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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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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袖側] 自歡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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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8 17:03:18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章

  竹生沒有著急去追趕隊伍。那本也不是她的隊伍。

  她信馬由韁,放了馬兒自己走。那些馬卻訓練有素,無需騎士催促,自家便一路顛顛的小跑著。

  路上,亦遇到了掉隊之人,那些人看見她,如同見了鬼。竹生帶的馬多,見著逃命還帶著老弱婦孺的,便分了馬,明白告訴他們這是軍馬,他們若敢騎,就給他們。有人驚恐的拒絕了,也有人猶豫之後,道謝收下。看她的目光,複雜難言。

  真是一樣米,百樣人。

  她讓那些拿到了馬的人先走,她依然保持速度綴在後面。果不其然的,第三天上,遇到了一隊大將軍的兵。那些人是因為看到她馬後牽著的一串軍馬才拔刀的,甚至沒有來得及覬覦她的容貌。

  打鬥中,竹生砍殺了一個,剩餘的見勢不妙,掉頭逃跑。竹生收了綠刃,並未追殺。

  綠刃在鞘中,似有不甘。這些法寶真是神奇,從出生便帶著靈性。或許有一天,真的便能養出器靈來。

  竹生心中,不禁生出期待,便如同對待孩子那樣對待綠刃。

  【別急。】她對它說,【你遲早有大露鋒芒的一日。枉殺之血,並不能使你我變得更強。】

  【我不是為殺而殺,是為止殺而殺。】

  【你的刀鋒,當砍向強者。而不是逃命者的後背。】

  她嘗試以神識向綠刃傳達她所想。但綠刃畢竟不像灰灰,不知道是否聽到了她,是否懂了她。

  綠刃是一柄好刀。它雖是仿著那柄魔刀而造,卻絕不應與那柄刀相類。可憐它憋屈的認她為主。竹生其實很渴望有一天,能手執綠刃,發揮出它真正的威力。

  至少這份渴望,跟綠刃是心意相通的。

  這一路上都十分荒涼,既沒有驛站,也沒有村宅。或者是亂世已久,人煙稀薄,或者就是生產力水平真的太過低下。

  她晚上露宿的時候,把從校尉那裡奪來的強弓取出來擦拭。她試著拉動弓弦,拉滿這張弓,於她不是難事。但她還一併收走了另外那些人的弓。比較起來,那些弓就輕的多了。可見這張弓,不是什麼人都能拉得開的。

  她試著對著空曠之地射了一箭。她之前從未玩過弓箭這類武器,那支箭飛得雖遠,卻全無準頭。她只笑笑,把那些弓和箭都收回了臂釧裡。

  她並不是因為感興趣或者貪財才收攏敵人的兵刃,而是因為她意識到,這裡是一個生產力水平低下的冷兵器文明。她縱然臂釧裡黃金萬兩,也不一定能買得到一張粗麵餅。在這種地方,物資比金銀更重要。

  她入靜了一會兒,默讀狐狸給她的功法,強記住那些字的字形。然後神識退出,取出《說文解字》,翻閱查找。

  那功法上古字極多,而且即便是將一整句的字都查過了,分別弄清了字義,可連成句子之後,依然是雲裡霧裡,極其晦澀難懂。令竹生很是無奈。明明,她在沖昕、沖禹那裡,都讀過許多功法,完全不似這般。或許,是因為是妖道的關係吧。

  這等東西,大概只有在煉陽峰,只有沖昕,才能給她講明白吧。他常看的那些書,也都是滿篇的上古字。

  竹生倒是沒去質疑她到底能不能修妖道。

  青君沒有騙她的必要。甚至,他蹲在她身邊叫她去修煉妖道的時候,她分明在他眼中看到了一分期盼。

  那個,據說是妖域的最強者。她後來在去界門的路上,聽貓女嘮嘮叨叨,反復的提及「南君」、「北君」,後來才反應過來,該就是灰灰也曾經提過的「南北妖王」了。

  如果照貓女所說,連北妖王都折在了他手裡,他就是妖域獨一無二的強者了。這樣的他,有什麼必要在功法這件事上欺騙她呢?

  竹生在路上亦問過貓女和護衛。妖族果真是沒有靈竅的。靈竅這種東西,是人族才獨有的。妖族、靈族,統統沒有。靈族與妖族、人族皆不相同,且不用去想。單論妖族,沒有靈竅,卻有神識,這情況的確和竹生十分相像。

  但若僅僅依據這個便說她可以修妖道。竹生又覺得,狐狸想得太簡單了。狐狸的腦子顯然是有點問題的,不必不信,但也不能全信。

  當然,竹生不會放棄哪怕一點點修煉的希望。這份功法,她自然會照著練。但首先,她得想辦法先找個老師,給她把詞句意思先弄懂。

  竹生收起《說文解字》,在氊子上和衣而臥,將功法已經查閱完的部分在心中反復默誦。慢慢睡著了。

  次日伴朝陽而起,收拾洗漱,便上了路。

  她騎的是軍馬,又無甚行李,極是輕便。行進的速度,其實快過旁人。雖則路上耽擱些許,在看到那些地標性的丘陵,尋到水源處的時候,比之范大先生諸人,也就晚了一個時辰而已。

  天邊甚至還有微光,天色還沒全黑。

  卻真的……晚了。

  傍晚的風吹來,除了帶來水畔草木的清香,還帶過濃濃的血腥味。馬兒都躁動不安起來。

  竹生目光微凝,神識瞬間探了過去。所見所感,讓她瞳孔驟縮!她猛的斬斷馬鞍上繫著的另幾匹馬的韁繩,雙腿一夾,胯下健馬已經四蹄放開,沖那林中水邊疾馳衝去了!

  竹生的手,已握住綠刃的刀柄。

  【你不是想殺人,想見血嗎?】

  【讓你看看,這便是該殺之人,該流之血!】

  【不該殺的,我不會任你濫殺。該殺的,我絕不阻你。你的鋒利,原就該用在此處。】

  【殺了誰,殺了多少,從來不是刀的責任,只在握刀的人。】

  【所以,跟著我吧!】

  竹生提韁,縱馬越過溪澗,衝向水邊。綠刃,已經出鞘!

  天還沒全黑,那些人已經點了火把。

  他們是負責收尾打掃之人。這裡離他們的寨子太近,這麼多屍體不拾掇了,會引來狼群,還會養著狼群。狼一窩一窩的生,到時候麻煩的是他們。上頭令他們把屍體掩埋。

  他們人不多,七八個,分工協作。有幾個人在挖坑,另幾個人在搜索屍體。明面上的大件細軟都已經被搜掠走了,但總會有些遺漏,便成了他們這些負責掃尾之人的福利。

  「饒、饒命……」一個身受數刀,卻還沒死透的老者奄奄一息的哀求。

  拿刀的人毫不客氣的抹了他的脖子。老者眼睛凸出,喉頭鮮血汩汩,再說不出話來,就此死去。拿刀的人從髮髻到腳底,捏遍老者全身。捏到襠下的時候,摸到了硬物。

  「有貨!有貨!」他喜道。

  旁邊的人也湊了過來。他們用刀割破老者褲襠,從他的褻褲裡摸出來兩根金條,頓時笑逐顏開。

  「收好!待會一起分!」正在挖坑的一個漢子道,一轉頭,忽地大怒,「馬老二,你幹甚呢!」

  馬老二解了褲子,正扛著一具女屍的兩條光腿聳動。聞聲氣喘吁吁的笑道:「這個還……熱乎著,我先……快活一把。」

  挖坑漢子怒道:「死人有什麼好快活的!寨子裡又不是沒有活的!滾來幹活!再給老子躲懶,割了你的把兒!」

  馬老二喘著:「就來,就來。」一陣大動,登了極樂。閉著眼渾身抽搐幾下,睜開眼想籲口氣,忽地大叫一聲!聲音又戛然而止!

  挖坑漢子聽他怪叫,惱怒道:「丟就丟了,鬼叫什麼!」一轉頭,忽地就僵住!

  馬老二跪在地上,肩上猶自扛著死去女人的腿,自家的大好頭顱卻滾落在地。失了頭的脖頸,鮮血井噴!

  挖坑漢子想大叫,眼前卻全是陰影。健馬從天而降,綠色的刀刃翡翠一般的映綠了他的視野。脖子上一涼,世界忽然旋轉,上下顛倒……

  竹生來的太晚了。這些人已經掃了一遍尾,該補刀的都補了。

  竹生在屍身中梭巡了一圈。隊伍前些天死了不少人,路上又掉隊不少,有些人棄了原來的行進方向,朝別的方向去了。到這裡,剩下的只有幾十人。以和范大先生同鄉的幾家富戶為主。

  那些人全死了,馬車牲口都不見了。竹生看了一圈,沒看到范家人。不知道是逃了,還是……

  竹生沉默了一會兒,還刀入鞘。牽過韁繩,準備離開。

  某處忽然發生輕輕響動。

  竹生倏地轉頭,大步過去,扒開了一具臉朝下的屍身。那屍體下面是道小溝,溝裡赫然藏著一個滿臉、滿手都是血的孩子。

  「大王饒命!大王饒命!」那孩子邊哭邊發抖道。

  竹生看了他一會兒,彎腰把他從溝裡提了出來。那孩子站在地上,只比她矮一個頭,看起來八九歲的模樣。被拉上來,猶自驚魂未定,嗚嗚哭著。待抬眼看到周圍再無活人,驚喜道:「姐姐!你把強人都殺了?你好厲害!」

  竹生看著他,問:「還有活人嗎?」

  她眸光平靜且平淡,令男孩心中一突,嗚嗚哭道:「很多女人被搶走了……」

  竹生問:「往哪邊去了?」

  男孩指了個方向。竹生取了根火把,翻身上馬。男孩忙抱住她的腿道:「姐姐,別丟我一個人在這裡!」

  竹生一俯身,抓住男孩肩膀。男孩只覺得肩膀彷彿被鐵鉗鉗住一樣,身體一輕,就被拉上了馬,坐在了竹生身前。

  「我看見他們往這邊去了!」他指了個方向。

  「拿著。」竹生把火把塞到他手中,一拉韁繩,撥轉馬頭,朝著他說的方向去了。

  許是火把有些沉。那男孩斜舉著火把,竹生能感覺到他手臂僵硬。一路上,他還換過幾次手。

  天色完全黑了。火把能照亮的距離有限,再遠些的前方,於男孩來說就是一團漆黑了。竹生卻其實一直放開著神識,前路一清二楚。

  行了一陣,她忽地雙腿一夾馬腹,提快了速度。

  男孩猝不及防,慣性的向後倒去,靠在了竹生的懷裡。他忙起身坐穩。耳邊,忽然隱隱聽到了哭聲。

  這烏漆抹黑的夜晚,哪來的哭聲。男孩先是疑心自己聽錯了,可隨著健馬疾馳,那哭聲響亮了起來。

  是男人的聲音,應該還年輕。哭得極其絕望悲傷。

  馬疾馳過去,沒停穩,竹生就直接跳下馬去。男孩嚇得趕緊一手舉著火把,一手拉住韁繩。轉頭看去,地上爬著一個男人,不……是兩個男人。

  阿城長這麼大,從沒這樣哭過。實是到了此時,內心已經絕望到了極點。

  明明,已經都到了烏陵王的地界了。烏陵王仁愛百姓,一直都有賢名。他的治下,據說十分安定。如何!如何才入烏陵,便遭盜匪洗劫!連烏陵王的治下,都亂成這樣了嗎?

  范大先生從入烏陵便疑神疑鬼,說是彷彿聽到哨音。大家都沒在意。范大先生無法,只得令自己家人休息時也不離開騾車。

  哨音響起,盜匪滾滾而來時,他和妹妹正過去找翎娘說話,先生想也不想把他們兩個推上了車,駕著騾車奔逃。

  騾車又怎比得上馬匹的速度,更何況車上裝了這許多人!他們終是被追上。他被砍落車下,一條腿被馬蹄踏折。鋼刀砍落的時候,同樣被砍下車來的先生撲過來抱住了他……

  等他醒轉的時候,先生渾身都是血,奄奄一息。

  「翎娘……瑩娘……」他說,「巧娘……」

  阿城懂他的意思。

  他們都是男人,女人被搶走會發生什麼他們都懂。必須去救她們!

  他不能丟下奄奄一息的先生,只能將他負在背上,拖著折了的腿追著馬蹄印在地上爬行。

  他爬了不知道多久。天已經黑得像墨,再看不清馬蹄痕跡。先生的身體越來越重,他的腿越來越疼,頭越來越昏。可他既不能丟棄先生,也不能放棄妹妹。

  他只能繼續往前爬。心裡卻知道,他其實誰都救不了。

  誰都救不了!

  這認知壓垮了富戶少爺的承受能力。他一邊艱難爬著,一邊痛哭失聲。哭得絕望極了。

  他本是個眉清目秀的俊俏少年,此時哭得眼淚鼻涕混著血水和泥土。竹生看到他的時候,都沒認出來他是路上那個騎黑驢的綢衫少年。

  可竹生的容貌叫人過目難忘,少年于絕望中陡然見到火光,見到竹生,便如溺水之人抓住最後一根稻草。

  「姑娘!姑娘!」他淒厲叫喊,「你去救救我妹妹!我妹妹!還有翎娘!」

  「不不!」他語無倫次,「你先救救先生!先生要死了!他要死了!」

  竹生將范大先生從阿城背上放下來,探了探他鼻息和頸脈。范大先生臉色灰敗,離死不遠了。

  幸好,差一口氣還沒死。

  竹生從「懷裡」掏出一支玉瓶,倒出一顆回春丹。她感受到有兩個人四道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她頓了頓,將那丹藥捏碎,捏塊稍大的,塞進范大先生口中。小小一塊,雖沒讓范大先生立刻生肌肉骨,卻也令他的臉色回復了紅潤。他的傷口深處其實已經立刻開始止血癒合。只是外傷未曾完全消失。傷口混著血水泥土,看起來依然可怖,但其實已經沒有了性命危險。

  她又捏了小小一小塊塞進阿城口中。阿城渾渾噩噩的就吞下腹中。腿上骨折處莫名開始發癢,疼痛卻很快的減輕了。

  竹生把剩下的碎渣倒回瓶中收起,告訴阿城:「照顧好他。我去追翎娘。」

  說罷,便翻身上馬。

  男孩坐在馬上,只看到竹生蹲在地上鼓搗了什麼,隨後就不管那兩個人了,翻身上馬。他身體僵硬,惴惴的跟著竹生一起追著馬蹄痕跡。

  身後,還能聽到那少年的哭聲。絕望之後遇到一絲希望,他捶地痛哭,哭自己的無力和無能。

  竹生疾馳片刻,忽然勒馬。男孩這次稍稍有些準備,抓著馬鬃,沒向後倒。身後的人已經跳下馬去。這回又遇到什麼?

  他舉著火把俯身看去。地上,有孩童屍身。

  竹生僵硬的將那孩子翻過來。那張臉還帶著嬰兒肥,明明五六歲的小豆丁,說話卻像個夫子般老成。相處時間短暫,卻是個沉默卻可愛的孩子。正是范大先生家的小童。

  可愛的小童被馬蹄踏得腸穿肚爛,死相可怖。

  男孩看到了那少女咬牙。他不知道曾經做過母親的女人,都最見不得孩子受痛受苦。遑論是這樣的慘死。

  竹生蹲下去抱起小童屍身,不嫌泥土血肉汙髒,將小童抱在懷裡,以手合上了他的眼。

  馬上男孩眨著眼看她。

  她轉身抱著小童朝樹後去了,再轉出來,懷裡已經沒了小童屍身。她敏捷翻身上馬,一踢馬肚,健馬又疾馳起來。

  竹生追著馬蹄痕跡,地勢漸漸上升。

  此地沒有險峻高山,卻多丘陵。山矮而平緩。山道盤卷,拐了幾個彎之後。男孩突然開口:「姐姐你看!」

  竹生抬頭,此處已經可見山頂,有一山寨,點點火光,都是照明的火把。

  「姐姐,」男孩瑟縮道,「我、我害怕,我能不能在這兒等你?」

  竹生沒說什麼,放他下馬。他指著一棵數人合圍的老樹道:「我在那裡等你啊。」說罷,跑到樹後藏起來了。

  竹生一人單騎,向山頂衝去!

  離寨門還遠,已經有一排箭矢疾射過來。

  竹生騰空躍起,可憐那健馬被射成了刺蝟,倒地不起。竹生落地。

  寨門守衛收到了警報,急調弓手來防。不料第一輪遠射竟沒中。黑夜中,眼看這那個矮小的身形,拖著一柄長長的碧玉似的刀,朝著寨門飛快靠近!那刀在地上拖起一串火星兒四濺。

  「放箭!」寨門守衛舉起手,猛的揮下。

  第二輪箭矢疾射過來。竹生再次騰空躍起。這次,她用了全力。

  寨門其實也不過只有兩層樓高,上面的人呆呆抬頭望著那個身影。

  碧光閃動!竹生在高高空中,雙手持刀,猛地劈下!

  原木的厚重寨門,「轟」的一聲,炸裂了!

  男孩待在老樹處,一直抬頭觀望。

  夜色中隱隱聽到那邊傳來巨響。他惴惴。待看到寨子裡開始著火,他目瞪口呆。

  竹生終究是來得太晚了。被搶來的女人們死了三個。

  一個是孩子被摔死的年輕母親,瘋了一樣的要跟匪徒同歸於盡,最終獨赴黃泉。

  另兩個,一個就是阿城的妹妹巧娘。巧娘比翎娘還大,已經十五歲了,發育得更好。

  她是最早被強拉出去的女子。她無法忍受,險些將一個男人咬斷。那男人發了瘋,抓住她的頭髮,將她的頭往牆上猛撞。巧娘頭骨碎裂而死。

  第三個,就是瑩娘。亦即是范大先生的妻子范毛氏。

  在幾個男人企圖將鮮嫩如花的翎娘強拉出去的時候,毛氏像護崽的母獅一樣攻擊他們。她只是個弱女子,髮簪折斷之後,剩下的武器只有指甲和牙齒。

  她最終惹怒了男人們。那一刀從她一側肩膀斜向下砍,幾乎將她半邊身子砍下來。她倒地而死。

  瑩娘耗盡生命,也沒能保護住翎娘。翎娘到底是失了清白。

  竹生用自己的衣衫裹住她抱著她往外走的時候,她醒了。她看見了竹生身後沖天的火光。竹生的臉在那火光裡映得彷彿沒有生命。

  竹生為十幾個女人而來,卻從寨中帶出來幾十個女人。

  女人們拿著火把到處放火,將這山寨燒成了灰燼,將那些曾經侮辱過她們的男人們,燒成了灰燼。

  她們趕著幾輛車下山。

  在車上,翎娘再次醒來。她被竹生抱在懷裡,柔軟溫暖。

  她問:「父親呢?」

  竹生道:「在山下。」

  她問:「母親呢?」

  竹生道:「在天堂。」

  她問:「巧娘呢?」

  竹生道:「她們在一起。」

  翎娘又問:「翔哥兒呢?」不等竹生回答,翎娘就淚水滾滾,自問自答:「翔哥兒死了。」

  是她不好,她沒有保護好弟弟。

  弟弟是從她懷裡被生生抓出去扔到車下的,她親眼看到他小小的身體被馬蹄踩踏。

  「我也想死。」她說。

  「不。」竹生攏了攏她的頭髮,「你要好好活下去。」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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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8 23:07:22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一章

  車子在彎曲的山路上繞行,到了老樹那裡時,男孩從樹後跑出來,蹦跳著揮手。

  竹生叫停了車子,讓他上車。問道:「臉怎麼了?」

  男孩鼻青臉腫,像被揍過一頓一樣,都看不出相貌了。他道:「我想爬到樹上去,摔下來了。」

  竹生就沒再問。

  幾輛車下了山,竹生憑著記憶,指點方向。到了她記憶中和范大先生分開的地方,卻不見人影。她放開神識一掃,發現那兩個人躲在灌木叢中。

  她便叫女人們揮動火把,提氣丹田,喊道:「范先生!范先生!」她中氣十足,聲音在黑夜中傳得很遠。

  灌木叢中響起了阿城的聲音:「竹生姑娘嗎?」

  悉悉索索的聲音響起,阿城和范大先生相互攙扶著從藏身之地走出來。就看到幾輛大車,幾十個神情麻木的女人。

  那些女人在火燒山寨時如同迴光返照一般,待那股熱力過去之後,又像失去了生命力的木偶一般,死氣沉沉。

  阿城一瘸一拐,范大先生則是渾身傷口還未收攏,皮肉尚且綻開著。他的衣衫被劃破數道,破破爛爛掛在身上,被殷虹的血染透,破洞中露出猙獰的傷口,看起來格外可怖。

  火把之下,兩個人一眼就看到了竹生懷中的翎娘。

  翎娘早在竹生提氣喚「范先生」的時候就不敢置信的睜開眼睛。她明明,她明明看到父親和阿城倒於亂刀之下!

  「翎娘……」范大先生伸出手。

  翎娘也伸出手,和父親的手緊緊握在一起,失而復得的喜悅攫住了兩個人。但是立刻,他們都看到了彼此的狼狽。淚水都湧上了眼眶。

  范大先生用力握了握翎娘的手,道:「活著就好。」

  眼淚在翎娘眼中打轉。

  范大先生問:「瑩娘和巧娘呢?」

  阿城亦問:「翎娘,巧娘呢?」

  翎娘的眼淚就流下來了。

  范大先生看著她,失神道:「瑩娘……瑩娘也……」他呢喃著,突然怔怔的落下眼淚。

  阿城什麼表情都沒有,整張臉麻木著。他的眼淚已經流得太多,再也流不出來了。

  「上車吧。」竹生道。

  便有三個女人下去換了旁的車,給他們空出了足夠的地方。男孩非常有眼色的攙扶兩個人上車。

  「去哪裡?」范大先生問。

  「沒有目的地。」竹生道。「你說吧。」

  范大先生便道:「回宿營地吧,或許還有倖存之人。」

  竹生道:「好。」便指了方向。

  阿城望著前方的黑夜。事發時他和妹妹離開了家人身邊,去同翎娘說話,並不知道家人是否僥倖逃脫。他今日品嘗了絕望的滋味,竟是不敢有期望。

  車子在黑夜中行走,火把的光把眾人長長的影子投在地上。

  到了宿營之地,依然遍地屍體。女人們看到了,卻沒有一個人驚懼尖叫。看得多了,也就習慣了。

  竹生忽然提氣道:「范先生在此,都出來吧。」

  范大先生愕然。

  過了一會兒,黑暗中響起悉悉索索的聲音,有人問:「范大先生嗎?」

  范大先生大喜,道:「是我!還有誰在?」

  聽到了他的聲音,那些人才從草叢、灌木中鑽出來,甚至還有個「死人」從地上爬起來。人數不多,十來個男人,還有個小童,都形容狼狽。

  這些都是范大先生的同鄉。看到還有人生還,范大先生歡喜得眼眶都紅了。眾人見到他,亦是哽咽。

  「還有旁人嗎?」他問。

  大家抹著眼睛道:「沒了,沒再見到旁的人。」

  阿城突然出聲:「二叔,我爹娘呢?」

  被他喚作二叔的人這才看到范大先生身後的侄子,先是大喜,復又大悲,搖搖頭,伸手指了個方向。

  阿城舉著火把跳下車,一瘸一拐的朝那個方向走過去。他的斷腿在回春丸的藥力下已經長上,骨頭卻錯位了,成了瘸腿。

  過了一會兒,黑夜中傳來少年低低的、壓抑的哭聲。

  范大先生沉默了一會兒,轉身對竹生道:「竹生姑娘,這些屍體不能這麼擱著,需收斂了才行。否則,容易招來猛獸。」

  竹生便道:「要埋嗎?」

  范大先生道:「最好焚化。可防疫病,亦能防野獸。血氣太重,埋得淺了,狼一樣能挖出來。」

  竹生便對眾人道:「把屍體堆在一起,燒了。」

  那些成年的男人和女人,都比她高。但當她下達指令的時候,眾人便都照著她的指示動了起來。

  女人們親眼見識過,這個未及笄的少女刀下是如何的冷酷無情。男人們都親歷她以自身換取他們先逃,卻被幾十兵匪包圍。如今,她安然的站在這裡,甚至把被強盜搶走的女人們都搶了回來。

  她的話,沒人敢不聽。

  幾十個人一起動起手來,效率還是很高的。屍體都堆疊在一起。

  阿城父母的屍身,是阿城一瘸一拐親自背負過去的。他的二叔看著自己的侄子,才過了一個晚上,這個孩子就變得讓他幾乎不認識了。

  大火照亮了水邊的土地。

  火熊熊燒著的時候,消失了一會兒的竹生又出現,手裡抱著一個大包袱似的東西,走到了范大先生身邊。

  「令侄。」她把「包袱」遞過去。

  范大先生的身形便凍住了一瞬,過了一會兒,才伸出手接過來。打開看了一眼,復又裹上,抱在懷裡緊緊的抱了一會兒,將他拋進了火裡……

  人們借著火光,收攏了地上散落的行李。值錢的細軟自然早就被搶走了,但這些他們也不得不收攏起來,因為他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他們在行李中找到了乾糧,眾人分著吃了。而後男人們一堆,女人們一堆,都在極度的疲勞下睡著了。

  夜裡竹生醒了。她走到水邊。

  一個女人站在水中,水已經浸過了她的腰。聽到腳步聲,她轉頭。

  兩個人對視了片刻。

  竹生記得這個女人。在寨中,她用刀將一個男人的屍體剁碎了。他殺了我的夫君和孩兒,她說。

  女人看著竹生,過了片刻,眼中露出了被理解的欣慰。她轉回頭,慢慢的往前走。

  竹生一直看著她,看水沒過了她的頭頂,化成一圈圈漣漪。有一串氣泡沖上來,破碎。

  清晨大家醒來,看見竹生靜坐在水邊。一個女人的屍體浮在水塘裡。

  大家也只是沉默了一下,便收斂了那女子,埋在了一棵樹下。

  范大先生過來請教竹生前路何去。竹生看了他一眼,道:「想找個地方,把她們安置了。」她說的「她們」,指的是那些跟著她從山寨裡出來的女人。

  范大先生說:「這裡原不該如此。烏陵王素來愛民惜民,他的名聲,向來很好的。」要不是這樣,他們在大將軍治下熬不住,也不會想到要投到這裡來。

  不用想也知道,這裡肯定是出了什麼變故。但竹生對此並不感興趣。

  「行程先生來定吧。」她說,「我帶著她們跟著你,找到了合適的地方,安置好。大家分道揚鑣。」

  范大先生看著她。

  這是個比翎娘還小的孩子,他想。

  范大先生與男人們商量了一下。他滿腹經綸,見多識廣,男人們願意聽他的。

  「先去朝陽城看看。」范大先生解釋道,「朝陽城是烏陵核心之地,烏陵王王座所在,是烏陵最繁華的城池。我們現在耳目閉塞,沒有足夠的消息,對此地一無所知,沒法作出正確的判斷。還是當先去消息通達的繁華之地才行。」

  竹生道:「先生決定就好,不必與我解釋。」

  她說話的時候,抬頭看他,手上卻沒停。她一直在磨刀。她的身旁,擺了一堆的兵刃。范大先生不知道那些兵刃是從哪裡來的。

  竹生磨完手上這把刀,放在地上,對范大先生道:「叫大家都帶上刀吧。」

  范大先生微微沉默,率先拿起了一柄刀。男人們聽了他的話,都過來取了兵刃帶在身上。會不會用的,帶在身上好歹能嚇唬嚇唬人。或許便能令對方知難而退。

  男人們都拿了兵刃之後,地上依然還有許多刀。竹生看了眼女人們。

  翎娘第一個過來,將一把刀綁在了腰間。而後陸續有一些女人也拿了刀。但依然有女人站著不動,並不覺得自己應該拿刀,或者覺得自己必拿不動刀。

  竹生並未強求。

  男人們在樹林裡找到了竹生早先棄了的馬匹。他們有車,有馬,便省力得多了。范大先生指點方向,一行人上路。

  「先生來過這裡?」竹生問。

  「並未。」范大先生答道。

  「那如何認得道路?」竹生問。

  范大先生答道:「看過輿圖。」

  竹生便點點頭。

  有車有馬,他們行進的速度不慢。臨近午時,發現一個村落。

  走進去,才發現是空村,人都跑光了。有些房子也有火燒的痕跡。但大多房舍還是完好的。

  「烏陵若有變,必不久。」范大先生說。

  他好像什麼都要跟她說一下,但竹生並沒有聽的興趣。她只點點頭。

  村子的人都沒了,房子中卻還留下不少東西。鍋碗瓢盆,大家搜刮出來不少,正解了燃眉之急。甚至在某個人家還找到一缸底米。

  竹生去了村外樹林,放開神識,周圍一草一木都在她掌控中,輕易的就能發現獵物。回來時,便拎了兩隻兔子,還拖著一頭鹿。

  男人們幫著宰殺剝皮,女人們再接手,生火煮飯。

  竹生去井邊取水淨手。

  翎娘過來,拿著不知道從那裡找出來的瓢,幫她舀水。

  她忽然問:「你看到她尋死了是嗎?」

  竹生「嗯」了一聲。

  翎娘顫聲問:「你為何不阻止她?」

  竹生道:「她親人都死了,仇人也死了,無牽無掛,不願再獨活世間。這是一個成年人自己的選擇,我沒有資格干涉別人的人生。」

  翎娘道:「可你告訴我不要死,要好好活。」

  竹生道:「你是孩子。」

  翎娘道:「我比你大。」

  竹生道:「我比你強。」

  翎娘啞然。

  她喃喃道:「你為何和我想的不一樣?」

  竹生道:「你以為我怎樣?」

  翎娘看她,不說話。

  竹生問:「救世主,還是聖母娘娘?」

  翎娘咬唇。

  竹生道:「那種人是不存在的。」

  「可你救了我們。」翎娘道,「為了救我們,你殺了那麼多人。」

  竹生甩甩手:「見到了,不能不管。可也不是就此就負上了責任。她們都是成年人,你自有家長。等尋到合適地方,將她們安置了,我便仁至義盡。」

  翎娘還想說什麼,竹生已經道:「翎娘,我不欠誰的。」

  她當然不欠誰的。實際上,是她們欠了她的恩情。所以欠了恩情的人,反而硬要救命的恩人背負人家不想背負的責任嗎?翎娘意識到了這裡面的邏輯問題。她張張嘴,忽然說不出話來。

  「那麼,」竹生問,「現在還想死嗎?」

  翎娘沉默。

  竹生道:「想輕生的時候,就想想你父親,再想想你母親。你母親為了保護你拼了性命。你若輕易尋死,對得起為你丟命的親娘嗎?」

  翎娘的眼淚就流下來了。

  「她不是我親娘。」她說,「我親娘是父親原配,是她的長姐,她其實……是我親姨母。」

  「我親娘生了我之後就去世了,我不記得她了。外祖父把姨母又許給父親做續弦,我是她養大的。」

  竹生微感意外。

  她頷首道:「親娘也好,姨母也好,你不是她所出,她肯為你而死,可見在她心裡,你便是親生的。對這樣的她,你若不好好活,對得起她嗎?」

  翎娘的眼淚流得更凶了。

  竹生的目光越過她,看向後面。范大先生站在院門口,一直在聽她們的對話。

  翎娘回頭看見她,叫了聲「爹」,忙用袖子抹抹眼睛,走了過去。

  范大先生跟她說:「阿城腿腳不便,你去看看他。」

  翎娘去了。

  范大先生走進院裡。

  竹生已經在屋簷下找到一張小竹椅坐下,取出書來讀。

  她是不太想跟范大先生說話的。從昨夜起,他跟她說話,便帶著請示、解釋,總想引導著讓她來做決定。而她根本無意做這些人的領頭人。

  范大先生也拉過來一張小竹椅,坐在了她身邊。

  「外面有個男孩子,九歲,自稱叫小七。稱是在宿營地被你所救,可是如此?」

  竹生不看他,道:「是。」

  范大先生道:「我從未見過他。」

  竹生終於抬眸。

  范大先生道:「我過目不忘。」

  竹生沉默了一會兒,道:「還是孩子,再看看。」

  范大先生頷首道:「你心中有數就好。」

  竹生點點頭,低頭看書。

  能聽見外院大家忙碌的聲音,這院中卻安靜得落針可聞。

  「竹生姑娘,」范大先生先開口,問道,「你和我們分道揚鑣之後,打算去何處,做何事?」

  竹生目光落在書頁上,漫不經心的道:「沒有目標,想走便走,想停便停。憑我武藝,哪裡不可去?自然要自由自在。」

  「那是想仗刀走天涯,求一時快意了?」范大先生問。

  竹生不置可否:「差不多吧。」

  范大先生便頷首,道:「好吧。」並未再糾纏於這個話題,起身離開。

  竹生閉目入了會兒靜,睜開眼退出,拿樹枝在地上憑著記憶寫下幾個字,而後翻著書在《說文解字》裡查找。

  外院忽然喧嘩了起來。

  竹生收起書,來到外面。卻原來是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之前曾經一同宿營過的女人,竹生從山寨裡搶回來十一個。她們當中,只有兩個人找到了親人,其他女人的家人,都已經沒了。

  那兩個女人中的一個,最是幸運,她的公公、丈夫和孩子,竟然全都活著。昨夜,她抱著小童,喜極而泣。

  今日,她的公公卻想叫她去死。覺得她已經失去了貞潔,還苟活著,有辱他家的門楣。

  翎娘大怒,拔刀衝入他們和她之間,這才喧嘩了起來。

  竹生握著刀柄站在了翎娘身後,那兩個男人才閉上嘴,悻悻而去。女人蹲在地上,抱緊了小童,面色蒼白。翎娘拉著她走了。

  用過飯食之後,竹生和眾人離開了無人的村莊。傍晚他們在野外露營。

  竹生拿著樹枝在地上劃拉的時候,范大先生走過來,看了看,道:「這是『穀神』,這是『玄牝』。」

  竹生吃驚:「先生認得?」

  范大先生道:「這是上古字,沒想到姑娘居然在學習。」研究古字已經算是門深奧的學問,研究上古字,都是如范家這樣的世代以學問傳世的大家之人才會鑽研的學問。范先生其實也很吃驚。

  竹生眼睛發亮,請教道:「敢問先生,何為玄牝之門?『綿綿若存,用之不勤』又是何意?」

  范大先生奇道:「聽著像方士的養生道法?」

  竹生的眼睛更亮了,她道:「正差不多,先生可能為我解惑嗎?」

  范大先生在她身邊坐下,也找了根樹枝在地上劃拉:「穀神不死,是為玄牝,所謂玄牝之門……」

  這一晚的時間在教學中度過。

  竹生想不到,十幾個字組成的句子,范大先生要用上萬字來解讀它。這功法之晦澀難懂,可見一斑。

  她問:「先生對上古字造詣很深呢。很多人學這個嗎?」

  范大先生道:「就我所知,當世不超五人。」

  竹生再次吃驚。

  范大先生道:「我好這個,才會鑽研。偏僻學問而已,於經世濟民,其實無甚大用。」

  用處可大了!竹生心想。

  范大先生反問她:「竹生姑娘卻為何會學習這生僻古字?」

  竹生道:「家中祖傳書籍,涉及上古字體頗多。我學問淺,看不太懂。」

  范大先生肅然起敬:「那必是學術大家了,姑娘可告知我貴家姓氏嗎?」

  竹生道:「我沒有姓氏。」又道:「我家世代隱居,並不出世,先生不必問了。」

  人生在世間,誰會沒個姓氏?竹生不願說,范大先生自也不能強求她。

  只這一下子,這姑娘對他的態度,由刻意的疏離,變得親近了很多。倒是意外之喜。

  翌日清晨,又喧嘩起來。

  那個被家翁逼迫去死的女人,頭天夜裡說去解手,離開了沒再回來。清晨時分,被別人發現用腰帶吊在樹上自盡了。

  翎娘揮著刀要發瘋。

  「是不是你們!是不是你們教小郎那樣說的!你們混蛋!」她眼睛通紅。

  女人的公公和丈夫不承認,卻道:「她早該貞烈一些,受辱前便自裁,最是乾淨。現下雖遲了些,總好過苟活。」

  翎娘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要不是范大先生和阿城一起拽住她,她真要去和那兩個男人拼命。

  眾人挖了坑,把那女人葬了。她的小郎才不過四五歲,一直呆呆的看著,懵懵懂懂。不懂得為什麼娘要躺在坑裡,為什麼別人要用土把她覆蓋。他不懂,他已經永遠的失去了她。

  待到出發,女人們上車,男人們牽馬。

  那女人的公公和丈夫正要去牽馬,一道罡風劃過,巨大聲響過後,地上赫然出現了一道淺溝!正攔在了他們和馬匹之間!

  竹生手握綠刃,涼涼的看著他們。

  兩個人面面相覷,顫巍巍問:「竹、竹生姑娘,你這是何意?」

  不待竹生開口,范大先生已經踏上一步,沉聲道:「我等無法再與爾同行,你們自去吧。」

  「這、這……我們自己在野外,太過兇險。」那丈夫惶然哀求,「竹生姑娘、大先生!還請慈悲,看在孩子還小的份上,莫要趕我們走。」

  范大先生看向竹生。

  竹生道:「若沒有孩子,你們現在已經沒法再同我講話。」

  范大先生看了她一眼。這是她第二次因為孩子而寬恕別人。她自己也不過是個孩子,卻有著母親般的柔軟。

  那兩個男人和懵懂童兒一起被逐出隊伍。他們背著孩子,起初還遠遠綴在後面。但兩條腿怎麼跟四條腿和車輪比。漸漸的,他們就看不見了。

  翎娘抱著她的刀坐在車上。她抱著膝蓋,下巴埋在膝頭。

  「強盜們來的時候,她在取水。她公公丈夫,抱起小郎就跑了。根本沒管她。」她說,「她本不想死的。她怕她死了孩子沒了娘,沒人照顧。」

  可是她的孩子跟她說,你這麼髒了,怎麼還不去死?

  女人的心便寒了。她知道這話是她的公公丈夫教給孩子的,但她更知道她沒有能力消除公公丈夫對孩子的影響。她的孩子,她活下去的支撐,會長成和她公公丈夫一樣的男人。他遲早會視她為恥辱,發自真心的希望她去死。

  她人沒死,心先死了。睡覺前,她跟翎娘說,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而後她藉口去解手,一去不回,選擇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竹生看著路邊,草木蔥蘢。

  路上,他們看見了麥田。莊稼的長勢很好,已經抽了穗。這裡的農業,人能干預的,不過是播種前的翻土、肥地和澆水。待種下後,活不活,就全靠老天了。

  今年風調雨順,莊稼便活得很好。

  「還想死嗎?」竹生問。

  「不想!」翎娘紅著眼睛道。

  「我想像你那樣。」她道,「如何才能像你那樣?」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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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8 23:07:39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二章

  「我自有奇遇,才能如此。你沒法像我一樣。」竹生道。

  翎娘眼中露出失望之色。

  竹生卻接著道:「但你可以變得強於自己現在。」

  翎娘的眼睛又亮了起來。

  竹生道:「你年紀已經太大,學習正經的武功套路已經太晚。但我有些防身格鬥之術,成人亦可修習。雖不能用於對戰,卻可以用於自保。」

  她問:「你可要學?」

  翎娘毫不遲疑的道:「要!」

  「好。」竹生頷首道。

  「我、我也能學嗎?」

  竹生和翎娘一起回頭。說話的人是個鵝蛋臉的女人,生得頭臉整齊,一雙眼睛期盼的看著竹生。

  竹生頷首:「可以。」

  又有女人道:「我……我也想學。」

  跟竹生同車的女人,都想學。這一車上的女人,都是拿了刀的女人。那些個沒拿刀的女人,都很有默契的上了另外的車。物以類聚,人也總是以群居的。

  阿城因為腿腳不便,也在這輛車上。他嘴唇動動,低頭看見自己的瘸腿,黯然的又閉上了嘴。

  這一天他們又找到了一座空的村子。看這村子與村子之間的密度,這裡原也不該如此荒涼不見人煙的。

  他們的人到各個空房子裡去搜刮,竟找出了不少藏起來的糧食。其中功勞最大的便是那個叫小七的男孩,屬他翻出來的糧食最多。

  他那臉還青腫著,都看不出原來眉清目秀的模樣。

  用完晚飯,竹生找了塊空地。她用樹枝削成一截截短棒,分給女人們:「想像這是匕首,是小刀。」

  她自己也拿著木棒做示範。她教給她們的,是在她從前在軍中學到的短刀近身纏殺。

  她給她們講了人體重要血管的大致分佈,然後叫翎娘上前來佯裝攻擊她。隨著翎娘的身形微動,竹生也貼了上去,一進一退間,她手中短棒已經抹過翎娘身上六處重要的血管。

  「你死了。」她收起「匕首」道。

  眾人訝然。

  「再來一次。」竹生道。

  這一次,她把動作放慢,讓她們看清她是如何出刀的。她的動作與她們印象裡的所謂「武功」的大開大合的砍、劈、刺都不一樣,帶著股說不出的奇詭。沒有複雜的招式套路,純在於纏,在於抹,在於削。

  竹生的動作做的非常緩慢,可是當她的「匕首」又一次抹過翎娘身上一處大靜脈的時候,令觀看者無不背生涼意。

  竹生停下來,把最基礎的動作分解,教給她們。糾正了幾次之後,便令她們自己練習。

  她自己則找了個地方,坐下慢慢的翻著《說文解字》。火光跳躍,作為照明的光源來說,並不穩定。她的臂釧裡,其實有好幾盞晶燈。晶燈的光源明亮而穩定,看書會更舒服。但現在還不是拿出來的時候。

  她看了一會兒,起身去找范大先生。

  「先生,」她尊敬的稱呼他,用樹枝在地上寫下一個短句,「這一句該作何解?」

  范大先生看了看,也不賣關子,接過樹枝在地上劃拉起來,給她細細講解……

  不過兩天,竹生對范大先生的態度就全變了。昨日之前,她對他疏離,是因為感知到這男人對她產生了莫名的期盼。他雖沒有如翎娘那樣明著說出來,卻試圖用語言、用行為去影響她引導她暗示她。

  這其實已經稱得上是一種精神操控。如果竹生是個真正的少女,或者哪怕她再多熱血那麼一點點,不那麼冷靜到冷漠,都極有可能順著他的暗示走下去了。

  這就是為什麼她對他會刻意的疏離。

  現在,她對范大先生則是對有知識的人,或者知識自身該有的尊敬。

  范大先生或許也能感受到這一點,所以毫不藏私。

  竹生感謝他這一點。死狐狸給她功法的時候,大概壓根就沒考慮還會出現她「看不懂」的這種情況。

  晚間休息,她選擇一間空屋。這村莊裡的村民似乎都逃亡去了,滿村皆是空屋。旁的人都是幾人一間,她不開口,也沒人會主動跟她一間。

  屋子裡有炕,落滿灰塵。這裡既沒有除塵咒也沒有清靜訣。面對灰塵,也只能將就。好在竹生深山密林也睡得,如今有牆壁擋風,有瓦片遮雨,不比野外露宿強得多了?沒什麼好抱怨的。

  煉陽峰的生活雖然精緻,卻是以她自身化作金絲雀為代價的。這裡縱再艱難,卻自由自在,不束手束腳。

  夜深了,大家似乎都入睡了。

  一支細細的竹管悄悄從窗縫裡伸進來,吹進來一股白煙……過了片刻,那身影悄悄潛入房中。他身材矮小,臉上青腫,正是那個自稱名叫小七的男孩。他在房中轉了一圈,最後踮著腳朝大炕走去。

  竹生閉目熟睡,綠刃就放在身邊。那人小小的手伸出去,握住了綠刃的刀鞘,就準備拿起來。

  綠刃敲擊有金屬之聲,肉眼相看,卻彷彿是以碧玉雕成,一看就是個寶貝,能賣大錢!

  今日裡他的臉腫得不如昨天,有個女人看他的眼神不太對了,大約是認出了他。他已經決定逃跑,只是逃之前,想再撈一筆,因此打上了綠刃的主意。

  小七抓住了刀鞘想要拿起,那刀卻重逾青山。他無聲角力,額角的青筋都凸起來了,那刀依然紋絲不動。

  小七累的呼吸都粗了,心覺有異,俯身湊過去察看。卻不料原來在黑暗中,還有一隻白皙的手。輕輕按在刀鞘上!小七愕然抬眼,黑暗中對上一雙清幽明亮的眼睛。

  小七心中猛地一突,驚嚇之餘,已經拔出腰間匕首,向竹生刺去!

  竹生斜斜出手,鉗住了他手腕,扣住他脈門。小七只覺得手腕一麻,匕首已經捏不住,掉落炕上。緊跟著一股大力鉗住他手臂,將他整個人拽了起來,「砰」的一聲扔在了炕上。

  那明明白皙好看,卻有力如鐵鉗般的手,便鉗住了他的咽喉。

  小七以為自己要死了,眼中不由流露出憤恨不甘!

  竹生卻並沒有殺死小七。她扼住他咽喉,只是問:「你是誰?為何想殺我?」

  小七瞪著她不說話。她稍稍鬆開手。小七想說話,一張嘴,氣流湧入喉中,他頓時止不住的咳嗽起來。

  「我、我沒想殺你!」他辯解道。

  竹生卻道:「你曾有三次想要殺我。」

  小七怔住。

  竹生道:「第一次,在我馬上,你舉著火把,曾起意想將火把戳到我臉上。第二次,你在山上下車,拉動了樹後的警戒繩,令山寨中人知有敵襲,以弓箭射我。第三次,便是剛才。」

  小七眼睛在黑暗中幽幽發亮:「姐姐,你果然都知道!」

  「你要殺了我嗎?」他語氣歡快的道,「我還是個孩子呢!」

  他一路近身,暗中仔細觀察,已經察覺了竹生對孩子的特別寬容。

  竹生的眼睛在黑暗中如兩汪寒潭。她的手陡然收緊!

  小七頓時不能呼吸,他抓著竹生手臂,用力撕扭,毫無用處。不多時,他便臉頰漲得發紫,雙腳亂踢,甚至踢飛了一隻鞋子!他的眼中,終於有了絕望和恐懼。

  竹生放開手。小七像蝦子一樣團起身體,劇烈咳嗽起來。

  「我的確因你是孩子才不殺你。但你若樂於證明自己從根上就已經爛掉,我也樂於趁早結果你的性命,以免你長大再危害旁人。」竹生冷冷道,「放過你,是我一點善念。我不想殺,不是不能殺。你若企圖借我這一點善念為惡,我便讓你知道『不想』和『不能』之間的區別。」

  小七終於明白竹生不是那等迂腐僵化的所謂「正義之士」,終於收了那副有恃無恐,驚懼的看著她。

  「我再問你一次,你是誰,你想幹什麼?」竹生放開了手,道。

  小七捂著喉嚨坐起來,在黑暗中,澀然道:「我什麼都不想幹,我就想活下去。但我……我是寨子裡的人。」

  他看著黑暗中比他大不了幾歲,卻令人畏懼的少女,問:「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竹生從一開始就知道。

  她神識掃過宿營地,一切的一切,纖毫畢現,逃不過她的眼睛。

  那男孩當時和別人一樣在「掃尾」,只是他手中沒拿刀,僅僅是在翻檢那些屍首,察看有無藏著金銀私貨。竹生出現時,他機靈的鑽入一具屍體身下的小溝躲了起來。

  還是孩子,所以竹生當時打算離開,怕自己怒意太盛,克制不住殺了他。他卻不小心弄出了聲響,令竹生改變了主意,把他從溝裡提了出來。

  路上尋到范大先生和阿城,她都沒將他放下,便是怕他會起歹意,傷害他們。彼時范大先生昏迷,阿城受了傷,精疲力竭。這個男孩的衣衫中卻一直藏著匕首。

  他拿著火把,幾次動意想要將火把戳在竹生臉上,最終沒敢。但他在老樹那裡假裝害怕留下,的確是為了牽動樹後暗藏的警戒繩,給山寨報警。

  竹生看著他,微微點頭,道:「我想過,給你三次機會,三次之後,你再為惡,我便要殺你。現在便是第三次。」

  小七的臉色發白。

  竹生卻把他丟到炕桌的另一側:「別吵了大家,先睡覺,明天再說。」

  小七哪裡睡的著,他輾轉反側,偷偷看另一側的竹生,卻見她閉著雙目,呼吸均勻,竟已經睡了。

  他那把匕首,就在炕桌上,他卻再沒有勇氣去拿起。竹生給他的三次機會已經用完,他不敢挑戰她的底線。這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少女火燒了那山寨,他沒見有人能逃出來。

  范大先生一早便被翎娘請到了竹生休息的房中,他匆匆過來,見到房中的小七,炕桌上的匕首,便明白了幾分。

  「他是那山寨的人。」竹生言簡意賅。山寨已經被燒成灰燼,竹生沒有什麼要瞭解的。但范大先生卻可能有許多要問的話,故此才叫他過來。

  范大先生便明白了,點點頭。

  小七的名字其實叫七刀。生了他的女人,便如外間那些女人一樣,是被搶到山寨裡的。後來有了他,也沒人知道到底誰是他的親爹。

  他五六歲的時候,他娘便死了。他從小便在這種環境下求生存,見人就叫爹。那些人覺得樂呵,也不過就是一口飯的事,他便這麼活下來了。跑跑腿幹些雜貨,後來再大些,開始跟著幹「掃尾」的活兒。

  「你們本來是黑松山上的?那為何跑來這裡?」范大先生問。

  「原來的寨子讓官兵給打下來了,大當家的也死了,二當家帶著我們剩下的人才逃到這裡來。」

  「是烏陵王的兵?」

  「烏陵亂了,也不知道是誰的兵。那陣子,打得厲害,大家都在搶地盤。」

  「烏陵為何而亂?」

  「我聽他們說,烏陵王死了,世子跑了,現在是金家管著烏陵。」

  「金家?」

  「烏陵王老婆的娘家。」

  七刀所知信息,不過平日裡聽寨子裡的人閒聊的,七零八落。但依然叫范大先生拼出基本的輪廓。

  烏陵王兩年前便中了風癱在床上。他的繼王妃金氏隔絕了他與世子,令娘家人奪權。亂象自那時便埋下伏筆。一年多前烏陵王薨,王府內鬥以世子敗走逃亡收場。金氏所出幼子稱王,金家控制住了朝陽城。

  世子敗逃恒城,他母家根基在那裡。

  金家掌了朝陽城後,急迫的清理了一批反對者,不料引起反彈。一大批世家脫離朝陽城,投向了恒城,反使世子力量壯大。

  金家拿了兵符,控著軍隊,卻不能服眾。軍中亦有一批將領支持世子,軍隊就此分裂。更有少數桀驁不馴者,覺得亂象生便是機會,趁機自立。乃至烏陵之地,許多小城也開始不服管,停止了上繳稅賦。

  幾方勢力爭奪地盤、人口,這一年多來來回回的就是打仗。徵兵徵得太厲害,很多村子的人都逃跑了。烏陵,便徹底亂了。

  范大先生一隊人,入烏陵之處,很不幸就成了盜匪盤踞之地,才有後來之事。

  范先生沉吟很久,對竹生道:「他所說的,都是一年之前的事。現在形勢不知如何,亦不知道哪裡才是安全之地。我還是想去朝陽城看看。」

  若不是因為那些女子,竹生早便仗刀天涯,說走就走了。去哪裡對她實則無所謂。

  她道:「先生是想找個安定的地方定居嗎?」

  范大先生道:「大傢伙是這麼想的。」

  竹生看著他:「我問的只是先生。」

  范大先生看著她,不語。

  范大先生之所學,權謀政道,經世濟民,所為者,輔佐君王。

  似他們這等人,一生以「輔佐明君」為人生抱負。然若世間無明君,這些人寧可隱居鄉野,也不願屈居庸主之下。

  他這次之所以會舉家遷移,一方面固然是因為天佑大將軍著實沒有治國的才華,他的治下,生存艱難。另一面,卻也正是因為天下大亂之勢已成,各方勢力已經重新洗過幾輪牌,漸趨穩定。

  這等世道,易出梟雄,易現明君。許多避世隱居的家族都紛紛入世,未嘗不是將這天下當作棋盤,準備一展所學。

  信陽范家,當初分了幾支分頭避難,鄉野之地隱居繁衍了兩代人,現在,也是到了該重新入世,擇明主而效時候了。

  可孰料世事比所期更難,若不是遇到竹生,他一家便都要折在兵匪、盜匪手裡。范大先生看著眼前少女,思及這些,唯有苦笑。

  那少女卻遞出橄欖枝。

  「先生若暫時沒有旁的打算,待安置好這些人,可以先跟我走。」竹生道,「當然,我跟先生走也是一樣的。」

  竹生對范大先生的態度,比之兩天前可謂是邁進了一大步。范大先生心知,這是因為她向他請教學問的緣故。

  她正在研究的那個不管是什麼,都顯然是對她極為重要的。

  「我亦正有此意。」他道,「姑娘若是沒有旁的計劃,咱們不妨先一道。」

  兩人便就此先暫時達成了共識。

  「那這孩子……」范大先生問。桌上有匕首,可想而知昨晚必是發生了什麼。

  竹生瞥了一眼站在地上,神情惴惴的七刀。

  「他已經不再有被寬恕的機會。」她道,「再有下次,我便殺了他。」

  范大先生點頭,先行離去。

  七刀長長的籲了口氣。他收起早先那副假裝童稚乖巧的模樣,他真正的模樣,是與年齡不稱的世故早熟。

  「姐姐!」他眼睛發亮,「只要我聽你的話,是不是就可以一直跟著你?」

  竹生不殺他,純粹是前世對於兒童的保護意識使然。並不意味著她就喜歡他。正相反,她能感覺到,他是個狼崽子,有些東西深藏著,骨子裡很難馴服。

  畢竟他這樣經歷的孩子,跟真正普通的孩子,很不一樣。

  她瞥了他一眼,並不給他這種承諾,轉身出去了。

  但她也沒說「不行」,七刀的眼睛,便一直很亮。

  那些女人一大早已經在練習竹生昨晚所授。竹生吃了早飯,又教了她們新動作,而後大家才上路。

  翎娘全身心沉浸在所學的殺人技巧裡,在車上還在揣摩。今天早上她和別人試著對練,一開始十分生澀。來回重複同一個動作十幾遍之後,她終於一「匕首」抹過了對方的小臂。

  那裡有人體的一道重要的靜脈,若劃破,不會像動脈那樣鮮血噴射,但血也會汩汩的流。能極大的削弱對方戰力,若不及時止血,人亦會死。

  還有好幾個女人和翎娘一樣,初時生澀,後來終於找對了節奏和感覺。知道自己也可以要別人的命,那種感受非常奇異。

  男人們看著那些女人在停車休息的時候便抓緊時間不停歇的練習,並不能理解。他們比她們有力氣得多了,面對那些兵痞強盜,不一樣得像受驚的羊群一樣逃竄嗎?且女人們學的那些東西,動作奇怪,也不像是打打殺殺的樣子。

  他們不禁搖頭。

  而另一些女人,亦是不信、不贊同的模樣。

  晚間他們露宿,范大先生將翎娘叫過去,問她學了些什麼。

  翎娘對阿城道:「你來抓我。」

  阿城便去捉翎娘手臂。翎娘手腕一翻,「匕首」便抹過阿城小臂。胳膊肘一擰,「匕首」又抹過阿城肋下。

  范大先生瞳孔微縮。

  許多讀書人都略通岐黃之術,對人體有一定的瞭解。范大先生甚至可以醫治些常見病症。那兩下落在他眼中,已經可以想像出阿城鮮血汩汩湧出的樣子。

  阿城道:「不過兩刀,有那麼厲害?」他不是沒挨過刀,有些不能信。

  翎娘學問比他好,也讀過醫書,不用范大先生開口,她便已給他解釋:「不在幾刀,在挨刀的位置。」她拿著小木棒,輕輕戳了阿城身上幾處位置:「這裡、這裡、這裡還有這裡,都有主血管。這裡我劃你一刀,你就流點血,不會怎樣。但這裡,我劃你一刀,你流的就不是一點血。」

  「爹,怎麼樣?」她問。

  范大先生頷首:「好好學。」

  翎娘點頭。她現在非常期盼能有一柄真正的匕首。她曾經有過一柄巴掌長的小刀,是離家前父親給她的。那些男人來拉她的時候,她拔出了小刀,卻被男人捉住手腕劈手奪了去。

  終是受辱。

  她想,倘若那時她便掌握了這技巧,反手一刀,便能抹開那男人的主靜脈,令他鮮血噴湧,便一時不死,亦能給她反攻或者逃生的機會。

  她自小聰慧,小小年紀便已經讀書破卷,學問比大她好幾歲的阿城還好。

  離了家才知道,盛世的文章,亂世的武功。

  這世道,拿刀的人,比拿書的人強。

  隊伍行了了兩日,七刀臉上青腫漸消,漸漸重現男孩子眉清目秀的模樣。

  那日中午燒飯,他勤快的幫著撿了許多細柴,正幫著添柴,有個女人忽然拔刀就沖他砍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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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8 23:07:56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三章

  旁邊的女人驚叫一聲,七刀反應極快,就地一滾,躲開了那一刀。

  他前兩天就察覺那個女人看他的眼神兒不太對了,一直心存警惕。他從小到大,都是在這樣的警惕中活著,從沒放鬆過。

  他娘死在黑松山上,他們逃到新地方,立起新的山寨之後,新抓來的女人都關在一個地方。他其實沒去看過她們。他不願意看到那些和他娘一樣命運的女人。

  但他總被男人們支使著幹活,在寨子裡跑來跑去,保不齊女人們看見過他。

  那個女人咬牙切齒,神情淒厲,宛如瘋了一般。一擊不中,她唰唰連砍了好幾刀,毫無章法,卻勢如瘋魔。

  七刀其實學過幾招,不是正經武功,都是些陰損下三路的招式。但論起傷人,比正經武功還管用。然而七刀不敢用。

  他心知竹生雖不殺他,在她的心目中,他的地位肯定是比不上這些女人的。她為了這些女人,隻身一人闖進山寨,把寨子都燒成了灰燼。而且他隱隱有感覺,竹生一直在等一個可以殺他的理由。他是絕不能給她這個理由的!

  他衣衫裡藏著匕首,也不敢用。只得東滾西躲,閃避得好不狼狽。

  「噹」的一聲,女人的刀被刀鞘架住。

  綠刃的刀鞘。

  竹生擋在了七刀的身前,比起來,她只比他高一頭。但七刀此時滾在地上,就感覺她格外的高大。

  「他是他們的人!」女人尖叫,「他跟他們是一夥的!」

  「我知道。」竹生說。

  「你知道?」女人胸脯起伏,喘著氣,盯著竹生道,「那你為什麼不殺了他?」

  「他還是孩子。」竹生道,「我給他一次從新做人的機會。」

  女人尖叫:「你為什麼要給他機會!他是盜匪同夥!!」

  此話一出,不分男女,眾人看七刀的眼神兒都不對了。

  竹生言簡意賅的重複:「因為他還是孩子。」

  「憑什麼!」女人大喊,「那誰給我們機會!誰給我相公機會!我們好好的種地,本分做人!他們來了!殺了我相公!殺了我公婆!殺了我小叔!燒了我的家!日日糟蹋我!誰來給我機會!」

  竹生看著她道:「你若曾親眼見過他為惡,可以告訴我,我現在就可以殺了他。」

  七刀仰頭看著竹生的背影,那窈窕身影在他眼中,像一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的手指摳進了泥土裡。

  女人大聲道:「我見過他給那些人提水!他還管他們叫爹!」

  竹生道:「這不是為惡,不足以讓我殺他。還有嗎?」

  女人聲音尖利:「他是個小土匪!這還不夠嗎!」

  「不夠。」竹生道。「他沒法選擇出身。他的母親和你一樣是搶來的女人,他就出生在土匪窩,這不是他能選擇的。」

  「他就不該出生!他就該去死!」女人尖叫,「他的娘為什麼要生出他來!她就該掐死他!她下賤!她給那些人生孩子!她——」

  七刀發出一聲怒吼!爬起來一頭撞向那個女人胸口!

  女人猝不及防,被撞得向後趔趄倒去。

  「打死你——!」七刀壓在她身上,大吼著揮拳。

  眾人驚呼。

  但他沒打到那個女人。竹生拽著他衣領,就給他拖了回來。七刀被一股大力向後拖著,身不由己,雙腳猶自亂踢,想踢死那個女人。

  「打死你!我打死你!」他惡狠狠的叫著,眼睛通紅。

  女人的小腿挨了一腳,她大聲痛叫,喊道:「你看!你們看!他要殺我!」

  竹生拽住七刀的領子,看著那女人,道:「那是因為,你侮辱了一個和你有同樣經歷,比你更可憐的女人。你還活著,她已經死了。」

  她掃視一圈,對那些女人道:「你們有誰看到過他作惡,可以告訴我。」

  女人中有一個,微微動了動唇,卻什麼也沒說。

  這麼一鬧,她也想起來她也見過七刀。一個男人指派他幹些粗重的活,他沒幹好,被男人一腳踢飛出去。臉先著地,鼻血嘩嘩流進嘴裡,還笑著謝那「爹」腳下留情。

  「如果有,可以隨時告訴我。」竹生道,「如果沒有,我不會殺他。也不會讓別人在我面前殺他。」

  她說完,拽著七刀的領子走了。留下那女人,在眾人低聲的安慰中,怨恨的看著她的背影。

  七刀比她矮一頭,被她提著領子,完全身不由己,形容十分狼狽。

  竹生拖著他進了樹林,遠離眾人,放開了他的脖領子。七刀眼睛猶自通紅,胸口還起伏未平。

  「你親爹是誰?」她問他。

  七刀先不解,後乍然背後生寒!他發熱的腦袋陡然便冷靜了下來。

  「不知道!」他後背生出冷汗,「他們都睡我娘!誰也不知道我是誰的種!我管他們都叫爹,他們會笑,我就能少挨點打!」

  他詛咒說:「他們害死了我娘!他們都該死!」

  竹生看著他,過了一會兒,問:「殺過人嗎?」

  七刀立即道:「沒有!」

  竹生只看著他,不說話。她的手握住了刀柄。

  七刀牙關打戰,承認:「殺過。」

  「踢死了我娘的那個人,他喝醉了,我用枕頭壓在他臉上,然後坐在枕頭上,把他壓死了。」他說,「然後我把他嘔吐的髒東西都塞回到他嘴巴鼻子裡,他們就都以為他是被自己吐出來的東西堵死的。這樣的情況,以前寨子裡就有過。誰也……沒疑心我……」

  竹生問:「什麼時候的事?」

  七刀道:「兩年前。」

  兩年前,他七歲,靠臂力不足以讓一個成年男人窒息,還得加上體重。

  這是一匹真正的小狼崽子,野生的。

  竹生一直看著他不說話。

  七刀兩股戰戰,冷汗直流。

  過了許久,才聽她道:「離那些女人遠一點。」然後,她轉身離去。

  七刀站在那裡,渾身猶如虛脫。

  他其實甚至不記得生他的那個女人的臉長什麼樣子了。他不想忘記,可那時他還小,記憶就是無論如何都留不住。仇人日日相見,所以不會忘記。可一覺睡醒,那個女人的臉就淡去了。

  他對她的記憶就只只記得,男人們拿他取樂,把他圍在中間當成球踢。他回到小屋裡,渾身都疼。那個女人把他摟在懷裡,她的眼淚落在他的傷口上,殺得疼。可她的懷抱,又軟又暖。

  他短短的九年的人生記憶中,只有那麼一點點柔軟。所以當他向那女人揮拳的短短片刻,他的確是不怕死的。

  只是他沒有自己想的那麼勇敢無畏,當他冷靜下來之後,面對那個怪物一般的少女,死亡的恐懼攫住了他。他就差指天咒地的告訴她,他和她之間真的沒有殺父之仇。

  竹生手握刀柄的模樣,成了他一生的心理陰影。

  吃過午飯,竹生教授女人們纏殺格鬥的時候,那個女人沒有再來。她本是最早拿起刀的女人之一。而後出發,她也沒再坐竹生的那輛車,去了後面的車上。

  竹生也沒有坐車,她騎了馬。

  范大先生牽著馬,看到翎娘神情懨懨。他過去摸了摸她的頭。她抬眼看了眼父親,什麼也沒說。

  七刀原本是和女人們一起坐在車上的。現下車上沒有了他的位置,所有的女人都冷淡的看著他,用目光表達了對他的拒絕。

  男人們也對他視而不見。他們的親人都因盜匪而死,沒人會喜歡他這個小狼崽子。

  還有幾匹閑著的馬,但他以前最多只單獨騎過驢。馬太高了,跑得太快,他還駕馭不了。山寨裡並沒有人會好心到教他騎馬。

  他站在地上,顯得格外的矮小,求救般的看向竹生。

  竹生看著他,卻沒有動。

  七刀有一些絕望。

  范大先生走過去抱起他,把他舉上了馬,而後自己翻身上馬,將他摟在身前。

  「她很會殺人。」范大先生在他耳邊低聲說,「而且她是女人,所以她一定也痛恨那些對女人施暴的男人。所以,別給她殺你的理由。」

  七刀狠狠抹抹眼睛,重重的「嗯」了一聲。

  這一天,他們終於找到了一座有人煙的村子。他們靠近的時候,村裡的男人拿著刀棒,警惕的看著他們。

  范大先生上前與他們交涉。他雖布衣裋褐,卻有種讓人信服的氣度,談吐上一聽就知道是讀書人。世道雖亂,人們對讀書人,普遍還是有一種尊敬的。

  而後他們成功借宿。

  晚間翎娘來尋他。「我就是想不通。」她悶悶的說。

  「古時兩部交戰,尚不斬殺矮於車輪者。她行事,大抵便是此意。」范大先生道。

  翎娘道:「她明明也討厭那小子。」

  范大先生微歎:「何止是討厭。」

  翎娘微愕。

  范大先生道:「她一直想殺他。」

  翎娘道:「那她……」

  「可貴之處便在於此。」范大先生道,「她有能力殺一個她想殺的人,可是她不殺。」

  翎娘目光變幻,過了片刻,垂首:「兒受教。」

  范大先生欣慰點頭,道:「時候不早了,早些歇了吧。」

  翎娘便回去了。他們的人分開了借宿在村民家中,她和竹生、范大先生、阿城,還有幾個女人一起,住在村長家。這裡不像荒廢的空村落那樣房屋寬綽。她們幾個女的,都和竹生睡一個屋,擠一個炕。

  翎娘離開沒一會兒,又回來了。

  「她叫把這個給你。」她手裡拿著沉甸甸一個錦囊。

  范大先生解開一看,沉甸甸的一袋銀子。他就有些發怔。

  「翎娘,她告訴過你她的年歲嗎?」范大先生忽然問。

  翎娘正意外那些銀兩,聞言道:「她說她是夏日裡的生辰,現在算是滿了十三了。」

  「她可有說過家裡情況?」

  翎娘搖頭:「她從來不說。她口風很嚴。」

  翎娘回去,范大先生和阿城歇下。他翻來覆去的睡不著。

  才十三……如何練就一身驚人武功?如何就能做到恪守底線?這二者還可以說是天降奇才,又如何連金銀瑣事都能想得到?縝密細心得像行走世間多年的老江湖。

  明明是個才出山,對外界一無所知缺乏常識的小姑娘啊。

  第二日早飯同村長一起用了,而後取出些銀兩以充他們這一夥人的借宿之資。村長代大家收了。

  而後本該就收拾行裝上路了,沒想到卻沒走成。

  「晴娘要留下。」翎娘說。

  晴娘就是那個一心想殺了七刀的人。她昨夜宿在一戶村民家中,那家的娘子得知她夫家人都死了,是個寡婦,不由動了心。

  這個村子裡大多數人家都同族同姓,過往婚配,都是與別的村子間進行。這兩年,世道一亂,連婚配都變得艱難了。村裡光棍漢、鰥夫好幾個。傍晚他們見到這支隊伍裡女人眾多,就看得眼睛都綠了。

  那家的娘子牽線,一大早,晴娘就見了三個男人,取中了一個。

  范大先生和翎娘是來問竹生的意思的。竹生道:「她的人生,她自己選擇。不必問我。」

  誰知道想留下的不止晴娘一個。晴娘自己取中了一人,而後說動了一些女子,也讓那家的娘子牽線,相看。最後想要留下的人,包括晴娘在內共有七個。

  村長也沒想到留這些人借宿還會有這等好事。村子裡娶不著媳婦的青壯男子太多,總是個不安定的因素。現下這個難題一舉解決了,只高興得村長合不攏嘴。恨不得再多有幾個女人留下。

  人生各有道路。

  范大先生一行,拖到吃過午飯才出發。那些女子都站在村口送他們。只有晴娘沒出來。

  走了七個人,足足空出來一輛車。隊伍便重新調整了一下,把阿城和七刀都安置到一輛車上,范大先生也改為坐車。竹生便也上了那輛車。唯有翎娘不願與七刀同車,與別的女子共乘一車。

  同乘一車,竹生便有大把的時間向范大先生請教。

  這個少女對大多數事情都不關心,不在意。比如當下時局,比如那些女子。卻唯獨對她正在鑽研的這個東西格外投入。

  范大先生便打疊起精神,與她細細的解說。末了,他道:「如現在這般,你一句一句的問,我看不到全篇,終究是有些偏離的。」

  竹生想了想,道:「待到了安定地方,我默與先生。」

  晴娘帶著幾個女子嫁人的事,給隊伍帶來了一些影響。

  這些女子初出匪窩,個個淒涼麻木,完全就是「活著」的狀態。及至後來,才慢慢緩過來一些人氣兒。

  她們依附在竹生的保護之下,前路未知,內心縱然惶惶,也無甚長遠計劃。及至晴娘等人嫁人,這些人的心才有些活了過來。

  沒幾天,隊伍裡就成就了好幾對。失了家小的鰥夫,沒有依靠的弱女,兩下裡一相合,便湊在一起。也沒個儀式規矩,純是個搭夥過日子的意思。

  更有幾人將目標放在了范大先生身上。於是吃飯、歇息時,突然便多了好幾雙柔荑幫他端水端飯,還搶著洗他的衣服。

  及至那幾對已成事,范大先生還依然淡淡,待她們只是有禮卻並不親近,那幾人才熄了心思。

  只有翎娘和與她相好的幾個女子,沒生出什麼旁的心思,堅定不移的跟著竹生學習纏殺格鬥之術。

  每每她們兩兩對練之時,阿城就羨慕的望著她們。空空的兩手,無意識的就跟著她們的動作比劃。

  七刀便說:「你想學,便去學。又無人阻你。」他就不一樣,稍稍靠近,那些女人便會露出厭惡的目光。

  阿城一直不跟他說話。他父母妹妹都死於盜匪之手,縱大先生和翎娘說話時他都在旁邊聽著,也始終無法化解心中這份恨與憎。

  但他腿腳不便,便擋不住七刀跑前跑後,幫他取水,扶他上下車等等。他年紀雖小,照顧人,或者說,伺候人,倒是一把好手。

  阿城心裡把他當成匪徒一夥,總覺得接受他便是對不住父母妹妹。可看這個小矮子跑上跑下麻利的樣子,也隱約可窺見這個九歲的孩子過得是什麼樣的生活。這就讓阿城內心煩躁。

  孰料七刀卻跟他說:「我幫你去問問她,看有沒有你能練的?」

  阿城只當他說笑,不料他竟真的大膽的跑去跟竹生說:「瘸子也想學武。姐姐要有他能練的,教教他吧。」

  竹生盯著他。過了一會兒,道:「沒有。」

  七刀就很失望的回來了,看著阿城,表情為難。

  阿城又氣又惱!又不是他讓他去跟竹生這麼說的!根本是他自作主張,偏又帶回一個這麼令人失望難受的結果。

  他跑去跟他家先生抱怨。范大先生微訝,叫了七刀到跟前,問他:「你怎麼有膽去向她提要求?」

  七刀道:「提便提了。她頂多不答應,不會殺我。」

  「晴娘叫她殺我,不合她的規矩,她便不殺。」他說,「她救了晴娘,晴娘卻怨恨她,她也不在意。」

  男孩彷彿自言自語一般道:「她的心很硬,也很軟。」

  范大先生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阿城生了兩日悶氣。下車解手時,七刀扶他,他甩開了七刀的手。回來登車時,七刀又扶他,他丟開手,氣惱的瞪了他一眼。

  七刀只無謂的聳聳肩。

  及至七刀也去解手,阿城追過去,終於開口與他說話:「我們待你這樣,你就別裝著不介意了。看著叫人堵心。」

  七刀詫異:「哪樣?」

  阿城生氣:「根本沒人搭理你啊。」所有人都在排斥、孤立七刀。

  七刀恍然,駭笑:「你們不打我,不罵我,不動不動就踹我,也不叫我幹粗活,還給我吃飽飯。這樣你覺得是對我十分不好?」

  他這些日子十分乖巧,這時忍不住露出幾分尖利刻薄來,挖苦道:「大少爺,你就是好日子過得太多了。」

  阿城家財已失,父母已亡,跟著叔叔依靠著竹生和范大先生,早已經不是什麼富戶少爺了。聞言大怒,新仇舊恨一起上湧,就要追打七刀。

  七刀邊繫褲子邊跑。阿城瘸腿被樹根絆倒,在地上滾了兩滾。七刀又跑回去扶他。

  阿城趁機給他兩拳。第一拳到肉,才覺出那身子乾巴瘦小。第二拳便輕了許多。

  七刀已經好些天沒挨過打,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乍然又遭受這種待遇,不由生氣。腿一勾,抓著阿城的手臂一掄,給他撂倒在地。阿城掙扎起身,坐在地上怒道:「你偷學武功!」

  七刀道:「姐姐教授武功,從不避人,想學就可以學。有什麼偷不偷的。你不學,還不許別人學了?」說完就跑了。

  阿城滾一身土,一瘸一拐的回到車上。翎娘問他怎麼了,他沒臉說被個九歲的毛小子給撂倒了,只說沒事,心裡快氣死了。坐在車上與七刀誰也不理誰。

  范大先生看出端倪,覷個空跟阿城說:「你知道他為何叫七刀?」

  阿城當然不知,道:「匪號吧。」

  范大先生道:「他小時候,匪徒們把他綁在木板上擲飛刀取樂。他中了七刀,沒死。後來旁人便叫他『七刀』。」

  阿城一時失語。

  竹生打了獵物,眾人炙烤了。割肉時,翎娘偏心,割了塊大的給了阿城。

  按規矩,七刀總是最後一個才能取食物的人。他盯著阿城的大塊肉,嫉妒得眼睛發紅。阿城被他盯得如芒刺背,抗不住,奪過他的盤子,把自己的盤子塞給了他。

  七刀顧不得道謝。他的生存智慧教導他,先把肉吃到肚,再說別的。

  翎娘很是氣惱。待阿城再來取食,她就割了小小的一片扔到他盤中。阿城訕訕。

  這隊人路途中又經過了數個村落和一個小鎮,中途陸續有幾個女子留下不走。隊伍的人數減少到二十來人的時候,終於見到了進入烏陵之後的第一座城。

  當然不是朝陽城,只是一座普通的城而已。城牆低矮,並不比那盜匪的山寨木籬圍牆高多少,只勝在是磚石所壘而已。城門出有兵把守,見到可疑者,便要盤問。卻也不查什麼文書了。外面亂成這樣,路引文書之類,早就名存實亡。

  他們這一行人女眷多,男人少,沒怎麼盤問就進去了。尋了間客棧,包了間院子,二十來人便擠在一間院子裡,全住下了。

  竹生破天荒的主動喚了七刀。

  七刀受寵若驚。待聽聞是讓他跟著出門,立刻麻利的去給竹生牽馬。兩個人便出門了。

  待得回來時,七刀身後背的手中提的,都是包袱。不僅陪著竹生購物當小跟班,鞍前馬後,還陪著她去找了一名正骨大夫。

  竹生領著大夫來看阿城:「就是他,大夫看看,是不是長歪了?若是,敲斷了重新接吧。」

  於是傍晚時,眾人聽見了阿城的慘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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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8 23:08:11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四章

  竹生在用一塊軟布輕輕的擦拭綠刃。和凡兵不同,綠刃並不需要時時打磨。

  在煉陽峰,綠刃於她,猶如博古架上的一件擺設。她雖深愛,卻沒有用武之地。直到到了這裡,綠刃才開始真正發揮出它的使用價值。

  每當綠刃被她握在手裡,又見了一次血,她和它之間,便又有了一層更深的相互理解。

  她很想再更深入的去理解它,奈何她和它之間,總有一層隔閡。她知道,那是沖昕的神識。綠刃是沖昕煉化,就如同灰灰被沖昕馴服一般。這讓她心生不甘,卻無可奈何。因為煉化,除了神識,還需要靈力。

  除非有一天,她有了靈力,能獨自煉化綠刃,徹底消除沖昕留下的神識,否則她和綠刃之間,就只能一直隔著一個沖昕。

  「倉啷」一聲,竹生將綠刃收還入鞘。她盤膝趺坐,入靜自觀。

  祖竅裡,灰灰的狼形圖騰還在,已經完全暗了,看起來像斷了電的霓虹燈,也早就感受不到任何灰灰的意識。但,的確還在。大約灰灰的確就如他所說的,留著這個契約,權作個念想。

  現在祖竅裡能發光的,是狐狸給她的功法。她把手伸入那團光中,功法便化作卷軸展開。

  每一次,她都會先讚歎一下那字跡。遒勁有力,氣勢磅礡。若是寫在紙上,那鋒芒肯定已經力透紙背了。

  從第一個字開始,她嘴唇微動,開始默讀。她已經默讀了許多許多遍,差不多可以背下來了。然而想要完全理解,卻還是太難。很多東西雲山霧繞的,簡直不知所云。

  竹生不知道這是因為她沒有古文功底,還是因為妖道有別於人修的道法。如果是後者,她沒有辦法。如果是前者……很幸運,她遇到了范大先生。

  她在這裡本來也就沒有必須要去的地方和一定要做的事。無論范大先生想去哪裡,她都可以跟著。她和他之間現在是一種互惠互利的相處模式,他為她解讀功法,她護衛他和他的人安全。

  過了片刻,她退出入靜狀態,在桌上鋪開紙筆,慢慢的將那功法默寫出來。范大先生說,不通讀全文,恐解讀有偏差。這是有道理的。

  也無所謂洩密。這個妖族功法,狐狸說,須得像他們妖族一樣無靈竅卻有神識。她這個完全符合條件的人都尚且無法開始修煉,這裡的凡人就是拿到這功法,也毫無意義。

  想到那隻狐狸……竹生的內心平靜無波。如果不具有報仇的能力,還要反復的把那仇恨拿出來咀嚼,遲早會讓自己瘋狂。她不想學晴娘。

  廂房裡有了響動,竹生神識掃過去,阿城醒過來了,正在齜牙咧嘴的呼痛。

  那時候背著他先生,拖著條斷腿在地上一邊哭一邊爬,沒看見他喊痛。竹生忍不住嘴角勾起。

  這鄉下富戶少爺出身的男孩子,資質不高,起碼看起來就沒有翎娘頭腦聰慧,身子板看著也普通,習武也大約不會有大成。

  但竹生一直挺喜歡他。從看到他在地上爬行,哭得眼淚鼻涕卻依然不肯放下已經差不多要死了的范先生的時候,她就喜歡這個孩子。

  她暫時擱筆,起身倒了杯茶。將之前剩下的回春丹的渣渣捏碎成粉末混了進去,晃了兩晃。

  阿城當然不知道竹生喜歡他。

  他就沒跟竹生說過幾句話。不,實際上是竹生就沒跟他說過幾句話。他內心裡對竹生很是敬畏,也非常感激。雖然他爹娘妹妹都死了,但這是盜匪的責任。沒有竹生,很可能他也要追著爹娘妹妹一起去了。

  就算幸運不死,他一個斷了腿、也沒吃過什麼大苦的人,又要怎麼活下去。現在想想,都覺得當時是那麼的惶然恐懼。

  幸好那時,竹生出現了。她餵給他和先生不知道什麼神奇的藥。先生就差最後一口氣了,居然就活了過來。他呢,他就沒見過腿骨斷了的人,才一兩天就可以下地行走的。雖然他瘸了,但那是因為當時太過急迫,沒有時間正骨,斷骨長歪了的緣故。

  只是沒想到,那讓人敬畏的可怕小姑娘,會眼睛也不眨的直接用刀鞘敲斷他的腿!

  媽呀!他就是再尊敬她感激她,都差點要罵娘。後來後頸一麻,他就眼前一黑,直接昏過去了。醒過來,翎娘和七刀在身邊照顧他。聽他們說,竹生姑娘一手刀劈在他後頸,把他打昏了。

  他是該感激她呢,還是該感激她呢,還是該感激她呢?

  ……

  啊!還是好想罵娘啊!

  疼死個人啦!

  腦袋裡正用些十分不敬的詞匯問候竹生,竹生端著個茶杯,推門而入。阿城頓時寒毛直豎!

  那可怕的小姑娘一臉冷漠,將一杯水舉到他面前,命令他道:「把這個喝了。」

  就是毒藥也得喝!阿城毫不猶豫的接過來咕咚咕咚就灌下去了。熟悉的感覺出現了,疼痛很快就消退了,斷骨處開始癢。就像那天一樣。

  阿城盯著那空空的茶杯,抬眼看了竹生一眼。

  竹生眉峰微挑。阿城趕緊移開視線,道:「多謝。」

  竹生頷首,道:「好好休息,不要亂動。我們會在這邊多待幾天,你正好養傷。」

  竹生還是第一次跟阿城說這麼多的話,這麼長的句子,阿城頓時受寵若驚,小雞啄米般的點頭:「好,好的!」

  阿城不過才十七歲,圓圓臉龐,眉目端正,面相憨厚,面對她好像總是很緊張的樣子。竹生老阿姨心態,覺得他可愛,忍不住上手摸了摸他的頭。然後想起來,自己這身體,才不過十三歲的樣子。

  頓時微感尷尬,收了手,轉頭對七刀道:「他不方便,你照顧一下他。」

  七刀立刻應是。

  面對七刀,竹生的情緒就要淡漠得多了。

  范大先生對七刀說,她是女人,所以必然會厭惡那些對女人施暴的男人。范大先生不知道,竹生不僅僅是女人,還是個和那些女人一樣有過不堪遭遇的女人。

  她可以控制住自己不遷怒,不濫殺。但是想讓她如喜歡阿城那樣喜歡七刀,她沒那種聖母屬性。

  她又問翎娘:「先生呢?」

  翎娘道:「還沒回呢。」

  竹生帶著七刀出門,范大先生也帶著幾個人出門了。那幾個人倒是先回來了,採買了些米糧和日用品。天色都要徹底黑了,范大先生卻還沒回來。

  竹生便點點頭,回房間去了。

  她走的淡然,可苦了阿城。

  可怕少女眼神詭異的拍他的頭頂是什麼意思?是想暗示他什麼嗎?有什麼事是不能明說的嗎?阿城快把腦袋都想破了!

  阿城其實不是笨人,只是翎娘是讀書格外有靈性的孩子,范大先生更是博學鴻儒,在他們身邊,他便被比得笨了。

  阿城的眼光就落在桌子上那隻杯子上了。他百分之百肯定,竹生在那杯水裡放了跟那天一樣的藥。那個藥,那個藥……阿城就想到了懷璧其罪。

  原來如此!

  放心,他是絕不會亂說的!

  范大先生在宵禁之前趕回來了。竹生已經歇下了,第二日他才來敲門。

  竹生地位超然,大家都擠著住宿,只有她一個人獨居一間。沒人對此有異議。

  「形勢不是太好。」范大先生苦笑。「朝陽城現在很亂。金家抄了好幾家,眼下一家獨大。」

  他評道:「原不過是二流世家,借女人上位,根基還不夠深,手腕也不夠圓滑。」

  竹生道:「先生與我說這個作甚。與我無關的。」

  范大先生看著她道:「你就是想仗刀天涯,快意人生,也得找個安定的路線。若一路上淨是之前那種事,你能否做到袖手不管?若管了,你又能做到撤手就走嗎?事情總是一環套著一環,沒完沒了,你是否還能有心情看山看水,快意天涯?」

  竹生難得被噎住,灰溜溜的坐到桌前:「那先生說說吧。」

  范大先生滿意的點點頭,鋪開紙筆。提筆一勾,就在紙上勾出了個大概的輪廓:「這是許國。」

  畫了兩道線,將許國三分,便分別是天佑大將軍、盛公子和此處的烏陵王了。自十多年前大災之後許國便四分五裂,經過了十幾年的重新洗牌,才有了現在三足鼎立的局面。

  「烏陵王乃是皇弟,盛公子乃是皇孫,說起來乃是叔祖侄孫的關係。那一年地動,正逢先皇萬壽,宗室都聚集在舊京,死傷大半。先皇和太子不幸罹難。舊京地裂,西部成山,東部成谷。地泉上湧,積水成湖。從此許國京城,不復存在。」

  竹生愕然。在她瞭解的歷史中,就從未聽說過這麼悲催的皇室,和這麼倒黴的京城。一個國家定都選址,不都是大有講究,要看風水,要請堪輿大師來縝密勘察的嗎?雖然披著神神秘秘的外衣,但這種國家級的堪輿大師,絕對都應該是地理專家,不應該會將一國都城選址在一個地質如此不穩定的地方啊。

  但她想起來,這個地方雖然被稱作「凡人界」,卻其實是被從九寰大陸上,以超越她認知的神奇力量割裂、封印起來的小世界。她對這個世界也還沒有一個完全的、全面的認知,誰知道是否還隱藏著什麼神秘的未知力量呢?

  范大先生繼續講道:「當時倖存下來的宗室,以烏陵王身份最高,烏陵王原有意登基,不意陳王三子亦倖存。陳王原就是先皇諸子中被先太子視為心腹大患的對手。他與他的長子、次子一同遇難,唯有這三子,因為生病,未曾來賀,逃過一劫。這三子名盛,雖是嫡出,卻因為頭上有兩個嫡出的哥哥,原本連個王世子也撈不上的,孰料……」

  竹生白皙的纖手輕輕拍了拍微微張開的嘴巴,硬把一個哈欠咽了下去,道:「先生,能不能講重點?」

  范大先生一噎。

  竹生無辜的道:「這些往事與我毫無關係,先生講講現在的形勢,哪裡比較安定,哪裡比較混亂,讓我以後行走可以儘量規避風險,便可以了。」

  范大先生原就是以這個才引得竹生肯聽的,無奈只能把一肚子要講的故事濃縮成了「總之」兩個字。

  「總之,折騰了十幾年,到今日,許國便勢力三分,各方皆有野心,卻也都不敢貿然稱帝,怕引得另兩方借此結盟,聯手吞併。」

  「現下,烏陵內部又禍起蕭牆。世子敗走恒城,金氏挾烏陵王次子掌住了朝陽城。兩方勢力,大體如此。」

  范大先生說著,在烏陵的地域上畫了一條線,將烏陵之地一分為二。恒城勢力覆蓋了約三分之一的烏陵,朝陽城則控制了餘下的三分之二。

  「這只是理論上來講,實則兩方真正能掌控的地方都沒這麼大。很多地方已經失控,亂象環生。」

  范大先生提筆,在烏陵邊界處畫了個黑點,道:「我們就是從這裡進入烏陵的。」

  竹生沉默了一會兒,發出一聲歎息。范大先生亦默默。

  就這麼不巧,他們進入烏陵的路線,恰好切在了雙方勢力的邊線上。加之那裡又臨近天佑大將軍的地盤,成了一個三不管的混亂地帶。所以那一夥從黑松山敗逃的盜匪才會選擇在那裡紮根,從新起事。

  只能說,運氣不好。因這四個字,許多人喪了命,許多人失去了家人,許多人留下一生難以磨滅的傷痕。

  竹生就忍不住想起了,她那據說是背負著前世功德,卻衰到底兒掉的運氣。

  心底正想哂笑,忽地反應過來,這一次的所謂「運氣不好」,還真跟她無關。運氣不好的,其實是范大先生這些人。而她,從第一天遇到人煙,便與范大先生相遇了。

  這世上對上古字有研究的據說不超過五個人,在她遇到人群的第一天就被她撞到了一個,這等運氣,說起來其實算是很好的了。

  「世子靠的是母族,王次子實則亦是如此。就不知道誰的母族更爭氣了。」范大先生道,「昨日裡打聽到的,也就是這些了。」

  他道:「我還是有意往朝陽城一探,你可願同去?」

  竹生一篇功法解讀尚不足五分之一,自是不能現在就與范大先生分開,便道:「我也無事,與先生同去吧。」又道:「我訂了些東西,要等兩天才能拿到,先生若不急,且在這裡休息盤整兩日再啟程吧。」

  二人遂就近期的行程達成共識。

  待得別人送貨上門,范大先生才知道,竹生所謂訂了些東西,是在鐵匠鋪裡訂制了一些匕首。跟著她學習短刀近身纏殺術的女子,都分到了一柄。

  翎娘得到了匕首,練功練得更勤了。

  竹生在屋中默書功法的時候,神識掃到院子裡嬌小纖細的身影還在那裡一下又一下的比劃著。她忍不住微微一笑。

  待到上床準備休憩時,神識再次掃了一遍,卻發現翎娘已經回房歇息,在院子裡比比劃劃的變成了另一個身材更加矮小之人。

  她以神識注視著這人。他一下又一下的,勤奮的程度並不輸給翎娘。甚至,為了避開翎娘,他還得等她回房之後再悄悄出來練習。

  說句公道話,這些人中,真正算是練武的好料子的,其實就只有七刀。他本就有些粗淺功夫,算是已經啟過蒙的。大約在山寨裡跟著盜匪們,也有熬練筋骨的法子,身體韌帶已經完全拉開,所欠缺者便只是有個師父能夠好好的、系統的教他功夫。

  但竹生完全沒有這種意向。

  七刀雖然在隊伍中表現得機靈、乖巧、有眼色,實則骨子裡自帶著狼性的兇狠。這種兇狠,還能被很好隱藏,能做到這一點的,偏還是個孩子。讓人一想,就後背發涼。

  竹生也知道,這不能怪他。孩子都是白紙,他就生在那土匪窩裡,被潑上了墨,並不是他的錯。

  但她自是不希望這樣的一個成長經歷特殊的孩子再去拿刀。若給了他刀,即便是無人指點,他自己也能長成一匹狼。她因此希望這個孩子最好能永遠不再摸刀,最好就是他連想要摸刀的想法都沒有。

  竹生沒有意識到,自己對七刀的期望,是期望狼變成羊。這等變化,於這等世道,聽起來像笑話。

  隊伍補充了糧食和用品,再度啟程。

  這一次,有一對「夫婦」決定留下。男人本就是泥瓦匠,有一技之長。這兩日他有意出去打聽,也是運氣好,這小城的泥瓦隊前陣子有個泥瓦匠病死了,正有空缺。行首試了試他的手藝,還算滿意,拍板收了他。他燒香敬過祖師爺,算是找到了糊口的行當。

  另有兩個女人也決定留下。她們可以暫時洗衣繡花,或者做些小食來販賣以糊口。

  竹生和范大先生雖然都不會刻薄待人。但這兩個人,一個冷淡疏離,一個博學多才氣度高華。前者讓人畏而遠之,後者讓人難以高攀,自慚形穢。

  一路上雖然主持一切的一直都是范大先生,實則大家心中都明白真正做決策的人,一直都是竹生。范大先生總是會在作出決定之前,去詢問竹生的意思。縱然竹生明確拒絕成為做決定的那個人,范大先生亦能揣摩出她可能會選擇的那個選項,從而據此作出選擇。

  而這個真正能做決定的人,她……自己都還是個孩子。她雖然武功強悍到駭人,但早就明確傳遞給眾人她不會管這些人更多更久的信息。眾人原本對她的期望破滅之後,才後知後覺的回過味來,他們這些人竟然會把未來期許在一個孩子身上,本身就是一件很可笑荒謬的事。

  既然如此,各人自然便要各自打算。這些人離開家鄉,就是想要離開天佑大將軍治下愈來愈嚴酷的生存環境,尋求一個相對安定的地方。

  雖則一入烏陵便遭遇慘事,證明烏陵也並非樂土,但此刻他們身在城池當中,這城牆雖不高,能給人的安全感卻再不相同。一道城牆相隔,城裡城外,便像是兩個世界。在城牆裡面的安定中,這些人會萌生想留下來,想安定下來的念頭,正也是人之常情。

  竹生不喜歡范大先生彙報似的跟她說這些事情。她又不是這些人的爹娘父母,他們想走想留,自是他們自己的事。

  她只說:「贈些金銀給他們。女人多給一些,傍身。銀兩可還夠?」

  「很夠。」范大先生道。隱約察覺到竹生對世情、物價不是很清楚。

  他沒冤枉竹生。竹生前世給那墨綠眼瞳的男人生下他想要的繼承人,他給她的則是尊貴奢侈的生活。錢對她來說就只是一串串數字,不再具有實際的意義。轉生之後,在楊家那是窮到底,根本摸不到金銀,完全是自給自足的小農模式。及至到了沖昕身邊,又是另一種可以隨意刷玉牌「買買買」的生活。

  她一直就沒有機會去深入的瞭解世情。

  這幾天,她也在城裡閑轉,看了看米糧、布料、騾馬的價格。

  她離開長天宗時,誤以為自己要去的地方是俗世凡人的國家,在那裡靈石和金銀可以通兌。以金銀換靈石難,以靈石換金銀卻極其容易。她因此只將手中靈石的一小部分換成了金銀。

  她前世生活的世界,早不以金銀為流通的硬通貨了。而她對金銀的概念,更多是來自電視劇裡「一屜小籠包三兩銀子」這種脫肛情節。於是她也是這兩天隱約意識到,她在長天宗兌的黃金,有點……太多了。

  這個事的根子其實在於,她所謂的「一小部分靈石」是一個相對概念。她不知道沖昕這種四大宗門的金丹道君,不是外界那種散修的金丹能比的。而沖昕即便在長天宗,都不是普通的金丹,他的身家在修真界,也能排在「豪富」的行列裡。

  當然一心追求大道的修真界,也決不可能有什麼財富榜之類的就是了。

  所以當時煉陽峰的楊姬把煉陽峰主的紫玉牌拍在櫃檯上,說要提取最大額度,才驚得執事弟子咋舌。

  這件事,真是一個有點美好的小錯誤。

  造成的直接後果就是,竹生……不差錢。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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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8 23:08:30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五章

  臨出發,竹生騎著馬來到范大先生的車旁,從懷裡掏出一本訂好的冊子遞給他。

  「是什麼?」范大先生道。

  「那個。」竹生言簡意賅。

  范大先生就懂了,翻開來看了看,臉色就難看起來。竹生俯身道:「有什麼問題?」

  范大先生看著她,眼神十分一言難盡,忍了半天,道:「該練練字了……」一筆爛字,慘不忍睹。

  竹生:「……」

  一撥馬頭丟給他一個馬屁股。

  阿城險些笑出聲來,渾身直抖。

  翎娘用帶鞘的匕首敲他:「小心骨頭再長歪。」

  阿城信誓旦旦的道:「這次絕不會!」他心中有數,昨日起便感覺那腿已經和沒斷之前完全一樣了。但他堅定的要為竹生守住靈藥的秘密,便依然綁著夾板,任大家把他抬到車上來。

  他們人變少了,行李變多了,男人們依然大多騎馬,車子上便寬鬆許多。這輛車上,除了范大先生之外,阿城半躺半靠著,翎娘和七刀在一旁照顧他。

  從小城往朝陽城去一路,就安定得多了,畢竟是烏陵腹地。

  路上有村莊城池,亦有正經的驛站,只遇到過一次小股的劫匪,被竹生擊退了。較之之前時時提心吊膽,動輒喪命的日子,已經堪稱安寧。

  行了半月有餘,終於到了朝陽城。

  遠遠的看到那座城,同行之人便都發出感歎之聲,都贊是「雄城」。竹生沒騎馬,一直在車上閉目靜坐,聞言也睜開了眼。

  比起之前路上的兩座小城,朝陽城確實是座大城了。但與竹生從前去過的安平城比,說是「雄城」便有些誇張了。

  安平是長天宗直轄的四大城池之一,那才真正是一座雄城!

  她記得那時沖昕飛劍亦只能降落在城外,她仰頭望去,目測那城牆約有二十層樓高。因其高大,無論是從空中,還是從地上,遠遠望去,第一印象便是「雄壯」。

  竹生其實知道,拿安平城來跟朝陽城比,實在是有失公道了。安平城之所以可見建得如此高大雄偉,自然是因為是修士們以術法輔助修建。朝陽城卻是凡人工匠一磚一石的靠微薄人力修建起來的。

  雖則外面亂了些,烏陵腹地還是依然要檢查文書路引的。這些事有范大先生在,完全無需竹生操心。范大先生在最初的那座小城,便已經使了銀錢辦下來了。

  既是大城,自然人口商業都不是小城能比得了的。甫一入城,便有牙人殷勤上前,介紹客棧、租屋、飯鋪食肆。有苦力只穿著犢鼻褲,腰上纏著麻繩,來問有無活計。和進城的人比起來,這裡的牙人、苦力,顯得格外的多。一撥人進城,便有許多牙人、苦力擁上來爭先恐後的拉客。

  這些事早在路上范大先生便與竹生提起過了,竹生自然是全由范先生做主。范大先生便選了個看起來機靈的牙人幫著尋短期出租的賃屋。那牙人看了看他們人數,又問了問要求,竟直接便將他和竹生領到了城中一處兩進院子裡。

  那院子正正適合這一行人的需求。原也就是短租,范大先生便不費那力再去另看比較了,只與牙人談了談價格。他心思縝密,聽著那價格便覺得虛高。那牙人卻把這院子吹噓得多麼多麼難得,又說他們是多麼走運,碰巧就趕上這院子剛空出來沒兩天。

  竹生毫不留情的拆穿他道:「這條街上還有三間院子都是空房。你若再說,我們便走了。」

  牙人目瞪口呆道:「你、姑娘是如何得知的?」

  竹生一路行來,便以神識掃過,早發現街上空屋不少。她只道:「我是習武之人,耳聰目明。」

  牙人咋舌,連連道「厲害」、「厲害」。愁眉苦臉的,任范大先生將價格削去三分之一。

  竹生瞧得有趣。范大先生滿腹經綸,與之交談,很容易叫人為他的氣度折服。真到衣食住行諸事上,又格外的接地氣,特別務實。

  便與那牙人立好切結書,短租了一個月。又問:「如何街上這許多空屋?」

  生意已經談妥了,牙人便也不藏了,歎道:「自老王去了,金家便不可一世。他們掌著烏陵,很是加了些名目繁多的賦稅。許多人家覺得這裡不好過活,還有很多讀書人覺得……」

  他左右看看,壓低聲音道:「覺得那邊兒……才是正統。你知道讀書人講究最多。要說咱們老百姓,頭上坐著誰不是一樣坐著,只要有口飯吃,哪有那麼大氣性兒。偏他們讀書人氣性大,總要說些大不敬的話來。叫金家狠狠的整治了幾批。餘下的人要麼閉上嘴,要麼……就走了……」

  一切辦妥了,也不過是一個多時辰的事。范大先生與竹生便騎著馬返回大家暫時落腳的食鋪接大家到新住處來。

  一路上,范大先生都很沉默。

  賃的房中家具齊全,他們自有鋪蓋卷,一番收拾打掃,便得住了。竹生甚至無需自己動手,七刀手腳麻利的就給她把屋子打掃乾淨了。她的鋪蓋捲,女人們卻不許他碰。她們給她一起都拾掇好了。

  竹生不管這些瑣事,收拾好了的時候已是傍晚,用了飯她便關上門,脫鞋上了床,盤膝趺坐。

  范大先生拿到功法全本,通讀之後,果然講解起來便順暢多了。這一路上,竹生棄馬乘車,行一路,便聽一路。待到得朝陽城,范大先生已經將那功法解讀了小半了。

  近幾日,竹生已經開始先試著開始修煉最前面的部分。

  她在床上趺坐了兩個時辰,直到接近子時,才洗漱了躺下休息。她最近已經習慣這樣,但到了現在,依然是毫無所獲。她根本感受不到所謂「靈氣」這種東西。

  是狐狸騙她嗎?還是狐狸其實自己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能修妖道?又或者是這凡人界根本沒有靈氣?要不然為什麼這裡根本沒有修士呢?

  竹生思緒紛踏,最後化為一聲歎息,歎息中帶著一絲不甘。

  住在這裡,一日三餐有人料理,又無需趕路。正合了竹生的意。她自從住進來,就壓根未曾出過門。

  與她正相反,范大先生從第二日起,便白日裡都找不見人。

  竹生不關心他有什麼事,也不關心隊伍中旁的人都在做什麼。她幾乎沒出過第二進院子,白日裡不是練功,就是打坐。

  清晨一套刀法演練完畢,收了勢一抬頭,廂房的窗戶敞開著,阿城和七刀,一大一小像兩隻倉鼠一樣眼睛瞪得圓圓的,全神貫注的盯著她看。

  竹生失笑。沖阿城點點頭,提著刀向自己屋中走去,忽地又倒退幾步回來。

  「你的夾板怎麼還沒拆?」她狐疑的問。難道這孩子傻到了感覺不到自己腿傷已經痊癒的地步嗎?

  阿城:「……!!」難道是他誤會了?!

  「應該好的差不多了,覺得沒什麼問題,就拆了吧。」竹生道。大夏天的,那麼厚的木板綁在腿上多難受。

  阿城:「……」好想哭,已經起痱子啦!

  竹生回到房中,身上有汗,很想洗個澡。然而洗澡就得要燒熱水,還得一趟趟的擔水,興師動眾的。竹生便算了。

  她在房中打坐修煉,雖然一直毫無效果,她也從未放棄。想一想,長天宗裡,光是「引氣入體」這一步,便會給弟子好幾年的期限呢,她才修煉了有幾天?哪有這麼早就下定論的。

  靜下心來,便不覺得時間流逝。待睜開眼,能聽到窗外院中,呼呼的刀鋒破風的聲音。

  竹生以為是翎娘,便起身推開了窗扇。孰料外面練刀的,是七刀。

  他提著柄單刀,一招一式的,將一套刀法使將出來。很多動作走形了,破綻百出,但……的確就是竹生之前演練的那一套刀法。

  沒有分解和講解,但靠著肉眼觀看,大腦記憶,能將一套刀法使成這樣……七刀,不練武真的可惜了。

  七刀收勢,眼含期盼的看著她。

  他穿著沒有袖子的小褂,兩條胳膊還細細的,正是男孩子收條躥個的階段,一身小排骨,身體精瘦。

  只是為什麼要對她有期盼呢?

  她很不喜歡這些人總是對她有莫名的期盼。隊伍裡那些人,在她的冷淡中漸漸明白,她根本不會響應他們的任何期盼後,雖然依然敬畏她,卻也不再寄什麼期望在她身上了。

  七刀這個小狼崽子卻怎麼會對她產生期望呢?

  竹生一點也不喜歡這樣。她甚至連姓氏都沒有給自己,就是為了不要羈絆。她不想承擔莫名的責任,不想背負任何人的人生。前世她背了一輩子,已經夠了。

  她把窗扇又輕輕合上,閉緊。

  竹生沒想到阿城這孩子也能有勇氣敲門求教,請求她教他武功。

  這可能跟他的腿有關係。拆下夾板,阿城終於下地走路,他甚至還跳了蹦了。他的腿完全像是從未骨折過的。這種從瘸子從新變回健康人,像是給了他很大的勇氣和自信。他敲了門,期期艾艾的詢問竹生能否教授他刀法。

  他不想學女人們的近身格鬥,他想學的是能與對方對陣的堂堂正正的刀法。

  竹生應了。

  她撿了一套套路簡單,非常實用的刀法教給他。

  七刀去前院廚下剛剛幫完忙。不管女人們需不需要他,樂不樂意他打下手,他總是堅持把一些粗重活計搶著做了。彷彿根本沒看到女人們冷淡的目光一樣。

  他回到後院,看到竹生和阿城一個教,一個學,立即跑回房間取了他的刀來,在阿城旁邊擠了個位置,蹭著學。

  阿城瞪他,他只當看不見。阿城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他眼裡只看著將招式分解的竹生。

  阿城快要氣死了。

  竹生只當七刀不存在,她教的是阿城。阿城資質不高,年紀也大了,沒有底子學起來就有些吃力。

  竹生不得不再一次給他分解講解第三式的時候。七刀已經把三招融會貫通,一柄刀舞得呼呼的了。

  阿城又氣又嫉。晚上睡覺便哼哼著不同七刀說話。

  在朝陽城待了好幾天,偶然聽翎娘說前院的男人們出去逛街,發現此地的物價比小城高了一截,竹生才想起來想問問范大先生手中銀兩可還夠。畢竟這麼一大幫子人,鎮日裡吃喝拉撒的,都是錢。

  不料范大先生忽然變得可以自給自足了。

  他連續幾天不見人影後,再出現在竹生面前,不僅換上了長衫,還修剪了頜下短髭。

  當日竹生初見他,第一印象便是,這個穿裋褐的人若是換上一身長衫,便該是個儒雅文士。如今他換上長衫,雖明明是最最普通的麻衣,卻生生穿出一股子飄逸超然之感。

  「街頭巷尾的信息,也收集得夠了。」范大先生道,「金家膨脹得太厲害,這麼下去,朝陽城必亂。王次子風評不是太好,但我需得親眼看看才能甘心。」

  所謂「王次子」便是已經掌了王印的新烏陵王。但就如那牙人所說,讀書人講究多。范大先生提起他來,依然是以「王次子」指代,而不是稱呼他為「新王」。竹生還奇怪他要怎樣才能「親眼」看看這個王次子,結果人家是在家裡坐等。

  范大先生在坊間放出消息,沒多久忽然便開始有人登門,拜訪求見「信陽范氏」。待這些人與他相見,或清談交流或切磋文章之後,都欣然承認了他是信陽范氏。來拜訪的人就更多了。

  這些人不僅帶著禮物,還給他送錢。

  貌似此間風俗便是這樣。隱居的有名氣的讀書人出現在人前的時候,那些有權有勢的人反而要陪著笑臉送金送銀。那窮得只剩一條褲子穿的讀書人還不見得會收,收了都是給你面子。竹生不是太能理解。

  反正就是那些身著錦衣的人們,帶著金銀來求著穿麻衣的范大先生收。范大先生若是收了,他們就笑逐顏開,顯得十分歡喜欣慰。

  范大先生很快就賺得盆滿缽圓了。

  范大先生就這樣守株待兔了好幾天,終於金家的人出現了。

  一個中年人帶著兩名年輕人,一身錦繡貴氣逼人的登門。「殿下得知信陽范氏後人今到了朝陽城,喜不自勝,還請先生移步,往王府一見。」他笑著道。

  范大先生等了好幾天,終於等到了,然後毫不留情的就以「今日見客過多,身體不適」為由拒絕了。

  第二日那人便又來了,這一次攜了更多的禮物,也更加低眉順眼了,把昨日還有的一些輕狂之氣都收了。范大先生倒也不是非得玩三顧茅廬那一套,見對方受到教訓,便也不再矜持,施施然登車,

  當日他很晚才歸來,先在前院召集了大家說了不短時間的話,才回到後院,稍作洗漱,來見竹生。

  竹生能聞到他身上的酒氣。

  「王府設了晚宴,喝了些酒。」他解釋道。「天下無不散的宴席,我已經與大傢伙說了,一路同行,也到了該分道揚鑣的時候了。」

  「出什麼事了?」竹生問。

  范大先生道:「我擔心金家欲強留我。這幾天我們要隨時準備啟程。」

  竹生道:「人不多的話,我可以帶著你們殺出去。」人太多就難免可能疏漏,顧不過來。

  范大先生微汗:「不到那程度。」

  竹生道:「無所謂,隨你。」

  對事情如何會發展到這樣,她一句也沒問。明白表達了「我不感興趣,你別給我講」的意思。

  范大先生無奈,只得回屋給翎娘、阿城去講。

  「王次子才十七,尚未及冠。王府裡真正當家做主的是金太妃。金家不過二流世家,這兩代人裡也沒什麼叫人眼前一亮的人,不想生個女兒,倒有幾分手腕。只是此等手段,皆是女子後宅爭寵奪權的陰私手段,成不得大器。」

  「父親,王次子如何?」翎娘問。

  范大先生搖頭:「長於婦人之手,眼界狹隘。又與他金氏的表兄弟們不甚和睦——那些金家人也是覺得朝陽城已經姓了金了,鼻孔都朝天開了。現在雖有金太妃壓著,他日朝陽城,必禍起蕭牆。」

  「金太妃是想用我們家的名聲給王次子正名嗎?」

  「正是。世子才是嫡長,又早有世子頭銜。王次子得位不正,倍受士人攻訐。金太妃正愁怎麼給他洗刷名聲,正巧我等來了。」范大先生道,「你等把行李收拾停當,隨時準備啟程。」

  翎娘是他女兒,阿城是他弟子,他和他的二叔也已經決定了要跟著范大先生走。七刀一聲不吭,但一直縮在角落裡旁聽。范大先生也不特意避他。

  三人聞言,皆低頭應是。

  那些人和范大先生一路同行,就是為了躲避兵匪和大將軍的苛捐雜稅,到烏陵尋個安定點的地方定居。於他們看來,朝陽城無疑就是烏陵最安定的地方。

  散夥的事,早就在醞釀了。只是竹生表現得從來不感一點興趣。大家便也不拿這些事來煩她。

  他們到朝陽城的時候,本來就只剩下十來個人。男人們又走了幾個,女人也自己找了出路。

  「隔壁的王婆婆給牽線,春娘、娥娘,都找到人家了。秋娘先寄居在王婆婆家,慢慢找。」

  翎娘自言自語般道:「到最後,遲早都要找個男人嫁了。」

  這便是女人的出路。

  竹生抬眸看她。

  「我不嫁。」翎娘道。

  「你爹怎麼說?」竹生問。

  「爹爹支持我的。」翎娘道,「我們家、我外家,都出過好幾位終身不嫁的姑奶奶。」

  她道:「便是我母親,若不是為了照顧我,早就終身不嫁,在家專心治學了。」

  竹生就想起了那位氣度高華的女子。她與她相處的時間很短,留下的印象卻極深刻。

  提起她來,翎娘的眼圈便紅了。這是她繼母、姨母,於她心中,其實便是親娘。

  「早先,兩家的意思,其實是想讓我母親嫁給我叔叔的。」她給竹生講。「不意叔叔看上嬸嬸,一意求娶,母親便留在家中,一直未嫁。」

  兩姐妹嫁兩兄弟,這等事,小門小戶才有。若是太平年間,信陽范氏,涿州毛家,自然不會做出這等決定。

  但兩家隱居鄉野間,毛家二女慧如明珠,無人可匹配。幸范家有二子,年齡、相貌、學識皆可匹配。條件所限,兩家長輩便有了二女配二子的默契。

  孰料范家長子娶了毛家長女,范家二子卻偶遇一女子,一見鍾情,必要求娶。

  這等事強扭易結苦果,范父只得同意。向毛父致歉,毛父拒不接受:「我有明珠在掌心,珍愛於自家,何故要范兄致歉?」

  默契只是默契,又未曾下過文定交換過信物。毛家的女兒,嫁不嫁都是家中瑰寶,不需要不相干的人為她的不嫁道歉。

  范二也愁此事,跑去找了小毛氏。

  小毛氏道:「你既決定了,便去求娶。男子漢大丈夫,做甚瞻前顧後。」

  范二道:「那你怎麼辦?」

  小毛氏道:「我自在家修我的書,你管我作甚。」

  范二不吭聲,眼含期待的看著她。

  他們四個人從小一起長大,熟稔得不能再熟稔了。小毛氏看著范二飽含期待的眼神兒,忽然醒悟,大怒:「你是想讓我和她共侍一夫?」

  男人在這種事情上,總是有些貪心的。他偶遇美人,一心想娶。卻也放不下小毛氏的蘭心蕙質,志趣相投。便寄希望於小毛氏能容人。

  小毛氏先是擲出了筆,後又砸出了硯。

  范二頂著一頭的墨汁和額角的大包狼狽逃竄。回到家裡,叫他哥撞見,問明了緣由,按在地上臭揍。大毛氏聞聲出來,問明緣由,立刻轉身回房,取了洗衣捶衣的棒槌遞給范大。范二便在床上趴了好幾日才能躺著睡。

  待傷好,便去求娶美人。

  小毛氏便在閨中專心治學。待事情都過去,四人還是常常聚在一起研討學問。范二嬌妻在旁陪伴,每每聽得頭昏腦漲。

  及至後來,大毛氏生翎娘時難產,雖未殞命,卻傷了根本,之後幾年,身體每況愈下。

  待再起不了身,喚了妹妹到床前,與她道:「翎娘是我心頭寶,我只擱不下她。除了你,我再不放心旁的人來照顧她。我走後,家翁必會為哥哥求娶你。你若願嫁最好,哥哥是可托終身之人。你若不願,將翎娘帶在身邊教養。勿使她失怙。」

  小毛氏握住姐姐的手:「有我。」

  大毛氏遂放心而去。

  一如大毛氏所料,她去後,待范大守滿一年,范父為范大求娶小毛氏。

  毛父愛女,心甘情願願意養女兒一輩子,但范大人品可期,遇到這樣的人,毛父也不願女兒錯過。何況還有外孫女的緣故在其中。

  小毛氏在這鄉野地方,已經是老姑娘。鄉野間從來女子早早出嫁,早早生孩子,於這等寧可不嫁也不將就,只在家讀書的,自是無法理解。

  毛父便去問小毛氏的意思。小毛氏道:「問問哥哥可願娶我。他若願,我便嫁。他若不願,將翎娘交於我教養便是了。就隔一道院牆,這麼麻煩作甚。」

  范大聞知,沐浴更衣拜見岳父:「蒙岳父垂青,以欣娘貽我。若幸再得阿瑩,必珍之愛之。」

  毛瑩遂嫁范大,二人志趣相投,琴瑟和鳴。待翎娘亦如親生。

  只生未逢好世道,於這亂世之中,終是一縷香魂散去。

  翎娘道:「我娘親和母親,一直在合力修書,至母親去前,已至收尾處。我現在所學尚淺,還無此學識接手。只有慢慢學,慢慢提高,將來替娘親母親將此書收尾刊行。我這想法,已經跟父親說了,父親亦支持我。所以,我不打算嫁人,我想在父親身邊,專心治學。」

  「只是,在那之前……」她道,「我還得先練好我的刀,叫人再不能欺了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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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范大先生與金太妃之間變得緊張了起來。

  「太妃想要我撰文頌揚王次子至孝至純,禮賢下士。」他說。這便是要用「信陽范氏」的名聲替王次子的品德做背書,鼓吹他以「賢」得位。

  竹生問:「那要怎麼辦?」

  范大先生壓根就沒打算在王次子身上押注,他簡單粗暴的道:「跑。」

  於是他們就跑路了。

  在傍晚時分,城門將要關閉之前,一行人出了城。天黑了便打著火把趕路。不到一個時辰,身後傳來馬蹄聲。

  「先生留步——!」後面的人高喊。

  金家那個中年人帶著兩個年輕人和一隊護衛追了上來。中年人勒馬,責備道:「太妃待先生不薄,先生何故夜奔!」

  竹生一行六人,范大先生親自御車,車上坐著翎娘和七刀。其餘如竹生、阿城、阿城二叔都騎著馬。對面護衛約有二十餘人,個個體格彪悍,然這邊的六個人並無懼色或是緊張。

  范大先生下車,抱拳道:「太妃錯愛,某自感激。只某尚未決定出仕,不忍當面拂卻太妃一片愛惜之意,故才不告而辭。」

  中年人正待說話,身後一個年輕人已經不耐煩道:「父親還與他囉嗦什麼。這人不識抬舉,看不起我們金家,直接綁回去就是了!」

  金家,也就是如此了。范大先生心下微哂。

  中年人略一猶豫,歎道:「先生這是逼我,太妃有命,無論如何,要帶先生回去。只好委屈先生了。」他說完,一眾護衛便拔了刀,頓時一片倉啷之聲。

  范大先生提著衣擺,向後退了一步,道:「莫傷人命。」

  金家子以為這書生怕了,心下鄙夷,正要再說兩句有氣勢的話,范大先生身後卻有一騎提韁上前,回答道:「我有分寸。」

  那騎士體型窈窕,身量卻不足。一張面孔在火把光照下,清豔迤邐。雖然年齒尚幼,卻已經是個美人。范大先生那句「莫傷人命」,原來卻是對她說的。

  金家兩子不由一呆。

  竹生也是無奈,之前兩次事件,她似乎給別人留下了很強的「嗜殺」的印象。然人若不來殺她,不踩她底線,她又何故要殺人。

  沒人想做殺人狂魔的。

  竹生貌美,惹得眾人都忍不住多看她一眼,在心底暗贊。

  竹生卻道:「你們先走。」

  范大先生便登車,一甩韁繩,帶著幾個人就要離去。

  中年人見狀,沉了臉色,手一揮:「帶先生回去!」說罷,也囑咐了一句:「勿要傷了先生家眷。」

  他的一個兒子得令,一夾馬肚,就沖竹生衝了過來。竹生已拔刀。

  范大先生等人聽到身後響起轟然一聲,隨後許多馬匹嘶鳴,聽著瘮人。阿城頻頻回頭。

  過了片刻,夜色中響起馬蹄聲。竹生騎著馬追了上來。

  阿城打量她身上並無濺射的血跡,試探著問:「沒、沒殺人吧?」

  竹生轉頭,森然道:「若不滅口,叫他們知道了我們去向,必成後患,都殺了。」

  阿城駭然。

  阿城的二叔已經不忍看。翎娘捂眼,七刀低頭憋笑。范大先生無語的看著自己這憨厚弟子。

  竹生「噗嗤」一笑。

  阿城這才反應過來被耍了,惱得一路哼哼唧。心下偏又好奇的緊,待尋了宿營之地,終是憋不住去問:「我聽見好大的馬叫聲是怎麼回事?」

  竹生道:「他們人多,一個個來有點麻煩,我削了所有的馬腳。」

  聽著比殺人仁慈多了,但阿城想像了一下那個畫面,忽然胃中食物上湧。

  金家人爬起來,呆呆的看著地上橫在眼前的那條溝。

  那個少女在馬上一刀斬出,便是一道阻了馬匹的橫溝。她一個側翻下馬,單膝點地,一手撐地,又是一刀橫著揮去。眾人只看到綠影一閃,便覺得身體一歪,紛紛跌落在地。沒人送命,只有一人受傷,是跌下馬時被自己的刀劃傷了。

  二十護衛,不戰而敗。直到那少女又翻身上馬離去,眾人還呆呆的。

  「她是什麼人?」中年人被人攙扶著,喃喃道。

  沒人能回答他。大家只記住了那少女的美貌和她那柄又長又闊的綠色的刀。

  范大先生小睡了一覺,睜眼醒來,火堆另一側,竹生還在打坐。他揉了揉眼睛,起身向她走過去。

  竹生睜開了眼睛。

  范大先生道:「可有進展?」

  竹生搖搖頭。

  范大先生道:「我反復研讀,你這功法甚是奇怪。我也讀過幾本養生練氣之法,雖略有不同,但所依之根基都是一樣的。道家講究人體有竅,氣在竅間行。你這功法,卻根本全不相同。」

  竹生心中微動:「你還讀過那樣的功法?」

  「算不得什麼功法,養生練氣的法子罷了。」范大先生道。

  「可有照著練?」竹生問。

  「年輕時候和舍弟一起鑽研過一陣,沒研究什麼結果。舍弟倒是曾說過,他似乎摸到些門道。他說某一日照著書中吐納時,忽然覺得空氣似乎不一樣了。」范大先生道。

  竹生心臟跳得微快,問:「怎麼不一樣了。」

  范大先生卻道:「我當他吹牛,他這傢伙慣會吹噓的,我就沒理他。他一陣子熱度過去,後來也沒再練過。」

  竹生微感失望。

  范大先生捕捉到她這一點情緒,沉吟了一下,道:「那些書原都是我家書庫藏書,我們謄抄來的。據說我高祖極是熱衷此道。他老人家活到九十二才仙去,一直便說是這等養生練氣的法門能延年益壽。曾留下遺命,令范家子弟都要修習。可下面幾代人,再沒誰練出個所以然來。漸漸也就沒人去練了。」

  竹生雙眸深如潭水。

  如果范大先生的高祖修煉的所謂「養生練氣」的法門就是煉氣之術,且能引氣入體,那麼便說明,這個凡人界還是有靈氣存在的。

  只要狐狸沒有騙她,也沒有自己搞錯,那麼她……她相信她遲早能夠踏出那一步!

  范大先生盯著她的眼睛。

  「怎了?」竹生才回過神來。

  「有時候,不看你面孔,便不能相信你才將將十三。」他歎道。

  那雙眼睛裡有著超乎年齡的成熟和沉靜。是要經歷了什麼樣的事情,才能讓一個未及笄的少女擁有這樣深邃的眼睛。

  七刀那個孩子,也是有一雙與年齡不符的成熟的眼睛。而翎娘……想到翎娘,他便心中疼痛。他的阿翎曾經多麼的無憂無慮,天真爛漫,是他這作父親的沒有保護好她。這短短的日子裡,那孩子竟已經有了幾分欣娘的冷靜,瑩娘的血性。

  便是阿城那孩子,看著依然憨厚如往昔,可眼神中也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這些孩子,就像是璞玉,落入這俗世紅塵中打磨。不知道將來是會放出光彩,還是碎作塵埃。

  「還沒問過先生年歲。」竹生才想起來。

  范大先生道:「癡長些歲月,今年該三十有四了。」

  竹生歉意的道:「先生名號呢?」至今,她都還不知道范大先生叫什麼名字。

  范大先生道:「我單名一個深字,字伯常。」

  又是名,又是字的,竹生就茫然了。實在是她出生在鄉野,楊家沒人有字。甚至孩子的名字就以數字為名。到了長天宗,大家又更重道號,對俗世名字不甚在乎。

  又是這樣,范深心想。這個小姑娘懂很多,雖然她常常拒絕聽,但其實她內心明白。但偏偏就有許多日常的常識,她一無所知。

  「稱男子若直稱其名,不太有禮,通常稱字。譬如我,同輩好友,便稱我范伯常,或去掉姓氏,只呼字。」他給她解釋。「又因我在鄉間開塾授課,故大家又都稱我一聲先生。」

  竹生點頭受教。

  范深看著她道:「你就不打算問問我明天將去哪裡?」

  竹生的確是不打算問的。反正她現在還離不開范大先生,他去哪裡,她便只能跟到哪裡。但范深都這樣怨念的問到她鼻尖了,她只能順勢問:「先生打算去哪裡呢?」

  范深道:「恒城。」

  竹生就「嘿」了一聲。

  「……」范深道,「怎了?」

  「先生看不上金太妃和王次子的後宅手段,卻要去投這後宅手段的手下敗將嗎?」

  范深道:「勝敗乃兵家常事,世子總歸是嫡長正統,我不親眼看看,不能下定論。」

  竹生道:「好吧。」

  范深道:「這次不造勢了,悄悄看看就可以。」

  「看過了結果不行呢?」竹生問。

  「……許國境內,就只剩下盛公子了。」范深道。

  這是不全看一遍不甘心了。竹生便道:「好吧。」

  范深道:「一路上,還要有勞你。」

  「互惠互利。」竹生道。

  他們行了半個多月,脫離了朝陽城的勢力範圍。一路上,越遠離朝陽城,治安便愈差。

  托風調雨順的福,今年的糧食倒是豐產,世道雖亂些,也是因為上層權力者的爭奪,老百姓好歹還能填飽肚子。只要能填飽肚子,保住性命,老百姓就基本不會要求更多,很容易便適應現狀。

  有竹生在,一路上遇到過幾撥匪人都被擊退。安全問題倒是不用擔心。

  七刀悄悄的觀察,愈發的明白竹生的行事原則。

  即便對方是匪人,只要對方沒殺人,沒讓她直接看到行惡,她頂多便打傷對方,使對方失去攻擊力,卻不取性命。

  亂世命如草芥,莫說匪人,有時候正統官兵,還會殺良冒功。竹生卻似乎把草芥般的性命看的貴重。但若是踩了她的底線,她又會冷酷無情的將對方肉體消滅。

  七刀暗暗的告誡自己,任何時候,不要去踩竹生的底線。

  愈是靠近恒城,范深便愈是失望。

  恒城在大力增兵,顯是有反攻之意。但朝陽城所控,無論是百姓人口,還是地盤面積,抑或是軍隊數量,都倍於恒城。恒城想打反擊戰,除了增兵,沒別的法子。

  夏糧眼看著就要收割了,他們一路遇到的村莊卻都是老弱婦孺居多,作為壯勞力的青壯男子,俱都被恒城霍家徵走了。

  「本末倒置!」范深恨聲道。

  兵多了,吃的糧食就多,種糧、收糧的人卻少了。霍家急於反撲朝陽城,竟作出這等殺雞取卵之事。

  「還要去看嗎?」竹生問。

  范深沉默,道:「不親眼看看,總不甘心。」

  「好。」竹生頷首。反正她也沒旁的去處,無所謂。

  事情卻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他們還沒到恒城,便聽到了世子去世的消息。便是范深也目瞪口呆。

  這事發生在大庭廣眾之下,眾目睽睽,當日看到的人很不少,口口相傳,竟是完全無法遮掩消息。

  恒城是霍家根基,霍家則是世子舅家。霍家大力徵兵,意欲反攻朝陽城,卻又想在這之前,令世子休妻,另娶霍家女為妻。

  世子與世子妃卻是伉儷情深,對自家舅舅的要求,堅定拒絕。不料舅舅卻請了他過府敘事,待他回到自己府中,世子妃已經被逼自盡。

  霍家以為這樣先斬後奏便可推動世子妥協,卻不料完全錯估了世子深情。世子抱著世子妃的屍身,來到霍家府前,哀聲痛斥舅家所為。而後,一頭撞向府門前的石獅子……殉情了!

  霍家……霍家自己也傻眼了。

  「一張好牌,自己偏要摔爛。」范深深感無力。

  竹生卻覺得這樣的世子,與她之前所想的,真是差太多了。

  「世子雅擅詩詞,好書畫,是一個文質風雅之人。」范深道,「他曾遣人上門,求索我的字。」

  竹生這才知道,如范家、毛家這種「隱居」,是一種「我住在鄉下,我就不出仕,但是我的作品必須行傳在外」的隱居方式。

  范深人在鄉野,一筆字卻流傳四方。

  想想也是,如他這種家族,修的是帝王學,專為輔佐君王。怎麼可能真的歸隱山林不出,若無持續的名聲支撐,兩代之後,誰還知道信陽范家是哪一個。

  「世子乃是文雅仁善之人,若非如此,也不會敗於婦人之手。他實在是……」范深說不下去。

  這樣的人啊,太平年間做個太平君主,或許還能有一時盛世。偏他趕在這樣的時候……他啊,就不適合做君主。

  世子已去,不必再看。把嫡出正統的世子逼死的霍家更不值得看了。

  「儘快離開此地。」范深一時氣憤過後,冷靜的說,「這個消息瞞不住,一傳入朝陽城,那邊再無顧忌,立時就要開戰!」

  「那現在……」

  范深吸一口氣,道:「竹生,且陪我往盛公子那裡看看吧。」

  「行。」竹生道,「待你們安頓下來,我便走。」

  范深已經將那功法解讀完畢,亦不曾藏私或故意拖延,全部授予了竹生。竹生投桃報李,決定護衛他們直至他們在某地安定下來。

  他們到達盛公子所轄的曲城時,夏天已經過去,滿地都是枯葉飄落。

  凡人界四季分明,不像長天宗,夏季格外的漫長,時光便彷彿停駐。在這裡,交替分明的四季,給人一種時光腳步匆匆之感。

  翎娘的近身格鬥已經練得有模有樣,阿城也已經將一套刀法學完。七刀沒人指點他,自己蹭著學的,比阿城學的還好。縱然是在這樣的路上,范深也沒疏忽了對翎娘和阿城的教育。

  一個是親女,一個是正經磕過八個頭的弟子,每日裡他都會撿著該教的,該說的,因材施教。對七刀,他從不避諱,七刀想聽,或者七刀想提問,他都隨他。他只是點了阿城,讓阿城給七刀開蒙,教七刀識字。

  相比煉陽峰上蘇蓉的懶散,一路上,這三個孩子都勤奮刻苦得將自己的腳步跑在了時光之前。

  盛公子的地盤裡,相對安穩、繁華得多了。他們到了曲城,看到那裡車隊來往頻繁。許多商人來去匆匆,給曲城帶來了繁華的氣息。

  他們在客棧落腳。這等安定城市裡,竹生也不必時刻跟隨,她自管關門練功。范深帶著阿城,成日裡外出。阿城的二叔也不知道在做些什麼,常常也不見人影。

  某日范深對竹生道:「曲城之繁華,如流水之泡沫,待其下水流盡,泡沫便支撐不住了。」

  竹生明白的用眼神表達了「啊,我一點都不想聽,你不要再給我講了」的意思。

  范深卻無視了那眼神,還問:「你可知曲城最大交易是什麼?」

  這種引導式發問讓竹生深感無力。你便是不答他,他也會自問自答的。她無奈只好捧場:「是什麼?」

  范深道:「是糧食。」

  「盛公子已沒了雄心。」范深道,「他不把糧食販給天佑大將軍和烏陵王,卻把糧食販給陳國謀取利益。上行下效,此處豪強,紛紛行此勾當。我們來時一路上,百姓面有菜色。明明豐收,百姓已經開始吃不飽,糧食都聚在豪強手中,才壘造了曲城的虛假繁榮。」

  「我和阿城守在城門數進出商隊的糧車。數量巨大,令人咋舌。我懷疑,此地的常平倉恐怕都是空的。」

  「這幾年風調雨順,糧食不缺,令大將軍、烏陵王和盛公子都失了警惕。這數月行來,我之所見,怕許國兩年之內,三足鼎立的平衡便要被打破,三方且有得一戰。」

  「我說的,你可明白?」他問。

  竹生無奈道:「本來就夠亂了,接下來會亂成一團粥?」

  「正是。」

  「你意欲如何?」

  「盛公子目光短淺,耽於安逸,已不必再看。我意欲往陳國走一遭。」

  竹生看著他,問:「去外國做什麼呢?」

  范深道:「再看看。」

  竹生道:「要是那裡也情狀相仿呢?」

  范深道:「我意欲周遊列國。邊走邊看。竹生,你若無事,可願同行?」

  竹生想了想,范大先生除了強迫性給她上政治時事課這一點讓人很無奈之外,其餘時間跟他相處,還是滿愉快的。

  她的確無事,原來仗刀走天涯的想法,跟他的周遊列國的念頭,也很能重疊。旅途上有幾個能說得上話的伴兒,也不是壞事。

  竹生便應了:「可。」

  阿城的二叔卻不願與他們上路。

  阿城家是有田有地的富紳,他二叔閑來無事,喜行商賈事。曲城這裡的氛圍,正合他意,他想留下來做些生意。

  「叫阿城與先生去吧,也長長見識。我便留在此處,等你們回來吧。」他道。

  范深便與了他些本金,帶著阿城一行人上路了。

  范深來曲城一趟,也不白來。他寫下一些針砭時事的文章,令阿城的二叔拿到文會上去。

  經濟繁榮的地方,文化便相對繁榮。

  天佑大將軍粗野武人,治下混亂,就不必說了。金家在朝陽城倒行逆施,引讀書人不滿,不少人都投到恒城去,卻不料恒城霍家又愚蠢至此,逼死了文雅仁善的世子。到最後,最吸引讀書人的,便只剩貌似繁華的曲城了。

  二叔將范大先生的文章拿到文會上,驚了眾人。待得眾人追問,才道出是信陽范氏之范伯常。

  范伯常是隱逸鄉野的書法大家,雖知他作為信陽范氏後人,詩詞文章也必不會差,然直到今日裡親自拜讀,才不得不再歎一聲「不愧信陽范氏」!

  眾人競相謄抄,口口相傳。至於原稿,則被人重金求購。二叔早得了范深指示,待這些人將價格抬得足夠高時,便「忍痛割愛」的出手了。

  眾人追問其范伯常下落,才從這自稱「同鄉」的口中得知,范伯常周遊列國去了。名聲傳到盛公子那裡,盛公子跌足,遺憾自己與信陽范氏之後錯過。

  范伯常來了,范伯常走了,范伯常留下了他的大名。

  竹生忍不住調侃范深:「很會營銷啊。」

  范深虛心請教:「何為營銷?」

  竹生言簡意賅:「經營推銷。」

  范深假假謙虛:「小手段而已。」

  七刀已經為竹生牽了馬過來,將韁繩交到她手裡。竹生看了他一眼,道:「以後我自己來。」

  一行五人,便開始了周遊列國之旅。

  旅途中,該學習學習,該練功練功,作息竟是十分規律且自律,誰也不耽擱。

  竹生的修煉,一直都無進展。她也不急。她的武力在這裡,尚無敵手。便是真有更高的高手,也不一定就非要為敵。自保,全無問題。

  只是旁人把她當成強者,她自己卻深知,隔著一道界門,自己是有多麼的弱小。

  她見識過金丹、元嬰的強悍,她也見識過南北妖王的大戰。她此時的「強大」就如那曲城表面的繁榮一樣,都是虛假的泡沫。所以她依然執著於修煉。

  旅途中,天氣便一天天寒冷下來。下了雪,上了凍,而後又化凍。

  等到七刀的個子竄了一截,春雷陣陣的時候,竹生忽然隱約感受到空氣有一絲不一樣。

  在可呼吸的空氣中,還混雜著一絲一絲的,別的東西。

  又細又稀又薄,卻充斥在天地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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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8 23:09:03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七章

  那一天竹生陷入了難以克制的狂喜中。

  范深幾人目瞪口呆的看著她騎著馬狂奔,奔馳到了遠方再繞回來,再繞回去,來來回回。他們還聽見了從遠處傳來的她的大笑聲。

  「她這是怎麼了?」阿城傻眼。

  那個殺人不眨眼的漂亮小姑娘,從來都是神情淡淡,讓人敬畏,又或是眼神深沉詭異的摸他的頭,不知所為,嚇得他每次都梗著脖子不敢動。

  范深嘴角含笑道:「怕是練功有了突破了。」他最知竹生。對比別的事她表現出來的過客般的冷漠,竹生似乎只對修煉那個功法感興趣。

  連翎娘都咋舌:「突破?」竹生都這樣厲害了,她要再突破,那是還要怎樣厲害啊?

  但竹生的喜悅沒有維持多久。

  她從能感知空氣中的靈氣,到能引氣入體,只花了十來天的時間。然後那些靈氣,便在她的身體裡消失了。

  竹生愕然。不管是她從前在長天宗看到的一些功法也好,還是狐狸給她的妖族功法也好,按道理,靈氣被引入身體之後,都應該變成自身的靈力存儲起來,成為屬於她自己的財產才對。

  一定是有什麼地方出了岔子。她反復的研讀那套功法,咀嚼每一個句子,還不止一次的找范深求證。但范深雖能從文字的角度上解答,但對於功法本身,他一直都覺得是一個說不通的詭異東西,與他所知的一些練氣法門截然不同。因此並不能再給竹生過多的幫助。

  竹生等了四年,才終於得到一套自己能修煉的功法。練了半年,才終於能感知空氣中的靈氣。終於令得一個神奇世界的大門向自己敞開一條細縫。

  她在焦灼了短暫的時間之後,又冷靜了下來。意識到自己是被這狂喜沖昏了頭,失卻了本心。

  范深於是看著她陷入喜悅激動,看著她失了常心,又看著她找回了自我,重新冷靜下來。這中間花了兩個多月的時間。范深暗暗稱奇。

  范深有意出仕,尋明主而效,路上並不遮掩自己的行蹤。他每到一個地方,除了收集信息,對每一地的掌權者暗自評估之外,還會留下自己的痕跡。他的文章、字跡都會出現在當地的文會上。他自己,也親身參加過數次清談、辯論。

  隱逸鄉野的書法大家范伯常,便開始有了大才之名。他的名聲流傳得比他旅行的速度還快,他每到一地,便總有人拜訪,送他禮物,饋他金銀。竹生原以為這趟所謂的周遊列國之旅,她肯定是要往裡貼錢的,誰知竟不用了。

  原來名聲這個東西,在這裡真的是可以當飯吃的。

  但范深一直沒有尋到他想要的明主。他的失望其實比竹生發現好不容易引入身體的靈氣消失不見了還要更深,他只是隱藏得好而已。在這一行人中,他是最年長者,亦是父親、師長的身份,誰都可以慌亂、失望甚至暴躁,只有他不能。

  但他瞭解竹生,竹生也很瞭解他。

  「要是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你想要的那種『明主』怎麼辦?」她問。她是不相信他帶著出仕的野心入世,還能再回到鄉野間去。

  野心這種東西,一旦被喚醒,就像附體一樣,再難解除。竹生曾經有一輩子的時間,都在跟一個為野心而生的男人相處打交道。她深有體會。

  范深果然不打算再回鄉野間隱居。

  「如若沒有。」他回答,「某只能尋一處繁華安穩之地,傳道授業,為人解惑。」

  不能做謀士便去做老師,唯有這兩條路,他之所學才不會被埋沒,個人和家族的名聲,才能被發揚光大。

  竹生頷首:「也好。」

  范深看她:「你又想與我分道揚鑣了?」

  竹生笑道:「尚未呢。」

  她跟著他走了陳國、豐國,對他的強制性時事政治講堂沒那麼抵觸了。這種生產力低下、交通不便的地方,信息本就閉塞,獲得更多的信息,對局勢更多瞭解,確實有助於對接下來的路線進行規劃和修正。

  竹生最初的想法,是先走走看看,等范深等人安定下來,她便可以與他們告別,一個人快意走天涯。

  但范深一直沒有找到他認為值得效力的人。他頂著「信陽范氏」的光環,自家也已經越來越有名氣,一路所過大城小城,向他伸出橄欖枝的人不少,他只是一個也不接。

  竹生很知道,這個男人溫和儒雅的外表之下,其實藏著一顆傲得不行的心,若不遇明主,寧可不出仕,也不願委屈自己為庸主效力。

  旅行的過程比她想的要愉快得多。

  護衛一行人的安全,是她和范深之間早有的默契,她自會擔起。但和之前那些同伴不一樣的是,無論是范深,還是三個孩子,都不會盲目的寄希望於她身上,不會一廂情願的指望她去為他們負責,去背負什麼。

  這三個孩子都是有自己的腦子的人,他們會自己思考,也願意通過努力自己為自己的人生擔負起責任。

  包括七刀。他年紀雖小,勤奮絕不輸給翎娘、阿城。他的武學天賦漸漸展露,無論是范深、阿城,還是他自己,都有所察覺。

  阿城便曾對范深道:「他比我更適合練武啊。」在這隊伍裡,他讀書不如翎娘,習武不如七刀,被文武兩個學霸夾在中間,也是苦逼得很。

  但阿城的優點便是,他心大且寬。左文右武兩個學霸把他夾在中間,他也沒任何沮喪,反而加倍的勤奮。

  殺人少女臉色深沉的摸他的頭的次數因此變得更多了,常常讓他後脖子發涼。

  和這樣一群勤奮、自律,還能恪守界限,不隨意把責任拋給別人來背負的小夥伴們一起旅行,對竹生來說,稱得上是愉快的。

  人畢竟是社會性的群居動物,若非不得已,竹生也不是那麼想當一匹行走天涯的孤狼的。因此她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考慮過和范深他們分開的事了。

  回復了范深的調侃,竹生忽然望向前面彎曲的道路,那邊被樹林掩映,看不到情形。

  但竹生的神識已經掃到了埋伏的強人。

  「拿好你們的刀。」她對阿城和七刀道。

  阿城頓時緊張起來,七刀騎在一匹專為他買的小馬上,目光卻有些興奮。他們兩個人也跟著竹生學了小一年了,竹生開始放他們實戰了。

  他們一路上早就做了許多調整,最早騎乘的天佑大將軍的軍馬早就處理掉了,換上了後來買的駿馬。便是七刀,都有了一匹小馬。他個頭竄了一截,已經可以獨立的騎乘小馬了。

  最早的平板車也早就換成了帶著車廂的馬車。范深還教了他們御車,別人都騎馬的時候,翎娘便自己御車。

  聞言,她便勒住韁繩,從車廂裡取了竹生的硬弓出來,自己也取出了一張輕弓。

  一年前,竹生從一個天佑大將軍麾下的校尉那裡獲得了一張強弓。她前世也沒玩過這種東西,所以便收進臂釧裡,一時沒想過要用。

  但旅途中遇到過幾撥匪人,讓她認識到弓箭實在是這裡最好的遠程打擊武器,她開始感興趣起來。

  她把當初收起來的一些弓都取了出來,試過之後,那些輕弓承受不了她的力量,弓身會折斷,只有那張硬弓尚可。於是她就練了起來。練習的結果……出乎那幾人意料之外的慘不忍睹。

  她的武功是前世刻苦練出來的。她現在開掛也只是肉身的力量和速度被強化,遠遠超越了一般人。但遇到這種從沒學過的新技術,她就一樣得從零開始。

  這裡真正好好學過箭術的卻是范深這個書生。君子六藝,禮樂射,御書數。他因此會射箭,會騎馬、御車。

  但射箭也就僅止於「會」。

  「當初便沒下苦功去練。」他道。他的時間自然還是更多放在讀書上。

  雖則如此,不妨礙他從理論層次指導竹生。竹生掌握了大致要領,果然便好多了。而後某日她在練習時忽然發現,可以以神識輔助。

  她放開神識的時候,能夠清楚的看到箭矢的運動軌跡。甚至在她的神識中,時間彷彿被放慢了似的,別人來不及反應的事情,她卻有足夠的時間去動作去反應。所以當初那校尉一箭射向翎娘,她才能劈手捉住。

  現在她把這神識用在自己射箭上,才發現如同作弊一般,她放開弓弦的瞬間,便已經知道那箭將中的位置。下一箭,她便知道該如何調整了。

  很快,原來還想著「啊,原來連竹生也有不擅長的事啊」的幾人,便目瞪口呆的看到她百發百中了。

  她拿出了不止一張弓,阿城翎娘他們便也都跟著學習弓箭了。他們是真正的從零開始,實打實的練習。

  竹生摸著那張硬弓,感慨神識的好用,待看到幾個孩子的勤奮刻苦,又為自己的作弊感到微微的不恥。於是日常練習的時候,她便不使用神識,真真正正的像他們一樣打基礎。

  眾人便困惑的發現,竹生的箭法忽好忽壞。遇到敵人的時候,她便百步穿楊,遠遠的便可以箭殺人。平日練習的時候,她便……只比他們強一丟丟。這等水平差距,著實讓人感到神奇。

  竹生取了強弓在手,又將箭壺掛在馬上。驅趕阿城和七刀走在前面,讓范深和翎娘壓在後面。

  果然拐過那道彎,便有強人從樹林中鑽出,看著便是慣匪的模樣。

  竹生最喜歡遇到這種人,手下不必留情。她最不喜遇到那等被逼得沒飯吃的農民,瘦骨嶙峋舉著鋤頭來劫道。每每那樣,雖則能輕易將那些人嚇退,他們依然會留下自己的口糧。那些人會哭著磕頭感謝,還有些人想跟他們走。

  那樣的感謝並不令人心裡舒服,甚至正相反,會令隊伍的氣氛沉悶很長時間。

  阿城這才是第二次實戰。他深吸一口氣,正想發一聲喊給自己壯膽,身邊七刀已經一夾馬肚,沉默的舉刀衝了過去。

  能不能有點默契!

  阿城鬱悶的催馬跟上。

  對方有十多人,瞅著這幾人衣衫也不算華貴,車子也只有一輛,很可能油水不多。但勝在有兩個如花似玉的年輕女子,其中一個尤其美貌,出這一趟工,也值了。

  滿想著拔刀嚇唬嚇唬,讓他們交出財帛女子,便可以收工了。不意對方兩個愣頭青毛小子,就有膽子拔刀來攻,反倒被鬧了個措手不及。匆忙拔刀迎戰,短兵相接,便是一凜。

  兩個小子看著都不強壯,尤其其中騎小馬的那個,瘦猴子似的,還是個半大孩子。不意兩人都膂力驚人,刀鋒相碰,自家手臂便是一麻。

  這種情形自然全被竹生看在了眼裡,嘴角不由勾起。

  這裡的環境,旅途很多時間都是在野外,缺醫少藥的。為了避免有人生病的麻煩,她悄悄的將幾種丹藥捏成粉,下在大家的飲食中。

  最開始害的幾人輪著上茅房,還以為食物壞掉了。然後慢慢的,就看著七刀開始竄個子,幾人面色都紅潤有光澤,一路上不僅完全沒病沒痛,身體還愈來愈強健。

  旁的不說,單就回春丹這一種,受傷的時候可以生肌肉骨,沒受傷的時候則像加強版蛋白質粉一樣,強化人的體質。

  幸而竹生很小心的控制用量,這種強化便潤物細無聲,幾人都毫無察覺,並不知道他們的體質在不知不覺中就已經強過普通人了。

  竹生含笑看著。

  她教授給他們的刀法,不是她家傳的套路,而是後來她在軍中自己摸索出來的。相對於強身健體的武功套路,更直接、簡練,殺傷力更強。

  路上他們又一起鑽研馬上對戰,讓這刀法變得更適應這裡的實戰。

  效果的確不錯。一轉眼,七刀已經砍倒三人,阿城也已經砍倒了一個,正跟第二個糾纏。

  竹生忽然張弓搭箭,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瞬間便一箭射出。

  阿城便聽到身後「嗖」的一聲破空之聲,他頭皮一麻,將對方砍倒,回頭看去。果然身後一個偷襲之人已經被那箭射穿了胸口,從馬上跌落在地。

  竹生雖沒上陣,但有她那「一實戰就百發百中,一練習其實也就那樣」的神奇箭法加持,就給人以後背無憂之感。阿城只在心中默默祝禱幾句,發一聲喊,又與人廝殺起來。

  那邊七刀已經惡狠狠的又砍倒一人。

  比起阿城,七刀除了習武的天賦更強之外,很顯然對陣時的心理素質也更強。其實於他看來,眼前這一夥人,還不及黑松山那一夥來得兇猛。

  隨著一路上的見聞,竹生也已經放棄了早前希望七刀最好不要碰刀這種天真的想法。便是阿城這樣憨厚的少年,都必須學會舉刀殺人。七刀這樣的孩子,若無自保之力,只會變成拖累。

  比起她一葉障目的一廂情願,七刀比她更早更深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即便竹生在教授刀法時,基本都無視他,他也毫不氣餒,什麼時候都拿著刀擠在阿城身邊,堅定不移的蹭著學。

  等竹生自己克服了心理障礙,雖不會主動教導他,卻也不全然無視他了。七刀便知道,他做的對了,內心很是歡喜。

  竹生連著兩箭,替他們解決了兩個人,很快這一夥強人便都解決了。

  阿城和七刀下馬,撿著幾個人看得過去的兵器,收了起來,一併放進車裡。倒不是說他們貪財,而是這種環境,生產力低下,兵器、糧食和布匹,都是重要物資。很多時候,甚至比金銀更重要。

  「豐國形勢也是每況愈下。」范深歎道,「離開果然是對的。國主太過奢侈淫靡,國中已經怨聲載道。他今年還要再征選秀女,有臣子諫言的,都被他貶到偏僻之地去了,是個聽不進忠言的。」

  偏這樣淫靡的君主,子嗣卻十分單薄。他一共便只生過九個孩子,夭折了五個,還剩四個長大的。兩個死在宮闈傾軋中,還有一個是公主。最後,皇帝膝下就只一位太子,毫無爭議。

  「太子不僅自己沉迷方術丹藥,還向皇帝進獻所謂『仙丹』,兩個人一起吃。我守在宮外街上,看見過太子一眼,眼底青黑,兩頰深陷,分明是鉛石中毒之相。他尚年輕,都已經如此,皇帝年邁,還不知道如何呢。」

  范大儒感慨批判:「世上哪有什麼仙丹,不過就是方士們騙人的東西。子不語怪力亂神,哪個帝王沒讀過這句,偏總有人信這些邪門歪道。若世上真有仙丹,我第一個棄文入道,鑽研煉丹去。先煉出十顆八顆,自己吃吃看。」

  竹生面無表情,悄悄捏碎半顆丹藥,下在了燉著野雞的鍋子裡。

  一路行來,已入盛夏。

  他們離開了豐國的邊境,進入了邯國的地界。甫一進入,便遇到了傳說中的「殺良冒功」。

  傍晚他們露宿,便看到火光沖天,在這沒有光污染的黑夜裡極其顯眼。看起來離他們不太遠,隱隱的,竹生甚至聽到了哭喊聲。男人,女人……還有孩子!

  「在這待著!」她喊了一聲,便上馬飛馳而去。

  經歷過這一路的磨練,便是阿城,遇事都沉穩了很多,並不慌亂。他和七刀兩人,提著刀護衛范深父女倆。

  阿城素來憋不住話,望著竹生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悄悄湊近他家先生,低聲道:「她其實……沒那麼冷。」

  范深也望著那消失了身影的夜色,「嗯」了一聲,輕歎:「面冷似霜,心柔似水。」

  要是有那麼一個人,一個男人,他是正統君王也好,他是亂世梟雄也好。他能像竹生這樣,強大又慈悲,善良卻不濫情,懂取捨,聽忠言,殘酷起來令人畏懼發抖,行事卻始終有底線。哪怕這個人只能做到竹生的一半,他范伯常也願意俯首為之效力啊。

  七刀也望著那夜色。

  那消失的背影讓他又怕又愛。在遇到竹生之前,他從沒想到原來女人也可以如此強大。如果生了他的那個女人像竹生一樣,一定可以好好的保護他吧。

  不不,如果她也這麼強大,就根本不會淪落到那裡去。也不會有他存在了。

  七刀想著竹生的背影,有點癡。他想靠近,卻總被拒絕。愈得不到,便愈渴望。日日想,夜夜想。

  這或許是一種病。

  七刀坐在范深身前,想著自己的病。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握緊刀柄,全身繃緊,目光銳利的射向黑夜中。伴隨著火把的光,有紛踏的腳步聲朝他們靠近。

  四個人,都握緊了自己的武器。

  竹生不在,要靠自己。

  殺良冒功這種事,在任何一個國家軍隊的律法中,都是極重的重罪。

  所以一旦要做,就要做的乾淨。男人的頭顱拿去充數,女人、孩子、老人,一個都不能放過。不是沒出過有倖存者逃掉了而後去申冤告狀的。

  竹生趕到的時候,地上已經染滿了鮮血。她看到的火光,是士兵們放火燒房,好把藏在裡面的人驅趕出來。

  竹生看到了地上,小童身首異處的屍體。

  這一年,除了最初那兩次,她已經很少這樣憤怒了。

  黑夜中美麗少女騎著健馬奔馳而來,說不出的詭異。她還有一柄更加詭異的綠色的刀。她莫非是林中花草妖精所化嗎?

  村民們在驚恐絕望中,看到那個少女橫刀衝向百多人的士兵。

  他們看著她在士兵圍攻中殺進殺出。他們看著她收割生命。他們看著她的馬中刀倒地,她纖細的身形被體格彪悍的士兵們擋住。

  當她不知道第幾次殺出來的時候,他們看到她一條手臂上受了傷,有紅色的血流出來。她不是草木妖精,她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為了救他們,對百多人的士兵,獨力相抗!

  村民中終於有人發一聲喊,搶起地上死去的士兵的刀,沒有章法的胡亂揮著,加入了戰團。

  他們本是必死之人,因這少女的一柄綠色的刀有了生機。求生的本能戰勝了懦弱,戰勝了恐懼。男人也好,女人也好,有膽量的,強起地上的刀槍,膽子小些的,撿起地上的石塊,朝士兵的後腦狠狠的擲去!有個死了弟弟的小哥哥,放開弟弟幼小的屍體,竄進了人群中,抱住一個士兵的大腿,狠狠的一口咬住!

  竹生看到了。

  竹生冷漠憤怒的眼中,有了火光。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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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8 23:09:20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八章

  竹生帶著倖存的村民折回范深等人的宿營地時,在一段距離外神識掃過,便瞳孔驟縮!她沒來得及交待,身形就如離弦的箭一般竄了出去!

  打著火把的村民面面相覷,男人們腳步匆忙的追過去,女人們則咬牙抱緊了孩子,匆匆跟上。

  在沒有竹生的情況下,四人對十數人,范深他們雖都受了傷,卻……贏了。

  經此一戰,阿城才終於對自己的戰力有了些真實的感覺。他……似乎真的已經不再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了。在沒有竹生站在背後,武力震懾的情況下,他亦可以以一敵多。

  就是翎娘,都殺了人。

  這種情況下男人見到女人,很少會一照面就揮刀的。更何況翎娘是個正在花季的美貌小娘。那些士兵縱然看到了她手裡短短的匕首,依然上來就來拉扯她的手臂。他們並不覺得一個女人和一把匕首能將他們怎麼樣。

  可那個年輕女子雖然被捉住了手臂,卻並沒有驚叫著鬆開匕首。她手腕一翻,那匕首便在捉住她手臂的那人小臂上抹了一刀。那人還沒反應過來,翎娘已經鬆開了匕首,換另一隻手接住,又順勢在那人肋下一抹……等那人終於反應過來,身上已多了四處傷口,每一處都是重要血管,鮮血汩汩的湧出。

  那士兵當然知道血流得多了會死,但他想不通為何這女子手腕動幾下,他便會流出如此多的血。他驚惶的放開她,試圖捂住鮮血噴湧的傷口,卻被那女子的匕首,抹過了咽喉。

  這一切都發生在短短的片刻間,他直到倒下,都沒明白事情是怎麼發生的。明明,是個弱女子而已。

  最後那些一照面不分青紅皂白就殺過來的士兵都死了。范深他們,卻也折了一個人。

  折了七刀。

  竹生身影如鬼魅般的出現的時候,七刀正躺在范深的腿上,翎娘臉上掛著淚,用割下來的裙幅使勁的按住他肩上一道猙獰的傷口,企圖止住血。

  可那傷口太深,血汩汩的流。阿城倒在上面的金瘡藥粉一下子就被沖掉了。七刀雙目緊閉,臉已經白如金紙,氣息弱得時斷時續。阿城在一旁已經慌得失了分寸。

  乍見到突然出現的竹生,他大喜過望,連連叫道:「竹生!竹生!」喜得不知道該說什麼。

  還是翎娘,焦急的道:「竹生!你快救救七刀!快救救他!」

  翎娘一直都是隊伍裡對七刀最排斥的那個人。在一起旅行了這許久,翎娘都一直對七刀愛答不理,十分冷淡。

  七刀知道翎娘的遭遇,他敢撩撥阿城,不懂的事敢向范深發問,卻從來不來主動招惹翎娘。一路倒也相安無事。

  竹生無暇過問是發生了什麼,讓翎娘對七刀態度發生了這樣的改變。她衝過去,看了眼七刀的傷,便立刻餵他服下了小半顆回春丹。翎娘就眼睜睜的看著七刀白如金紙的臉色,慢慢轉成紅潤。她和范深都目露震驚。

  只有經歷過兩次的阿城,長長的籲了口氣。

  七刀睫毛抖動一下,緩緩睜開。剛剛逃脫了死神的掌心,他的眼神還有些迷茫。昏黃跳動的火光中,這個半大孩子看到竹生年輕美麗的面孔,那面孔和他記憶中的一個人重疊了。他的嘴唇微微動了動,微不可聞的道:「娘……」

  阿城站在一旁,並沒有聽到。

  但抱著他的范深,扶著他的翎娘和半跪在地上低頭察看他傷勢的竹生,都聽到了。他們都沉默了一瞬。

  七刀從去年夏天到現在,個子很是躥了一截,精瘦精瘦的,像個皮猴子。他手腳麻利勤快,有眼色,從來都會搶著些活幹。一路上,阿城這富戶少爺,跟他學會了不少。

  但他們都知道,這個男孩精明狡詐、心思深沉,臉皮的厚度更是非同一般。除了阿城,不說竹生和翎娘,便是寬厚如范深,都從未真正將七刀當做孩子來看待。

  但此時,七刀躺在范深懷中,身體矮小精瘦,看起來……的的確確還是個孩子。

  翎娘內心的感受,複雜難言。

  「醒醒!」竹生不客氣的拍拍七刀的臉,「我是誰?知道我是誰嗎?」

  七刀迷惑了一瞬,腦筋清醒了過來,睜大眼睛:「竹生?」他說不出是失望還是怎樣。

  但他很快又高興起來,他抓住范深的手臂試圖抬起身體,興奮的道:「我一個人殺了五個!先生和翎娘都沒事!」

  「他是為我擋的刀。」范深平靜的道。

  竹生沉默了一下,道:「你很好。」

  她難得誇獎七刀,七刀興奮的臉頰發紅,兩眼發亮。他失血過多,猛抬了下身子,就頭有些暈,靠在了范深的懷裡。肩頭傷口深處的肉已經長合,外層的皮肉仍然翻咧開,看著甚是猙獰可怖。他卻咧著嘴,一直在笑。

  阿城身上幾處傷口,也在流著血,他卻看著活過來的七刀傻笑。俄頃,忽然橫刀,警惕的喊:「什麼人?」

  范深扶住七刀。竹生和翎娘回頭望去。

  打著火把的村民追了過來。他們見到竹生無事,才放下一顆心,大聲道:「姑娘!你沒事吧?」

  竹生站起來,道:「沒事。」看了看地上的屍首,問:「這些人跟那些人是不是一夥的?」

  有兩個村民舉著火把彎腰查看,確認道:「是!他們是一夥的!」

  翎娘道:「好好的,這些人突然衝過來,什麼都不說,就要殺人。」

  竹生皺眉:「他們到底是什麼人?」

  那些人服飾相同,行動間聽從號令,進退有度,不像是一般的匪人。

  范深微微歎氣。竹生看向他,他卻沒說話。

  卻是那些村民中的長者,神情悲愴,道:「他們……是官兵啊。」

  竹生注視著那老者,沉默的眸子中,眼神冰冷。

  有人開始哭。引得更多人哭。

  若那些人是土匪,他們還能自豪於勇敢的反抗和擊殺。可那些人是官兵,正正經經吃皇糧的官兵,村民們把他們全殺了,百多人。其中還有個被稱作「將軍」的。

  然後會怎樣呢?會被更多的官兵報復嗎?會被認作謀反通敵嗎?還會有活路嗎?事後的恐懼,比事發時來得更強烈。許多人眼神空洞,望著火堆發呆。

  七刀被安置到車上休息。范深和村中長者交談了許久後,來到竹生身邊。

  竹生望著他,她的眸子在被火光映著,像有火焰在跳動。

  「怎麼回事?」她問。

  范深輕歎:「不過殺良冒功而已。」他給她解釋了這四個字掩蓋下的殘忍和卑鄙。

  這件事最讓人寒心之處在於,這些人不像那個自封的「天佑大將軍」手下半兵半匪的性質,這些是真正吃皇糧拿軍餉的國家軍隊。

  竹生望著火堆,半天沒說話。

  村中老者帶著兩名青壯男子過來,抱拳道:「先生、姑娘。」

  他們在范深和竹生身邊坐下,跟他們說:「我們商議過了,決定去投高家堡。」

  范深問:「那是何處?」

  那老人拿樹枝在地上畫:「這裡是我們村子,這裡是此處,高家堡在這邊,不算遠,走兩天就能到。」

  他道:「高家堡的堡主一向樂善好施,我們去投,他必收留。」

  「只是……」他道,「只恐路上官兵不止一股,敢問姑娘,能不能……」

  他有些說不下去。

  竹生盤膝坐在那裡,雖然腰背挺拔,雖然他們也親眼看到過她的厲害,改變不了她只是個少女的事實。請一個少女為他們去冒風險,這等要求,老者覺得實在難以啟齒。

  竹生的目光掃過火堆那邊的人們。那些官兵先撿著男人殺,活下來的反倒是婦孺居多。

  「可以。」她說,「我護送你們過去。」

  三人大喜,忙立身行禮。

  前半夜充滿恐懼、慌亂,放鬆下來,人們都感到疲憊不堪。篝火燃燒的「嗶啵」聲中,眾人都就地和衣而臥。

  竹生也需要休息。今天遇到的敵人太多,她也受了傷。但她的體質很不一樣,自己隱隱能感覺到傷口的逐漸癒合。

  她來到凡人界後經歷了不少,今日大殺了一場,竟也並不影響心境,該睡的時候便睡著了。

  許是看到了那場燒了村子和官兵屍體的大火的緣故,她的夢中也是火光沖天。那火的顏色像血。

  第二天天亮便醒來,在眾人都未醒時便迎著朝陽打坐修煉。空氣中能感受絲絲縷縷的靈氣,隨著她的呼吸吐納,那些靈氣像水浸透布料一樣,浸入了她的皮膚裡。這個過程中,她能感受不一樣的舒適感。

  但當她結束了吐納的過程,就在自己的身體裡再也感受不到一絲靈氣了。她入祖竅,祖竅裡除了狐狸給的功法,再無其他光源。灰灰的圖騰如斷了電的霓虹燈一般在一旁漂浮。

  天空的星子,依然一顆未亮。

  從春日裡她能感受到靈氣以來,便一直是這樣的情況。

  竹生已經思索過很久,那些清楚的進入了她身體的靈氣,到底哪裡去了?這是個令人費解的謎團,她想了這麼久,沒有一點頭緒。

  七刀需要休息恢復身體,因此睡得比平時更沉。旁人都醒了,他才被吵醒。

  阿城端著碗水,鬼鬼祟祟的上了車:「把這個喝了。」

  七刀道:「不喝,想撒尿。」

  阿城強勢道:「憋著!先把這個喝了!」

  他又補充道:「竹生讓你喝的。」

  竹生的名字就像個咒語。七刀端著碗咕咚咕咚的就把水喝了。

  阿城還在一旁道:「喝乾淨點,別浪費了!」好像那是什麼靈藥似的。

  七刀有點莫名。

  很快他就覺得肩頭的傷口癢,明明剛才醒來的時候還有些疼,怎麼就癢上了?

  他想撓,讓阿城給按住了:「撓什麼!小心撓破了化膿!忍一忍,一天就好了!」

  阿城十分的篤定。

  情況的確就如他所說,基本上是在吃過早飯之後,七刀就感覺不到癢了。肩頭的傷就像痊癒了一樣。他有些納悶,鑽到樹後解開衣服看了看,肩膀上有條長長的疤痕,卻也不深。大概他傷得沒有他自己想的那麼重吧,昨天晚上,他還以為自己要死了。

  還看見了早就死去的那個女人。

  士兵的屍體,昨晚便焚燒了。眾人心中惶惶,很快就啟程往高家堡去。

  昨日村子折損了一半的青壯,剩下的村民卻也不少,不到一百,也得有八九十。竹生沒有去數。

  村民從村子裡趕了幾輛騾車,讓女人和孩子坐在車上。竹生他們的車亦讓給了她們。七刀和阿城都讓兩個孩子坐在他們的馬上,兩人都牽著馬步行。范深一看就是讀書人,他想讓馬,村民卻不敢受。

  翎娘把她的馬讓給了那位老者。她和竹生都窈窕輕盈,兩人共乘一騎,低聲的說著話。

  「我不知道該不該繼續恨他。」翎娘道,「我一直都討厭他,怎麼都喜歡不起來。他就是小孩子,也是在匪窩裡出生長大的,我總覺得,他遲早都會變成那樣的人。」

  竹生道:「我也是這麼想。但我不能在事情沒發生之前,就殺他。」

  翎娘歎了口氣,道:「昨天晚上我眼看著那刀沖父親砍過去,就那一忽兒的功夫,我真的想,如果連父親也不在了,我真的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能繼續一個人活下去了。」

  「我眼睛都沒眨一下,也沒看清楚他是怎麼突然出現的,生生替父親扛了那一刀。」翎娘道,「我以為他肯定得死了,噴了好多血。我就覺得,他如果死了,也就算跟我兩清了。可他沒死,我就不想他再死了。」

  竹生的手臂繞過她扯著韁繩,把這個小姑娘抱在懷裡。

  「那就這樣吧,讓他活著。」她輕輕說,「他的過去自己沒法選擇。我不殺他,給他選擇的機會。把他當成一個新的陌生人去相處,他是好是壞,不看他的過去,看他的將來。」

  翎娘沉默了許久,道:「好。」

  「你爹的傷怎樣了?」竹生問。

  「還好,輕傷。」翎娘道,「早上喝了你的藥水,他剛才還說已經沒什麼感覺了。」

  兩個人不再說話,卻不由自主都去看七刀。

  他小小個子,牽著馬和阿城並行。雖躥了些個子,比起阿城依然矮了一大截。他便沒有像阿城那樣把刀掛在腰間,而是綁在了背後,需要的時候,手一抬,便能從頸後拔刀。

  瘦瘦的少年,給人一種精實有力的感覺。

  「阿城殺人的時候,像頭牛。可他殺人的時候……」翎娘道,「像頭狼。」

  他們護衛村人一路向高家堡行進,所幸路上再沒有遇到過官兵。

  兩日之後,便到了高家堡。說是塢堡,比起竹生等人行程中見過的塢堡寨子,也只算規模普通,可見並非豪強大族。

  最先察覺到不對的,卻是七刀。

  「有問題。」他說,「不對勁!寨牆上該有人巡邏的,為什麼一個人影都看不見。」

  眾人紛紛停住腳步,茫然。他們只是尋常村民,哪裡懂得這些攻防守衛的事情。

  竹生一夾馬肚,催馬上前。

  眾人看著她的馬小跑著,到了更近些地方停住,彷彿在觀察。

  翎娘眯起眼睛,遠遠的看那塢堡牆上,果然一個人也沒有。這麼一看再一想,果然覺得很不對勁。好好的塢堡,青天白日的,莫名陰森了起來。

  她在竹生懷中,忽地感覺她的身體繃緊了起來,回頭看去。竹生的臉上,沒有表情。

  翎娘很不想看到竹生沒有表情的表情。她是個自控力很強的人,每當她露出這樣的神情,必是有什麼令她情緒難以自控的事發生。

  都不是好事。

  眾人看著竹生忽然催馬,朝塢堡奔去。七刀立刻把小馬背上的兩個小娃娃抱下來,翻身上馬,追了過去。

  阿城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便看向范深。范深道:「先莫動。」

  范深信任竹生。翎娘還在竹生馬背上,若前面有危險,她不會帶著翎娘去冒險。

  阿城點點頭,握住腰後刀柄。

  遠遠的望著,竹生的馬先進去了,七刀的馬也很快就進去了。那塢堡的大門遠看像是關著,原來是虛掩著的。

  過了一會兒,翎娘一個人騎著馬回來。她臉色發白:「沒活人了。」

  村中老者大吃一驚道:「怎麼可能?這……高家堡裡有他自家的青壯村兵……」

  翎娘道:「都死了。」她臉色很難看。

  范深帶著村民們進了塢堡,一路所見,實不忍睹。

  所謂塢堡,其實就是規模更大的,有圍牆的大村莊。塢堡正中最大最高的房子,就是塢堡主人高家的房舍。

  主人死在宴客廳堂。寬敞的宴客廳裡桌案翻倒,碗碟碎裂,菜湯淋漓的痕跡還在。不難看出事發時正在宴席中。

  竹生在一塢堡的死人中揪出了一個活人,正在那裡聽他哭訴。

  那是個管事模樣的人,嚎啕大哭。

  「老爺說,他是方家子弟,不好得罪他。想著給他些銀錢米糧,打發了。」

  「哪知在宴席上他就了翻了臉,他的人根本就是打算來搶劫我們塢堡的!」

  「他們殺人,誰也不放過。我本來在堂後等著老爺使喚,沒想到突然就動手了,我抱著柱子爬到了簷下的樑上躲起來,他們沒發現。」

  「他們把老爺的庫房撞開了,把裡面的東西都搬空了。什麼都沒留!」

  管事一邊哭著一邊說。那些人走了,他想逃,又不知道該往那裡去,還怕路上再撞見被殺。在全是死人的塢堡裡躲了好幾天,噩夢一樣。

  「那個將軍,就被喚作方將軍。」村中老者顫巍巍的道。他說的那個將軍,就是在村中帶人屠殺,又反被竹生殺死的那個將軍。

  范深將幾處信息綜合在一起,思考了一下塢堡、村莊的方向和距離,最後得出結論:「先劫殺塢堡,回程路上,又分兵屠了村子。」

  他平靜的分析其中內因:「屠村以殺良冒功,可以謊稱是盜匪,或者是豐國士兵。邯、豐二國不睦久已,邊境時有衝突。如此,塢堡之事,正好順便栽贓。」

  「村莊離得太近,也有可能是怕被村民窺破行跡,殺人滅口。」他又道。

  老者的手有些抖:「他們來的時候,曾在村中落腳打尖……回的時候,便……」

  范深點點頭:「說的通了。劫殺,滅口,冒功,栽贓,一氣呵成了。」

  老者大恨道:「方家人!方家!國賊!」

  范深對竹生道:「邯國主弱臣強,虛君實相。方家把持朝政已經許久了,不想竟敗壞至此。」

  竹生一點也不喜歡聽到這些事情。

  在九寰大陸,她太過弱小,不能掌控自己的命運,總是身不由己。

  來到凡人界,她成了強者,本想仗刀天涯,快意一生,不料目之所及,耳之所聞,看到的聽到的皆是不能掌握自己命運的哀哀之聲。

  他們關上了塢堡的大門,清理塢堡中的屍體。幾十個人,收斂五六百人的屍身,不是個小工程。

  期間,還不斷的發現倖存者。總有些機靈的人或者幸運的人,躲在什麼地方,逃離了死亡的厄運。他們悄悄觀察,直到確定這些新來的人並非惡徒,才敢從藏身之地現身。

  竹生站在寨牆上,看著一車一車的屍體被運出寨子,在荒野中焚燒,黑煙滾滾。

  范深悄無聲息的上得牆上來。

  「接下來怎麼辦?」竹生問。

  范深眸光閃動。

  「這次不想著自走自路了?」他問。

  「你沒看見。」竹生道,「這些人,大概也就殺過雞。殺人對他們來說,是太難越過的門檻。有些人甚至寧可等著被殺,也不敢起來反抗。可這些人反抗了。」

  「他們想活著,就用拿鋤頭的手去拿刀。縱然可能死去,也不放棄最後的掙扎。」

  「這些不肯放棄的人啊,叫人……也不想放棄他們。」

  竹生轉頭:「先生,請告訴我,接下來,該怎麼做?」

  夕陽的金光籠在竹生的身上,宛如神女。

  范深心頭澎湃。

  竹生的身上,有太多他欣賞他喜歡的地方。惜乎她是女子。

  世間大多女子都卑弱。但,也有與眾不同的女子。欣娘溫婉,能坦然面對傷病生死。瑩娘直爽,以死衛護翎娘。翎娘年幼,經歷慘痛不堪,心性成長之快,令人心痛又欣慰。

  她們都是女子。既柔弱,又強大。

  竹生,是比她們更強大得多的女子,是比男子還強大的女子。

  這一年同行,有個隱約的念頭,早就在范深心頭翻滾不知道多少次。只是竹生一直都不願意面對和承擔,她總是想一人快意,獨善其身。他才一直將那念頭壓在心底。

  終於到了今日,她終是明白,在這世道她便是仗刀天涯,亦只能滿腳污泥,腥臭纏身,想快意,快意不了!

  她終於肯去直面這世道。

  范深望著她。

  他在世間行走,希冀尋一明主效忠。奈何他走這四國,便知明主難求。其餘諸國雖未親至,亦知道情狀並不比此處更好。

  但幸好,這並不是范深唯一可走的路。

  這世間若無明主,他范伯常,其實還可以親手……養成明主!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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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8 23:09:37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九章

  高堡主殞命的宴會大廳,亦是議事廳。此時,已經收拾了出來。竹生和村老、數位村中青壯,一起在大廳中聽范深分析眼下情況。

  在確定村民們再無旁處可去後,范深道:「依我之見,此時最安全反倒是此地。」

  他道:「綜合大家所述,我猜測此人所謂『將軍』,不過一裨將。手下所轄,數百人已是差不多。」

  他看著竹生道:「照著你在村中所斬殺人數,此人定是派了少量心腹押運財物,其餘的,都被你一網打盡了。便他是方家人,劫財殺人,殺良冒功,也得遮遮掩掩。必不會大肆聲張。他不回去,心腹定然不敢聲張,反要想辦法替他遮掩。待得他們意識到他已經命赴黃泉,第一個必得先為自己開脫。這事與其鬧大,不如壓下去。」

  「村人們原就是此地人,我們據了此間塢堡,在此安心做良民。對方就是發現端倪,亦不敢公然報復。」

  其實所謂的「在此做良民」不過是一個委婉的說法。這等塢堡,原就有自己的村兵,亦有鐵製武器,整個塢堡被高牆所圍護,堡中又有倉庫儲存足夠糧食,便是被圍攻了,亦能固守相當長一段時間。姓方的若不是以客人的身份敲開堡門,倘他帶著他那百多人直接攻打的話,還真就未必能打得下來。

  此處其實尚不過一處小塢堡。竹生他們在旅途中,還曾見過更大更壯觀的。那些塢堡為大豪強所有,其間的私兵,已經可與國家軍隊相抗。

  故土難離,對靠土地吃飯的農民尤其如此。如果可以,誰也不想遠離家鄉。

  村人最初來此,不過是想求得庇護,孰料高堡主誤信非人,落得堡破人亡的下場。剩下這一座空空無人的塢堡,抬頭望,有高牆,關起門,收起吊橋,便是一方自在天地。

  村老和幾個青壯男子交頭接耳,不多時便有了決定。

  他們婦孺眾多,若再遷移,先一個便是根本不知該往哪裡去,再一個便是路上風險亦不小,未必就能活著到達目的地。他們的命本就是竹生保下的,在確認了竹生亦決定留在此地之後,他們便下了決心依附於她。

  這亂糟糟的世道,能跟著一個武力值高強的人,總是讓人安心些。

  於是竹生便成了這座空堡的新主人。

  「要在此據守自保,首先需要糧食,還有人口,兵器。」竹生對范深道。

  夏糧才收了。姓方的搶了塢堡的庫房,財物糧食都運走了。但他取的是大頭,堡中平民家裡的零零碎碎,倒沒去搜刮。村人們分配了空房,陸陸續續的,從這些房中尋摸出了不少的糧食,至少暫時度過眼前是沒問題的。

  村老又告知范深,其實他們村中各家亦還藏有些糧食,來時為了減輕負擔,並未帶許多。范深見眼前暫時不缺糧,暫且不令他們回去取糧,道:「再看看,待確定無事再去。糧食藏在那裡,不會跑。」

  大家便在此定居下來,儼然成了這塢堡的新主人。

  那倖存下來的高家管事,亦悲亦喜。在猶豫觀察了一陣之後,他找上了范深。

  「堡中有糧。」他道,「我願獻給先生、姑娘。」

  塢堡已被人所占,他又不願離開此處,與其日後被人發現,不如他早早獻出,博個功勞。

  高家並非著姓,但在這裡立堡自保亦有十數年了,多少有些家底。

  姓方的當日搜刮的是明面上的庫房,他亦知道堡中必藏有暗庫,只是一時沒來得及找到。大約就是因為如此,才沒有放火燒堡,想是要留待他日再來搜刮。最後倒便宜了竹生他們。

  暗庫中藏著足夠整堡人吃三年的糧食,還是按照堡中滿員算的。得了這一批糧食,一兩年之內,都暫無後顧之憂了。

  除了糧食,還有一批「武器」。

  說是武器,也很讓竹生無語。在她的概念裡,至少要金屬做的東西,才能稱得上是武器。這一批,只是長木杆子。

  但范深已經很高興了。

  這些長木杆子,直接使,便是棍棒。裝上金屬的頭,便可以做槍、戈、刀。只可惜沒有鐵,鐵畢竟是貴重戰略物資,這樣一個小塢堡、小姓氏,還沒有能力藏鐵。

  竹生便領著幾十村民,關了堡門,在這裡據守。

  這些人吃喝拉撒的瑣事,她俱不過問,全都丟給范深,只擇了村民中青壯男子和健婦訓練,令他們稍有自保之力。

  這等鄉下地方,原就是娶媳婦都願意娶腰粗膀圓、能幹活能生娃的健壯女人的。女人也常要像男人一樣,挽起褲腿袖子,下地幹活。一些健壯婦女,力氣甚至不輸給男人。

  只是人太少,把婦女們一併揪出來,能拿得起長棍操練的,也就二十來人。

  人這麼少,其實什麼也做不了,只能自保。

  但范深並不著急,似乎胸有成竹。

  他有什麼盤算,竹生也不甚在意。

  堡裡的事,有他主持,一切有條不紊。村民們若有事,也都知道去找范先生解決,並不拿來煩她。

  竹生只操心青壯們操練的事。她教他們的東西都簡單,只在於要勤練不輟,一是力氣,一是熟練。她把這二十來人交給了阿城和七刀,讓他們盯著眾人練習。

  比起來,她花在這兩個人身上的時間反而更多,特別是七刀。

  那日之後,范深曾問七刀:「可願做我弟子?」

  七刀卻想也不想就拒絕了。他道:「我想拿刀,不想拿書。」

  范深便來遊說竹生。

  身邊的人強一點,她便能少操一點心。何況他們的強,是普通的正常人的強,與她自身因這些特異的經歷而造成的強終究不是一個等級。便是他日有什麼,她亦能親手制裁。想明白這一點,竹生終於問七刀:「要跟我學武功嗎?」

  這裡所說的「學武功」,與之前她教與阿城的並不同。

  教給阿城的是實用性非常強的兵刃格殺,學會幾招就可以直接提刀殺人。但這種即便再怎麼練,也就只是殺人殺得更熟練一些而已,於武學一道上,不會有大成。

  這也是因為阿城的年紀已經大了,身體骨骼已經定型,竹生也沒辦法。

  但七刀現在才十歲。且他有底子,身體韌帶早就拉開,像一塊經歷了粗粗打磨的粗坯,接下來只要細細雕琢就可以了。

  聽到竹生的話,七刀的眼睛亮得如星辰。這亮光昭示了他強烈的渴望和意願。

  如果不是因為自身的遭遇造成的遷怒心理,竹生其實是會很喜歡這樣的孩子的。但一個人之所以為人,是由其過往經歷塑造而成。竹生看起來再平靜、再淡然,那些傷,那些痛,那些不堪的羞辱,始終都藏在心底深處,不曾消失過。

  她可以訓練七刀。但她和七刀之間,並不會有像范深和阿城那樣父子般的師徒之情。

  然而對七刀來說,這又算什麼。

  他才不過十歲,早就見識過更大的惡意,竹生對他僅僅是冷淡而已,卻從不曾惡待過他。他很知足。

  真正系統的武學訓練,對基本功的要求非常嚴格。好在七刀年紀小,范深用不著他,他也不用為堡內的瑣事操心,除了幫著竹生看著大家訓練之外,他的時間便都用來練功了。

  他深諳生存之道,非常懂得用不同的面孔面對不同的人。

  對范深,他態度恭敬。對翎娘,他敬而遠之。對阿城……他常能三言兩語撩得阿城追著他打,也稱得上是「夥伴」了。

  而對竹生,他就變得異常的安靜和順從,像個影子似的貼著她,對她說的話皆奉為命令。

  竹生無視了七刀眼中對與她親近的渴望,卻很快就適應了他的如影隨形和安靜順從。

  瑣事都有范大先生,七刀、阿城,也都勤奮得無需她操心。竹生的心思,更多是放在了修煉上。

  天地間的靈氣在進入她體內後就消失了,再也感覺不到。按照人修的修煉方法,靈竅的多少、經脈的寬度,決定了一個修士能吸收和容納多少靈氣。容納不了的那些,會隨著周天運轉散出體外。

  但竹生能清楚的感受到靈氣入體,卻並沒有感受到這個散去的過程。然而祖竅裡卻一片漆黑,證明了的確沒有靈力停駐。

  她做過實驗,取一塊下品靈石,修煉時吸收靈石中的靈氣。比起空氣中稀薄的靈氣,靈石中的靈力之濃郁,簡直如稀米湯和燕窩的區別。入體的時候感覺更強烈清晰,但的確,沒有察覺到這些靈力散出體外。

  竹生認為,這些靈力一定就藏在她身體的什麼地方。她只是一時察覺不到,無法調用而已。

  或許,這是妖族功法與人族功法的差異造成的?

  畢竟她以人身修妖道,沒有什麼前輩的經驗可以借鑒,也只能這樣猜測了。

  她把那靈石收好。她現在吸收靈力的效率不高,空氣中靈氣雖然稀薄很多,卻也足夠她修煉了。這些靈石一時半會還用不到。

  在這裡,她恐怕再也沒地方弄來靈石了。她手中靈石雖多,卻是不可再生資源,必須小心珍惜。

  一如范深所推測,姓方的屠堡劫財、殺良冒功這些事,的確都是見不得人的勾當。他無聲無息的死在外面,屍身都燒成了灰,他的人也沒敢把真相說出來。這裡到底是邊境,會死人也太正常。

  並沒有人來高家堡尋仇,堡中眾人,漸漸定下心來。

  比起毫無防護的村子,有高牆的塢堡無疑更讓人心中安定。但幾十個人,是不足以撐起一座塢堡的。

  到了冬天,在范大先生的授意下,一些村人悄悄的出了塢堡,又悄悄的回來。消息便在邊境的村落與村落間慢慢傳開。

  漸漸的,開始有人攜家帶口的來投奔。

  「人口已經過百。」范深對竹生說。

  「種地的人手夠嗎?」竹生問。

  范深帶著阿城和翎娘,將高家堡的賬本、籍簿都尋了出來。他翻過一遍,對高家堡能耕種的熟田已經了然於胸。

  「不夠。還需要更多。」他說,「我看過了,此地原主人已在讓人墾荒拓展田地,有意擴張。」

  世道愈來愈亂,更多的人口,更多的糧食,意味著更安全。高堡主說起來還算是個頗有計劃、擅長經營之人,只可惜沒料到人心之惡。他一直以錢糧供奉著這些人,卻不想總有人覺得不夠,想一次全拿走。

  「讓大家把我們這裡的情況放出去,誰都有三五親戚,一家連一家的,不信有不動心的。」竹生道。

  范深研究過高家堡的賬本、田冊之後,便產生了懷疑,叫來了高管事一問,果然如他所想的那樣。一個規模不算大的塢堡,能夠藏那許多糧食,只有一種可能,就是逃稅。

  許多農民被苛捐雜稅所苦,一層一層的被刮去血肉,辛苦種一年地,極有可能豐收了還吃不飽肚子。為了逃脫此種情況,有些農民便去依附大戶,從自由民變為「奴」,為奴之後,便成為大戶的私有財產,雖然還要向大戶繳糧,卻不必納稅了,留下的糧食反而多了。為奴的,竟比自有民更能吃飽肚子。

  而高家堡的逃稅,則是另一種路子。

  整個高家堡,根本就不在官方的籍簿裡。

  「早在老太爺的時候,便買通了人,把咱們塢堡從籍簿裡除去了。」高管事說。

  也就是說高家堡當「隱戶」已經當了許多年了。日常付出的,便是這些邊軍將領打秋風,供奉些錢糧便能對付過去。

  范深給竹生的建議原是放出消息,高家堡接受投奴。這些大戶便是接受投奴也還是有所控制,並不敢吃得太過肚圓,怕成了太肥的肥羊,先於別人挨宰。若放出消息接受投奴,總有人家願意來投。

  竹生不接受。

  「不要讓自由人為奴。」她道,「招佃戶即可。」

  一旦為奴,不說人身自由和財產,便是生命都是主人家的了。簽了這樣的奴契,主人便從道義上對奴僕有了「忠誠」的要求。奴僕若因背主不忠被主人打殺,這等事能夠獲得整個社會的道德層次的支持。

  以范深的理念來看,「奴」自然是更緊密、更忠誠的存在。在他看來,如今的一切不過是個開始,在這個階段,擁有更多的「奴」顯然是更好的手段。

  但竹生的決定亦不是不可以接受,更重要的是,竹生自己做了決定。

  主與僕,君與臣的區別便在於,范深是那個出謀劃策的人,竹生才是決斷的人。

  范深本以為竹生年紀還小,這一點上還得要他慢慢引導、培養。畢竟他和她相識一年多,竹生總是回避做決定和承擔責任。卻沒想到,她一旦決定了自己的心意之後,根本無需他引導。

  她能找準自己的位置,也根本沒打算把自己放到除了這個位置之外的其他位置上去。

  范深不知道是該喜還是該憂。

  翎娘的生辰是在年初冬日裡,月份大。

  竹生按照楊五的生辰算,則翎娘大了她半歲。翎娘今年十五了。

  范深尋了幾位整齊婦人,為翎娘辦了及笄禮。那些婦人所需的步驟和禮節,他親自耐心教導。

  鄉間亦會給女兒辦笄禮,只是要簡單得多了,幾個婦人何曾見過這等繁瑣、嚴肅的禮儀。偏偏在這等繁瑣和嚴肅中,又能讓人感受到儀式的隆重和壓迫感,讓人不敢敷衍,只得打起精神來強記那些文縐縐的拗口的話。

  「這是古禮。」范深道,「現在許多人家笄禮、冠禮都講究奢華,卻忘了根本。」

  翎娘的笄禮不奢華,參與者不過父親、師兄、竹生和幾位婦人。連七刀這等「無關係」的外男都沒參加。那些婦人都布衣荊釵,粗手粗腳。然而整個安靜肅穆的過程卻讓觀禮的竹生感受非常不一樣。

  夫禮,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禮,是約束,是綱常,是準則。是一切與自竹生來到這凡人界便時時刻刻感受到的「崩壞」正好相反的東西。

  這個世界,明明曾經有過很美好的東西,為何崩壞至此呢?

  翎娘笄禮的那天晚上,竹生又做了夢。

  她又夢見了火光。在血似的火光中,她並沒有感到灼燒的疼痛。恰好相反,她彷彿浸在溫熱的水中一般,渾身每個細胞都說不出的舒服。

  她醒來後把這個夢忘記了。

  她在晨光中修煉,隨著她的呼吸吐納,能感受到空氣中的靈氣向她靠近,貼在了皮膚上,滲入進去。

  這滲入的過程非常美妙。她不禁想起了從前她曾對沖昕說,修煉那麼枯燥,還絕了口腹之欲,不知道他們這些修士是怎麼挨過來的。那時候沖昕微笑不語。

  現在她懂了。他不解釋,是因為這種感受不親身經歷,是體會不到的。

  修煉這個事情,一點也不枯燥無味。整個過程中,靈氣入體的美妙之感都讓人舒適。竹生常常一睜眼,便已經過去了一兩個時辰。

  翎娘有時候咋舌,問她打坐這麼久,不累嗎,不枯燥嗎。

  竹生沒法給她解釋,只能像當初沖昕那樣,微笑不語。

  她現在想,原來真的不枯燥也不累,甚至在那過程中,也感受不到時間的流動。她現在有些明白,為什麼長天宗裡那些煉氣和築基弟子,幾十歲了還心性如少年。

  原來他們的時間,在修煉中,是這樣彷彿快進般過來的。

  高家堡的情況暗暗的傳開,聽說不為奴,一些原先還猶豫的人家也攜了家人來投。高家堡的人口平穩的增長起來。

  竹生大多時間用在練功和修煉上,深居簡出。那些需要經營、管理的瑣事都是范深來負責。

  人多了,事情變會多。新來的人中,難免有一二刺頭或心術不正的人。殺雞焉用牛刀,對這等人,范深也不用告訴竹生,他直接放出七刀。

  七刀跟著竹生習武,竹生對他要求一絲不苟,非常嚴苛。他的底子打得很扎實。

  阿城雖然個子比他高很多,卻很快就不是他的對手了。阿城很羨慕,但他半路習武,自身條件受限,也只能乾羨慕了。且他是范深弟子,不僅要跟著范深學習,還被他使喚著協助他管理塢堡的各種事情。常常忙得腳打後腦殼,也沒那麼多時間去羨慕七刀了。

  塢堡裡的人都怕七刀。

  七刀和竹生一樣,除了村兵訓練,他從來不管其他的瑣事。他就像是一個男版的竹生,每天除了練功還是練功。

  他運動量極大,飯量更大,正是半大小子吃窮老子的年紀。好在在這裡,他能吃飽飯。竹生還時不時的給大家的飯菜裡下點加強版蛋白質粉,養生排毒粉之類的,七刀就眼看著竄個子,身子板也鼓脹起來,不那麼精瘦精瘦的了。

  從半大孩子,開始有了少年的樣子。

  在竹生的身邊,他不需要諂媚奉承,不需要逢人就叫爹。他只要不斷讓自己變強就夠了。

  他那些生存的手段收起來,漸漸流露的,便是真實了。

  面對竹生,他俯首帖耳,無聲的甚至無條件的順從。面對范深幾個人,他亦懂得收斂。但面對旁的人,他卻比誰都明白弱肉強食的道理。

  他已經不是弱者了。

  他是在土匪窩裡長大的,見慣了生死流血,也早就殺過人。他身上的血氣和殺意,在旁人的面前從來不收斂。

  那些人都怕他,甚至比對竹生、范深都怕。

  他們都知道,竹生姑娘慈悲救人,范大先生鞠躬盡瘁。但……「別惹那個叫七刀的。」人們說,「他會殺人。」

  春日裡,范深組織大家播種。

  夏日裡,翎娘想起來問竹生:「你生辰到底哪一日?也該給你辦笄禮了。」

  一晃眼,便過去這麼久了嗎?

  等我回來,給你插笄。

  那些話啊,在風中飄過。還記得那些吻,牽著的溫熱的手。象牙梳篦輕柔的梳理她的長髮,指尖會流戀的擦過她的耳垂。

  夜晚,在那懷抱中睡得安穩。有時能感覺到他的躁動,她會故作不知,嘴角卻微翹。

  等吧,且等她長大吧。

  她而今真的長大了,怎麼那些事回想起來,都像是上輩子了呢?

  界門的另一邊,真正的九寰大陸上,水月秘境再度開啟。

  在秘境中歷練了兩年多的眾多修士們紛紛穿門而出。有人面滿春風,亦有人衣衫襤褸。有些人甚至再不會出現在這世界上,將性命永遠的留在了那裡。

  不說秘境中的自然存在的種種危險,便是人與人之間,縱然有四大宗門沒有落在紙面上的互不傷害的友好協議壓著,也止不住人心的貪婪險惡。殺人奪寶,搶奪機緣,在這個修真界本來就是常態。

  散修們出來便紛紛離去了。

  秘境外等候的,多是各大宗門的執事。空禪宗和雲水門都先後出來了,並沒有馬上離開。盛陽宗也出來了,亦與自家迎接之人契闊交接。

  這些都是領隊的事,來歷練的弟子們出了秘境,不由得都放鬆下來,一邊說說笑笑,一邊時不時的望向空中那團光門。

  忽然又有人破光而出,看到熟悉的弟子制服,長天宗來迎接的執事終於放下心來。

  弟子們一個接一個的出來了。最後一個出來的青年,一身青衫如水,洗練鉛華,神光內斂。

  眾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了去。

  「是沖昕道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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