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oner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海藍 】啟玉緣【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我愛,故我在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狀態︰ 離線
21
發表於 2010-2-8 07:57:20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可以回頭看我一眼了嗎?”

慍惱的悶聲從她頭頂傳出。

“你就將我看得那麼扁?我是狗呀?見了美女就撲!”用力摟緊那個讓人惱的人,聶箸文甚是不滿,“人家也是有格調的:那種心思邪惡的蛇蠍美人我還是看到會很噁心的,我對你表明過多少次,這一輩子只要你一個!從此眼裡只剩你一個女人,再也不會將其他女人看入眼的:我或許有時會故意偷看美麗的女子,可那只是想逗你、討你開心!你那麼聰明,我不信你會不明白!”

伍自行微微垂下了頭,不語。

“還不肯回頭呀?”咬咬牙,聶箸文氣惱地眯起了烏眸,“是因為剛才那對兄妹的言語?就算五年前有一個金十三曾設計想搞垮我聶氏布莊又怎樣?那是五年前!那只不過是一個未施行的計畫而已!去年我布莊是被惡擊排擠過,我也是遇襲受傷過,可那是別人的所為,他們不過是又恰巧想起了一個同樣的計畫,與那個金十三沒有一點關係!”

微微歎了一口氣,他眷戀地將唇貼上那發頂,輕輕廝摩,“就算那真與金十三有關,那也只是商戰中的小手段,當初我為擴大聶氏布莊,所使手段比起僅排擠他家布莊的小把戲來,那更是無所不用其極,你在商場這麼多年,又豈會不知商場上的殘酷?那真的沒什麼美好可言。

“所以,我才不會在意何人策劃了那種小把戲。我在意的,只有一個自行。”緊緊擁住他的自行,聶箸文寵溺地一笑,“我只知道有一個名叫自行的人,在我危難之際幫了我,在我需要的時候出現在我的身邊,她教會了我該如何去看人,該如伺去待人;她更教會了我——該如何去愛人,去愛上個自己可以付出生命的摯愛伴侶。你明白了嗎?”

炙熱的唇重重吻上那耳垂,“我愛的是伍自行!愛的是在我失明之時伴在我左右的那個自行,愛的是此時此刻我抱在懷裡的自行,愛的是將與我牽手一輩子的自行。你明白了嗎?我才不管她以前是誰,是做什麼的!”長長的內心一絲一絲地明白顯露出來,聶箸文啞啞低語,“我愛的是伍自行藹—”

無盡的憐惜、眷戀,借由緊緊貼合的身軀,緩緩傳遞過去。

一顆大頭貼在頸窩摩呀摩,屏氣靜息等待他的自行給他回應,輕輕說一句“我愛你”。

快快回頭看著他,輕輕告訴他呀!

只等得頭髮也白了,身前的身子還是一動不動,不發一語地,只垂首沉默。

明白告訴他一句愛語,就這麼難嗎?

不由心中一酸,再也無力去擁緊他的自行,將手一松,他慢慢倒退著跨出廳門,低歎一聲,再無他的聲息。

背後的溫暖支撐一旦失去,才知自己再也無力獨自站立,眨一眨模糊的雙眸,才驚覺自己早已淚水盈眶——她,再怎樣遭人背叛,再怎樣傷心欲絕,卻從來沒流過一滴淚!

可如今,串串淚滴如珠般從眼中滑落下來。

她不穩地一個趔趄,幾要倒下去,低低的啜泣猛從胸中延上來,快速地一轉身,想也不想地追出門去——“箸文.不要丟下我!”

頭也不抬地向前沖,不分東南西北,直到投入到一個敞開雙臂的懷抱裡,才停下急沖的步子,雙手緊緊摟住那溫暖的身軀,放聲大哭,“箸文!不要丟下我一個!求你不要丟下我一個!”

“我不丟,我從來都不會想丟下你一人過呀!”心中亂成一團,自行從沒哭過哪!

“可我好怕!好怕你不要我了!”伍自行似聽不到他急切的保證,逕自哭泣,“從小我就獨自一個人,孤孤單單。我娘從不對我笑,只是白日黑夜地逼我用功讀書,逼我去學那經營之道,逼我去面對商界的爾虞我詐,逼我去面對那從來就不該我去背負的一切!”憶起灰色黯淡的童年,伍自行忍不住輕顫。

“雖然如此,我卻咬牙忍受了下來,因為至少還有我娘親可以依賴,可我十二歲那年,我娘死啦!那時我好似一朵飄萍,不知該何去何從,但當時我雖失了世上惟一的親人,卻竟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解脫、有一點點心喜!”抬起淚眼朦朧的臉,她望向一直凝視著她的聶箸文,“我怎會那樣?我不知、我不知啊!”

忍不住啜泣。她從沒在人前哭過,就在失去惟一的親娘時,也沒掉過一淌淚!今日,她怎麼啦?淚,依舊潸潸而落,悄悄浸沒了他的衣襟。

“可我並沒真的擺脫重負啊!娘死了,又開始換成他——那個我血緣上的父親!”她憤恨低泣,“他看中了我的才能,在暗中評估我許久之後,他明白我比他那一群兒女能力都強,於是,他控制了我,利用親情控制我去替他辛苦賣命、去替他打江山!我能怎樣?我小時便是那樣迫切期望他能看我一眼,因為我也是他的親生骨肉啊!”

忍不住咬牙,“於是,我天真地以為他喜歡我,他的慈愛、他的溫情也分給了我一些!我娘那樣殘酷地訓練我,為的不就是取得他的注意?不就是為了讓他承認我?”那些慘澹的少年往事,是她心中的一根刺,一根永不能拔出的尖刺,稍一碰觸,便會痛徹心扉。

“於是,我因為他的關注,什麼都甘願拋棄了!我的女兒嗓音,我的女兒夢想,我的一切一切!那幾年,為了讓他更加注重,我什麼都拋了!我的良心不再有,我變得心狠,我變得冷血,我變得市儈!我曾為了區區十兩銀子,逼債到有一家人三死兩瘋!可我在那人瘋狂的咒?聲中一樣輕鬆地離去,眼也不曾眨 過!我——”她放聲大哭,“我一切只為了他能誇我一句!為了他能多看我一眼而已!”

聶箸文不語,只輕輕拍撫著那顫抖不已的背,輕輕抬起那張淚痕斑斑的臉龐,俯首輕輕吮去那金子似的珠淚,靜靜聽自行嗚咽地傾訴那不堪的過去。

一切言語此時都是多餘的,沒有親身經歷過痛苦的人,永遠都瞭解不了那心傷有多苦,有多重。

他所能做的,便是給自行一處溫暖的避風港,靜靜聽她傾述。

“嗚——可到最後,一切都成功之後,他——他卻‘狡兔死、走狗烹’!卻一把火要將一手撐起運一切的人燒死!一把火,那把大火,‘她’死了,我卻從地獄中爬了出來!”

憶起那泣血的一刻,她嗚咽得幾不成語。

“整整一年,我到處流浪,生怕被他得知金十三尚在人世、我還沒被燒死的消息!我這裡躲,那邊藏,猶如驚弓之鳥,惶惶不可終日,甚至晚上連眼也不敢稍合一刻。累到極點,強迫自己睡去,合上眼卻又是他,又是他在笑!又是所有的人在笑!笑看著年紀輕輕的金十三在火中痛泣悲號,笑看著‘她’與火融成一體!嗚——‘她’死得好慘!”渾身劇烈地抖成一團,好似又回到了那可怕的一刻,“她”死得——好慘!

“不哭了,不哭了。”不忍自行再自我折磨下去,聶箸文終於開口,依舊輕輕吮去那不斷湧出的淚珠,輕輕撫慰。自行,過去竟是這般不堪,他卻只誓言旦旦只要她的現在將來!一個人,無論怎樣浴火重生,前世的記憶,依舊會刻烙在今世的基石上,無法磨掉一分。最多,只能是逃避的遺忘而已。

他,太自私了!

心,被那浸入的淚水,消蝕成腐骨之痛。

“嗚——我飄蕩了好久,不敢在一個地方稍作長時間的停留,生怕他們會發現我的蹤跡。直到我偶爾被王幼統掌櫃撿回布莊去,我才一點點放鬆下來。王掌櫃像一位真正的父親那樣待我,一個我從來不敢奢望能擁有的父親!他將我留下來,什麼也不問,只耐心地教我重新認識世人,教我端正心態看人,告訴我世人還是好人多。”憶起王掌櫃慈父般的教導,伍自行微微止了啜泣。

“可我怕啊!我不敢相信他,若他也是面善心惡的魔鬼呢?我怕,我早巳不再相信人!但王掌櫃卻從不將我的疏離和猜疑放進心裡,還是那樣親人般地對我。直到去年冬季,聶氏布莊遭攻擊——其實我早就知道這一天會到來,可我卻不敢告訴王掌櫃,因為我怕他問我,怕他懷疑我!嗚——”後悔地又哭起來。

“別哭,誰都不怪你,是不是?”如抱著一個嬰孩般,聶箸文憐惜地輕撫著懷中的人兒。

“後、後來,我的良心再也看不下去,我不是、是‘她’啊,我不能冷、冷血如‘她’一般!我想了又想,終於鼓起勇氣,向王掌櫃坦誠了這一陰謀。他那麼好,一點也不探詢我為何知曉此事,只放手讓我全權代理南京聶氏布莊掌櫃一職.在我帶領布莊撐過危機之後,又小心翼翼地詢問我,願不願到京城聶府,去幫所有聶氏布莊渡過難關?我猶豫不決,他一絲也不迫我,只等我耐心想通。後來我想,既然這一切全是由‘她’而起,沒有‘她’也不會有這樣的錯誤發生!那麼我有責任替‘她’去贖罪。於是我來了京城,入主了聶府。”吸吸鼻,伍自行繼續訴說。

“雖然府中所有人對我一樣的好,如同王掌櫃待我一般,但我一直安不了心神,總在猜疑你們會不會也‘狡兔死,走狗烹’我一回?可出乎我意料,你們用真心待我,從不過問我所管之事,放心地將整個聶氏布莊交到我這麼一個陌生人手裡!我這才驚覺你們真的與他們不同!我的防備之心才一點一點地慢慢撤去。”抬首仰望一直憐惜地凝視著她的聶箸文,羞澀且感激地一笑。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喜歡上我,以赫赫有名的二少身份喜歡上一個一無是處的小人物,可我的心卻在悸跳,在渴盼,它迫我去試一下,要我證明——我比‘她’幸運!可是,可是我卻一直安不下心,因為我不懂我能吸引你多久,我會不會讓你厭炳?我心慌啊,我看不清你的真情啊!然後,他們又追了來!”當得知金府兄妹上門找她的那一刻,她以為她的末日到了,她不管怎樣努力,依舊逃不出‘她’——金十三的命運軌跡!

“我心慌啊!就算明知你平日為逗我開心,故意去尋什麼美女來評頭論足——也怕萬一、萬一你真被金十一迷住了怎麼辦?”

“你還敢說!”他的真心自行真的不懂嗎?

“別氣、別氣!”忙忙又解釋,“就算、就算你不會對金十一感興趣,那他們為逼我回蘇州金府,一定會軟的不行,便用最致命的一擊要脅我!我不敢冒險,若你、你們得知了我的本來面目、明白了我的往日作為——我、我沒理由相信你還會待我如昔啊!”

所以,她在臨進廳門之前,才會主動親吻他,為的,是想給自己留下一個美好的回憶!

“現在你明白了嗎?”聶箸文柔柔一笑,帶著無盡的寵溺及憐惜。

“嗯,”用力地點一點頭,笑,淚卻流得更凶更急,“剛才你不僅不屑於他們,還一如往昔地憐惜我,為我驅逐那些討厭的人!還,還——還講了那麼一大堆的愛語,我呆住了,不敢置信,以為那是我的瘋狂幻想,是我的黃粱一夢!所以我才遲遲不肯給你回應,不是不肯,是不敢,因為我怕夢醒了,我會再也承受不起又一次的傷痛!”直到背後的溫暖支撐猛地失了蹤影,她才恍若夢醒!才會失聲而泣!才會再也不顧一切地跑來尋他!

“不會是夢,這是真的,我愛自行,一生一世愛的女人是伍自行。”徐緩地說完,忍不住一聲歎息,終於吻上了那顫抖的唇瓣,給她心的承諾。

落山的夕陽,滿天的彩霞,映著一樹春梅,籠著一雙癡情的兒女。

此時——

無聲勝有聲。

***************

幸福的時刻,偏總被造化捉弄。

成親後不久,伍自行由射月陪同,前往南京探訪南京聶府布莊掌櫃王幼統,因事,聶箸文並沒陪妻同去。

數日後,聶氏侍從在京城北門外發現昏迷不醒的射月,伍自行不知所蹤。

“只留有這些東西?”聶箸文俊逸的臉龐上平靜無波,似只是在聽屬下們稟明公事。掩在袖下的手卻緊握成拳,青筋凸暴。

“是,伍先生和秦護衛的坐騎已不在。”屬下垂手輕稟,“屬下們在秦護衛昏迷之地方圓十丈內仔細查尋過,共發現五匹馬的痕跡,分屬不同方向而走。但因地臨官道,痕跡已被全然掩去,無法追查蹤跡。”

依現場看,並無打鬥痕跡,伍先生被劫走可能性不大,而是——毫無反抗地被帶走的。

“射月所中何毒?”

“據徐大夫講,是十日睡。此藥產於西南邊陲,產量極少,江湖上並不易買到。藥無味無形,只要吸上兩口,便足以讓一個壯年男子沉睡上十日。”

稍籲一口氣,至少,從小貼身長大的好兄弟沒有受到傷害——但,表面平靜無波,內心卻早巳亂成了一團。

自行,他的自行,現在哪里?可否受了苦?可否安然無恙?

直直瞪著桌上之物,一枚金扣,截斷掉的木釵。

金扣是自行衣襟的飾物,木釵則是……他親手做成送給自行的簪發之物,而今,只剩短短的一截,那所雕的“比翼齊飛”已斷成了兩段,一段在他這裡,另一段在哪里?

是不是自行——

嘔!熱血上湧,哇地一口噴了出來!

“箸文!”一旁的聶修煒一下子沖了過來,雙手撐住親弟搖搖欲墜的身子,驚喊:“冷靜!冷靜下來!”

自行不知所蹤,府中已是亂成一團,若親弟再因此病倒——他不敢想像後果!

“冷靜?”毫不在意地隨手抹一抹唇,對拭在袖上的刺目豔紅視而不見,“大哥,你叫我冷靜?我怎會冷靜?”狂炙的眸子死死盯住大哥的雙眼,努力想從那安慰的視線裡尋出一點主意,“自行不見了!我心亂如麻,我沒辦法冷靜啊!大哥,你說,你說自行會不會——會不會——”語帶絕望的哽咽。

若沒了自行,他還活著幹什麼!

“不要瞎想!”用力地握緊親弟那緊繃的雙肩,聶修煒嚴肅鄭重地回視他,“目前最重要的是想方設法找出自行的下落!你好好想想,這金扣與木釵是不是自行所留?”金扣與半截木釵是從射月身下尋得的,好似是偷偷被塞進去的。

可射月依舊在昏睡中,在十日未滿之時,絕對不會醒來。

一切,只能靠這小小一枚金扣子及半截木釵!

“金扣子,木釵?”炙狂的眸又射向所言之物,猛地一亮,“是金府!”

“你是說是自行的——”

“錯不了!擄走自行的人,一定是蘇州金府所派的!”自那日金八兄妹在聶府受辱離去後,竟再無金府的一點消息,金氏布行已臨倒閉關口,若不能帶回自行去重整,金府只有死路一條!

一定是他們!為了布行,不惜使出卑鄙手段,以帶回自行!

“朝陽,你即刻調派人手,全力追查蘇州金府的一切人事來往,必要時,調動中原聶府所有消息網,嚴密監視金氏所有布行!”

腦中一清,立刻思路清晰,思緒全力運作,快速地下達一條條指令.力求最快地尋出自行下落!

聶修煒在一旁暗中籲口氣,知親弟已恢復冷靜,可以放心了。

真會是蘇州金府所派之人帶走了自行嗎?他皺眉沉思,若是,那半截折斷的木釵又做何解釋?它所隱含的,又是什麼秘密?

百思不得其解。

眼下,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抬首望向高高在上的天,烏沉沉的,令人鬱悶,似是一場暴風雪即將來臨的前兆。

今年的春,來得甚是緩慢,艱難。

她……受了多少苦,才終於有了開心的一日,上天,竟連一個苦命女兒得來不易的幸福,也不肯輕易施捨麼?

歎。天卻淤得更陰更沉,不給他任何的暗示。

***************

調動了所能調動的一切力量,一切,卻依舊白忙了一場,自行,還是音信全無。

金府中,並無她的蹤跡。

所有的金氏布行,繼續沒落下去,毫無起死回生的跡象。

***************

種種的跡象表明,自行並非被蘇州金府劫走。

那,又會是誰?是誰知曉自行的人,知曉自行的影蹤?

射月終於醒了過來,卻對昏迷前所發生之事毫無所知。他是在睡眠中被人迷昏的。可是他身為練武之人,即使在睡夢中,警覺性依舊很高,一有風吹草動便會醒來才對!

“那日已晚了,我本想先在小鎮上找個旅店住上一晚,第二天再奔回京城。”他細細回想與伍自行回京路上所發生之事。

“可伍先生說——”

“我想聶府的所有人,想阿濤,想大公子——想箸文。射月,難道你不想他們,想你的妻子嗎?”伍自行策馬前行,執意不肯尋休息之所。

“想啊,怎會不想?”射月哈哈大笑。以前在府中從不知自己也有軟弱的一面,也會想家、想朋友,想妻子。

“你看,快十五啦!月亮多圓!我好想早一刻趕回去同大家團聚!”就是這股強烈的思念,催她婉拒了王幼統掌櫃的再三挽留,不顧春寒刺骨,馬不停蹄地朝——家的方向飛奔。

家,她有家了藹—

“可——”也不能一刻不歇地連夜趕路呀0伍先生,你會太累的!”一個女子,再怎樣有活力,比起他一個大男人來,還是體力上差了許多。連他,也有一些倦了。

“不會、不會!”急急地搖頭,“反正離京城也就幾十裡路了,今天月光又亮,咱們趕一趕,等天亮就能到城門了,人了城,再休息不遲!”入城,即入了聶府。

只有在聶府,只有在美人塢,只有在箸文懷裡,她才睡得安穩哪!

於是,他們便趁夜趕路。

“等到了城門,天還尚不到四更,城門未開,我和伍先生便在路旁尋了個避風之地,準備稍稍休息一下,等五更天城門一開,便立刻進城回府。”

誰知,兩人太累,沒閒聊上幾句,便全不支地昏昏睡去。

等他醒來,早已物是人非。

自行,在哪里?

聶箸文幾乎整日整夜不眠不休,只坐在美人塢花廳的軟榻上,倚在自行最愛倚坐的窗臺前,不言不語,靜等各處消息傳來。

日日夜夜地靜等,讓他幾乎耗盡了所有精力,人消瘦了很明顯的一圈,雙頰已要陷進骨裡,只剩一雙炙狂的烏眸,一眨不眨地從窗口盯著美人塢的院門,眸裡隱藏著熊熊的思念,期待他的自行會猛然間出現在院中,出現在他的眼前。

期待卻一次又一次地落空了。

自行沒有出現,她的消息也沒有一絲一點。

自行,在哪里!

在哪里——

為什麼當初他會答應自行一人前往南京?為什麼他不陪她前去?

為什麼?

他恨死了自己!

手猛地一握,任那一直緊握在手中的半截木釵的斷面狠狠紮進手心,刺進肉裡。他癡癡看那血絲順著刺口緩緩冒出,愈流愈多,愈流愈猛,漸漸浸了木釵,將釵染成紅色。

他一點也不覺得痛。

rou體的疼痛,比不上他心痛的萬分之一,而心痛——早已痛到麻木,痛到無有知覺。

他的靈魂好似脫離了他的軀體,一半在空中狂奔翱翔,尋找自行的氣息;一半站在一旁,冷眼旁觀他掌中的鮮血一點一點滲入那木釵裡。

那木釵,是他親手做的。

記得那是剛擁有了自行的時候。

人,一旦食髓有味,便會如吸食煙草一般,越吸越上癮,而一旦上癮,便再也戒不掉。

他要了自行,愛人身子和心靈全歸自己所有的感覺是那般美好,他再也離不開。他強迫自行搬入自己的美人塢,強行拉自行和自己同榻共擁而眠,強行要自行和自己陷入無盡的熱情纏綿裡——

他愛自行,愛自行的笑,愛自行的羞澀,愛自行的熱情,愛極了自行依賴在他懷中沉睡的模樣。然,他最愛的,卻是每日清晨時,自行散著一頭烏黑的長髮,唇畔含著笑,慵懶地斜倚在這軟榻之上,從視窗看他練武時,開心的表情。

那是男裝的自行惟一顯出女子嫵媚的時刻。

就為了那一刻,他風雨不間,每日清晨即起,將沉睡的自行抱來軟榻上,逗她、鬧她、迫她清醒,要她努力睜著睡眼瞧他練拳、習劍、射箭……

記得那一日,他又逼她倚臥窗前,看他在院中習劍。大概前晚鬧得她太晚,她一副睡不飽的可憐樣子,好想再撲回床上去睡上一覺。可他死也不允,一定要她看他習完劍,再去補一覺。

自行好惱,斜頭看他拿著劍舞來舞去,便笑他:“將劍舞成一團花又有什麼用?能當飯吃呀?能當衣穿呀?”

他好勝心起,便隨手從一旁的石榴樹上削下一枝老枝來,笑道:“是不能當飯吃,當衣穿,可它——”揚揚手中的劍,“能當刀用喲!”。

“哈,刀和劍還不是一樣?”她皺鼻不以為然。

“哪,讓你看看一樣不一樣!”刷刷幾劍,便將手中的堅硬石榴枝削成了簪子模樣,再幾劍細雕,一支木釵便做成了。

“送你!”伸長臂一探,便將木釵塞到她手裡。

他雖不精雕刻,但自幼在府中見慣了玉雕師父手持刻刀的樣子,小小的幾手雕技,久了,自然也有一些。

削一隻釵子根本不費吹灰之力。

“怎麼樣?喜不喜歡?”見自行拿在手裡,細細端詳,他一笑。

木釵一端平滑,可用來簪住束發,一端稍寬,雕了一雙交頸相棲的鴛鴦。

“這可是比翼齊飛哦!”他將自行的欣喜看入眼裡,不由洋洋得意,盼能誇獎他幾句。

“哪里齊飛了?”伍自行偏不顧他意,“我只看到了兩隻呆鳥頭,翅膀在哪里呀?沒翅膀怎麼齊飛呀?”

“你找死!”忍不住從敞開的視窗撲進去,將巧笑倩兮的小女人狠狠撲壓進軟榻裡,“我親手做的,是我的一番情意耶!你不感動也就罷了,還敢笑它名字不好聽?皮又癢了是不是?”咧唇歹毒一笑,放任自己順情合理地吻上他的自行——

木釵,由此戴在了自行的發上,片刻不離。

愣愣瞪著掌中的半截木釵,只剩平滑的那一端。那兩隻交頸而棲的鴛鴦現在哪里?是丟在了找尋不到的隱蔽之地,還是仍在自行身上?!

它在哪里?

自行又在何方?

再也忍不住想念相思的煎熬,流血的掌再用力一握,那染紅的木釵頓時又往掌中陷了幾分,幾要穿透掌背!

血,讓它盡情流吧!或許等它流幹了,他便再也不會有萬蟻齧心的感受。

他靜靜坐著,垂眸靜望那從掌心不斷湧出的紅液,浸沒了掌中的釵子,浸濕了他的衣衫,悄悄流到了軟榻之上。

他竟微微笑了起來。

“你瘋啦!”

本想同妻子一起來陪陪親弟,孰料一進花廳,聶修煒便見著了他不要命的舉動。

“阿濤,快拿布巾來!”急步搶上去,緊緊攥住兄弟流血的手掌,將深紮進掌心的斷釵拔出,“你不想要命了嗎?你以為你這樣自殘,自行知道了會開心地笑嗎?”用布巾將傷口裹起紮緊,他歎了一口氣。

“這便是那支木釵?”不敢去摸那染滿了紅血的釵子,阿濤只仔細地瞧,“那兩隻呆鳥頭呢?”她見自行整日插在束發上,所以知道木釵的形狀。

聶箸文任他大哥與他包紮手掌,只盯著木釵,搖搖頭。

“它叫比翼齊飛是不是?自行說,沒有翅膀怎麼飛呀?還齊飛呢!”粗心的人忘了給鳥雕上翅膀啦!

“阿濤,你少講兩句,成嗎?”親弟已是這般瘋狂模樣,自己的妻子卻還少根筋地在取笑!

“本來嘛!箸文是忘了雕鳥的翅膀啊,那兩隻鳥只好呆呆齊坐嘍,根本齊——飛不了嘛!”

“阿濤——”剛要再阻妻子胡言亂語,卻瞥見親弟的眸一下子亮了起來。

“怎麼了,箸文?”

“齊、齊、齊飛!”聶箸文結結巴巴,抖抖地用手指著釵子,“齊飛!自行的意思是‘齊’!”

“齊?”

“韓齊彥!”天哪,他怎會忘了這一號人物!

雖只見過韓齊彥兩次,他卻明白那位雲南韓氏藥堂的少主對自行有一種不亞於他的熾烈情感!

“韓齊彥?”聶修煒皺眉,這半截斷掉的釵子是如此意思嗎?“那枚金扣子你又做何解釋?”

聶箸文聞言從懷中立刻掏出金扣,不經意看到扣子上的“非”形雕紋——“非金?不是蘇州金府!”

他以前只以為金扣意即指金府,可卻從未仔細看過扣上的花紋!

他們全想錯了!

若這金扣與斷釵確為自行所留,那她隱含的消息是——

非金府,乃韓齊彥!

是韓齊彥擄走了自行!

迷昏射月的十日睡,來自西南邊陲——韓齊彥正是雲南大理人氏!對於其他人講,尋取一些十日睡確是很難,但對於韓氏藥堂的少主,則易如反掌!

“來人——”

一掃先前的心懸寂落,聶箸文立刻揚聲高喚,抖擻的精神重又回了來。

“立刻從河運著手,在京城至雲南的所有水中運道上細細搜探!”

他們遍尋陸上通道,卻找不出自行的任何蹤跡——是因為韓齊彥走的是水路!

由京城乘船順運河南下,取道山東入誨,再循梅路往南入雲南境!

天使長(十級)

我愛,故我在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狀態︰ 離線
22
發表於 2010-2-8 07:57:34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以前,為了布莊,為了聶府公務,他曾數次到過雲南,遊過昆明湖,賞過茶花,甚至還曾至大理攀過白塔。每一次,都是悠閒而逛,盡興而歸。

只有這一次,他行色匆匆,顧不得一切美麗的景色,一顆心,盡懸在自行身上。

他的推測一點沒錯,只用了四天,他們便已從河上航道找著了韓齊彥的行蹤。自行失蹤那幾日,正是他由京城乘船南下的時間!

取得了一點線索.他便再也不能靜在府中聽信,帶了朝陽射月急速趕往雲南大理來。

只是,焦急的期待又一次落了空。

韓齊彥早在兩年前便已不是韓氏藥堂的真正當權少主,現一手掌管韓氏藥堂的另有其人。

“韓雁?”他皺眉。

“是,早在兩年之前,韓氏藥堂便已由韓雁主持。韓雁甚少在大眾前露面,是以外界知道她的人甚少。”

另一個原因是,韓雁乃韓齊彥同父異母的庶出妹子!

又一名女子入主了原本男子的世界。

“去遞拜帖,我要見她一面。”

聶箸文淡淡吩咐射月。韓齊彥雖已被查出身在大理,但並不在韓府之內現過身。換言之,他們循跡追到大理,便再也尋不出他的蹤影。

“二少,你不覺韓雁這名字很耳熟嗎?”一旁的朝陽也皺眉沉思,他好似在很久以前聽到過。

當然熟,因為他們聶氏兄弟從小一起習武的結拜兄長楚天眉的妻子,他們的嫂子,閨名便是韓雁。

但,小嫂子早在八年前已不知所蹤,楚天眉八年來也一直在致力尋她!

“這位韓少主可會說話?”他細問。

“會埃年紀輕輕,說話又風趣又簡潔,還很好聽呢!”派駐大理的聶府布莊掌櫃雖不知他們二少話為何意,但據實回答。

那,又不是了,因為楚大哥的妻子生來便是一名啞人。

他又低首開始思索。

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多得很,會不會他太過猜疑?

“二少,”射月遞完拜帖已回來,“那個韓雁不肯見咱們,只說若尋韓齊彥,去大理城西韓氏山莊便成。”

顧不得再細想韓雁是何人,一得知韓齊彥消息,立刻往城西奔去。

朝聶氏布莊的掌櫃點一點頭,朝陽射月也隨即緊隨聶箸文身後而去。

不管消息是否屬實,他們也要去一探到底!

***************

黑夜濛濛,夜寂靜。

他足不點地,輕飄飄地在樹林間穿掠,屏住呼吸,不敢發出一絲聲響,只恐驚撓了在山莊中的人、物。

只是,他豎直細聽,尋不得一點點聲息,眯眸仔細探查,除了身前身後的郁林野藤、林間間或的雜石,在這偌大的莊後樹林裡,並沒有見到任何可以藏身的建築。沉寂的一切,都入了夢中。

自行被關在哪里?

在哪里?!

如流星一般,他在這茂密的林間,快迅而仔細地飛掠過一圈又一圈。一顆心,揪至極點。

“二少——”

輕輕的氣音悄悄傳人他耳中。

“問出了什麼沒有?”他急問。

“和那幾個家丁一樣,只知道藏在這林中。”射月搖搖頭,隨手將擒來的家丁點了昏穴扔到樹後。

自入夜,他們三人便偷潛入這韓氏山莊,因莊中樓閣眾多,不易一一細尋,再又恐被人發覺,便採取最直接的方式,從僕人房中偷出奴僕,拎出山莊再逼供,詳細詢問山莊內可否有被關押的人,被關在何處。

只是,雖探知山莊內確實囚有生人,但被關在何處,只說在這樹林之中,具體位置就無人知曉了。

“我和朝陽尋思過了,實在不行,就奔韓府拎幾名姓韓的出來!”不信逼不出具體位置!

“不要過早地打草驚蛇。”聶箸文搖搖頭,“若咱們太過招播,恐會對自行不利。”

在終於得知山莊被關押的人確是自行後,雖急於找到自行,但懸在半空的心總算稍降了幾分,也開始更加冷靜。只要自行平安就好,其他,一切不能操之過急。

“這林中怎這般死靜?”朝陽也從另一側奔過來,“二少,我將山莊內外又查了一遍,除了這座林後有一座小寺之外,並沒什麼隱蔽之處。”

“哦,我說怎總聽到一陣似有似無的木魚聲呢。”射月摸摸頭,恍然大悟一般。

“木魚?”聶箸文心中一動,忙側耳細聽。

嗒——嗒嗒——嗒——

“夜這麼深,和尚都睡了,誰閑得無聊——”

三人互相一望,不再言語,凝起所有心神,專心尋找聲響傳出之處。

那似有節奏的聲響,傳自地底。

其實他們一進樹林便聽到了,只是大意地給忽略了過去!

小心地尋著木魚的聲音慢慢移動,等靠近了一塊丈高巨石,三人又互望著點一點頭,知自己已尋到了聲響傳出的所在。

只是,這大若小閣的萬斤巨石,該如何移開——還是這石上有出人之門?

三人細尋了一刻,山石平滑,並無人工刻痕,上下左右俱有青苔覆體,不似有出入之門。

那該如何移開這巨石?

正沉思間,卻望見一點燈亮正飛快地朝這邊移來,三人即刻躍上一旁的高樹,屏息靜氣,黑眸,一眨不眨地盯向光亮來處,運力遍佈全身。

是——韓齊彥!

只見他急急奔到山石之旁,將手中提籃放下,伸掌輕輕一拍巨石左下方三下,只聽吱吱兩聲,山石便緩緩向後滑出三尺,甚是輕盈,石下,一個兩尺大小的地洞便露出口來!

原來,山石是這等開啟之法!

但奇怪的是,韓齊彥並不立即步入石洞,而是在山石後滑之時便快迅地閃到一旁。三人正奇怪問,又見洞內冒出一陣霧似的煙塵來,三人一驚,才知這洞中暗藏機關。

待洞中煙霧散盡,才見韓齊彥複又提起一旁的提籃,用衣袖遮住口鼻,小心地探身進洞,巨石又合。

三人再互望一眼,聶箸文與射月便飛身下樹,也依韓齊彥一般,小心移開巨石,待又冒出一陣煙霧之後,探身順石階摸進洞去。而朝陽,則依舊站在高樹之上,警戒地四處哨望。

石洞內甚是狹小,僅容一人側身而下,一階一階尺高的石階連綿不斷,靜靜地往下探入黑暗裡。

既是身懷武功,有著極強的視力,在這漆黑不見五指的石洞裡,也只能勉強瞧見前方三尺,洞內景物一絲也瞧不見。只能循著愈漸清晰的嗒嗒木魚聲,小心地邁步向前。

也不知往下過了多少臺階,等他們終於感覺到石階不再下陷而是平展前伸時,也稍稍適應了這烏墨的黑暗,勉強分辨出身處一個不大的石廳中。

石廳也不過兩丈大小,四面俱是石牆,並無通往他處的門徑,走錯了路?

兩人正要探查一番,一個聲音卻不知從何處傳了出來,在這石廳中低低盤旋,伴隨著那依舊的木魚敲擊聲,清晰地傳人他們耳中。

“你還不死心嗎?”冷冷的斥笑,是——韓齊彥!

兩人立刻靜佇不動,細聽。

“都這麼長時間了,他們還是沒尋來雲南,你就算再日夜不歇地用力敲這木魚,又敲給誰聽?”

嗒——嗒嗒——嗒——

木魚聲繼續依著它的節奏,不緊不慢。

“十三弟,不,應是十三妹子!你就開口講一句話,算我求你,好嗎?”

“十三”兩字倏地傳人兩入耳中,兩人心中不由一葫,喜於言表,自行,果然在這裡!

“唉,你還是這樣子!”只聽韓齊彥歎了一聲,“我知你心裡難過得緊,不想相信那一幕是真的——可你也該知道,那一幕的的確確發生了!你以前的事我都查清了,金氏兄妹原來五年前真的狠心要燒死你!那日我不該幫他們,也不該帶他們去找你——可我已知錯了,不是嗎?”

長長地歎一口氣,似有無限歉意。

“可是,這一次在城郊,若不是我救了你,只怕十三你——”

木魚聲微頓了一下,隨即又繼續有節奏地響起。

“我終於明白啦,蘇州金府除了十三你,真的沒有一個好人!那天在城外,我躲在一旁,將金老爺和你的談話聽了個一清二楚。我那時才知看似和善可親的金老爺原來是一條深藏不露的豺狼!以前我怎沒瞧出來呢?你不管出身如何,也是他的親生骨肉呀!就算你不肯隨他回金府,不肯援手金氏布行——他也不該對你痛下殺手啊!真是豬狗不如!”

嗒嗒——嗒嗒——

似恍若未聞,木魚聲依舊,只稍快了半拍。

“十三妹子,看在我救了你一命的分上,你就開口說一句話,成嗎?你看,我又給你熬了參湯,你趁熱喝,好不好?再這樣愈漸消瘦下去,你會撐不住的。你難道不想等聶氏兄弟來尋你嗎?來,喝一口。”輕柔地勸解.帶著滿腔的希冀。

“十三妹子,你就喝一些,成嗎?”

嗒——嗒嗒——

“十三妹子!”無奈地再歎一聲,“你惱我恨我,我知道,我不該不顧你意願,強劫你來雲南,可我也有苦衷啊,你怎就不能體諒我一下呢?你也見了那個韓雁了,她一個女人家,有什麼能耐坐韓氏藥堂少主的位子?她又是庶出,憑什麼能壓過嫡嗣的我?她死去的娘不過是我母親的陪嫁丫頭而已!”忿忿地咬咬牙。

嗒——嗒嗒——

“十三妹子,只要你肯幫我重登少主之位,我什麼都依你,你要回京城,我親自送你回去;你若咽不下一口氣要殲滅了金府,我也會幫你的!十三弟,看在咱們相交相知多年的份上,你就——”

嗒——嗒嗒——

“金十三!”輕柔開始猙獰,“你為什麼不開口?你為什麼不肯同我講一句話!為什麼不肯同我講一句話!你難道忘了那幾年在蘇州咱們結伴出遊、秉燭暢談的開心日子了?那時的你是多麼神采飛揚!你曾說過,只要為兄我一句話,你金十三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你怎就忘了?”

嗒——嗒嗒——嗒——

“還是你見了那個韓雁,便惺惺相惜了?可她哪里比得上我?是我認識你在先,是我先與你結成好友的,是不是?她不過是一個突然冒出來的小狼羔子!枉我一直對她那麼好!八年前若不是我在風雪之中救了她,她能回得了韓府認祖歸宗嗎?若不是我四處奔走給她尋齊藥草,她能醫好嗓子、開口說話嗎?若不是我毫無心防地手把手教她藥堂事務,她又怎能有機會入主了韓氏藥堂!我是真心拿她當妹妹待呀,可她呢?她卻反過來咬我一口!”惱惱地喘了幾口粗氣,說不出的憤恨,“她那樣對我!哼,我不會再心軟啦!我要報復!我要奪回原本屬於我的一切!”

忽地又熱切起來,“可我鬥不過她!但你金十三能啊!想當年威鎮蘇杭的金十三是何等的人物?要風有風,要雨得雨,江南布市全在你一手操控之下!那時她韓雁還是一個一無是處的啞女哩!”

嗒——嗒嗒——嗒——

“十三弟!求你幫幫我!你一定要幫我一把!其實你根本不用動手動腦,你只要對她說一句話,她不會不聽的!別忘了,八年前最先救她的是十三弟你!是你從破廟裡發現了昏迷不醒的她!是你冒著狂風大雨將她運回城的!若不是你,她韓雁早已不在人世啦!你的救命之恩她一輩子也不會忘的!”他急切地高喊,“十三弟!你幫我吧!再說,這事與你也脫不了干係呀?當年若不是你力勸我認回她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子,而今我又怎會被她奪走韓氏藥堂少主之位!”

嗒——嗒嗒——嗒——

“金十三!”狠勁地一哼,“別惹惱了我!你難道不怕一輩子被我囚在這不見天日的巨石之下?你難道不想念那個聶二少?我知你已和他成了親,可你若老是不顯蹤跡,他可還會不放棄地尋你?你也知那個聶二少喜愛美色,一見到美貌女子便移不開眼——你不怕他忘了你?你若明白這些,便幫我重登韓氏少主之位,若再這樣下去——嘿嘿,我可不敢擔 保會不會對你做出什麼不好的事來!”

嗒——嗒嗒——嗒——

木魚聲依舊依著不急不緩的音節,淡然地傳入石廳來。聶箸文一邊細聽迴旋在廳內的人聲,一邊同射月細尋聲音出處。

“十三弟!我一直拿你當我韓齊彥的最好兄弟、人生惟一知己,即便知曉了你是女兒身,我也從來沒變過呀!你為什麼總是這麼冷淡?難道你以前那些話是騙我的?難道你從來沒將我放在心上過?十三弟,你說,你說!”

嗒——嗒嗒——嗒——

“我讓你再敲!”再也忍耐不了伍自行的淡漠,出手奪下那個被敲的木魚,忿忿地往地上一摔,啪地一聲,木魚掉了個粉碎!

聶箸文一下子急紅了眼,生怕失去理智的韓齊彥對自行不利!

可,他們到底在石牆後的哪一處?

“金十三!難道我韓齊彥真的這麼惹人討厭?從小爹爹便不喜歡我,甚至看也不看我一眼!我們這一輩以‘雁’字為首.可我身為韓氏嫡傳長子,韓雁竟然不是我的名字!只給我一個什麼‘韓齊彥’!我要它有什麼用?我才是應該名為‘韓雁’!只有這一個名字才符合我的身份!我母親為了我,費盡心思地將那個一出生便名為‘韓雁’的小女娃藥啞了,又遠遠地丟了出去,可爹爹還是不肯為我正名!我算什麼!”

瘋狂地一腳踹向石牆!

咚地一聲,在石廳的聶箸文與射月終於尋得了聲音傳出之處!

“十三弟!我惟一的希望就是你了!看在咱們相交多年的份上,看在我救了你一命的份上,看在我也喜、喜歡你的份上,幫我一把、幫我一把好嗎?”

哀戚之色溢於言表。

這石牆該如何打開?

聶箸文和射月在聲音傳出之處摸了又摸,竟找不到一處縫隙!不能再拖延了!聽得出來,裡面的韓齊彥已處於瘋狂邊緣,再這樣下去,恐會對自行不利!

擊破它!

聶箸文與射月交換一下眼色,有默契地後退三步,準備運出內力擊破石牆!

“不可——”

在兩人即將運功之際,身後傳來冷冷低語。

兩人大驚,因心神全貫注于韓齊彥話語上,竟沒察覺石廳中又來了人!

立即一回身,才發現石廳入口處有了淡淡燈光,一張冷淡的女子臉龐映在光下。

聶箸文一眯眸,一種熟悉感立刻襲上心頭。

“孝小嫂子?!”可真是義兄楚天眉的小妻子?

女子並不答,只舉步來到石牆前,彎腰在石牆腳輕輕一按,只聽一陣吱吱輕響,石牆竟整面陷了下去!

再也顧不得其他,等石牆頂部有了尺寬縫隙,聶箸文縱身穿過縫隙躍進牆的另一側。

首先入眼的,是面他而坐於桌後的——伍自行。

“自、自行——”他一啞,望著妻子消瘦的面龐,竟呆呆地再也動不了步子上前。

“聶箸文!”驚詫于石牆的下陷,韓齊彥原本頓住了動作,但一見到最不想見的人,一下子又醒悟過來,忙又沖上前想拉住伍自行,未沖一步,便被隨後躍進來的射月捉住拉了出去。

不大的石屋裡,只剩下一坐一站相對無言默默凝視的兩個有情人。

自行,憔悴了好多!

聶箸文嘴唇顫了顫,說不出一個字,分離許久的相思不知該怎樣傾訴。只看見他的自行雙手撐桌顫巍巍站了起來,他才如夢初醒,猛地沖過去用力摟住妻子,緊緊地。

直到此時,他才驀然開朗,將懸在半空的心放回胸腔,自行——在他懷間!

此時,無聲勝有聲——

***************

尋回了他的自行,聶箸文心情一下子好起來。因著他義兄的情義及韓雁的?明之恩,他不再追究韓齊彥的過錯,只在拜訪了韓齊彥父親之後,便帶著妻子啟城回京了。

他知道,韓齊彥其實早就喜歡上了自行.只是沒有機會向她表白而已。對於一個因喜歡而行為偏激的失意人,他無法狠下心去認真報復。 畢竟,喜歡一個人是沒有過錯的。況,韓齊彥至少也救了他的自行一次,對他來講,其實是一生的大恩人。

他對韓齊彥,只有深深的可憐。這世間每一個人,再怎樣風風光光,背後都自有說不出的悲苦。自行既然不想追究此事了,他便更無權力。

只是在他們離開雲南之前,他想再見韓雁一面,告訴她,楚天眉八年來為了尋她吃下了多少苦,付出了多大的心力,再怎樣恨他,也該見他一面,兩個人當面講清楚藹—但自石洞內韓雁幫他啟開石牆後,便再也尋不到她的蹤跡。

他曾問過自行,自行也只淡淡提了一句,八年前她偶爾外出,是隨手幫了韓雁一把。除此之外,自行閉口不再言及其他。

他也因自行情感上一時受波折衝擊,不想再多問免得害自行費神。但他知這次韓雁在暗中幫了自行不少,否則自行絕對待不到他來此,早已被瘋狂的韓齊彥傷害了!

但,他還是派人給江南的義兄楚天眉送去了一個訊息,告之韓雁現在的狀況。

在他和大哥的幾位好友裡,楚天眉是成親最早的一個,他十九歲便迎娶了十二歲的啞女韓雁,兩人甚是恩愛。只是,因楚母及其姐姐的從中作梗,八年前兩人因故分離,韓雁離家出走,再無音訊。

兩個相愛的人,不應該落得勞燕分飛的結局。

他尋得了人生的幸福,有了愛人陪伴,也希望天下所有的人也能有情人終成眷屬。

茫茫人世間,一顆契合的心,並非輕易得來。

得之,則惜之。

天使長(十級)

我愛,故我在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狀態︰ 離線
23
發表於 2010-2-8 07:57:49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伍自行回到京城聶府後,便病例了。

那病來勢極猛,不過一刻間,原本正與大家笑談的自行笑嗆咳了幾聲,卻不料哇地嘔出一口血來,大家慌亂之間還未做出反應,她便直挺挺倒了下去!

遍請了京中名醫,不料每一位大夫都搖頭歎息,束手無措,只說除了身體衰弱氣虛之外,並無什麼毛病,伍自行昏睡了五日連發高燒,是因為心中鬱結所致,要想康復,只能靠她自己,因為心病還須心藥來醫,人間的藥石除不了她的心玻

可,自行心中究竟鬱積了什麼傷心事?

聶箸文自伍自行病倒後,寸步不離,一直守在她的榻前,握著她的手日夜陪著昏迷不醒的心上人,任誰也勸不離床榻一步。

他心痛啊,明知自行再也承受不了太多的悲苦,他卻也找不出替她分擔一二的方式。

他到底要做些什麼,才能喚回沉在噩夢之中的自行?才能擁有一個再也沒有傷心往事的自行?

他該怎樣做?

怎能這樣?

怎能這樣!

怎能這樣——

昏迷中的伍自行不斷低喃,急促的喘息,夾雜著難以置信的憤恨。

她好似又回了那個好遙遠好遙遠的蘇州金府,躲在陰暗的樹林黑影裡,膽顫心驚地聽那些手足情深的同胞兄長們大聲嘲笑,恨恨地斥?金十三,輕描淡寫地將她置於死地!

怎能這樣?

她從來只想盡心打理好金氏布行啊!從沒有想過要纂奪人權啊!她日夜不歇地拼命,為的是金府,是她的家人啊,她難道付出的還不夠嗎?她捨棄了一切,可也從沒想過後悔啊!

怎能這樣!

他們怎能如防賊一般地防著她?他們怎能在笑對她的背後狠下心來燒死她!

她,是他們的親妹子啊!

怎能這樣!

她,算什麼!

她拼命搖頭,渾身顫抖地拼命逃,拼命逃,這算什麼藹—

也不知在黑暗中奔跑了多久,跑到她再也無力,跑到她絕望地以為一輩子就這麼被大火吞噬!

天,一下子明亮了起來。

這是哪里?

她睜大眸子,小心翼翼地審視眼前的美景,陽光暖暖地撒在她冷汗浸濕的身上,微微的風兒輕輕為她拂去一身的污漬,清清的舒爽氣息悄悄剔去她心中滿滿的憤恨。

她不由勾起唇,深深吸上一口清甜的空氣。

啊,好舒服!

如果,她能永遠停留在這美麗的仙境裡,該有多好!

可,那緊追於她身後的惡魘豈會那麼輕易地放過她?!

不過一眨眼間,她又陷進深深的泥淖裡,滿懷的恐懼,一動不能動地看著那個一直隱在她身後的模糊影子一點一點地在她的身前顯出清晰的實體,猙獰的笑容在她無法閉合的瞳孔中放大、放大、再放大——

“你逃不出我手心的!”那個實體露出和善的笑容,看在她眼裡卻是那麼恐怖!

“認命吧!你是我金府的謀利工具,永不會有自由的那一天到來!走,快跟我回去!”一隻猶如地獄陰曹的黑手,緊緊攫住她的脖頸,令她幾乎窒息!

她——不想再回到那充滿背叛、充滿恐懼的陰冷地府!

她不走!

她不要回去!

她用盡所有力氣,掙扎,掙扎——

直到一柄冰冷的匕首逼在她的頸上。

她愕然!

這算什麼?

她終究是他的親生女兒啊!

虎毒尚且不食子,這算什麼?

“我控制不了你,別人也休想得到你!”

陰狠的笑語輕輕飄人她的耳中。

那麼雲淡風清,那麼親切的笑聲,那麼慈祥的笑容,卻伴隨著一柄幽光森森的利刃而來!

怎能這樣——

她欠他什麼?她只欠他一滴賦予她生命的血而已,她和他之間也僅有這可憐的一滴血相連而已!

她為他賣命了二十年,拋棄所有為他拼命了二十年,就為了那麼可笑的一滴血,她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沒有良心、沒有人性地行屍走肉了二十年,到頭來,她得到了什麼?

難道她所付出的還不夠償還那不顯眼的一滴血嗎?

還不夠嗎?

她到底要怎樣做,才能逃離這可怕又可笑的一切——

哇——

猛地瞪大雙眸,榻上的伍自行一下子直挺挺坐起身子,一口鮮紅的血猛地嘔出來!

怎能這樣?

“自行——”

聶箸文眼見這一幕,幾要也跟著嘔出一口血來!

“自行,你醒一醒!醒一醒——”

他握緊那雙冰冷的軟掌,望著又倒臥床榻的人兒痛苦低喃。

“自行,醒來啊!你還有我啊,你怎能忍心把我拋在你的世界之外?以前都過去啦,現在你有了我,再也不會有那些可怕的東西來打擾你了,我會保護你,我會守著你一生一世!醒來吧!不論什麼,現在有我為你承擔,有我在你身旁啊!”

他啞啞哽咽。

“自行,我知你是因為不堪回首的過去才浸在噩夢之中,可噩夢過去啦,你現在是自由之人,想要做些什麼,想要怎麼做,絕對不會再有人來阻你,你盡可以放心地去做!你恨那些討厭的人嗎?你恨那些總逼在你夢中的那些惡鬼嗎?醒來!醒來,讓我幫你,讓我們放手去報復!”

他恨恨地咬牙,將那雙冷手緊握在心口,讓自己激烈的心跳去證明:他,可以陪她一起做任何自行想做的事!

“自行,你是伍自行!不再與那些吸血的金家子孫有任何牽連!他們以前怎樣對你的,而今咱們便怎樣還回去!以血還血,以牙還牙!只有這樣報復回去了,你才能真正地成為伍自行!”一個與過去徹底斷絕聯繫,一個新生的伍自行!

“自行,醒來!去報復吧!”

報復?

逃得精疲力竭,卻依舊脫離不了噩夢的伍自行,心裡突然響起了這兩字。

報復?

她要為自己,為死去的金十三討回公道!

她要報復!報復所有虧待了金十三的惡人!

死不瞑目的金十三,要與那些害了她的人,做一個徹底的了斷!

報復!

她霍然跳出了噩夢的侵襲,睜開了那雙總被迷霧遮掩的清亮黑眸!

***************

多行不義必自斃。

稱霸南方蘇杭布市的蘇州金氏布行,在經歷了十餘年的輝煌之後,終因經營不力,在短短半月之內,所有大小布行全數關門停業,一切的金氏財產也盡悉被索債的債主卷走。

風光一時的金氏布行,走到了終點。

承受不了這沉重的一擊,金氏老爺一病不起,在其所有子女避躲一旁的背棄下,不治而亡。汲汲營營、追求無盡財富的貪婪,到頭來終究是一具薄薄的棺木,在無人弔唁的寂寞下,葬在了亂墳崗上。

他的不甘,只有去地府發洩了。

而金氏十幾個子女,則如喪家之犬般,身無分文地被攆出居住半生的金府大宅,眼睜睜看著一座聚滿了金錢、尊榮、奢侈的豪宅,在大火中燃成了灰燼。

蘇州金府,由此成為荒草集生之地。

而那位傳奇的金府十三,則由此消失——

混在圍觀的人群中,冷眼看那富麗堂皇的金府火焰沖天,漸漸失了往日神采,漸漸燃成了廢墟,她的臉上,毫無表情。

屬於金十三的過去,從此消逝。

她,覺得好輕鬆!

“咱們去白堤一遊,好不好?”

背後炙熱的氣息,暖暖的懷抱,讓她忍不住漾起了笑花。

點點頭,不再去看那依舊火勢沖天的焚燒,更不想讓那在府前痛哭流涕、醜態百出的一群小丑汙了自己的眼,她輕輕轉身,迎上了那深情的笑眸。

“好。”她主動伸出手,握上那溫溫的大掌。

她是幸運的。

忍不住讓緊緊相握的兩手纏得更緊,她與一生中最愛的人,緩緩漫步在芳草青青、垂柳絛絛的清波湖畔,共賞那春色盈人,共品那媚媚春光。

春又來了。

她慨然一歎。

“歎什麼呢?”他俯首,笑問倚在胸前的妻子。

“歎——”她抬首,在那溢滿深情的笑眸裡尋著了自己的剪影,挑眉一笑,“歎這春光明媚如斯,這麼美的景色裡竟少了美人的點綴。”

“誰說少了美人了?”他也挑眉一笑,大掌輕輕撫上那眷戀一生一世的麗容,“美人不就在這裡?”愛她,在有情人的眼裡,愛人永遠是最美的。

“哦?風流倜儻的聶二少眼拙啦!怎拿著小草當牡丹呢?”巧笑倩兮,偏不如他意,不肯將心中的感動表達出來。

他的情,他的愛,她早已深深明白。

“小草嗎?”他不在意地爽朗一笑,絲毫不氣,“若這麼美的小草抱在懷裡,我心甘情願眼拙地分不出什麼牡丹不牡丹。”

“又在逗我開心。”瞥笑地睨了豪爽的大男子一眼,她勾勾唇角,“可否問聶二少一個小小的問題?”這問題已憋在心裡很長時間了。

”在下定當知無不言、言無不荊”

“那在下也不客氣啦!”清一清忍滿了笑意的嗓,她一眨不眨地盯住那雙桃花熠熠的性格大眼,“能否請聶二少說說——閣下為何對美女情有獨鐘?”害她也一見著美麗的女子,便忍不住想畫下像來呈給他,逗他大笑。

“哈哈——”他聳聳朗聲大笑,毫不在意路人驚訝的眼神,“其實說出來很沒趣的!小時候大哥便喜歡美玉,一見到玉便發癡,我娘便笑他:‘又不是見著了像娘這樣的絕色美女,發什麼花癡?’我在一旁聽到啦,便想,那若我見著了美女移不開眼,娘會怎麼說?再自吹自擂一番?於是,我便開始尋找美麗的女子,目的是想測測娘對此有何反應!”

“結果呢?”原因太過無聊了吧?

“結果我每尋到一位美女,便收集她的畫像拿回家給娘看,娘便想方設法貶低人家,順便再自賣自誇一回!我不服氣,便再去尋找,立誓要找到比娘美的女子來。找到了,便拿畫像回去給她看,可她想也不想地再貶人家一回,再自誇上一回,就這麼一而再、再而三地,我們娘倆玩上了癮。後來,我長大了,不再同娘玩這無聊的遊戲,可養成的習慣哪里那麼容易糾正過來?一見到各形各色的美貌女子,還是會自動地品頭論足一番。”才不是外界所傳的那個可惡版本:他堂堂聶二少是什麼風流好色之人。

君子愛美,取之有道,愛也有度嘛!

“無聊。”忍不住送一個白眼給他。

“現在不無聊啦!”有了心愛之人,目光心神時時刻刻都凝在所愛之人身上,再也無閒暇、也無心情去關注其他無關緊要之人,“自從有了你之後,我同你在一起的每一時每一刻,無不感受著生命的美好,同你一起的時光,是那般珍貴,這一輩子我再也不會感到無聊啦!”

他輕輕將他的自行攏進懷間,俯首在她耳邊柔柔低語:“我念一首曲子給你聽。”清清嗓音,他一字一字地輕輕吟出——

“日夜為你著迷,時刻為你掛牽,思念不留餘地。

即便風雨港海,既使百般煎熬,心中只念你。

我只要你明白我的柔情,相信我給你的愛。

不管多少春夏秋冬,不論幾許風風雨雨,

我只想和你在一起,與你相對,擁你入睡,

一生只想愛你千百回。”

好長好長的一段時光,相依相偎的兩人,久久無語的沉默,任那無聲的甜蜜繞過心田。

好美的曲詞——

伍自行不由長長歎一口氣。

“這曲詞真好,哪里得來的?”不似當今世人所能譜出的埃

“是我的一位義兄嫂子從她的世界帶過來,偶爾念給我聽的。”那麼一位俏皮慧黠的小女人,儘管來自于一個不同於此的奇異世界,卻最終虜獲了金戈鐵馬征戰沙場的無敵大將軍的心。

但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啊,那一定是因為有所愛之人,有愛她之人,才能寫出這般感人的好曲詞!”那詞中境界,真的好讓人感動!聽完後,只覺心中暖暖的,甚是輕暢。

“這便是我對你的心啊!”眷戀地吮上那柔柔的紅唇,聶箸文輕輕傾訴,“有了你,我才知這世界是這般的美好,才知生命是如此多姿多彩;沒有你,我的生活將還是一片黑暗,我的生命將繼續空虛地過下去,感謝上蒼,讓我擁有了你,擁有了最美的情感,擁有了生命的意義。”

“我——”伍自行眨眨泛熱的水眸,忍不住心中激蕩,“我也是這般的心情埃二十歲之前的我,是不人不鬼,二十三歲之前的我,是渾渾噩噩的行屍走肉;直到遇到了你,直到你走進我心裡,我才有了記憶,有了美好的東西可以回憶,我才知人活著的意義,才瞭解我也有活著的價值!”長久以來一直鬱積在心間的那些可怕噩夢終於一絲不留地完全離她而去,她,如今是真正的伍自行,不再是當初獨自行天涯的無根漂萍,而是有血有肉有情有愛的伍自行!

她的心,再也不會漂泊,她終於尋得了棲心的理由,尋得了棲心的永久居所。

“以前,都過去啦!咱們的未來,長著呢。”笑著擁緊心愛的女子,他無限眷戀無盡付於輕輕一吻,“以後有我。你沒有任何東西也沒關係,你被任何人背叛了也沒關係,因為,你有我,再也不會孤寂。我會用我所有的真心,用我所有的柔情,來——”他將一切的愛戀盡悉吻進她的唇間,吻進她的心底。

“愛你千回,愛你百回……”

她笑。

愛你千回百回哪——

她的心,終於棲在了千回百回的愛之曲譜中……



——*全書完*——

天使長(十級)

我愛,故我在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狀態︰ 離線
24
發表於 2010-2-8 07:58:25 |只看該作者
【書名】期情醉
【作者】海藍

【書籍簡介】

從躍進河的那一?那,
她就當那個自己已經死了一回,
前塵往事就都成了昨日黃花,
從此她只是這個想醉著過日子的——
阿弟姑娘。
劉青雷沒想到能遇到這般鮮活的女子,
她就是他尋了好久好久的那個人,
就算她滿懷的心事、滿腦的悲哀,
只想清醒時做夢、喝醉了就睡,
他也不在乎。
只因她是他永生永世的仙釀……




楔子

  跑!不停地奔跑!

  逃!不停地奔逃!

  可是,她又能奔向何處?她又能逃往何方?

  天色漸亮,雜草叢生處,流水淙淙。

  努力抑制住腦中不斷傳來的眩暈,她保持最後的一絲清醒,踉蹌著走了幾步,而後靜靜地停在了河邊。

  河面淺而窄,伴著淙淙的流動之聲,那河水卻是水波不興、紋絲全無,恍若一面水鏡。

  在那奇異的無紋水鏡中,她望見的是平靜而淡然的女子面容,雙眸清冷而幽亮,含著淡淡的笑意,淡淡地回望著她。

  而後,她回轉身,一如水鏡中那女子的神情,用清冷而幽亮的雙眸淡淡地望向幾步外止步不前的貪婪男子。

  “你、你還是交出來吧!”貪婪的眼看也不敢看那流水淙淙卻又無波無紋的小河,只緊緊盯住河畔的女子,貪婪的扭曲面孔上依然是貪婪,“這河的詭異你也是知道的!掉下去的人從來是有去無回的!你若交出它來,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可以放你走。”

  “放我走?走到哪里?”清冷而幽亮的丹鳳眼裡,依然是淡淡的笑意,“去天堂找我的爸爸媽媽嗎?”

  “你!”扭曲的面孔上青筋猛地一爆,手中的刀顫了顫。男子抬起腳,卻是一步也不敢向前。

  “我?我怎樣呢?我又是哪一個呢?”清冷而幽亮的淡然雙瞳冷冷地望著那貪婪的扭曲面孔,蒼白的雙唇慢慢地一張一合,恍若閑述家常,“我是暗害了救我性命的恩人的那一個,還是假裝愛上恩人女兒的那一個?”從懷中輕輕抽出那一冊古老的醫書來,她輕輕翻了翻,帶著笑,眉輕輕一揚,“還是為了它而捨棄了人心的那一個呢?”

  哈,是哪一個呢?是哪一個呢!

  “將它給我!”貪婪的眼一下子暴睜,握刀的手朝前猛力伸,“不然,我、我……”

  “想要?過來拿!”她搖一搖手中的書冊,清冷而幽亮的雙瞳依然冷冷地望著那張令人作嘔的貪婪面孔,手卻佯裝往河中一丟。

  貪婪的面孔有些掙扎,卻在瞥見她動作的那一刻,猛地撲上去。

  她依然淡淡地笑著,順勢扯住那男人,身一仰,一起撲進了那無波無紋的奇異水鏡之中……

  空而淺的河面依然無波無紋,陷身其中的人影卻是再也不能浮出水面來。

  她好像漂浮在密閉的真空之中,悠閒而自在地悠遊。但那張貪婪的扭曲面龐上,卻佈滿了驚駭,手中緊握的,刀早已被水流沖走,一雙手竭力掙扎、妄圖衝破那水鏡!

  “這書,給你。”她依然淡淡地笑,將那古舊的書冊輕輕地舉到那貪婪而驚駭的扭曲面孔前,輕輕一撕、輕輕一扔,無數的淡黃碎片便漂浮在了無波卻湍急的水流之中。她的手再輕輕一環,便環上了那男人的脖頸,“我告訴你一個小秘密喔,這書的確是治療骨傷的秘笈,但若沒有醫德在心,它就只是一本無字的空書而已。”唇輕輕地張合,仿若不見那撲入胸腔的冰冷水流,清冷而幽亮的雙瞳一眨不眨地望著那張驚駭的扭曲面孔,她依然淡淡地笑著,雙手輕輕一扭,便見那男人的頸子以奇異的角度垂了下去。

  迷蒙的視線,靜靜目送那貪婪的面孔與那書冊碎片一起湧往地獄的方向。而後,清冷而幽亮的雙瞳緩緩閉合,淡淡而滿足的笑拂上唇角,她放鬆身軀,任這奇異的水流將自己帶往未知的一方。

  窄而淺的無波河面,依然是水鏡般的無紋奇異。而水下,無人。

天使長(十級)

我愛,故我在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狀態︰ 離線
25
發表於 2010-2-8 07:58:4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天,有些陰沉沉的。

  時剛午後,太陽便躲入了厚厚的雲層裡。微微含涼的西風卷著梅枝上漸黃的老葉、陣陣吹過,捎帶著絲絲的青煙拂向天際。

  青石條砌而成的小小院子中遍植梅樹,樹下青石桌幾,幾上青花瓷盞,盞中則是微溫飄著點點清香的清沏茶水。

  而梅樹之後,則是一座青石茶樓,樓上窗明几淨,雕花的窗樓半掩半敞,用以遮陽的草簾早已卷起,淡淡的歡聲笑語慢悠悠地從窗內飄出,一片的閒情逸趣訴之不盡。

  只是,她……卻是有苦無處訴啊。才不過初秋而已啊,這天氣卻怎這般的冷啊?

  小小院落的一角,暴露在院牆陰涼下的瘦小身軀有些哀怨地緊縮成—團,微微發著顫。

  “阿弟!阿弟!”惱到不能再惱的咬牙切齒再次丟向抱成一團的寒號鳥身上,“我是讓你在燒水,燒水!”這很貴很貴的十年桃木枝不是讓她用來烤火的!

  抱成一團的人輕輕應了聲,慢吞吞地將露在灶外的桃木往裡撥一撥,矮瘦的身子隨著炙火的進灶而忍不住地又朝前挪了挪,幾乎貼到了灶門之上。

  “阿弟!”恨啊,恨啊,好恨啊! “你上輩子到底什麼投的胎啊?”現在才不過九月,重陽佳節尚有兩天才到,而烤人的秋老虎才剛躲進雲層去一刻而已,她卻好似已身在三九嚴寒天,無時無刻地想守著火灶一刻不離!

  “雪人吧。”矮瘦的身子順著被人拎起的後領子乖乖站起來,她眯著有些困的丹風眼,含糊地應上一聲。  

  “雪你個頭啦!”被她這懶散的模樣氣得再次火爆的茶樓掌櫃用力咬咬牙,“照你這樣子的煮水,只怕我這壺梅花冷雪熬幹了也燒不開!”他的小小茶樓可是全憑這雪水養活啊,“算了,這水我來煮,你給我上茶樓侍候去!”燒水不會燒,去給客人端端茶、倒倒水總可以吧?

  “喔。”再輕輕地應一聲,她轉身往茶走,行了兩步,又遲緩地轉回身來,“大掌櫃,樓上不是有小三、小五和小六侍候嗎?”據她所知,今日這茶樓是被富貴公子們包下了。嗯,是六位富貴公子吧。已有三個茶博士侍候了還嫌不夠氣派嗎?

  她不是這裡的人,實在不明白這裡的人是存著何種心思念頭想法。反正,只要她能混口飯吃餓不到肚子就好。  

  其他,她什麼也不再想。

  “我叫你去你就去,哪里來那麼多的廢話?”茶樓大掌櫃有些惱火地狠瞪她,氣她的遲鈍外加行動慢吞吞,“幾位公子爺都是雅人,雅人!”他那三個大字不識一簍筐的笨兒子粗手粗腳的哪里侍候得來?“阿弟,你識得字,你給我好好地侍候公子爺去。”

  至少,若那幾位公子爺還不滿意,他大可以將責任全推到她身上去。

  “別忘了,我們父子幾個是你的救命恩人哦,救命恩人哦!”幾乎跳腳地吼給那個行動慢吞吞的人聽。

  “喔。”被吼得有些頭皮發炸的人還能怎樣?只得乖乖地聽令,慢吞吞地爬樓去。喝茶便喝茶嘛,還用什麼侍候啊?

  嘴裡小聲咕噸著抱怨幾句,她手提裙角往上走,原本便迷蒙的丹鳳跟隨著一晃一晃再一晃的動作更加眯起來?甚至差點一腳踏空跌了下去。

  “小心!”正站在樓口候她大駕的三名茶博士兼茶樓的三位少掌櫃瞥到她漫不經心的模樣,忙小聲地提醒兼用力拉了她一把。

  “喔。”掀開半眯的眼皮瞄了眼身前的三人,她半是磕睡半是感激地點點頭,終於站穩了身形。

  “阿弟,等一下你進雅房去一定要小心謹慎再謹慎!”茶樓小三少掌櫃瞄了眼一側掛著繡花布簾的雅房,小小聲地交代,“你不用多說什麼,只要眼尖一點、手快一點、動作利索一點就好。”

  “喔。”她乖乖點頭。

  “阿弟,你一定要手腳俐落一點!”胸前衣襟一片水漬狼狽的小六少掌櫃一臉的委屈,“裡面那位穿白衫子的公子爺愛噴人茶水!”他不過剛將茶點奉上去而已啊,卻已被噴了一身的茶水!

  “喔。”她再乖乖點頭。

  “你儘管大膽進去,我們在這裡保護你!”拍著胸脯的小五少掌櫃咬牙握拳,氣沖丹田。

  “喔。”她再度乖乖點頭,伸手接過小三遞來的茶盤,慢吞吞地踱到雅房門前,就著小五掀開的門簾緩緩走進去,定住雙腳。

  穿白衫子的公子爺愛噴人茶水……

  半眯的丹風眼掃過小小雅房裡或坐或靠或站的公子爺們,頓時有些傻眼。

  雅房不是很大,擺設也甚是簡單,除了靠前窗的兩架太師椅、房中央一席圓桌和四隻小凳子,還有西側外窗處一方涼榻之外,再無其他物件。

  而今雅房之內,靠前窗的兩架太師椅上閒散地坐著兩位公子爺,面容俊秀、甚是儒雅斯文,身上穿的是……雪白雪白的白衫子。

  圍著房中央的圓桌落座的有三位公子爺,桌上有圍棋,看情形是正在對奕,三人也俱是容色俊雅,甚至有兩人貌似如一、如同生孿雙子一般,而這三人身上也是穿著……潔白潔白的白衫子。

  而正面對著她、坐在西側涼榻上的公子爺……白衫子……她的雙眼視力比較弱,那位公子爺的面貌一時看不清楚,但那撲面而來的氣息——喔,讓她有一些些心擂如鼓的壓迫之感。她瞥開了眼,不再細看。

  房內便是六名身穿白衫子的公子爺,看年紀大都在二十三四左右,相貌俱是堂堂……今日是白衣帥哥大聚會嗎?

  迷離的心思開始回轉清明,半眯的丹風眼忍不住眨呀眨,有些不捨得移開視線。嗚,她平生無大志,只對美麗的事物感興趣啊。

  略白的雙唇微微動了動,有一點想流一流口水的渴望。

  心思回繞間,門簾外的一聲輕咳打斷了她的美麗渴望。她慢吞吞地吸上一口氣,暗暗歎一句,端著茶盤慢慢上前,開始自己的工作。

  穿白衫子的公子爺愛噴人茶水啊……

  *  *  *

  穿白衫子的公子爺愛噴人茶水……

  福身行禮,將茶盤上沏好的茶水一一端給前窗太師椅中的兩位白衫子公子爺,而後機靈地側移上兩步——嗯,沒有噴茶水的公子爺現身。

  福身行禮,將三杯清茶輕輕放到圍著小桌埋首對奕的三位公子爺手邊,再機靈地往旁側一跳——嗯,也沒有愛噴人茶水的公子爺現身。

  而後,她瞪著茶盤上僅餘的一盞茶碗,有些不情不願地踱到涼榻前兩尺處站住身子,瞄也不敢瞄最後的那一位白衫子公子爺,右手飛快地將茶盞往涼榻小幾上一放,左手托的茶盤立馬豎起往頭前一攔,再身手敏捷地往後一跳——

  啊——原本細聲笑語交談的聲響立刻止了音。

  喔……她暗惱地申吟一聲,十萬個不想放下掩住頭頸的茶盤,但……

  暗歎一聲,她小心地轉身側走兩步,頭垂得低低的,只敢用眼角的餘光去瞥被她後背撞到的倒楣鬼……

  潔白的白衫子上是滴滴答答落個不停的溫熱水漬,小圓桌上是被她的沖勁弄散了的棋子。

  其他的,她什麼也不敢看了。

  隱隱約約地,她耳尖地聽到雅房門外傳來幾聲絕望的哀哀嗚咽。嗚,她也想哭啊。

  “對不住,對不住,我、不、是、奴婢不是故意要……”她顫顫地開口,而後在噴上胸前衣襟的一口茶水中消了餘音。

  愛噴人茶水的白衫子公子爺……

  她瞪著胸前點點淌落的水漬,用力瞪、用力瞪,恨不得立馬將它蒸發幹至絕跡。愛噴人茶水的白衫子公子爺!

  抬頭,她慢慢地抬起頭來,半眯的丹鳳眼飄過對著她的那位捂住嘴、面目莊嚴的白衫子公子爺,抓住茶盤的左手禁不住用力再用力。而後,她心平氣和地彎腰,略帶驚慌地再度開始俯首認罪:“公子爺,奴婢不是有意的!您大人有大量,你貴為聖賢之徒……”

  非常流利的、充滿濃濃愧疚的百般歉然從略白的雙唇中一段段地流出口來,滔滔不絕于耳,大有搬空聖賢書的決心。

  她弄錯了!

  愛噴人茶水的白衫子公子爺並非是涼榻上她最後奉茶的那位白衫子公子爺!

  愛噴人茶水的白衫子公子爺應該是坐在凳上觀人家圍奕的面目莊嚴的白、衫、子、公、子、爺!

  簡直、簡直——

  “公子爺,您就饒了奴婢這一回吧!”她無力地垂下腦袋。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啊。

  “這位……小姑娘,錯的其實是咱們,你不用這般愧疚的。”細聲細語甚是好聽,溫溫雅雅的,令人有置身春風間的舒爽感。

  “呃,公子爺?”她有些呆,實在是喜歡極了這種悅耳動聽的柔雅男音。嗚,她沒白來這一遭啊。耳旁如沐春風的舒爽,讓她十分感動得想哭一哭。

  回答她滔滔的歉意,打斷她長篇告罪篇章的,正是被她不小心撞到後背、灑了一身茶水的白衫子公子,一雙美麗的細長鳳眼溫潤潤地望著她,一臉的笑意。  

  啊,如此只應供在仙境的美麗男子,她今日竟有幸親眼見到了耶!嗚,死而無憾了!

  癡癡呆呆地望著鳳眼公子爺,她的心開始咚咚亂跳,臉頰上一朵紅雲開始飄呀飄,她好想……

  “喂,你快躲開一些!我……嘔……”

  猛地打破她浪漫幻想的,是那個噴了她一身茶水的面目“莊嚴”的白衫子公子爺——正捂住嘴不斷幹嘔的白衫子公子爺!

  她不由得一惱。她生就一張可愛的娃娃臉,雖算不上是美麗無匹,但也沒醜陋到讓人嘔吐的地步吧?!

  想也不想地往旁用力一跳,生怕再被人噴上一頭一臉的穢物。但因為“想也沒想”,所以立刻又遭了報應——

  雅房本就面積極小,放置桌椅幾凳後所剩的空間也就只能容人走上三兩步而已。所以,她不加思索地往旁用力一跳之後,腳一下子就觸到了涼榻下的腳榻子,然後身子一歪,她不由得往涼榻栽去——

  是人在緊急時刻都會有反應嘛,她左手握的茶盤用力往後一揮,她的原意是想戳住一處支撐點——

  耳尖地聽到一聲悶哼,左手的茶盤也真的讓她戳到了一處支撐點,而後,她的腰間猛地一緊又一松——等她睜開眼、穩住視線,才愕然地發現她好好地站在了涼榻之前。

  呃,怎麼回事?望一望依然緊握手中的茶盤,她愣了愣。

  “哇,劉大哥,英雄救美哦!嘔——”沒等她想明白思明白,調笑加嘔吐的可惡男聲已從她的耳旁炸開。

  這一次,她是真的確定了!

  原來……原來……原來那位愛噴人茶水的白衫子公子爺果真是因為——見不得別人比他難看——才忍不住想吐的!

  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承認,她是長得不算美麗,但也絕對沒有到達面目可憎讓人一見就吐的地步吧!

  用力地瞪著那位埋首幹嘔不止的白衫子公子爺,她惱火地輕輕哼一聲,再也管不住心中已堆積了好久的怒焰。

  以貌取人!

  “公子爺,倘若您面前站的是西施姑娘或曰昭君娘子——您還會如此‘難受’嗎?”她一字一字地問。

  噴茶水?嘔吐?哼,哼,哼,只怕是口水不止吧!

  “自然不……咦?”嘔聲連天的白衫子公子爺聞言不由得微微一愣,暫時止了幹嘔,抬首望她。

  小小瘦瘦矮矮的身軀,圓圓的娃娃臉,半眯的丹風跟中氾濫著無邊的惱火,及肩的發絲不若時下姑娘們的珠環翠繞、雲鬢高疊,只在右耳旁草草編了一條短短的辮子——

  小個子,娃娃臉。怪不得尉遲稱呼她“小姑娘”。

  但她眼中所蘊的烈焰以及周身上下所散發的無懼無畏的氣勢,顫顫握緊的雙掌,筆挺而立的站姿,再如上清楚又條理分明的言辭——

  好眼熟,好眼熟!眼熟到他以為看到了某人的那位棋癡女。

  這小小的女子,不會是凡俗之人啊。心裡只顧讚歎,便少了開口的機會。

  於是,不甘心受辱的小小女子繼續說下去:“咱們自知是出身不高,生來便是為富貴公子爺們服務韻。生身父母也平平凡凡,自然比不過富貴人家的選美納豔、細細挑選傳承後代的佳儷美人,可咱們也是父母生下來辛苦養大的,雖然面目招人厭,卻也是長著兩隻眼睛一隻鼻子一張嘴巴!”他又不是三頭六臂。憑軒麼看不起普通平凡的容貌? “咱們也自知窮苦,買不起那些好看的金玉裝飾自己的皮囊,可咱們憑著自己的雙手過日子,又哪里惹人吐啦?”

  仗著出身富貴門第、仗著自家有出眾的皮囊,便可以瞧人不起、便可以高人一等嗎?哼,她偏看不慣!

  “呃,姑娘……”他不是故意的啊。公子為難地望一眼四周,卻只瞧見了眾人幸災樂禍一般的譏笑。

  “再者,就算再美麗的紅顏容貌,百年之後還不只是一堆枯骨而已?誰又會比誰多生了一根骨頭!”哼,僅以皮相取人,太過粗鄙了吧? “我好像還聽人贊幾位公子爺都是‘雅人’呢!”

  雅?風雅,文雅,儒雅——卻又雅在哪里了?劈哩啪啦一大堆,她覺得心裡好爽!

  “姑娘,好口才!”等她終於肯止口不言,長了一雙風眼的公子才拍手輕笑,斜睨一眼目瞪口呆的“愛噴茶水”之人,微勾唇角,“二少,活該了、終於遭報應了吧?”

  金玉其外,敗絮其內!紅顏即枯骨!除卻深蘊才華的談吐,這看似年幼的小小女子竟然還懂得佛家祥理!在這禮教森嚴的大明朝、小小的市井茶樓裡,竟也有這等不畏權貴、有膽有識的不凡女子?!

  能有幸親眼見到,是他的榮幸啊。

  其餘的幾位白衫子公子爺也不由得暗暗點頭稱奇,微微笑了起來。

  輕淡的笑聲裡,她如夢方醒,懊惱地申吟了一聲。哦喔,要命!她在做什麼蠢事呀?

  她現在不是……而是身處大明朝啊……她沒頭沒腦地搶白這麼一大篇沒用的東西做什麼?!

  完了。

  毀了。

  徹底沒戲了!

  她的平靜日子只怕完了。她的飯碗只怕毀了。她的這條小命都怕難保了!

  她如果多忍上一點點,多忍上一下下的話,不就什麼也不會發生了嗎?!天哦,她的哪一根神經不正常啊?

  無邊無際湧來的悔意,霎時淹沒了她眯起的丹風眼,迅速地淹向她忐忐不安的心頭。此一刻,一聲淡笑在她滅頂前的一瞬救了她。

  *  *  *

  “講得好呀,姑娘。”她一愣,呆呆地瞪著那位被她批了一頭狗血的白衫子公子爺笑眯眯地朝她走過來,甚至揮了揮手。

  呃,君子動口不動手哦!她一驚,卻是一步也不能退。

  “好呀,講得實在是好呀,姑娘!”被那鳳眼的公子稱為“二少”的白衫子公子爺兩大步跨到她身前,哼哼地笑望著她,手指一拐,引她望向涼榻。

  “姑娘這一番義正嚴辭真讓我汗顏!在下為失禮之處向姑娘道歉!還望姑娘大人有大量,原諒在下的無心之過。”然後他向著她深深一揖。

  呃——這是一種什麼情景?

  比起剛剛的後悔懊惱來,她此時此刻卻被自己發麻的頭皮、乍冷的後背弄得幾乎想逃到天涯海角去。嗚,她後悔了,她真的後悔了!

  不知為什麼,她覺得這位白衫子二少的深深一揖似乎……似乎有墜人陷阱般的可怕預感!

  “公、公子爺……”她現在下跪求饒來不來得及呀?

  “在下有一疑問,不知當講否?”笑眯眯的樣子甚是和藹可親,文雅有禮。

  “請、請、請講!”可她真的不想聽啊。

  “聽姑娘剛才所言,姑娘乃是知書達禮之人。那麼姑娘也應該明白何謂‘知恩圖報’吧?姑娘也自然曉得‘受人滴水恩,自當湧泉報’的道理吧?”

  她可不可以不明白?被這位二少扳過去、朝著涼榻的娃娃臉有些苦地皺了皺,有些模糊的視線瞄不清五尺開外的“細節”。

  “姑娘剛才幾乎跌了一跤。”這位二少好心地提點她,“若不是我義兄好心地助你一臂之力啊……”

  “咱們謝過好心的公子爺!”她很機靈地朝著涼榻深深一福,只盼能躲過……

  “謝?”偏偏這位二少不肯善罷甘休,“姑娘也該明白‘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的。剛才我義兄為了救你不得不破了禮教之規,只怕名節已受損——姑娘該當如何呀?”

  “呃……”她啞然。這話,這道理……好像不是這般講的吧……

  “姑娘,你該當如何呀?”眼中忍著笑意,二少再次地逼問。

  “我、我、我……”她是女子耶!她都不說什麼“名節”之類的問題,一個大男人……不、不、不會吧?頭皮發麻啊。

  “況且……”這位二少咄咄逼人地拉著她上前兩步,要她不得不正視自己一直避之不見的那位義兄公子爺的右上臂——

  點點刺目的豔紅,透過雪白雪白的衫子漸漸浸了出來……是血!哦噢!她這一下想抽身也抽不及了!

  剛才她的腳被絆,匆忙跌下去時曾拿茶盤胡亂地用力一……戳……不會這麼巧吧……

  “我義兄受傷了啊!”這位二少大大地驚叫一聲,視而不見她的縮頭縮肩,只存心要她愧疚無比,“姑娘你說!你該當怎樣?!”哈哈,不是很心思敏捷、伶牙俐齒嗎,繼續和他辯下去啊。

  “我……”心真的好虛啊!

  “茶樓掌櫃,你給我進來!”暗中瞧這小小女子終於亂了手腳,二少再接再厲地朝房外一聲大喝。

  幾乎同一時間,一臉冷汗外加一身哆嗦的茶樓大掌櫃跌跌撞撞地撲了進來。

  “公、公、公、公……”

  “她可是你茶樓的丫頭?”二少沒好氣地打斷茶樓大掌櫃的結結巴巴,直問重點。

  可惡,什麼“公公”?!

  “是、是!不!”大難臨頭、大難臨頭啊!他小小一個茶樓掌櫃,哪里敵得過這樣的富貴公子爺啊?

  “到底是還是不是?”

  “我不……”她皺眉。

  “她只是我們從河裡救上來的落水女而已!”茶樓大掌櫃全力洗刷自己的無辜,“她說她爹娘都過逝啦,世上再無親人,我們可、可憐她才收留她暫住的!公子爺,她與我們一點關係也沒有的!”撇清,撇清,趕快撇清才是最要緊的!

  “哦。”氣勢迫人的氣焰突地消減了九分。二少仔細地望了眼這位瘦瘦矮矮的女子半晌,再也沒了捉弄的念頭。這姑娘,身世已夠可憐了啊。

  “公子爺想要怎樣,儘管吩咐,奴婢遵從便是。”她垂眸思索半晌,抬首,半眯的丹風眼望向一句話也未說的那位“義兄”,一笑,“公子爺的確對我有恩在前——不管公子爺臂上的傷是怎樣來的,我也的確是難辭其咎——公子爺若要追究,我一人承擔便是。”

  她雖一副年小的娃娃相貌,但她不是娃娃!剛才她雖拿茶盤用力戳了一下,但依她的力道,卻絕對不可能將這男子戳得皮開肉綻——除非這男子手臂上原本便有傷口!

  “呃,這個……”輪到二少結巴了。他原先的本意只是想辯回一點顏面、出一口悶氣而已,根本沒存有賴人之心的。

  “敢問公子爺要我如何呢?我全部答應就是。”她的心好累,她只想趕快結束這一切,她只想躲在角落安靜度日。安靜度日而已!

  “姑娘,二少只是與你玩笑而已,你不用如此當真的。”他慢慢地走到她身側來。

  “呃——”她猛地沉靜下來,飛快地抬首,映人眼的還是那一位元有著美麗鳳目的白衫公子。啊,好美好美的眼,好美好美的人心!

  心頭小鹿不禁又開始撲通亂跳,她癡了:

  “你若真的心懷愧疚,便隨我回府侍候我,直至傷好。”聲音低沉、略含冷淡,語氣雖然輕緩,卻又蘊著七分的威嚴、三分的命令壓迫。

  她眯眸,第一次正眼望向這位“義兄”。

  男子約二十六七的年紀,身形高而壯碩,神情淡然而又威嚴地端坐於涼榻之上,右手隨意地垂於身側,對那不斷滲出的血珠視而不見。他面龐端正、額骨甚寬,一雙漆黑如潭的睡眸正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她。

  不知為什麼,她的心一下子抽緊。

  “一個單身女子身處市井茶肆總是不妥,你便隨我回府罷。”不是柔和的詢問,而是逕自下了定論。

  她一愕。在這一瞬,便在這一雙冷而威嚴的星眸注視下,她真正溶入了這個格格不入的大明朝拱流之中。

  也正是這一日,重陽佳節的前兩日,二十五歲的她第一次遇到了劉青雷。

天使長(十級)

我愛,故我在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狀態︰ 離線
26
發表於 2010-2-8 07:58:5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一失足成千古恨……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好想用力捶胸、大大地仰天長嘯……

  可她只能垂頭喪氣地趴在高高的船欄上,半眯的丹鳳眼漫不經心地掃著岸上蔥郁的高峰、睨著身下洶湧狂奔的清水白浪,重重地歎氣。  

  “生前”極想遊歷一回的大江大河、名川大山,不料想她“死後”卻美夢成真了啊,可她,實在也開心不起來。

  無奈地再歎了口氣,現在,除了歎氣,她實在找不到其他可以在漫漫長途中用來消遣無聊時光的法子了。

  她的前塵過往早已經捨棄,可是……就算她置生死於度外,“生前”再無牽掛,但也不代表她想“復活”在一個格格不入的、她一點也不喜歡的世界啊……

  大明朝——那個中國歷史上由朱元璋老先生創建的“大明朝”,那個什麼太監當政、東廠西廠爪牙遍佈九洲、禮教空前森嚴、幾乎無女子容身之地的……大明朝啊……

  啊!啊!她真的好想哭一哭啊……可是……

  “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萬里長江橫渡,極目楚天舒……”無意識地低喃了兩句,漸涼的秋風輕拂,兩岸美景漸迷鳳眼,低沉的心情有一點點好轉了。

  唉,既來之,則安之。罷了,不管她身處何方,不管她在哪一個時代,對她來說,又有什麼區別?

  沒了最愛的家人,看透了那些虛偽的假情假意,自己的心願也已經了結……再也心無牽掛的她,身在何方又有何區別?又能如何呢?

  罷了!換個角度想,她其實應該叩謝天恩的吧?畢竟,世界上有多少人有她的“幸運”呢?就算複生在一個她極度陌生、極度格格不入的古老時代……可她畢竟還是活在這暖暖的陽光下啊!

  如小說科幻中所描述的那樣,穿越了時空、回到遙遠的古代……便算是開始一段全新的奇異旅程吧!

  至少,她還是她;至多,她早已不像她。她再也回不到原先的她了,再也回不去了。 

  微冷的水珠,悄悄從她半眯的丹鳳眼中滑落。

  *  *  *

  “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萬里長江橫渡,極目楚天舒——好曲詞,好雄偉的氣魄!”一陣長笑乍然從她身後響起。朗朗的笑聲在一瞬間驅走了她的哀傷,在一瞬間引回了她迷離的神志。

  她用力眨眨眼,逼回眼底的澀意,而後轉身,如這大明朝所有女子一般地謙卑地垂著頭,恭敬地俯身一禮,“給公子爺問安。”

  低垂的眼角偷偷往前一掃,進入視線的是一前一後兩雙白色長靴以及一黑一白的兩截長袍。唉唉!

  她被那茶樓掌櫃的父子從河中救上來,原本是想窩在茶樓混過餘下的生命就好啊,怎麼一個轉眼間,她卻已身在乘風破浪的巨船之上、一路順江北上呢?

  唉!難道這古時的女子們,真的沒有一絲絲的人身自主權嗎?唉!她忍不住地歎,歎了又歎。

  “姑娘,明明能吟出如此之好的曲詞,該是胸襟寬闊的才子,怎會偏要如此唉聲歎氣、一心要陷入女兒閨愁妮?”仿佛是一個人有兩張矛盾的面孔,人前小心謹慎、不招人注目,人後則一派的風朗月清,“能譜如此之詞,佩服啊,佩服啊!”幾日的暗中觀察下來,讓他不稱奇也不成。

  “公子爺又笑話阿弟了。”她依然唯唯諾諾,頭抬也不敢抬,“小小女子,哪里會吟譜曲詞?只是貪看這兩岸美景,一時心有所感,想起我很崇敬的一位……先生所寫的幾句曲詞而已,公子爺見笑了。”

  這位“先生”,是五百年之後的傑出偉人啊……她哪里能明白地說與他們這些“古人”聽啊?唉,言多必失,言多必失啊。

  要謹慎啊。

  “姑娘,你實在是……”朗朗的長笑聲起,卻不再繼續說下去了。

  “大公子就不要再拿阿弟玩笑了。”她再一禮,語中明顯含有“惶恐”之意。那日在茶樓她一時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後果便是被不容拒絕地拎到了這艘大船上,離開她的“重生之地”金陵,被迫北上前往北京——明朝新建的都城重地。

  唉,那位霸王一般的“義兄”啊。半眯的丹風眼偷瞥了眼白衣公子身後隱隱飛揚的黑色衣袍,她暗中再歎一口氣。

  他是當朝赫赫有名的戰將,年方十八即勇奪武狀元之名,投戎十數年來所立大小戰功無數,被當今聖上禦封為“鎮遠大將軍”,率軍勇猛、所向披靡……

  與她原本相隔十萬里的天上明星啊,卻在一個措手不及間……

  “你便隨我回府吧!”

  她偷偷吐一吐舌,每想起這一句霸道的話來,總是十分的不甘、百分的不願,卻又……無可奈何。

  “姑娘?阿弟姑娘!”

  略高的呼喊扯回她飄遠的心神,她馬上乖乖地再俯首告罪:“阿弟在。”

  阿弟……總也記不住她的這個新名字。

  “阿弟姑娘,我一直有個疑問呢,好好的姑娘家為什麼偏取了這樣一個名字?”聲音文雅好聽,沒有一絲被“冷落”的氣惱。

  “名字……只是一種代號而已,叫什麼又有什麼關係的?”她皺皺鼻子,回答的似是而非、一片的含糊不清,“一個走過奈何橋的入,飲過了盂婆湯,哪里還記得住自己本是哪一個啊?”

  這位白衣公子、聶家大公子為了她的名字已問過她數十回了,竟然還不厭其煩,那麼她索性給他一個“正確”的答案好了!

  她已算是“死”過一回的人,所有的前塵往事也已消逝,那麼她又何苦還要記得她“前生”的名姓?

  阿弟,阿弟。普通平凡、不入耳,卻是她此生的希望。從今而後,她只想普通平凡地混日子啊,再也不想引人注目。

  再也不想啊!

  “啊,兩位公子爺,想不想喝茶?我去給您準備!”不等拒絕,小小瘦瘦矮矮的女子便匆匆轉身跑向船艙了。

  留在原地的兩名男子,只靜靜地站在原處,誰都無語。這女子,模樣平凡、唯唯諾諾的樣子也如時下女子,但……

  深思的眸中,忍不住流光輕泛。

  *  *  *

  “你怎會看上她的?”

  他卻不語,只逕自靠著船欄,仰頭眺望江畔的巍峨雄山,任獵獵的江風吹動他身上的黑袍,讓他看起來就像禦風而飛的鷹。

  “大哥,你明明是古板的男子啊,從來不是心軟或肯做無用善事的閒人。你這一回會出手,真的讓我們幾個兄弟吃驚了。”聶大公子同他一般倚船而立,俊秀儒雅的面龐上,是真的好奇。

  他的這位義兄,出身官宦世家、從小家教極是森嚴,加上十數年苦悶的軍旅生涯,成就了一個自律甚嚴、極為死板木訥、遵禮守教的……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啊,真正的正人君子啊,生平最恨的便是附庸風雅、風月無邊。

  這次若不是幾兄弟難得齊聚一堂,若不是他親弟死纏爛打、硬拉死扯,他這位義兄是抵死不肯去時下文人墨客消磨時光的茶肆的。就算硬被他們扯去了茶肆,他也是端坐一邊獨自無言的。

  唉,令人難以置信啊。

  不說其他,大哥可是連訂親十年的未婚妻子也不屑看一眼的古板男人啊,竟然在一夕間風雲變色,說出“隨我回府”之類的話來。這怎能讓他們不吃驚、不驚訝呢?

  他們這一幫兄弟真是好奇到家了!

  不過一個小小瘦瘦的普通女娃……女子,不過說了幾句略有文采的話語,不過不小心害他再次皮開血流而已啊,卻值得他……霸道地將人家姑娘的一輩子他瞥了自己隱隱生痛的右臂一眼,不在意地搖搖頭。此次他奉命遠征南苗,一路無話、大勝而歸。只是他一時大意,最後一戰時竟給苗人用毒箭射中了右臂,雖經軍醫拔箭解毒,性命無礙。但不知怎地,他這條右臂竟從此時常劇痛難當,傷口一直不愈。

  如今時已過兩月余,南苗戰事早已結束。他奉旨回京述職,路過南京,除了與一幫少時好友相聚外,他也曾遍尋金陵名醫,卻無人能治好他右臂之傷,連傷口一直不愈的原因也探究不出。

  不過,既然不礙性命,他倒也不太在意了。

  “若不是我這幾日與你提茶倒水、刺膿換藥,單憑大哥一人能行嗎?”聶大瞪著一臉不在意的義兄,有些抱怨地開口,“大哥,你身為武將,時常出征沙場,身邊沒有幾個親隨護衛怎行?就算你武功再好,卻也別忘了雙拳難抵四手。”像他與親弟不過是尋常商賈而已,身邊尚有護衛以防不測,可他大哥呢?

  向來是單槍匹馬!

  “我明白的。”劉青雷搖頭一笑,“大哥也不是仗恃自己武藝出眾,只是……唉。”這朝廷中的事,哪里有他們想得這般簡單?當今皇帝雖寬厚待人,但為帝者哪一個對臣子沒有戒心的?他人朝近十載,大小戰績無數,年紀輕輕已算是一品的大將軍,算是人上之人了。但他終究只是君之臣子而已,手握兵權已很是招人側目了,倘若身前身後再圍上幾名護衛親信……自古伴君如伴虎,君心難測呀。

  “可是……”

  “我此次回京,一為述職,二來,”劉青雷淡淡地笑一聲,比一比垂在腰側的右臂,輕輕揚眉,“我想趁機交出兵權,做一個閒人就好。”若大明以後有戰事,他自當挺身而出、報效國家,但若國泰民安、歌舞昇平,他閑坐家中也是一大樂事啊。

  說真的,他對官場上的爾虞我詐實在是早已厭惡透頂,能有理由淡出這虎狼之窩,他是十分歡喜的。

  “可不管怎樣,大哥身邊沒有貼心之人的照顧,咱們幾個兄弟還是心有不安啊。”聶大蹙眉。他這位義兄在京城雖有官邸,但向來是在外征戰多過於閑坐家中,而且大哥的雙親已過世,偌大一個將軍府卻只餘他一人居住……不會很冷清嗎?

  “大哥,義父過逝也有三載了,你守孝期屆已滿了,這婚事也該辦了吧?”大哥已二十有八了啊,若再不成親,這一府家業又當傳承於誰? “王家小姐已許配你十來年,人家也等成老姑娘了,你總該給人家一個交代了吧?”不是他聶某人愛管閒事,也並非為人家姑娘家抱打不平,而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嘛。

  劉青雷十八歲為武狀元,由當朝相國為媒、與當時禮部特郎王大人之女王語容訂下鴛盟。但未等成婚,西疆戰事突起,劉青雷隨軍出征、一去三年,回師後又逢母逝,依律守孝三年,但孝期未滿,父親又因病過世,這婚事便一年又一年地擱了下來。而今王家小姐也二十四五了,再不成親,只怕要成京中笑柄了。

  劉青雷只拍一拍聶大的肩,卻一句話也沒說。

  是啊,他又如何不知?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依他的年紀,不用說妻子,該是連小妾侍婢也都納上三五個了,兒女自當也該成群才是。

  可,早已該為人夫、為人父的他,卻在一年又一年的時光流逝之後,竟奇異地漸漸不再想面對那身為男人早該完成的人生大事了!其中原因,他……也不知的。

  但,極力想推拒那門婚事,卻是他此時最想要去做的!可原因,他卻也真的不知啊。

  “大哥,你不要告訴我,你真的看上她了。”手指一點船艙口出現的瘦小女子,聶大狐疑地盯住他。

  “賢弟,你開什麼玩笑?”劉青雷忍不住哈哈笑上幾聲,“我只是可憐她的身世罷了。”

  “真的?”聶大才不信。

  “好吧,也有一些其他的原因。”劉青雷星目微閃,略略思索了片刻,而後唇角上勾成弧,“你不覺得她有膽有識,也算是聰慧之人嗎?”流落市井,身上也毫無千金小姐的嬌弱之氣,偏又識得聖賢書、腹中有才華,“我府中所缺少的,就是這麼一位主事當家。”

  他一年中甚少有閒居家中的時日,府中瑣事全由管家操執。但身為管家的劉權已老,其他奴僕也多是他父母在世之時所用之人,大多已年紀老邁,不能從中選出一兩個可造之材來與他治家。如今他又已打算長居府中,自然要全力將府中整治一番了,這人材便是最最緊要之事。

  “女子當家?”聶大頗覺有趣。

  “有何不可嗎?”

  “若是尉遲如此選擇,當然是理所應當,但大哥你卻是極守禮教的古板哦,是正人君子哦。”意思是他自然是一百個不信,“倘若大哥府中真的缺乏人手,聶府倒還有幾個可用的奴僕送與大哥。”

  “求人不如靠己。”劉青雷依然淡淡一笑。

  “你與這阿弟也不過是初次見面而已,怎知她是不是草包?而且她總是姑娘家,總要嫁人的,又怎能留在大哥府中一輩子?”再說,人家姑娘家又沒同他簽訂賣身契約,可是自由之身哦。

  “或許……”星眸微眯,視線不自覺地圍著遠處刀階瘦小的身影奔來奔去,“有一天,我會納了她。”

  “她?!”聶大大大地吃了一驚,他並不是指阿弟配不配得上一國的大將軍,而是——“大哥,我從來不知木訥的你竟也有開竅的一日。”他聳了聳肩,哼笑一聲。

  該說劉青雷無情、為了一己之私而耗費了一名年輕女子的一生一世,還是該稱讚他也有不屑世俗偏見、娶妻當娶賢的高瞻遠矚?但不管怎麼樣,這位大將軍的確是很有心計就是了!

  “這是誇讚嗎?”劉青雷挑眉。

  “如果你真有法子能將她納了的話。”嘿嘿,只怕人家姑娘還看不上他呢!

  星眸一眨不眨地望著那個瘦小的女子,劉青雷微微地笑了。

  *  *  *

  “服、服、服侍?!”迷離的丹鳳眼一下子瞪圓,嗜睡的眼神霎時清明起來,略白的唇動了一動,不自覺地咽了咽口水。不、不、不會是她……想的那樣……吧?

  瘦小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後挪兩步,避開身前氣勢迫人的男子。  

  “是啊,阿弟。”清雅雅的聲音甚是和藹可親,

  “當初我義兄要你跟隨回府,為的是什麼——你難道不記得了嗎?”聶大的手仿若不經意地拂過右臂。

  呃——太、太……卑鄙……了吧?

  “原本這船上是有侍候的奴僕,但……”儒雅的容貌上是深深的無奈,“也不知為什麼,這兩日江上風浪太大,為了加速行船,船主只得凋了那些奴僕去了船頭。”啊,沒法子,“我義兄的右臂實在是……所以,只得麻煩姑娘了。”

  可話……也不是這樣說吧?

  “怎麼,阿弟,你不想負起責任了?”幾日前的拍胸脯打包票他可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哦。

  “責、責任?”嗚,頭皮好麻,好麻。

  “是啊,我義兄不是說了嗎?他要你隨他回府服侍他直至傷好,你也同意了的。如今你也休息了幾日啦,與我義兄也算熟悉了,所以,你是不是該開始了呢?”

  “可……”她哪里同那位“義兄”將軍大人熟啦?她除了那日曾近見了他一回外,這幾日從未敢冒犯過君顏呢。至於言語,更是一句不曾講過的啊!“大公子,男女授受不親,您也明白的啊。”

  她不要啦。莫名的,她一點也不想同那位氣勢威嚴、神情冷峻的大將軍扯上一丁點的關係。

  危險!她的第六感覺告訴她。

  “非常時期,也顧不得這許多身外俗事啦。”閑閑一句話,輕鬆地給她打了回票。

  “可我、可我——”名節啊,這時代的女子都要保護自家的名節的!

  “阿弟,你年歲應該也不小了吧?”就算最初會被她的一張娃娃臉欺騙,但看過她的言談舉止以及半垂鳳目中的成熟眼神,他敢斷定她至少有雙十年華,“能進將軍府是你的天大機會。你,不要呆呆傻傻的不知把握。”他透露一點點內幕消息。

  可是,阿弟沒有他意料中的一臉歡喜,反而一下子冷下了雙眼、冷淡了紅顏,實在令他吃驚。

  “公子爺,阿弟從來不奢想著麻雀飛上天,阿弟這一輩子更不曾想著成為人妻。”至於妾,則更不在她的設定中! “您既然如此講了,阿弟前去服侍便是。等將軍傷好,咱們便互不相欠了!”福了一福,她轉身走了。

  這小小的女子……有意思啊。聶大不知為什麼,也微微地笑了起來。

天使長(十級)

我愛,故我在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狀態︰ 離線
27
發表於 2010-2-8 07:59:1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一彎冷月,柔光瑩潤,靜靜地佇於深秋的蒼穹之中。淡散的霧靄,輕輕地隨著徐緩漫步的秋風飄飄蕩蕩,給停泊江岸邊的靜默行船籠上了一襲微冷的薄薄紗衣。

  劉青雷倚窗而坐,高壯的軀體隨著波浪而有些微的晃動,耳邊松濤陣陣。這時,手捧書卷、就著昏黃的燭光,該是怎樣閒適的心情。可是,他卻在聽聞某事某情之後,濃眉不由得漸漸蹙起,如漆的星眸再也無法注意眼前的文字。

  “你剛才說什麼?”抑住詫異的心神,他再次確認他的聽覺是不是也隨著他的右臂給壞掉了。

  “聶公子說了,這航船上奴僕緊缺,所以將軍大人以後由奴婢服侍。”瘦小的身子站得挺直,只束著一條長辮的腦袋卻垂得極低,語氣中的不甘不願由那兩個咬得很用力很用力的“奴婢”中顯露得很明白。

  奴婢啊。生性自由奔放的她,竟然有落到自稱“奴婢”的倒楣一天……報應啊,報應啊!早知如此,那日在茶樓她就不該顧忌有什麼“愛噴人茶水的白衫子公子爺”,無事生非地往後一跳?她幹嗎管不住自己大嘴巴、出言辯駁?幹嗎不想想後果地負起見鬼的“責任”來?”

  唔,可惡可恨可惱啊!

  “姑娘,阿弟姑娘?”

  這瘦小的女子雖低垂著頭,讓他一時看不到她臉龐上的神情,但見她一會兒用力地咬牙切齒、一會兒狠勁地握雙拳,一會兒單薄的雙肩抖個不停……他大抵也猜測得出她臉上的表情——此時此刻一定是刻著“悔不當初”四個大字。

  一直唯唯諾諾、平凡得一如時下的女子,卻因為一時的氣憤難平而……被人瞧出了真面目!呵,如果是他,或許也會如此吧?

  “阿弟姑娘?”他再輕輕一喚,深若黑潭的星眸慢慢泛起了有趣的光芒。

  只是,回應他幾乎算得上“溫柔”輕喚的,依然是阿弟雙拳緊握、雙肩猛抖的咬牙切齒模樣。

  “阿弟姑娘?”星眸中的笑意更明顯了。

  “呃,啊?將軍大人有事吩咐?您是要就寢了嗎,還是想吃一些宵夜?要不要奴婢給您倒杯茶來?或者您……”流利的討好之語便似這船下的洶湧江水般滔滔不絕地湧向他。

  天哪。他有些受不了地用手中的書卷拍搗隱隱作痛的額頭,發覺時光似乎又倒回了那個秋日茶樓中,這小小女子連綿不絕的道歉樣子……

  饒子他吧!

  “阿弟姑娘,我什麼也不需要,你可以住嘴了!”他不得不略略加重語氣,朝眼皮子底下這個挺得筆直、腦袋也垂得低低的小女子咳一聲,端出他端坐軍帳的威嚴來。

  “呃……奴婢遵令。”很快很乖地應了聲,瘦小的人兒立刻從善如流地關緊了嘴巴。啊,她眼前這高壯的男子是將軍呢,她要小心再小心一些,免得被軍法處置!

  “你不用怕的,我並沒生氣。”見這原本聒噪的小女子果真噤口不語了,他卻又突然間很不舒服地挪了挪身軀,“阿弟?你怕我?”

  “俗話說‘將軍肩頭能跑馬’,奴婢哪里會怕將軍大人生氣?奴婢只是很敬畏將軍大人而已。”嘴放甜一點比較好吧?她和這位將軍大人又不熟,除了那日在茶樓領教了他的威嚴氣勢之外,可以說一點也不瞭解這男人的稟性以及喜怒。要小心應付哦,她可是很聰明的!

  “你……”明明知道這油嘴滑舌的世故性子絕非這小女子的真面目,但他偏偏又抓不住一丁點的破綻來,只得暗歎著轉了話題,“姑娘剛才說,是我賢弟要姑娘過來的?”

  服侍於他?

  “是。”不敢再多言,簡簡單單一個字而已。

  得了答案,他有些皺眉了,心中也有些後悔了。他本不該將心底盤算說出來的。看吧,那小子自作聰明地為他惹來了什麼麻煩?!

  “阿弟姑娘,夜深了,你回房歇息去吧。”他再次暗歎一聲,決定先打發走這讓他愈來愈有興趣的小女子,待明日再同義弟“探討”一番。

  今夜,他只想就著這如豆燈火,聽著那兩岸的陣陣松濤聲,清淨地讀讀聖賢書。

  “可是,我、哦,奴婢是來服侍將軍大人的啊! ”

  要她走?她自然是一千兩百個樂意啊,可是……這場面上的話,她總要說完吧?

  “阿弟姑娘,你是女子,而我則為男兒身。”他又歎,“男女有別,孤男寡女深夜獨處總是不合禮教。”就算他已存納她之心,但該講的禮數,卻是一樣也不能少的,他自小的教養不容他有唐突失儀之舉。

  “啊。”這一番言辭,多少還是讓她忍不住微微吃了一驚。這男人,果真是古代人呢。

  “姑娘?”他歎了再歎。

  這瘦小的女子,看似平凡,卻又伶牙俐齒、滿腹文采,頭腦也甚是聰慧,但這細微的小處……卻又是有著三分的迷糊心性了!謎一般的女子啊。

  “阿弟姑娘,夜已深,劉某多謝姑娘的好意,姑娘早些歇息去吧!”他難得溫和地再講了一遍,心底極是詫異自己竟然沒有一點的不耐煩。若在軍中,他一句話要重複上兩遍,只怕底下的人早已被打四十軍杖了!

  是這難得的寧靜時光讓他難得生了一點的耐心,還是他從不知自己竟也有這少見的耐性在身?唔,頭疼。

  “阿弟姑娘?”他喚了又喚。

  “呃,啊!將軍大人要喝茶還是……”

  “我什麼也不需要。”他馬上截斷她又即將脫口而出的洶湧江水,很快地用手一指她身後的艙門,“夜深了,姑娘休息去吧!一切等明日再談。”

  “呃……是。”

  這一次,瘦小的身軀很爽快地轉身、並慢吞吞往外移,但在步出艙門之後,又慢吞吞地轉回身來,“將軍大大…“,” 

  他揚眉望著她。

  “將軍大人,是您不要奴婢服侍的哦!”這一點一定要講明白的,免得明日有人追究。

  “是,是我不要的。多謝姑娘好意了。”他迅速點頭。

  “那……奴婢告退。”身子慢吞吞地福一福,伸手將艙門輕輕一關,瘦小的身子終於從他視線中消失無蹤。

  而後,他聽到劈劈啪啪的小跑步聲頓時響起,而後又立刻消失。似乎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在追著她窮追不捨一般,那腳步聲幾乎算是落荒而逃了。

  慢吞吞嗎?他瞪著被關合的艙門許久許久,久到他忘了他剛剛極想去做的事。這瘦小的女子,真的引出他的興致來了!難道……他想找尋的鎮遠將軍府未來當家主事的人選,真的……被他尋找到了?!

  這看似不起眼的女子……似乎很對他的眼啊。泛著流光的如漆星眸,再也定不下心來捧卷細讀了。明日……

  明日會怎樣,又該當如何呢?神情威嚴的端正臉龐上,緩緩地漾出了一個淡淡期待的彎彎笑痕來。

  *  *  *

  明天,是美好的一天!

  嗚,是誰這樣子講的!

  她的明天,簡直一片……黑暗啊。

  垂在耳朵旁的辮子松垮垮地垂在右耳朵旁,顯得有些無精打采,小小的娃娃臉有些滑稽地皺了又皺,半垂的丹鳳眼則一片的神志迷離。

  唔,好想睡啊。

  “阿弟!”天外一聲喊讓她馬上振作起來。

  “是,公子爺,您有什麼吩咐?要奴婢……”

  “我在讓你用火給匕首消毒,不是讓你用匕首削蠟燭!”

  惱啊,好惱!他堂堂的京城聶府的大公子一向是溫文儒雅的最佳人選啊,孰料竟有面目猙獰的一天!

  “啊,是!”知錯必改是她阿弟姑娘的座右銘哦。

  正將無辜蠟燭淩遲的素手馬上用力往上一揮,讓深藍的火焰烤上小巧匕首的尖部。

  “你昨晚沒睡覺呀?怎這般的無精打采?”一邊仔細地將義兄右臂上的白布一圈一圈地拆下來,聶大沒好氣地哼了。

  “奴婢暈船啊,晚上睡不著。”現在正值大中午,習慣子午休的她自然沒精神做事嘛。

  啊哈——一想起“午休”兩字來,半垂的丹鳳眼不由垂得更眯了,眼中酸酸的,幾乎要落淚了。

  “暈船?”不可置信地怪叫一聲,聶大忍不住冷冷一笑,“這幾日我見你精神很好吧?”

  這一趟航行,最快樂的便是她了!每日吃飽喝足後便往船舷一靠,沒有一點姑娘家該有的氣質,只對著兩岸風景探頭探腦、吟詩作曲的,哪里有一分的“暈船”苗頭?哼,當初百般不想隨他們登船,可如今呢,樂不思蜀的卻又是哪一個?!

  “呃,呃,呃,奴婢隨遇而安嘛!”嗚,她要收斂一點、收斂一點啦。

  “好一句‘隨遇而安’!”聶大再哼一聲,勾勾手指要她過去。

  她乖乖上前幾步,半垂的丹鳳眼一掃到那紅腫若饅頭的箭尖傷口,馬上嫌惡地調轉了視線。

  “怎麼,你這如今為人‘奴婢’的也敢嫌棄起你家主子大人來了?”聶大自然也瞄到了她一臉嫌惡的表情,馬上想也不想地一把將她扯得更近,逼她不得不望向那流膿的傷口,“以後與我大哥刺膿換藥的人手便是阿弟你了,你躲什麼躲?”

  阿弟不敢置信的大叫道,“奴婢、奴婢只是一個小小的婢子,哪里敢、敢動刀動槍的?公子爺,您就放過小的吧!”頭用力朝牆一扭。要她拿刀刺破那噁心的流膿傷口,然後用手用力擠、用力擠,一直到擠出鮮紅的血來才能善罷甘休?嘔——她,才,不,要!

  “你是奴才不是嗎?”惡狠狠的奸笑涼涼地從她耳邊響起,吹得她頭皮發麻,“主子的吩咐,有你這為人奴才有置喙的餘地嗎?”手恨恨地一撥,非要那張娃娃臉瞪住那紅腫傷口不可,“再者,你忘了是誰害得我大哥如此模樣的?又是誰說要負起責任的?!”

  “我……”娃娃臉苦苦地一皺,眯成一條線的丹風眼遮掩住所有的神思。

  “還不快動手?”視而不見娃娃臉的苦相,聶大很是惡霸地逼人動“刀”。

  “我、我……”哀怨地吸吸鼻子,握著小巧匕首的素手顫顫地舉高,慢吞吞地移近那處散著淡淡腥氣的紅腫傷口,吸氣,用力地深吸氣,“奴婢要、要要下手了喔,奴婢、奴婢真的、真的——”

  真的好想逃啊……

  只是她的身後退路已被聶大徹底封死,瘦小的身子完全被壓制在狹小的空間裡,上天入地無路可逃啊……嗚,她後悔她的一時逞強了!

  “你到底還要磨蹭多久?!”

  “我……”顫顫的手持著匕首懸在那處紅腫傷口上方抖了又抖,怎麼也狠不下心劃一刀下去。

  “你給我快一點!我手裡這藥是有時效的!”聶大用力罵她。這女人!平素裡看似唯諾,其實膽大得令人髮指,何必做這忸怩膽小的做作表情!

  “我……”

  突然,一隻沉穩的手伸過來,溫熱的大掌輕輕包裹住她顫抖不已的冰冷素手,穩穩地定住刀勢,下壓、輕輕一劃一旋——

  腥臭黃褐的濃液即刻從十字形劃口噴湧而出。

  而後,素手中的匕首被拿走,她的另一隻手也被抓了上來,雙手一碰觸到那沾滿膿液的傷口,顫抖竟奇異地止住了。她再也不能發出一音一字,丹鳳眼只盯住那傷口,那手開始機械地用力擠壓。膿止,紅血出,上好傷藥,拿白布一圈一圈地纏繞上那傷處,未了將布撕開打結。

  細密的汗珠,一點一點地從蒼白的娃娃臉上滲了出來,以往清亮的丹鳳眼隱滿了霧氣,只覺腦中一片嘈雜。

  “不難的,是不是?”沉穩的低沉聲音便似那只沉穩的溫熱手掌一般,闖入她混亂嘈雜的腦海裡。

  她怔住了。

  “哇,阿弟,看不出你還有兩手嘛!你懂醫術是不是?手法挺熟練的嘛!”大大的驚歎伴著笑聲拍上她的肩。

  她渾身一僵,身體變得僵硬。

  “阿弟。”

  再拍一下。

  “不要碰我!不要!不要!”似鬼一般地狂吼兩聲,蒼白著臉一下子猛地擠開身後的高大軀體,奔向艙門,但雙腳尚未跨出,瘦小的身軀已無力地撲倒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阿弟!”

  她愣住,而後一口腥氣上翻——嘔……一口豔紅,從蒼白如雪的唇中噴出!迷蒙的丹鳳眼中,串串珠玉順勢滑下。

  而後,她陷入深沉的黑霧之中。耳旁的擔憂呼喚,再也聽之不見。

  *  *  *

  其實,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不見得便是糟糕的事啊。至少,不看了,不聽了,她便覺得好輕鬆。眼前一片黑霧繚繞,耳旁則是一派雲淡風輕的安靜閉合雙眼,只覺身子輕飄飄暖洋洋的,舒爽的感受似乎又回到了她四五歲的時光——那開心的、無憂無慮的,有爸爸媽媽仔細呵護疼愛的時光。

  “妹妹啊,你要仔細地看這根藥草哦,要記得它的模樣,知曉哪里才能尋到它,並要懂得怎樣用它幫助你去救治那些可憐的人……”

  溫和的、徐緩的、柔雅的、含著陽光味道的好聽男聲來自她的靈魂深處,發自她最最眷戀的心愛血親。

  爸爸,爸爸……

  “妹妹,不可以只圍著爸爸轉哦,不然媽媽我會生氣的喲!你是我十月懷胎生下的寶寶哎,媽媽會吃醋的哦!來,到媽媽懷裡來,要親媽媽好多好多次才可以的……”

  清雅的、柔美的、美麗的、帶著她最愛的甜甜氣息的暖暖女音來自她同樣的靈魂深處,發自她同樣最最眷戀的摯愛血親——

  媽媽,媽媽……

  “妹妹,愛不愛爸爸,愛不愛媽媽?”含笑的暖暖音色笑著染了她一身一心的暖暖氣息,“爸爸媽媽再加上可愛的妹妹,我們一輩子也不分開好不好?我們就這樣快快樂樂、開開心心的一輩子好不好?好不好呀,妹妹……”

  點頭、用力地點頭,使盡所有氣力點頭啊……

  可是,無憂無慮的、有爸爸媽媽細心呵護疼愛的時光,卻是那麼短暫,令她措手不及,毫不留情地離她遠去了!

  爸爸!

  媽媽!

  任她怎樣哭,任她怎樣喊,任她怎樣拼命追趕,任她怎樣力竭聲嘶,任她的心割成了一塊一塊,任她的靈魂碎得四分五裂——

  陽光的味道還是漸漸離她遠去了。最愛的氣息還是慢慢消逝在了她的眼前。她最最摯愛的爸爸媽媽啊,她最最眷戀的爸爸媽媽啊,就這麼遠去了!

  遠去了,就不再回來了……再也看不見什麼,再也聽不見什麼,惟一來自陽光的溫暖消逝了。

  一切,停止了。

  黑霧埋沒了她的記憶,死寂湮滅了她的呼吸。暖洋洋的舒爽感受再也不回來。她唯一的感覺是——冷。那種血肉軀體浸沒在冰窖、浸沒在雪山、浸沒在冰谷——冷。

  冷啊,冷啊!

  她好冷,好冷!

  那種冷到極致,湮滅了心跳、湮滅了靈魂的森寒氣息。

  所有的所有,至此終結。

  止了。

  於是,一切不再。

  不再。

  *  *  *

  “心郁成疾……能嘔出血來倒是好事。”

  “氣血兩虛,寒氣攻心啊……難救……”

  “只能是……聽天由命……造化如何……”

  模糊的、低沉而冷淡的、嘈雜的……思緒在快速地飛來旋去,黑霧洶湧繚繞、極致的寒意瘋狂地侵佔所有略含溫意的區域……

  “參王……補多反而不好啊……”

  “寒氣浸骨,藥石罔顧啊……”

  “自求多福吧……”

  沉重的,僵硬而柔軟的,暖暖的……極致的瘋狂寒意一寸一寸、奇異地從軀體中極度緩慢地退卻下去,冰涼、溫熱,自有主張地一寸一寸地環過冰冷的身軀,思緒慢慢沉澱,沉澱,沉澱。

  黑霧洶湧繚繞之處,一縷細細的微亮光束似有似無地散了過來。無邊的死寂之中,一絲輕暖的細柔音色淡而又淡地散播開來,暖暖的、舒爽的陌生氣流漸漸地環繞四周。

  陌生。

  舒爽。

  就好似每一回的睡夢輪回中,另一個世界的爸爸媽媽含笑的擁抱。她……還擁有眷戀的暖暖氣息啊。

  涼涼的淚珠晶瑩剔透,浸沒於無底寒川的軀體開始慢慢解凍。

  於是,一切從新開始。

  *  *  *

  大哥,你是最最正人君子,最最自持自重、最最恪守禮教的磊落男兒啊……嗚……你壞了人家姑娘家的清白……

  閉嘴!沒事給我煎藥去!

  可是,人家是女兒身啊……

  我說過,我遲早納了她!她的清白總歸屬我所有……你還不滾出去!你不知男女有別嗎?!

  於是,一切重歸寧靜。

  狹狹船艙,窄窄床榻,錦被重重處,陽剛嬌柔相擁而眠。

  西風獵獵,秋霜初降。春,卻來了。

天使長(十級)

我愛,故我在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狀態︰ 離線
28
發表於 2010-2-8 07:59:21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偌大的府邸坐落于京師宮城以西,占地極廣。依她“生前”的面積換算,這府便有一個千餘戶的村莊大小。府南北略寬、東西稍長,大致是一個長方形。

  府邸內面積雖廣闊,但建築物卻稀少,沒有她想像中的那種豪門貴胄的樓臺亭榭、園林處處。

  府邸東西走向,東側為朱紅正門。府內遍植大片松柏,人府幾乎便是入了一個占地極大的鬱鬱林子。由東直行、穿過會客堂,便是重院。這裡就是府中人生活工作的地盤。

  二進院內,北部蓋有青磚瓦房,居住著府邸內的雜役奴僕。南邊一樣是倚牆而建的青磚瓦房,用來放置雜物。與府邸的東牆交接的地方,則是府中廚房所在,雜役奴僕都是在這裡共進早晚三餐。

  再往西行,有花園小閣、小橋流水,錯落有致,而後便是一泓清澈的湖水。

  湖呈橢圓,水甚清淺,內植荷花。湖上建有長廊,廊從東南邊起,順著岸邊斜向西北。在東南端,植有同樣的松柏林,林中有一座雙層青石飛簷高樓,名曰“青風堂”,是府邸主子的臥寢之地。長廊的西北收尾處,遍植竹梅,再過去便是一棟高挑的石屋,名為“積墨齋”,用作藏書。

  府中方位格局大致便是如此,她來的時日尚短,所到之處也不過平日必須要到達的地點,是以對這“鎮遠將軍府”瞭解得並不清楚。

  鎮遠將軍府,京師重地、繁華所在……但不管她怎樣“死而復生”,不管她怎樣有著隨遇而安的性子,她還是一千一萬個不敢置信。一覺醒來,她已被“安置”在了一處只在小說電影中才“有幸”身臨的“奇境”。

  奇境……時空倒轉了六百餘年,不是“奇”還能是什麼?住慣了高樓大廈的身子,不可思議地窩在了一處沒有電燈、電視、電話、電腦,更沒有電熱水器的原始土房……

  哼哼,時空奇跡之旅哦。就算她十分百分地隨遇而安,當初從河道被揪出來時甘願窩在茶樓,可她卻從來沒想過窩在這偌大的府邸。

  鎮遠將軍府啊。

  歎口氣,她要死不活地趴在紫檀木的大方書桌上,半眯的丹鳳眼透過窗櫺,掠過房前無葉的樹木,掠過十丈開外已被冰封的湖水,掠過那條長長蜿蜒的水上長廊,掠過昏黃天際徐緩落下的羽狀雪花……

  歎口氣,再歎口氣。

  那日在江上航船中因“暈船”——她只承認那次癱在床榻十數日渾渾噩噩的日子,是因為她“暈船”的緣故。

  反正等她終於止了“暈船”之苦、不再神志不清時,她已被關在了這從來未曾踏進過、也從來未曾聽聞過的“鎮遠將軍府”了。

  “姑娘,即便你是一名女子,出門在外也是要穿衣吃飯的,而穿衣吃飯就處處要用到銀子銅板,而這銀子銅板呢,也不是憑空從天上掉下來的!”老頭說。

  反正她剛從“暈船”的噩夢中清醒,睜開困盹的丹風眼後,第一眼瞥到的,便是這滿口“銀子”的乾瘦白鬍子老頭。

  白鬍子老頭雖然乾瘦卻極有精神,雙眼更是精光灼灼,一張利嘴尤其是讓人無法招架。  

  沒等她想清楚怎麼回事,這白鬍子老頭已將她從頭評估到腳,算盤打得劈啪響。而等她終於爬起僵了好久的身軀來,她的右手所做的第一個動作,便是在一頁薄薄的紙上簽下了紅印。

  紅印?紅印啊!

  一枚清晰的、用印泥壓在紙上的手印……她的一生,不、不能說是她的一生,而是她從那日起的青春年華……就此屬於這“鎮遠將軍府”所有,就此失去了……自由……

  她“生前”雖也曾被騙子騙得好苦,但她總歸也是念過十幾年書的精明人啊,她一向是聰明的呀,卻在一時的迷糊困盹中,草草簽下了“賣身十年”的契書!

  痛啊。

  “死而復生”的確值得她小小開心一下,可這莫名其妙丟掉的“十年歲月”,讓她覺得……失敗……她是一個失敗的女人啦!

  好鬱悶啊!

  恨不得用力捶身下這張大桌,恨不得沖到房外狠狠尖叫,恨不得……但現在她所能做的惟一動作,卻是長長的……歎息。

  歎息,歎息,歎息。

  進這古老的鎮遠將軍府已近兩個月了,她的歎息以一刻十五次的速度在不斷遞增(當然,吃飯、睡覺、午休時間除外啦),真怕有一天,她心中的怨氣會把這座石砌的大房衝垮了啊。

  要死不活地癱在桌上,半眯的丹鳳眼透過鑲有琉璃的窗呆呆地望出去:樹已無葉,湖已冰封,雪已成積,冬至……已到。

  冬至了啊。

  捏一捏手中剛由信鴿身上解下的小便條,她翻個白眼。上面寫著——

  今晚吃冬至湯餃,不要來遲。

  短短數字,是那位元“逼迫誘拐”她按下手指頭紅印的白鬍子老頭——她喚他“劉頭”的這一府的大管家剛剛差信鴿送來的短信。

  瞪一眼依然立在桌上咕咕叫的信鴿,她歎著氣,抓起毛筆在便條背面畫上“知道啦”三個鬼畫符,再把紙條卷一卷,照舊塞到信鴿腳上的小竹筒裡,而後探身推開窗子,放信鴿回去複命。

  真是……先進的通訊工具啊。望著飛遠的鴿子,她聳聳肩。

  這鎮遠將軍府面積著實有些大,而府中人偏偏又少又……老。那日在廚房,她一進門就瞧見一屋子白髮蒼蒼、門牙搖晃的老頭老婆婆,第一個念頭便是她不小心走錯了門,進了養老院!

  二十幾位白髮蒼蒼的老人家啊,一起慈祥地朝著她微笑……她當下瞭解這廚房為什麼會在“偏僻又遙遠”的東南角,而沒設在眾人歇息的北邊院落了……飯後百步走,能活九十九……這些老人家是為了鍛煉身體啊。

  想一想也是,這麼大的地方,卻只有這麼二十幾位走路顫巍巍的老人家們操持,如果不保持一個健康的身體,那怎麼行?!

  吃驚之後,她當下淪為府中年紀最小的“小孩”,在眾家老頭老太的推舉下,將負責府中最大勞動量的工作由劉頭的手上轉到了她的頭上,這份工作就是:負責藏有萬餘冊書卷墨寶的“積墨齋”的日常打掃及整理書目的重大工作。

  簡而言之,她現在是“書房小廝”。

  小廝?她齜一齜牙,枕在頭下的手指撥一撥桌上的一大疊淡黃古冊,滿足地吸口氣,順便將這淡淡墨香吸入肺腑之間。

  最需要體力的勞動?或許是吧!至少每日早上她爬上爬下打掃這高高書架上的灰塵蛛網,的確會流幾滴汗珠子。但除此之外……她嘿嘿奸笑兩聲。

  書啊,好多好多的書啊,好多好多她從未曾親眼見識過的古籍珍本啊,如今全乖乖地蹲在書架上等著她“寵倖”!

  嘿嘿,悠閒地看書,一直是她的最愛啊,無論是在她“生前”還是她此時此刻的“死後”!一生有書相伴,足矣!

  沒想到她二十歲生日時許下的願望,竟然在她“死後”奇跡般地實現了!哇哈哈哈……不由她不長笑一番啊。

  她出生于中醫世家、書香門笫,自幼受父輩薰陶,以書為友,酷愛讀書,尤其是那些蘊含了中華五千年文明的古代文化典籍。家中藏有的所有古籍書冊,無論是醫藥經典還是學術舊書,幾乎每一本都被她翻閱過無數遍,是左鄰右舍口中響噹噹的“書蟲”。

  書蟲,書蟲啊!離開書了的一條毛毛蟲,該怎樣度日?

  所以,當她“被迫”攬起這滿滿三屋子藏書的清理責任時,她不得不垂著腦袋用力地抖肩,以免將心中的狂喜透露給任何人知道,然後被重新收回這幾乎是天降的奇跡。    

  奇跡,怎能不是奇跡? “死而復生”的人啊,原本只想無所謂地混完白撿來的生命,卻在突然之間再度尋到了“重新生活”的重心,怎不是“奇跡”?

  從此與書為伴。這餘下的光陰,她再也不會白白浪費了。她用力地吸氣,心中的感激與喜悅盡數歎給上天知。

  這鎮遠將軍府,或許是她的福地呢。

  *  *  *

  只是,她從沒料想過,她心中的“福地”也有陷害她的一日!

  四周漸黑的天色,刺骨的冷風吹得人頭痛,滿天的雪花有愈下愈大的趨勢,本該窩在書房閑晃的良辰美景啊,卻因為她的一時聰明……過頭,而不得不窩在冰雪堆裡“笑”看落雪風景的“美麗”光景。

  嗚,她好冷好冷啊。

  嗚,好痛啊!

  老天爺既然可以好心地讓她“死而復生”,還心胸寬廣地送一份大大的、名曰“奇跡”的厚禮給她,對她算是照顧到了極點。可為什麼不能就這樣一直爽快地“照顧”下去妮?為什麼在眷顧了它好久之後,突然對她撒手不管、還捉弄她呢?

  嗚,右腳已痛到麻木,雙手也開始麻木了,風雪之中,拋除了用力地吸氣、用力地委屈之外,再也想不出其他什麼有用的法子來了。

  今日是冬至啊,今晚要吃她最愛的餃子的……可現在,她卻坐在風雪堆裡,吃著冷風冷雪艱苦度日。

  可惡!好好的通天大路你不走,幹嗎好死不死地挑這不討好的小路走啊!自找苦吃!

  是的。她此時寸步難行的狼狽模樣,全是她自找的。事情發生在她每日三次必經的路上。

  為了她工作方便,劉頭做主、讓她將落腳處安在了積墨齋旁側的空屋裡,好讓她以書房為家。每日除了早、中、晚三餐需要她去廚房自行解決外,其他時間她大可窩在積墨齋混水摸魚,有事自然有人……有鴿捎信給她。

  好呀。她拍手贊成。

  於是每日逍遙自在不在話下,一日三次的跑步用飯也只當做鍛煉身體!

  劉頭甚至好心地指了一條由積墨齋通往廚房重地的近路給她——不走圍著府牆繞大半圈的“法定道路”,而是一條“專用通道”——抄小徑。

  這所謂的“專用通道”,指的便是她此時此刻腦袋上方的長廊。

  積墨齋前湖水之上有一道長長的、沿岸直修的湖中長廊,順廊由西北行至東南端,下廊後繞過主子大人所在的青風堂,行到邊角小門回轉,便是每日用飯的廚房重地啦。這專用通道比“法定道路”節省了一大半的路程哦。

  平日懶散如她,能少動腳丫子自然是何樂而不為的,當下便步履如飛地走起這“專用通道”來了。而在她行走了近半個月後,她竟然又發現了一條比這一條“專用通道”更近、更節省路程時間的“捷徑”!

  那捷徑便是——順湖中長廊走到東南岸畔,再順著岸旁斜生的小樹跳到岸上、鑽過一旁的假山石洞,眼前令人一亮的便是一道小門,進門直行,就是廚房所在後門了!

  哈哈,比起這完整的“專用通道”來,這一石洞小徑更是近了一半耶!簡直酷斃了!

  當下有此重大的發現,聰明如她自然是爽快地踏上行程啦。反正“生前”的她攀樹爬山樣樣在行嘛,“死後”當然更是身輕如燕啦。

  於是,每回喚她用飯的信鴿一到,她不出盞茶時分,便可以探頭朝廚房中的老人家們擠眼睛吐舌頭,享受一陣陣的驚歎聲。原因無它,她的速度太驚人了嘛!

  嘻嘻,很為自己的聰明得意。

  只是今天,本應該圍著爐火吃湯餃的、她“死後”的第一個冬至佳節,卻因為她太過聰明的緣故,太過信賴早已練至臻境的攀樹動作,一時大意忘記了樹身有雪、溜滑異常,在順樹下爬途中狠狠地跌了下來,右腳關節不幸錯位脫臼,狼狽拄地的結果是將手筋也擰錯了位!

  嗚,痛啊!

  無助地癱坐在長廊下,雖然長廊給她遮住了鵝毛大雪,可呼嘯而過的寒風卻也快將她吹成人幹了。現在,她的身子一動不能動,可憐到極點地跌坐在冰冷的積雪之中,欲哭無淚啊。

  嗚,好冷好痛啊!誰來救救她?

  她已在這冰天雪地裡困了將近一個時辰了,她不要明日有人在這裡給豎上一塊大匾、上書“此處有人因攀爬不慎弄傷手腳,並被凍斃於廊下”啦!

  太沒面子了嘛!

  可一動也不能動的她,惟今之計只有兩個,一個是凍斃於此,被人殆笑千古;一個是耐心地等待——等待那些老人家察覺出不對勁來,前來尋她,只是……好難啊。

  哀怨不已的娃娃臉上凍得青青紫紫的,西風獵獵中,高豎的耳朵終於迎來了救星——從遠而近的腳步聲。

  *  *  *

  腳步聲極為踏實,似乎所跨出的每一步都貫注了千斤重力,但是奇異地,那幾乎千斤的重力一步一步踩踏在長廊木制的地面上,並不顯得沉重,而只能稱之為——踏實。

  踏實的腳步聲由遠漸近、步伐規整,一步一步地走向她,在呼嘯的西風落雪聲中,竟是那般沉穩地傳入她的耳中!

  便在聽見這踏實的腳步聲的一瞬間,一顆惶恐不安的心頓時恢復了平日的悠閒步調。她努力深吸一口氣,用力朝頭上喊:“是哪一位尋我來了?我在這廊下。”

  她已在風雪中困坐一個時辰了,嗓子乾裂嘶啞以及聲音顫抖難聽。但她什麼也顧不得了,救命要緊啊。咽一咽唇間所餘不多的唾液,她喊得更用力,也力持清晰:“小心,這樹上有雪,我就是這樣才摔下來的!您還是從廊口繞過來吧!不用急,我沒事的。”

  她可還記得,這府中人全是一群年邁的老人家,她可不希望老人家們為了救她而不慎受傷,否則她的罪過可就大了。

  耳尖地聽到這極為踏實的腳步聲停下了,而且就停在她的正上方。她心中更寬,語調也不再顫抖得厲害,她又喊了一遍:“您不用找尋我的位置,只要聽到我說話就好。我就在您腳下方,您聽得到嗎?您一定要小心。這風雪太大!我的腳扭傷了,您可以再去請幾位老人家過來嗎?我一個人動不了的,只好多尋……”

  話未落,她的眼前一花,一道深黑色身影如天神般站在她身前的三尺處。

  輕、輕、輕功?!這湖中的長廊離水面極高,大約有她兩個身長啊,這位老人家卻輕鬆地躍了下來?!

  “好功夫哦,老人家……”她微微愣住,眼尖地瞄到身前的人異常高挺壯碩,與那些常佝僂著腰背的老人家們沒有一絲相同之處。

  “呃……”她略略遲疑,不知怎樣稱呼這突然冒出來的……男子。

  是的,雖然暮色昏暗,天邊沒剩多少的光可以讓她看清眼前人的容貌,但依這人的身形衣著看,這個人絕對正當壯年!

  “呃,小女子在積墨齋當值。”她決定先簡短地介紹一下自己, “今日因偶爾到此……一遊……誰知不幸扭到了手腳……還望您……施以援手。”吞吞吐吐地提了要求,混亂的思路便容易理順了。她長呼一口氣,很順利地繼續往下講,“小女子右腳似乎脫臼,雙手也擰錯了筋位,您可會正骨?先生的大恩大德,小女子定會永記在心、湧泉以報!”

  呼,解說完畢!

  抬頭,她繼續眯眼盯著眼前的“高人”,只可恨光線太暗,她總望不清來人的神情,心微微地不安起來,但在這黑袍的男人終於蹲下身來之後,她不由得悄悄地吐了口氣。

  黑袍的男人依然一句話也未講,只靜靜看她右腿的情形,也沒有將她攙扶起身的舉動。

  “呃,這位先生。”男人無言的靜默讓她有點不高興了,“小女子也知這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這個時代的人簡直太迂腐了啊,“可您設想一下,倘若有一女子在您眼前不幸跌落水中、身邊又無其他人,您會怎樣?先生難道會因什麼‘男女有別’而束手旁觀,眼睜睜地看她溺水而亡不成?”她直勾勾地用力瞪著眼前的人,雖依然看不清楚他的模樣,但身邊氣流的波動卻讓她知道這男人似乎笑了。

  呼-—她大大松一口氣,賣力地往下講。

  “我想先生定有俠義仁心,絕不會袖手旁觀,救人要緊嘛,自然顧不了那許多了。”所以呢,“所以說那些聖人雖言之有理,但事出有因,自然要以靈活變通為第一要則。先生,小女子說得可有道理?”

  出乎她意料,蹲在她身前的人卻依然一動不動地沉默以對。

  喂——被風雪淩遲了一個多時辰的腦袋終於有些忍耐不住要爆炸了!“先生!您大可放心,小女子絕對沒有什麼壞心眼,絕對不會因為您摸了我的手腳而賴上您的!如果您還是信不過我,那麼麻煩你勞動您尊貴的雙腳,去找一下這鎮遠將軍府的總管劉叔可以嗎?!”

  好!他如果以小人之心度她這君子之腹,那她是可以理解的!既然如此,她退而求其次,請他幫忙去喊一喊別人總可以了吧?

  有些恨地哼一聲,她有點不屑這黑袍男人了。什麼男子漢大丈夫嘛,依她看,是小人!冷眼旁觀的小人!

  哼!惡狠狠地瞪,用力惡狠狠地瞪這個不知人情世故的大男人,就算瞧不清他長得什麼噁心樣子,她也決定把他瞪幾個窟窿出來!

  只是,半眯的丹鳳眼尚未射出飛鏢,男人卻有了動作。他挺身站起、彎腰,雙手一托——

  啊——她一身的僵硬中,卻敏銳地察覺到自己已身在“空中”!

  “許久不見,姑娘還是這麼好口才啊。”略顯淡而低沉的音色,從她緊貼著的硬實胸腔中振振而出,十分地徐緩而慢吞。

  啊——下一刻,她真的化成了冰雕。

天使長(十級)

我愛,故我在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狀態︰ 離線
29
發表於 2010-2-8 07:59:3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冷啊冷啊,好冷好冷!

  痛啊痛啊,好痛好痛!

  狂嘯的西風和漫捲的大雪雖說已被隔在厚實的青石牆外,熊熊的炭火也已將不大的居室烘得暖意融融,甚至連幾乎被凍成冰雕的身軀也已用厚厚的棉被裹成了蠶蛹,漸漸暖了起來。

  可她還是好冷好痛啊。嗚,痛得自然是她的雙手與右腳丫子嘛。可冷的,卻是她的“心”,冷到不能自拔的是她的心啦。

  蘊著水氣的丹鳳眼很想不見為淨算了。

  嗚,怎會是“他”呢?救她于大風大雪中的“恩人”怎偏偏“又”是“他”呢?她實在不想再欠“他”什麼人情了啊,一點也不想了啊。

  嗚,可為什麼避之惟恐不及的人會如此恰巧地在她最需要援助之手時出現呢?

  十分想雙目一合、眼不見為淨地混過去算了,但自有主張的丹鳳眼卻依然偷偷地斜了過去,甚至一眨不眨地望著那一身黑的男人甚是從容地用水淨手、拿白布巾擦手,而後……邁著踏實的步子,沉穩地向她走過來。

  嗚,頭皮忍不住開始麻了啦。

  “阿弟,我先將你手腕的筋脈推回去,或許有一點痛,請你忍耐一下。”

  他微欠身、落座於床沿,厚實的左手朝著她伸過來。

  她儘管心中好冷、頭皮好麻,卻還是不得不從暖暖的棉被中將左手遞出去。

  “將軍大人,男女授受不親。”她還想臨陣脫逃,水汪汪的丹鳳眼亂眨著。

  他卻不語,只淡淡瞅了她一眼,便不容她退縮地握住她顫顫抖抖的左手,仔細看了片刻,抬起一直垂著的右手來托住她手臂,左手握緊她手掌、輕輕一拉複一推,哢喀一聲輕響後,他馬上將她的左手放開。

  哎喲!暗自咬緊牙關,很有氣魄地阻止自己出聲,再用力地吸氣,她頓時淚眼汪汪,小臉縮成一團苦瓜。

  “很痛?”黑袍男人瞧見她的反應,忍不住微勾起冷淡的薄唇,冷峻的威嚴神色有點軟化。

  “呼呼——”她顧不得他的調侃,只是深深地用力呼氣、吸氣,想也不敢多想地將在劫難逃的右手也從被窩裡“揪”出來,很有視死如歸的氣魄。

  黑袍男人略略挑眉,看了看她蒼白的娃娃臉,而後握過她的右手,同樣地處理,再小心放開。

  我的媽媽呀——痛!

  這一次,她依然很有骨氣地咬住了想狂呼尖叫的強烈渴望,只是皺成一團苦瓜的娃娃臉卻不由自主地扭曲變形,恢復自由的雙手忙不迭地甩了又甩,淚水有些忍不住了。

  “阿弟,可還忍得住?”冷峻的臉龐上這一次明顯地掛上了瞧得見的淡淡笑痕。這個女人啊!他暗暗一歎。

  “忍得住,忍得住!”她一個勁地吸氣,努力打起頹廢的精神,硬是擠出一團僵僵的笑容來,凍得青紫的娃娃臉滑稽得很,“將軍大人,您儘管放手去做,我沒事!”鞋襪未褪的右腳從棉被中猛地蹬出來,顯然是抱定了極大的決心。

  黑袍男人望著她僵直地擺在他身前的右腿,躊躇了片刻,視而不見她鞋子的泥水,輕輕脫了她的鞋襪,瞧了瞧上面的青腫,一語不發地小心托起她的小腿。

  入手一片的冰涼刺骨,還帶著微微的顫抖。他不由得瞅了她一眼,苦瓜般的娃娃臉依然狼狽,淚眼汪汪地快要下雨了。他的心中突然有了異樣的感覺,那冰涼的溫度似乎通過他的手掌流淌了上去,順著他的血液鑽入了他的四肢百骸,讓他的心微微地刺痛了一下。

  “將軍大人,麻煩您了。”她只用力地咬牙吸氣,等待著即將到來的劇痛,絲毫沒發覺他的閃神。

  他很快回神,左手輕輕握住她的腳掌,再躊躇了片刻,如漆的眼閃了閃,對著她輕輕地笑了笑、道聲“失禮”,而後趁她難得的呆愣,雙手用力一扭一轉。待哢嚓聲響起後,他立刻放開她的傷腳,額上竟浸出細細的汗珠來。

  “痛啊——”原本正不敢置信地陷在他的“失禮”中,正要好好偷笑一番這守禮教的“古人”呢,一陣劇痛卻在瞬間從她腳底蔓延到腦海,忍了好久好久的毅志力終於被淒厲的慘叫擊敗。

  慘叫,地地道道的慘叫,幾可驚天地、泣鬼神的慘叫,傳出了好遠。簡直不忍耳聞啊。

  “幹什麼啊?!”以為發生了什麼世間慘劇的白鬍子劉頭正手提竹籃走進了房門,什麼也不看地喊了聲,等他定住心神望過去之後,頓時被氣炸了心肺。

  床榻上用棉被纏成蠶蛹的娃娃正在用力地在床上滾來滾去,而一雙腿更是用力地踹啊踢呀的——

  “阿弟!”白鬍子劉頭在掃到那一雙亂踢亂踹的腿踢到了哪里後,白鬍子馬上翹了起來,飛快地奔過去,一把將坐在床沿的黑袍男人拉到身後護好。

  成何提統啊! “阿弟!你沒長眼睛呀?你踹什麼踹!你不要命了你!”

  瞧瞧!她吃了豹子膽了她!竟然敢朝當家主子身上踹!“你到底是不是女人?你到底還記不記得我苦口婆心對你說的那些話!”

  “劉頭,我痛得快死掉了!是活命要緊,還是保持你所說的那些女人該有的什麼‘優雅賢淑溫婉慧美’要緊?你說,有本事你給我選擇一個!”痛死她了。她只想趕快攆走劇痛、保住小命,哪里還有心思顧及那麼多?

  “你、你——”顫顫的手指點著那個依然翻來滾去、雙腳亂蹬的女人,白鬍子劉頭的老臉有些扭曲了。

  成什麼樣子啊!他辛苦教誨了兩個月,她卻依然是這種瘋女的模樣。他怎樣敢期望她有朝一日繼承他的衣缽,成為堂堂鎮遠將軍府的……

  愧對蒼天,愧對劉府的列祖列宗啊。乾巴巴的臉皮抽了又抽,劉頭快被擊垮了。

  “劉叔,沒關係的。”被他緊緊護在身後的人輕輕拍了拍老頭顫抖不已的肩,很從容地挽他遠離於挫敗之中。

  “少爺,麻煩你了。”轉身,垂頭喪氣地仰望從小看到大的少主子,白鬍子劉頭沒臉再看那個沒一點氣質可言的娃娃一眼。

  如果他們那些老骨頭不是發覺不太對勁,左等右等等不到這個只對吃喝感興趣的女人,不得不飛鴿傳書,拜託少爺出馬找尋的話,只怕這一個蜷在床上、要啥沒啥的女人就真的會變成冰雕一尊了。

  “天冷了,您回去歇著吧,這裡有我照料就成了。”黑袍男人似乎沒被床上女人驚天地位鬼神的行為給嚇到,淡然的英氣面龐上依然是淡淡的箋意。

  “這是今晚你還沒吃的飯菜。”白鬍子劉頭拎起丟在一旁的竹籃,將裡面用暖籠扣著的兩碟菜食擺到床前的小幾上,再狠瞪了床上那個縮成團的女人一眼,端出一大大碗公散發熱氣的煮餃來,“少爺,不要管她,這些湯餃全歸你吃!”

  好好的一個冬至,卻被這女人弄得一團糟,想起就窩火!

  “劉頭……”她原本要抗議,但在瞥到那個挑眉笑望她的黑袍男人後,馬上關上嘴巴,臉有些紅了。

  “好,我記下了。”

  黑袍男人依然笑望著床上那個顯然正在慢慢恢復“正常”的娃娃,然後很是謙和地送走了氣呼呼的老頭。

  而後,屋內一片的靜默。

  *  *  *

  呃?現在是什麼情況?

  屋外天寒地凍,正是一年中最冷的三九寒天,屋內卻炭火熊熊,一片的暖意融融。

  只是,她的心還是好冷啊,一片恐怖的冷。她的頭皮又開始有了麻的感覺,一片恐怖的麻。

  半眯的丹跟迅速地掃了眼吃餃子的黑袍男人,而後再飛快地低頭縮肩;再飛快地掃過去,再迅速地低頭縮起肩膀……如此重複了六個回合後,她終於忍不住抬起腦袋,直直地盯住重新坐回床沿、正優雅而閒適地進食的黑袍男人。

  好吧!該來的總會來,躲又能躲過幾時……該怎樣就怎樣吧,再裝就太假了。用力深吸一口氣,她開口,語調很沉著、很鎮定:“將軍大人,那碗餃子……您不會真的決定獨吞吧?”民以食為天,吃飽了才有力氣思考問題。她決定先解決“民生”大計。

  黑袍男人——劉青雷依然淡淡地望她一眼,卻什麼也沒說地繼續吃他的飯。

  “啊……”她僵了片刻,而後重整河山、將開始聞見誘人香氣而咕咕叫的聲音翻譯給將軍大人聽,

  “將軍大人,以前我有什麼對不住的地方……你大人不計小人過,原諒我吧。”

  靜默。然後——一隻湯餃丟進男人唇角微勾的嘴巴中。

  “呃……”好吧,再接再厲,“將軍大人,在船上我不是有意……冷落您,在金陵茶樓也絕非故意要害您……皮開肉綻。”明明不是她的錯啊!心在狂喊,她卻只能抽動臉皮繼續低聲下氣,“您三番兩次地‘救’我於水深火之中,我的確欠您不少。”

  行了吧,她承認,心甘情願地承認他是她的……救命恩人,他該知足了吧?

  靜默。而後她在看到又一隻噴噴香的湯餃落進人家的嘴巴後,丹風眼漸漸開始水汽蒸蒸了。他欺人太甚了!

  蜷在被中的手用力地扭一扭厚實的棉被,泄一泄滿懷的火氣,勉強繼續平心靜氣。

  “將軍大人,今晚多謝您了。”

  靜默。大大碗公中熱氣騰騰的湯餃繼續減少……

  “將軍大人!您……你到底要我怎樣?!是人,都是有脾氣的!我雖然欠了你的人情,沒還你的恩情——可我賣了十年的自由在你府中!你還想怎樣?!”

  靜默。一隻湯餃再度被竹筷穩穩地夾起來。

  “你……”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只要你以真面的目對我而已。”趕在她爆炸前一瞬,那只湯餃丟進了她大張的嘴巴。

  呃?

  “阿弟。”他端正面龐上的神情依然是她在金陵茶肆第一眼見到時的那般,淡然而又威嚴……卻又加了一絲極細微的溫暖感覺,“阿弟,我只要你以真實面目對我而已。”他淡淡重複,視而不見她瞪得圓圓的吃驚眸子。

  真實面目?!她的真實面目?!他的要求是不是有點……過火?

  “阿弟,我告訴你我對你的感受。”他再夾一隻湯餃塞人她大張的嘴巴,繼續往下說:“那日在茶肆見到你,我很……吃驚。”他突然輕輕一笑,星眸一眨不眨地望著她,“我從沒見過如你一般性情的女子,時而伶牙俐齒,時而忍辱負重,時而寡言謹慎,時而一吐為快……”謎樣的性情,謎樣的女子啊。

  “呃……”被湯餃堵住的嘴巴不太容易發言,她趕緊猛嚼兩下吞進肚中。

  “我活了這二十多年,從沒對什麼事情有過什麼好奇心。”他再塞一隻湯餃給她,成功地阻礙她的發言,繼續往下說,“可那時,我對你有了好奇之心。”當然還有一點私心,但他不是傻子,不會傻得去告訴她的。

  “呃……”她再嚼再咽,再被塞湯餃。

  “一個孤身女子流落茶肆總不是好事,所以我趁機要你隨我回府。”他原是一片憐才惜才之心的,但後來……“在航船上,如果你依我聶賢弟的指令,服侍我那些時日的日常起居,我或許會放你一馬,你有沒有偷偷罵過我?”

  “沒……”有一點心虛。

  “我同你接觸畢竟還少,我不知你想要些什麼,我也不懂你想怎樣生活。”他直直注視著她,“可我想留住你,想你一輩子留在府中。”

  “呃……”這一下,她真的呆掉了。

  他……不是“那個”意思吧?!

  “這兩個來月,我雖沒再見你一面、沒同你說過一句話,但劉叔每日都會同我談起你來。”他將調查之類的字樣完全帶過,“在金陵茶肆,我聽你談吐便知你極有才華。”而後在航船中他瞭解得更清楚,“但我想測一測你的底在哪里。”

  “呃……”雖沒有辦法說話,但她的腦子開始飛速旋轉。

  “你進積墨齋當值,是我的主意。”他坦白。

  果然!

  “這兩個月來,你將這積墨齋整理得井井有序,甚合劉叔心意。”他當然更得意於自己沒看走眼。

  “呃……”惱意,一點一點在慢慢聚集。可惡,他們把她當做什麼了?到底是誰在耍著誰玩?!

  “阿弟,你知我為何要你和劉叔他們一干老人家整日相處嗎?”他自然瞧見了她眼底的惱意,所以才漫不經心地改了話題。

  “呃……”她沉默。

  “人都說,家有一老,猶如一寶。”他微微揚眉,“老小孩,老小孩。老人家們雖老,但童心未泯,你同他們整日相處,不覺得很開心嗎?”

  她的性子雖變幻莫測,但對人卻有著牢不可破的心防,看似活潑外向,但實則極是疏離、不信任。

  他真心想她溶入他的生活,所以一定要打破她心中的潘籬,要她用真面目以對。

  那些老人家,既能睿智地洞察人心,又童心未泯地令人不忍設防,即使只在每日三餐中與這謎樣的女子短暫接觸,卻能達成只靠他絕對無法達到的心願。

  “你……”

  “阿弟,這世上真心待你的人終究太多、多到無法計算,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呃……”那日她暈船、因風寒而病了一場……她到底曾說過些什麼?!在那十數日的昏昏沉沉中,她時冷時熱、神志未曾清醒過一刻一分,而等她從昏睡中醒來,早已身在這鎮遠將軍府,還被白鬍子劉頭騙走了紅指印,從此便這麼過了下來……

  可惡,在昏迷中她一定洩露過什麼!

  “阿弟,這府中的生活你已習慣了,是不是?”她的又氣又惱讓他更篤定自己走對了棋路。

  她皺眉,很是不情願地點點頭。  

  她……承認,整日同那些老小孩們混來混去,的確很開心,開心之中便放鬆了……警惕,一時不察便露了她愛笑愛鬧的孩子心思!那些什麼“唯唯諾諾、寡言謹慎”其實是她做給外人看的,天知道她裝得有多累!

  但……清亮的丹風眼猛地又迷蒙了起來。

  “阿弟,你還記得在航船上你所說的話嗎?”

  “我說什麼了?”她沒什麼好氣地朝著內牆,心中如遭油煎。

  “那時,聶賢弟總迫問你為何喚‘阿弟’。”他眼望她的後背,輕輕一歎, “你說,一個走過奈何橋、飲過孟婆湯的人,哪里還記得住自己原本是哪一個?”

  她猛地一震。

  “阿弟,你自己說的,你是阿弟。”

  是啊,她是阿弟!

  “這府中所有人都知你是阿弟,你也明白你只是‘阿弟’——一段新的、全新的、嶄新的開始,不是嗎?”

  “我……”她沉默一刻,終於又回過頭來認真地望著他,“我是不是曾經……”

  “你什麼也沒有過。”他說得十分斬釘截鐵,“你只是阿弟,是我們劉府中愛玩愛笑愛吃愛偷懶的阿弟而已!”他揚眉,微勾了雙唇。

  “將軍大人!”前一段她很喜歡、很愛聽,但他愈說愈過分哦。惱了,她會惱的哦!

  “阿弟。”他正色地認真注視著她,很慢很慢地說:“你願意以真面目對我、對那一群老人家嗎?”

  “我……”心在翻滾,她從來未曾如此思潮澎湃過啊,從來未曾有過!

  “阿弟?”他不逼她,只慢慢地等她。

  “我……我……”她咬了咬牙,“我從來都是真面目的!我對家人從來都是真面目的!”

  賭了!她賭了!她賭她是否真的重新活了過來,她賭她能否真的有上天的眷顧——既然上天要她死而復生,還生在一個她格格不人卻又全新的時代裡,她認了!

  一個新的生命,一群新的家人。她,賭了!

  他笑了,真正地咧開了雙唇,望著咬牙握拳、渾身顫抖的女子,向來淡然的臉上釀滿了溫溫的笑容。

  阿弟嗎?阿弟啊。他伸手,想抱她。

  “等一下!”望著他頭一次露出這樣溫暖的神情,她突地心中一動。

  他暫止他的動作,揚眉。

  “你、你、你……”她認真仔細地打量他,“你對我……又是什麼面目?”

  他神情坦然地接受她的打量,微微一歎:“家人。”她的猜疑還真是多啊。

  “家人?!”

  “是啊,從此我們是一家人了,不是嗎?”見她狐疑地看著他,他再挑一挑眉,“那些老人家們雖名譽上是府中的家丁僕婦,可實際上卻是我最為尊敬的長輩,而我和你……”他微頓了頓,見她神情緊張地瞪著他,便笑了起來,聲音沉沉的、十分好聽,“我是家中獨子,從小孤單,如今有了你,便和我的親妹子一樣的啊。”

  “只是妹子?!”她追問,神情有些不定。

  “雖不是血緣之親,但我心中早已當你是我同胞的小妹子了啊。”

  “哦。”她似是松了一口氣,慢慢軟下了一直隱隱顫抖的身子。

  “所以,以後你不用再‘將軍大人、將軍大人’地喊,直接喚我一聲大哥就好。”他默默地將她的神情暗記在心,不動聲色地伸出手掌。

  “大哥?”她微愕一下,而後瞪住伸到眼前的大掌。

  “不同大哥認認親嗎,妹子?”他笑。

  她也笑一聲,很爽快地抓住他的手掌搖一搖,而後似漫不經心地道:“什麼‘妹子’,聽著好彆扭,你喊我名字就好。”

  妹子……她的心一痛。

  “喚你什麼是我的自由吧?”他不正面拒絕,只微微笑著,“好啦,你也吃飽啦,站起來走一走,看看腳還疼不疼。”他原先伸手只想拉她起身,不料卻被她握住搖了搖……這奇異的動作,他依然不動聲色地暗記心中。

  “啊!”她如夢醒一般抓抓已散了的頭髮,瞥一眼空空如也的大大碗公,不好意思地一笑。

  “行了,再裝就不像啦。”他拍拍她的頭,挑眉望著她,而後開懷笑了起來。

  她見他笑得暢懷,不由也放開了音量,放任自己的笑聲追逐上他。

  冬至的夜,狂風獵獵。而寒雪紛落的冬至之夜,因這開懷的放聲大笑,而少了幾許寒意,多了幾分春的溫暖氣息。   

  這一夜,是阿弟“死而復生”之後第一次開懷暢意的大笑。  

  一切,由此而新的開始。

  只是——

  她掃過他依然垂著的右手,心在歡樂之中依然小小地遲疑了一下。她是走過奈何橋、飲過孟婆湯的人,所以,她除了“阿弟”,什麼也不再是。

  她只是阿弟。  

  小小遲疑一下之後,她依然笑得開懷。

  寒冷的冬至夜,便在他與她的暢笑中匆匆而過,快得讓她來不及多留住一些美好的記憶,也快得讓她忘了一件事——

  他如此對她,要她以真面目對他。但他的目的、隱在所有之後的真正目的,是什麼?一個端正、做事有規有矩,恪守禮教的古板男人,肯為了她破除一向遵行的信條,為的究竟是什麼?

  是什麼呢?

  還有……

  這一切,是不是變化得太快了?

  開懷暢笑的人,卻忘了。

天使長(十級)

我愛,故我在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狀態︰ 離線
30
發表於 2010-2-8 07:59:48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什麼叫做“誤上賊船”?

  怎樣才算是“誤上賊船”?

  現在她這種情況……便是這可惡四字成語的最佳詮釋吧?嗚,天曉得,她根本不想的啊。

  “阿弟,你又在走神!我費了這麼多口水,你到底給我記到哪里去了!還有,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講?!”小小的、很有精神的小眼珠用力地瞪這個幾乎趴在桌上的懶散女人,花白的鬍子再度開始往上翹,看得出十分的火大。

  “聽,我當然在聽啊。”皺皺的娃娃臉偷偷翻個白眼,她依然要死不活地趴在桌上,隨手撥一撥枕在腦袋下的算盤珠子,回答得很……勉強。

  而她隨隨便便的語氣則明白表示了她只不過是在……哄小孩子開心。

  “阿弟!”

  “啊,我很認真的,我很認真的!”見對面乾巴巴的老臉皮在狠狠地爆跳,白花花的鬍子更是翹得很凶,她馬上很識時務地乖乖抬起腦袋坐正身子,“劉頭,我真的在聽,您講的我全認真聽了來。”她不但全聽了來,甚至兩隻遭受魔音轟炸的可憐耳朵巳快被轟穿了。  

  “那好,這本賬你給我打一遍。”很精明的小利眼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刻,一本厚厚的帳冊馬上爽快地丟過來,顯然是想檢驗一下他這些時日來孜孜不倦、努力教學的勞動成果。

  這一次,臉皮爆跳的人換成她了。有沒有搞錯?!

  她難以置信地盯著蓋在算盤上的厚厚帳冊,頭髮幾乎根根倒豎起來。天哦,這麼大本,每頁上都是密密麻麻亂七八糟的一長串數字,讓她從頭用算盤打到底……

  “阿弟?”陰側側的問題飄了過來。

  她臉皮用力地爆跳再爆跳,自己都懷疑再這樣的被魔鬼操練下去,她會很快同老年癡呆見面的。

  為什麼?

  翻閱著帳冊上一頁又一頁填滿了數字的發黃紙頁,她的頭皮好麻好麻。嗚,為什麼這個時代還沒發明電子電腦……哪怕是最簡單的計算器也好啊……

  “阿弟,你還在發呆?!”

  “沒,我正要算,我正要算!”努力忍住發麻的頭皮,她歎口氣、咬牙翻開帳冊第一頁,右手撥一撥算盤珠子,慢慢打下一長串數字。

  “阿弟,我是這樣教你的嗎?”精明的小利眼一眨不眨地瞪著她笨拙的動作,白鬍子劉頭很不想承認這女子真是他平生收下的第一個徒弟。簡直沒有一點點的天分!

  “劉頭。”她再歎口氣,瞥一眼鬍子翹翹的人,乾脆一把將看了就頭疼的算盤推得遠遠,眼不見為淨。

  “阿弟!”

  “我心算,我心算!”她應付地喊一聲,隨即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專心看著那些讓人頭暈眼花的數字,再也不言語,只一頁又一頁地往下翻,翻頁的速度讓人以為她只是在“翻”,而非在“算”。

  而後書房內再無聲響,白鬍子劉頭依然在用力瞪這個埋頭翻頁的女人,用力瞪,用力瞪,似乎想瞪開她的腦子,看一看她又在玩什麼把戲。

  時間,很快便是一刻鐘。

  她抬頭,娃娃臉上竟佈滿了細細的汗珠子,再也沒有前一刻的悠閒自得、偷懶耍賴,“這賬上共有七十三兩五錢四毫銀子的誤差。”當著白鬍子劉頭驀地睜大了的眼,她用手抹一抹額上的細扡,略白的雙唇撇一撇,很難得地用細聲細氣的優雅嗓音推出答案來。     

  “不可能,不可能!”  

  “劉頭,不是我泄您的氣,這帳冊是幾年以前的舊賬了吧?您若真想要我幫忙,就拿新賬來嘛!再有幾天就要過大年了哎,您一個人忙得過來嗎?”她慢吞吞地將帳冊推回去,再度趴在桌上裝死。

  “你、你、你竟然會心算?!”白鬍子劉頭實在無法接受事實!

  過目而知結果。他少小便記在心中的神奇傳說啊,活了這五六十年也從未聽過世上真有這種天才存在過啊,而今、而今他竟親眼目睹了?!

  天啊,天啊,天啊!

  “好了,劉頭,您就不要再張著嘴巴讓我數你那五顆牙齒了。”她皺皺鼻子,娃娃臉上是小小的得意,再隨手從旁邊的書冊裡抽出一頁畫滿鬼畫符的紙來,輕輕地遞過去。

  “這是什麼?!”白鬍子劉頭抖著手小心接過,努力分辨那紙上仿若鬼畫符一般的數位與文字,原本已夠驚呆的乾巴老臉頓時又呆了三分,“這是什麼?”顫巍巍的啞音已幾乎發不出聲來。

  “昨晚您老不是忘了將帳本拿走?”她皮皮地一笑,娃娃臉上是惡作劇成功的興奮光芒,“我一時睡不著,就替你老人家翻了翻。”那一頁紙上的鬼符,便是“翻”的成果了。

  “你懂得記賬之術?!”

  “知道一點。”她見這位老先生一臉的激動,為了他的心臟著想,很好心地省略了她“生前”所學的專業便是這“記賬之術”。嘻,她原先的時代是何等的進步,賬項發展得是何等的種類齊全兼複雜?這落後的時代不過是只有最基本的“借貸”、“出入”而已,小菜還夠不上呢。

  她雖是說得輕描淡寫,但白鬍子劉頭卻依然深受打擊,顫顫地指著她,一時無法言語。

  她被指得有些臉紅,而後有一點覺得這位老先生的情緒似乎太激動了一點,忙坐直身子想出言替他降一降溫,但先她一步,已有人沉穩地開了口。

  “劉叔,你上當了,那些東西根本不是她算的。”聲音低沉而有力,馬上將白鬍子劉頭從激動之中扯上岸來。

  “大哥,你幹什麼要泄我底?”半眯的丹鳳眼瞥一眼立於房門口的高壯男人,難得乖巧地順著說下去。算了啦,還是少惹老先生血壓升高為好。

  “你——”

  “我不想學這些東西嘛!”她皺皺鼻子,爽快地揮一揮手,“這些都是我哄您玩的啦。”說完,朝著劉家大哥討好地一笑。

  “你——胡鬧,胡鬧,胡鬧!”氣吼吼地站起來,白鬍子劉頭終於在一前一後兩人的“刺激”下恢復了一點神志,雙手將桌上所有的帳本亂亂一收,抱進懷中便往外走,“如此尋我開心,竟然拿老頭兒尋開心!我教不得你了,你這個徒弟我收不得了!”

  吹鬍子瞪眼睛的,老先生怒衝衝地走了。

  哦喔,終於兩耳清淨了。她縮一縮肩,有點內疚瘐一點開心地扮個鬼臉。

  “妹子,你真是……”劉家大哥踱過來,朝著她不甚贊同地搖了搖頭。這女人,簡直越來越調皮了。

  “我最怕亂七八糟這些東西嘛。”她“生前”為了生計不得不走這條路也就算了,連她“死後”還擺脫不開這些煩人的數字……唔,她當然不爽了。

  “你以為這樣劉叔就會放過你嗎?”他坐下,揚眉望她,只怕她引起劉叔更大的好奇心。

  “至少這幾天我自在了啊。”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就是了!

  “你呀!”他一笑,實在無話可說,“劉叔為了咱們劉府已操勞了十生啦,妹子你要多順他一些。”今日這小妹子的所作所為,只怕讓老管家有好幾天吃不好睡不著了。

  “哦,大哥的意思是接下來該我為‘咱府’操勞了?”半眯的丹鳳眼沒好氣地瞥了對面的人一眼,有些悶悶不樂了。

  她一時不察,果真誤上了賊船了啦。什麼“要你以真面目對我而已”,什麼“想留住你想一輩子留你在府”——他真正想要的,是要她成為繼劉叔之後府中的下一個管家婆吧?

  哼,當初說得那般動聽,害她一時不察掉入了陷阱,哪里知道到頭來是這一種結果?

  “將軍大人啊,你是不是太自私了點?”她一眨不眨地瞅著面前的威武男人,深深歎口氣。

  *  *  *

  她一向對她的“第六感”很有信心。它雖然很少出現,但每一回出現總是神准,從沒出錯過。

  記得九九重陽的前兩日、那個暖暖的秋日午後,她在金陵茶肆第一回見到他。雖然只是無心地一瞥,她的第六感卻在第一時間警告了她;危險!不要與他太過接近,不要與他接觸!

  她當下心生警覺,卻在命運之輪的惡作劇下,不能反抗地與他有了牽扯,陰差陽錯地被他惡霸地拉到了他的生活裡,無奈地隨在他身後踏上了未知方向的命運航船。

  那數十日的航船生涯,她也是盡她所能地躲著他啊,從不與他搭話,更小心翼翼地不與他出現在同一處地點,竭盡全力地避開與他的一切牽扯。

  可是……

  她歎。

  如果在船上她多收斂一點,或許一切便到此為止了,她根本不會被那位可惡的聶大公子抓為槍手,替他刺膿換藥,自然也不會因此而昏倒,並大大地病了一場。

  然後,在那不由她做主的十數日的昏昏沉沉中,她似乎很順理成章或是無意識地說過了一些什麼。

  否則,他對她的態度不會轉變得如此之快,因為他與她其實終究只是互知名姓的陌生人而已啊。

  她再歎。

  “尊敬的將軍大人,我在船上到底說了什麼?”她再問,實在不甘心就這般簡單地被他吃定。

  “那時你只是睡了又睡,能說些什麼?”他依然給予這一句溫吞吞的答案,如漆的星眸輕輕注視著她。冷竣的神色因她的存在再度軟化,甚至露出淡淡韻笑來,“妹子,你真的什麼也沒說過的。”

  一句句的“妹子”經由了這麼幾十日的朝夕相處,他已喚得極熟,她雖小小拒絕且反抗了幾回,怎奈終究抵不過他的我行我素,只得隨他去了。

  “真的?”她才不信!

  那一場來勢洶猛的昏沉大病,她一直陷在昏迷之中,從未清醒過、高燒低燒迴圈反復,人在高燒之中豈會有不胡言亂語的道理?她雖什麼都模糊不清,但多少還依稀記得在那漫長的昏沉中,她所恍惚經歷過的一個又一個的……夢。

  夢啊。

  她忍不住閉眸,強壓下突然湧入眼底心中的陣陣疼痛與酸澀。

  那一幕幕模糊而美麗的夢中場景啊,曾是她多麼美好多麼眷戀的回憶;那遙遠夢境中的每一次每一句的歡快笑語,是她獨自蹬過奈何橋、飲完孟婆湯之後僅存的珍寶了啊。

  不管生前死後,不管何時何地,她從未曾遺忘過一點一滴,從未想捨棄過一分一毫,一直都埋在她的記憶的最深處,珍藏在每一回的午夜夢醒時滾落如雨的淚水裡。

  如此眷戀、如此珍貴、如此美麗的回憶,在那一場幾乎崩潰的昏睡裡,她如何還能將它安靜地藏在心底,沒脫口而出一字半語?!如果沒有那些美麗夢境的溫暖支撐,她如何掙脫雪峰冰穀的寒冷,如何從那森陰的地獄中融結化凍,險險逃脫?

  她若真的一字沒說,那便也真的不是她了。

  “你告訴我實話好不好?”她誠懇地望著一直默默無語地陪著她的他,幾乎用了哀求的口吻,“我到底說什麼了,大哥?”

  大哥啊。

  自冬至那夜開始,那一場開懷的敞意長笑,他與她真的暢了心懷,很神奇很不可思議地拉近了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一聲“大哥”一句“妹子”,使她再也不去想她的“第六感”的警告,真的放下了心中戒備,拋卻了那一道對人不信任的藩籬,鼓起全部的勇氣,重新擁有了“家”的新感覺。

  孤單走過奈何橋的她,獨自飲下孟婆湯的她,在又一次真誠地為她敞開的“家”中,似乎真的“死而復生”地重新活了過來,再一次有了存在的感知。

  大哥,大哥啊。幾十日突如其來的朝夕相處下來,她漸漸認識了這一位元“大哥”,知他喜歡什麼,厭惡什麼,明白他行事如何,也懂了他是真心的以“大哥”的親情待她,也一點一點地知曉了他的……私心。

  這個威嚴、冷峻、古板、循規蹈矩的正人君子,這位用兵如神、在戰場上所向披靡、攻無不克的常勝大將軍,在她慢慢地瞭解他、對他升起崇拜之心的同時,也不得不對他……心生警惕啊。

  他向來冷峻少言,卻幾乎第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內心,看透了她的真性情!他很清楚地知道她心中的所思所想,很明白怎樣的“誘餌”可以讓她心甘情願地停下飄泊的腳步、泊在他所在的地盤,很懂得該使用何等的計謀而讓她不知不覺撤下心防、重新恢復她愛笑愛鬧的真正性子……

  這個總是冷著臉、沉默少言的男人,有著一雙洞悉人心、穿透人性的可怕眸子,那深若黑潭的瞳眸甚至在極力地誘惑她、讓她在不知不覺中有了想被吸引進去的願望。

  不可以!她猛然一凜。

  她是阿弟,阿弟!只想平凡度日、過完餘下生命的普通人阿弟!她再也不是握在別人手中的一顆小棋子!

  再也不是。她只想是阿弟,只想是阿弟的!

  可在他幾乎是“溫柔”的注視下,她總會不知不覺得……這樣的眸於、這樣的人,叫她如何不心生警惕,叫她如何不怕?!

  她不要再這樣,她不想再繼續被他看穿下去,她-一定要知道他是如何做到這一切的……她必須要知道那一場昏睡中她到底吐露了什麼資訊!

  “大哥,算我求你,你告訴我吧!”霧氣迷離的丹鳳眼懇求地望向他。

  “阿弟……”這一刻,劉青雷突然覺得好心痛,那被利針狠狠刺進心尖的疼痛,仿如是那冬至的冷夜,他用手托起她冰冷肌膚時的酸澀痛覺。

  “大哥。”丹風眼依然望著他。

  望著這一雙美麗的眼眸,他不由得輕歎一口氣,慢慢伸手握住了那一雙微微顫抖的冰冷素手,情不自禁地想暖和她、憐惜她,“阿弟,你說你想回家、疼你寵你愛你的家人,想真心關懷你呵護你的家人。”他一字一字地仔細而輕柔地告訴她,“你大哭著、一直哭不停,哭喊著要做‘妹妹’。”

  她的家在哪里?疼她寵她關懷她呵護她的家人在何方?她又是什麼樣的“妹妹”?

  他一直偷偷存在心裡,那樣渴望瞭解她,可他卻什麼也不敢去做、不敢去追問,只能用他所能使用的方式,來寵她憐她關心她呵護她,用他的方式來一句一聲地喊她“妹子”。

  不要問他為什麼,因為,他也不知,他真的一點也不知的。可是,一切在他還尚未弄懂弄明白之前,他早已傾己所有地去做了。

  她對人極是疏離戒備,極是不信任,他小心地將她推入那一群開心笑呵呵、無憂無慮的老人家們中間去,讓她在不知不覺中融進去,在不知不覺中漸漸融化、成為笑呵呵的開心人。她那一雙迷離茫然的眼總是尋不到落點,他有意地將那大屋子的書籍擺在她面前,要她學會如何去打發那些茫茫然的時光;他……

  仿佛一切早已算計好,他便這樣不自覺地做了下去——我只要你以真面目對我。那當初在航船上他對聶弟所說的“私心”,早在他不知不覺中轉成了這一句話。

  是的,他只想要她以真面目對他。所以,他這樣做了,做得心甘情願,做得無怨無悔,做得很——開心。

  *  *  *

  她是那樣地渴望知道她在昏睡中到底說了什麼,可而今終於知曉了,她卻突然流下淚來。她……哭了嗎?

  她一直以為她是堅強的,很堅強的。可是自以為是的堅強卻終究抵不過她的軟弱啊。疼她、寵她、愛她、關心她、呵護她的家人,她心愛的家人,那一句句一聲聲溫柔憐惜的“妹妹”……

  她淚如雨下。

  她想回家,她真的好想回家!她想疼她、寵她、愛她、關心她、呵護她的爸爸媽媽,她想那一聲聲柔聲喚她“妹妹”的血脈親人,她想啊,想啊!

  被活生生摘下的心,她如何不想,她如何才能停止紛落如雨的淚水?!

  淚,狂湧奔泄的淚水,再也無法止住。猛地撲倒在為她敞開的寬闊懷抱裡,她嚎啕大哭。哭到力竭聲嘶,哭到抽搐顫抖。

  緊緊抱住她的沉穩男人什麼也沒說,只給她最結實溫暖的懷抱,只輕輕地拍撫著她顫抖不已的肩背,一次又一次,一回又一回。

  哭啊,哭啊,哭出了對家的思念,哭出了對血脈親人的眷戀,哭出了她獨自走過這漫漫長途的脆弱。

  哭啊,哭啊,哭盡了一直深埋心底的悲傷,哭盡了孤單無依的恐懼。哭啊,哭啊,直到哭盡了那如血液般蔓延體內的澀澀淚水。

  心一下子變得好輕,好輕。腦中一下子變得好靜,好靜。

  “阿弟。”

  她埋首那溫暖的懷抱,渾身只覺得暖洋洋的,懶懶地一動也不想動。

  “阿弟。”輕輕喚一聲,仿佛怕嚇著她的靈魂,驚醒她的夢境,“以後有我疼你寵你憐你關懷你呵護你,有我做你的家人,有我喚你‘妹妹’。”

  聲音低低的,沉沉的,輕輕的,卻又是那樣的鄭重,那般的認真,仿若誓言,以生命起誓。

  “大哥。”她輕輕應一聲,沉默了好久,才啞啞地開口,“大哥,你是不是在可憐我?”心,一下子緊張起來,身軀頓時緊繃。

  “你說呢?”他輕輕一歎。

  她卻不敢回答,更不敢抬頭去望他,深怕這真的只是她無數夢中的一個美夢而已。

  “你需要別人可憐你嗎?”他卻霸道地硬是抬起她的頭來,與他四目相對,“我是在可憐你嗎?”

  她望著面容坦蕩的他,望著他毫不遮掩的眸光,緩緩搖了搖頭。

  那如潭如漆的沉靜眸光中啊,有的只是真摯、只是憐惜,有的只是為她的心疼。他真的是……真心待她啊。

  眼不由一熱,她以為已經流幹的淚水又撲簌籟地流了下來。她……什麼也不是,什麼也不是,如何能讓他如此待她啊。  

  “怎麼又哭了?”他歎了口氣,抬手輕輕抹去她臉龐上紛紛滑落的珠玉,將她再度擁進懷裡,讓她仔細去傾聽他的心跳,“你是我的妹子,我是你的大哥,這世上我不對你好,我不憐你疼你關心你,還能是誰?”

  心在這一刻就此確定了。她就是他尋了好久好久的那個人,那個在芸芸眾生中惟一屬於他渴望擁有的人,家人、親人,沒有任何血緣卻勝似血緣之親的親人。

  我不憐你疼你關心你,還能有誰?

  她吸吸鼻子,忍不住笑了起來,笑聲輕輕啞啞的卻很悅耳動聽。

  “大哥!”她埋首在他懷中,悶聲咕噥,“我認了!就算你對我存著算計之心,我也認了有你這麼一個大哥了!”

  她曾有的美夢,她依然會深深地珍藏在心懷,可以後的生命裡,她真心地納他入她的夢了,也有了好好活著、不虛度此生的渴望了。

  “胡說什麼?我何時算計你了?”見她恢復正常,肯真心面對他了,他自然開心。可她這一句話,他卻是極不愛聽。

  “大哥,你貴人多忘事還是翻臉不認賬呀?”她抬起頭來,半眯的丹鳳眼用力瞪著他,“這些時日你讓我做了些什麼,你忘了?”哼,她可是腦筋很好的。

  “我是弱女子哎,那麼大一間積墨齋卻丟給我一個人忙來忙去。”忙就忙啦,反正她也正想擁有看不完的書來幸福度日,“然後這幾天呢?劉頭每日拿著帳本算盤來煩我——你不要說你不知情!”哼,八成是他授意的!

  “妹子。”面對她的問題,他說不出話來。

  “哼,我又不是傻子。”她頭一仰,從鼻孔哼出自己的不甘心,“你早就打定主意,要我隨你回來才不是為了‘服侍’,而是想找一個接替劉頭的小管家婆對不對?”

  “你……”他很是不好意思地一笑,算是承認了。

  “這難道還不是算計?”她白他一眼,沒什麼好聲氣,“大哥你好奸詐!”也很自私哦,她以後的一輩子,就因為他的“算計”不得不浪費在他這鎮遠將軍府了,“大哥,你好可怕!”

  她吐吐舌頭,贈他一枚白眼。

  “你不願意?”他卻對她對自己的評價不以為然,只挑眉望她。

  “我不願意又能怎樣?”她勾一勾自己的右手指,不情願地歎口氣,“我的未來十年已被劉頭安排了哎,我還能怎麼辦?”只好認命啦,“大哥,我好命苦哦。”她再送一副鬼臉給他瞧。

  望著她一副不甘不願的樣子,他竟笑了起來。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6-3 01:47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