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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十四郎]半城風月[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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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8 18:18:47
第三十九章 君子之歉

    救她?他那半開玩笑胡鬧似的行徑,也叫救?

     玄乙用袖子拭去額上冷汗,右腿上的傷口真是疼死她了,她活了這麼大,還沒吃過這種苦頭,此刻憋了一肚子怨氣,一會兒氣扶蒼拉自己下水,一會兒氣齊南和白澤帝君逼自己下界,一會兒又氣那只鯰魚妖太凶殘,不過她已經死了,再氣她也沒什麼意義。

     鯰魚妖灰色的屍體被白澤帝君交給雷澤神君,芷兮心中不忍,不想再看下去,她本想問少夷為何也會在此,可是回頭一看,古庭臉色難看,玄乙閉眼裝睡,扶蒼頭發凌亂渾身是血,她只得把少夷的事丟在腦后。

     “我今日剛巧前往南天門,見著古庭師弟騎了九頭獅驚慌失措地闖進來,聽說你們在下界遇到厲害的妖族,真是吃驚不小,想不到烏江里竟有這麼厲害的妖,你們沒事真是太好了……扶蒼師弟,你的頭發,你身上這些血……”

     芷兮有心關懷,奈何這位扶蒼神君素日里寡言少語,即便在古庭面前也極少高談闊論,與她更是只言片語,上回因為飛廉神君的事,她情急之下關心太過,反倒碰了一鼻子灰,如今便只能竭力讓自己看上去顯得不那麼過于關切。

     扶蒼緩緩搖頭:“我沒有受傷,不勞煩師姐。”

     他轉過身去,扯下了束發的絲帶,將參差不齊的頭發重新挽好,隨后卻毫不客氣撩起玄乙的裙擺——撩裙擺?!

     芷兮驚呆了,待見到玄乙鮮血淋漓的右腿,她更是驚得差點跳起來。

     “你流了這麼多血!”

     她扑過來便要查看傷口,玄乙將腿一縮:“不用管我。”

     “什麼叫不用管!”

     芷兮皺眉看著扶蒼不大優雅地把她裙擺掀起,解開纏繞在傷處的袖子,再將玄乙的襯褲一點一點卷起,她右邊的小腿上猙獰的傷口立即暴露出來。

     芷兮面色發白,一面放出朮法替她治愈,一面急道:“不是說燭陰氏全身上下遍布龍鱗,非但不懼五行朮法,也不懼神兵利器嗎?你、你怎麼傷成這樣!”

     她才九千多歲,龍鱗哪里就長到腿上了?玄乙嘆了口氣,按住芷兮施法的手,淡道:“不用再試,芷兮師姐把你的披帛借我用用倒是很好的。”

     ……她忘了燭陰氏萬法無用,朮法傷不到他們,自然也救不了他們。芷兮默然拉下披帛遞給扶蒼,他接過來,卻先不用,念動真言喚來些微雨露,將玄乙血淋淋的右腿細細清洗了一下,又低頭仔細查看。

     之前在玉鼠大君的地宮之上,少夷不知用了什麼法子,已讓傷口稍稍痊愈,可如今傷口不但再度崩裂,更比之前受創更重了許多。烏江仙子說的十萬妖毒軟刺只怕不是雙眼能見到的東西,只能以神力試探取出,奈何燭陰氏又萬法無用……

     扶蒼沉吟良久,久到玄乙又要繃不住打算出手肉搏,他方才用披帛緊緊纏好傷處。抬頭見她不友善的目光與欲舉起的手,他把裙擺一放,回給她一個同樣不友善的眼神,這個龍公主,做神女的時候怎麼就這麼可惡。

     芷兮在一旁急得團團轉,連聲道:“這可怎麼辦?放著不管嗎?疼嗎?”

     玄乙笑瞇瞇地看著她:“師姐心疼啦?”

     芷兮狠狠瞪她一眼:“受了傷還這樣頑劣!我不是心疼,我是內疚!誰心疼你!”

     玄乙嬌聲道:“內疚的話,幫我把那個叫扶蒼的混蛋揍一頓。”

     芷兮無奈地絮叨:“什麼時候了還斗這些氣,都消停些罷!”

     扶蒼的目光從玄乙身上收回,她半張臉埋在柔軟的獅毛里面,一雙眼睛露出來,一直殺氣騰騰地怒視自己。

     果然還是泥鰍更討喜點。

     對面的雷澤神君及其部下已將鯰魚妖的屍首帶回神界交差,白澤帝君將碧玉簪放在手中看了片刻,長長出了口氣,這才扭頭望向自己狼狽的弟子們。

     本以為這趟下界取珠串是個最悠閑輕松的功課,想不到出了這樁大差池,最糟糕的偏偏是那個燭陰氏的小鬼頭受了傷,他們這一族體質詭異,一旦受傷則萬法無用,只能等著自己痊愈,這要怎麼跟鐘山帝君交代?小丫頭來拜師,沒几個月就傷的鮮血淋漓——他覺得那塊寶貝龍鱗快要保不住了。

     跟了他多年的古庭和芷兮一眼就看穿了他那點小心思,芷兮撇嘴低聲道:“先生這會兒肯定想著龍鱗,也不說來看看公主的傷勢!真是……”

     她素來對白澤帝君敬重無比,即便他有那些微不足道的小缺陷,也是白璧微瑕,無傷大雅,結果這次派扶蒼他們出來做苦力,他們差點命都沒了,這節骨眼上他居然還念著龍鱗,實在太過分。

     白澤帝君帶著一絲心虛的笑湊過來,干咳一聲:“玄乙,你的傷……”

     玄乙的聲音很平淡:“我沒事,先生不必擔心。”

     他只得轉向扶蒼:“扶蒼,你的傷……”

     扶蒼也十分平靜——平靜地搖頭,連一個字都不說。

     帝君只好繼續轉向古庭和芷兮,見這兩個素日里最聽話的弟子都不搭理自己,他唯有嘆息著摸了摸九頭青獅最大的那顆腦袋,充滿憐愛:“這九頭獅嚇得不輕,可憐見的。”

     獅背上的弟子們依舊毫無反應,古庭倒是突然靈光一動似的,道:“我家中有三十三天之上青玄大帝煉制的一粒丹藥,凡人吃了長生不老,白骨生肉,想來對公主的傷勢亦有幫助。”

     芷兮搖頭:“丹藥都須借助五行之力煉制,怕是無用。不管怎麼說,先把玄乙公主送回鐘山罷,她的傷太重,不好在下界多停留。”

     古庭恍然大悟:“不錯!走罷,趕緊送公主回去!”

     說罷他們起身朝白澤帝君沒什麼誠意地行禮,一面道:“弟子告退。”

     玄乙還來不及反對,就被按著強行帶回南天門。

     白澤帝君緩緩收回手,落寞地垂下了腦袋。這偌大的蒼穹,剛才還熱熱鬧鬧,眨眼就剩他獨個兒在這里發愣,他可是連飯都沒來得及吃就趕來救他們啊,怎麼忍心將他丟這里煢煢孑立?

     *

     九頭獅在云海中穿梭,神界清朗的風拂面而過,從濁氣翻滾的下界回到神界,讓几位小天神都感到精神一振。

     “玄乙公主。”古庭突然低低喚了一聲。

     什麼?玄乙把臉從柔軟的獅毛里抬起來。

     古庭猶豫了一下,正色道:“我……要向你道歉,我被偏見蒙蔽,証明我修行不足,先生的仁雅度並不是我昔日追求的那些表面,是我淺薄了。當日在南花園中說的都是氣話,請你莫要介懷。”

     還有這次下界,他身為師兄,本該護在師弟師妹身前,誰知到最后逃命的是自己,反而叫扶蒼跟玄乙受了那麼大的罪,他又是慚愧又是難過,正欲斟酌言辭繼續道歉,卻聽玄乙輕輕笑了一聲。

     “幫我把扶蒼揍一頓就行了。”她慢悠悠地回答。

     ……她對扶蒼到底有多大的怨氣?

     古庭無奈地望向芷兮和扶蒼,他倆一個苦笑,一個像是根本沒注意這邊。

     唉,這兩個莫名其妙的冤家,隨他倆去吧,隨便斗得你死我活,他再也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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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8 18:19:04
第四十章 心之救贖

  天色漸漸暗沉,不一會兒,細細碎碎的雪花飄落在獅背上,芷兮愕然抬頭,這會兒才午時不到罷?為何天就黑了?

     而且為什麼這麼冷?即便如今是暮冬時節,可越往前飛越覺陰寒徹骨,絕非時氣所致,九頭獅面上已結了厚厚一層冰霜,芷兮也不禁打了個寒顫,一旁的古庭面色同樣不怎麼好看。

     再過片刻,九頭獅終于打了個哆嗦,再也不敢往前飛。芷兮用袖子捂住頭臉,前方是濃黑不見五指的深邃黑暗,碗大的雪花密密麻麻地砸下來,几乎睜不開眼,以他們的天神之軀,也吃不消這種刺骨陰寒——這就是玄乙公主的家?還沒到鐘山就這樣?

     古庭在巨大的風雪中高聲道:“沒法再往前了!不然都要受傷!怎麼辦?”

     扶蒼垂頭望向玄乙,她又陷入了沉睡,身下的獅毛已被神血打濕,結成一片片的赤色寒冰。

     燭陰氏一受傷就無法控制神力外溢,受傷越重,神力外溢也越重,看著遠處狂風暴雪,萬里封冰的景象,他想起數千年前有傳言是鐘山帝君滅了桐山一族,而自那之后,帝君便再也沒離開過鐘山長生殿——只怕這位帝君受創不輕。

     他俯身將玄乙抱起,開口道:“我讓小九送你們回去。”

     說罷他縱身一躍,消失在漆黑而狂虐的風雪中。

     小九?那是誰?芷兮茫然,卻聽身下的九頭青獅“嗷”地一叫,她方驚道:“這坐騎叫小九?”

     這麼……沒氣質的名字。

     古庭牽著韁繩往回飛:“他自小就養了小九,小毛孩能想出什麼好名字。他是華胥氏后裔,嚴寒酷暑天生奈何不得他,叫他送公主罷,這鐘山我們怕是去不得。”

     芷兮怔怔地望著翻滾的雪花,古庭的話她沒聽清。

     在她心里迷戀了近萬年的那個舞劍神君,清絕高曠,天下無雙,而這位真正的扶蒼神君和她心里想的那個,似乎完全不同。

     他惜字如金,卻不是她想的那種原因,他還會使各種陰壞,莫名其妙和玄乙斗氣,無視禮儀直接去掀神女的裙擺。

     她已經有點分不清,自己魂牽夢縈的,到底是那舞劍神君回雪長袖的清絕,還是已和自己做了同窗的扶蒼神君。

     *

     扶蒼迎著風雪疾馳,懷里的龍公主開始漸漸變得沉重而冰冷。

     在他以為她又要現出龍身時,她忽然動了動,睜開眼,帶著一種疏離的銳利,靜靜看著他。沒一會兒,她高傲地仰起蒼白的下巴,軟綿綿地開口:“扶蒼師兄,我在等你的賠罪。”

     他瞇起眼:“為何?”

     “你對我做了許多無禮之事,華胥氏重禮清貴的名聲被一介莽夫敗光了。”

     扶蒼淡道:“燭陰氏驍勇善戰的名聲也被手無縛雞之力者敗光了。”

     玄乙柔聲道:“扶蒼師兄,我現在只想叫你幫一個忙。”

     “說。”

     “可否將我放下,然后圓潤的離開這里?”

     扶蒼低頭瞥她一眼,這龍公主虛弱到面色蒼白,聲音低啞,還仰著頭擺出不可一世的模樣來,每一個靠近她的人內心都要惶惶,不知她給的是鋒利如刀的譏諷,還是溫柔似水的笑談。

     他用手把她仰起的腦袋毫不客氣按回去,仿佛沒聽見她鼻梁撞在自己胸口上的痛叫,緩緩說道:“再說一個字,就把你扔回下界。”

     她氣得渾身發抖,卻又拿他沒有辦法,這情況千真萬確令他感到一種詭異而不可言說的愉悅,唯有痛快二字可以形容。

     著名的燭陰龍神一脈,他們的小公主該是什麼樣,他並沒有深想過。天帝牽線,他毫無波瀾地去見了,三萬多年來所來往者大多是身份高貴的神族,那個公主應當也是類似的溫文爾雅,心地純良,和氣地聊几句便可以交差。

     他是這樣想的,所以他大大地錯了。

     順遂的軌跡從花皇仙島便開始歪曲,到現在一發不可收拾,藏在內心深處的惡意連他自己都有些吃驚,有時候真想把她掐碎,不過她變成泥鰍時卻又討喜得緊。

     扶蒼突然想嘆氣,拇指下意識地在她頭頂上摩挲了兩下,現在那里沒有細小的龍角,她氣得磨牙,也沒發出吱吱的老鼠叫,他竟然有些想念那團冷冰冰又軟綿綿的小泥鰍。

     風雪越來越劇烈,忽然之間,一座巍峨雄偉的高山出現在眼前,橫貫天地,幽深寂靜,鐘山到了。

     山門前的神仆守衛遠遠望見自家小公主滿身血地被一個年輕神君抱過來,嚇得登時亂成一團,待齊南急匆匆帶了一大幫仆從女仙趕來時,山門前只站了一位白衣神君,衣服亂七八糟,身上東一塊西一塊染了許多血跡,他的領口敞開,大半的鎖骨都露出來,看上去很不大像樣子。

     見到齊南,這位俊雅的神君面上掠過一絲隱晦的窘迫,捂著敞開的領口,聲音魅惑而低柔:“齊南神官,華胥氏扶蒼有禮了,我將貴公主送回。”

     齊南已經震驚得呆在原地——扶蒼神君?!公主在哪里?

     然后,他眼睜睜看著扶蒼神君從衣服里面揪出一條漆黑細小的泥鰍,齊南眼前一黑,差點受不了刺激暈過去。

     他家的小公主!竟然現出了龍身!

     后面的情況簡直是一團亂,待仆從們小心翼翼用藤床把公主抬回紫府,齊南才想起應當招呼一下扶蒼神君,再急急趕到山門前時,這位神君已經走了,他又是一頓捶胸頓足,然而到底還是更心憂公主的重傷,他吩咐守衛封閉山門,這才面色鐵青地往長生殿匆匆行去。

     *

     玄乙在一片深邃的黑暗中醒來,令她安心的昏暗環繞四周,只有一點幽幽燭光在不遠處輕輕跳動。

     她緩緩出了口氣,傷太重,她直接睡過去,沒來得及囑咐齊南莫要驚動父親。

     果然,鐘山帝君沙啞的聲音很快響起:“阿乙,你傷得很重,傷處還殘留了妖毒軟刺無法取出……你現在覺得如何?”

     她想翻身坐起,可受創的身體並不允許她做這最平常的動作,她低聲道:“父親,我沒事。”

     鐘山帝君定定看著女兒纖細的身體,因為受創過重,她先前甚至連龍身都現出,這是她第二次傷成這般模樣,可恨下界那只鯰魚妖已死,不然他有無數手段可以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更無奈的是,玄乙傷口內的妖毒軟刺,唯有望舒神女的月華之精可以取出,可這位神女曾是太陰山龍神一脈,無數代下來始終被燭陰氏壓了一頭,他發出的邀帖猶如泥牛入海,她半點回音也不給。

     他少不得要用點手段。

     思及此,鐘山帝君又道:“聽說飛廉神君與你有過齟齬,阿乙,你想叫他怎樣給你賠罪?”

     燭陰氏從不求人,自有各種雷霆手段叫旁人屈服。

     玄乙搖了搖頭:“我不需要賠罪……父親,這件事請不要告訴清晏。”

     鐘山帝君輕輕苦笑:“你怕影響他?”

     玄乙合上眼,低聲道:“燭陰之暗太過耗費神力,父親收回罷,這點小傷,不必大動干戈。”

     他不由一怔,心中也不知是苦澀還是喜悅,與他虛以委蛇這麼多年的女兒,還是知道心疼他的。他心底有無數感慨,這麼多年,阿翠的隕滅,他狂怒之下耗盡的神力,清晏的憤恨,玄乙的漠然……他每天都在想著這些,卻已很久沒有像現在這樣讓他眼眶劇烈刺痛。

     這漫無邊際毀天滅地的后悔,都因她的一句話得到了些許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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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怨氣難消

     玄乙半臥在柔軟舒適的藤床上,左邊放了一白玉盒的蜜餞,右邊放著先生給的冊子,吃一顆蜜餞看几頁冊子,厚厚的冊子已經快被她翻完了。

     抬著藤床的神仆們忽然停下腳步,女仙提醒她:“公主,龍眠谷到了。”

     她合上冊子,將嘴里的梅核兒優雅吐出,抬眼朝前望去——他們正立在一座峭壁之上,所謂龍眠谷,是鐘山一處凹陷的深淵,其下地火噴涌,熾熱驚人。當然,這對無懼五行陰陽的真正燭陰氏來說毫無作用,所以龍眠谷一般是用來責罰犯錯神官的。

     玄乙提了一口氣,把手攏在唇邊,高聲叫道:“齊南!快上來!齊南!”

     連叫了五六聲,崖底終于飛上來一個身影,正是齊南,他滿頭大汗,面色如雪,見著公主便露出自慚后悔的神情,眼眶一紅。

     玄乙不等他說話,便笑道:“齊南,你要是敢哭,我就把你胡子揪下來。”

     她擺擺手,令神仆與女仙都退開,這才笑瞇瞇地朝他伸手:“齊南快過來,你一聲不吭跑來這鬼地方待了三天,我的傷也沒好上半點,你就別做這沒意義的事了。”

     她不提傷還好,一提起,齊南又要老淚縱橫:“我不該逼著公主下界。”

     公主自小到大,都是被捧在手心里呵護,誰知這次下界被一個不知名的小妖傷成這樣,早知如此,他寧可看公主騎天帝脖子上拔胡須,也不會叫她下界做那什麼鬼功課。

     “下都下了,說這些好煩。”玄乙揭開裙擺,摸了摸包裹白布的右腿,半個時辰前才換的新白布,又已經被神血染得一塊塊血跡,“為什麼這傷口總好不了?是那個妖毒軟刺的緣故嗎?”

     齊南急忙把她的裙子按好,嘆道:“莫要碰它,與軟刺無關,燭陰氏便是如此了。”

     萬法無用的體質,五萬歲后鱗片長齊,更是神兵利器難入,近乎無敵的燭陰氏因此便有個極大的弱點,傷勢痊愈得比尋常神族要慢上數十倍,甚至數百倍,否則以鐘山帝君之能,何至于到今日還傷勢纏綿,神力難恢復?

     “公主這傷,要徹底長好,須得三十年。”

     玄乙大吃一驚:“三十年?!”

     這就是普通的被倒鉤拉傷,傷口是深了點,但長好要三十年?!

     齊南輕聲道:“這是燭陰氏的命運,帝君的傷更是纏綿數千年之久,公主幼年那次不也是……”

     玄乙愕然:“我幼年受過傷?”

     齊南自悔失言,便微微一笑:“公主忘了?也難怪,那時候公主還小,還不大會騰云御風,便從樹上摔了下來,在床上躺了一百年呢。”

     有過這回事?玄乙歪著腦袋仔細去想,卻全然沒印象,神族從出生便可記事,不應該啊,她怎會忘掉?

     齊南開始轉移話題:“公主,我以為白澤帝君或許年事已高,行事頗昏庸,不好好傳道授業,卻將弟子們弄來當仆從。此次下界遇到如此強橫的妖族,若再這樣下去,將來難免遇到性命之憂,公主可願另尋名師?”

     玄乙淡道:“當初不是你和父親商量好了白澤帝君是最好的人選麼?”

     “此事是我疏忽,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公主若不願,那麼拜師一事暫且先放一放,正如公主所說,離五萬歲還早,不急這些,也省的我成日替你擔驚受怕。”

     本以為公主必然歡欣喜悅地答應,誰知她嘴角一撇,反倒露出個譏誚的笑:“你們要替我辭學?”

     齊南登時一怔,他想起當日安排她與扶蒼神君在花皇仙島初見,她回的第一句話也是:你們想我嫁出去?

     他早已摸透公主的性子,曉得這絕不是柔順的服從,她絕不喜歡自己的生活被隨意安排,任何人都不行。他不禁垂下腦袋,不發一言。

     等了一會兒,卻聽這几乎從不說“想”與“不想”的小公主緩緩說道:“我不會先離開明性殿,那個扶蒼……哼。”

     她哼的一聲甚是惱火,齊南不由萬分錯愕:“今次公主受傷,乃是扶蒼神君一路送回來的,聽聞神君在下界遭遇妖族也對公主諸般回護,公主何以對他有這般大的怨氣?”

     齊南覺得自己已經不能無視公主對扶蒼神君這種異樣的厭惡了,她自小到大從來沒有這樣執著的討厭過誰,一般情況下,公主的心里是只有她自己的,四野八荒唯她獨尊,如今卻變成四野八荒唯有扶蒼可厭,總覺得十分可疑。

     “扶蒼神君究竟哪里得罪了公主?”齊南問得小心。

     他得罪她的地方多了去了!這混蛋從來都不憚用最大的惡意來揣測她的所有行為,也不憚用任何粗暴的手段從言語到舉動上來打擊她,假使咬他一口,下一刻他必然會更重地咬回來,睚眥必報!粗野莽夫!

     誰能替她嘗嘗三十年傷勢不能痊愈的感覺?不能走路,不能御風,翻個身都吃力,要不是扶蒼非拽著她,她至于如此?

     不在乎這是不是講道理,她從來就不和誰講道理,她就是討厭這家伙。

     齊南見她冷著臉不說話,便繼續問的斟酌:“那……公主究竟要拿扶蒼神君怎樣?”

     她低頭去摳藤床上的雕花,一面道:“我要把他踩爛。”

     憑借一貫對她的了解,齊南終于恍然大悟:“……公主的意思是,只許你欺負他,打壓他,不許他報復回來,對麼?”

     玄乙回答得理直氣壯毫不心虛:“對。”

     齊南崩潰地長長吸了一口氣,他得靜靜,不然他真要被她氣死。

     誰知這小公主的聲音又放軟,嬌滴滴地叫他:“走罷齊南,別待這鬼地方了。”

     齊南嚴肅地看著她,搖了搖頭,這小公主可以任性妄為,他身為神官與長輩,決不能任性:“終究是我逼迫公主下界才致使這般后果,帝君罰我在此地面壁十日,如今方過三日,我不能走。”

     玄乙眨了眨眼睛,慢悠悠地說道:“父親將飛廉神君捉來也有三日,一直關在地牢內,每日送一把染血的月砂去望舒宮。”

     齊南只覺頭發都要豎起來,他就在龍眠谷待了三天,帝君能做出這種荒唐事!

     怪不得燭陰氏在外面名聲那麼壞,這一家子從上到下行事都邪里邪氣的!就算望舒神女不願替公主取出軟刺,帝君又怎能使出這種手段?旁人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偏他們,恨不得把事情往死里鬧大。

     齊南拔腿便跑,冷不丁聽玄乙在后面輕道:“齊南,清晏他……還是沒任何消息嗎?”

     從她離開鐘山前往明性殿拜先生,到如今也過了几個月,不管她給清晏寫多少信,都杳無回音,這個死清晏,該不會是出了什麼事罷?

     齊南長嘆道:“小龍君連公主的信也不回,何況帝君……公主且寬心,興許小龍君已到了閉關休眠的境界,一夢千年也是常事。且等今年暮冬過去,倘若小龍君還無音訊,我自當前往天北去尋玄冥帝君。”

     從帝君到公主都不靠譜的燭陰氏,只有辛苦他忙成陀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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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十全大補

      暮色時分,太山頂細細下了一場雨,半座青帝宮都陷在云中,楠木回廊上一片濕潤,瑪瑙棋子觸手微涼。

     扶蒼緩緩將棋子放在棋盤上,對面的青帝便吸了口氣,苦笑:“這段時間你的棋路殺伐之心很重。”

     扶蒼默然不答,一枚枚將瑪瑙棋子納入盒中,方問:“還來麼?”

     青帝搖頭嘆息:“不來了。這可不像你平時,還在氣我答應牽線燭陰氏的事?”

     扶蒼倒了一杯九九歸元茶,推去他面前:“父親,我已說過暫時無心此事。”

     “哦?”青帝目中帶了一絲笑意,“那就是劍道上又遇到難處了?”

     “不,倒是近期似有所悟,須得靜心一段時間來突破境界。”

     “難道是心里有另外喜歡的神女?”

     “……不是。”

     “下雨心情不好?”

     扶蒼無奈地抬頭:“父親,輸了棋不必找這麼多借口。”

     青帝吹了吹茶面上的碧葉,悠然開口:“你自小就喜歡擺一張爹不疼娘不愛的冷臉,不知道的還當我嚴苛似鬼。上回遇到赤帝,他說我管教太嚴,弄得你寡言少語,我竟不知何日才得洗清這番冤情。”

     扶蒼垂首微微一笑:“與言語無味者,自然惜字如金。”

     “看來,言語無味者也太多了些。”青帝拭去棋盤上的濕痕,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又道:“說起燭陰氏,那位鐘山帝君果然手段了得,聽聞望舒神女拒絕替燭陰公主療傷,他竟扣了飛廉神君不放,每日送一把染血的月砂去望舒宮,把望舒氣得不輕。”

     說到此處,青帝又有些失笑:“這燭陰氏一族,還真是邪氣霸道得很,依我看,倘若再扣留多一些時日,望舒大約也不得不屈服,這小丫頭哪是燭陰氏的對手,可惜后來竟又把飛廉放了。”

     扶蒼扭頭飲茶,一言不發。

     青帝饒有趣味地打量他:“上回從花皇仙島回來,你還跟我抱怨了几句,怎的如今我一提燭陰氏你便不說話?對了,我還沒見過燭陰氏那小公主,聽說她容貌清艷,舉止高貴,可是真的?”

     扶蒼勾出一個近乎譏諷的笑,舉止高貴?

     他忽然將盒內的瑪瑙棋子重新取出,一粒粒放在盒蓋上,淡道:“父親何必總提燭陰氏,不如再與我下三盤,三局兩勝,倘若我贏了,卻有一事要求父親。”

     “三局兩勝?”

     青帝愕然,他這個兒子從哪里學會的這套?

     扶蒼一直平淡而清雅地維持華胥氏的禮儀尊貴,几乎對所有事都冷眼旁觀,從不身陷任何糾葛,該見客,便客客氣氣地見客;該拜先生,便不假思索地去拜師,天帝牽線燭陰氏公主,他也並不推辭地去了。

     他素來都只行順其自然之事,然而——三局兩勝?這帶著爭勝意味的賭局是怎麼回事?

     青帝只覺趣味更濃,不由笑道:“你要求我何事?”

     扶蒼從小就是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他几乎不做干涉,他這個做父親的對他素來很放心,今日忽然提出有事求他,他反而好奇萬分。說起來,自拜了白澤帝君做先生后,扶蒼便隱隱有些說不出的變化,像是瓷器有了一口活氣似的,也不知這是好還是壞。

     扶蒼眸光流轉,淺淺而笑,將一枚瑪瑙棋子輕輕放在棋盤上,緩緩道:“無論輸贏,父親與我下完棋,自然便知道了。”

     *

     緩緩拆下包裹住指甲的細白布,再將貼在指甲上的蔻丹絲棉一點點撕開,玄乙舉起手,放在眼前滿意地看了片刻。

     五片指甲在陽光下是一種近乎透明的淡粉桃色,比起曾經鮮紅的蔻丹,這顏色更顯嬌嫩,大半年的工夫沒白花。

     腿傷不能走路的日子如此無聊,唯有梳妝打扮能叫她興致勃勃。

     長袖一揮,霎時間滿屋子飄的都是衣服,從淡雅霜色到濃麗絳紫,各種顏色應有盡有,當日來明性殿,光是為了替她裝衣裳,便用了足足二十只大箱子,可惜,她總覺著還是少了几件。

     玄乙為難地挑選半天,勉強選了一件與指甲同色的裙子,裙擺浸染了晚霞色的茶花,配上流云薄紗披帛,還算能看罷……唉,該做點新衣裳了。

     對著梳妝鏡穿戴齊整,剛把點綴的金環插進發髻,便聽仙童在殿外叫喚:“玄乙公主,早膳來了。”

     她的臉頓時垮了下去,推開窗看看仙童手里的食盒,緩緩嘆了口氣:“……還是十全大補湯嗎?”

     仙童臉上怎麼看都帶著一股子幸災樂禍的笑容:“不錯,這是古庭神君和芷兮神女的一片心意,公主受了傷不能走路,什麼時候傷好了,才不用喝十全大補湯呢。”

     哼,這個趾高氣昂的公主也終于有被折磨的一天!仙童看著她的苦瓜臉,覺得蠻開心的。

     玄乙接過食盒,慢慢打開,毫無意外,里面只有一碗濃稠的鯰魚藥草湯。

     卻說她因為腿傷不能動,在紫府里睡了兩個月,以前她成天呆在紫府也沒覺得無聊,如今不知怎麼搞的,大概看熱鬧看上了癮,竟很是懷念明性殿,待傷口不流血了,便回來繼續聽課。

     誰知噩夢也就這麼來了,回到明性殿一個多月,古庭和芷兮也不知從哪里找來的什麼上古偏方,采了一堆藥草,天天叫仙童給她用天河里的鯰魚燉十全大補湯,據說因為是被鯰魚妖的長須所傷,所以鯰魚湯最有效。

     有沒有效她是沒看出來,她只有種這輩子都再也不想見到鯰魚的感覺。

     玄乙沉默了片刻,眼眶慢慢紅了。

     “我想吃瑪瑙白玉糕,桃花百果糕。”她淚光盈盈地看著仙童。

     又哭了!他才不上當!仙童堅強地撐起胸膛:“那些茶點對公主的傷無甚益處,還請公主忍耐。”

     “那綠豆涼糕也可以。”她十分勉強地換了一種。

     “公主,你受傷了……”

     “黃金栗蓉糕也不錯。”

     “公主……”

     “你連百草薄荷糕也不能帶嗎?”她泫然欲泣。

     “好……吧。”仙童挺起的胸膛毫無骨氣又縮了回去,灰溜溜地替她去找糕點。

     等他端了一碟子茶點氣喘吁吁跑回來的時候,碗里的十全大補湯已經空空如也,豐姿綽約的燭陰氏公主安靜地坐在冰凳上欣賞自己的指甲。

     “……公主,十全大補湯你喝完了?”仙童十分懷疑地望著她。

     玄乙小小咬了一口黃金栗蓉糕,笑得猶如春風扑面:“是啊,喝完了。”

     “真的?”

     “真的。”

     他怎麼就那麼沒法相信她呢!仙童警惕地將整個庭院掃視一圈,肯定有什麼蛛絲馬跡留下,他才不會相信這個陰壞陰壞的公主!

     “咦?一大早就有茶點吃?”一個甜蜜溫柔的聲音自殿門前傳來。

     玄乙愉快地朝他招手:“少夷師兄,你回來啦。”

     她回到明性殿也有一個多月,而這位青陽氏的神君卻不知在什麼地方逍遙快活,竟不回來聽課,奇怪的是白澤帝君居然不管他。

     “是啊,想我了沒?”少夷慢悠悠走近,先挑了一粒茶點丟嘴里。

     玄乙笑瞇瞇地倒一杯茶遞過去:“想。”

     他笑了:“乖,不枉我一回來就先趕著來接你聽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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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孤獨可恥

     自玄乙受傷不能走路,白澤帝君便吩咐了弟子們每日輪流接送她上下課,比起成天說教的古庭,只會微笑寒暄的太堯,還有那些言語乏味的師兄們,果然還是少夷更叫她愉快點。

     少夷慢悠悠喝了一口茶,忽然發覺了什麼似的,朝冰桌下一看,卻見一坨十全大補湯凍成了冰塊黏在桌面下。

     “這是?”他抬頭看看她。

     玄乙面不改色:“是古庭師兄和芷兮師姐的心意,少夷師兄小心點,莫要弄壞了。”

     少夷啞然失笑:“你將他們的心意凍成冰坨?”

     小心翼翼守在一旁的仙童像發現了什麼巨大祕密一般,大叫一聲:“啊!十全大補湯!”

     玄乙朝他笑了笑,目光有些陰森:“仙童,怎麼辦,我的祕密被你看到了。”

     小仙童駭然連退數步,結結巴巴:“你、你你要怎麼樣……”

     玄乙細細打量他的眉毛鼻子眼睛,看的特別認真,還殺氣騰騰的:“我數三下,你還不走,我便要把你舌頭割了,省的你到處亂說。一,二……”

     小仙童“哇”一聲大哭起來,扭頭便跑,一路哭喊著跑出了冰雪殿。

     玄乙笑得發上金環都松了,一面用手扶好,一面轉過身,卻見少夷輕輕在冰塊上撫了一把,不過眨眼工夫,十全大補湯的冰坨被燒成了黑灰,一片片落在雪地上。

     “我幫你消滅罪証。”他朝她俏皮地擠眼。

     玄乙托了一粒自己不愛吃的百草薄荷糕,恭敬地遞給他:“多謝少夷師兄。”

     他似乎全然沒發現,接過來塞嘴里,一面隨意問:“你的傷如何了?還在流血嗎?”

     “好多了。”她答的十分敷衍,將手上的碎屑輕輕撣掉。

     少夷笑著起身將她打橫抱起,慢吞吞朝合德殿走去,悠然道:“應當好得更快才對。”

     玄乙不禁愣了一瞬,老實說,她的傷勢確實愈合的比想象中快許多,齊南說要三十年才能痊愈,可現在才過了三個月,傷口已經開始長出新皮肉,隱隱有徹底痊愈的趨勢。這几乎是個不可能的奇跡。

     “為什麼?”她望了他一眼,問道。

     少夷偏頭想了想:“因為古庭師兄和芷兮師姐那麼多心意被你吃下去了呀。”

     那個湯有用才見鬼了。玄乙倚在他胸前,又開始用白雪捏花兒。

     和太堯身上的墨香不同,和古庭身上的青草花香氣也不同,少夷身上帶著一股香甜的美味的氣息,以至于她懷疑他往袖子里裝了糕點。

     玄乙抓起他的袖子往里面瞄了瞄,空空如也,登時大為失望。

     “你這個小泥鰍,真重,還喜歡亂動。”少夷一面走一面輕輕抱怨,將她朝上托了托。

     又說她重,這次玄乙眼皮也不抬,淡道:“少夷師兄柔脆了些,須得考慮強身健體了。”

     少夷第二次被她指責“柔脆”,頓時啼笑皆非:“你這張嘴啊,真是。”

     玄乙還是不理他,低頭捏著花兒。

     她兩只腳掛在他胳膊旁,纖細而小巧,裙擺上晚霞色的茶花搖曳款擺,蓬松長發間點綴的金環閃閃發光,瑩潤似玉瓷的臉頰,不需施一絲粉黛,自有一段鮮艷顏色。

     真是賞心悅目,可惜他無心去釣這尾燭陰氏的小泥鰍。

     少夷惋惜地吁了口氣,忽聞遠處傳來一陣清脆的啼鳴聲,很快一只通體碧藍的小巧翠鳥扑簌簌飛過來,輕盈柔順地繞著他唱歌。它細瘦的腿上栓了一枚銅圈,里面是一張折了不知多少層的薄軟白綢。

     剛把它抽出,白綢便像流水般展開,其上色彩絢麗,竟畫了一個鴻衣羽裳的神女,云鬢霧鬟,極盡妖嬈。

     畫下還有一行字跡優美的小詩:「彼狡童兮,不與我言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少夷盯著畫中神女看了許久,幽幽嘆道:“可惜東海太遠了,還有些膩味。”

     “是那個艷冠群芳的東海龍神大公主嗎?”玄乙好奇地問。

     少夷促狹一笑,將白綢收進懷內:“上回叫你去看,你不看,這會兒可不能給你看了。”

     想不到他居然真拿下了東海龍神的大公主。

     玄乙難得露出敬佩的神情,誠心誠意地開口:“少夷師兄,你真厲害。”

     夫蘿和延霞為了他鬧得一塌糊涂,一個被退了婚約,一個黯然下界了卻因緣,他卻在下界找女妖風流快活,不但如此,連東海的大公主都為他神魂顛倒。

     三個字:了不得。

     少夷笑得雙眼瞇起,柔聲道:“我就當你在誇我,小泥鰍謬贊。”

     說罷他將她輕輕放在蒲團上,合德殿到了,他四處看了一圈,忽然奇道:“扶蒼師弟怎的不在?”

     玄乙茫然搖頭,自顧自翻開冊子。

     她不知道扶蒼具體在做什麼,一直不來聽課,聽古庭他們說,好像是這次下界讓他劍道上有什麼突破,所以請了休假一段時間。他不在那真是太好了,這一個多月她不曉得有多快活。

     很快白澤帝君便來了,之前沒聽他講課,玄乙還有點期待,自聽了他的課之后,她只覺昏昏欲睡。

     自始至終他就是把那本冊子上的東西翻過來倒過去地念,簡直枯燥至極。不用說,他肯定是故意的,等弟子們的忍耐到了極限,他再拋出“完成功課”的美名,叫他們心甘情願替他跑腿當苦力。

     她現在就覺得寧可當苦力,那還比較有意思點。

     玄乙用袖子壓下一個呵欠,百無聊賴地四處張望,合德殿里的弟子們顯然大多數都和她一樣昏昏欲睡,只有太堯芷兮古庭几個一如既往認真聽課,少夷……少夷低頭不停寫著什麼。

     他會這麼用功?

     玄乙悄悄伸長脖子,朝他的矮几上瞄了一眼——他竟然是在畫畫,白紙上的白描美人已經輪廓分明,額間墜寶珠,廣袖長衣,正倚在高樓上手拈桃花做惆悵狀。

     原來他畫的是他自己。

     少夷緩緩勾勒出最后一片桃花花瓣,將毛筆放下,並不抬頭,輕道:“小泥鰍,畫的像嗎?”

     何止是像,簡直把他那股傷春悲秋的做作風情彰顯得惟妙惟肖。

     玄乙頷首:“像。”

     少夷苦惱地蹙起眉頭:“寫什麼好呢?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玄乙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

     少夷一面寫字,一面慢悠悠地說道:“莫笑,你也有這一天。天地分陰陽,絲蘿附喬木,大好時光那麼長,誰會真喜歡孤零零的?指不定你到時候還要肉麻一萬倍。嗯,以小泥鰍的美貌,再長大些,裙下之臣怕是如過江之鯽,到了那會兒,看你還笑不笑。”

     玄乙將毛筆在手里轉來轉去,情不自禁想象無數神君拜在自己腳下的模樣,什麼古庭啊太堯啊扶蒼啊少夷啊都跪在腿旁,抱著大腿求她笑上一笑。

     結果她笑得更響了。

     白澤帝君念書的聲音驟然停下,此舉驚動了昏昏欲睡的弟子們,大家都把目光投向玄乙。

     “何故發笑?”白澤帝君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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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天真罪孽

     玄乙神態恭敬:“先生講解精妙,弟子聽到妙處,自然而笑。”

     白澤帝君戲謔道:“哦?本座方才說到了哪里?”

     這個嘛……玄乙轉著眼珠,忽見前面的芷兮悄悄舉起冊子,比著手勢提醒她在第五十四章。

     她便拱手道:“先生方才說到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彰。弟子心有所悟,很是感觸。”

     白澤帝君饒有趣味地望著她:“第十章說的什麼?”

     “第十章說了陰陽者,天地之道也,萬物之綱紀,變化之父母,生殺之本始,神明之府也。”

     白澤帝君微微訝然:“你已經全背下來了?”

     玄乙一本正經:“弟子無需去背,大道至簡,先生的道理自然是過目不忘,師兄們當然更是如此。”

     這冊子發下來都快有一年了,她沒事看几頁,數個月來也看了無數遍,就寫了這點破東西,還用得著背?

     她是在提醒他弄點更有趣的事情麼?白澤帝君不禁失笑:“連最小的弟子都倒背如流,你們這些做師兄的想必也都已融會貫通,本座很是欣慰。你們拜入本座門下,輩分最長者也有近萬年,本座倒從未親身帶你們出去開開眼界。剛巧前几日朱宣帝君廣發邀帖,相邀暮冬時節前往朱宣玉陽府,他養了十萬年的一尊靈石內有胎動,似是有什麼天地靈物要生出,你們可願隨本座同去?”

     先生居然會帶他們出門!這簡直是破天荒頭一回!連跟了他最久的太堯都有點反應不過來。

     白澤帝君忽又嘆道:“素日聽聞朱宣玉陽府的碧琉璃塔內鎮了一枚蚩尤大君的指甲,本座一直無緣得見,此次若有幸近處觀摩,便是了卻本座一大夙願。”

     怪不得……弟子們頓時心領神會,蚩尤大君的指甲他要不來,只得親自出門去看了,又怕自己獨個兒去太難看,便捎上弟子們給自己撐腰。

     殿門被打開,一排仙童各自捧著厚厚的新冊子魚貫而入,每位弟子矮几上又多了一本冊子。

     “三日后便開始講這本冊子里的東西,都提前背一下,本座隨時抽查。”白澤帝君笑吟吟地看著弟子們哀嚎抱怨,又道:“另外,此次去朱宣玉陽府,回來后每個弟子交三千字見聞錄。”

     三千字見聞錄!還要背書!都是那個玄乙,沒事背什麼書?害他們也跟著倒霉!在明性殿當個弟子怎麼就那麼辛苦呢?

     弟子們氣得紛紛告退出了合德殿。

     古庭過來的時候滿臉佩服,開口就是:“你真的背下了整本冊子?好家伙,你才是真神不露相!”

     玄乙咳了一聲:“古庭師兄要是佩服我的話,能不能別給我做那個十全大補湯了……”

     “說不定就是十全大補湯的功效。”芷兮笑吟吟地接口,湊過來看了看她包著白布的右腿,“這段時間都沒有血水滲出來,可見那個偏方果然有用。”

     玄乙幽幽嘆了口氣,他們倆態度變得和藹當然是個好事,可那個十全大補湯實在是壞得不能再壞了,再喝下去她都不知道自己還能做出什麼壞事來。

     清脆的鳥叫回蕩在合德殿內,先前給少夷送信的小翠鳥歡快地又飛了過來,蹦蹦跳跳等待少夷將那張畫並著情詩折好塞銅環里。

     “好了,小泥鰍。”少夷送走翠鳥,扭頭微微一笑,“是要師兄送你回冰雪殿,還是去南花園散散心?”

     古庭見著他,臉上的笑容立即淡了下去,轉身便走。

     看樣子他跟少夷之間的隔閡怕是極難消除了。

     芷兮低頭看著少夷,他一點尷尬的神情都沒有,正笑瞇瞇地給玄乙講自己方才寫了什麼情詩。上次在下界也是,莫名其妙出現,莫名其妙又走掉,隨后便是連著三個多月不來聽課,也不知他到底搞什麼東西。

     芷兮突然開口道:“少夷師弟,延霞下界了卻因緣的事,你知道嗎?”

     他答得巧妙:“現在知道了。”

     芷兮眉頭皺起:“她是因為你才不得不去下界了卻因緣,你不覺得愧疚嗎?倘若喜歡她,為何要折磨她?倘若不喜歡,又何必招惹她?”

     少夷摸著袖口的花紋,輕道:“師姐希望我怎樣做?”

     “和我希不希望沒關系。”芷兮有些來火,“我還要問你,和夫蘿是怎麼回事?你早知她與古庭師弟有婚約,為何不避嫌?即使不為夫蘿的名聲考慮,也該顧慮同窗之情!兩個神女為你鬧成這樣,退婚的退婚,下界的下界,你難道不覺得自己有錯嗎?”

     少夷柔聲道:“好像是有點錯。”

     “不知所謂!”芷兮被他氣得拂袖而去。

     少夷看著她的背影笑嘆:“我就怕這樣的神女,一本正經,凜然不可侵犯,一肚子天真論調。”

     “我倒挺喜歡她。”玄乙摸了摸右腿,就是不大喜歡她的十全大補湯。

     他忍俊不禁:“小泥鰍啊,和這樣的神女談情說愛最累了。該風情萬種的時候她放不下面子,該要面子的時候她又能做出叫你嚇一跳的事情來,苛求自己也苛求別人,受不得一點瑕疵,你以后可千萬別長成這樣。”

     怪不得他從來不招惹芷兮師姐。

     “好了,給她弄的我也沒心情了。”少夷彎腰將玄乙一把抱起,“走罷,送你回冰雪殿。”

     玄乙低頭欣賞了一陣指甲,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問道:“少夷師兄,你不打算向古庭師兄道歉嗎?”

     少夷奇道:“為什麼要道歉?”

     “你毀了他的摯愛。”

     少夷駭然笑了:“摯愛?這天上地下,從神界到九幽黃泉,從來就沒有摯愛,只有更愛。你喜歡一件衣裳,一輩子就只穿著它了?天真是一種罪過,天真的神族總會為罪過付出代價,今日不是我,也是其他神族,他總要被毀,他和夫蘿本就不是一路。小泥鰍,我一直以為你討厭他們,原來並不是?”

     玄乙認真想了想:“不討厭。”

     少夷悠然道:“那你就是討厭我了。嗯……你父母的事我也知道一些,也難怪。”

     “少夷師兄多慮了。”她向他微微笑了笑,“我很喜歡你的。”

     少夷眉梢輕揚,笑得魅惑:“你對我這麼壞,還說喜歡我?”

     玄乙點頭:“我當然喜歡你,沒有了少夷師兄,這明性殿不知變得多無趣,有你在才好玩。”

     他的聲音甜若蜜糖:“你這小泥鰍,甜言蜜語,真會哄我開心。”

     “你開心就好。”玄乙把腦袋靠在他胸前,“真開心的話,師兄以后能幫我帶些好吃的茶點麼?那個十全大補湯我實在喝不下。”

     少夷啼笑皆非:“好啊,你哄我就是叫我幫你帶好吃的。”

     她不說話,抓著他的袖子輕輕搖了兩下,像小貓在嬉鬧。

     這孩子以后絕對了不得。

     “好好,我知道了。”少夷搖了搖頭,算她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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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8 18:20:39
第四十五章 公主如玉

     暮冬時節,明性殿下了第一場雪,搓綿扯絮般直落了三四日,到今晨方雪霽初晴。明性殿白雪皚皚,被日光一照更是刺眼至極,玄乙左腿單立,在冰雪殿內蹦來蹦去,忙著拉上厚厚的窗簾。

     距離下界受傷,已經過去半年,當初被齊南說三十年才能痊愈的傷口,在這短短的半年里,已經痊愈了大半,如此堪稱奇跡的情況反而叫她十分謹慎,每日都要仔細檢查傷處,不過暫時沒看出什麼異樣,只是傷口初愈,難免癢得厲害,玄乙拆開白布,不敢大力抓撓,只用指尖輕輕按几下。

     殿門處傳來輕微的開啟聲響,有人踏雪而來,應該是少夷給她送茶點來了。

     玄乙又使勁蹦到月窗前,一把拉開月窗,笑道:“少夷師兄,茶點……”

     窗外亮得刺眼,來者白衣烏發,更是耀眼生花,看起來他正欲抬手敲門,她猛然開窗的舉動令他微微一驚,轉過臉來。

     玄乙立即便想捂住眼睛,晦氣,怪不得昨天晚上她就覺得老有說笑聲從遠處傳來,原來是這家伙回來了。半年不見,這家伙還是老樣子,下雪天還裝模作樣的穿白衣,簡直是對她脆弱眼睛的二次傷害。

     她正准備用力把月窗砸上,卻聽他那久違的魅惑聲音在身前響起,語調冰冷:“今日去朱宣玉陽府,輪到我接送。”

     玄乙輕輕一笑,俯在窗櫺上,埋在腦后的所有新仇舊恨又一股腦全冒了出來,細聲道:“扶蒼師兄,我好想你呀。聽說你突破了什麼境界,是不是以后舞刀弄槍更利索了?”

     扶蒼的目光下意識落在她骨肉婷勻的腳上,似是覺得不妥,立即上移,奈何這位龍公主全身上下都衣冠不整,頭發散開,沒穿外衣,赤足赤臂,細若美玉。

     半年不見,她依舊能叫他震驚一下。

     他的視線只得停在她滿是譏誚表情的臉上,語氣又冷了几分:“把衣服和鞋子穿好。”

     他又不是她爹。玄乙毫不在意,還專注于跟他磨牙:“可我還沒吃東西。”

     扶蒼不說話,只回頭看了看凍在桌下成冰坨的十全大補湯。昨天回來,古庭提起玄乙,說到給她尋了個古方,天天進補十全大補湯——顯然這個湯並不怎麼受這位龍公主的歡迎。

     哎呀,她早上忙著看傷口,忘記把那坨凍成冰的十全大補湯處理掉,居然被他看到了。

     玄乙仰起下巴:“我不愛吃十全大補湯。”

     扶蒼靜靜看了她片刻,淡道:“現在是辰時差一刻,辰時正便走,你還有一刻的時間弄好儀表。或者你就這樣拖著,或者你馬上更衣。時間一到,我直接抓人。”

     玄乙咬著嘴唇,似笑非笑:“我衣冠不整,扶蒼師兄也要抓人?”

     扶蒼長眉微揚:“你可以試試。”

     月窗轟然合攏,這趾高氣昂的公主顯然又憋了氣。

     扶蒼背靠窗下靜靜等待,他和龍公主似乎總也不能和氣地說話,從最初認識到現在,隔了半年再見,她依舊語帶挑釁,他也不由自主要冷嘲熱諷,彼此一見面便要豎起身上所有的刺。

     月窗忽然又被打開,玄乙隱含怨氣的聲音響起:“我餓了。”

     他回頭,這位素來喜愛打扮的小公主已經迅速煥然一新,絳紫色的長衣上繡滿了淺金色的閉目之龍,月白的披帛掛在胳膊上,濃密的長發綰了一個斜斜環髻,金環點綴其間熠熠生輝。

     燭陰氏獨有的幽冷暗雅的熏香氣息扑面而來,他下意識朝下望去,她腳上已經穿好了鞋,雪白的小腿被埋在重疊的裙擺下,見不到如今的傷勢,也見不到那雙玉似的腳。

     他迅速將視線收回,淡道:“忍著。”

     又是忍著?玄乙高高在上朝他伸出雙手,語氣傲慢:“那就抱我走罷。”

     扶蒼毫無反應,忽地伸出手,她只覺腰和肩一緊,一陣天旋地轉,他竟然像拎袋子似的把她從窗戶里拎出來,朝背上一丟,轉身就走。

     她的腦袋撞在他身上,疼得暗暗咬牙。

     雪收云散,點點金燦的日光撒在道旁積雪的青竹上,扶蒼走得不快,胳膊搭在她膝彎處,她的小腿隨著步伐晃晃悠悠。

     不知她的傷如何了,燭陰氏受創后痊愈比尋常神族要慢得多,何況她體內的妖毒軟刺還沒取出。扶蒼忽然握住她右邊的小腿,白布觸手干燥,沒有血跡,他心中有些訝然,望舒應當還沒時間替她療傷,她的傷好得倒是出乎意料的快。

     脖子上一痛,背上的龍公主一言不發,把几根指甲摳在他皮膚上,充滿威脅。

     扶蒼覺得自己都可以聽見她心里冷冰冰的几個字:別碰我。

     突如其來橫在喉嚨的那口氣讓他瞇起眼,原本微微松開的手似挑釁一般再度緩緩握緊,不等她的指甲扎進皮膚里,他出手如電,將她的兩只爪子一把攥住,疼得她“哎呀”叫了一聲,又跟上回在下界一樣,整個身體掛在他背后,亂掙亂動。

     粗鄙莽夫!

     “扶蒼師兄。”她的聲音軟綿綿而嬌滴滴,卻又有十足的嘲諷,“你真是一點都不知道什麼叫憐香惜玉。”

     見他沒反應,玄乙把下巴放在他肩膀上,吐氣如蘭:“不過,其實像你這樣又變厲害的粗野莽夫,我特別喜歡。”

     扶蒼魅惑低沉的聲音里帶了一絲淡淡的嫌棄:“正巧,像你這樣越來越傲慢無禮的神女,我特別討厭。”

     “討厭啦,說人家傲慢無禮。”玄乙惡狠狠地對著他的耳朵吹了口氣,“你想要溫柔似水,我也可以啊。”

     他反應極大,立即將她抓到身前,冷冷看著。

     玄乙順了順袖子,即便被提著,她的姿態依舊維持優雅:“扶蒼師兄,你弄亂我的衣服了。”

     扶蒼面沉如水,漆黑的眼睛盯了她良久,聲音又變得冷漠:“到殿門之前這條路,再說一個字,再動一下,我便把你捆起來。”

     他頓了一下,到底還是將她打橫抱起。

     玄乙使勁把臉別過去,她終于有那麼一絲絲后悔,為什麼不學打架?這樣她至少還能把這混蛋揍成破抹布。

     冷風緩緩流竄在三百院中,神族踏雪無痕,扶蒼雪白的衣擺拂過積雪,雪粒隨著風細細翻滾。

     懷里的龍公主安靜得像塊木頭,他卻不能真把她當木頭,上回她受創極重,情況特殊,他或抱或背或提,全然沒多想,如今她盛裝嬌妍,幽香四溢,他這樣打橫抱著,感覺便十分詭異。

     不知為何,扶蒼忽然想起那愛鑽領口的小泥鰍,冰冷的一團蜷縮在胸前。

     可是很快,小泥鰍又變成了龍公主的模樣,下界迷蒙月光下,她的臉如玉如瓷,豐潤的嘴唇,還有方才裙擺下驚現的裸足。

     他皺起眉頭,想要驅趕這個莫名其妙的念頭,卻發覺自己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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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8 18:20:56
第四十六章 奈何頑劣

     辰時正,明性殿前熱鬧無比,這是白澤帝君頭一次帶著弟子們出門,去的還是以華美奢侈著稱的朱宣玉陽府,弟子們難抑興奮,個個都將最正式隆重的天衣拿出來穿,將最好的坐騎喚出來打理,一時間明性殿前祥光萬里,瑞獸靈禽爭奇斗艷。

     芷兮扶了扶耳畔的玉茶花,有點焦急又有點期待地盯著殿門看,她今天也刻意裝扮過,甚至薄施粉黛,前几日更問玄乙借了蔻丹膏來貼。

     她素日里極少在妝容上下工夫,今日難得盛裝,只隱隱期盼叫扶蒼看一眼。

     “芷兮師姐。”

     殿門處傳來古庭的聲音,她一回身,便見古庭和扶蒼他們從明性殿內走了出來,扶蒼牽著九頭青獅,古庭牽了一頭通體雪白的老牛,玄乙正坐在牛背上捧著一只食盒,嘴里不知吃著什麼。

     芷兮心內一陣緊張,竭力克制自己的局促,快步迎上去,笑問:“今天不是應當扶蒼師弟接送玄乙嗎?怎的坐在古庭師弟的牛背上?”

     古庭唯有苦笑,路上遇到扶蒼他們,玄乙開口要騎白牛,他總不能說不給吧?結果不單讓她賴在牛背上不肯走,連預備去朱宣玉陽府吃的茶點都給她吃了。

     因見芷兮牽著一頭神氣活現的獬豸,玄乙便將食盒放下,笑瞇瞇地問:“師姐,你的獬豸好神氣,可以讓我騎一下嗎?”

     他們個個都有坐騎,就她沒有,雖說龍神從來不用坐騎,但騎騎別人家的坐騎倒也有趣。

     芷兮嘆著氣將她抱上自己的獬豸:“茶點就這麼被你吃了一半,你看著纖瘦,胃口真不壞,一碗十全大補湯喝完還吃這麼多茶點。”

     玄乙假裝沒聽見,把腦袋扭過去繼續吃點心。芷兮有心去尋扶蒼,卻見他目不斜視,面上好似罩了一層寒霜,牽了小九去一旁用手指替它梳毛,她羞于主動搭話,不由懊喪地咬了咬唇。

     身后不遠處,少夷柔和的聲音忽然響起:“咦,師姐這只獬豸好漂亮。”

     玄乙轉過頭,見到少夷手里牽了一只巨大的丹鳳,兩只眼里登時放出光來:“少夷師兄,我能坐一下你的丹鳳嗎?”

     她對騎不同的坐騎到底有多大的趣味?芷兮簡直無奈。

     少夷微微一笑,戲謔道:“當然可以啊,你親我一下,丹鳳就給你騎。”

     芷兮怒道:“言辭放蕩,成何體統!”

     少夷嘆了口氣,抬手將玄乙抱起,搖頭道:“是是,師姐,我錯了。走罷,騎丹鳳去。”

     他把玄乙往丹鳳背上輕輕一放,卻不丟手,用手臂托著她的身體,輕道:“我竟不知你這小泥鰍成了師姐的掌上明珠。”

     她動了動,眸光流轉,一會兒看看他的胳膊,一會兒再看看丹鳳,他不放下去她怎麼騎丹鳳?

     少夷柔聲道:“小泥鰍,我的丹鳳可載不動你,你不想把它壓死罷?”

     玄乙覺得自己再也不能無視他說自己沉的事實了,上下打量他,極為懷疑:“為何少夷師兄總說我重?”

     少夷仔細想了想:“或許這就是青陽氏和燭陰氏的孽緣?”

     這算勞什子的孽緣,他不放手,她騎不得丹鳳,便意興闌珊起來:“那我還是騎獬豸,少夷師兄送我過去罷。”

     少夷垂睫端詳她今日的嬌妍裝扮,笑得更深:“你親我一下,我再把你送回去。”

     玄乙應得極快:“你把眼睛閉上。”

     他依言合眼,長睫在面上輕輕顫抖,玄乙從食盒內挑了一粒自己最討厭的千草長生糕,往他嘴里一塞,少夷的眉頭立馬皺起來了。

     “好難吃……”他軟軟地抱怨,睜眼埋怨地盯著她。

     玄乙不由笑出聲,抬手輕輕撥了撥他額前的火紅寶珠,這粒寶珠不知為何看著顏色似乎比曾經艷麗許多。

     她細細的吐息噴在面上,如蘭似馥,指尖玉涼柔軟,觸在額上說不出的舒服,少夷的聲音情不自禁壓低:“燭陰氏都是你這樣壞心眼的?”

     “當然不。”她巧笑倩兮,“我是最好心的那個。”

     少夷側頭沉思片刻:“我看不像。”

     他這樣說,好像真的見過別的燭陰氏一樣,玄乙不禁訝然,正欲詢問,冷不丁少夷朝后面殷切地招呼:“扶蒼師弟,能麻煩你將這小泥鰍抱走麼?”

     玄乙登時不愉快地沉下臉,少夷微微苦笑:“師兄抱了你太長時間,胳膊要斷了。”

     他到底有多柔脆!玄乙索性直截了當發問:“少夷師兄除了我以外,見過其他的燭陰氏嗎?”

     少夷“唔”了一聲,不等他說話,只聽扶蒼冷冰冰的聲音在身后響起:“要走了,過來。”

     她只覺一陣天旋地轉,下一刻便落在了九頭獅背上。

     “……我還有話沒說完。”玄乙瞪他。

     扶蒼跨上獅背,坐在她身后不遠處,清叱一聲,九頭獅立即御風而起,他的聲音沒什麼感情:“嗯。”

     “還有,我不要你接送!”她有一萬分嫌棄。

     “哦。”

     玄乙被他徹底敷衍的態度氣壞了,他不跟她斗嘴,她就成了對著牆狂叫的傻子一樣,她索性也閉上嘴,坐的好似一尊雕塑。

     扶蒼靜靜望著身周流云肆卷,他想起臨走時,父親的話:我華胥氏素來重禮平和,即便是這邪里邪氣的燭陰氏,也要以禮叫他們心悅誠服,何況她是公主,天帝也得禮讓三分。

     是的,再怎麼說她也是個身份高貴的公主,和顏悅色,舉止高雅,她自然是擅長的,只不過到了他面前就成了張牙舞爪、傲慢刻薄。

     他停了半年多沒來明性殿,一為劍道突破,二來,也有想控制局面的意圖。放縱自己的惡意雖然愉悅,卻並非他的秉性,何況龍公主對他的怨氣只怕有大半是源自她的傷,等她傷勢痊愈,他們便可如往日般形同陌路,那便再好不過。

     然而他覺得自己又想多了,他就是一座山,遇到龍公主,也立馬會變成火山。

     半年不見,如今方過了一會兒,他們便從言語攻擊到近身肉搏都來了一遍,扶蒼一時為了自己壓抑不住的暴躁而愕然,一時又為這龍公主滔滔不絕的惡意而惱火。

     太堯騎著朝天犼緩緩靠近,因見玄乙和扶蒼都黑著臉一言不發,他便笑道:“難得出門玩一次,你們怎麼還不開心?”

     玄乙兀自有些惱火:“朱宣玉陽府有什麼好玩的?”

     太堯沉吟道:“除了上古九黎族蚩尤大君的指甲,聽說朱宣帝君還藏了昔年撞破天柱的共工大君的一片頭骨,那也是十分難得的。”

     玄乙不禁多看了他一眼,看樣子跟白澤帝君呆久了,這位大師兄也沾染上了此等怪癖,專門對別人的指甲骨頭感興趣。

     太堯似是看出她的念頭,失笑道:“好罷,其實還有一樣好玩的。我聽說朱宣帝君這次請了專為西王母奏樂的樂官們,太子長琴也來,說不准又要叫扶蒼來一曲劍舞,你也可以看看當年叫神女們魂牽夢縈的劍舞是何等模樣。”

     玄乙暗暗撇嘴,她對這莽夫舞刀弄槍的動作毫無興趣。

     坐在后面的扶蒼忍不住開口:“太堯師兄,慎言。”

     太堯打趣道:“我可沒有亂說,不信去問問古庭和芷兮,當年帝女婚宴上的一曲劍舞是何等瀟灑?哦,我記得羲和神女當日擊鼓相奏,那之后她到今天還對你念念不忘。”

     玄乙想起上回去羲和神殿,扶蒼被蹭了半袖子的胭脂,終于“嗤”一下笑了。

     “羲和神女如此痴情,真叫人感動。”她悠然說道,“以她這般美貌直率,配扶蒼師兄正是剛好。”

     太堯勉強笑道:“這……只怕不大合適……”

     他倆之間氣氛好像不對勁,看樣子這個圓場打不得,他素來不愛惹麻煩,當下悄悄避遠。

     兩道冷冷的視線定在她臉上,玄乙扭頭,便撞上扶蒼不那麼友善的眼神,她報以更不友善的笑容:“扶蒼師兄,真心難得,你莫要辜負。”

     他一言不發朝她伸出手,玄乙急忙要躲,誰知他只抓住了她的裙擺,撩上膝蓋,將包裹傷處的白布一點點解開,低頭看了看傷處。

     半年前皮開肉綻的猙獰傷口如今几乎徹底長好,怪不得不再滲出血水,只是好得如此迅速,反而顯得怪異。

     扶蒼忽然想起那天在玉鼠大君的地宮之上,少夷呼出的那口氣,還有滲透進泥鰍肚皮的金光,是青陽氏的手段麼?

     掌中的腳踝在用力扭動,對面的龍公主揚起另一只腳,打算照他臉上來一下,扶蒼朝她蠢蠢欲動的左腳瞥了一眼:“再動就把你丟下去。”

     玄乙氣極反笑:“只許你摸我的腿,不許我踹你?誰准你碰我!”

     扶蒼不理她,將白布重新纏好,一把放開她。

     可恨的混賬,他不碰還好,一碰傷口就開始癢,玄乙板著臉隔著裙子用手指按了按,效果不大,她索性用力抓了數下,他的手就又擋在了裙子上。

     “別抓。”扶蒼把她的手撥開。

     玄乙微笑:“不然扶蒼師兄要把我丟下去?”

     他懶得和她做口舌之爭,好似一堵沉默的牆,把她想要抓癢的動作全部反彈回去,玄乙又癢又氣,百爪撓心一般,可青天白日眾目睽睽,她到底還是做不出打滾無賴的行徑,只憋得眼淚汪汪,在心里把扶蒼凌遲了一萬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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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玉陽神府

     朱宣玉陽府位于極西之地的中曲山腳下,與傳說中的離恨海相隔不到百里。

     歷代朱宣帝君都喜好講究排場,當年離恨海尚未成為禁地時,多少神族對玉陽府的好地段艷羨眼紅,誰知變故陡生,好地段一夜之間變成了禁地,愛面子的朱宣帝君們又不肯搬家,離恨海年年擴張,他們也只得把玉陽府往后面遷移,直到如今已遷了千里,中曲山腳下往西延伸處,依稀猶可見曾經朱宣玉陽府的輝煌痕跡。

     午時差二刻,朱宣玉陽府前已是熱鬧非凡,賓客往來不絕,無數朵碗大金花墜個不停,玉陽府格局開闊,朱宣帝君更喜朱砂涂牆,彩瓦為頂,高樓萬丈拔地而起,另有一番華美繁榮的景象。

     沿途從正門走白玉大道,兩旁無數妖嬈女仙婆娑起舞,流云星沙亂滾,更兼五步一樓,十步一閣,每一座高樓頂都以斗大的至陽明珠點綴,或雕成蓮花狀,或刻成諸般花鳥魚蟲,青天白日下,明珠光輝幽藍,極盡奢華之能事。

     白澤帝君的弟子們几乎個個都是身份高貴,卻也極少見到這般景象,除了古庭與扶蒼曾來過,顯得淡定些,其他弟子几乎都在目瞪口呆,連玄乙都看的有些發怔——比起朱宣玉陽府,明性殿三百院根本就是個破爛。

     繞過一幢水晶閣,眼前豁然開朗,一方巨大的青玉堆砌成的高台橫在對面,其上寶光流肆,祥云萬朵,無數水晶架整齊排列,架上所封多是歷代朱宣帝君收集的各種寶貝,從三十三天之上的珍稀丹藥,到上古諸神遺留的法寶,甚至昔年素女遺落三生石畔的綰發玉珠、玄女當日見上古天帝時披的玄狐之裘之類層出不窮,看的諸弟子眼花繚亂,同時也暗暗松了口氣:還好,本來以為這位朱宣帝君收集的寶貝都是什麼頭發指甲,看樣子他比自家先生還是要正常許多。

     青玉台下有許多神官隨侍遞送茶水,見玄乙腿腳不便,被扶蒼背在背上,早有神官送上一張騰空軟椅,言道:“此椅可以神力驅使,公主行動更方便。”

     隨后又有女仙上前用黑紗替玄乙蒙上雙眼,恭聲道:“公主雙目受不得光亮,以此紗遮眼便無事。”

     連她是燭陰氏的公主,雙眼不喜強光的習性都知道,這位朱宣帝君好生細心周到。

     玄乙坐上軟椅,昂著頭從扶蒼面前刺溜溜飛了過去,隨心所欲轉了個圈,再把折磨多時的傷口癢處大抓特抓一通,霎時間神清氣爽,通體愉悅——看看別人朱宣帝君出手多大方!白澤帝君枉負盛名,小氣得要命。

     天神府內都有限制,不允許騰云御風乃至坐騎飛行,弟子們用兩條腿走,她用軟椅飛,反倒比他們快上許多,一下便飛過了青玉台。

     她對青玉台上陳列的各種寶貝興趣不大,因見東邊不遠處有一座通體用碧琉璃打造的八角玲瓏塔,看起來十分別致巧妙,她不由湊到近前,仰頭細細觀摩。

     來之前便聽說有一枚蚩尤大君的指甲被鎮在碧琉璃塔內,看這座塔以兩儀八卦為形,內里隱隱有磅礡神力流動,一定就是那座塔了。

     玄乙手腕一轉,一團白雪出現在掌心,細細按照碧琉璃塔的模樣開始揉捏,方捏了個雛形,肩上忽然被輕輕一拍,古庭笑道:“你這小鬼可別亂跑,小心迷路。”

     玄乙四處看了看,卻見他孤零零地,不由奇道:“芷兮師姐和扶蒼師兄呢?你們不是時常廝混一處麼?”

     廝混?古庭不知好氣還是好笑:“芷兮師姐正給三千字見聞錄打腹稿,扶蒼被太子長琴拉著說話,我隨處逛逛。”

     獨自隨處逛逛不大像這位古庭神君的習性,他看著古板,其實最喜歡呼朋喚友。玄乙扭頭朝后張望,果然見弟子們都鬧哄哄跟少夷在一處,因為他身邊總有年輕美貌的神女圍繞,這才來了一會兒,就有四五個小神女和他坐在一塊兒有說有笑了。

     她心下了然,也不點破,繼續捏手里的白雪琉璃塔。

     “古庭師弟!”芷兮從青玉台上跑了下來,急急喚他,這位標准好弟子正一臉苦思,“那三千字見聞錄你可有構思好?是著重寫寶物還是寫玉陽府之景?”

     古庭似是對她這般用功也有些無奈,正欲應聲,卻見一旁路過的几位神君頻頻回頭朝這里張望,目光並不怎麼客氣,好像帶了些嘲諷,甚至還有點同情。

     他忍不住開口:“諸位,請問有什麼事?”

     那几個神君只是笑,其中一個揶揄道:“沒什麼,得罪了。”

     說罷他們轉身離去,一面走一面還在低語,古庭隱約聽見“婚約取消”、“這個就是古庭”、“未婚妻和其他神君跑走”之類的話,只覺心里一沉,藏在袖中的手開始止不住地發抖。

     芷兮緊緊皺眉:“你們几個,背后說閑話,實在太難看!”

     几個天神不由停下腳步,互相看了一眼,跟著笑道:“那就抱歉了,聽說諸位是白澤帝君的弟子,白澤帝君久負盛名,弟子果然個個出類拔萃,我等不敢望其項背,慚愧慚愧。”

     雖是道歉,可話里的嘲諷之意連白痴也能聽出來,芷兮目中閃過一絲怒意,冷道:“我看諸位的模樣,想必也是某位帝君的弟子,承蒙諸位謬贊,出類拔萃不敢說,我等比諸位更懂禮儀之道,倒是可以斷言!”

     几位年輕的神君登時惱了,其中一位冷笑起來:“你還真是大言不慚,禮儀之道?給古庭神君戴了綠帽的神君是你們的同窗,他那個跟其他神君偷情的未婚妻也是你們的同窗,怎麼,許你們做,不許我們說?白澤帝君收弟子如此嚴苛,依我看,收來的弟子倒也不怎麼樣!少把架子端那麼高!”

     芷兮怒不可遏,偏又想不出什麼犀利的言辭回擊,急的珠淚在眼眶中打轉,她不肯在這些家伙面前示弱,只咬牙死死忍住。

     玄乙綿軟輕柔的聲音忽然響起:“諸位對白澤帝君弟子的事如此了如指掌,莫非是因妒生恨?”

     那言辭十分犀利的神君冷道:“因妒生恨?可笑!我們的先生既沒像白澤帝君那樣怪癖眾多,我的同窗也沒你們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有什麼可妒恨的。”

     玄乙上下打量他們一番,面上現出一絲笑:“怕是你們想,也找不到這麼沒眼光的神女。”

     “你!”几位神君立時大怒。

     玄乙驅使軟椅朝后飄了几尺,用長袖捂住鼻子,輕道:“別靠過來,就站在那邊,咱們慢慢說話。”

     她高高在上的傲慢與刻薄激怒了他們几個,那神君怒道:“我只問你,我方才所言可有一句謬誤?你有本事能說出我們的不是,也算你厲害!”

     玄乙把手中的八角塔雛形轉來轉去,道:“天上地下從來也不缺各種傳聞,而能叫你們津津樂道口沫橫飛的,都是些著名神族。我確實不知道你們這些小神有什麼不是,即便有,我也不大感興趣。”

     年輕的神君們氣得渾身發抖,玄乙友好地笑了笑,慢悠悠開口:“或者你們說一說,我看能不能解悶?”

     這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小神女,說話如此誅心,態度如此傲慢,非得叫她丟個臉才行!

     一位神君動作奇快,在芷兮的驚叫聲中,上前便要將玄乙從軟椅上掀翻下去。

     誰知喉頭忽然一涼,一根嵌了碧藍寶石的劍柄不知何時竟輕輕抵在了他喉嚨上,劍柄被一只修長的手握著,順著雪白的袖子往上看,是一雙清冷幽黑的眼。劍並沒有出鞘,卻比出鞘更讓他心驚膽戰。

     “你長了這樣長的舌頭,想必礙事的很。”

     扶蒼用劍柄輕輕抵在那位神君的喉頭,垂睫定定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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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望舒神女

      “扶蒼師弟!”芷兮松了口氣,幸好他趕到了!她恨恨地看著那几個神君,怒道:“他們太過分了!不但出口中傷古庭師弟,竟然還想對玄乙動手!”

     古庭神色復雜地長嘆一聲:“罷了……這里是朱宣帝君的府邸,鬧大了不好看。”

     扶蒼將純鈞飛快收回,那几個神君立時如鳥獸散,他扭頭瞥了一眼玄乙,她正支頤擺出看好戲的模樣,動也沒動,真是膽大包天。

     眼看他們跑遠,芷兮還有些不甘心:“真是便宜他們了!”

     古庭低聲道:“和他們計較這些,豈不是淪落到與他們一樣,算了罷。”

     他望向玄乙,面上露出一絲笑:“多謝你,替我出了一口氣。”

     玄乙優雅還禮:“古庭師兄不必太客氣,倘若一定要謝我,我只有一事相求。”

     古庭奇道:“什麼事?”

     “回到明性殿后,請師兄不要再吩咐仙童給我送十全大補湯了。”

     看她嚴肅認真姿態端庄,還以為要說什麼正經事,古庭又好氣又好笑:“說你胡鬧,你偏又親切得很。說你懂事,偏又這麼狂妄!方才要不是扶蒼出手,你豈不是遭遇飛來橫禍?”

     玄乙緩緩說道:“一言不合刀劍相向是莽夫之行,我向來不屑為之。連凡人都曉得,上士殺人用筆端,中士殺人用舌端,唯有下士才會端個石盤打打殺殺。”

     一肚子歪理。扶蒼盯著她,毫不客氣地評價:“毫無身手偏又口出狂言。”

     玄乙抬頭朝他笑了笑,笑得怪甜的。

     “我不是還有扶蒼師兄你這樣的英雄相救麼?師兄救了我,我感激不盡,來日一定報答此番恩情。”

     看似真誠的道謝從她嘴里說出來怎麼就那麼沒有誠意?古庭急忙將話題扯開:“好了,我們回去吧。”

     他把扶蒼拉到一邊,省的他倆又斗起來。

     青玉台上已有無數神族駐足觀賞,台下更是已經鋪滿禮桌,其上美酒佳肴琳琅滿目,玄乙見桌上糕點甚多,忙不迭湊上前挑選,一面挑一面暗暗搖頭,奢侈鋪張的朱宣帝君也有弱項,這些茶點哪里能待客?無非是些綠豆涼糕紅豆軟糕之類的平庸貨色,好一點的也不過是五景藤蘿餅,比當日延霞准備的十景藤蘿餅差了太多。

     正准備要杯茶喝喝,忽聽禮唱神官綿長響亮地唱道:“傳,望舒神女到,飛廉神君到。”

     “嗡”地一下,諸神紛紛轉身張望。

     朱宣帝君能請動望舒神女,面子實在不小,當年帝女婚宴,天帝也沒能請動她。這位望舒神女比白澤帝君還要神出鬼沒,即便是許多老一輩的神君帝君都沒見過她的模樣,傳聞她冰姿超逸,纖塵不染,惹得無數天神為之魂牽夢縈,卻不知傳聞是否屬實。

     很快,滿頭銀發的飛廉神君神色肅然地出現在白玉大道上,舉止間系在發梢的赤金鈴發出清脆的響聲。

     在他身后,傳說中的望舒神女似飄似幻,她只裹了一襲式樣極簡單的青紗,然而周身都籠罩在清幽的月華之中,顯得一種異樣的潔淨與寂靜。誰也看不清她長的何等容貌,她頭頂墜了一面細銀流蘇,將眉眼擋得嚴嚴實實,只露出淡色的薄唇與白皙的下頜。

     玄乙清楚地聽見身后有几個神女在小聲討論:“好看嗎?臉都看不到,什麼冰姿超逸?我聽說她比羲和神女還要大上十几萬歲……”

     “你不懂,就是這種云里霧里飄渺虛幻的模樣才勾人。”

     “哈哈,你看前面這個坐軟椅上的小神女,也學得有模有樣,用塊黑紗蒙眼。”

     “哼!”飛廉神君似是聽見這些細碎竊語,忽地冷哼了一聲,發上的赤金鈴響得越發清脆。

     玄乙趕緊朝后面縮了縮,不叫他看到自己。

     誰知望舒神女似是察覺到什麼似的,慢慢把頭轉向她這個方向,即便有銀流蘇遮眼,玄乙還是覺得她無形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臉上,停留了一瞬后又迅速撤離。

     不像是有敵意的目光,反而是帶著一些探究與研判,玄乙不由微微訝然。

     不遠處正與其他天神們說笑的朱宣帝君見望舒與飛廉到了,立即含笑迎上,拱手道:“望舒今日可算給足本座面子,本座這朱宣玉陽府可謂蓬蓽生輝啊!”

     望舒神女盈盈下拜,她的聲音竟意外地有些沙啞,說話間細碎的銀流蘇在面上搖晃不止:“朱宣帝君客氣了。”

     朱宣帝君又轉身朝飛廉神君笑道:“神君發上所系,可是白澤帝君的天音赤金鈴?”

     飛廉神君素來最不喜歡被問到“頭發”之類的事,當即白眼一翻,怪聲怪氣:“不錯,他全送我了。”

     朱宣帝君十分意外,他對白澤帝君廢棄不用的天音赤金鈴垂涎已久,無數次開口討要交換都未曾達成心願,想不到他居然白送給飛廉神君。

     他下意識在青玉台上尋找白澤帝君的身影,誰知這帝君早躲得看不見,連他的弟子們都紛紛背過身假裝沒注意這里,他心中驚訝,一時猜不透其中緣由。

     望舒神女上了青玉台,她清淡的身影很快便被諸般寶光與祥云吞噬,忽然繞過一尊水晶架,她款款下拜行禮:“先生,弟子望舒有禮了。”

     水晶架后很快閃出一個嬌小身影,果然是白澤帝君,他笑吟吟地望著她,道:“望舒,你果然來了。”

     望舒淡道:“弟子今日來,一為報恩,二為結下一樁緣分。”

     白澤帝君愕然:“報恩?緣分?你不是因為本座給你寫信才來的麼?”

     望舒低低笑了一聲:“多年不見,先生還是這般風趣。我生平最痛恨者,一為風流濫情,二為暴力相迫,鐘山帝君兩樣都已占全,不要說先生寫信,即便天帝出動,我也絕不會屈服。”

     白澤帝君更加錯愕:“那你為何又來了?”

     他倒有些吃不准她的心思,月華之精唯有望舒可以操控,玄乙受傷后他便寫信給她,望她看在有同窗之誼的份上出手相助,誰知發了三四封信她也不回,他本以為沒希望,不想過了數月她忽然回信,不提療傷,只說帶上玄乙在朱宣玉陽府見,否則他何必勞師動眾帶上一堆弟子過來?

     望舒低聲道:“弟子方才說了,為了報恩,那位有恩于我的帝君托我出手,我不好推脫。何況玄乙公主與我,尚有一樁緣分。”

     白澤帝君被她弄得一頭霧水,還盼著她多解釋兩句,可這位昔日的得意弟子再次行禮后便轉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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