明玉一楞,然後苦笑道:「也是,連我這麼傻的人都瞧出來了,你會瞧不出來?」

  倒也不是她自己看出來的,而是索倫那個大老粗,實在不擅長騙人,更不喜歡欺騙自己喜歡的姑娘,於是熬了幾天之後,終是忍不住跟明玉吐露了實情。

  明玉初時怪他,後面又覺得他這樣老老實實也不錯,便不再計較,只是一直在心裡琢磨,要不要將事情真相告訴魏瓔珞。

  如今可好,她自己猜了出來。

  「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明玉意有所指道,「我也好想有一個人,知冷知熱,溫暖貼心,時刻惦記著我呢!」

  魏瓔珞微微一笑:「你的索倫侍衛,不就是這樣的人嗎?」

  「那塊大木頭!」明玉一瞪眼,「那塊大木頭啊,整天想著上戰場立功,哪兒懂得兒女情長!對他拋媚眼,還不如拋給熊瞎子看!」

  一提起索倫,她就這樣一副眉飛色舞的模樣,魏瓔珞失笑一聲,將藥瓶推了回去:「你先收起來。」

  明玉一楞:「現在不用?」

  「對,不用,」魏瓔珞的目光轉到腳邊的火盆上,「還有這個,也收起來吧。」

  明玉驚詫道:「這,這是為什麼?天氣已經這麼冷了……」

  如今的天氣,一日冷過一日,一個月還能披著一床被子過,如今就算身上裹著一層被子,也要冷得牙齒打抖,若是沒有火盆,夜裡要怎麼過?只怕天不亮,整個人就已經涼透了。

  為什麼?

  魏瓔珞腦海中猛然閃過傅恆先前留下的那句話——「我今天見了皇上,望你……一切如願。」

  「照我說得去做。」魏瓔珞一邊說,一邊走到桌子旁,點亮一簇燭火,然後慢慢將那簇燭火掐細。

  ——一如一個月前,延禧宮窘迫得連一根蠟燭都用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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