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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蝙蝠][鬼怪公]寓 第五集 人頭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Arch_聖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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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2 13:45:26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域外桃源 之二


  透明是死相,卻又不同於當初林哲那類殭屍以及行屍。後者是死後依然停留在世上,前者則是到現在為止還沒有死,但其實早就該死了。

  「你覺得會是誰把他留下的?」

  藏獒看了一眼正熟練地點汽燈的「溫樂源」:「還能有別人嗎?」

  他說的沒錯,正常人基本上都會這麼推理。連五雷神運都會的人——呃,狗?要麼是別的什麼東西?要留下一個人的命還不簡單嗎?

  「應該不會吧……」溫樂灃低聲說,「藏傳佛教教義不是說,人的形體隨時可能消亡,但靈魂永存嗎?應該不會有攪亂生死的法術吧?」

  「他會五雷神運,就說明他只會藏傳秘術嗎?笨蛋!」

  「可是我覺得他既然會那個,就應該是遵從教義……」

  「你們不進來嗎?」司機一手搭在門上,低頭對堵在門口的一人一狗說,「我得關門了,否則蟲子看到亮光都會飛進來。」

  「……」直接說他們太擋道不行嗎?

  幾位「非人類」的客人根本沒有餓的問題,溫樂灃和藏獒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司機準備了點麵條和火腿,溫樂灃吃了一碗覺得不夠,正想再吃的時候,發現身邊的藏獒正用發綠的眼睛看著他,立刻放棄了。畢竟那麼大噸位,也挺消耗卡路里的……

  藏獒把幾斤煮好的乾麵條統統吃了精光,火腿當然也沒剩下,連包裝紙都舔乾淨了。

  司機把鍋子碗筷隨便收一收,丟到一邊,然後露出一個很誠懇的表情說:「我家小藏給你們添麻煩了,它失去記憶……」

  「見鬼的失去記憶!」吃飽的藏獒更有力氣吼了,「不要給我裝不知道!你的狗搶了我的身體!我們來這兒就是要拿回我身體的!」

  「溫樂源」看著那堆亂七八糟的碗筷皺了皺眉,從水缸裡舀出一點水來開始洗碗。

  溫樂灃目瞪口呆。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兄長」——不管裡面是不是他本人——自覺洗碗……簡直是太可怕了!

  司機微微笑了:「你的身體?在哪裡?」

  「還裝!那不是嗎!」狗爪子一指。

  「這樣啊。欸,」司機對「溫樂源」說,「把他的『衣服』還給他吧。」

  「不還。」對方回答得乾脆俐落。

  「看我不咬死你——」藏獒大怒,拚命往前衝。

  溫樂灃死命抱住他的脖子:「不要啊!那是你的身體!要咬的話死的是你!」

  司機輕鬆地一攤手:「看吧,和我沒關係。」

  藏獒氣得發抖,卻只能對天長嘯:「你們到底想怎麼樣!」

  司機眼神移開了一下,那表情似笑非笑:「不要這麼凶,小藏可是很淑女的。」

  他的話彷彿一個晴天霹靂,打得藏獒一陣頭暈:「你說……你說什麼……」

  「小藏是女的。」

  藏獒張著嘴,許久許久……

  實在不忍心他這樣,溫樂灃悄悄在他耳邊道:「哥……其實我早上就發現了……怕打擊到……沒告訴你……」

  藏獒「砰」一聲,僵直地倒在地上。

  女妖精:「你哥哥死了?」

  馮小姐:「我沒見他鬼魂出來。」

  宋昕:「溫大哥哥受了很大打擊?」

  宋先生:「反正打擊不小。」

  一個該死而未死的人,一個用五雷神運跑到別處搶了別人身體的母狗,住在這片荒涼的戈壁灘上,似乎從過去就這樣住著,以後也要這樣一直住下去。

  他們到底有什麼目的?

  他們想把搶來的身體怎麼樣?

  完全無解。

  ***

  藏獒稍微動了動身體,發現溫樂灃抱得太緊,讓他一動也不能動,不由無語問蒼天。

  這傢伙,夏天把他趕得遠遠的,現在初春了,發現他的毛夠保暖就死抱住,連睡覺也不撒手……未免也太勢利眼了。

  女妖精他們不知道哪裡去了,反正他們不睡覺對也沒什麼害處,大概玩去了吧……

  那個司機……

  他看了一眼和「溫樂源」一起睡在房間角落裡的司機,也同樣把「溫樂源」抱得很緊,看來是很習慣狗毛褥子的。

  那傢伙,到底是好是壞啊?

  知道他們在戈壁灘裡,就專門開了幾個小時的車去把他們接回來;有食物,就隨便他們吃;只有一張床,就讓給他們睡。但是……一說起還身體的事,就耍無賴、裝酷、推托責任,他們到底想幹什麼?

  那個「溫樂源」,以這個身體來說,應該只是一條普通的藏獒罷了,但是他——對了,應該是「她」——為什麼會五雷神運?

  看她和司機情同兄妹的樣子……不……看她洗碗的樣子,又是情同母子……再加上早就該死掉的司機,又有什麼關係?更奇怪的是,為什麼要到那麼遠的地方搶身體?

  那麼遠的地方?藏獒心裡一驚。

  她自己根本就不知道這裡到底是多遠的地方!因為他們只是利用了女妖精的能力,隨著五雷神運的神跡來的!

  比如要過河,就要找有橋的地方,但他們若是跟著五雷神運的軌跡的話,卻不知道自己過了橋,他們只管跟著軌跡就沒有問題,所以他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究竟經過了哪些地方。

  他們真的是在「很遠的地方」嗎?

  正在他百思不得其解時,「溫樂源」忽然動了一下,一隻手在司機的頭上輕輕一拍,然後坐了起來。司機的頭上浮現出一道薄薄的光圈,他咕噥一聲,翻了個身又繼續睡了。

  好像早就知道藏獒在看著自己,「溫樂源」給他做了個「跟我來」的動作,便走出門去。

  藏獒費盡力氣才小心地從溫樂灃手裡把自己掙出來,雖然最後還是拽下了一撮毛……他含著眼淚出了門,暗暗打定主意,萬一那傢伙只是叫他出去玩,就咬死她!

  月亮已然偏斜,「溫樂源」站在微弱的星光中,閉著眼睛,仰著臉,溫和的表情,就彷彿正在懷念什麼。

  「到底有什麼事?」

  「溫樂源」睜開眼睛,看著他,臉上毫無表情:「怎麼樣,這身體還習慣嗎?」

  藏獒冷哼:「習慣?你試試看!明明原本是用兩條腿走路,某天卻發現自己胖得連站都站不起來了!怎麼可能習慣!」

  「是嗎?」「溫樂源」的語調淡淡的,依然毫無表情,「可是我覺得兩隻腳才不方便,在樓梯上差點摔死我。」

  藏獒無言,原來這才是「連滾帶爬地跑下樓」的原因……他還以為那傢伙是怕了。

  「既然這樣就不要搶別人的身體,把它還給我!」

  「溫樂源」看看他,居然露出了異常憐憫的表情。

  「……你那表情是什麼意思!」

  「溫樂源」微微嗤笑,表情卻依然木僵:「五雷神運不是那麼簡單的東西,我每次都必須用很大的代價才能成功,你覺得我會那麼簡單就還給你嗎?」

  早就知道……早就知道沒那麼簡單!

  藏獒氣得一口牙咬得格格響。

  「那你把我弄出來幹什麼!沒事我睡覺去了!」等我休息過來,看我怎麼整你!他想。

  「溫樂源」歪了一下頭,那模樣就好像在看自己剛逮住的耗子:「沒事?怎麼可能沒事?當然是有事的……」

  藏獒忽然感覺到了異樣。

  就在之前,他們剛來的時候,在這片戈壁上的氣息是完全純粹且純淨的,也正因為如此,女妖精才會那麼喜歡。可是現在不對,原本純淨的氣息不見了,不知何時起,戈壁灘的氣息,已經變得異常沉重而污濁,但這改變實在太慢,所以他是慢慢習慣的,竟沒有發現!

  「看來你已經發現,那就沒必要藏了。」「溫樂源」說,右手向上一拂,藏獒身邊的土地,就彷彿開水一樣沸騰起來。

  藏獒猝然後退,卻躲不過沸騰的距離,不管他退到哪裡,都有比剛才更激烈的沸土等著他。

  「樂……樂灃!樂灃!」藏獒衝著門內狂吠,「樂灃!快醒醒!快跑啊!樂灃!你聽到沒有!樂灃!」

  沸土如同大浪一般上下波動,藏獒在土中拚命掙扎,眼看就要沒頂。

  在最危急的時刻,藏獒突地一躍,竟從砂土中高高飛起,撲向「溫樂源」。

  「我倒是忘了你有特異功能的……」「溫樂源」喃喃自語,微一閃身,藏獒從他肩頭擦過,隨著「嗤啦」一聲,幾道血跡噴了出來。

  「溫樂源」根本就不在意這一點小傷,反手一揮,身後的大地如巨浪般滔天而起,向剛剛落地的藏獒劈頭砸下。藏獒無奈中想再次起跳,哪想土中卻驀地伸出幾隻手,拉住他的四爪,將他狠狠拽向地下!

  在即將沒頂的前一刻,他低頭看向下方。

  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一個小孩,露出蒼白的手和呆滯而毫無表情的臉,剩下的一個……僅僅以頭髮纏住了他,死命向下拽。

  藏獒憤怒地仰天長嘯:「你這個妖怪竟敢利用我的朋友!你給我記住!只要我不死——」

  只要我不死……我就一定要——殺了你!

  就像出現的時候一樣,沸土的巨浪突兀地出現,又突兀地消失,戈壁上依然是那麼靜,只有月光和暗夜的籠罩,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

  「溫樂源」看了一眼埋葬藏獒的土地,喉嚨裡「呵」了一聲,似乎是在笑,但「她」原本不是會笑的生物,所以他人也無法從這一聲中分辨出什麼來。然後她轉了個身,走回那個孤單地佇立在戈壁灘上的小屋。

  ***

  當溫樂灃醒來的時候,覺得非常疲勞,身體很重,重得就好像有幾千斤的東西壓在身上似的,他只要稍微一動,就會感到肌肉嚴重的酸痛。

  難道我昨天晚上去給人搬房子了麼?他有些莫名其妙地想。

  努力地想撐起身體,卻怎麼也撐不起來,好不容易剛起來一點,又挫敗地倒了回去。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哥……我今天起不來……哥?」

  他睜開眼睛,看到簡陋的泥灰屋頂,這才想起自己沒有在公寓裡。

  但是……他記得昨晚藏獒是和自己睡在一起的。

  有人走到他的床邊,他努力轉了一下眼珠,視線裡躍入司機笑得很沒心機的臉。

  「你好……我哥呢?」

  「他在外面,」司機指了一下外面,「好像頭一次見到戈壁灘,興奮得不行。」

  「是嗎?」

  很累……累得不想動,不只是身體不想動,連腦子也是。

  好像有什麼重要的事被忽略了……是什麼事呢?公寓裡嗎?老太太應該回來了吧……那是什麼事呢?對了,昨晚是什麼時候睡著的?好像做了很多夢,卻醒不過來……怎麼會睡得那麼死呢?

  不!他在不熟悉的地方,從來沒有睡得這麼死過!他不可能在這種地方睡得那麼死!

  他猛地睜開眼睛,伸手向觸手可及的司機迅速抓去,但那只是他自己的錯覺而已,不要說他這一抓有沒有他想像中的速度,甚至連是不是能造成傷害都有問題。

  所以他那隻手被司機輕輕扣住,又放回枕邊。

  「你別緊張,」依然是那種好像毫無心機的微笑,「很快就完,不會有什麼大的傷害。」

  「你們到底想幹什麼!我哥呢?他到哪兒去了!還有……馮小姐他們呢?你們到底把他們怎麼了?」他覺得自己已經用了最大的力氣,但事實上他的聲音卻小得像蚊子在哼哼,那個司機也是把頭低得很低才好不容易聽清。

  「他們啊,我不知道。」司機做了個一無所知的手勢,「是小藏處理的。不過你放心,你哥哥的身體我們一定看好,不會讓他出一點問題。」

  「我不是說——」

  司機起身離開,留下溫樂灃一個人躺在床上恨得咬牙切齒。

  他說很快就完……什麼很快就完?他們到底想幹什麼?

  ***

  坐上汽車的駕駛座,司機看了一眼副駕駛座上,好像一直就坐在那裡,一動都沒有動過的「溫樂源」。

  「今天真是個好天氣啊,小藏阿姨。」他微笑著說。

  「溫樂源」沒有笑,他忽然伸出一隻手放在方向盤上,阻止了司機的動作。

  「怎麼了?」

  「你今天能不能不去?」

  「怎麼能不去?」司機露出一個誇張的笑容,「你也知道我的工作,我不去,萬一它們真的有什麼問題怎麼辦?」

  「可是你去了又怎麼樣?」

  司機看向她,表情非常詫異:「你在說什麼?難道我就這麼沒用嗎?不要老是這樣動不動就露出很憐憫的表情嘛……雖然我看起來一副很沒用的樣子,但畢竟也是個男人,可以保護你的!」

  「溫樂源」挫敗地收回了手:「保護我……哪次不是我保護你的?你的槍法除了一塌糊塗之外,我根本想不出還有其他的形容詞!」

  司機大笑,發動了汽車:「小藏阿姨,我真的是低估了你啊,想不到你居然還會用成語!」

  「你都忘了……我是和你一起學習的……」

  「我以為你那時候都是在玩。」

  「不知道那時候,被老師罵還不如我認真聽講的是誰?」

  「咦?是我嗎?哈哈哈哈……」

  「……」

  一直沒有得到「溫樂源」的回應,司機停住了笑聲:「小藏阿姨?你生氣了?」

  「溫樂源」搖了搖頭:「……我只是在想,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真正長大,不要再讓家人為你操心。」

  司機不高興地在方向盤上摸摸索索:「我現在不是把自己照顧得滿好,不用你們老像對小孩一樣追在我屁股後面嘮叨!」

  「我也不想嘮叨你,」「溫樂源」生氣地說,「可你怎麼就這麼任性,總不愛聽人說的,這種破戈壁灘有什麼好的,你怎麼就認準這裡不走了?」

  「我這叫自我流放,那個王洛賓不就在這種地方待了那麼久,到現在還被人唱……」

  「因為他是王洛賓!」「溫樂源」一巴掌呼煽在司機頭上,把司機煽得淚眼汪汪的,「你算是什麼東西!在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能幹什麼?除了抓點偷獵者你還有什麼用處?」

  「我還是有用的……」

  「你有個屁用!」又是一巴掌呼煽扇在頭上。

  司機快哭出來了:「小藏阿姨你說話不算話!上次都說得好好的,打我的時候不打腦袋!」

  「不打腦袋,你這個榆木疙瘩記得住嗎?」

  「小藏阿姨……」司機小心地看著「小藏阿姨」的臉色,諂媚地摸摸「她」的胳膊,「我知道小藏阿姨最喜歡我,所以願意跟我來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可是……小藏阿姨也知道吧,我是真的喜歡這裡。你看。」

  順著他的手指,那是美得令人屏息的戈壁晨曦。

  紅色的,是清晨的朝陽。

  灰色的,是腳下的大地。

  透明的,是拂過身體的風。

  灰色的蝮蛇神采奕奕地爬過,留下彎彎曲曲的痕跡。

  綠色的蜥蜴一動不動地站立著,警惕地觀察著周圍。

  黃色的黃羊群在遠處吃草,偶爾謹慎地看這邊一眼。

  天山上流下的雪水是銀色的,優雅地迤邐著穿越荒原。

  荒涼而充滿著繽紛顏色的戈壁,從過去到現在,經歷百年、千年,一直美艷如昔。

  「為什麼沒有人相信我是真的喜歡呢?大家都說我瘋了、有毛病、是吃飽了撐著的紈褲子弟……就是沒有人明白,這裡的美和別處不同,這裡是獨一無二的!

  「其實我自己也知道,真正能瞭解這一點的人真的很少很少,我不求別人能理解,只要小藏阿姨你明白就可以了,但為什麼連你也不明白呢?」

  「溫樂源」沉默了一下,淡淡地道:「我不明白……我想咱們家人也不會有人理解你這種奇怪的想法。」

  司機笑一下,伏在了方向盤上。

  「我以為別人都不明白,但小藏阿姨是一定明白的。但是沒想到,你卻和他們一樣。」

  「和別人不一樣是活不下去的。」

  「小藏阿姨,」趴在方向盤上的腦袋搖了搖,「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巡邏,你能不能先下去?」

  「溫樂源」的臉上露出了震驚的表情。

  「小藏阿姨,求你了,先下去。」

  車門開了,又關上。

  「溫樂源」站在車後,看著汽車絕塵而去,露出了複雜而傷痛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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域外桃源 之三


  司機茫然地掌握著方向盤,一直向著西方走。

  黃羊跟著他的車,時而超越,時而退後,不過最愛的還是不停地在車前竄來竄去。

  它們是戈壁灘上最靈動的動物,仗著七八十公里的時速,最常做的就是遷徙、遷徙、再遷徙,不斷地尋找最適合自己生活的地方。

  但是人不一樣,人被限制了可以去的地方,可以做的事,不管跑到哪兒,最後還是要乖乖兒回到命運的軌道上來,沒有任何例外。

  也許是對自己的心事完全沒有頭緒,司機逐漸煩躁起來,最後狠狠地一腳踩下剎車,汽車吱地一聲尖叫,停下了。與此同時,車後廂傳來「咚」的一聲大響,好像是什麼東西撞到了一樣。

  司機長長地呼了一口氣,似乎對這種事已經很習慣也很無奈了。

  下了車,轉到後方,果然,一隻剽悍的雄羊,正滿頭鮮血地倒在車屁股下方,就像以往的很多次一樣,應該是收不住勢子才會撞上的。

  他蹲下,摸了摸羊頭,感覺上應該沒有傷到骨頭,只是把皮撞破了而已。這樣的話,只需要做一下緊急處理,過一會兒這傢伙就又能跑能跳了。

  原本黃羊是很怕人的,但也許是司機的這輛車,它們比較熟,又或許是不能丟下受傷的同伴,便都走得不太遠,而是謹慎地圍在車周,看著司機的一舉一動。

  他已經習慣了這種圍觀,也不在意,剛想回到車裡去取急救箱,卻忽然站住了。

  距離他五六十米左右的地方,一輛輕型小卡車停在那裡。

  一輛輕卡而已,這在別的地方根本不算什麼,大街小巷來來回回到處都是,或者在高速路上,一會兒一輛,一抓一把。

  但這裡是戈壁,沒有大路,沒有交通要道,除了這些生靈之外,沒有任何可以吸引別人過來的東西。

  司機悄悄後退,想打開後車廂,他的獵槍在那裡。

  但是,他並沒有來得及碰到車身,輕卡上有人下來了,手裡托著獵槍,瞄準他。

  他站在那裡,沒有再移動一步。

  這情景很熟悉……他一定在哪裡見過……但是無論怎樣回想,都完全沒有這方面的記憶。

  但端槍的人他認識,一年前,那個人和他兄弟一起來偷獵黃羊,他把他兄弟打成重傷,卻被這傢伙逃走,想不到現在居然還敢回來!

  黃羊們彷彿感受到了絕非善意的氣息,於是甩下了它們的傷員,開始拚命四散奔逃。但它們逃得並不遠,而是停留在目力所及的地方,不離開,也不敢接近。

  真的很熟悉……不是人,而是情景。

  五彩的戈壁,遠遠的黃羊,腳下受傷的生靈,對面端槍的同類。

  究竟是在哪裡見過呢?

  「喂,你……是你吧?」那人端著槍笑,「上次一個人打我們倆,還能把我哥打成那樣,真厲害……別動,動一下就讓你變馬蜂窩。」

  「是我。」他沒告訴他,其實那傢伙和他兄弟也很厲害,如果不是小藏阿姨,他一個也擒不住。

  「那你知道不?我哥被判了死刑……」

  「你們罪有應得。」

  他現在還記得,當初掀開那輛小卡車時看到的情景。那之後很久,他每當看到被夕陽染紅的戈壁時,都會覺得那金紅色籠罩的天空下,有許許多多被開膛破肚的東西在跑。

  「我哥才不是罪有應得!」那人怒吼,槍也顫抖了幾下,「殺幾隻羊幾隻野驢!我們又沒殺人!」

  「這是法律規定。」

  「呸!啥破法律!不就是要錢!」

  「你們家人好像給錢了,但是結果不是也沒變嗎?」

  不是的。

  那人從來沒有注意過,所以不明白,完全不是那樣的。

  他沒有注意過這片看似荒涼的大地。

  他沒有注意過是誰在給這片大地生機。

  他沒有注意過它們躍過山澗的鮮活。

  他沒有注意過它們為這裡生生死死繁衍的努力。

  他喜歡看小藏阿姨和頭羊打架。不管她活了多久,長了多大,和羊群的頭羊打架都是她最愛的功課。

  他喜歡坐在車頂上,看著小藏阿姨活力萬分地竄躍。

  他喜歡和小藏阿姨一起坐在車裡,看著朝陽升起,看著夕陽下去,黃羊群或野驢群遠遠地出現在視野裡,悠然奔跑,又悠然消失。

  那人必定不知道,失去它們的這片土地有多寂寥;他必定不知道,他們站在荒野上,幾天幾夜也見不到一點活物的悲哀。

  他殺的不是幾條黃羊或幾隻野驢,他殺死的是這片土地還存活的證據,殺死的是這仍在掙扎求存的戈壁,他正在把這片五彩繽紛的美麗戈壁一點一點淩遲!

  「扯……胡扯吧你!」那人叫囂,「總之老子今天就是來報仇的!我非殺了你——」

  剛才還朝霞滿天的天空驟然暗了下來,好像電視螢幕被人唰地調暗了一樣。

  地面隆起無數小小的鼓包,又劈劈啪啪地碎裂,惡臭的氣息和一個個看不清到底是什麼動物的腐爛頭顱,從地底下鑽出來,好像從那些地方開出了奇怪的花。

  ***

  溫樂灃艱難地從床上滾下來,一點一點向門邊爬去。

  全身的肌肉很疼,每爬一步都要鼓足勇氣,即使這樣,也有可能某個肌肉忽然罷工而趴下。

  到門口這短短的兩三米,他覺得自己簡直爬了一輩子。

  然而剛剛爬到門口,他卻忽然想起了一個重要的問題——這個該死的小屋根本就沒有門鎖!昨天進來的時候,他親眼看到司機把一根木柴從扣眼裡拔出去!

  這麼說……今天他應該是從外面扣住了才對……

  真是該死的……要是有符咒在這裡就好了……至少讓他可以放心地脫體而去吧……雖然這種荒野上不像會有人或死人的樣子,可萬一他不在,有人〈鬼〉趁機把這副身體弄走,那他不就得和「溫樂源」一樣了?

  他咚一下趴在地上,一動也不能動了。

  他很相信自己的直覺,在接觸到那兩個人的時候,並不覺得他們懷有惡意,所以即使對生人有著本能的防備,對他們卻放下了一半的心。

  其實直到現在,他還是沒有感覺到對方哪怕一丁點的惡意……為什麼……

  驀然間,他身體上的壓力猛地變重,強行壓向他的身體,他剛剛好不容易直起的身體咚一聲倒在地上,噗地吐出一口血來。

  那是……殺氣!明明直到一秒鐘以前還沒有感覺到任何惡意,現在卻會忽然出現如此強大的殺意?

  壓力好像一塊從天而降的巨石,毫不留情地向下重壓,溫樂灃覺得自己的骨頭彷彿都快要被這壓力壓壞了,全身的骨頭都在發出悲鳴。

  他痛苦萬分,連想要翻個身或是向一邊爬動都辦不到,漸漸地,他覺得自己的口鼻和耳朵都在溢出溫熱的液體,但他現在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因為他意識正在逐漸遠去,而他的身體——不只是外部,連他的頭顱內部都感受到了強大的壓力!

  沒有辦法,現在他只有使用自己僅剩的力量,猛力將魂魄從天靈蓋迫出!

  然而沒有想到的是,那股力量不只是在壓制他的軀殼,連對他的魂魄也有同樣的作用,他剛剛竄出體外,又被一股更甚於剛才的強壓給壓在地上。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剛才是筋斷骨折的痛苦,現在則是無法緩解的魂魄疼痛,過於巨大的壓力和疼痛,讓溫樂灃再也難以忍受,大聲痛叫了出來。

  明白了!這是有人痛苦的聲音,不斷不斷地在耳邊迴響,把他的整個靈魂都壓到了難以形容的扭曲程度。

  誰會這麼痛苦?是誰?

  「混蛋!你要是想死就自己去死!不要帶著別人——」

  彷彿是在回應他的話,地面啪喳裂開一個小口,一隻瘦骨嶙峋的手骨穿地而出,掐住他魂魄的脖子,將他強行拖入其中!

  ***

  「這是啥?這是啥東西!」那人端著槍,驚恐地轉著圈,他的槍只有一支,而「那些東西」卻從四面八方包圍了上來。

  「你干了啥!這是啥東西!」

  一隻腐爛得只剩下額頭上一點皮肉的小羊,顫巍巍地走到他跟前,爬滿蛆蟲的眼洞天真地看著他,「咩」地叫了一聲。

  轟然一聲,獵槍開火了,小羊的骨頭上嵌著黑色的散彈孔洞,在地上不斷抽搐。

  一隻隻剩下半隻眼睛的母羊骷髏向他衝來,他一槍托打在它的頭骨上,母羊倒在地上,沒有再動彈。

  「你到底干了啥……我……我告訴你!我不怕!」他舉著獵槍胡亂揮舞著,只要接近他的骷髏都全部倒下。

  可是其他的骷髏依然在緩緩地行進,絲毫不被他的攻擊影響。

  「如果我告訴你,我什麼也沒幹,你相不相信呢?」顯得異常悠然的司機靠在車上,點著了一支菸,「不過我就算這麼說他也不會信,是吧,小藏阿姨?」

  車頂上顯現出了「溫樂源」的身影,她皺著眉頭,似乎非常不舒服。

  「不只這些吧,他還幹了什麼?」

  司機輕輕地呼出一口青煙:「為了取暖,他們在紅柳林點火……整片樹林都沒了。」

  地上生出了彎彎曲曲的奇怪灌木,紅色的,纏到腳上就纏住,黏得死死地。

  那人在灌木叢中不斷地嚎叫,拚命跳腳,妄圖把這些不知何時就纏得他無法動彈的東西弄掉,但是那些東西彷彿在他身上生了根,怎麼也扯不下來。

  「紅柳很貴重嗎?」

  「不貴,但那是這方圓幾百里,唯一還算『樹林』的東西。」

  生活在叢綠世界的人不會明白,對這裡而言,那一眼就能望到頭的小破樹林,也具有神聖的生命意義。有植物就有水,有水就有動物,有了動物這裡就不會死,即使地下埋滿了屍體也是如此。

  那只撞在車屁股上的羊搖搖擺擺地爬起來,似乎還有點頭暈,它漠然地看了司機一眼,轉身離開。

  那人依然在奇怪的灌木和動物的骷髏中哀嚎,灌木們已經爬上了他的腰,很快它們就會爬上他的頭,使他窒息而死,就像以前在這裡消失的人一樣。

  在戈壁上消失一兩個人是很簡單的,不用煮、不用分屍、不用埋,放在那裡,肉很快就會被狼吃掉,然後骨頭和其他碎屑會慢慢風化,被戈壁灘上特有的黑風帶走,也許直到成了化石,都不會有人注意到。

  ——那只是一種可能罷了。

  就在那個人真的快要消失時,大地驟然震動起來,拌著砂石和鹽鹼的土地,就像沸騰了一樣上下波動,不規則地裂開層層大縫。

  動物的骷髏們,帶著千奇百怪的叫聲陷落了下去。

  靠在車上的司機腳下一滑,險些就掉到裂縫中去,「溫樂源」伸手抓住他一隻膀子,一撈,硬是將他拉上了車頂。

  在大地的沸騰中,一個黑色的身影帶著一個灰色的影子噌地從地底竄出,落在司機和「溫樂源」面前。

  在他們落下的同時,沸騰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平靜了下來。

  「呼……呼……呼……這破玩意還真是浪費了我們不少時間呀……呸呸!」藏獒吐出嘴裡的土塊,憤怒不已地說。

  溫樂灃伏在他背上,閉著眼睛緊緊地抱著他的脖子,聽到他說話,才小心地睜開眼:「哦,已經到了?」

  「終點站早到了!乘客請快點下車,汽車的心情現在很不好!」

  「……」

  「喂,我讓你快點下去聽不到嗎?」

  「哥,你的手感實在是太好了……」

  藏獒暴怒!

  在兄長的一再催促下,溫樂灃才慢吞吞地從他的背上下來,順手又摸了摸他的毛,藏獒反爪給他一抓。

  「……你們居然沒死。」「溫樂源」把司機拉到自己身後,冷冷地瞪著他們。

  「真是不好意思,閻王爺說我們比較長壽,就直接送回來了。」藏獒皮笑肉不笑地回應——也許他連皮也沒笑,因為這個身體本來就沒那個功能。

  「那個人是怎麼回事?」溫樂灃下巴一點,指向那個除了頭顱外,全都被包在長得有點奇怪的紅柳中的人。

  「他該死。」

  「喂喂喂,」藏獒不爽地說,「你算什麼東西?人家死不死是你能決定的嗎?」

  「我不能決定,」「溫樂源」一指身後,「但他能決定。」

  「他算是什麼人!管得住這個!」藏獒叫囂。

  「溫樂源」身後,露出了司機小半張臉,他淡淡地道:「我想,我喜歡,我有這個自由。就像他可以因為喜歡就來破壞我們的世界一樣!」

  「啥?你們的世界?這世界啥時候變成你的了?」

  「溫樂源」笑了一下:「很久以前。」

  驟然間,晝夜交替,日月無光。遠遠的圓形地平線上,有黑色的東西向這邊張牙舞爪地蔓延過來,速度之驚人、嘯聲之淒厲,都是他們從來沒有聽到過的。

  「……那是什麼玩意?」藏獒有點誇張地「兩股戰戰」,問道:「好像有點恐怖的樣子……」

  看他的樣子,可不像是「有點」恐怖而已……

  溫樂灃手搭涼棚:「你是捲簾西風,為我十里溫柔……」

  「我鄉巴佬,聽不懂你的高級詩!」

  溫樂灃一聳肩:「黑風。」

  「Oh,my god!」藏獒低頭,開始用爪子在地上猛刨。

  「……哥你在幹嘛?」

  「挖地道!」

  「可能有點晚了。」溫樂灃悠然說。

  說話間,黑風已帶著瘋狂的呼嘯席捲而至,藏獒一個沒抓穩,被狠狠掀出了十幾米去。

  黑風即至,不見五指,灰頭土臉的藏獒打了個滾,肚腹貼在地上。在這種大風裡,別說被風沙打得睜不開眼睛,就是睜開了,也根本看不見溫樂灃在哪裡。

  但現在的情況有比較特殊,他不能丟溫樂灃一個人在那裡,所以只能憑著感覺,努力地逆風往溫樂灃所在的地方爬。

  現在的溫樂灃,其實只是魂魄狀態而已,在被拉到地下的時候,他的身體已經被「溫樂源」妥善地收起來了。如果只是一般的魂魄的話,這種風一吹就散掉了,但溫樂灃的這種狀態,卻與普通魂魄不太一樣,所以無論風沙如何狂吹猛搖,他依然能站在那裡屹立不散。

  藏獒被吹走以後,他沒有做任何措施,只是站在那裡,好像在等著藏獒自個兒老老實實回來。

  藏獒也的確回來了,灰頭土臉,帶著一身沙子和一雙被吹得血紅的狗眼。

  他氣喘吁吁地爬到溫樂灃身邊,「噗噗」地吐著嘴裡的沙子:「這種風沙天氣真他媽的見鬼!我們憑什麼要受這種罪!」

  「是呀。」溫樂灃笑笑,看著他說,「你沒事吧?我看你剛才那一下可摔得不輕。」

  「沒事,這種鬼地方不是我們能待的,咱還是趕緊回家去吧!」

  「是呀。」溫樂灃還是笑笑地說。

  藏獒抬頭看他,溫樂灃仍是那般微笑著,低下頭。

  藏獒覺得有點奇怪,因為溫樂灃雖然在笑,那笑意卻沒有透到眼睛裡去,在這個微笑的溫柔青年眼裡,露出的是冰冷惡意的目光。

  「怎麼笨成這樣?」

  驀地,溫樂灃的嘴張得如斗一般巨大,大得幾乎埋沒了他的臉,他用詭異的身姿唰地撲下,一口咬住了藏獒碩大的腦袋,看起來就像蛇在進食一樣,妄圖將他整個兒吞下去。

  藏獒的四爪在他的嘴外拚命掙扎,卻怎麼也敵不過他嘴裡的吸力,轉眼間就被吞下了大半個犬身。

  ***

  藏獒爬了半天,還是沒有找到溫樂灃,心裡納悶已極。仔細想一想,在這種暴風中是伸手不見五指,即便溫樂灃就在他身邊,兩人距離只要超過半米就算是岔過了,這樣想來的話,其實還是待在原處不要動彈的比較安全……

  在風中趴了半天,藏獒開始鬱悶了。都是樂灃那個臭小子,要是他早一點說是黑風不就完了麼?也讓他有點考慮的時間,想一想究竟是挖地道划算,還是攀住弟弟划算……

  「哥——哥——」

  烈風的厲嘯聲中,溫樂灃焦急的聲音穿入耳膜,藏獒下垂的耳朵立刻豎了起來。

  「哥!你——哪裡……」

  「我在這——呸呸!」土又進嘴裡了。

  「哪裡——」

  「這裡這裡——」

  終於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看到了一個模糊的影子,藏獒汪地叫了一聲,那影子很快循聲而來,逐漸顯出溫樂灃狼狽的模樣。他的頭髮被吹得亂七八糟,臉上黑一塊白一塊。一看到藏獒他便撲了過來,緊緊抱住他。

  「你沒事就好!你沒事就好……」

  藏獒靜靜地被他抱著,一會兒,嘿了一下,掙脫出來:「別這樣嘛,我很討厭別人離我這麼近啊。」

  「哥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羞澀的?」溫樂灃瞇著眼睛笑。

  藏獒哈哈笑了一下,擔心地問:「你怎麼樣?被風刮得疼吧?」

  「是啊,眼睛有點難受,都是沙子。」

  「背著風,讓我看看。」

  溫樂灃一邊揉著眼睛,一邊讓自己背風,跪在藏獒面前,臉微微前傾。

  藏獒慢慢地接近他,看起來像是要看他的眼睛……但如果是看眼睛的話,似乎有點太低了。

  當溫樂灃驚覺之時已經晚了,藏獒看起來位置有點低的嘴其實不低,因為他的目標原本就是溫樂灃的咽喉!

  溫樂灃發出一聲慘叫,拚命將藏獒的頭往後扯,但他的力量,怎麼可能比得過素有「神犬」之稱的藏獒?等他完全擺脫了犬齒的撕咬,喉嚨已被藏獒撕咬得血肉模糊。

  他在風中翻滾嘶嚎,藏獒漠然地站在那裡看著,絲毫沒有伸出援手的意思。

  ***

  風漸漸地小了,漫天黑色沙塵逐漸散去,只剩下灰濛濛的天空,和充滿浮塵的空氣。

  遮蔽物消失,遠處那個含著大半截藏獒的大嘴怪物版溫樂灃,自然清晰地出現在視野裡。

  「太醜陋了!傷害我的審美觀!」藏獒向那個大嘴怪物喊。

  大嘴怪物嘴一張,噗的一聲將嘴裡的受害者給噴了出來,然後自己隨即恢復成之前的溫樂灃。

  「那你不如教教我,除了這個之外,我還有什麼辦法對付被稱為神犬的藏獒小姐!」

  「至少用個稍微帥氣點的辦法!」

  「你自己很好嗎?看把人咬成什麼樣子了!」

  藏獒頭一扭,「至少我自己很帥。」

  那頭被溫樂灃咬住的藏獒一落地便機靈地打了一個滾,再站起來時已經變成了「溫樂源」的樣子,快速地跑到被咬到咽喉的「溫樂灃」身邊,壓住他喉嚨的傷口。

  不一會兒,那血肉模糊的傷痕便逐漸癒合、變淡、變淺了,受傷的人也隨之逐漸變回司機的模樣。

  「你們是什麼時候發現的……」「溫樂源」沉聲問。

  藏獒嘿嘿奸笑:「一開始。」

  溫樂灃微笑:「第二句話。」

  「樂灃你一點都不在乎我!」藏獒控訴,「我馬上就發現不是你,你怎麼那麼晚!」

  「你的特徵太好模仿了。」

  「……」

  「簡單地說,你們的話太多了。」溫樂灃說,「我哥遇到那種情況是不會說『回家去』的,因為他這種人是要嘛不管,要嘛就一管到底,讓他在這時候夾著尾巴跑掉,那根本不可能。」

  「那我犯了什麼錯……也是話太多?」司機困難地喘著氣問。

  「你根本不需要說話我就知道了,」藏獒聳了一下肩膀,不過一隻狗做聳肩的動作,怎麼看怎麼怪,「你們根本沒有發現,現在的溫樂灃和之前的他有什麼區別是不是?你們剛見到他的時候他的確是個人,不過他現在不是了……魂魄只會被吹散,所以不可能被吹得滿身是土。」

  其實最重要的原因他們沒有說。他們是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兄弟,只要看一眼,說一句話,就能分辨出對方的真假,這是他們之外的人無法理解的。

  司機呼了一口氣,卻好像在笑一樣:「……好,我們認輸,你們打算把我們怎麼辦?」

  「還我身體。」藏獒很乾脆地說。

  「不行!」說話的是「溫樂源」,她緊緊地抱著懷裡的人,好像自己的孩子就要被人搶走了一樣,「只有這個絕對不行!你們想要什麼都行,這個身體絕不能還給你!」

  「喂!」藏獒氣死了,「那又不是你的身體!而且你身為有道行的藏獒神犬,可以化成人吧!那還要我的身體幹什麼!」

  「我們自然有我們的原因。」「溫樂源」冷冷地說:「我知道你們肯定有能力強行奪取,但要找合適的身體不容易,這個絕不還給你們!」

  司機抓住了他的胳膊:「小藏阿姨——」

  「溫樂源」堅定地撥開他的手,口一張,向天際發出一聲長吼。

  天色又異樣地暗了下來,四面八方傳來狼的嚎叫回應,點點綠光像燈一樣,搖搖晃晃地,一盞一盞出現在視野範圍中……

  藏獒破口大罵:「奶奶的!怎麼還來啊!」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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域外桃源 之四


  女妖精用牙咬住粗壯的根莖,使勁一扯,地面上一條紅柳枯萎了下來。

  「我為什麼要在這裡幹這種事啊!」她抓住另外一條樹根,像在咬某人的咽喉似的猛啃,「只不過被迷了一下下,不小心把他也扯到地底下來了而已嘛!他居然就敢抓住我堂堂的妖精當苦力!」

  「你知足吧,」鼻青臉腫的宋先生,鬱悶地拽住最細的一根扯來扯去,「我這才叫慘……他一不打女人,二不打小孩,結果我就得受氣……兒子,來看看爸爸毀容沒?」

  宋昕喀喀喀咬斷一根,喀喀喀又咬斷一根,喀喀喀再咬斷一根……

  「嗚嗚嗚……兒子,你居然也鄙視我……」

  「昕昕當然有資格鄙視你,」馮小姐在根與根之間鑽來鑽去,身體在根莖上一纏一收,將它們勒斷,帶點幸災樂禍地陰陰說,「你是我們之中最先被迷的,首先就去攻擊你兒子……」

  「我又不是故意的……兒子……」

  宋昕喀喀喀、喀喀喀……

  「別裝聽不見嘛……」

  「完了。」

  「咦?」

  宋昕咬斷最後一條根,冷冷地看著他老爹說:「全斷了。鄙視你。」

  宋先生悲痛欲絕,女妖精和馮小姐笑得捶地不已。

  完成任務後,一妖三鬼爬出地面。

  那正是風最烈時,三鬼沒有溫樂灃的本事,剛一露頭便險些被吹散,便抱著腦袋又鑽了回去。

  地面上只剩下女妖精一個人,一邊嘟嘟囔囔地罵,一邊給那個已經被紅柳包成繭的傢伙扯掉那些枝條。

  紅柳果然是很韌性的東西,即使看起來枯萎了,糾纏的力氣卻也不比活著的時候小多少,女妖精都快累死了,才好不容易把繭剝出一個勉強能鑽出人的空來。

  「喂,你沒事吧?」她向裡面嚇得縮成一團的人伸出了一隻手。

  「到底出了啥事……」那人縮在「繭」中抖得如篩糠一般問。

  「沒事沒事,一兩個神犬嘛。」

  「噢……」那個人顫抖地握住了她的手……

  一瞬間,女妖精有種奇怪的感覺。

  「你是誰?」

  那人怪怪地笑了一下,女妖精奇怪的感覺更強烈了。

  她拉著那人的手將他拉出來,然後就被外面詭異輪轉的日夜吸引住了。她沒有回頭,所以沒有注意到,他的另一隻手上拿著槍——已經上好了子彈的槍。

  然後,他在地上站穩,放開女妖精的手,把槍換到那隻手上。

  女妖精已經忘了自己剛才的怪異感受,更忘了注意自己身後的人的動向,她已經完全被面前的世界完全迷住了,她聚精會神地觀察著「溫樂源」指揮氣候和日夜的手法,激動地心想怪不得他可以操縱五雷神運,又忽然想到自己竟可以遇到這種奇人,興奮得幾乎要尖叫起來了。

  可是……為什麼呢?她有點莫名其妙地想,妖精和天地氣候的屬性是差不多的,那傢伙既然有操縱天地之能,為什麼不能操縱她呢?為什麼他要用和對付馮小姐他們一樣的迷術將她迷住?

  況且以能力來說,溫家兄弟就算再修煉個幾百年,也操縱不了天地氣候,說起來應該是比那兩個人的能力低的,那為什麼他們看起來根本就不是兄弟二人的對手?

  她的注意力從面前的景物轉移了開來。

  她依然沒有看向身後。

  所以她也不知道那個人端起了槍……

  狼群嗚嗚低咆的聲音,聽來如此驚人,女妖精已經陶醉得無言以對了——控制天氣之後是狼群,多酷的能力!

  她的身體忍不住左搖右晃,突然覺得好像碰到了什麼管狀的東西,她有些不耐煩地回頭:「你到底想幹……什麼?」

  清脆的槍聲炸響,驚起戈壁灘上烏黑色的鳥。

  黑暗唰地退去,天空恢復了明亮的色彩,那些帶著綠光的野獸已不知所蹤。

  除此之外,好像什麼都沒變——好像而已。

  「溫樂源」的身後,司機的身體搖晃了一下,頹然倒地。

  「溫樂源」愣了一下,慢慢回頭,只看到司機從自己身上一點點滑落的手。

  神犬的眼睛睜得很大,她彷彿在嚎叫,但是沒有聲音,但是整個世界……整個世界卻開始劇烈地震動。

  女妖精終於醒悟過來,她尖叫一聲,狠狠地揪住那個端槍的兇手,尖叫:「你他媽的到底在幹什麼!你他媽的到底想幹什麼!你這個王八蛋!」

  女妖精會罵人,但是她從來不會罵髒話,能讓她狠厲至此,可見她是真的憤怒了。

  但藏獒神犬是不會聽他們解釋的,她已被憤怒完全支配,騰空躍起,狂暴地向兇手衝去。

  司機困難地支起上半身,張了張口,又臥回地面,咬牙抓住了土地。

  看見神犬毫不留情的攻勢,女妖精不禁尖叫一聲,光禿禿的戈壁上,噌的一聲甩出遮天蔽日的紅柳巨林,遮擋了她的視線,同時將偷獵者與女妖精遮在巨林牆後,紅柳本身則如活物一般,帶著凶暴的氣勢,砸向神犬的方向。

  神犬在空中翻了幾個滾,只聽喀啦一聲巨響,她竟一拳劈開了整片紅柳林!紅柳林從上方劈劈啪啪地裂開,撕裂的聲響和被狠狠撕開的巨大裂口,淩厲的讓人心驚。

  穿過紅柳林的阻擋,她滿載殺氣的拳風,轟然揮向女妖精和她身後的偷獵者。

  若被這一拳……不,就算是被風掃到,女妖精也抵擋不了,所以她根本就不打算抵擋,便抱著腦袋蹲下等死。

  此時,一個誰也想不到的人出手了。

  他只是伸出一隻手,在那拳風襲來的位置輕輕一拂,拳氣磅的一聲炸響,像禮花一樣,四散炸出幾十米高的白日煙花,回擊在藏獒神犬的胸口,彷彿無數小型的彈藥在她身上炸開,最終無力地凋落在女妖精身前。

  偷獵者。

  出手的是偷獵者。

  所有人都驚訝非常,溫家兄弟看著他,忽然從魂魄深處閃過了一道紅光。他們互相看了一眼,目光陰沉。

  藏獒神犬渾身是血,應該已受了極重的傷,她落到司機身邊,雙目怒睜,在陽光下泛出異樣的暗藍。稍一歇息,她還想再衝,司機卻緊緊地拉住了她。

  當然,以他的力量,要拉住神犬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但神犬卻不可能不理會他,一時間竟被纏住了腳步。

  「不要了……小藏阿姨……」

  「他殺了你!他殺了你!」藏獒神犬咆哮。

  「不是的……不是的……」他拚命搖頭,眼中露出哀求的神色,「阿姨……到現在你還要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嗎……阿姨……」

  藏獒神犬如遭雷擊,噴火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

  「你知道我喜歡……所以你陪我一直留在這裡。」司機喘息一下,說,「請你不要動,聽我說完……我很高興,但是……以後不要了……

  「其實我一直都只想讓你知道……即使只有我們也可以……只要你願意陪我就可以……但不是這樣……」

  女妖精看著這邊的情形,簡直怒火焚身,抓住那個該死的偷獵者的領襟,她的雙手用力得幾乎要把那個人提起來了,然而那個人卻微微一笑,扔掉了槍,將臉一抹,竟露出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年女性……

  「陰老太太?」

  「放下。」

  「你在幹什麼……」

  「放下。」

  女妖精乖乖地放下她,表情中卻仍帶了幾分難解的情緒。

  「您到底在幹什麼?老太太?」宋先生、馮小姐和宋昕站在老太太身後,同樣一臉難解的表情。

  反倒是溫家兄弟,居然毫無驚訝之色,只是一個看天,一個看地,就是沒有人敢看那個正在哭泣的神犬。

  藏獒神犬看著司機,她的表情異常地痛苦,牙齒緊咬著下嘴唇,嘴唇被咬出了血。

  「阿姨……這個世界的確是我想要的……我一直夢想在這裡……可是……這裡……是假的啊……」

  從生……到死,日昇升月落。

  都是假的。

  從一開始就是。

  年輕人死去了,一直在守護他的神犬無法接受這個事實,為了讓他復活,她創造了這裡。

  人是多麼強悍的動物啊,為了一個人,竟可以創造出整個世界!

  紅色的,是清晨的朝陽。

  灰色的,是腳下的大地。

  透明的,是拂過身體的風。

  灰色的蝮蛇神采奕奕地爬過,留下彎彎曲曲的痕跡。

  綠色的蜥蜴一動不動地站立著,警惕地觀察著週遭。

  黃色的黃羊群在遠處吃草,偶爾謹慎地看這邊一眼。

  天山上流下的雪水是銀色的,優雅地迤邐著穿越荒原。

  ——但,假的終究是假的。

  不管這個世界是如何美麗,美麗得連創造它的人都忘記了它的虛假,它依然是假的。

  這裡沒有意義、沒有價值、沒有真正的東西,從內而外的虛榮、光鮮、亮麗、易碎。

  沒有人能在虛假的世界裡待一輩子。

  縱使它美得讓人屏息流淚,也沒有區別。

  神犬回身,緊緊地抱住了他。

  「我只是想讓你留下來……」

  「但是別把自己綁在牢籠裡啊,小藏阿姨……」

  喜歡這個世界,喜歡如此守護著自己的小藏阿姨。但是不是這樣,因為自己的關係而自私地將她留在這裡。

  虛假的世界沒有好處。在這個世界裡越滿足,在現實中就越痛苦。藏獒神犬是已接近神的神物,小藏阿姨對他來說是重要的人,不能為了他而捆綁在這種地方!

  他抓住她,抓得很緊。

  他看著她,瞳仁中的光芒很亮。

  於是他定格在此時此刻,再也不能移動。

  ——你不該停留在同一個地方,小藏阿姨。

  藏獒神犬抱緊了他,牙齒中滲出殷紅的鮮血。

  「這……是一場戲。」陰老太太難得地沒有一絲笑容,看著天,用蒼老的聲音慢慢道,「咱進來唱一出,唱完,就走嘍……」

  穹隆似的天空,從頂端開始塌陷,碎成一片一片。

  「你答應過我的……」藏獒神犬咬著滲血的牙,凶狠地說,「你答應我在公寓裡開闢出這個地方,你答應讓我在這裡創造世界,把這個世界給我,讓我和他在這裡生活!你為什麼要出爾反爾!」

  「我莫出爾反爾,」陰老太太平靜地說,「是他找我哈……」

  她手一指,指向藏獒神犬手臂中的人,然後看了溫家兄弟一眼。

  溫家兄弟移開了目光,也避開了藏獒神犬的眼神。

  依然在藏獒體內的溫樂源說:「正像他說過的,他喜歡這裡,但是無法容忍你也堅持要留在這個世界裡停滯不前。他的生命有限,但你的生命卻是無限,與其總有一天讓你厭煩,不如現在就打破這裡,讓你出去。」

  陰老太太走到女妖精他們的身邊,用拇指依次他們的額頭上,每按一個人,便有光波一閃,於是他們的表情從疑惑,至頓悟,至無語。

  「藏獒本來戾氣就大得很啊,如果變神犬,戾氣更強,」陰老太太無奈地說,「這也莫辦法……你的戾氣影響不到他,卻影響到別人,你怕他再被傷害,就算在你的世界也要換掉身體,用身體鎖掉大部分戾氣……這沒啥,但是他不喜歡這樣……」

  藏獒神犬撫摸著那具已經開始冰冷的身體,落下了兩行淚。

  溫樂灃道:「但是你們的世界太緊密了,姨婆一個人根本進不來,所以就由我們做啟封者,在前面開路,她隨即就到。

  「可這個世界的緊密程度不是那麼簡單,除了他的希望之外,神犬你的思想是最深重的封印。所以我們只有在你取他人身體時,將五雷神運從這個世界引到外面,直接打到綠蔭公寓裡,然後我們封鎖記憶,以這個世界的人的身份進來,這條路果然通了。」

  女妖精說:「他真的很愛你,所以他不能讓你這麼一直痛苦下去。」

  宋先生說:「不要辜負他。」

  宋昕說:「阿姨,你不能讓這個叔叔在這裡一直等,那太累了。」

  天空,像雨一樣碎裂,掉下來,砸得人全身都在刺痛。

  「不過你也可以選擇,」馮小姐說,「這個世界依然能繼續,他明天早上還是在對你笑。但這不是他要的幸福。他的幸福就是你的自由,你辜負了他,同樣是殺了他。你要他怎麼死?可以自己選擇。」

  其實一直都明白的……明白,卻無法接受。

  所愛的,所恨的,生生死死,隨心所欲的……

  在這個自己創造的世界裡,什麼都可以,什麼都能,擁有無限可能。

  其實不只是她,人心的力量也是一樣,只要願望足夠強烈,一個人,就可以創造出整個世界。

  這是她所創造的。

  她就是這個世界的神。

  她可以擁有一切,包括生命的輪轉,卻偏偏被驅逐了真實。

  所以並非不能擁有自己的世界,卻還是不能永遠滯留在這裡不走。

  不管看上去有多美,不管聽上去有多妙,假的就是假的,無論你怎樣幸福、悲傷、歡喜、痛苦,甚至為之付出一切,虛假的世界也從來不存在於那裡。

  你躲避,你奔逃,你閉上眼睛塞住耳朵裝聾作瞎,於是世界在變化,在前進,只有虛假世界裡的你停步不前。

  大地,震裂。

  天空整個兒掉了下來。

  藏獒神犬抱著在很久以前就已沒有呼吸的軀體,仰起臉,露出細白的面頰,迎接天幕墜落。

  那是一個人的崩潰。

  世界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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域外桃源 之五


  滾滾的岩漿從地底噴薄而出,熔化了天地萬物,包括這脆弱的美景。

  大家的身影站在岩漿的幻境中,慢慢消失。

  ***

  回到熟悉的綠蔭公寓門前,看著這個還沒消失掉的世界和詭異的公寓,幾乎所有人都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溫樂源想說一句什麼,一抬手,忽然驚訝萬分地自視一圈:「啊,樂灃,換過來了換過來了!」

  他蹦踏兩下,好像還不敢確定,自己已經不是那毛茸茸的身體了。

  「是啊。」溫樂灃說,「因為這裡已經不是她的世界。」

  神犬用力地抱緊了一壇骨灰。

  這裡已經不是那個隨心所欲的世界。

  她的世界……崩潰了。

  ***

  十幾天後的某個淩晨,天將亮而未亮,少數早起的人在大街小巷中穿行,如同幽靈。

  溫樂源睡得香甜,夢中的他正沉湎於美女的懷抱裡,忽然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殘酷地將他從夢中搖醒。

  「哥!醒醒!快醒醒!」

  「天塌了再來叫我……」他一把將溫樂灃揮開,轉身,又繼續與周公約會。

  溫樂灃搖得更用力:「她要走了!你不是也說要送她的嗎?」

  溫樂源滿腹怨懟,卻無話可說,只好慢吞吞地爬起來:「要不是你說要送她,我才不要……」

  「別那麼多話了,我先下去,你快點。」

  溫樂灃拎起外衣,開門走了出去。

  溫樂源穿好衣服,也抬腳準備出去,卻忽然想起什麼,又折轉回來,拉出牆角的箱子翻找。

  女妖精、馮小姐、宋先生和宋昕已經站在了公寓外,恢復原形的藏獒站……不,應該說,是「蹲踞」在他們面前。

  「溫樂源呢?」宋先生問。

  「他馬上就下來。」說完,他躬身伸出一隻手,藏獒伸出一爪,與他握手,「為什麼一定要走?而且還變成這樣……你還打算回到自然界去嗎?」

  藏獒用女性的聲音輕輕地歎了一聲:「能有什麼打算呢?我還有無盡的時間……說不定去找找他,他應該已經轉世了吧。這次我不接近他,我只要知道他過得好就行……」

  「那……如果他又死了呢?」溫樂灃問,「難道你還要創造這樣的世界?他不想你這樣。」

  藏獒嗯了一聲,卻沒有再說話,溫樂灃知道她根本不想聽自己說,又想不出什麼辦法可以開導她,竟只有住嘴。

  「別去找了,」溫樂源從公寓裡走出來,「你永遠找不到他了。」

  「為什麼?」

  「因為只要有你在,他就沒有善終,就像他轉世這麼多次的原因一樣。」溫樂源將手伸到她面前,卻不是握手,而是伸開了手掌。他的掌心中,是一顆青色的、彷彿玻璃彈珠一樣的東西。

  藏獒看著它,露出了震驚的表情:「它不是毀了嗎?」

  「你的世界毀了,所以我又做了一個給你。」那張滿是鬍子的臉笑得非常溫柔,「這是我的補償。」

  藏獒瞪著他:「我不要什麼補償……」

  「我們把他的魂魄打散又重組,又做了點小小的手腳。現在的他只是一個新魂,既不記得你,也不會再接近你。」

  「我不要……」

  「你非要不可,」溫樂灃溫和卻堅定地說,「這個玻璃球裡是我哥哥做的世界,你也可以用它做出你的世界……你甚至可以在裡面做出一個新的他來……」

  「那是假的!」藏獒憤怒地說。

  「……是啊。」

  那是假的,是一個夢。但即使是夢也是美好的,否則怎麼會有如此多的人,即使知道不是真的,卻義無反顧地沉浸夢中,終生不醒?

  藏獒神犬終究是走了,卻沒有拿那顆玻璃球。

  他們看著那個消失在孤單街道上的黑色大犬,心裡微微地有些酸。

  因為他們說謊了。

  因為他們知道,他們身後的某個窗口裡,有一張年輕的臉,正在呆呆地看著神犬離開的方向。

  You created the world.(你創造了世界。)

  You are the controler of the World.(你是世界的主宰。)

  How long will you keep staying in this fake world?(你還要停留在虛假的世界多久?)

  Stop.(停止。)

  End.(結束。)

  PS:遙遠的某拘留所。

  「員警先生請您相信我!我真的看見了!那傢伙拿著槍對我——所以我給了他一槍呀!我真的不是故意打您的車——」

  「再胡說一句試試看!」

  「我拿我腦袋發誓!真的是那個抓了我哥的傢伙……哎喲喲喲喲……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我就是讓你記住!那個抓了你哥的人是我的朋友,他早就死了!他在戈壁灘巡邏的時候,被其他偷獵者殺了,還是我給他穿的壽衣!再敢多說一句,我現在就斃了你!」

  「那……那……不可能呀……我真的……呀呀呀呀!員警先生!先別打!能不能告訴我我哥在哪兒?」

  「放心,你進去了絕對能和他住隔壁。」

  「啊?可是我聽他說,他那間裡面條件不太好,您看是不是……」

  「找個殺人犯和你住吧。」

  「……」

  「怎麼不說話……嗯?怎麼這就嚇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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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頭 之一


  人頭說:「你害死了我們。」

  他說:「我只是說了一句話而已。」

  ***

  他從噩夢中驚醒,習慣性地看看窗戶,發現睡前拉得好好的窗簾掉到了地上,掛窗簾的鐵桿斷成幾截,戳在窗台上。

  窗外,一隻巨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好像氣球一樣的東西,在眼睛下面飄來飄去。

  他從床上猛地彈跳起來,打開手邊的檯燈,又跑到房間的另一邊找日光燈的開關。

  一個漂亮的玻璃藝術燈掛房間中央的房頂上,長長的裝飾琉璃串垂掛下來,在跑來跑去的他肩頭上輕拂。

  所有的燈都亮了,他抹一抹臉上的冷汗,再去看窗戶,那隻眼睛已經不見了。

  他呼了一口氣,卻沒有發現窗外柔軟攀爬的長條物體——像舌頭一樣。

  ***

  跟在冬天的尾巴後面,春天施然而來。

  今天是晴天,陽光照得懶懶的,雖然還沒什麼溫度,但對於一冬天都沒見到幾次藍天的人們來說,已是很大的驚喜。

  綠蔭公寓的天台頂上,早早就掛滿了被子、褥子、單子……等溫家兄弟起床,抱著被褥準備來曬的時候,天台上連插足的地方都沒了。

  「看吧……讓你早起你就是不聽,這可怎麼辦?」溫樂灃苦惱地說,「這些蓋了一冬天,再不曬咱非得生病不可……」

  溫樂源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反駁,而是鬼鬼祟祟地查看每一件晾曬的東西,最後選中一串床單,折一折、兩折、三折……條條都折得跟蛇一樣細長細長,然後極其利索地把他們的被褥搭上去。

  「看!這不就行了?」他得意洋洋地說。

  「這太過分了吧……」

  「過分?那你就別放吧。」

  溫樂灃猶豫一下,還是把手裡的東西搭了上去。

  反正已經折成那樣了,不放白不放……

  大毛二毛三毛——那三隻已經長得半大的小貓,在扶欄附近雄赳赳氣昂昂地踱來踱去,不時廝打一架,小爪子時不時地就踩空在外面。

  溫樂灃發現了它們的危險遊戲,嚇了一跳,撲上去就想抓,哪知三個小傢伙還沒等他靠近,就已經警醒地四散逃開,趴得遠遠地看他。

  溫樂灃氣急,卻又不能不管,只得追著它們跑來跑去。

  溫樂源叼著菸站在旁邊,不僅沒有幫忙的意思,而且還很無恥地,為他狼狽不堪的樣子哈哈大笑。

  「哥!」發現他的惡劣行徑,溫樂灃都快氣死了,「你快點給我來幫忙!把它們擋住!」

  「不要!」溫樂源哈哈笑著,斷然拒絕,「它們小骨頭太脆,我怕一不小心壓斷了。」

  「誰讓你用特異功能了!」

  「赤手空拳也一樣。」

  溫樂灃有一種眼前一黑的感覺……

  正巧最傻呵呵的三毛鑽了出來,大概是覺得沒危險了,很高興地在他腳邊蹭來蹭去,他一把抓起這個自投羅網的小傢伙,投球——準確無誤地落在溫樂源的臉上。

  溫樂源嚎叫……

  溫樂灃拍拍手,心裡冷笑著想三毛的爪子磨得不錯。

  在溫樂源不情不願的幫助下,經過滿天台的搜捕行動,溫樂灃又抓住了躲在花盆後面的大毛,但卻怎麼也找不到二毛的蹤影。

  「這傢伙,不會掉下去了吧……」

  兄弟二人只記得在晾衣竿的世界裡找,卻沒發現樓梯口有一個人,一直靜靜地站在那裡,目光越過山巒起伏的被子、單子、褥子、尿布片子……落在溫樂灃的身上。

  二毛窩在那人的腳邊,正在施施然地舔毛。

  兩人找得近乎絕望,不禁開始懷疑它是不是真的失足掉了下去。

  正當他們從最後一層被單中鑽出來,準備到樓下去找找看的時候,忽然有一隻手,托著二毛送到了他們眼前。

  「你們是在找它吧。」

  「沒錯沒錯!你在哪兒找到的?」

  溫樂源一迭聲地說,上前將小傢伙抓過來,讓三胞胎在自己肩膀上會合。

  「在下面,我看見你們。」

  「咦?」

  溫樂灃也想去接的手突然停住了。

  「樂灃?」

  「溫樂灃。」

  幾乎同時發出的聲音,前者是溫樂源,後者是那個人。

  溫樂源一愣:「你們認識?」

  那是個有些蒼白的男人,雙目無神,兩頰凹陷,身材高挑而消瘦,整個人的感覺有點神經質。

  他身邊好像有某種窸窸窣窣的聲音,隨著他的一舉一動,那聲音忽大忽小。

  溫樂灃吸了一口氣,好像在平復某種情緒,當他開口的時候,聲音異常平靜:「他是我大學的同學,梁永利。」

  ***

  他在床上嘶喊著救命醒來,頭上身上汗流如注。

  那個巨大的眼睛依然在窗外,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他痛苦地揪住頭髮,好像要將頭皮也一起揪下來地嗚咽。

  受不了了……再也受不了了……

  他要擺脫這種生活……他受夠了!

  ***

  三胞胎在溫樂灃的腳邊纏來纏去,溫樂灃坐在他們房間的地板上,身體深深弓下,額頭靠著膝蓋。

  「樂灃?怎麼了?」

  溫樂源一進門,便發現他的不尋常,有些擔心地地叫了一聲。

  「……沒事。」

  聲音平靜,但很微弱,還有點結巴。

  「怎麼可能沒事!」溫樂源大步走過來,一把拎起他的領子,迫使他面對自己,「你看看你的臉!都成什麼樣子了!」

  溫樂灃的臉色已經近乎青灰,嘴唇死白死白,還在微微發抖。

  「只是……有一點……不舒服而已……」

  溫樂源放手,溫樂灃無力地向後倒去,溫樂源跨騎在他的身上,照他的臉就是一巴掌,溫樂灃的脖子差點扭斷。

  「……別打那麼用力……」

  「不用力行嗎?」

  「喂……」

  反手又是一巴掌,再接下來便是狂風暴雨一樣劈里啪啦的巴掌聲,三胞胎捲著尾巴逃到了屋子角落裡。

  清脆的巴掌聲終於停下,溫樂源起身,溫樂灃捂著臉,愁眉苦臉地坐起來。

  「牙都快打掉了。」

  溫樂源按著他的頭頂,把他的臉抬起來。

  儘管被打得兩頰都是縱橫交錯的紫紅指印,整個人都好像腫了似的,但看起來卻比剛才好很多,面色正逐漸恢復正常,嘴唇也泛起了血色。

  「管他牙怎麼樣!現在好點沒?」

  溫樂灃微微張開嘴,滿口都是血。

  「一點都不好。」他含含糊糊地說。

  「……真的打掉了?」

  「差一點……」

  溫樂源拍拍他,溫樂灃爬起來鑽到浴室裡,嘩啦嘩啦地漱口。

  溫樂源舒展一下身體,躺在地板上:「你今兒個那同學是怎麼回事啊?」

  溫樂灃嘩啦嘩啦……

  溫樂源繼續說道:「我還是頭一回見到這種強人呢!居然能把你逼到這份兒上,不容易!」

  溫樂灃嘩啦嘩啦……

  溫樂源有些不耐煩了:「我問你話啊!你應一聲行不行?」

  溫樂灃嘩啦嘩啦……

  溫樂源跳起來衝到浴室裡,把腦袋還滴著水的溫樂灃拖出來。

  「你又怎麼了!」溫樂源仰天長吼。

  溫樂灃不答,只是臥在地板上不停地乾嘔。

  無奈的溫樂源閉上嘴,一隻手在他背上輕輕拍打,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

  「那小子到底對你幹了什麼?你怎麼回事?這麼大反應!」

  溫樂灃覺得自己已經快死了,不過他知道溫樂源不得到答案是不會甘休的,萬一跑去殺了梁永利那他就罪過了,他努力打起精神,擺了擺手:「沒事……他什麼也沒幹……你別瞎猜……」

  「那你這是怎麼回事?懷孕了?」

  溫樂灃一拳打中他的肚子,那傢伙嚎叫著打起滾來。

  「我說了你別瞎猜!」憤怒的溫樂灃精神好得很,看來似乎沒什麼問題了,「我這模樣的確是他的問題,但不是他幹的!不是他幹的!你聽明白沒有!」

  「開個玩笑嘛……」溫樂源抱著肚子呲牙咧嘴地笑。

  雖然「看起來」是沒問題了,但其實還是有「點」問題存在。

  溫樂灃方纔那一下只是迴光返照,很快又無力地倒回地板上。

  「剛才咱們在天台上,陽光又很好,所以,哥,你沒注意對吧?」

  「我看不出他有什麼異常,而且也沒異味。」

  溫樂灃翻了個身,深深地歎口氣:「那時候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沒發現啊……如果我那時候夠敏銳的話,說不定也不會發生後來的……」

  「後來的什麼?」

  溫樂灃不回答,也不動。

  「喂,說話說一半是什麼意思?」

  溫樂灃還是沒反應。

  溫樂源湊近點,按著溫樂灃的肩膀把他扒拉過來,發現他已經睡著了——也許是昏倒?

  他不以為然地挑了一下眉毛,把溫樂灃抱起來,輕輕放到床上。想了想,又撓撓亂糟糟鬍子,走到窗邊,拉開窗戶,忽然對著窗外做了一個猙獰的表情。

  一張蒼白的臉在窗戶上倉皇退去,玻璃上留下五道淋漓的鮮血痕跡。

  他哼一聲,又砰地甩上窗戶,回到溫樂灃身邊坐下,關燈,開電視。

  房間裡很黑,電視機的光影在這黑暗的世界裡跳躍閃動,就好像在這個世界裡開闢出的另外一個空間,與我們的世界相同,又不同。

  大毛和二毛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三毛舉著尾巴輕盈地走來,坐在樂源身前的地板上,屁股對著他。偶爾很嚴肅地看幾眼電視,更多的時候都在舔自己的毛。

  三毛的背影很肥,是那種肥得就剩下一個大屁股的肥,看著這樣的它,溫樂源的心中燃起了慾望……

  狠狠掐住它的肥屁股,把它的肥肉擠出來的慾望!

  他伸出指頭,戳了它屁股一下。

  三毛甩甩尾巴,沒理會。

  溫樂源又戳一下。

  它的尾巴甩得不耐煩了點。

  溫樂源又戳一下、再戳一下、還戳一下……

  三毛終於回頭——狠狠就是一口。

  「死三毛我燉了你!」溫樂源嚎叫。

  「喵——嗷嗚嗚嗚——」〈翻譯:活該!誰讓你調戲淑女!〉

  休憩的地盤被打擾,三毛不滿地站起來,優雅地甩著尾巴離開,準備再找個安靜的地方舔毛。

  在它準備跳上窗台時,忽然發現屋子角落裡多出了一個人,蹲坐著,看不到頭,朦朧看來和剛才溫樂灃的姿勢有些相似。

  這裡是它和它兄弟們的地盤,那兩個人類就算了,什麼時候又多出一個來?

  它緩慢而謹慎地向對方接近,稍微呲出獸齒,想表現表現自己的威力,可毛還沒立起,就被一股力量拖著後爪拖了回來。

  「你想幹什麼?」一隻粗壯的手指頭在它的腦門上點點,「這麼大的姑娘了,一點都不矜持。」

  委屈地喵嗚一聲,想聲明自己不過是一隻遵從本能的貓,可惜語言不通的它,只得到了被對方拎起後頸皮,隨意丟到一旁的待遇,它悲憤地抗議,嗷嗚嗷嗚聲不絕。

  「好啦,別叫了,是不是餓了?就一起去咱姨婆那兒吃晚飯吧……對了,你大哥二哥呢?」

  它喵嗚一聲,聲明自己沒有見到。

  溫樂源爬起來,帶著三毛在屋子裡四下尋找另外兩隻。

  「小帥哥,兩位小帥哥……」這個魁梧的男人頭上頂著一隻貓,在各個角落裡輕輕地叫,「你們去哪兒了?再不出來,今晚就讓你們吃黃瓜餐減肥……」

  角落裡的身影緩慢地展開了身體,從一條胳膊,一條腿,扁平的身軀……像一張捲起的畫一樣,非常非常緩慢地被展開,一張彷彿無頭人一般的影像趴在地上,慢慢向溫樂灃蠕動。

  溫樂源在洗手池裡找到失足掉下去的大毛和二毛,把它們努力地爬兩步又退兩步的笨姿態大肆嘲笑了一番,然後才把它們拎出來,加上頭頂的三毛一起,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身影驟然加快蠕動的速度,爬行的身體發出的窸窸窣窣的聲音越來越大,很快爬到了溫樂灃的身邊,向他毫無抵抗的身體席捲過去。

  彷彿按下了某個調音失敗的琴鍵,溫樂灃的身體發出劇烈的「嗡」一聲,全身上下泛出色彩斑斕的光芒。

  那身影尖叫一聲,連滾帶爬地逃開去。然而那斑斕的光芒並沒有放過它,而是在它身後鍥而不捨地窮追猛打,最終在它即將逃出窗戶前的那一瞬間化作光環,將它牢牢扣在地上。

  那身影持續尖叫,身體在環的兩端激烈地拉長又迅速縮小,卻怎麼也擺脫不了光環的禁錮。

  「溫樂灃」從床上坐起來,看著它發瘋般掙扎的樣子,一向溫和的臉上,露出悍然冷笑的表情。

  「趕這麼多遍還不放棄?是不是真要我打碎你們才安心?」

  那無頭的身影痛苦地尖叫,在光環中掙扎扭動,鮮血流了滿地板。

  「溫樂灃」站起身,習慣性地想抓自己的下巴,卻記起那裡沒有鬍子,便又把手放下。

  「別在那兒裝可憐,」他嘿嘿冷笑,「我不是樂灃,你哭死給我看也沒用,快滾,別在這兒裝可憐。」

  那身影不斷扭動,從噴薄而出的血液中發出絕望的哀鳴。

  「溫樂灃」毫不理會,過去踢了它兩腳,說:「如果樂灃想管,我一般沒什麼意見,不過現在他『不在』,不管你是想找自個兒腦袋還是想借張嘴,都別指望我們幫忙。有本事就去附你仇人的身,別害樂灃這麼難受。」

  身影一把抓住了「溫樂灃」的腳,他一腳將它踢開:「我說了不會讓他管吧!真沒記性!」

  轉身,大步走開。

  「限你們在最短時間內全部滾出去,要是等我回來還看到哪個沒走,看我不斬草除根!」

  身影的手在半空中晃了一下,無聲地落回地上。

  空氣中泛起一波波漣漪般的嗚嗚聲。

  ***

  陰老太太的房間裡,溫樂源的身體躺在幾條凳子拼成的簡易床板上,三隻貓在他肚皮上滾動打架,陰老太太坐在他頭朝的方向包餃子。

  「溫樂灃」走進來,看一眼彷彿熟睡的溫樂源,一股淡淡的氣從他的天靈蓋鑽出,鑽入溫樂源的天靈蓋裡。

  溫樂源身體一動,閉著擠擠眼睛,大大地伸了一個懶腰,三胞胎被震動驚了一下,紛紛跳到了地上。

  「怎麼樣?我幹得不錯吧?」溫樂源笑。

  「……你太過分,也不知道積點陰德。」溫樂灃皺眉。

  溫樂源狂笑:「我才不在乎呢!和你的命比起來,陰德值多少錢?」

  溫樂灃無聲歎氣。

  陰老太太冷笑:「莫說恁好聽哈!是你自己嫌麻煩,可找著借口把莫錢的工作推出去咧!」

  溫樂源用同樣的表情冷笑:「我至少還找個借口,有些死要錢的人,借口都不找就把活推給別人做,不知道是誰更無恥點?」

  空氣中靜電摩擦,劈里啪啦……

  「你們兩個差不多一點行不行……多大的人了……還這樣……」溫樂灃撐著腦袋,懷疑自己是不是總有一天會因為頭痛欲裂而死。

  那天的晚飯兄弟二人都吃得很不舒服。溫樂源用盡辦法想探出溫樂灃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溫樂灃則跟個蚌殼一樣,十問十不答。

  以往也曾有過這種情況,不過當溫樂灃明確表示不想說的時候,溫樂源一般也不會逼他,因為他知道溫樂灃閉口不言總是有原因的,終究有一天會告訴他真相。

  可這次不同,梁永利出現時攜帶的「東西」裡,有讓人難以忽視的殺氣,然而在他們看到他之前,卻全沒發現它的存在……這種不尋常的情況,還從來沒有發生過。

  如果這事和溫樂灃無關也就罷了,反正他溫樂源不是愛管閒事的人,但問題是,現在的溫樂灃滿身都寫著「沒錯就是我,一切和我有嚴重的關係」,要他甩手不管,除非他死了!

  所以,「哥哥之心」受傷的溫樂源,做了一件很符合他性格的蠢事——把一肚子火全發到陰老太太頭上。

  陰老太太是好欺負的麼?所以她當然也會做一件很符合她性格的事……

  溫樂灃扶著一步一「唉呀」的溫樂源,慢慢地摸黑上樓,溫樂源嘴裡嘟嘟囔囔一直痛罵不停。

  「哥,別罵了,」溫樂灃勸他,「當心被她聽見,又把你扔出去……」

  溫樂源怒吼:「扔!她扔我還扔得少嗎?!死老太婆,我總有一天把你XXXX……」

  正罵著,腳下一個踏空,溫樂灃想拉沒拉住,溫樂源「親林匡啷」的就滾了下去。

  他臨掉下去的時候,無意中抓了溫樂灃一把,差點把他也拽下去,就在溫樂灃也開始搖搖晃晃欲站不穩之際,一雙手從黑暗中伸出,穩穩地扶住了他。

  「沒事吧?」是馮小姐陰陰涼涼的聲音。

  溫樂灃定了一下神:「沒事,但我哥……」

  根據剛才的聲響判斷,那傢伙不死也得重傷……

  「該死的老太婆!你又坑我!」溫樂源中氣十足的吼聲從樓梯下傳來。

  「又干我莫事哈!」陰老太太在房間裡回吼。

  「看吧,摔不死他的。」馮小姐涼涼地說。

  難以否認的溫樂灃選擇了沉默。

天使長(十級)

─═☆Arch_聖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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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2 13:46:26 |只看該作者
人頭 之二


  那之後的很長時間,梁永利沒有再出現,事情似乎就這麼結束了。

  當然,只是似乎而已。

  半個月以後,一樓最裡側106房間的住戶搬走了。

  又過了一周左右,一輛寫著「螞蟻搬家」的汽車,停在了綠蔭公寓門前,從上面下來指揮其他人搬東西的人——可不就是梁永利麼?

  當時溫樂源正打算出門,抬眼看見那輛車,愣了一下,再轉眼看見梁永利,臉當即就綠了,也不顧梁永利對他善意的一笑,轉身就往回衝。

  陰老太太躲在房間裡喜孜孜地數鈔票,溫樂源匡的一腳踹開門,闖了進來。

  「老太婆讓錢蒙了心吧!那種人你也敢讓他住進來!」

  聽到踹門聲的時候,陰老太太用驚人敏捷的速度把錢揣進了懷裡,等到發現是他,冷笑一聲,又掏出錢繼續數。

  「我敢?公寓是我哩〈我的〉,我為啥不敢?」

  溫樂源氣得發抖:「公寓是你的!可我們也是住戶!掏錢的!」

  陰老太太舉起手中厚厚的鈔票,笑得滿臉只見皺紋不見五官:「別人比你掏錢多哈,三倍。」

  「所以我說你利慾薰心啊!」溫樂源真的快氣昏過去了,「我不信你看不出來那是個垃圾桶!他在前面走,後面就有幾噸蒼蠅追著呢!」

  「噢,」陰老太太回答,「那又咋?」

  溫樂源的臉生生兒泛出了黑紫色,再刺激他一下,說不定就能欣賞到臉部噴血的奇景。

  「咋……你問我那又咋……你還能不明白那會咋!我不信你沒看到!那兒全是——那兒全是——」

  陰老太太不慌不忙地示意他平靜一下:「我明白,我咋不明白?他是垃圾桶,可咱這還不是個垃圾場?怕麻煩就怕麻煩,莫找借口。」

  「什麼叫怕麻煩!就算是垃圾場也只收垃圾不收桶吧!你自己喜歡連桶一塊兒收,別人可不喜歡!為別人想想行不行!」

  「喔——」老太太惡意一笑,用力抖一抖手裡的錢,「那你也和他一樣,多交點這個哈。」

  溫樂源一口氣沒順過來,險些厥倒過去……

  ***

  不管溫樂源是不是七竅生煙,總之梁永利要住下來的事是板上釘釘,不可改變了。溫樂灃對此沒有什麼表示,但溫樂源看得出來,他一直在極力掩飾自己害怕106房間和梁永利的事——如果一個人永遠對某人或某地保持十米以上的距離的話,肯定連傻瓜也看得出他的恐懼。

  梁永利入住綠蔭公寓一周後,不只是溫家兄弟,整個公寓裡的所有住客——包括活的和死的,人類和非人類的——情況都越來越糟了。

  首先是公寓的氣流混亂,人鬼之間,人妖之間,妖鬼之間,精氣之間,全部喪失了原本的平衡與默契,不僅在非規定之間內橫衝直撞,還時常發生情緒失控的問題。時不時能看到虛空中有影子劈里啪啦地打,打完了就散了,過一會兒又聚集到一塊兒打。

  不過現在的情況還只是小兒科而已,再發展下去,誰知道還會發生什麼事?沒準鬼節時間之外的鬼流也會發生,到時候這裡的混亂情況才好看呢。

  「我討厭那種不好好待在自己的地方,反而喜歡鑽別人房間的傢伙!」女妖精憤憤地投訴,「誰能讓他們老實點兒?」

  「家裡多了很多蟑螂……」何玉困惑地投訴,「怎麼會有蟑螂的?公寓裡不是從來沒有蟑螂嗎?」

  胡果投訴的次數,多得連溫家兄弟都會背了:「進門是那東西、出門是那東西;睜眼是、閉眼還是;抬頭不見低頭見,到底什麼時候才能讓人安安靜靜活兩天啊——」

  沉默者倒沒有投訴過,但他的房間裡經常有像貓捉老鼠似的扑打聲,然後就有許多黑黑的東西被丟出來。

  馮小姐不再沒事飄在樓梯上下,因為有東西強佔了她的地盤,她只要下來就上不去,上去就下不來。

  宋昕和宋先生不知何時起就沒再回來,溫樂灃在外面見過他,據說,連他們的地盤也不保了。

  按理說,以現在的情況,最著急的應該是身為管理員的陰老太太才對,但事實正好相反,公寓裡最逍遙的就是她了,對這些投訴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整日光顧著數她的錢,好像那才是她活命的意義似的。

  ***

  匡當!

  砰!

  溫樂源照著房間大門使勁地踹了幾腳,隨著可憐的門垂死的慘叫,彷彿某種軟體動物似的東西,劈里啪啦地掉下來,從各個可以找到的縫隙中,驚惶失措地逃走。

  「這日子還讓人怎麼過?啊!還讓人怎麼過!」溫樂源一邊踹門一邊咬牙大罵,「死老太婆!利慾薰心!那點兒錢我讓你一輩子也數不清楚!」

  溫樂灃搖搖晃晃地爬起來走進浴室,把搭在前額的毛巾丟到水底下衝一衝,擰一擰,蓋在頭頂上,又搖搖晃晃地出來。

  「其實……這不算是姨婆的錯吧……」他無力地說,「別老一口一個老太婆地罵了行不行,有點禮貌……」

  「禮貌!」溫樂源再次狠踹一腳,門又是一聲慘叫,「有禮貌的溫樂源早就被她氣死很多年了!你別給她找借口,都是她的錯!如果不是她把梁永利弄進來,是絕對不會有這種問題的!」

  「……但問題其實在梁永利本身吧?」

  沒錯,問題是在梁永利本人身上,可更大的問題是,梁永利根本就不明白自己錯在哪兒了,也許他連自己導致了什麼結果都不清楚。

  現在的情況,就好比他是一塊糖。當這塊糖放在冰箱裡時,也許幾天,也許幾年都不會有「客人」光顧;若這塊糖放在桌上,用不了多久就會有螞蟻排隊前來品嚐;可這塊糖若被放在蜂窩附近,你馬上就能欣賞到糖球變「蜂球」的奇觀。

  現在,綠蔭公寓就是那個蜂窩,可要命的是那塊糖本身卻毫無自覺,不僅傻呵呵地把自己晾在蜂窩附近,而且還在想盡辦法往裡衝!

  原本蜂窩裡的蜜蜂是相安無事的,你幹你的事,我做我的活,但現在糖進來了,平衡劈哩啪啦地碎了滿地,蜂窩能不炸麼?

  如今讓溫樂源鬱悶的還不只是這個,糖本身沒有自覺也就罷了,至少讓他知道這塊糖為什麼會變成糖也行是不?只要能尋個對策,保住自己兄弟兩個,其他人管他去死!

  可溫樂灃不知道發了什麼神經,寧死也不願意跟溫樂源說實話——他敢拿自己的鬍子發誓,溫樂灃絕對知道讓梁永利變成這樣的原因!

  他又不敢逼急了,否則溫樂灃還會甩給他一句:「有話能說,有話不能說,真想我死不如換個方式,別在這問題上逼死我!」

  第一次被甩下這句話的時候,從來沒被弟弟這麼嗆過的溫樂源受到了嚴重的打擊,小玻璃心碎得一片一片的,險些吐出血來。

  不過話說回來,溫樂灃很少對溫樂源隱瞞什麼事,如果某件事連溫樂源都不能知道的話,那溫樂灃必然有最充分的理由。

  所以,困擾溫樂源的問題,還是從「樂灃到底在隱瞞什麼」逐漸轉到了「樂灃為什麼要隱瞞」上去。

  ***

  與其他人的狼狽或氣憤相比,梁永利那邊顯得非常安靜。

  他每天早上準時出門,每天晚上準時回家,房間裡從來沒有類似電話的聲音,也沒有類似朋友的人來找過他,他就那樣一個人靜悄悄地住著,要不是公寓裡現在亂到這個地步的話,可能連溫家兄弟也會忘記他的存在。

  「我不明白他到底住這兒想幹啥?」溫樂源不無憤怒地說,「看他這樣也不像經濟有困難的!而且他為了住進來,還足足給了那老太婆三倍的房租呢!這麼些錢租多好的房子沒有啊?幹嘛非削尖了腦袋往這兒擠?」

  溫樂灃用毛巾遮住眼睛,默然不語。

  「溫樂灃!」

  溫樂灃拿下毛巾,疲憊地揉揉眉心,「你想讓我說什麼?」

  「原因不能說,那傢伙是個怎樣的人,總能說一下吧?」

  又是沉默。

  「連這個也不能說?」

  「不……」溫樂灃稍微掙扎了一下,猶豫地說,「其實,我也不知道他這個人怎麼樣,他似乎是說好也很好,說不好的話,似乎還是有點……」

  梁永利不和公寓裡會說話的生物打交道,對大毛二毛三毛倒是親熱得很,那三個傢伙也很喜歡他。經常是溫家兄弟想起來把它們弄回來吃飯的時候,才發現它們的小肚子已經吃得滾瓜溜圓。不必問,這八成是在梁永利那裡蹭過的。

  「我覺得,既然能喜歡這三個小傢伙,那他這個人應該不算太差才對。」說著,溫樂灃歎了口氣,「但是……所謂的好人和壞人,我覺得其實沒有那麼明顯的分界線……」

  溫樂源想一想,嘿嘿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

  「我在笑……反正你也『不能說』,對不對?既然這樣,那不如就讓我來親身『感受』一下那傢伙……」

  「什麼?」

  「嘿嘿嘿嘿……」

  「……哥,你笑得很恐怖。」

  「咦?是嗎?」

  ***

  儘管三胞胎吃得不多,但畢竟也是三坨往五公斤的重量上奔的肥肉,霸王餐吃一兩次可以,長此以往,主人又還裝作沒看見,就太欺負人了。

  所以幾天後,溫樂源懷裡抱一個,肩上蹲一個,頭上頂一個,瀟瀟灑灑地出現在梁永利的房間門前。

  開門的梁永利顯得很驚喜,忙把這一人三貓往房間裡讓。

  溫樂源站在門口,沒有發現什麼異常,便一腳向內踏去,然而在他的腳剛剛越過門檻的時候,一股巨大的力量從房間裡轟的一聲撞到他身上,他眼前瞬間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溫樂源緩緩張開眼睛,天花板上一盞六爪琉璃燈映入眼簾。

  「這玩意看起來不眼熟……」他不太清晰的意識如此說。

  「你醒了?」

  溫樂源咚的一聲跳起來,在他肚子上玩的三毛骨碌一下被翻到地上,打個滾,撒爪子逃走。

  按著有點眩暈的頭,溫樂源環顧四周。

  那個叫梁永利的人,正坐在他對面,臉上帶著溫和卻有些僵硬的微笑,大毛二毛掛在他的肩膀上打盹,似乎很滿意那個位置。

  溫樂源低頭,用力揉揉太陽穴:「不好意思,可能是最近有點累,所以身體柔弱了點……」

  「柔……柔……」梁永利的表情活像生吞了那三胞胎一般,乾笑,「哈哈哈……你真幽默……」

  「幽默?」溫樂源冷哼。

  這小子膽兒肥呀!敢說他「幽默」?他以為他為啥這麼「幽默」!老天作證!他整日裡在溫樂灃身邊趕「那些東西」,吃不好、睡不香加上精神緊張……還能不比以前柔弱?

  當然,這種柔弱的身體,要對付個把梁永利這種體形的人,還是綽綽有餘的!

  也許是發現了溫樂源不太友善的態度,梁永利沉默了下來。

  溫樂源知道自己這種態度根本查不到什麼,可他看到這小子就一肚子不高興。

  罪魁禍首啊!罪魁禍首啊!這公寓裡最近亂成這樣,這小子是真正的罪魁禍首啊!但他卻還是帶著那一副無辜得要命的表情坐在那裡,好像一切都和他沒關係似的!看著就想揍!

  為了平復自己「有點」波動的情緒,溫樂源坐正身體,裝作稍微伸展四肢的模樣,暗暗觀察四周。

  沒人會對自己租來的房間盡心裝修,這間房也同樣,加上梁永利畢竟是個單身男人,又剛搬來不久,房間裡幾乎沒有任何可稱得上是裝飾的東西。光禿禿的牆,光禿禿的窗戶——連窗簾都沒有,地板擦得倒很乾淨,卻因家俱太過稀落,而使整個房間看起來冷冷清清。

  房間裡,唯一還讓人感覺溫馨的裝飾,便是那盞吊燈了。

  吊燈是玻璃質地的,中心一個蓮花座,周圍展開六隻飛簷般的觸手,觸手尖處垂下許多和手掌差不多長的琉璃串,玻璃罩上不太均勻地分佈著紅色的細絲花紋,溫樂源不太懂這種東西,不過看起來那應該是前衛的藝術設計。

  這的確是很漂亮的裝飾,但在這種加點鐵條就跟監獄差不多的簡陋房間裡,一個單身男人——應該連女朋友都沒有的男人房間裡——出現這麼一盞燈,那就有點奇怪了。

  他裝作不在意的樣子,跟梁永利攀談:「對了,謝謝你照顧這三個傢伙,它們真是太不聽話了,不管我怎麼說就是不聽,非來你這兒吃……難道是你這兒的飯比較好吃?」

  梁永利笑笑,從茶几下拿出一包東西:「不是飯,它們是追著它來的。」

  那東西的包裝袋上印著一隻肥碩的貓,品牌名字溫樂源沒注意,但那上面巨大的「貓糧」二字,他卻看得清清楚楚。

  原來這幾個饞嘴的傢伙,是指著這種高級玩意去的啊!

  溫樂源不禁大怒,怪不得都不愛吃剩飯了!有這玩意當然比剩飯好得多!它們還真會挑!

  不過……冷靜!冷靜!現在那件事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扯出一個僵硬的笑容,對梁永利說:「啊……我知道了……實在不好意思,這幾個飯桶,八成吃了你不少貓糧,一定很貴吧……」

  梁永利笑著說:「不貴,不貴,其實我也很喜歡它們來的。」

  他的笑容也給人一種疲憊的感覺,但不管怎麼看,都不像是被他身邊的東西影響的……

  溫樂源甩甩頭,又抬頭看剛才第一個映入眼簾的東西——那盞吊燈,哈哈的乾笑了兩聲,硬是轉了話題,指著房頂上的那盞燈說:「挺漂亮的燈,你哪裡買的?」

  他沒說出來的是,這燈漂亮是漂亮,但怎麼看怎麼容易碎,身上卻沒有任何傷痕,不知道他是怎麼從以前的地方搬過來的?

  出乎溫樂源的意料,梁永利愣了一下,竟露出了訝異的表情。

  「燈?你看見了什麼燈?」

  溫樂源像是被當頭澆了一瓢涼水,傻住了。

  ***

  那巨大的眼睛好像更大了,也許更接近了?

  大概是燈太暗了……已經九年……燈不可能還像以前一樣。

  那之後呢?

  他抖抖瑟瑟地伸出手去摸手電筒,想在這已經很明亮的房間裡多加一點光,就在這時,他抬頭看了一眼,那隻眼睛變成了徐徐裂開的巨嘴,露出陰森的白牙向他詭異地笑。

  ***

  「的確很奇怪,」溫樂灃把已經快擰爛的毛巾繼續搭在額頭上,閉著眼說,「連你也沒發現它不對勁……這說明它的問題不只一點兩點。」

  「喂……」溫樂源陰沉地說,「不要裝得和你沒關係一樣!你肯定知道那玩意是怎麼來的吧!」

  毛巾慢慢從額頭往下滑,溫樂灃接住,面頰肌有點抽搐地看著自己的兄弟:「我不知道……」

  看他的樣子,溫樂源已經猜了個七七八八。

  「告訴你,我可沒耐心了,」他狠狠地說,「你再不說的話,我就去拷打你那位同學!」

  溫樂灃無語。他這位兄弟絕對幹得出來的……這一點他太清楚了。

  「說!」凶神惡煞。

  溫樂灃歎了口氣。

  「好吧,我告訴你……不過我不能全都說,因……」

  「為什麼?」溫樂源怒吼。

  「你能不能聽我說完……」

  溫樂灃頭疼得都快死了,哪裡還有精力和他爭辯,只能狠狠瞪他,直到他安靜下來,「我不能全都告訴你,因為這裡面有不能說的部分,這些部分已經變成了『咒』,只要我說出來,你明天就得給我送葬。」

  溫樂源恍然,啪地以拳擊掌:「啊!是『諾』吧!」

  「你明白就好。」溫樂灃捂臉,「反正我什麼也沒說,是你自己猜的。」

  溫樂源不滿地說:「沒這麼嚴重吧,你現在連有『諾』這回事也不能說了?」

  「你看看公寓裡這情況……」溫樂灃說,「我還敢嗎?」

  「哦,也對……」

  「總之,事情是發生在我上大一……」

天使長(十級)

─═☆Arch_聖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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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頭 之三


  溫樂灃其實不是一開始就和正常的小孩一樣上學。由於身體上的一些原因,他上高中前完全沒有去過學校,學業完全靠溫樂源邊學邊教。

  溫樂源十分寵愛這個差了他四歲的弟弟,弟弟讓他往東他絕不往西,加上家人對這個體弱的么子也是尤其疼愛,導致溫樂灃在家中十分驕橫。

  但凡見過溫樂源和弟弟相處模式的人,都為這條暴躁的狼怎麼會老老實實聽羊的話而驚歎,但他們不知道,其實這條「羊」只是披了條羊皮而已,皮下面絕對是一隻貨真價實的狼。

  大學,是溫樂灃的重要轉折點。

  高中時,為了不讓弟弟受委屈,溫樂源可以用他的肌肉,逼迫學弟們給溫樂灃特別照顧,但大學不行,那些半大的臭小子,誰願意聽誰的呢?所以直到上大學以後,溫樂灃才真正嘗到了人情冷暖,也是那時候發生的許多大事,對他後來的性格造成了很大的影響。

  學業對溫樂灃來說不是問題,最大的問題在人際關係上。

  他不懂要如何與人交際,甚至不懂如何搭訕,不會道歉,不會開玩笑,不會和人打成一片……而且受盡寵愛的他太過驕橫,不時便與人大吵甚至動手,這一點令人非常反感。他這回才真正像一隻被放在百獸中的羊,傻呵呵地,不知所措。

  但他的不知所措,在別人眼中看起來卻不是那麼回事,大家只覺得他這個人很傲,傲得讓人不敢接近,於是漸漸被周圍的人孤立了起來。

  在離開家門時,溫樂灃曾發下豪言壯語,他說他會闖出自己的一番天地來,並對哥哥的擔心不屑一顧。現在事情搞成這樣,他的驕傲不允許他向溫樂源訴苦,他身邊也沒有一個人可以聽他傾訴,那段時間,是他最痛苦的時候。

  他不只一次地想回家去,但家與學校有千里之遙,即使是他魂魄脫體也無法一夜來回,更何況在他來之前溫樂源曾告訴過他,他的魂魄太鬆,脫體太久不是好事,加上學校裡普通人居多,萬一被人發現他能夠隨意脫體而去的話,很可能就被人當猴子一樣參觀。

  清醒時的過於壓抑,導致溫樂灃睡眠時魂魄不穩,時常便會逃出身體去,無意識地在外面遊蕩。由於他的魂魄可虛可實,外面的人總以為他是在外面玩,宿舍裡的人則只以為他在老老實實睡覺。

  就在那段時間,他認識了一個對他的性格產生了非常重要影響的人,當然,是以魂魄狀態認識的。

  溫樂灃的魂魄在他睡夢中遊蕩時大部分是無意識的,但也有清醒的時候。那天便是他難得地忽然清醒,發現自己居然坐在校長半身銅像的頭頂上,一個瘦瘦小小,好像猴子一樣的男同學站在銅像下方,用崇拜的眼神看著他。

  溫樂灃冷汗都下來了。這……這是怎麼回事?他是怎麼上來的?那位同學是什麼時候看著他的?他沒幹什麼出格的事吧?

  在那幾乎能扎透他的崇拜目光中,溫樂灃小心翼翼地從上面滑下來——就好像他現在不是魂魄而是真人一樣,僵硬地對那男同學笑一笑,僵硬地轉身,僵硬地邁開步伐,想就這麼僵硬地逃開……

  「那位同學!你真是太酷了!」瘦小同學在他身後喊,他的聲音有點低沉,還帶了一點點暗啞。

  如果有身體的話,溫樂灃背上八成已經濕了一片。

  「什……什麼酷……」

  「你剛才跳上校長腦袋的動作,真如行雲流水一般!帥得驚天動地!酷得無人能比……」

  校長銅像,底座高約兩米,加半身共約三米。

  溫樂灃知道自己是怎麼上去的了……八成是一隻手攀著底座,然後往上一飛……

  幸虧是個搞不清狀況的文科生,不然光這一上一下,就夠他死幾次的了。

  「多……多謝你的誇獎……」

  希望他一直這麼搞不清狀況下去,不過為了以防萬一,還是趕快離開這裡,千萬不能讓別人知道,反正學校裡幾千學生,到時候他想找也找不到。

  瘦小男生根本沒聽到他心中的吶喊,又激動萬分地追了上來,在他的耳邊絮絮叨叨:「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是不想參加校運會對不對?我也是!那玩意太麻煩了!放心,這件事我絕對不會告訴別人,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

  溫樂灃腦袋嗡地一聲就大了。秘密……這不就是說,他已經有了把柄在那小子手裡?

  「這位同學,我知道你不想表露你身懷絕技的事,但是既然見到了,就說明我們有緣,咱們打個商量,我一定一定幫你保守秘密!你……你能不能稍微教教我……那個往上一飛……是怎麼做的?」

  瘦小男生的臉上帶著面對英雄時的諂媚表情,溫樂灃卻頭昏目眩……

  果然……是飛上去的……這下可怎麼辦?說什麼謊才能圓過去?

  溫樂灃閉口不言,瘦小男生卻不放棄,死跟在他旁邊繼續喋喋不休:「我知道你是不相信我對不對?那能不能這樣,我也不問你的名字,也不問你的班級,每天晚上這個時候,我就在這裡等著你,不管狂風暴雨,我絕對風雨無阻,直到你來為止!你要是不答應,我就在這裡長跪不起啊師父——」

  溫樂灃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把他真想跪下去的姿勢硬生生擋住。

  「你不要這樣,剛才我什麼也沒幹,你也什麼都沒看見,事情就這麼完了,我也不追究你偷窺的責任,OK?」

  「不要!」回答得很乾脆。

  溫樂灃想把鞋子脫下來塞到他嘴裡……「那你想怎麼樣?」

  「收我當徒弟,我就幫你保守秘密!」理直氣壯。

  溫樂灃氣得發抖:「保守秘密……我有什麼秘密需要你守!就算你剛才看到……也沒有證據!我不承認你又能怎麼樣?」

  「你不承認?」瘦小男生伸長他細瘦的脖子,不懷好意地看著他,「你以為你不承認就算完了?」

  溫樂灃心裡突地一跳。

  那男生嘿嘿地詭笑兩聲,忽然雙手做喇叭狀放在嘴邊,向周圍大吼:「來人啊!剛才有人踩校長的腦袋呀——」

  溫樂灃一把摀住了他的嘴——雖然現在他更想做的,只是捏斷他的脖子。

  「好了……你贏了!」踩校長腦袋的罪過比會飛的罪過大多了……即使是當時不太懂人情世故的溫樂灃,也明白這一點,所以他咬牙切齒地捏緊那小子的雙頰,就好像捏著他的脖子一樣,「明天晚上這個時候……我就在這裡等你,你要是敢遲到,當心我殺了你!」

  甩下他,溫樂灃拂袖而去,那個不知死活的小子居然還在後面口齒不清地喊:「西西西虎〈謝謝師父〉!吼疼〈好疼〉……西虎慢酒〈師父慢走〉!」

  靜了幾秒鐘,那小子的聲音又追了過來,「西虎〈師父〉!偶一名組西〈我的名字是〉劉相機……」

  到底他是叫劉「相機」還是別的什麼,溫樂灃有很長時間都沒搞清楚過,只是劉相機劉相機地叫,那小子只有第一次的時候愣了一下,後來就應得很順了。

  劉相機是個勤奮的學生,溫樂灃也不是很差的老師,問題是靈魂出竅這種事不是說學就能學的,那小子真的是一點那種天賦都沒有,而且溫樂灃既不能告訴他自己飛行的秘密,也不能隨便教他一點東西算作敷衍,整日面對那個滿臉寫著「期待」的學生,他愁得頭髮都快掉光了。

  「師父師父!我什麼時候才能學會飛?」

  「嗯……嗯……就快了……」

  「那這個『快了』是多久?」

  如果可以,溫樂灃真想告訴他三個字——「下輩子」……

  基於這種種原因,劉相機的飛行學習永遠沒有進展,總是在離地兩秒鐘後,就迫不及待地回到大地母親的懷抱。

  好在劉相機似乎也並不太在意。溫樂灃願意教,他就學;溫樂灃煩了不想教,他就很諂媚地跟在他身後一口一個師父地叫,陪他聊天開心。

  時間長了,溫樂灃才漸漸發現,其實劉相機想要的,並不是一個能教他飛行或是什麼特殊能力的師父,而是一個能和他說話的朋友,即使溫樂灃不理他,他自己也能在那裡一說大半天,好像只要有一個聽眾就滿足了似的。

  當然溫樂灃並不排斥這樣的人,因為他自己也是一樣——只要知道有個人願意與他說話就行了。

  「你要是想要人和你說話,直接說不就行了?幹嘛要用那種手段要脅我?」溫樂灃問。

  劉相機呆了一下:「啊……你發現了?」

  「……」沒發現才是呆子。

  「沒錯,我就是想要個人和我說話,因為和別人說話的時候,我總是不能盡興,是你的話就沒有問題。但是我又怕你走了就不回來……」劉相機笑,「所以用了點小手段……」

  「什麼叫是我的話就沒問題?」

  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們騎在高高的民宅頂上,坑坑窪窪的瓦片和飛簷扎得兩人——不,其實只有劉相機一個人——屁股疼,但他沒有訴苦,反而笑起來時瘦得窄窄的臉上帶了些狡黠。

  如果是現在的溫樂灃,一定能感覺到在他笑容之下些微的異樣,但那時的溫樂灃,只是一個剛剛離開兄長羽翼的小雛,他感覺不到笑容之後的意義,只是覺得那種笑有點冷,就像初夏的夜晚,不知何處而來的絲絲寒意。

  ***

  第一個學期中間時,溫樂源來學校看他,一見面,多日不見的高大男人,便一副賤得讓人恨不能跺兩腳的德性撲了上來。溫樂灃躲閃不及被他抱了個滿懷,然後就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我最親愛的弟弟呀——」之類的恐怖聲音。

  宿舍裡其他人都躲了八丈遠,如果有可能,他們甚至不想承認這裡是他們的地方……

  溫樂灃都快氣昏過去了,偏偏力氣沒他大,怎麼也擺脫不了他。

  「你這個人……放開!你這樣不難受嗎?我不是小孩了!」

  「弟弟永遠是弟弟……」溫樂源陶醉地說。

  溫樂灃一腳踢在他腿骨上,溫樂源嚎叫。

  當溫樂源〈在溫樂灃的威脅下〉終於表達完最親密的兄弟情誼時,宿舍裡的閒雜人等已經都被他噁心出去了,只剩下了兄弟二人。

  「……行了,說吧。」溫樂灃坐在已經捲好,只剩下光板兒的床上冷冷地說。

  「說什麼?」溫樂源嬉皮笑臉。

  「我知道你發現了。」

  溫樂源雙手插在口袋裡,暖暖地笑起來:「是啊,你脫體的時間實在太長了,長得我在家裡都感覺到,所以就追來……」

  「我不是說過不准你來?我一個人在這裡就行!」

  溫樂源弓下身體,眼睛與他平視,笑得依然溫暖:「我知道,我知道,我的弟弟,一定行的。不過……」他揉揉弟弟的頭頂,「記住不要脫體太久,你離開太久我能感覺得到,而最重要的是,那對你身體不好。還有……」

  溫樂灃不耐煩地打開他的手:「還有什麼!」

  「還有……」溫樂源的手轉而按上了他的肩膀,他的力氣很大,壓得溫樂灃有些疼,他的眼睛前所未有的冷峻,表情嚴肅異常,「我不知道每天晚上和你在一起的人是誰,不過我不喜歡那小子,你和他接近的時候,小心點。」

  溫樂灃心裡突地一動:「鬼?」

  溫樂源笑一笑:「你把他當鬼也沒差。」

  「……」

  劉相機是人是鬼?也許說出那些話的溫樂源反而並不清楚,但溫樂灃本人卻再明白不過,所以他很快明白了溫樂源的意思。

  他們真的成了非常好非常好的朋友,第二年,他們的第三個學期開學以後,溫樂灃依然在約定的地方等。

  但是有一次,劉相機沒有出現。

  他在那裡等了三個星期,沒有劉相機的一點消息。

  直到一個月以後,劉相機才終於戴著口罩,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出現在他面前。

  「實在對不起,我想回來但醫生不放。你看我這體弱多病的,一個感冒就把我折騰成這樣……」

  為了失約的問題,劉相機又在他耳邊叨叨了許久,一邊說,一邊擤鼻涕、咳嗽、打噴嚏,忙得讓溫樂灃一句也沒能插上嘴。

  所以溫樂灃保持了沉默,只是一直在注意喋喋不休的劉相機。他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劉相機看起來和以前不同了?不是口罩的關係,而是的確有什麼地方不對勁。而且他說感冒……一個小小的感冒而已,就能把一個年輕男人整得三個星期都不能出現?

  分手的時候,劉相機本來就佈滿血絲的眼睛似乎變得更紅,聲音也似乎愈加嘶啞。他向溫樂灃伸出手去,當溫樂灃也想伸手時候,他卻又訥訥地收回,在衣服上用力擦了擦。

  「對不起,我本來想和你最後握個手……雖然不一定傳染到你,但是……算了……」

  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眼神閃爍得厲害,溫樂灃看著他腳邊,終於明白了什麼,長長地歎了口氣。

  「你不用這樣,我都知道了。」

  「什麼——」劉相機露出了異常震驚的表情。

  「其實那天我不是跳上去的,而是飛上去的。我試過,只有飛行才能到那個位置。但是你一點都不驚訝……因為其實你自己也能做到是不是?」

  劉相機苦笑。

  「你說想學飛,卻根本沒有學習的誠意,一般人怎麼會傻到你這個地步?當時注意到這一點我就該想到才對。我哥哥說讓我不要接近你,那時候我才真正發現到問題所在。今天看到你,總算完全確定了……」

  劉相機露在口罩外面的眼睛微微一瞇,表情似乎在淡淡笑,他腳邊的草地被路燈照得明如白晝,沒有一絲陰影。

  「不要經常離開身體,你的魂魄和身體本來的接系就很鬆,這樣對你身體損害太大了,回去吧。」

  劉相機取下口罩,呼了一口氣:「損害大?反正本來就已經千瘡百孔,回去也是受罪而已。再說了,你不也天天往外跑嗎?」

  溫樂灃搖搖頭說:「我和你的情況不同。」

  「有什麼不同!」劉相機激動地說,「反正一樣是脫體,一樣是對身體有損害,那又怎麼樣呢?反正我也沒有幾天了!」

  溫樂灃沒有和他對吵,僅僅沉默地盯著激動得全身都在散發淡淡黑氣的劉相機,直到他慢慢平靜下來。

  「回去吧,你的病不適合讓你做這些事。你那邊的身體應該還在昏迷中吧,你家人就不擔心嗎?」

  劉相機不語,半晌,道:「你知道我的病……」

  「嗯,你當時帶著身體時候我看不出來,但今天看得很清楚。」

  「能為我保密嗎?」

  溫樂灃微笑:「沒問題,只要你回去。」

  ***

  「之後那小子就病死了?」溫樂源猜測。

  「不是……」

  電突然停了,有些住客的房間裡傳來女人的尖叫聲,但兄弟二人沒有動,一坐一臥,如塑像一般。窗外梧桐的枝幹被風吹得嘩啦啦地甩動,葉子與葉子之間碰得沙沙響。

  「不是……他不是病死的……其實他那時候還是度過了危險期,但是後來……」

  ***

  劉相機的確死了,但不是病死,而是自殺。

  不過溫樂灃並沒有看見劉相機是怎麼死的,他只知道那天學校裡來了很多員警,用蓋著白布的擔架抬走了一具學生屍體。

  他不明白,那個瘦小的男生是那麼想活下去,那麼困難才擺脫病魔,幾乎是拼了命才回到學校,為什麼一個星期後會忽然自殺?他真的是自殺嗎?為什麼?有什麼事會比他的病更讓他恐懼?

  在劉相機頭七的晚上,他在他們經常約見的地方做了一個招魂陣,他想當面問問劉相機本人,他為什麼要死?好不容易搶回來的生命,為何就能如此輕易放棄?

  他在招魂陣中待了整整一個晚上,招待了不計其數的遊魂野鬼,卻沒有見到劉相機。

  ***

  「沒見到他啊……他不是說過你是他唯一的朋友?他當時應該會回到那個地方才對。」溫樂源也有幾分奇怪地說。

  「我是他唯一的朋友……」溫樂灃把已經被體溫焐熱的毛巾從額頭上取下來,說,「但我肯定不是他最後想見的人,如果不是特別強烈的牽繫的話,他不會無視我的招魂陣。所以我想他八成不是自願去死的,那時候,他應該是在害死他的人身邊才對。」

  雖然溫樂灃希望自己的猜測錯了,但後來發生的事卻更加印證了他的想法。

  「從那時候起我才真正明白,原來世界上有那麼多事都是很無奈的,不管是劉相機也好,其他人也好。

  「我們做的事情甚至從一開始就沒有第二個選擇。所以我很慶幸離開了家,至少我學會了怎麼去體諒別人,設身處地地為他人著想,而不是一味地無理取鬧。」

  「咦?你也知道你那時候挺無理取鬧的啊?」

  溫樂灃猛踹。溫樂源嚎叫。

  「可是你說了半天……」納悶的溫樂源終於找到了重點,「你到底是沒說到梁永利的事嘛,那個叫什麼相機的傢伙,和梁永利有什麼關係?難道就是他殺了那個相機?還有那個燈,你根本沒提到嘛!」

  溫樂灃張了張嘴,又閉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這畢竟是『諾』,我能說的只有這麼多,你也知道,就算全天下人能違反『諾』,咱們家的人也不行,是不是?」

  溫樂源嗤之以鼻:「我最煩就是這種了!明明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能說,就我們家人不行!憑什麼!」

  溫樂灃笑笑:「就憑我們家還願意信守『諾』,就憑我們家人從來沒有一個人會因為違反『諾』被天打雷劈。」

  溫樂源看看屋頂,好像那裡馬上就會劈雷似的,然後摸摸脖子,沒有再說話。

  「最後,還有一件事……」

  「嗯?」

  「那傢伙其實不叫劉相機,他叫劉『想繼』。」

  想活下去,即使被病痛折磨也想活下去,所以他必定不是自殺。

  劉「想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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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頭 之四  上


  巨大的鼻子不斷地在窗口上撞,撞得砰砰的,每撞一下,他的身體就會猛抖一次。

  窗戶還能支撐多久?

  燈還能支撐多久?

  ——放我進去!

  ——你欠我的!你欠我的!你欠我的!

  ——放我進去!

  他抱住頭蹲在角落裡,臉色蠟黃,雙目無神地自語:「我沒欠你……我什麼也不知道……我真的什麼也不知道……放過我……九年了……放過我吧!」

  ***

  公寓中外來異物的搗亂已經到了白熱化的程度,連陰老太太的房間裡,也出現了用蒼蠅拍四處拍打的聲音。但即使是這樣,那個見錢眼開的老太太還是死守著她的鈔票,任其他住客們——包括溫家兄弟——磨破嘴皮,也不願意把106的住客趕走。

  溫樂源七竅生煙,可打也打不過,就算打得過,也不能把她怎麼樣,整日鬱悶得要死。

  其實他很想帶著溫樂灃到梁永利的房間去看一看,說不定能多發現點什麼,但溫樂灃死也不去,勸得多了就裝出一副柔弱得快死的樣子倒地不起,把溫樂源氣得直跳腳。

  輾轉到最後,溫樂源還是非常在意梁永利房間裡那個奇怪的燈。

  普通人看不見,溫樂源卻看見了,這種情況只說明了一種可能。但最讓他不得不在意的地方還不是這個,而是那盞燈為何會引起他的注意?為什麼他連燈本身的異樣都沒有看出來,卻還是忍不住想問它?

  他很少對什麼事好奇,平時最煩的就是探聽他人隱私,溫樂灃喜歡管人閒事——從大學畢業後這種情況就越來越嚴重,但他可怕麻煩得很,只要與自己和家人無關,一律都會被他的五感遮罩。

  可是這盞燈讓他不得不在意,甚至萌生出了想偷偷摸到106室把它弄回來的想法,他對這樣的自己深惡痛絕。話說回來,即使他深惡痛絕也好,捶胸頓足也罷,對於那盞燈不太正常的在意情緒,還是讓他做出了自己最鄙視的事。

  看著溫樂源喜孜孜地抱著一盞藝術吊燈回來,溫樂灃手裡正準備拿去洗的毛巾緩緩落地……

  溫樂源可不是會買這種燈的人,要他買這種中看不中用的東西,還不如遣他去買一袋水泥來得輕鬆。是哪裡來的,還用問嗎?

  「你……你你你……」溫樂灃指著兄長,抖得連話都說不清楚了,「你居然偷……偷……如果讓姨婆知道,你信不信你死定了!」

  「哦,你會讓她知道嗎?」

  兄弟就是兄弟,總不能在這種事上出賣他吧!

  「那不就行了?反正只要讓你看完,我就馬上送回去,沒人會知道的。」

  溫樂源一邊說著,一邊把手裡的吊燈往前遞。沒想溫樂灃一看它接近,自己就唰的白了臉,非常狼狽地拚命後退,一不小心絆在什麼東西上,摔了個四腳朝天,反而把溫樂源嚇了一跳。

  「這是怎麼了?這是怎麼了?」他抱著燈想扶起溫樂灃,溫樂灃卻更加驚惶失措,甚至連最難看的四肢著地姿勢也使了出來,硬是快速地爬到了牆角。

  「不要過來!你快點把它還回去!別讓它接近我!」

  「我只是想讓你看一眼而已……」

  「夠了!我看了很多眼了!把它還回去!」

  即使是溫樂灃還受到所有人的關愛而很驕縱的時期,他也從來沒有對溫樂源用這麼無禮的語氣說過話。溫樂源當然很生氣,不過比生氣更多的還是驚訝,自從溫樂灃成年之後,他已經許久沒有見到他這麼驚恐的模樣了,這盞燈裡究竟有什麼秘密,竟能把他嚇到這種地步?

  溫樂源抱著燈,它的重量和普通的燈一樣,摸上去也沒有特殊的感覺,他的鼻子更沒聞到什麼奇怪的味道。那麼,溫樂灃到底在恐懼什麼?梁永利又為什麼看不見它?

  為了不嚇到弟弟,他只好抱著燈到樓頂上去研究。

  雖然最近天氣回暖,但今天是陰天,暖暖的太陽躲得無影無蹤,溫樂源一上了樓頂,小風兒就吹得他狠狠打了幾個噴嚏。真冷……溫樂源大怒!

  他找了個背風處坐下,把那燈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還沒看出什麼端倪,摸著玻璃燈罩的手已經凍得僵硬了。沒辦法,他放下燈,一邊在心裡痛罵溫樂灃臭小子,一邊把燈放到地上,想把手揣在懷裡取暖。

  奇怪的是,他的手剛一離開燈,冰冷僵硬的手就立刻恢復了活力,剛才還凍得疼痛難忍的手指也恢復了正常感覺。

  溫樂源瞪著眼睛看自己的手指,然後又將一隻手指觸在燈上,果然,指尖感覺到了從燈體中傳來的冰冷寒意,當然,不是玻璃本身該有的過低溫度。不過這種寒意並不明顯,如果不是有意去感應的話,即使是他也會忽略掉。

  這盞燈的確有古怪。

  他敲了敲玻璃罩,和普通的燈罩沒太大區別;他又用力晃了晃燈體,只有琉璃珠鏈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想用超能力探進去,卻怕用勁太大導致燈體或者玻璃碎裂——不管梁永利是不是真的看不見這玩意,他也不想因為這種二手貨被扣個小偷的罪名。

  煩惱……真煩惱啊!要是樂灃願意幫忙就好了,他靈魂脫體的技術比他哥熟練多了,也不會因為脫出一次就讓肌肉酸痛好幾天……要是他願意幫忙多好啊……

  溫樂源高大的身軀用難看的姿勢叉腿坐在地上,一手按燈,仰頭看天,唉聲歎氣地做著不可能的夢。

  ***

  溫樂灃坐在地板上,兩隻手指不斷在地板上打著雜亂的節拍。一會兒,他站起來,心神不寧地在房間裡兜兜轉轉,不時歎一口氣。

  ***

  不知何時,陰雲竟逐漸泛出了烏黑的顏色,低低地壓向建築物,等溫樂源從唉聲歎氣中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雨滴劈里啪啦地砸下來的時候了。

  溫樂源咒罵一聲,抱著燈爬起來就想跑,剛站起來,卻突然發現原來雖然雨很大,卻沒有一滴落在自己身上——因為有一把傘罩上了他的頭頂,執傘的人不知已經站在那裡多久了。

  「樂灃?」

  溫樂灃歎氣,伸出沒有拿傘的那隻手,在燈上輕輕地撫摸。

  「你不是很怕它嗎?」

  溫樂灃垂下眼睛,搖搖頭。

  「你不是害怕它?」

  繼續搖頭。

  「那你剛才那是什麼意思?」

  仍是搖頭。

  溫樂源急了:「你光搖頭我怎麼猜得出來!」

  溫樂灃猶豫了一下,說:「你跟我來。」

  溫樂源一頭霧水,只得在溫樂灃的指示下將燈在天台上藏好,跟在他身後走下樓梯。

  站在一樓的最後一層台階上,滿眼都是兵荒馬亂的景象。所有的房間都被打開,有人乒林邦啷地往外扔東西,扔完了這房扔那房,一邊翻還一邊叨叨:「哪兒去了!哪兒去了!哪兒去了……」

  可憐白天還留在房間裡的住戶們,都站在自己門口傻傻地看,不知是被嚇呆了,還是把那個翻東西的傢伙當成了危險的瘋子。

  溫樂源指了指那個在各房間竄來竄去的身影,啞口無言地看著溫樂灃。

  溫樂灃微微點了一下頭,說:「我就知道會這樣,所以才讓你把它還回去……想不到你寧可在上面獨自研究……」

  「原來你那樣不是害怕啊?」又是摔跟頭又是連滾帶爬,原來都是假的?

  「不,我的確是害怕了。你不清楚情況,所以才敢大大咧咧地把這東西偷回來,如果你知道的話,可能也會像我那樣……」

  「喂!不要把我說得和你一樣……」

  「你看。」

  在各個房間竄來竄去的梁永利,身後的影子在窗外光線的扭動下忽長忽短。

  「他的影子有什麼不對嗎?」

  溫樂灃歎氣——今天他已經歎了無數次氣了:「今天他該有影子嗎?」

  溫樂源忽地一個激靈,心中泛起了輕微的寒意。外面的雨下得越來越大了,在烏黑陰雲的壓迫下,這個沒有廊燈照耀的走廊裡,暗得連人臉都看不太清了,他怎麼還會有影子?

  溫樂源仔細去看,終於發現他的影子本身就有點怪異。

  普通人的影子都有較為固定的形狀,即使被光線的方位影響而忽長忽短,也絕不會變成與那個人的身材相差過大的形狀——你可以想像某個人的影子,忽然變得像蛇或是大象一樣嗎?手影的舞蹈除外。

  梁永利的影子倒沒有變得跟大象一樣,卻比像一頭大象更糟。

  他的影子根本沒有邊緣,不過不像燈光不夠強時的那種模糊狀態,而是像有什麼東西在他的影子裡蠢蠢欲動,將那片陰影扯得一會兒向這邊凸出一塊,一會兒又向那邊凸出一塊,沒有固定的邊緣形狀,再定睛去看,還可以發現那本應是二維平面的「影子」中間竟有東西在蠕動,像即將沸騰一樣。

  「那是什麼東西?」

  溫樂灃不答。

  「喂,是你要我來看的吧,又在這兒故弄什麼玄虛!」

  「……我告訴過你……」溫樂灃低聲說,「讓你快點把燈還給他,你就是不聽。」

  溫樂源大怒:「說什麼呢!你那叫『告訴』?分明就是在嚇我吧!你以為我會為這個放棄?見鬼了!」

  溫樂灃知道,溫樂源之所以這麼鍥而不捨,其實不是為了梁永利,也不是為了爭一口氣,而純粹是因為自己……他在此時上的沉默,使溫樂源異常焦灼,不夠瞭解情況的他,的確很難就此視而不見——換作溫樂灃肯定也是一樣的。

  「但是我以為你會明白……」

  「我又不是老太太那種多心眼兒!你不跟我說清楚我哪知道!」

  溫樂源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壓低聲音,吼出的這幾嗓子,很快就把其他人的注意力給吸引了過來——包括梁永利。

  「溫樂灃!」他急急地奔過來,滿臉是汗,以及隱藏不住的驚慌,「你有沒有看見!你有沒有看見!它不見了!」

  溫樂源一把抓住他即將碰到溫樂灃的手。他身邊有太多不好的東西,沒碰到就已經把溫樂灃害成那樣,誰知道碰了以後會怎麼樣?

  梁永利一愣,好像現在才發現溫樂源的存在似的,狠狠地就想把他甩開:「幹什麼!放開我!我有重要的話和他說!」

  溫樂源不為所動:「有話就好好說,不要動手動腳的。」

  梁永利神經質地顫抖著看向溫樂灃,發現他只是沉默地看著自己,連句阻擋的話也沒對溫樂源說,便也不再大吼,只是用力掙開他。

  見溫樂源鬆手,溫樂灃才開了口:「是那個不見了吧?」

  「是,今天早上還在,中午回來想拿個東西,就發現不見了。」

  到底是什麼東西不見了?即使梁永利和溫樂灃語焉不詳,溫樂源心裡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還能有什麼?不就是他偷走的那個嗎?不過……他不是說看不見嗎?

  他整了整表情,做出一副好奇的模樣問:「什麼?你到底丟了什麼?」

  他畢竟不是陰老太太那種說變就變的嘴臉,如此僵硬的轉圜不僅他想抽自己,連梁永利的表情都有點抽搐,溫樂灃更是向他射來了警告的眼神。

  見這三個人波濤暗洶,那些被從房間趕出來的住客趁機一哄而散,把自己的東西都搜羅搜羅扔回房裡,然後轉手鎖門不出。

  警告是警告,溫樂灃卻沒說什麼,轉頭又問道:「你丟了東西,翻別人家幹什麼?」

  「我……」梁永利有點窘迫,「我覺得它還在公寓裡,應該離我不遠,所以一定要找到才行。」

  溫家兄弟無語,那種行為無異於搶劫啊……要不是公寓裡的「非人類」之流都知道他不好惹,恐怕現在他已經被捆起來扔警局裡了。

  「找不到那個也沒關係。」溫樂灃終於又開口了,「我告訴過你吧,如果它離開了,就說明你們的緣分到頭了,以後你只能靠你自己。」

  梁永利露出了異常震驚的表情,「緣分到頭……不可能!那絕不可能!我們定下的是十年契約!現在還有一年才到時間,它怎麼可能主動離開!」

  「那……你可以問問你自己,」溫樂灃扶著欄杆彎下身體,看著他的眼睛說,「問問你自己,你幹了什麼。」

  「我幹了什麼?我幹了什麼?」梁永利慌亂地自語,「我幹了什麼嗎……我最近什麼也沒幹……」

  「不,是你以前。」溫樂灃說。

  「以前?以前?」梁永利的表情更加茫然無措,傻傻地不斷重複這兩個字。

  溫樂灃知道他不可能明白了,歎息一聲,回身上樓。

  依然一頭霧水的溫樂源跟在他身後。

  「以前……以前我到底幹過什麼呀!溫樂灃你老說話說一半什麼意思!」站在樓梯口,梁永利吼。

  「他以前幹過什麼?」溫樂源好奇地問。

  「他自己也不知道吧。」溫樂灃頭也不回地說。

  「啊?他記性這麼差嗎?」

  「不是記性差……」溫樂灃的腳步停了一下,握著扶欄的手愈加用力,「而是,他從來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啥?」

天使長(十級)

─═☆Arch_聖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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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頭 之四  下

  ***

  經過那番話,燈暫時是不能還給梁永利了,雖然溫樂灃對把它拿回房間還是有點心理障礙,卻也不能在這種寒雨天氣把溫樂源趕到樓頂去,只好各退一步,允許溫樂源把它拿回來……坐在房門口研究。

  溫樂灃把那個吊燈翻來覆去地探究了半天,也搞不清它到底神秘在什麼地方,不由也心煩起來。

  「樂灃……樂灃?樂灃!」他叫。

  「什麼事?」溫樂灃叼著牙刷從浴室裡伸出頭問。

  「你說過你對人有『諾』,不是梁永利那傢伙吧?」

  「不是,怎麼了?」

  「那這玩意……」他背對著門內,將燈高舉過頂,「是哪來的?總不可能是他從古董店買的吧?」

  溫樂灃沒有說話。溫樂源回頭一看,才發現他又鑽浴室裡刷牙去了。

  「溫、樂、灃!」溫樂源快氣昏過去了,「你居然敢無視你大哥的問話!」

  浴室裡傳來漱口的聲音,一會兒,溫樂灃一邊擦嘴一邊從裡面走了出來。

  「不管你用什麼方法,我是不會說出它的秘密的。只要是和梁永利有關的,必定與我的『諾』有關,可惜,我的『諾』不是和他成立的。」

  溫樂源扭曲了一下臉上的肌肉,做出一個凶神惡煞的表情,卻忽然又笑了。從表面上聽來,溫樂灃似乎什麼也沒有說,但在與他一起生活了這麼久的兄長耳中就不一樣了。

  他至少透露了三點資訊:一、問題不在梁永利本人身上,而是他被人害了;二、害梁永利的人與溫樂灃曾有過的「諾」有關,也許就是同一個人;三、溫樂灃是故意透露出這些消息的,說明他本人也並非真想遵守這個「諾」,也許當初就是被迫的,也許是後來發現了什麼問題,所以現在非常後悔,卻不能違背「諾」,只能以隱蔽的方式解脫。

  綜合一切線索和猜測,溫樂源已經更加確定關鍵的秘密就藏在這盞燈裡。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怎樣才能在不破壞它結構——包括「咒」的情況下,將它完美地弄開?溫樂源對此非常煩惱。

  公寓的大門匡噹一聲巨響,一樓傳來女人毫不矜持的尖笑聲,間或還有男人低沉的聲音,似乎在勸她小聲點,不過成效並不顯著。

  女人一路飛奔上樓,老舊的木梯上只有輕微的點地聲,男人上樓的聲音就重多了,而且較為緩慢。

  「馮小姐馮小姐馮小姐!我給你帶禮物來了!咦?馮小姐?怎麼今天不在?」

  「你忘了?她被佔了地盤,所以到別的人家去暫住……」

  「哦!想起來了!希望她別在那兒嚇死一兩個哦——」

  「……」

  那個嘈雜又不懂事的女人——女妖精歡快地跑上二樓,發現溫樂源正盤腿坐在202門口,懷裡抱著一盞很漂亮的燈,眼睛怒視她。

  女妖精腳步慢了下來,顯得有些心虛:「你這麼看著我幹什麼?啊……我知道了!你別生氣!這次我只給鬼帶了東西,但是下次我一定會記得給人也帶一點的!你想要什麼?對了,我告訴你哦,我今天發芽了!」

  她在自己全身上下摸了個遍,最後從腰帶裡捏出了一個一指長的小嫩芽,「你看你看!好難得!而且是一大——片哦!不是只有這麼一小個哦!我這麼大年紀居然還可以發芽呢!」

  她當然不是在說她這個身體發芽,而是她的本體。那棵老槐樹只是她的寄居之所,而她身為妖精的本體——也許是花和草、也許是樹、甚至也許是空氣或水——則藏在人類看不到的地方。現在她說的,就是那個藏在看不到的地方的那個「本體」。

  不過溫樂源對她的本體到底是開花還是結果,還是直接又生出個娃娃不感興趣,他在意的是……這個該死的妖精居然敢打斷他本來就不太清晰的思路!

  「老來俏……你個老不死的老妖精!」他咬牙切齒地罵。

  女妖精的臉唰的就變了,大怒吼道:「你說我什麼!乳臭未乾的臭小子!居然敢罵我老妖精!你長得有我年輕嗎?你有我漂亮嗎?你在人類裡已經是中年老男人!我在妖精裡可是剛剛成年!你懂不懂這裡面的差別——呀!老公你不要拽我啦!」

  不知何時上來的王先生一隻手提著大塑膠袋,另一隻手拎起沒什麼重量的女妖精就往他們房間裡拖,順勢丟給溫樂源一個抱歉的眼神。

  「你多大年紀了,跟人家小孩計較什麼,一點都不莊重。」

  「我才不是跟他計較!」女妖精拚命掙扎,腳卻始終落不了地,「討厭討厭討厭!我最討厭別人說我老了!」

  王先生的聲音仍然波瀾不驚:「噢……那你希望別人說我們是老夫少妻?」

  「討厭!老公你才不老!呵呵呵呵呵……」

  「當然,哈哈哈哈……」

  溫樂源:「……」這兩個老不修……

  當溫樂源在心中百轉千回地痛罵了那個沒神經的女妖精一千八百回之後,低頭看向手裡的燈,卻發現它竟出現了奇異的變化。

  原本它的外表和平常的燈沒什麼區別,但現在,最外層的玻璃殼外出現了淡淡的白色光暈,籠罩著整個燈體,若是不知情者看來,恐怕還以為它是被通了電的。

  溫樂源納悶,心想剛才我碰了什麼機關嗎?明明之前哪兒都按過了,沒一點反應的,不應該呀……他把燈稍稍傾斜了一下,一個嫩綠色的小樹芽滑落到了地上。

  撿起它,溫樂源恍然,哈哈大笑起來。

  要在平常來說,女妖精那種無聊的打擾很正常也很平常,被打擾的人也只能說一句「真倒楣,該死的女妖精!」就作罷而已,但是今天,她的確在無意中幫了個大忙。

  妖精是純潔無瑕的,她的本體更不必說。最純潔的東西是最骯髒的東西的敵人,這盞奇怪的燈內部應該有骯髒的東西,所以才會在接觸到樹芽後做出激烈的反應——也即是那圈光暈。

  這圈光暈是保護者,也是溫樂源打開缺口的關鍵,能有這樣的意外收穫,不高興才是傻子。溫樂源撿起樹芽,在燈具的玻璃面上小心地畫圈。樹芽每劃過一個地方,那個地方的光圈就亮幾分,重複劃過時,就有激烈的光暈透出來,像白熾燈一樣耀眼。

  ***

  雨水落在窗外搭的雨蓬上,又像有人在倒水一樣嘩啦啦地流洩下來,雨簾的遮蓋已經連對面的建築都快看不見了。

  梁永利一個人待在房間裡,沒有開燈——不,其實他開了,房裡所有的大燈小燈,甚至聯手電燈、手機燈、電腦螢幕都亮著,但房間裡仍然黑暗異常。

  他看不清身邊的東西、看不清自己,所有的東西似乎都籠罩在灰色的影子裡。他腳下拉著一個長長的、變形的影子,連他自己也能看得到,影子裡有什麼東西在窸窸窣窣地蠕動,從這裡凸出來,又從那裡凹下去。

  他蒙著臉,閉上眼睛,心裡絕望地念叨著——燈呢……燈呢……燈去哪兒了?真的是緣分盡了嗎……不可能……時間還沒有到……不可能……

  ***

  樹芽接觸過的地方都透出了強烈的光線,只其中一個蓮花瓣的下方,有一個指肚般大的圓圓灰點,不管怎麼用樹芽去擦,那兒也亮不起來。

  溫樂源將手指探了進去,在那個灰點上一按,指尖竟從那裡毫無阻礙地穿了過去,燈身刺目的亮光啪的就滅了。

  公寓裡有瞬間的寂靜,包括雨聲、鳥叫聲、蟲鳴聲……寂靜,寂靜,好像這世界所有活著的東西都死了。

  那種寂靜只是幾秒鐘,接著就是不知何物的吼叫,震得人連腦子也在抖動。

  那彷彿是一個信號,有無數難以形容其顏色與形狀的物體,隨著這聲信號從各個房間鑽了出來,發出各種雜亂的聲音向一樓飛奔而去。有幾個房間有短促的驚叫,但很快就被蓋住。

  接著,便從一樓傳來了一聲巨大的……彷彿不是人類的痛苦嘶吼聲。

  溫樂源驚得幾乎把燈摔到地上。

  溫樂灃大步跑出來,扶著門框叫:「怎麼回事?哥!你有沒有看見剛才那些東西都跑了!還有這個叫聲!難道是梁……」

  一低頭,他的視線落在溫樂源手裡沒了光彩,顯得比之前更灰暗幾分的燈上,臉色都變了。

  「你……你把它破了!」不是疑問句,而是肯定句。

  溫樂源莫名其妙地抬頭看他:「我拿它不就是用來破的嗎?」

  溫樂灃腿一軟,差點倒下去。

  「我……你……」他閉了閉眼,好不容易才穩定下情緒,「人都快被你害死了……把東西放下!走!我們去救人!」

  「咦?救誰?」

  他從溫樂源的肩頭一躍而過:「燈的主人!」

  「你不是很討厭梁永利嗎?」

  「不是他!」

  溫樂源更是大惑不解:「不是他?那是……喂!臭小子你今天身手俐落得很嘛!又不帶身體是不是!」

  「你到底去不去!」說這句話的時候,溫樂灃早已躍下了一樓。

  「你也得給我點喘氣兒的時間哪!」溫樂源快氣死了,「真不知道我上輩子欠了你多少錢……」

  ***

  梁永利的房間已經被濛濛黑氣所籠罩,好像某種柔軟物體的觸手,從房間裡伸出來向四面爬開,逐漸增擴自己的範圍。

  溫樂灃暗道一聲糟,他現在才來已經太晚了,「那些東西」八成連梁永利也吞掉了……怎麼辦……

  又有一聲慘叫,穿破黑色氣團鑽了出來,是梁永利的聲音,他還沒有死!

  溫樂灃精神一振,抬腳就往裡沖。

  就在他即將接觸到那些黑氣的觸爪時,諸多分散的黑氣忽然內收,互相扭曲、糾結,凝成一個巨大的錐形物體,向他迎面砸去。

  溫樂灃大驚中擰身轉體,卻趕不上那黑氣拳頭的速度,被一拳砸中背部,又順著拳力狠狠撞上牆壁,又彈向另一面牆,最後摔到地上,又滾出老遠,撞在某樣東西上,終於停了下來。

  幾乎被摔個半死的溫樂灃暈頭轉向,朦朧中看到溫樂源獰笑著彎下身……一把揪住他的領子把他拽起來。

  「小子,嘗到冒失的滋味了吧?誰讓你不等我!」

  好像不是在做夢……

  溫樂源不耐煩地又晃了他幾下:「讓人打傻了嗎?怎麼不吭氣兒?」

  「我……在想……」溫樂灃抬起一隻胳膊,用大拇指指指身後,「你有它厲害沒?」

  觸手爬出了房間,像爬山虎一樣爬滿了106門口的那整面牆壁,又向其他方向擴展。

  溫樂源看了一眼:「嗯,也許是個平手。」

  「吹吧你……」溫樂灃無力地訕笑,「那可是積聚了整整九年的怨氣,就算你修煉到姨婆那樣,能不能對付還是問題呢……」

  「你嘲笑我!」溫樂源氣急敗壞地狠命晃他。

  「我沒有……」溫樂灃嘴邊露出一絲得逞的笑意,「只是我們的力量,還不是九年怨氣的對手……」

  「恨」是這世界上最強的力量,當它被什麼東西壓制住時,它不是像愛情一樣緩緩熄滅,而是呈幾何數增加,就像荊棘裡的火種,看不見,卻在慢慢積攢著巨大的殺傷力,最終,在你能看到它產生的火苗之前,荊棘已經被燒成了灰燼。

  對於梁永利這個人,溫樂灃和溫樂源既不愛也不恨,也許溫樂灃很討厭他,但「討厭」這種情緒,還是遠遠比不上仇恨的。所以不要說九年,就算只積攢三四年的時間,溫樂灃和溫樂源都要在是不是必須對付對方這件事上還要多推敲幾次,更何況現在這麼長時間……

  「你為什麼老給我找這種事……」溫樂源頭痛地說。

  「因為你是我哥。」

  兄弟等於哥哥一輩子給弟弟收拾爛攤子……溫樂源絕望了。

  他放下溫樂灃,看著那堆不明所以的物體,道:「這玩意,和你有關對吧?」

  溫樂灃猶豫一下,答:「……是。」

  「你去姨婆那兒,把用得著的符咒給我拿來。」

  溫樂灃一頭撞入陰老太太的房間,正美滋滋看電視的老太太嚇了一跳:「幹啥哈!幹啥哈!搶劫也得有預告麼!」

  溫樂灃沒時間和她扯,鑽進裡屋就開始翻翻找找。所幸他對這裡夠熟悉,沒過幾秒就找到了想要的東西,又冒冒失失地一頭衝了出去。

  「有幾張珍貴!要錢的哈!」陰老太太在他身後吼。

  溫樂灃衝回原地,發現溫樂源還站在剛才的位置上,連動都沒動過。而那團黑色的不明物體,已經吞噬了兩個房間門和兩扇窗戶,只要再前進幾米,就可以強佔一樓的一半地盤了。「哥!你怎麼不動!」溫樂灃怒吼。

  溫樂源懶懶地看了他一眼:「啊……該我動嗎?」

  溫樂灃想一腳踹死他!「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們遇到了什麼!它占的地方就是鬼流出來的方位!萬一引出不正常時間出現的鬼流怎麼辦!」

  「不明白,不知道。」

  溫樂灃真的想弄死他了……

  「我幹活,總要干個明白活,」裝作沒看到弟弟七竅生煙的樣子,溫樂源還是那麼懶懶地說,「你既然不能說,那就算了,不如這一仗你來打?」

  「說來說去你還是要讓我違『諾』!」溫樂灃將一把符咒全拍到了他的臉上,大叫,「我不是說過了永不違諾!你究竟想逼我到什麼地步!」他一隻手指指向那團黑色的不明物體,「是不是要我變成那樣你才心滿意足!」

  出乎意料地,溫樂源啪地打了個響指,蹲下身體開始撿拾符咒:「我明白了。你退後,這玩意我來對付。」

  溫樂灃牙齒咬得格格響:「你……你明白什麼?」

  「不多,」溫樂源輕鬆地說,「不過至少知道了……這些東西到底是什麼!」

  撿完之後,地上還剩下了一個符咒。溫樂源舉起右掌猛力向它拍去,「噗」的一聲,一片紙灰揚起,他翻過手掌,手心中多出了一個彷彿甲骨文一般的奇怪金符,而那張符咒則變成了一堆堆也堆不起來的灰塵粉末。

  「老太太小氣!」溫樂源憤憤地罵,「平時連硃砂也不肯用,就用藍墨水!說什麼經費不足……這不是還有金水寫的嗎?」

  那些奇怪的東西好像能聽懂他們說話,紛紛發出難聽的嘶叫,產生了地震般強烈的共鳴。最粗最長的那一根尖尖地向上聳立,微微彎曲身體,像鞭子一樣在空氣中「啪啪啪啪」狠狠甩了幾下,便在狹窄的走廊通道上向他們猛抽過來。

  溫樂源一手拉過仍在發愣的溫樂灃,轉左手將他攔在自己身後,同時右手前伸,好像要抓住那東西,卻被它狡猾地閃避過去,反而從他的手腕一直盤旋著纏到了他的肩膀,用力一拉。

  溫樂源只覺一股大力在強行拉自己,卻連反抗也不反抗——恐怕就算反抗也沒什麼用處——就被拉進了那團黑黑的東西裡。

  「哎喲!救命呀!弟弟你要為大哥報仇——」這是他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溫樂灃驀然清醒,卻只見到溫樂源消失在黑氣中的身影,厲聲大吼:「哥!」

  ***

  溫樂源當然沒那麼容易死……要能那麼容易死的話,他就不叫溫樂源了。

  黑氣中有一股腐爛的味道,直衝鼻端,令人欲嘔。

  溫樂源一手捏著鼻子躺在一團黑氣上,手肘撐著另一團黑氣,頭上還枕了一團。

  「如果不是這個味道,這裡倒也算是人間天堂……呵呵呵……」他發出幾聲意義不明的笑聲,將右手心蓋到了其中一團黑氣上,嘴裡唸唸有詞。

  他不是傻子,更不是半吊子,怎麼可能一招沒過就被吃了?所以答案很簡單——他是故意的。

  他手心的金字發出一陣金光,透過手指和掌心,看起來他的手就好像透明的一樣。金光閃了幾下,又閃幾下,滅了。溫樂源疑惑地歪歪頭,將左手中指和食指併攏放在嘴唇上,又開始念詞。

  金光再度閃起,卻比剛才弱了很多,剛才還能看得到幾乎透明的手掌,現在卻只有指縫和手掌邊緣透出隱隱的光線。

  這次的金光也沒有支持太久,勉勉強強地閃爍了一分鐘左右,又滅了。

  溫樂源「耶」了一聲,非常驚奇地看看自己的掌心,剛才從符咒上得來的金子只剩下了一半,疑為偏旁的那半邊完全被黑色繚繞,看不出來了。

  「只剩下一半,怪不得沒作用……呃……也許本來就沒作用?」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使勁擦被黑色掩蓋的半邊。

  那黑色比簽字筆的墨水更堅固,他越擦越是發狠,差點連皮都一塊兒擦下來了,黑色仍是巋然不動。

  「這到底是什麼玩意兒……」

  「救命啊——」

  溫樂源忽然停下了手裡的動作,側著耳朵傾聽那聲音的來源。

  又是一聲慘叫,這次聽清了,的確是慘叫。但聽不出到底是從什麼地方發出來的。這個黑氣的凝固體似乎是聲音傳導的絕佳媒介,當聲音傳來時會在各個部位不斷振蕩,導致那聲音就好像是從所有方位傳來的一樣,無法分辨它的方向。

  溫樂源現在唯一知道的是那並非溫樂灃的慘叫,聽起來倒比較像梁永利。

  他在黑暗中把被拖進來時就塞入腰帶裡的符咒摸了一遍,抽出其中一張,纏繞在左手食指上,對它吹了一口氣,喝道:「追!」

  那張符咒忽地像彈簧般一圈一圈螺旋飛起,化作一根細長的白線像某個方位追去。這是追蹤符,不管對方用什麼方法躲藏都能找到,不過他們平時不太用,倒不是因為貴賤,而是它的範圍實在太小了——只有十米……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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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頭 之五


  梁永利的確沒有死,不過也沒有被吞掉。

  他正坐在自己房間裡,睜大眼睛仰著臉,牙齒打架格格發抖。

  臉。一張巨大的臉。

  那張臉從門外硬擠進來,就好像一個大大的絨布玩偶,被小孩子強行塞入小小的玩具房裡一樣。它有些變形,但不妨礙梁永利認出它。

  梁永利坐的沙發墊子已經濕了,靠背也是一片粘稠,他不知道那是汗,還是已經僵硬許久的皮膚所感應到的錯誤資訊。

  既然看到了「它」,不用回頭他也知道,身後的窗子上,必定也塞擠著十幾張小一些的臉,和面前這張巨大的臉一樣,一直沉默地看著他。

  他們就這樣看著他,一直看了九年。他以為自己能逃得過的,只要再過一年——只要一年就好,他就能擺脫了!他是真的這麼認為。

  但是……燈不見了。他看不見,但是他感覺得到燈的確不在他的房間裡。

  然後這張臉又出現在他面前,冷冷的目光,堵塞他所有的逃生出口。

  他不記得自己幹過什麼,他捫心自問他從來沒有害過他!為什麼他要這麼糾纏不放?九年,三千多個日日夜夜,它就在燈的範圍之外這麼看著他,怨毒的、仇恨的、傷痛的、憤怒的情緒纏繞得像一團糾結不開的蛇體,最後化作如此冰冷的眼神,在夢裡夢外,不弄死他絕不甘休。

  身後的那十幾張臉他也都認識。他們之中有他的老師、朋友、同學、校友。他們都死了,舌頭被拔掉——生生拔掉,然後等著他們痛死,斷氣,再扯掉頭顱……

  到底有什麼樣的仇恨,才能讓那個兇手做出這麼沒人性的事?

  他們明明沒有做錯什麼,為什麼要受到這麼殘忍的折磨!

  一開始的憤怒,變成了後來的恐懼。因為等他身邊的人都死得一乾二淨之後,他才終於發現原來對方最後的目標——是自己。

  九年的奔逃,九年的藏匿,卻怎麼也無法擺脫那張巨大的臉,和那麼多雙沉默的眼睛。要不是有那盞他看不見卻一直跟在自己身邊的燈,他早在九年前就變成那十幾張臉的其中之一了!

  他做錯了什麼?

  他做錯了什麼!

  無論他怎樣質問、哀求,那張臉、那些眼睛都只是沉默地看著他,不對他說一個字。

  他睡不安寢,食不下嚥,兢兢戰戰,痛苦難安。

  他以為十年就夠了。

  卻在最後一年,前功盡棄。

  巨大的頭看了一眼窗外的頭顱,那十幾顆頭好像聽到了什麼命令,一個個地穿過透明的玻璃鑽了進來,在梁永利的身後排成兩排。

  那景象很可笑。

  他們的頭不是被割下來的,而是被扯下來的,所以都連著或長或短的頸椎,看他們整整齊齊地飛進來,又排成幾列的樣子,活像是一批待賣的人頭氣球。

  梁永利可笑不出來,他也感覺不到有什麼好笑,他只是扭過僵硬的脖子,一個個看過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那些冷冷的表情和冷冷的眼神居高臨下地壓迫著他,讓他幾乎抬不起頭。

  巨大的臉忽然震了一下,整個房子好像也跟著震了一下。梁永利只覺得一股力量將他從沙發上彈起來,「咻」的一下飄到半空中。他在半空中停留了整整兩秒,然後看到一根細細的白線從那張巨臉的瞳孔中飛出,在他還沒有想到它是好意還是惡意之前,就被纏了個結結實實,向巨臉的瞳孔中拽去。

  巨臉閉了一下眼睛,梁永利結結實實地撞上了他的眼皮,那條線鍥而不捨地猛拽,梁永利就那麼一次又一次地撞上巨臉的眼皮。那張巨臉原本便堅如磐石,如此幾番,梁永利覺得自己肯定已經死了。

  就在梁永利覺得自己真的要斷氣的時候,巨臉的表情忽然變得極度扭曲,好像在忍受著極大的痛苦,連五官都幾乎移位了,最後竟哇的一聲,從口中吐出一樣東西。

  他吐出來的東西,全身沾滿了口水一樣噁心的液體,滴溜溜地在地上滾幾圈,好不容易才站了起來,那些液體在他身上絲絲縷縷地掛下來,任由他怎麼運動,長長的絲都在他身上和地面之間做著頑固的聯繫,死也不斷。

  被吐出來的東西——溫樂源——一邊甩胳膊,一邊噁心地大叫:「見過鬼髒的!沒見過你這麼髒的!口水這麼多,想淹死我是不是!」

  巨臉依然沒有說話,沉默的眼睛盯著溫樂源左手上連的東西。曲曲彎彎的白線從食指上延伸到巨臉的嘴裡,又從巨臉的眼睛中延伸出來,纏在奄奄一息的梁永利身上。

  溫樂源發現了他的視線,咳嗽一聲,食指一轉,白線立時消失,仍然掛在巨臉上的梁永利「匡當」掉下來,可惜沒有慘叫,因為他已經被砸得不會叫了。

  「喂,你!」溫樂源踢了一腳滾到自己腳下的梁永利,指著巨臉說,「和他有什麼仇?我告訴你!你殺了他也沒什麼好處,不過是讓他早死一點半點而已,說不定明天他就撞車死了呢?你這麼幹,反而讓自己沒法兒順利投胎,得不償失啊!所以我勸你還是不要執意尋仇,我和老太太說說,說不定她免費就渡了你……咦?」

  一個人頭飄過去。

  一個人頭又飄回來。

  溫樂源張大嘴,僵硬地往人頭的來處看去……三排人頭氣球整整齊齊地向右看齊,十幾張死臉默默地看著他。

  「你……你……你……」溫樂源顫抖著指指那些人頭,「你……殺的?」

  巨臉開口了,聲音帶了些低沉和嘶啞:「要順利投胎幹什麼?反正也有這麼多人陪,投不投胎又有什麼關係?」

  「怎麼老有這麼蠢的傢伙啊……」溫樂源用唯一乾淨的手心抹了一把臉,剛才還稍有的一些不正經,彷彿全被這一下抹了去,他抬頭,冷笑,「你以為你不投胎就完了?你害的可不只是這些人,還有他們的家人!好好的家庭就被你毀了,你以為這樣的事你就沒罪?傳說中的十殿閻羅,十八層地獄聽說過沒?你去了可就不只旅遊一層兩層而已。」

  巨臉笑了一下,嘴一張,颶風從他口中噴出,溫樂源連吭都沒吭出一聲,就被吹到了房頂上,發出「匡」的巨響,又彈到地上,半天沒起身。劣質石灰抹過的屋頂發出啪啦啪啦的聲音,以撞擊的位置為中心,裂開了幾道一掌寬的大縫。

  「那又怎麼樣?」巨臉的聲音似乎是在笑著說,但實際卻不帶半點表情,巨大的臉就像面具似的。

  溫樂源只顧大口呼氣而不能說話,剛才撞的那一下實在太狠了,如果不這樣做的話,他八成會斷氣。

  梁永利其實早就醒了,但現在他一句話也不敢說,只是悄悄地挪動肢體,想在巨臉發現之前,逃到他看不到的地方去,可惜的是,他一動,巨臉的眼睛就冷冷地瞥了過來,眼神刺得他渾身都痛。

  「你現在……已經沒有燈了。」

  梁永利的身體驀然僵直。

  巨臉口一張,長長的舌頭像蛙舌一樣鑽出來,梁永利慘叫著邊爬邊跑,但怎能比得上舌頭的速度,剛剛支起上身便被舌頭纏住了雙腳。

  「你——放下!」溫樂源大叫一聲,從腰帶裡抽出三張符咒向巨臉甩去,符咒在空中化作漫天大網,向巨臉兜頭罩下,網內叮叮數聲,絲網交界處綻開了無數倒勾。

  巨臉輕輕地哼了一聲,竟用舌頭捲著梁永利扔向大網,溫樂源大驚失色,雙手在空中猛劃雙圈,大網彷彿被什麼拉住,去勢立時緩了一緩。

  但巨臉卻是故意要將梁永利送上去,舌頭一甩,竟轉著圈兒將梁永利像鉛球一般投向網中。

  溫樂源雙手劃得更快,然而收勢不比攻勢,他收網的速度,怎麼也比不上巨臉的投出速度。梁永利的脊背感覺到倒勾上冰冷的利刃,身上一寒,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完了——」

  溫樂源哀嚎之聲未斷,梁永利卻覺得自己被什麼東西狠狠一撞,他的身體便遠遠地飛了出去,撞到牆壁又滾落到地上,原本幾乎穿入他身體的利刃,只把他背上的衣服撕裂了幾道。

  雖然沒有被倒勾抓住,但梁永利也不過是個凡夫俗子,這麼凶狠的衝撞險些把他弄死,他倒在地上很久都沒動,因為他還不能確定,自己的骨頭都在不在正常的地方……

  那個撞到他的「人」,順著剛才的勢子壓在他身上,但是他感覺不到那人的重量,也感覺不到他的溫度……梁永利忽然忍不住抖了一下。

  那個「人」離開他,慢慢站了起來。

  梁永利聽到巨臉移動的聲音,好像要逃走一樣。

  「劉相機。」撞到他的人——溫樂灃——說。

  正處於恐慌狀態的梁永利驀地張開了眼睛,好像難以置信地張大嘴看著溫樂灃。明明那個沒體溫也沒有重量,怎麼會是……

  「劉相機!」溫樂源捏著收回的網吼,「這個就是你說過的那個,強迫你收他作徒弟的傢伙!」

  巨臉——劉相機的臉似乎有些退縮,卻還是轉頭看著溫樂灃。

  「我以為九年的時間能讓你想得更清楚點,沒想到你還是和那時候一樣。」溫樂灃沒理溫樂源,繼續說。

  劉相機沒有回應,只是將眼睛從溫樂灃身上挪開,又落回縮成一團的梁永利身上。

  溫樂灃動了一下,用自己的身體擋住梁永利:「你殺了他又有什麼用?他根本就不記得自己做錯了什麼,就算你提醒他他也未必想得起來,你又何必這個樣子拖延著就是不回去?」

  劉相機笑了,不過他不只是笑而已,他的嘴越裂越大,突地舌頭暴長,在眼睛無法捕捉的速度下又急速收回,等溫家兄弟反應過來的時候,梁永利的下半身,已經被咬在劉相機的上下牙齒之間。

  溫樂灃臉色霎時變得青灰,大吼一聲「你放下」就撲了上去。劉相機還是那樣裂開大口笑著,上下牙卻一用力,梁永利慘叫一聲,溫樂灃前撲的動作頓時停止。

  「因為他未必想得起來,我就能這麼白死了?」劉相機咬著梁永利,卻絲毫不影響他開口說話和唧唧的怪笑聲。

  「不……不是我殺你的!」梁永利嘶聲辯解,「不是我殺你的!真的不是我!他們欺負你,排擠你,可我沒有!我什麼也沒做!我們是朋友!我們一直是朋友呀!啊——」

  有血溪從劉相機的牙縫裡流出,梁永利的慘叫愈加淒厲,連溫樂源和溫樂灃也忍不住閉了一下眼睛。

  「冷靜一下……你冷靜一下,劉相機,你聽我說……」溫樂灃小心地挑揀著不易刺激到他的詞,說,「我們知道你痛苦,你那時候自殺也是實在被逼得沒辦法……但是梁永利真的不能算害到你的人,把流言傳出去的人,不是已經被你殺了嗎?梁永利終究也只不過說了一句話……」

  「是啊,一句話就把我害死了。」

  劉相機碩大的眼珠,帶著根根血絲,翻下看著嘴裡的梁永利,梁永利只是慘叫,眼睛甚至不敢與他相對。

  劉相機輕輕地嘿了一聲:「不過……你真的忘了?不會吧?流言傳開的時候,你就該想起來了才對吧?」

  溫樂源拖著那張大網,一瘸一拐地走到溫樂灃身邊,悄悄道:「喂,那傢伙到底說了什麼?就一句話吧,居然讓個死人追了九年……」

  溫樂灃揉揉太陽穴,輕輕地呼了一聲:「九年……是啊,其實,也不過是一句話而已。」

  劉想繼得了愛滋病!

  這個消息,好像燎原的星火一樣,在學校裡迅速地傳開了。

  劉想繼是愛滋病患!

  誰和他接觸誰就得病!

  他來上學就是想讓別人得病的!

  誰知道他在這兒傳染了多少人!

  愛滋病是怎麼得的?還不是生活不檢點!

  他肯定是變態!同性戀!要不就是吸毒!嫖妓!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要不是被捅出來,他還得害多少人啊!

  不是東西!

  流氓!

  殺人犯!

  劉想繼變成了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病原體,不管他走到哪裡,哪裡的人都會嘩地散開,凡是他坐過的座位沒人敢再坐,凡是他碰過的東西沒人敢再動,以他為中心點的十米之內不會有人接近,連上課也一樣。

  學校的校長很恐慌,一遍一遍地給他打電話。

  你不要再來啦,你看你到哪兒哪兒都沒人去了嘛……何必呢?我們也不是說你不檢點,不過學校的規定說了,傳染病要退學的……你是什麼時候感染的?不會是來校之前吧……到我們辦公室的時候……啊,不不不!我們不是那個意思……不過再這麼下去學校就該亂套了……我們知道我們知道,你功課很好,很努力,可是不能影響別人呀……

  沒有人關心他生活是不是真的不檢點,沒有人關心他有多麼努力,沒人關心他經過了多少次生死關頭的掙扎,才得到現今的一切。

  「我知道我的病有可能傳染給別人……所以我連夏天都穿長袖衣服,戴帽子,就算被人當成怪人也要戴口罩……因為我真的很努力,我功課很好,第一學期就拿了獎學金……得愛滋病只是意外,為什麼要剝奪我上大學的權利?」

  梁永利嘴裡也吐出了血來,他指著那些人頭氣球流著淚喊:「可是我……我沒有疏遠你呀!我對你還是像以前一樣啊!我沒有像他們一樣打你,把你趕出校外呀!」

  「是啊。」劉相機輕輕地冷笑了一聲,「可是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本來不該有任何人知道……除了你之外……」

  梁永利的身體好像被高壓電通過似的,狠狠地顫抖了一下。

  ***

  「喂,你幹嘛每次跟那傢伙說完話,就使勁用酒精擦?哎哎!別連我也擦呀!」

  「……」

  「每次問你都給我裝啞巴,我們是好哥們兒不?」

  「不是,你聽我說……」

  「嗨!跟我還玩深沉,你這人太沒意思。」

  「欸,別生氣,我只是……唉呀……你不明白。」

  「所以才要問你啊。」

  「……我問你,我們是好哥們兒不是?」

  「那是!怎麼?」

  「那我給你說……你別告訴別人……」

  ***

  劉相機淡淡地說:「我在你父親所在的醫院裡查出得了愛滋病,你也沒有避我如蛇蠍,這一點我很感激你。但是你還記不記得,我跪在你們家人面前,求你們不要說出去,因為我還想繼續上大學?」

  梁永利嘶叫:「我只……只給他一個人說過——」他的眼睛瞟向其中一個人頭氣球,那個人頭閉上了眼睛。

  「你,違背了承諾。」

  承諾只是一句話,也不只是一句話。

  承諾是救人的利器,也是殺人的凶器。

  劉相機說,我的病,不要告訴別人。溫樂灃答應了,他閉上嘴,九年也沒有告訴任何人。

  劉想繼說,求求你,不要把我的病告訴別人,我很努力,我還想繼續上學。梁永利答應了,卻告訴了他「最好的朋友」,然後害死了他。

  也許他不是故意的,也許他真的以為自己遵守了承諾,因為他的確沒有把承諾的事告訴別人,他只告訴了一個人,但只有這一個人就夠了,這一個人就足夠把他的諾言打破。

  我們說:「不要告訴別人,這件事我只告訴你。」

  這件事從此時起已不是秘密。

  「其實我沒有想追究是誰把這個秘密透露出去的,」劉相機說,「但是我殺你那個朋友的時候,我還沒問,他就說:『當時把你趕出去不是我們的錯,我們也害怕。』我說:『我也有尊嚴,你們那樣沒完沒了地侮辱我,斷了我所有的路。』他說:」那真的不是我們的錯,如果梁永利沒有告訴我你得愛滋病的事的話,我們一定不會這麼幹。』」

  「你害了我!你害了我!」梁永利對那顆頭喊。

  那顆頭睜開眼睛看著他,搖了搖頭。

  「不、是、我。」他的口型這麼說。

  要遵守一個承諾,保守一個秘密,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它丟到腦後,只有需要你閉嘴的時候才想起來。

  不要說「別告訴別人」,不要說「我只告訴你一個」。

  你已不能保守秘密,就要做好他人不再為你保守秘密的準備。

  劉相機說:「我在那時候忽然想到,我為什麼要跟他們計較呢?其實他們做得再過分也比不上你,是不是?

  「我的病讓我那麼痛苦,一次又一次從生死邊緣掙扎回來,因為我覺得我還有希望,至少在學校裡我是個正常人,我還能學習,也許我能治好,也許真的可以像普通人一樣,再也不被病痛折磨,然後我可以好好地畢業,說不定還能當上研究生,甚至出國留學……所以我向你下跪,我拚命求你保守秘密,因為我以為我還有未來……但是你把我給害了。」

  牙齒咬合得更深,梁永利大聲叫著救命,血已經溢出劉相機巨臉的口腔,在地上形成了一條小小的血河。

  「劉相機,如果你現在還清醒的話,就聽我說幾句話。」

  劉相機停下,充滿血絲的眼睛望向說話的溫樂灃。

  「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把那盞燈送給梁永利?」

  溫樂源叫:「啊?那是你送的?」

  溫樂灃狠狠瞪了他一眼,溫樂源縮起脖子。

  「你不想讓我殺他。」

  「嗯。」

  「你也不想讓我變成惡鬼。」

  「嗯。」

  「但是我已經殺了那麼多人,不差再殺這麼一個。」

  「嗯……但那不一樣,」溫樂灃說,「那時候我就想對你說,但是你太激動了,我就算說了你也聽不進去。所以我做了鬼燈給他,把你們的怨恨封在他的影子裡,打散你們的頭。

  「只要鬼燈不離不滅,你們就沒有能力也不能組合。我做這些是希望你能冷靜一下,能拖多久是多久,也許以後有辦法幫助你們……卻沒想到九年就被破了。」他又瞪了溫樂源一眼,溫樂源抱頭做懺悔狀。

  「真幸運。」劉相機狠狠地說。

  「不對。」溫樂灃向溫樂源伸了一下手,溫樂源抽出剩下的符咒給他,他取了其中兩張,向劉相機走去。

  劉相機的巨臉想後退,溫樂灃做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停下。

  「也許這就是命中注定,我最近看到了一個故事,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聽?故事不長,短得很,等你聽我說完,再吃了他也不遲。」

  劉相機停了一下,似乎是默認了。溫樂灃走到垂危的梁永利身邊,將一張符咒貼在他的額頭上,左手在符咒上輕輕摸索,那條血液的小河流速慢了下來。

  「這是一個笑話。」溫樂灃用緩慢而低沉的聲音說,「從前,有一個城市裡發生了殺人案,犯人不久以後被抓住,判了死刑。

  「一天,一個人到教堂裡向神父懺悔,他說:」神啊,求您饒恕我,那件殺人案是我幹的,但是那個無辜的人卻被判了刑。』他走了以後,聽他懺悔的神父非常痛苦,因為不管懺悔的人說過什麼,神父都是不能告訴別人的。

  「於是這個神父就到另外一個教堂向那裡的神父懺悔,他說:」神啊,我想救那個無辜的犯人,但是我不能說出真相。』接受了他的懺悔的神父也同樣很痛苦,不得不又找了一位神父聽他的懺悔,這樣一直回圜下去……「

  「最後呢?肯定有人說出去了吧?」劉相機說。

  「不,」溫樂灃說,「那個無辜的人還是被執行了死刑。在他快死之前,他哭著對聽他最後的懺悔的神父說:『求求您,相信我,我真的沒有殺人。』那個神父也哭了,悄悄對他說:「是的,全城的神父都知道您沒有殺人。』」

  溫樂灃說完,房間裡陷入一片死寂。

  只要有一個人說出來,一個人就好,那個無辜的人就可以得救,但是沒有人開口。為什麼?神父的職業決定了他們必須為向他們懺悔的人保密,即使他殺了人也一樣。於是無辜的人成了犧牲品,殺人者逍遙法外。

  有人會說,這些神父真是死板,其實沒有必要死守那些規條。但其實神父們沒有錯,他們恪守自己的職業道德,保證每一個向上帝懺悔的人,都可以毫無顧忌地說出秘密,而不怕被出賣,無論保守的秘密本身對錯與否,他們只是保守秘密而已。

  錯的人是誰呢?

  大家似乎都忘了給那個無辜的人判刑的人——是誰?不是神父,是那個殺人犯,是法官!

  我們誰也不能忽視這個最重要的責任,神父們保守秘密或者不保守秘密,都有最正當的理由,但是為什麼大家會忘記造成那個無辜者的死的元兇?如果殺人犯願意自首的話,如果法官沒有誤判的話,那個無辜的人怎麼會死呢?

  「其實梁永利除了那一句話之外,他沒有再做錯什麼。他真的在為你保守秘密,他只是相信了不該相信的人。如果不是那個人後來大肆宣揚的話,如果大家對愛滋病不是避若蛇蠍的話,你會有那種結果嗎?

  「把你逼到廁所裡噴消毒液的不是他,把你從樓梯上推下來說『殺人犯滾出這裡』的人也不是他,強行在你脖子上掛『我是變態』牌子的人同樣不是他,當著全校師生的面把你用高壓水槍打出學校的人更不是他!他不是兇手,他僅僅說了一句話而已!」

  他僅僅是……不守諾言而已。

  劉相機慢慢地張了張嘴,梁永利血淋淋的下半身從他嘴裡滑了出來,溫樂灃立刻將另外一張符咒貼上梁永利腰際,依然滲著血絲的傷口立刻止了血。

  溫樂灃說:「殺人者償命,但是他沒有殺人,甚至不是傳遞凶器的幫兇!他除了那句話什麼也沒幹,沒有傷害你沒有落井下石。

  「你應該記得,他一早就知道你是愛滋病患者,但是他沒有像別人一樣避開你,他甚至還在朋友中間為你辯解,說你不是想傳染給別人,告訴所有人你其實就是想繼續你的大學夢,可別人根本不聽他的!」

  劉相機充血的眼睛閉上了。

  溫樂灃說:「你不能殺他,為了一句話而殺人,和別人為了你的病就那樣對你,有什麼區別?」

  劉相機靜默了許久,道:「我知道……我知道你說的是對的,但是這件事我還是沒辦法原諒他。我真的很想知道,難道保守一個秘密就這麼難?他只要閉上嘴就什麼事也沒有,為什麼他要說出來呢?你說過這只是一句話,可就這一句話為什麼他不能不說呢?」

  「劉相機……」

  「你說得對,其實後來的狀況不是他造成的,不是他……不是他,又是誰?」

  巨大的頭顱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一邊說一邊退,巨大的體積在小小的走廊裡緩慢通過,後腦勺那些彷彿被黑霧繚繞的柔軟物體,逐漸顯出了不太清晰的輪廓,它們柔軟地揮舞著,在走過的所有地方都留下一道道黑色的拖痕,就像柔軟的舌頭一樣,急切地將自己所知道的秘密噴射出去。

  那些人頭排成一列,靜靜地跟在他後面離開。

  最後一個離開的人頭稍稍停了一下,眼睛瞟向已然半死的梁永利。

  梁永利看著他,然後兩人同時閉上眼睛。

  窗外有十幾個無頭的影子匆匆忙忙地鑽進來,帶著窸窸窣窣的聲音,遠遠地跟在人頭們的後面爬走。

  「切……」溫樂源扔下網子,網在地上扭動幾下,又變回原來的符咒,「原來只不過是一句話而已。」

  「是啊,只不過是一句話而已。」溫樂灃說。

  「什麼諾啊諾的,咱家就是死板,就是違了諾又咋樣呢?反正那麼多人不守諾言都不死,我們怕啥?」

  溫樂灃沉默了一下,道:「……心安吧。」

  「其實我到現在還是沒想起來……」梁永利閉緊眼睛,大半張臉都被符咒蓋住了,「我自己也不記得說了沒說……好像有這樣的事……但是只不過是一句話而已,我沒想害死他……好像真是我說過的,因為那人老問我、老問我,我實在忍不住了,我以為只要對他一個人說就行……我沒想到……」

  溫樂灃說:「別再想了。」

  「我沒想害死他……真的……」

  「你休息吧。」

  ***

  只是一句話。

  只是這一句話就可以害死那麼多的人。

  即使不是他的錯。

  即使他只有一點點錯。

  即使不過是一句話的錯。

  他害死了劉相機,以及那十幾個被拔掉了腦袋的人。

  他害死了人。

  這一點他無法辯解。

  人頭說:「你害死了我們。」

  他說:「我只是說了一句話而已。」

  只是打破了一個諾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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