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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十四郎]半城風月[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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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18 18:32:40
第七十九章 作繭自縛

     少夷的眼睛都瞪圓了,這實在是他聽過最不可思議也最具威脅力的警告,他好似不認識她般瞪著看了很久很久,最后面上漸漸浮現一絲笑,眉梢眼角竟有嫵媚之色。

     “不接近其他神女,我便只剩下你了。”他雙手撐在身后,稍稍后仰,烏亮的長發半鋪在花叢中,方才因為玩鬧,衣領略微松垮,露出一片冰雪似的胸口,上面染了一點胭脂。

     玄乙歪著腦袋看著他鎖骨上那點胭脂印,輕道:“你可以試試,看我上不上鉤。”

     少夷扶住她的后腦勺,驟然湊近,几乎要貼上她的額頭,聲音極低:“小泥鰍,這種話可不能隨便和神君說。”

     “哦?”玄乙推開他,又笑了笑,“那你想到什麼好手段沒?”

     少夷與她對望片刻,苦笑起來:“這種引誘手段你和誰學的?”

     她沒上鉤,他都快想上鉤了,不好不好,這可糟了。

     玄乙移開視線,綿軟的聲線里隱約含了一絲譏誚:“你滿肚子春/情,自然看誰都在引誘你。少夷師兄,想好要不要告訴我真相了麼?我閑得很,時間也多得是。”

     少夷長嘆一聲,索性半臥在芍藥叢中,緩緩道:“我的耐性一向不錯。”

     玄乙道:“不巧我的耐性也挺好。”

     少夷只有繼續苦笑,作繭自縛,這可是真真的作繭自縛。他翻個身仰躺過來,眸光流轉,又落在玄乙身上。她的側面柔和俊俏,睫毛扇子般一揚,平靜疏離的目光與他撞在一處。

     他伸出手去摸她剔透的臉頰,她慢慢避開,他便一本正經地說道:“你給我親一下,或許我便考慮告訴你。”

     玄乙摸出一團白雪,認真地看著他:“你吃下一百團白雪,或許我便考慮放過你。”

     少夷簡直不知該生氣還是該大笑兩聲,停了半晌,忽然起身勾住她的肩膀,輕道:“這會兒我總算能體會扶蒼師弟的心情了,連我也想敲打你兩下。”

     哪壺不開提哪壺,玄乙冷道:“天底下的莽夫夠多了,少夷師兄也要湊趣不成。”

     少夷的手指沿著她纖細的背向下曖昧滑動,勾住腰線凹進去的部分,將她往懷里一帶,低笑:“我不打你,打打殺殺多煞風景。如今我身邊的神女都被你嚇跑,只得你陪著我,就怕你吃不消。”

     冷不丁她冰冷的手按在他下巴上,好整以暇把他慢慢推遠。少夷望向她嘲諷的雙眸,她的眼神像是在說:我早就知道你會這樣做。

     哎呀,這條小泥鰍在他面前是卯足了十分的注意力和詭詐,她又素來聰明的緊,這可難辦了。

     少夷重重躺進花叢中,用手蓋住額頭,悠然道:“小泥鰍,你好好坐著,我也好好躺著,何必提芥蒂之類煞風景的話。你就是困我一萬年,美人在側,我也樂在其中。”

     玄乙起身撣撣裙擺:“一萬年?你想多了,告辭。”

     少夷此刻情真意切體會到什麼叫百爪撓心,啼笑皆非。他唯有苦笑:“這就走啦?不陪我再說說話?”

     玄乙淡道:“既然我的命是少夷師兄的,也不急這一天,對不對?”

     意思是她以后還會來這招?把神女們趕跑她自己也跑掉,留他獨個兒在這邊吹風,直到他把真相都告訴她?少夷撐不住大笑了几聲,真是好手段。

     眼看她繁復而華麗的荷衣裙擺像花一樣要飄走,他心底陡然生出一股似煩躁般的飢渴情緒——她真是了不得,了不得。

     “小泥鰍。”少夷撐起身體,在后面喚她一聲,“下回再這樣,我可不介意當一次莽夫。”

     玄乙頭也不回,應道:“我也不介意再讓左腿受一次傷,好見識見識少夷師兄如何莽夫。”

     她是指變沉了叫他碰不得她麼?少夷躺回去,一面笑,一面還嘆氣,落了滿身的芍藥花瓣。

     *

     白澤帝君並著太章真武兩位帝君的身影出現在南花園時,芷兮和古庭招呼別殿弟子已經招呼得滿頭大汗,直到這會兒才能喘口氣。

     太堯匆匆趕來,見他倆滿面疲色,不禁失笑:“這才招呼多少弟子,你們倆也太生澀,看來這明性殿該多來些客人叫你們練練手才是。好了,我來罷,你們去歇歇。”

     芷兮累得話都不想說,只點了點頭,回到楊柳下的小石桌旁,扶蒼還在,玄乙卻不在了,古庭灌了半杯茶,方喘著氣問:“玄乙呢?不是又斗氣了罷?我怎麼不知道你脾氣這樣壞。”

     扶蒼一言不發,從袖中取出一只檀木盒推到他面前,沉聲道:“我該回去了,替我將這功課交給先生,將來怕是有許久聽不得課。”

     古庭正在吃黃金栗蓉糕,他這突如其來一句話差點害他噎住,咳得昏天暗地,好在旁邊的芷兮急道:“扶蒼師弟是打算馬上就一夢千年?這……是不是太快了?先生才召集我們回來,要不再等几日,至少和師兄弟們打個招呼,還有玄乙……”

     扶蒼笑了笑,神色卻是冰冷的,他的面色不知為何猶如雪一般慘白,曾有的一切生動的氣息仿佛都被收斂,只余一付瓷器般的外殼。

     “不必了。”他起身拱手行禮,“保重,千年后再見。”

     古庭見他說走就走,急忙追上去:“我送你出去……這是怎麼了?”

     芷兮自覺追出去不妥,她跟扶蒼本就不是特別熟稔,先前還迷戀了近萬年,這股纏綿而荒唐的迷戀結束得也十分荒唐,導致她見到扶蒼總有點尷尬,這情況還是交給古庭更穩妥些。

     她呆坐一會兒,下意識便要四處尋找那道濃紫色的身影,即便知道這種行為很可笑也沒有任何意義,她還是沒有辦法忍住。

     像是心有靈犀般,她一下便在湖對岸花塢那邊望見少夷,身邊……他身邊居然沒有鶯鶯燕燕,孤單地躺在花叢里,濃紫色的長衣鋪開,像一張畫兒。

     芷兮只覺胸腔里有個什麼東西“扑”一下墜落,砸得她心神不寧,坐立不安。

     古庭很快又回來了,帶著滿面茫然,連連嘆息:“問他什麼都不說,莫不是又被玄乙氣到了罷?”

     芷兮全然沒聽清他說了什麼,她的神魂早已飛遠,手腕都在微微發抖,強自鎮定倒了一杯茶,嘗在嘴里是燙是冷竟全然不察。

     胸膛里墜下去的東西又開始劇烈地跳動起來,震得胸骨發痛,她再也無法忍耐似的,放下茶杯起身便走,把古庭愕然的叫喚聲丟在了腦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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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荊棘刑罰

      明性殿的南花園一到五六月間,最美麗的地方便是和歌湖畔的花塢,雖然沒有花皇仙島上爭奇斗艷百花繚亂的富麗風景,但花塢內種滿了各色仙品芍藥,朵朵大如盤,花瓣晶瑩剔透,異香漫溢,倒也別有一番明媚之色。

     芷兮在一股不可解的沖動下疾步走到花塢外,卻又不禁停下了腳步。

     上回在朱宣玉陽府聽見的那首不成調的葉片小曲在低低回旋,還是斷斷續續的。她隔著郁郁蔥蔥的綠葉向花塢內張望,少夷正躺在花叢中慢悠悠地吹葉片,花瓣落了滿身,領口微微敞開,露出漂亮的鎖骨,上面有一點胭脂印。

     這帶了一絲糜亂色彩的俊美竟讓她感到窒息。

     少夷眼珠一轉,望見芷兮站在花塢外,不禁微微瞇了瞇眼,放下葉片一骨碌坐起來,笑道:“師姐,你又嚇壞我了。”

     芷兮忽然無地自容。

     她像個傻子一樣,來找他做什麼?說教嗎?他早就坦白心跡,他就是那樣的性子,她的說教不單毫無作用,反而白白惹他厭煩。

     還是找他談論風花雪月?那更可笑了,她從來也不會這些柔靡風騷的東西,並且一向十分厭惡。

     難不成感謝他先前出手相助?可她好像連道謝也羞澀得說不出口。

     芷兮短短一瞬間想了無數心事,最后頹然垂下頭。

     或許是他身邊少見地沒有圍繞神女,或許是他先前的出手相助,無論是何種原因,她因著沖動跑來,現在卻后悔得無以復加。

     她沒有去應少夷的招呼,轉身便走。

     誰知他又在后面柔聲喚她:“師姐,我有事求你呢。”

     芷兮停下腳步,沒什麼精神地開口:“什麼事?”

     冷不丁他居然湊到近前,俊美溫和的笑顏離得極近,眼里帶了一絲惡作劇似的俏皮,悄聲道:“師姐,我想去下界極北之淵看看離恨海,你陪我去罷?”

     芷兮被嚇一跳:“什麼?!”

     少夷咬著唇低低地笑:“你不想去看看嗎?我好奇離恨海現在變成什麼樣了,當年太行和昆侖掉下界,聽說也有許多神族下界去偷看,咱們也偷偷下去好不好?我思前想后,唯有師姐能陪我一起。”

     芷兮驚道:“離恨海如今每日有五百戰將包圍監守,怎麼偷看?何況連離朱帝君都隕滅在其周圍,太危險了!現在神族下界又有限制,我、我幫不了你!”

     少夷蹙眉:“就遠遠地偷看一下,師姐上回還答應幫我下界看延霞,我曉得你有路子。好師姐,我只有你能拜托了,你不答應,我可要親你了。”

     說著他眉頭舒展開,勾唇一笑。

     芷兮胸膛里的心又開始狂跳,她曾對少夷這些曖昧口吻厭惡至極,但此時此刻,她竟手腳發麻,不能自已。

     引以為傲的理智在扶蒼面前還有用,在少夷面前居然毫無作用,他稍微靠近撩撥一下,她便潰不成軍。她倏地明白過來,她堅持的那些厭惡,都是自欺罷了。

     *

     由于十二名弟子都漂亮地完成了三個月前布置的功課,白澤帝君一夜之間多了二十四件寶貝,連著手舞足蹈了好几天,天天念書跟唱歌似的。

     也不知三個月前是誰說,重新開始授課時便該傳授朮法,結果回來了十几天,照樣天天念書背書,先生縱然情緒激昂,奈何弟子們都挺消沉的,有几個膽大的弟子甚至公然在書案上睡著了,大約是借此表達抗議。

     玄乙用袖子壓住一個呵欠,這十几天夜夜風聲呼嘯,本來她住了一年已經習慣了,最近卻又不習慣起來,几乎不能入睡。

     她目光朦朧地掃視合德殿,往常第一排書案那邊太堯古庭芷兮都占著的,可芷兮第一天來了之后便告假,到今天還沒回來,同樣消失的還有少夷,他大概是怕被她逼問,干脆連課也不來聽。

     她的目光又下意識落在窗邊一座空著的書案上,以前常坐這里的白色身影不在了,書案上甚至積了薄薄一層青灰。

     那天在南花園,她又遇到了古庭,他把她一頓斥責:“你又跟扶蒼斗什麼氣?氣得他直接走了,這就要一夢千年。有什麼氣就不能好好說嗎?你啊,這可是貨真價實的一千年都見不到他了。”

     他去就去了,告訴她做什麼?

     他要去一夢千年,何必那天專門來一趟明性殿?特地來給她看冷臉的嗎?她已經看到了,又成功被他打敗一次,華胥氏睚眥必報果然厲害。

     他從來也沒讓過她,每一次都是。

     玄乙的身體慢慢歪在書案上,指甲摳著袖口上的紋繡,把金線扯得亂七八糟。

     不要對她露出傷心又溫柔的眼神,厭惡她,討厭她,排斥她,他們棋逢對手,和以前一樣斗氣肉搏都好,可他還是要走,讓夜晚的風聲那麼喧囂,讓她被吵得無法入睡。

     玄乙揉了揉干澀的眼睛,白澤帝君念書的聲音漸漸變得十分遙遠,她合上眼,困得一下子便睡去。

     這一覺竟睡得極沉,直到一只手將她晃醒,她還有些反應不過來,茫然地扶著金環抬頭四顧。

     合德殿內已空空如也,殿門緊閉,白澤帝君居然站在她身邊,手里端著一只琉璃盒。

     玄乙睡意猶足,又用袖子壓住一個呵欠,起身道:“先生,我告退了。”

     白澤帝君搖了搖頭:“等一下。”

     他將琉璃盒放在書案上,慢慢打開,里面是一張血紅艷麗的羽毛緞,正是玄乙十几天前交的功課。

     “杜鵑血紅羽毛緞需要吉光之羽。”白澤帝君的手指點在那些絲絲縷縷仿佛仍未干涸的杜鵑血上,“這幅羽毛緞是紫元織的,她府上沒有如此珍稀的東西,你從何處得來?”

     當然是從天宮馬廄里偷的。

     玄乙淡道:“先生布置了功課,弟子們竭力完成便好了,不必問出處罷。”

     白澤帝君神情凝重:“三個多月前,天宮馬廄養的吉光獸羽毛被偷偷切了一把,此案始終懸而未破,直到前几日扶蒼親自去天帝面前請罪,認下了罪名。天帝網開一面沒有對外透露是他下的手,但刑罰難免,他須得受一個月的荊棘刑罰。你們膽子實在太大,居然敢偷天宮里的東西。”

     荊棘刑罰?聽起來好像很痛的樣子。

     玄乙眉頭一皺,冷道:“先生若有心,又何必布置這樣的功課?”

     白澤帝君被她說的啞口無言,他是忙得一肚子邪火,只匆匆寫下了最想要的五十件寶貝,倒還真沒想那麼多,何況主要目的不過為了開拓他們眼界,如果拿不到,他也不會真罰弟子們抄書一百遍。

     實在沒料到座下兩個小弟子這樣膽大包天,他也不知是驚還是駭。

     白澤帝君將琉璃盒蓋上,夾在胳膊下面,神色嚴肅:“此事因本座而起,本座須得去青帝宮給個交代,扶蒼也是因你受罰,你同本座一起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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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慰我彷徨(上)

      時近初夏,太山頂几乎每日都要落一場雨,暮冬時節枯萎的枝葉都已變得青翠欲滴,放眼望去,澄江湖猶如被包圍在深綠翡翠中的一汪水晶,清可見底。

     早上方下了一個時辰的急雨,湖畔還有些濕,青帝垂在泥土上的衣擺被浸濕一塊,他渾然不覺,雙目盯著微微顫動的魚竿,算准時機將竿一收,果然鉤上掛了一尾肥大的鰱魚。

     午后陽光太過刺眼,他戴上斗笠,方將那亂蹦亂跳的鰱魚丟回湖中,卻聽身后神官腳步匆忙湊至近前,輕聲道:“陛下,白澤帝君與燭陰氏公主來訪。”

     青帝眸光閃動,低頭沉思了片刻,摘下斗笠起身道:“迎入前廳罷。”

     他換了身正式衣裳,行至前廳,目光先落在燭陰氏小公主身上,她似是百無聊賴般低頭默然捏著手里的燭陰白雪。一旁白澤帝君小小的身體坐在高大的椅子里,神情嚴肅地盯著手里的琉璃盒,不知思忖什麼。

     青帝迎上前行禮含笑道:“白澤帝君,公主,有失遠迎,請見諒。”

     白澤帝君並不與他過多客套,開門見山道:“青帝陛下,扶蒼切了吉光之羽一事,究其緣故,乃是本座布置的功課,他因此受罰,本座亦不可推卸責任。今日本座前來,一是為了將這杜鵑血紅羽毛緞請青帝陛下過目,明日本座便將它送交天宮;二來則是為了解開扶蒼的荊棘之刑,還請陛下將扶蒼喚出。”

     青帝接過那琉璃盒,見羽毛緞上絲絲縷縷的鮮血,便有些失笑。白澤帝君的怪癖是越發的怪了,這血淋淋的東西實在看不出有什麼美麗之處。

     他停了片刻,端起玉茶杯吹去碧綠的葉片,卻道:“白澤帝君,功課是功課,竊取是竊取,兩回事。扶蒼受罰是他自己行事的后果,他理應承擔責任,何況他也是自願,帝君不必自責。再說,他也不好出來,想必此時荊棘朮正發作,不便動彈。”

     玄乙手里的白雪“扑”一下掉在了地上,她慢慢撿起來,用指尖將浮灰撣去。

     青帝又看了她一眼,心中不禁嘆了一聲。

     當日天帝牽線燭陰氏,他沒有反對,大抵是出于一種想看扶蒼會怎樣應對的心態,他並沒有抱可以就此訂下婚約的想法,華胥氏青帝獨子娶妻,豈是那麼容易的事?

     扶蒼那次從花皇仙島回來后臉色便一直不好,想必被氣了一通,隨即拜師白澤帝君,又同小公主撞在一處,自那之后,他就變了。

     他一向冰冷而精致,猶如不可褻玩的瓷器,對旁人不過問,有時候對自己也不過問,所以那天他以三局兩勝這種爭勝方式來請自己邀望舒出山,青帝心中的訝異可謂巨大。再之后劍道覺醒,他失禮怠慢客人,消失了一下午,乃至如今偷取吉光之羽,似乎都是順理成章之事,他確實有這個膽子,而淡漠的背后是一路掙扎至今的直率。

     從頭到尾,都是因為這個燭陰氏的小公主。

     今日她穿了一身水綠荷衣,長長的披帛墜在裙邊,襯得她像是白玉雕鑿出的,果然賞心悅目。難道扶蒼是因著這份美色?他的孩子,究竟為了什麼?

     青帝忽然又笑道:“公主今日來,是為了探望扶蒼罷?可惜他怕是見不了客,辜負公主一番心意了。”

     玄乙吸了口氣,那就走罷,安安靜靜回去,她本來也不想看到他受刑的模樣,一定不大好看,看了必然三天吃不下飯。

     她將白雪收回,似是心事重重,最后卻抬起頭,端庄地問道:“青帝陛下,我就看他一眼行嗎?”

     青帝溫言道:“公主如此關愛同窗,我很是感謝,不過……”

     白澤帝君忍不住插話:“看一眼難不成就掉塊肉?你這小家伙,怎生如此小氣?”

     青帝啞然失笑:“既然白澤帝君也如此說,我怎好推辭,只是扶蒼如今應當在房內休息,怕是出不得院子,少不得勞煩公主移步,你們替公主領路罷。”

     他吩咐了几個神官領路,冷不丁白澤帝君從椅子上蹦下,道:“本座也去看看他。”

     青帝一把拽住他的袖子,眨了眨眼睛:“帝君且留下,上回扶蒼劍道覺醒,帝君忙碌神界秩序,未能應邀,今次請讓我好生招待。”

     白澤帝君只得繼續往椅子上一坐,慢慢喝一口茶,方道:“扶蒼一夢千年的事怎樣了?”

     青帝面上笑意漸漸淡去:“他如今心境不寧,加上刑罰,暫時還不能一夢千年。”

     一夢千年乃是神族的境界突破,原本時機一到便會陷入沉睡,靈性收斂,于外界一切都無反應,但以扶蒼現在的狀態,怕是不行,他這些天一直在和什麼做斗爭般,去天宮領罪也像是為了一種了結,不切斷這些,他想必不能夠靜心沉睡。

     白澤帝君反倒笑了笑:“本座這個女弟子去看一眼,應當就可以了。”

     他都知道方才還要添亂。青帝嘆了口氣,也不知她這一看到底是吉是凶。

     *

     沿著湖畔大道一路向上,便是通往太山頂青帝宮的漫長台階,這里上回玄乙沒來過,行在台階上只覺滿眼所見皆是綠色,此地萬木生長極為囂張跋扈,時不時可見粗大的樹木根莖盤踞在台階上,每一株樹都比外面的要高大無數。

     上到半山腰,神官們忽然一拐,往一旁的盤蛇小徑上去,曲曲折折走了半日,最后停在一座白石橋前。玄乙駐足仰頭觀望,只見此處深谷中密密麻麻種滿了青竹,每一根都有水缸粗細,高逾百丈,直插碧霄,將日光盡數遮去,陰涼無比,竹葉上還在不停滴水,簌簌聲不絕。

     “公主,竹林盡頭便是神君的庭院,神君先前下令我等不得擅闖,我等只能將公主送至此處了。”

     神官們躬身行禮,一面又道:“我等便在這石橋處等候公主。”

     玄乙點了點頭,猶豫一瞬,到底還是踏上石橋,往竹林深處行去。她只想偷偷躲外面看一眼,這叫她怎麼看?他住哪間屋子?

     破開云境踏入庭院,卻見清一色的楠木回廊嵌在碧綠的參天大樹下,院中安靜無比,只有細細的風聲回旋。玄乙停在原地,目光掃過楠木回廊,每一扇門前都有明珠點綴,長得一模一樣。

     她有些謹慎地把腳步放到最輕,因今日穿著的是木底鞋,還特地把鞋子脫了以免踩在楠木回廊上發出響聲。

     偷偷拉開一扇窗,往里面看一眼——空的。

     她足尖輕點,翩躚前進,繼續拉開第二扇窗,還是空的。

     玄乙正要拉開第三扇月窗,冷不丁一旁的木門被人打開,穿著家常鴉青長袍的神君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門口,她几乎要蹦起來,手一揚,砸在月窗上,“碰”一聲脆響。

     扶蒼背靠木門,低頭定定看著她,他大概剛才在睡覺,長發披下歸攏在一邊,衣領松垮,現出一小截瓷白的肩,極少見地衣冠不整。

     不是說正在受荊棘之刑嗎?怎麼看著不像?

     玄乙低頭整了整袖子,為難似的偏頭想了片刻,這才抬眼望向他,微微一笑:“扶蒼師兄,要不要等你收拾一下儀表?還是你繼續進去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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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慰我彷徨(下)

     扶蒼盯著她看了很久,看的她背后寒毛一根根倒豎起來,他才終于一動,轉身走進屋內,低聲道:“請進罷。”

     玄乙再度猶豫了一瞬,最終還是慢慢走進木門。

     門內層疊的青紗將臥間遮擋,繞過山水屏風,是可以接待私客的一個小小前廳,他似乎並不怎麼喜歡高大桌椅,地上放著的是蒲團,一旁有一盞梨木案,雜七雜八堆著些珠串腰飾之類的雜物。

     不一會兒,扶蒼端了茶案出來,他沒換衣裳,還是穿著松垮的鴉青袍子,長發攏在耳側,一面低頭給她斟茶,一面淡道:“沒有新茶,還請見諒。”

     這會兒他又講究起禮儀之道了。

     玄乙雙手捧起茶杯淺嘗一口,什麼滋味也嘗不出來,也不知這是什麼鬼茶。她索性把杯子輕輕放在茶案上,思忖了一陣,開口道:“扶蒼師兄,吉光之羽的事畢竟是為了幫我完成功課,害的你受荊棘之刑,我很過意不去,你沒事罷?”

     冠冕堂皇,對的,她一貫都很擅長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

     扶蒼摩挲茶杯,神色冷凝,道:“無妨,有勞掛心,同窗友愛互助才是道理,公主不必自責。”

     哦,沒事就好。

     玄乙嚴肅地點點頭,又想了半日,問道:“一夢千年的事,怕是要等到荊棘之刑過去了罷?會順利嗎?”

     扶蒼反應冷淡:“這是私事,不勞煩公主過問。”

     玄乙突然又不想待下去,她胡亂撥著袖子,如坐針氈。走不走?走不走?走罷,趕緊回去了,反正也已經賠過禮,他看上去挺不錯的樣子,以后一夢千年境界突破,又可以牛逼哄哄跳他的劍舞。

     她將那杯沒滋味的茶喝完,正欲告辭,忽然瞥見他那身鴉青長袍好似濕了,她這才發現,他的面色有一種異樣的慘白,額上冷汗點點,倒是表情十分平靜,全無異樣。

     玄乙吸了口氣,低聲道:“你怎麼了?”

     扶蒼氣不短手不顫又替她將茶滿上,淡道:“公主在說什麼?”

     玄乙見他舉動間偶爾露出一截手腕,其上遍布漆黑的咒文,似藤蔓一般,她突地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若在平時,以他的身手根本不可能會被她抓到,這次他竟沒閃躲開,被她冰冷的五指捉住,把袖子一卷,露出荊棘之刑的咒文。

     見她伸指要碰,扶蒼立即攔住:“別碰。”

     誰知還是遲了,她冰涼而柔軟的手指輕輕按在咒文上,竟好似全然不疼,扶蒼怔了一瞬才想起她是燭陰氏,萬法無用,荊棘之刑的咒文自然對她沒反應。

     他默然看著玄乙發上的金環,她低頭盯著咒文看,看的特別專心,一面還用手指慢慢摩挲。過了許久,她慢慢放下他的胳膊,用袖子蓋好,抬起頭看著他,向來平靜無波的目光里竟有一絲恐懼。

     “……會死嗎?”玄乙聲音發抖。

     千萬根鋼針正在刺穿他的身體,可他無緣無故竟然想笑。

     “凡人才稱死,神族只有隕滅。”這是他第三次提醒她了。

     玄乙用指尖勾住他薄軟的長袍袖子,在手指上繞了好几圈,低頭改口:“……會隕滅嗎?”

     這根藤蔓又絲絲縷縷地纏繞上來,扶蒼沉默著,將袖子用力拽回,她勾了半天也勾不回,便轉戰他垂在地上的腰帶,將它在手上繞了一圈又一圈。

     他無力阻止,逃避似的不去看她,低聲道:“每日早午各發作片刻而已,不會隕滅。”

     “真的?”她少見地問得天真。

     無形的藤蔓拉扯他,扶蒼不由自主又回過頭,或許是屋外的光,或許是茶水氤氳的霧氣,她眼中仿佛有一絲淚光閃過,快得叫他捉不住痕跡。

     為什麼又要這樣看著他?她已經把他從頭到腳都踐踏過一遍,還要再來第二次?他對她的德性已是了若指掌,可他還是沒有去一夢千年,不知殘存一絲怎樣的念頭回到明性殿,立即撞見她與少夷親熱糾纏。

     「要打發你的空虛,該去找和你一樣墮落的家伙」——那天他是這樣說的,而她也確實這樣做給他看了。

     既然如此,為何還要問他一夢千年的事?為何今天要來青帝宮?

     他對自己的脆弱無能為力,此刻的沉默是他僅存的尊嚴,給他致命一擊,讓他從此死心不好嗎?

     玄乙緊緊抓住他的腰帶,聲音低的仿佛嘆息:“我等它結束了再走行嗎?”

     扶蒼靜靜看著她捉住腰帶的手,今天她指甲上的蔻丹像血一樣紅,襯得手指越發蒼白,龍公主整個人也十分蒼白,像是用她手里的燭陰白雪堆出來的,他再也無法忘記她孤零零等在紫元織女府的模樣,她是在等他。

     那些鋼針好像扎進了胸膛里,令他時而炙熱,時而冰冷。原來這就是傷心的感覺。

     扶蒼極慢地抬起手,放在她肩上,忽然用力將她拽進懷中,緊緊抱住。

     如果不給他致命一擊,那就將他拖下去罷,他早已被她拽入塵埃,是裂成碎片還是被她捧住,他也不知道。

     懷里的身體非常安靜,也非常柔順,她身上冰冷的氣息讓荊棘之刑帶來的痛楚都被緩解許多。

     扶蒼用拇指勾勒她微涼的臉頰,她遲疑地躲避了一下,最后又不動了,任由他捏住下巴,將她的臉抬起來。

     四目相對,龍公主的目光似猶豫,似得意,又似警惕,仿佛在說:看,你還是會掉下來。

     是的,他還是會掉下來。

     為什麼要是他?老練深沉的天真,輕巧狠毒的手段,他的龍公主——為什麼是他?

     扶蒼帶著一絲恨意垂下頭,張口咬住她可恨又可愛的嘴唇,她像是僵住了,很快又開始掙扎,胡亂撕扯拉拽他的頭發和脖子。他的雙臂連著胳膊將她收緊,一手按住她亂動的后腦勺,將她壓向自己。

     齒間的唇瓣冰涼而柔軟,他漸漸松開齒關,用唇去摩挲糾纏。她慌亂急促的呼吸噴在臉上,整個世界都是她的味道,茶水的清香,燭陰氏的熏香,還有她身上那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只屬于龍公主的味道,讓他排斥,讓他沉迷。

     唇之間的糾纏讓他不能饜足,扶蒼忽然離開她數寸,微微喘息,看著她難得漲紅的臉頰,她眼睛里那些閃爍的心事被他一手蓋住。

     “……再來一次。”

     他輕輕吻在她下唇,張口含住,好似忽然知道該怎樣親吻,細挑慢吮,她唇齒間所有的瑟縮和顫抖都無法躲避。他帶著些許試探,在她發抖的舌頭上舔了一下,她喉嚨里發出似憤怒似驚叫的聲音,掙扎得更用力,狠狠在他唇上咬下。

     扶蒼偏頭避開,忽地將她一抱,反身壓向書架,繼續蓋住她的眼睛,她方欲說話,嘴唇又被堵住。

     什麼都不用說,他現在什麼也不想聽。

     他在她嘴唇上慢而輕地咬了一小口,隨即唇與唇之間仿佛又開始廝斗,他與她糾纏不放。

     荊棘之刑的痛楚讓他無比清醒,又無比執著。他的龍公主。想把她揉成碎片,可他做不到;想把她推開萬里,可他也做不到。那便親吻她罷,不要看他,不要說話,就這樣讓他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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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使我淪亡(上)

     庭院里的風穿進木門,將青紗拂動,杯中清茶已冷,而懷中的龍公主也終于不再掙扎。

     她兩只手緊緊團成拳,抵在他胸前,像是在堅持著什麼,金環不知何時滑落在衣服上,長發有几根卷入交纏的唇間。

     扶蒼緩緩離開她些許,她的眼睛被他用手蓋住,只露出下半張臉,豐潤漂亮的嘴唇微張而潮濕,細細喘息著,數根長發黏在上面,隨著呼吸顫抖。

     血液里有什麼在沸騰,和著刑罰的劇痛,反而叫他變得直接而大膽,他用手指將那几根黏在她唇上的頭發挑開,俯身又在她濕潤的唇上舔了一口。

     玄乙鼻息中發出一個極輕微又極柔軟的哼聲,忽然滿面緋紅,扭頭躲了一下,他的嘴唇落在滾燙的面頰上,觸到的肌膚如花瓣般細嫩,一時不能自持,在她面上輾轉反側輕輕吻著,蓋住她雙眼的手本能地下滑,指尖摩挲她纖細的脖子。

     懷里的龍公主又開始劇烈掙扎,抵在他胸口的雙拳奮力推他捶他。

     扶蒼慢慢把她放開,任由她在身上踹了無數腳,結果踹得太狠她自己反而跌坐下去,書架上的書被撞下來几本,全掉在她身上。

     她實在是極少這樣狼狽,水綠荷衣上滿是皺褶,披帛掉在地上和她披散下來的長發纏在一處。扶蒼俯身去拉她,她便又開始使勁推,聲音略帶沙啞,竟然顯得有些柔弱:“別碰我!”

     她在書架下面縮成一團,飛快用五指梳理長發,重新插好金環,手掌用力撫平衣裳皺褶。方才她面上迷離的暈紅仿佛一瞬間煙消云散,又變得蒼白而冰冷。

     玄乙整理好衣裳,突然起身便往外走。

     扶蒼預想過她的所有反應,扑上來暴打、犀利的諷刺、甚至大叫非禮喊來神官,他沒有想到,她居然一言不發便離開。

     就這樣走?說來就來,說走就走,說糾纏就糾纏,說翻臉就翻臉,她對他永遠這樣恣意妄為,飽含踐踏之意。

     扶蒼出手如電,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她毫不客氣反手便揍,連踢帶撓,什麼優雅形象都沒了。他還是不動,任憑她打了許多下,結果大概是地板太滑,她動作大了些,腳下一滑,又差點栽下去。

     扶蒼攙了她一把,因見她還是掙扎著要跑,他心頭火起,捉住兩只亂揮的手,將它們交錯制在她胸前。玄乙百般掙扎,卻掙不過他的氣力,累得氣喘吁吁,癱在他懷中。

     扶蒼用力抱緊她,聲音有些森然:“不是要纏著我?怎麼又想跑?”

     千絲萬縷地糾纏他,把他拽下來,既然已墜落,索性來個痛快,一刀正中心臟?還是雙手抱緊他?既然來了就別走,休想走。

     玄乙喘了几聲,忽然安靜下去,隔了片刻低低開口,語調有種妖異的虛幻:“扶蒼師兄是想強迫我同你雙修陰陽麼?”

     扶蒼的胳膊微微一震,低頭看著她,她的腦袋垂得很低,所有的表情都被長發擋住。

     “……你這樣以為?”他的聲音也極低。

     她緩緩說道:“是不是只有和你雙修陰陽,你才願意推遲一夢千年?”

     扶蒼猛然放開她,她只用一句話便將他所有的掙扎都變得如此可笑而齷齪。耳朵里似乎有萬千蝴蝶在扑騰翅膀,那些在他身體里穿梭的無數鋼針像是忽然全部扎進眼睛。

     他飛快閉上眼,復又睜開,帶了一絲決絕問她:“你喜歡我麼?”

     玄乙慢悠悠地咬著嘴唇,眉頭緊皺,他粗重艱難的喘息聲在屋內回蕩,漸漸地,像是變成了阿娘朦朧的聲音,她抱著她,抓著她,眼淚和血一起落在她臉上,她說:阿乙以后千萬不要輕易愛上誰,前一刻你會覺得甜美無限,但隨后就是連綿不盡的痛苦。

     她屏住呼吸,用力捏緊拳頭,回身看著他:“如果我不說喜歡你,你是不是再也不理我了?”

     扶蒼低低笑一聲,退了數步,忽地露出一絲近乎脆弱的神情,斷斷續續問她:“你以后……會……喜歡嗎?”

     她面上又現出那種心事重重的為難的表情,回避他的視線,回避他所有的孤注一擲。

     響亮的碎裂聲在扶蒼耳邊回蕩,她沒有接住他,任由他碎了一地。

     一刀致命。

     扶蒼又退了兩步,面色變得慘白,低聲道:“你走罷。”

     玄乙猶豫了一瞬,緩緩倒退出房間,停在門外。那些喧囂的風聲開始包裹住她,她心中陡然生出一股莫名的寒意,忽地喚他:“扶蒼……”

     喉嚨上一冷,蒼藍的純鈞劍抵在上面,將她的話硬生生打斷。

     扶蒼手執純鈞,冷冷看著她,曾經漫溢在他眼中那些叫她恐懼的溫柔,又叫她忍不住想挑戰的惡意,它們全消失了,只余漫無邊際的死寂與跳躍的恨意。

     “走。”他最后說了一個字。

     脖子上的龍鱗還沒長齊,純鈞刺破了她的肌膚,微弱的疼痛,卻漸漸蔓延到身體深處,讓她無所適從。

     他有這樣恨她?

     玄乙怔怔看著他,倒退兩步,轉過身走向楠木回廊盡頭,拿起自己的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庭院。

     回到前廳,白澤帝君還在跟青帝喝茶聊天,見她回來了,白澤帝君松了口氣似的蹦下椅子:“看過啦?那回去罷,在這里叨擾很久了。”

     玄乙笑了笑:“是啊,回去罷。”

     青帝看不出她神色的異樣,這位小公主竟然半點心事也不露在臉上,他心中隱隱有個不好的預感,匆匆送走兩位客人,他立即前往扶蒼的庭院,破開云境后,卻見扶蒼沒有待在屋中,而是獨自坐在楠木回廊上,出了鞘的純鈞劍落在地上,他也不撿。

     青帝忍不住柔聲道:“扶蒼,你和玄乙公主聊得如何?”

     等了半天不見他回答,他便慢慢走近,卻駭然發覺這孩子面色難看至極,周身的祥光忽明忽暗,明顯是靈性受損的征兆。

     他急忙扶住他的肩膀,低聲問:“出什麼事了?莫不是又和玄乙公主斗氣?”

     扶蒼輕輕笑了笑,將純鈞撿起收入鞘中,一面道:“無事,父親不必擔心。”

     青帝皺眉看著他慢慢走回屋中掛好純鈞,像一抹煙云般飄進青紗后的臥間,再無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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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使我淪亡(下)

     玄乙站在鐘山山門處,默然眺望這座冰封雪埋的終日黑暗的巨大山峰,最后她又回到這里。

     回來的路上白澤帝君和她說了什麼,她全忘了,她的記性從來沒這麼壞過。

     齊南急匆匆地迎過來,他看上去很是驚惶,他老是一驚一乍的,連聲問她:“公主怎麼了?”

     她都挺好的,就是脖子上那個細小的傷口有點麻,心里還有點震驚。自她離開鐘山前往明性殿求學,得罪了無數神族,她從來不忌憚任何恨意和厭惡,有時候甚至樂在其中,可扶蒼亮出純鈞的剎那,她終于震驚了。

     他竟然有這麼恨她。

     玄乙沿著漫長的台階一級級走上去,突然問道:“齊南,我是不是有時候挺可恨的?”

     何止是有時候,簡直時時刻刻都可恨,齊南暗自腹誹,面上干笑道:“公主有自知之明是好事。”

     玄乙又道:“我問你,是不是希望一個神君陪著自己是一種罪過?”

     齊南恨嫁的心開始狂跳,斟酌道:“這個嘛……公主是說扶蒼神君?這個當然不是罪過,兩情相悅怎麼會是罪過?”

     玄乙抿起唇,淡道:“沒有兩情相悅就是罪過了?”

     齊南只覺有些不對勁:“公主在說什麼?扶蒼神君喜歡你誰都能看出來,你倘若不喜歡他卻又纏著他,這便是罪過了。”

     可她不想要他的喜歡,不要露出溫柔的想要親近的眼神,不要太過靠近她,她不想一次次聽見阿娘低微壓抑的哭泣聲,也不想時常見到那片鋪滿地面的鮮血。神族一出生就記事,她從出生起便很少見到阿娘笑,偶爾被父親逗得開心了,很快又會淚流滿面。

     愛是一種罪孽,陷在里面會如同行屍走肉,會丟掉性命。

     她只想要他遠遠地、安靜地,就這樣陪著她。或許這是罪過罷。

     齊南見她不說話,心中焦急,忍不住道:“難道公主又和扶蒼神君起了什麼沖突?你這樣一次次氣他,多好的脾氣也要被你氣壞了!”

     玄乙回頭瞥他一眼:“你做什麼總想把我推出去?我獨自待著會隕滅嗎?”

     齊南深深吸了一口氣,最后又緩緩嘆出來:“因為公主明明看上去非常寂寞。”

     她?寂寞?玄乙露出個古怪的笑,拂袖而去。

     一路破開云境回到紫府,滿樹的石榴花已開得如火如荼,那鮮艷刺目的顏色讓她分外不適,一抬手,整座紫府都被冰雪蓋住,讓一切陷入徹底的昏暗與蒼白,讓她安靜下來。

     齊南很快便追進來,見滿目冰雪,他心中暗暗驚駭,慢慢走到小公主身邊,她正站在一樹瓊枝旁,垂頭不語。

     “齊南,替我告假。”玄乙低低說道,“告假一千年。”

     齊南搖頭:“除了境界突破,哪有告假千年的?文華殿有明規,弟子告假不得超過兩年。”

     “那就兩年。”她隨手撥拉,石榴樹上的白雪扑簌簌地掉落。

     齊南長嘆一聲,拽住她的袖子,把她拉到殿前的水晶凳上按著坐下,自己也坐在對面,柔聲道:“公主真的不喜歡扶蒼神君?”

     玄乙淡道:“我不想聽見這個問題。”

     齊南默然無語,只得靜靜陪她坐在冰天雪地里,看著這些蒼白的冰雪在夕陽下泛出似冷似暖的桔色。

     *

     凡間帶著濁氣的風扑在臉上,粘膩而難受,芷兮不適地摸了摸鼻子,扭頭望向一旁騎在丹鳳背上的少夷,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極遠處被籠罩在清光中的巨大而漆黑的離恨海,看上去好像既不興奮也不好奇。

     她忍不住開口:“少夷師弟,看好了沒?”

     這極北之淵由于離恨海的墜落變得濁氣極重,似他們這樣的年輕神族實在是有些吃不消。大約由于失去了神界清氣的包裹,掉在下界的離恨海擴張的比在神界時快上許多,聽南天門那些將領說,這短短几個月黑霧已擴張了數里,照這個趨勢下去,波及凡人也是遲早的事。

     為此每日下界的神將不得不多增了五百名,以清氣阻擋,這才令擴張暫時穩住,但這樣也是治標不治本,上界那些帝君大帝們為此傷透了腦筋,還是沒想出什麼好法子,只得拖一日是一日。

     少夷眨了眨眼,笑道:“我在想,不能放任它這樣擴張下去。”

     芷兮心頭微顫,沒想到一貫只會風花雪月的他竟能說出這樣的正經話,她不由輕道:“可我們也沒辦法,只有等五萬歲領了神職,再操心天地秩序了。”

     少夷在丹鳳腦袋上撫了撫,令它轉個方向,又笑道:“師姐將來想領什麼神職?師姐這樣機敏公正,適合去刑部。”

     芷兮心頭顫得更厲害,她確實想去刑部,為什麼竟是他一語道破?

     “……那你呢?”芷兮小聲問。

     少夷偏頭想了想,一反常態變得有些嚴肅:“我自然是要做戰將,下界看著離恨海,不能叫它影響天地秩序。終有一日,我要讓它恢復原狀。”

     芷兮只覺胸骨被震得發痛,她馭使獬豸追在丹鳳身側,情不自禁開口:“我、我也想做戰將,盯住離恨海。”

     少夷回頭含笑瞥了她一眼,眼波甜美而戲謔,輕道:“師姐這樣漂亮的神女,做戰將太可惜,我最怕見美貌神女喊打喊殺,在刑部多好,冕服華麗,很適合師姐。”

     芷兮恨不得用袖子捂住臉,她連脖子都在發燙,一定被他看出來了。她羞愧萬分,可心底竟然還有些喜悅,他第二次誇她美貌。

     和他待得越久,越發現他嚴謹理智的另一面,令她欲罷不能,猶如中了迷魂朮一般,腦子里每時每刻都是他,這情況甚至讓她感到恐懼。

     這份恐懼反而叫她不敢顯露心跡,仿佛一旦被他看出來,她也就和那些成天在他身邊的鶯鶯燕燕沒什麼區別了。她希望自己至少對他來說是個特殊的存在。

     芷兮垂下頭,期盼凡間的風可以將臉上的熱意吹冷,過了許久,她低聲道:“這次回去,催先生趕緊傳授朮法罷,下界情況這麼壞,多學點朮法總沒壞處。”

     少夷卻搖了搖頭,淡道:“我這趟回去,該辭學了。”

     什麼?!芷兮錯愕地看著他:“辭學?”

     “是啊。”他被那尾聰明狡猾的小泥鰍盯上了,但現在時機還遠遠未到,他不想和小泥鰍糾纏下去,萬一真變成扶蒼師弟那樣的莽夫,可怎麼是好。

     “何況先生只怕不到四萬歲不肯傳授朮法,上回只是說來逗咱們開心。”他回首朝她微微一笑,“我離開了,師姐不必太想我。”

     芷兮倏地倒抽一口氣——他看出來了!他早就看出來了!他這樣聰明的家伙,又怎會看不出她的心?

     “那天在青帝宮說的話,是我的肺腑之言。”少夷的聲音變得溫柔卻又疏離,“師姐,我不是好東西,把我忘掉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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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只有五歲

      推開窗,外面冰封雪埋,天玄地白,玄乙疲倦地揉了揉腦殼,她又是被一夜喧囂的風聲吵得無法入睡,紫府內竟然也有這樣大的風聲。

     在外面等候的侍立女仙們似是發現她醒了,紛紛挑開紗帳入內,替她更衣盥洗。

     “公主,齊南神官方才交代了,等公主醒了之后,去神意樓找他。”

     玄乙揉著發疼的腦殼:“他不能過來麼?”

     侍立女仙露出為難的神情:“神官說,是請公主去,沒說要來。”

     玄乙點了點頭,很好,連齊南也不要她了,自她冰封了紫府一步不出,他也有半年不過來,好像她不出去他就堅決不會進來似的。

     他不肯來,只好她去找他,沒有辦法,誰叫他是齊南呢?

     玄乙破開云境,往神意樓快步行去。半年不出紫府,鐘山的冰雪竟消融了些許,道旁泥土中居然有點點綠意,這可甚是少見,難不成父親的傷勢痊愈了些?

     神意樓前的守衛見著她款款行近,立即高聲通報:“公主來了!”

     話音一落,半年不見的齊南終于快步從里面迎出,一見著她,他眼眶就紅了:“公主……這樣憔悴。”

     玄乙頭也不回朝前走,道:“半年不見齊南你,我當然憔悴。快把眼淚收收進來罷,叫我什麼事?”

     齊南啞口無言,半年不去看她確實有生氣的成分,公主對扶蒼神君的行徑實在太糟糕,他本想給她個懲罰,誰知見著她面色奇差,他登時萬分心疼,而見著她總是這樣面上死撐的模樣,他又開始后悔。

     他端了一杯海沙茶給她,斟酌半日,想安慰她,卻又想不出什麼可以安慰的,最后只得說道:“今日特意讓公主出紫府,是叫公主看看路邊化掉的冰雪,好教公主知道,帝君的傷勢又痊愈了些,如今已可離開鐘山,在周圍散散步。”

     玄乙淡道:“意思我和清晏很快就會有個后娘了?”

     齊南正在喝茶,冷不丁一口茶全噴了出來,咳得撕心裂肺,半晌方能說話:“公主……咳咳!真會說笑……”

     她可不是說笑。玄乙低頭吹了吹茶水上氤氳的濕氣。

     齊南看了看她,忽然又道:“還有一件事,雖然公主可能不大樂意聽到,但我還是要說。扶蒼神君四個月前下界了卻因緣了,好像是因為靈性受損,無法突破境界。”

     他說完,便仔細觀察她的表情,公主卻一點表情也沒有,只喝了口茶,道:“哦,他做凡人了。”

     齊南實在摸不准她的心思,不禁皺眉:“扶蒼神君性子剛烈,被公主那樣戲弄踐踏……怎麼說也是因為你的緣故,公主這是什麼反應?”

     怎麼就是她的緣故了?怎麼不是因為無法突破境界心急似火所以靈性受損?為什麼扶蒼出點什麼事總要跟她扯上關系?難道回頭他娶個丑八怪做夫人,也怪她不成?

     玄乙揉著越發疼痛的腦殼:“說完啦?我回紫府了。”

     “公主!”齊南喚了她一聲,見她毫無挽回余地往外走,便從袖中取出一封信,追上去塞她手里,“這是青帝送來的信,你看看罷。”

     玄乙隨手放進袖中,卻聽齊南在后面低聲道:“公主,你覺得自己和帝君像嗎?”

     她立即蹙眉:“什麼?怎可能?”

     齊南正色道:“我倒覺得很像,這樣踐踏真心,玩弄感情,公主不愧是帝君的女兒。”

     說完他轉身便走。

     玄乙一時竟不知如何反駁,怔了半晌,慢慢回到紫府,盯著窗外的冰天雪地看了許久,直到眼睛疼得無法再睜開,她才往床上倒去。

     腦袋好痛,好像要裂開了,那些喧囂的風聲每時每刻都在耳邊回旋,她沒有辦法入睡,索性將青帝那封信拆開。

     出乎意料,上面沒有寫什麼指責的話,只寫了扶蒼投生在下界何處,並言辭溫和地懇請她出面,替扶蒼了結這段孽緣。

     孽緣……玄乙指尖點著這兩個字,一道她刻意不去想的身影不由自主便浮現在腦海里。不是白衣勝雪的模樣,而是那天在青帝宮,穿著藏青色長衣的神君,他伸手替她捻下額上的落英,指尖是溫熱的。

     一轉眼,那只手便握住純鈞抵在她脖子上,他眼里的死寂和恨意令她心悸,直到今天還在心悸。

     其實她很清楚,扶蒼確確實實是因為她才下界的。

     玄乙丟開那封信,用被子使勁將腦袋蓋住,可是沒有用,那些風聲還是會灌進來,時而是扶蒼受刑粗重的喘息聲,時而又變成阿娘低低的哭泣聲。

     她一把揭開被子,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

     因著青帝另附的手信,南天門的看門將領沒有為難她,痛快干脆地放開限制,一時還不忘提醒她:“公主,雖然如今每日有戰將在下界剿滅那些墮落之妖,但禍患終究未能根除,公主還請小心謹慎,莫要在下界待太長時日。”

     她只是去了結一下因緣,花不了太久。

     玄乙御風往下界疾馳而去,一面回想上回少夷替延霞了結因緣的情形。

     青帝必然是從赤帝那里聽說了延霞的事,才會寫信來懇求。扶蒼身為青帝獨子,年紀輕輕劍道覺醒,馬上便要一夢千年突破境界,實在是小輩神族中的佼佼者,將來指不定怎麼光輝萬丈,誰知突然弄得靈性受損,她要是青帝,那滋味大概也不好受。

     青帝的焦慮她懂,齊南的指責她也懂,所以她下來了,誠心誠意替他了結這段孽緣,從此形同陌路,這樣最好不過。

     看,她還是會做點好事的,所以,讓喧囂的風聲停下罷。

     玄乙降下云頭,下方正是一座凡間的城鎮,看起來還不小,東南角有朱紅色高高的圍牆圈起一大塊層層疊疊的宮殿,可能就是傳說中的皇宮。

     下界東方大梁國,七皇子。玄乙記起青帝信上所述的扶蒼下界后的身份,她化作一股狂風,一頭扎進朱紅色的宮牆,往清氣最磅礡的那個庭院呼嘯而去,剛一落地,四周的糾察靈官立即被驚動,因見來者是她,靈官們立即拱手行禮,驚疑道:“原來是燭陰氏的公主,公主為何下界?”

     如今神族下界限制極嚴,似她這樣年輕的神族到底怎麼下來的?

     玄乙懶得解釋,只道:“我來找扶蒼神君,你們安靜會兒。”

     她躍上華美的高樓,穿進月窗,只見重重疊疊的紗帳蒙住一張大床,床上躺了個人,好像正在睡覺,清氣從他身體里散發出來,溢滿整座庭院。

     她來了,起床罷。

     玄乙一口氣噴出去,吹開重疊的紗帳,飄向床邊,毫不客氣將被子一揭,躺在被子下那個小小的身影嚇得一骨碌爬起來——他生得神清骨秀,與扶蒼一模一樣,然而看上去好小,根本還是個小孩子,她不禁愣住了。

     靈官們急急追上,連聲道:“扶蒼神君如今才五歲!公主這是要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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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萬籟俱寂

     五歲?玄乙撐圓了眼睛,他下界四個月,才長到五歲……居然長得這麼慢!

     她低頭細細打量那個害怕得直往角落里躲的小孩兒,他穿著一身粉嫩的小袍子,脖子上玉飾金鎖之類掛了一大把,頭發綰個丫髻,圓滾滾的臉,水靈靈的眼睛,看著像個小姑娘——原來扶蒼小時候長這模樣。

     玄乙彎下腰,情不自禁伸出手想去戳戳他圓滾滾的臉,誰知這孩子使勁朝后縮,面上恐懼之色更重,皮都嚇青了。

     糾察靈官們實在看不下去:“公主請莫要隨意在凡人面前現出神相,何況扶蒼神君如今還小。”

     她愕然:“我沒現出神相啊?”

     靈官們哪里信她,只道:“下界現在很亂,公主無事便請回去罷,莫要逗留太久。”

     玄乙懶得跟他們聒噪:“我來了結因緣,你們退開。”

     她伸手去抓他,可小小的扶蒼身手卻靈活得很,從床這頭滾到那頭,抱著被子只是躲。玄乙抓得心浮氣躁,他到底躲什麼?難不成這肉眼凡胎還能見到真神?她不耐煩地將神力震蕩開,在他面前現出神相:“是我!快過來!”

     他整個人躲在被子后面,只怯生生地露出兩只黑白分明的眼睛。

     四目相對,玄乙只覺喉嚨里像是被什麼毛茸茸的東西堵住,耳邊喧囂的風聲漸漸小下去——她又一次被這雙無辜的眼睛凝視。

     她揪住他緊緊抱著的被子,不顧他劇烈的反抗,將這坨小小的身體抓到自己面前。

     「公主既然什麼也給不了扶蒼神君,何不替他了結這段孽緣呢?也免得燭陰氏與華胥氏徹底結怨,對公主來說,也是一樁善事。」

     臨行前齊南的話浮現在耳邊。

     是的,她什麼也給不了他,卻又貪圖他的陪伴,這是她造下的罪過。齊南說的沒錯,她確實非常寂寞,她只是不想承認這點,這樣就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傷害到她。

     為什麼要喜歡她?她有什麼好?連她自己也說不出有什麼好,那麼多神族都討厭她,偏偏他要喜歡她,所以他才會那麼傷心。

     一直討厭她不好嗎?做對手,做冤家,做敵對,那樣他們還可以在一起很久很久。

     可那些很久很久以后都不會有了。

     來罷,她收回自己那些泛濫成災的寂寞,斬斷這份孽緣。

     玄乙張開手臂,將這不停掙扎的小小扶蒼抱進懷中,學著當時少夷的模樣,抬手在他小腦袋上摸了兩下,一本正經地開口:“……對不起。”

     沒有回應。

     她繼續:“對不起。”

     還是沒有回應,她皺眉低頭望去,這孩子眉間既沒光點溢出,也沒露出釋然的表情,反倒皺著臉,滿是恐懼驚惶,隨后含了兩包淚,哇一聲大哭起來。

     ……這是什麼反應?她長得有那麼嚇人?

     小小扶蒼的哭聲驚動了外間的宮女們,忙不迭地跑進來,將他從床上抱起,柔聲安撫:“七皇子可是做了噩夢?不怕不怕,我們都在。”

     他哭得撕心裂肺,小手亂指,一會兒指著床邊的玄乙,一會兒指向窗邊的糾察靈官們,喃喃念著:“影子……鬼!有鬼!”

     這話說的不光宮女們變色,連糾察靈官們都萬分驚愕,靈官之一喃喃道:“我說怎麼扶蒼神君時常探頭往院子里張望,總是和他撞上視線,原來真是能看到我們!”

     宮女們好不容易將小皇子哄得安靜下來,另有兩個宮女出門替他端熱水洗手臉,一路走一路小聲道:“七皇子成日只說什麼影子啊鬼啊,該不會生了陰陽眼罷?聽著怪可怕的。咱們宮里有鬼?”

     沒有鬼,倒有一群發愁的天神。

     眼見天色大亮,七皇子更衣用膳后便被接去書房學寫字念書,糾察靈官們守在殿外個個面面相覷,靈官長皺眉道:“或許是因為年紀小,我聽說有些凡人孩子雙眼純淨,可見常人見不到的神鬼。聽扶蒼神君的話,好像見著咱們都是影子,那更有可能了。今日起一律在暗處守護,不得隨意出現在他面前。至于公主……呃……”

     他也不知拿這個燭陰氏公主怎麼辦,人家確然為了正事而來,又有青帝書信,何況他們也管不著燭陰氏。

     靈官長干咳一聲,斟酌著開口:“公主,扶蒼神君如今才五歲,凡人小孩和神族不同,不記事也不懂事,這了結因緣一事只怕現在做不得……”

     他一面說,一面拿眼看她,誰知這位公主竟好似全然沒聽進去,倚在窗櫺上,兩眼靜靜盯著正在拿筆寫字的七皇子。

     大概因為窗外有“鬼”盯著自己,七皇子眼睛紅通通的,扁著嘴一付又要馬上哭出來的模樣。

     太難看了,老是哭,膽小鬼。

     玄乙笑了笑,輕輕往書房里吹了一口氣,冰冷的風將字帖嘩啦啦地吹起來,也吹亂了七皇子軟綿綿的頭發,他嚇得一直朝后縮,勇敢地憋著不叫自己哭出聲。

     “公主……”靈官長對她這太過頑皮的行徑也是無奈。

     凡間時間流逝快,一下子七皇子練字念書的時間便過去,怯生生地上了輦車,回自己的寢宮。玄乙情不自禁追上去,遠遠跟在后面,看著他的小腦袋謹慎地一次次從輦車里探出來,一見著她便臉色發白地再縮回去,如此反復再三,他便再也不敢探頭看了。

     及至到了寢宮,他再怯生生地下了車,回頭一見她還在,嚇得扑進一旁乳娘的懷中,小聲啜泣。

     玄乙慢慢飄到他面前,蹲下去歪著腦袋打量他,真是一模一樣,就是太愛哭。

     見他怕的厲害,她便起身飄進寢宮,抬眼四處打量,待看到地上几個半舊的蒲團,並著一旁堆了雜物的梨木案,幽幽然還在耳邊呼嘯的風聲忽然便停了。

     也是一模一樣的家私擺設,是他,這愛哭的小鬼真是他。

     玄乙走過去,彎腰坐在蒲團上。

     萬籟俱寂,終于聽不到那些風聲。

     她慢慢躺下,用手捉住梨木案里一串玉珠,放在指尖慢慢摩挲。她和她那些囂張的寂寞都安靜了下來,很久沒有的安靜。

     糾察靈官們悄悄進來查看情況,才發現這位燭陰氏公主居然躺在蒲團上睡著了,她睡得那麼沉,宮女們來來回回奔走的步伐和說笑聲都沒有能夠將她吵醒,七皇子進了寢宮望見地上躺著的黑影哇哇大哭的聲音也沒能將她吵醒。

     玄乙醒來時,正對上湊近了偷看她的七皇子烏溜溜的眼珠子,她倏地翻身坐起,嚇得他連滾帶爬哭喊連連地奔上床,鑽進被子里死也不出來。

     她不由“嗤”一笑,懶洋洋地開口:“膽小鬼。”

     神清氣爽,她很久沒有睡得這樣香甜。玄乙打著呵欠飄出月窗,一面將青帝的信拿出來重新一個字一個字地看,果然人家交代的是十四個月之后再來替扶蒼了結因緣,她沒看清便貿然下界。

     她轉身便要走,躲在暗處的靈官長急忙叫住她:“既然公主是為了了結因緣而來,不如便留下罷?待扶蒼神君長大知事,自然可以尋個合適時機切斷前緣。”

     玄乙沉思了片刻,卻搖搖頭:“我回去了。”

     既然是孽緣,那切得越快越狠越好,下次再來便是切斷這份孽緣,還他清明。

     她不會留下,也不會再尋任何人留下,她對這世間萬物都狠心,現在輪到她對自己狠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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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扶蒼捉鬼(上)

    且說自離恨海墜落,神界也過去了快兩年,天災的影響已漸漸平息,諸神又恢復了往日喝喝茶聽聽小道消息的生活。

     聽說朱宣帝君大費周章,這次選了三生石畔的某塊好風水,重新將朱宣玉陽府建起,又大肆宴請賓客,盛宴辦了五天。

     聽說青帝獨子扶蒼神君下界了卻因緣,但此事所知者甚少,知道具體情況的皆與華胥氏交好,誰也不肯提,故而傳來傳去便被認定為謠言,不了了之。

     又聽說赤帝那位同樣下界了結因緣的小公主回到了上界,因為早早解開情劫,命理線消失,所以凡胎早早便急病去世,一身輕松地回來繼續做天神。

     延霞公主此番可謂因禍得福,回來后靈性大增,又因為經歷凡間世事,比以前沉穩許多,赤帝大喜之下,便動了叫她回明性殿繼續求學的念頭,待打聽到青陽氏少夷已辭學,赤帝當晚便給白澤帝君寫了封信,懇求讓延霞復學。

     白澤帝君默默地允了。

     延霞還未回來,明性殿各弟子都開始興奮,須知本來先生收的女弟子就少,走了夫蘿和延霞,便只剩芷兮和玄乙。芷兮一向愛說教還正經,叫神君們避之不及,玄乙更不用說了,怕是天帝也制不住她,這一年多還一直告假,弟子們很郁悶,弟子們很無奈。

     好在延霞要回來,她簡直是明性殿的救世主,又天真又活潑還愛笑,如今更要加上一項“專情”的優點,有她在,哪怕先生再念十萬年書,那也沒什麼了不起。

     這日先生下了課,弟子們又在合德殿里熱烈地討論起延霞回來后的事,如今她已了結因緣,少夷也辭學了,弟子們個個都覺得自己有機會,唯有古庭突生感慨:“一個延霞,一個扶蒼,延霞喜歡上的若是扶蒼,今天也沒這麼多事了,何必鬧得個個都下界。”

     太堯笑道:“你亂點什麼鴛鴦,延霞師妹和扶蒼師弟的性子只怕連話也說不到一起去。”

     古庭忽地有些來火:“那也比玄乙那魔頭要好得多!”

     因著扶蒼靈性受損的事,他對玄乙又重新積了一肚子火,果然燭陰氏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個個喜歡踐踏旁人。

     太堯素來不做背后說壞話之事,當即換話題又笑道:“延霞師妹這趟回來,應當不會再念著前事了。”

     古庭恨恨道:“一個兩個都不知道怎麼想的,偏偏喜歡那些壞東西!”

     你自己不也是對夫蘿念念不忘……太堯索性不與他再說,見芷兮在一旁發愣,他便道:“芷兮這几日怎麼了?總是出神。”

     芷兮急忙微笑道:“沒有,我是在想……咳,我在想延霞應當不會再……記著少夷師弟了。”

     所謂了卻因緣便是借著昔日的執念來斬斷前塵過往,心中恢復澄澈清明,延霞應該不會再念著少夷了罷?可她竟不敢說死,這實在不符合她曾經決斷的性子,凡事只要扯到少夷她就亂套,萬一延霞還念著少夷,那、那怎麼辦?

     太堯隨口應道:“反正少夷師弟也辭學了,她便是念著也無法,倒還是斷了的好。”

     是啊,少夷辭學已有一年多,就此杳無音訊,不知拜了誰做新先生。以前上千年和他在一塊兒聽課,也沒覺得怎樣,如今乍分開一年多,她竟覺相思刻骨,實在難以忘記。

     古庭剛才那句喜歡的都是壞東西像針一樣扎著她一陣陣疼,她忽然覺得自己可以理解扶蒼師弟的絕望,有時候明知道對方是個壞的流油的東西,可沒有辦法控制感情,這才是最要命的。

     芷兮忍不住長嘆一聲,起身便往外走:“太堯師兄,古庭師弟,我告辭了。”

     古庭奇道:“師姐又要去演武場錘煉身手啦?”

     這一年多芷兮跟著了魔似的每天跑去萬神群殿的演武場錘煉身手,天天弄到半夜三更,難不成這也是為了抗議先生不傳授朮法?

     芷兮點頭,徑自步出合德殿。

     她不會去刑部了,她也要做戰將,這樣五萬歲時便可與少夷再見。見了又能怎樣,她不知道,可她還是要做。或許只有在演武場累得站也站不起來,她才能感覺到這漫長而空虛的時光變得充實。

     太堯看著她的背影,奇道:“莫非是玄乙師妹不在的緣故?芷兮師妹近日似乎心事重重。”

     古庭一提到玄乙又來氣:“她不來最好!讓她自己到處胡鬧罷!”

     *

     古庭口中到處胡鬧的玄乙不禁打了個噴嚏,她揉揉鼻子,瞇眼看著腳下的皇宮。

     十四個月,她應約又下來了,如今扶蒼應當有十七歲,該記事懂事了罷?她對凡人的年紀沒什麼概念,希望上回沒給他留下什麼陰影,萬一還是見著她便連滾帶爬又哭又喊,那她也沒辦法了。

     玄乙化作一股狂風在皇宮內游蕩,轉了一圈卻沒見漫溢的靈氣,靈官們不見蹤影,曾經七皇子的寢宮反而落了鎖,殿內滿是積灰。

     這是怎麼回事?

     她疑惑地躍上云海,打量這座王城,但見往東的方向清氣更加磅礡,几乎像一條盤旋入云的巨龍,她立即疾馳而去。剛靠近一些便覺一陣陣香火的味道隨風而至,落地一看,卻是一座香火十分旺盛的青帝廟。

     清氣從花園內的一株老桃樹上散發而出,玄乙飄過去仰頭看了看。

     ……怎麼覺得這里的景象有些眼熟?她上兩回下界時來過?

     正努力回想,身后忽然傳來靈官長的聲音:“公主來了?”

     玄乙轉過身,果然見糾察靈官們都在,她奇道:“怎麼不在皇宮了?”

     靈官長笑道:“這件事說來話長,公主也知道,扶蒼神君如今是凡人,卻天生可以窺見神鬼,他年紀小不會隱瞞,漸漸事情便傳開。五年前有個誅邪國師進言說扶蒼神君命格奇詭,留在皇宮怕是命不久長,扶蒼神君便被送來這青帝廟隱居。巧在這里是青帝廟,廟中桃樹又是真地仙,已成就仙身,鎮住這一方土地,這些年倒沒什麼妖族來騷擾勾搭。”

     玄乙聽得一頭霧水,也懶得細問,只道:“扶蒼神君在何處?”

     “公主請隨我來,且小心,如今扶蒼神君五感極靈。”

     繞過那一棟棟小房子,后方有一座干淨庭院,清氣橫流,月窗內還有燭火搖曳,一道人影映在窗上,也跟著晃來晃去。

     “就是這里了。”靈官長近乎耳語,“公主小心。”

     她小心什麼?玄乙被下界這變化多端的情況弄得莫名其妙,化作一股清風飄進月窗。

     昏暗燭火,半舊蒲團,穿著黛綠長袍的少年正倚窗就著燭火看書,長發攏在胸前,上界那風回雪舞典則俊雅的扶蒼神君赫然便在這里。

     玄乙喉嚨里仿佛又被什麼毛茸茸的東西堵住,她垂頭握緊袖子,忽又放開,方欲震蕩神力現出神相,對面的少年忽然放下書,幽黑的眸子一下便捉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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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扶蒼捉鬼(下)

     熟悉的清冷視線。

     玄乙嚇一跳,真有種他好像能看到她的感覺,她下意識退了兩步,思索要尋個什麼時機現身,冷不丁他突然起身,迎面拋來一張朱砂黃紙,冷道:“什麼鬼魅?”

     那張朱砂黃紙“啪”一下貼在她肩上,玄乙低頭看看它,再抬頭看看他,最后扭頭望向窗外,躲在暗處的靈官長用口型告訴她:都跟你說了要小心!

     ……意思這做了凡人的扶蒼不亂揮純鈞,改亂撒符紙了?還有,她明明沒現身,他能看到她?能看到她居然還往她撒符紙?!

     玄乙小心地撕下那張黏嗒嗒涂滿漿糊的符紙,嫌棄地撅起嘴丟到地上,搓出一團白雪擦擦肩膀,不曾想下一刻便迎面扑來五六張符紙,那黏嗒嗒的漿糊差點甩她臉上,她忙不迭地躲開,怒道:“別撒了!”

     見他還要抓黃紙,她一把扑上去,仗著自己是神族有力氣,第一次從這莽夫手里搶到東西,將黃紙漿糊朱砂一股腦全丟去了窗外,長袖一揮,月窗被合攏。

     扶蒼退了數步,背靠書架,目光警惕而陰沉地盯著她。玄乙吁了口氣,往蒲團上一坐,朝他招招手:“來,坐。”

     他反而更朝后縮了兩步,聲音低沉:“美色引誘對我無用。”

     誰引誘他了?

     玄乙繼續朝他招手:“怎麼還是個膽小鬼,連過來坐下說話的膽子都沒有?”

     話音未落,他便風一樣湊過來,往書案對面一坐,默然不語盯著她。

     幽光搖曳,在他眼底跳躍。一模一樣,真是一模一樣,頭發、體型、連聲音和眼神都一模一樣。

     玄乙移開視線,把手里那團黏了漿糊的白雪亂捏一通,咳了一聲:“你……還記得我嗎?”

     上回延霞見著少夷便像是記起了什麼,他几聲對不起便替她解開因緣,怎麼這些到她這邊全不靈了?

     對面的扶蒼還是一言不發,他的眼神依舊充滿警惕,帶著研判上下打量她。

     很好,她確定他是不記得了。

     玄乙把手里的白雪團轉的滴溜溜打滾,嗓子里總有些毛茸茸的東西堵著,不大利索,她又清了清嗓子:“是這樣的,我是專程為了你過來,以前是我對不起你,你……能不能把那些不愉快忘掉,重新……”

     話沒說完,額頭上突然一涼,他不知從何處又取了張符紙,“啪”一下貼在她腦門兒上。

     玄乙驚呆了。

     對面的扶蒼微微蹙眉,“啊”了一聲:“……還是沒用?”

     這話是沒法談了!玄乙扯下符紙飛出月窗,一面用白雪努力擦拭黏嗒嗒的額頭,一面十分懷疑地瞪著靈官長:“你確定他是扶蒼?!”

     這些黏嗒嗒的符紙是怎麼回事?不是說他做了皇子嗎?難不成改行當捉鬼的了?

     靈官長苦笑道:“自然千真萬確,扶蒼神君在青帝廟隱居,那桃樹地仙偶爾會傳授些凡間祓除邪穢的法子,他剛才……是把公主當做鬼魅了罷。”

     這些年他們這些糾察靈官也被貼了不少漿糊,習慣就好。

     玄乙狠狠把黏糊糊的白雪扔地上,大發公主雷霆之怒:“我是來了結因緣的!這樣怎麼了結?你去把他捆住!”

     “這如何使得!”靈官長連連搖手,見她滿面懊喪,他便溫言勸道:“我並不知扶蒼神君是因了何種緣由下界,但既然與公主有關,還請公主耐心,仔細想想他的因緣是什麼,他想要的是什麼,這才好替他了結。”

     玄乙驟然沉默下來,他想要的應當是她的歉意罷?可她要怎麼做?他就這麼擅自認定她是女鬼,一見面就被丟漿糊符紙。他總是這樣,在上界也是,動不動就拿削頭發來威脅她。

     雖然他一次也沒有真削過。

     隔著樹影,她朝庭院的月窗望去,窗戶已然打開,扶蒼正往窗戶和門上貼各種朱砂黃紙,是有多怕她這女鬼?

     夜色漸漸深沉,凡間時間流逝果然很快。玄乙靜靜看著變得漆黑的月窗,扶蒼大概已經睡了罷?她忽然起身,又化作清風鑽入窗內,果然他正睡在床上,安安靜靜地側臥在棉被中,長發蓋了半邊臉。

     她小心翼翼湊到床邊,扯了蒲團坐在地上細細打量他。他睡覺的時候眼皮居然會微顫,嘴唇也會翕動,有趣得很,凡人都是這樣嗎?

     忽然,他嘴唇動了數下,不知含糊呢喃著什麼,玄乙雙手扒著床邊低聲道:“你說什麼?和我說話嗎?”

     他的呢喃聲又安靜下去,翻了個身,被子滑落在腰間,身上的袍子也滑在肩膀下面,露出緊致結實的大片后背。

     玄乙爬上床,又湊到他面前,盯著看了半天,確定他沒醒,沒醒怎麼能說話?

     隔日扶蒼是被凍醒的,即便蓋著被子,還是覺得周身陰寒刺骨,眼下可是三伏天。他揭開被子翻身坐起,冷得打了個哆嗦,忽見昨晚那女鬼坐在蒲團上,背靠床邊困得腦袋一點一點。

     他心中驚駭,天亮了她居然還能現形!他出手如電,立即便要從床下暗格中摸出符紙,一摸之下暗格竟已結了冰,被凍得嚴嚴實實,他這才發現這間屋子竟不知何時布滿寒冰,連床上都有細細一層冰霜,怪不得如此陰寒。

     這女鬼道行好高深。

     扶蒼從枕頭下抽出黃紙,咬破手指用血寫了真言,往她腦門兒上一貼,玄乙正在半睡半醒朦朧間,不禁“哎”一聲驚醒,茫然地扭頭看他,過了半日才慢慢撕下頭上的符紙,一看是用血寫的,她立即厭惡地皺眉丟開。

     “別再撒符紙了。”她用白雪搓可憐的腦門,“我厲害的很,你沒法收服的。”

     扶蒼一時沒轍,只得問道:“你所欲何為?”

     玄乙懷疑地看著他:“你真不記得我了?”

     他淡道:“我沒見過你,為何要記得你?”

     玄乙聽這話就不大舒服,皺眉道:“你五歲時我還來看過你呢,這麼快就忘啦?凡人的記性這麼差?還是你蠢?”

     他胸口陡然生出一團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隔了半日才冷冷問道:“你究竟要干什麼?”

     玄乙不懷好意地瞥了他一眼,獰笑道:“我要扒你的皮,吃你的心。”

     她抱著胳膊好整以暇地等著他哭喊連連縮被子里,誰知他動也不動,冷冰冰地盯著她,她頓時有點想念那個圓滾滾的膽小鬼。

     扶蒼裹著被子下床,聲音淡漠:“請你出去,我要更衣做早課了。”

     本以為她還會不知廉恥地糾纏,誰知她利落干脆地起身,行動優雅地走向屋門,方欲開門,忽然想起什麼,回頭問道:“為什麼你睡覺還會說話?”

     睡覺說話?她在這里待了一夜?!扶蒼又是惱火又是窘迫,迅速走到門邊,打開屋門將她用力推出去:“那是夢話。”

     說誰蠢?她才是最蠢的,居然連夢話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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