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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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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衣帶雪] 陞官發財死後宮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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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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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26 00:16:21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名士風流 第九十章 禁軍

  臘月初十,京城風雪急。

  一轉眼便又是一冬,往日喧鬧的大街上如今已是茫茫一片,掃雪的人掃過三尺後,回頭一看,身後又落滿一層霜白,搖了搖頭,便放下雪帚,搓著手進了屋內烤火。

  販賣炊餅的餅郎實在是沒有生意,數了數今日的炊餅錢,一邊煩惱著如何要與家中的兇悍婆娘交代,一邊正準備收了挑擔回家。

  「來兩個炊餅。」

  餅郎忙接住客人丟來的銅板,抬頭只見得是個腰後橫劍的武官,忙不迭地從擔子裡包了兩個炊餅畢恭畢敬地遞上來。

  「官爺這麼晚了,還在值夜嗎?」

  武官接過炊餅,狠狠咬了一口,面色不虞道:「巡城的任務都讓梟衛給搶了,正要去赴宴。」

  餅郎愣道:「官爺您要去赴宴吃肉喝酒,怎麼還來小人這兒買炊餅?」

  武官又找餅郎要了碗清水就著炊餅下肚,道:「你小老百姓不懂,官家的酒席硬,再好的滋味都如同嚼蠟。快過年了,京城街上怕是不安寧,賞你錠銀錢,年節前後就別出來了。」

  天降橫財,餅郎一句千恩萬謝的話還在喉嚨裡醞釀,那武官便騎上馬,策馬奔過長街,在盡頭一座唯一燈火通明的酒樓前停下。

  酒樓內外,白衣文人或站或坐,古怪的是,往日這些文人應當慷慨激昂地辯論軍國大事,如今卻盡是一片死寂。

  武官踏入酒樓內,掃視了一圈,什麼也沒說,便上了三樓一座雅間,推門而入後,便看見同為禁軍的武官臉色陰沉的坐在席上,滿桌酒菜冷透,也無人下一箸。

  「坐。」年長者示意武官坐下,隨後站起來道,「我禁軍向來不涉朝政,也不曾與京中四衛有所衝突,但梟衛府此次越界行事,諸位有何想法?」

  京城之中有四衛,金門、虎門、雁雲、梟,四衛雖各有其職,但終究在皇城之外,且都是今上所建,歷程不過十餘年。在此之上,歷朝歷代真正拱衛皇室,卻是禁軍。

  一萬常備軍,乃是精銳中的精銳,為皇帝效忠,從不涉及四衛之爭。

  「能有什麼想法,陛下重用梟衛,賦之以大權,如今反噬己身,誰又能如何了!」

  梟衛是昨夜入的宮,府主雖然未至,二把手高赤崖卻是來了,一來便要卸下禁軍統領指揮權。理由是陛下龍體有恙,怕各位將領意圖勾結朝臣謀反,要暫時將兵權切斷。

  但凡有點腦子的人自然是不肯的,直至磨到與梟衛起衝突前,才勉強妥協,指揮禁軍行動前需得梟衛府手令方才行動。

  「為何不反抗?有些話大家心知肚明,今日我也不怕,便直言了。陛下龍體積病多年,何時歸天都不意外,可然後呢?三皇子如今飽受朝野詬病,恰好左右首輔齊出要捧他做儲君,此時我們出手攔阻,那就是與新君和權臣對立!禁軍昔年精銳十萬,如今被削弱至此,已經得罪不起新君了!」

  又有人道:「可來時諸位也都聽見了,就連這樓下的文人都在傳,三皇子昏庸,謝相意圖為之謀奪君位,挾少帝以令權臣,沒想到那般聲名聞達於天下的人,皮下竟是比左相更為貪婪!」

  他們都看到了……文人的信仰崩毀的場面。

  沒有人哭號,沒有人抱怨,只是靜靜地等候天亮時,一個風骨儒門的時代隨著謝端的墮落而淪陷……

  默然間,有人裹著一身風雪,推門而入。

  「諸位所效忠者,陛下乎?皇室乎?」

  年輕的武官與同坐之人一樣,頓時對這不速之客睜大了眼……武官是見過她的,她偶爾會著一身梟衛服飾,出沒於宮禁中,他們在這裡徘徊不定不敢得罪的新君,她曾毫無顧忌地拿著馬球杆將之抽得遍體鱗傷。

  她披著深色的狐裘,面色冰白,言談間,眼底透露出一種懾人的煞豔。

  ……她可真美。

  武官是個粗人,一時找不到什麼形容詞來形容,便聽見旁邊的禁軍統領對同時進來的另一個人冷聲道:「蘇統領,你約我禁軍衛將官來此,可未說過讓有通敵之嫌的犯人來此!」

  旁邊有人勸道:「薛統領,東滄侯已承認陸大人乃是侯門遺珠,陛下病倒前還說不日有封賞,還是齋口吧。」

  軍武世家出身之人,哪個沒有親朋死在兩國戰場上,對有西秦出身之嫌疑的人厭惡也屬常事。

  被點名的蘇閬然略略掃了一眼,確定相約的人都到齊了,道:「陛下已下旨,通敵之事乃是子虛烏有,她之冤屈已洗淨,東滄侯府已承認她為嫡女。」

  若是放在別家,禁軍可以不聽,但東滄侯府卻是必須要聽,原因無他,本朝第一代禁軍一品大統領,曾帶領禁軍兵達十萬的軍神,正是東滄侯。

  原本以為是謠傳,未意東滄侯本人都認下了,剛剛針鋒相對的薛統領訕訕道:「陸大人,得罪了,只是梟衛那邊還未放口說你的案底已清,我等便誤會了。」

  ……梟衛自然是不敢洗掉她身上這盆髒水,畢竟是高赤崖先對她父母的手,才扯出後面的事。其養父陸學廉惹上這麼一樁事,多半到了年後就要遭貶,被逐出京城權力山尖,因而高赤崖可以說是與她結下了死仇。

  更重要的是……除皇帝外,東滄侯是唯一一個能調得動禁軍的人。

  陸棲鸞看著那薛統領,道:「諸位所惱者,與樓下文人一樣,皆是畏懼二相挾幼主以令諸侯,可對?」

  風聞謝端入左相府,談至深夜,方才回府,二相應是就立儲之事有所共識,要先將黨爭放在一側,逼君立儲。

  「我等區區將領,豈敢妄議朝政?」

  「好。」陸棲鸞目光微冷,道,「我知諸位不願交淺言深,若在尋常之時,本官可與諸位寒暄到明日,可是……我現在只想說,諸位是不是把事態想得太簡單了?」

  她的口氣帶著一種令人焦躁的迫人之意,在年長之人發火前,開始一一點名。

  「薛統領、公孫將軍,兩位皆是先帝一系出身,令尊都曾為剿滅前朝謝氏族裔出力。」

  「梁校尉,當年鎮守朱雀門,左相之子進京為其父伸冤,撞死於城門之前,本是可救的,卻漠然看著左相之子重傷而死,多年來依靠帝威護佑,方才躲過左相報復。」

  「還有……」

  禁軍的將領們喝道:「住口,你……你怎會知道這些?」

  待他們瞥見她狐裘下隨著走動漏出的梟衛圖紋,才知道自己多此一問……秘聞,尤其是梟衛之秘聞,知道的只會比他們更多。

  「陛下乃是善漁之人,捕魚前必然想方設法在魚腹之中埋鉤,若是哪條魚逆向而游,陛下便會提竿殺魚,這個道理,諸位不會不知道吧。」

  ……所以,她便是那毒餌,她爹就是那條無辜的魚。

  梟衛其實早就知道她不是陸家親生女兒,只是握著情報不說,只作為一個把柄留下來。

  但現在她的把柄提前被謝端拖了出來,疼……自然是疼的,可還不是最疼的時候。

  她這麼一說,禁軍將領面上都有些不自在,道:「既然梟衛已投奸臣,我禁軍被削也是或早或遲之事,陸大人既然打開天窗說亮話,我等也不含糊,請直言如何自保吧。」

  陸棲鸞轉眸與蘇閬然交換了個目光,後者略一點頭,她便道:「禁軍可願與雁雲衛合軍?」

  「陸大人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無論左相右相,皆是城府深沉之輩,我們若按他們的佈局,自然是鬥不過他們的手腕,但我們可將軍權握在手裡。」

  所謂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京城官場複雜,竟然也讓他們一時忘記了。

  「諸位以為為何梟衛這麼急著解除四衛的兵權?為的若不是逼宮,本官暫時也想不出別的更好的意圖了。」

  薛統領抱拳道:「無上令擅自合軍,與謀反何異?陸大人如此成竹在胸,可有聖上的旨意?」

  「本官擅自行事,自然是沒有聖上的授意……但若是儲君之命,諸位以為如何?」

  言罷,在眾人不明所以的目光下,陸棲鸞退後一步,門外走入一個披著斗篷的嬌小身影,猶豫了片刻,徐徐走入。

  後面的房門關上,那嬌小之人摘下斗篷,露出一張凍得發白的臉。

  「諸位將軍、統領,殷楚危在旦夕,還請諸位鼎力相助。」

  所有人都愕然而起。

  「公主……」

  殷函回頭看了陸棲鸞一眼,只能看見陸棲鸞漠然得有些不真切臉龐,垂眸間,背上又被人輕輕拍了拍。殷函心中一定,拿出一卷聖旨——

  「三皇子頑劣不堪,父皇早有密詔,封本宮為皇太女,拜陸大人為少師……諸位若得攘除奸佞,願許從龍之功!」

  ……

  「謝端!你不是為救世而出的嗎?!為何與奸相同流合污!」

  「你擁立那意圖弒父之皇子!國之將亡、國之將亡!」

  「哈哈哈哈……什麼文豪,什麼濟世淨名?我是讀著你的詩立志報國的,當年滄海之誓哪兒去了?你還我啊!還我啊!」

  清流的聲音隨著梟衛冰冷的枷鎖聲遠去,高赤崖對著謝端拱手一禮道——

  「謝相無需在意小人偏見,日後再有此等妄言之輩,梟衛願為謝相掃之一清。」

  他是第一次聽見被抓的官吏不是在罵梟衛,而是在罵攻訐之人,那種恨意,在每個人眼裡沸騰到了頂點。

  畢竟,旗幟倒下了,世上怕是再無比這更悲切之事了。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無需刻意相堵,高大人做好分內之事便是。」謝端對此恍若未覺,片刻後,道,「高大人,貴府裡是否有一位葉姓神醫?」

  高赤崖問道:「有是有,謝相要將之調走?」

  謝端的目光他面上稍稍駐留,只覺他並不知情,搖了搖頭,道:「來日吧,聽宋公言他醫術通神,便想請他為侯爺看一看。」

  「敝府之人,願隨時為謝相調用。」言罷,高赤崖又問道,「還有一件事……敝府梟衛陸棲鸞被帶入東滄侯府後便了無音訊,人不在,則難以結案,不知謝相可否……」

  畢竟這是件小事,無論如何也不該讓謝端出面,高赤崖正要接一句不必為難時,謝端開口了。

  「難得今夜有閑,也該是去侯府見這義妹一面了,我自會轉達你所言。」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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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26 00:16:34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名士風流 第九十一章 世間惡者

  深夜的後宮總是冰冷的,在皇帝所居的正殿後,後宮嬪妃所仰望的地方……那空置已久的中宮,今夜迎來一位不速之客。

  皇帝病倒了,此時此刻並無人來欣賞這位妃嬪的美貌,她卻在此時盛裝打扮,燈影搖曳下,照見繡著鳳凰的裙裾掃過雪地,待到推開正殿的門,一步一步走進去,撫摸上裡面那座鎏金的鳳椅,笑意才慢慢爬上她點著正紅口脂的唇角。

  慧妃等得太久了,從菁華年少等到鬢生白草,後宮暗處的爭鬥,皇帝什麼都知道,卻保留了她的尊榮。

  她一度以為那是對她的情意,可待她欣然以對打算接受時,皇帝又會不輕不重地敲打她一下,然後……遠離。

  彷彿她是一個跳樑小丑。

  慧妃咬住了下唇,塗著丹蔻的手指撫摸著鳳椅,似是要將這不勝寒之地的溫度記在心裡。

  許久之後,慧妃斂去了眼底的神色,似有要落座的意思時,殿門外有人執燈而來。

  「娘娘,該是時候去御前侍疾了。」

  慧妃整理了一下神色,轉身走出殿去,冷目輕掃,只見是個小內監。

  「本宮記得你,原先是太子身邊的人。太子薨後,你被調去了菡雲身邊可對?」

  內監連忙低下頭,道:「蒙娘娘記得,正是殿下派奴來請娘娘去侍疾的。」

  慧妃深呼吸了一口氣,道:「菡雲今日不回公主府?」

  「陛下龍體有恙,公主殿下不敢遠離。」那內監猶豫了片刻,又道,「娘娘若是主持宮中事務,不妨讓三殿下也來正殿如何?」

  慧妃神色一冷,道:「三殿下忙於國事,哪裡輪得到你這賤僕指教!」

  內監忙跪在地上,口中雖然連稱該死,但也不禁暗暗抱怨……三殿下今日還在玩樂,甚至於帶著狐朋狗友去了東宮的演武場,哪裡是在忙國事。

  但他也不敢多言,知道慧妃為三皇子近日被朝內外文人詬病而火氣鬱積,正是不好招惹的時候。

  慧妃從其他宮婢手裡接過一枚藥丹服下,片刻後,腦中的脹痛感稍退,才拂袖走出了中宮。

  「你在正殿隨菡雲侍奉陛下,若是見了外臣,只說是三殿下心憂父皇,卻國事纏身不得去,這才讓公主代他一盡人子之孝。」

  「是、是,奴謹遵娘娘吩咐。」

  垂首等著慧妃扶著人遠去,內監這才抖了抖身上沾著的雪花,提起燈一路穿過後宮到了正殿。

  正殿的守衛十分嚴密,他也是因公主在侍疾,這才有資格踏足的。

  向守衛出示了通行令,內監一路垂著頭,繞過前殿三四個正在交談的、一看就不好惹的朝臣,入了後殿,恰巧看見殷函走出來。

  「公主,像您說的一樣,娘娘不願意來。」

  殷函沒有像之前那般動怒,而是眉心一擰,道:「本宮就知道她不會來。」

  「那前殿那些爭議立儲的朝臣,該如何處置?」

  前殿來的有兩撥人,一撥是左相的人馬,說陛下如今狀況,為保江山穩妥,應當早立太子以安社稷民心。而另一邊則原本是傾向謝黨的中立朝臣,本來宮中就只剩下一個皇子,立不立都無可厚非,但三皇子衝撞皇帝在前,謝端進宮逼立在後,這就讓他們不安起來。

  中立的朝臣是最無害也是最固執的,左右黨爭無論鬧的多大,只要皇帝依然保持著權威,他們就能依仗皇帝而求得生存空隙,反之若君主為權臣所操控,那就涉及國祚動搖了。

  說得不好聽點,謝端作為首輔竟對三皇子德行有失不置一詞,若不是抱著視儲君如傀儡的心思,是絕不會這麼做的。

  「本官卻是不明白了,宋公麾下原本與梟衛勢如水火,現在你們那些被梟衛處置的倒黴子侄連墳頭都沒涼透,這麼快就如膠似漆了……你等在此惺惺作態,名為擔憂社稷,暗地裡,怕是生了不臣之心吧。」

  被嘲諷的左相一黨道:「我等若有不臣之心,那謝相又當如何?同樣一句話反贈喬大人,原本你等視謝相為濟世救人的活菩薩,沒兩天便又非議謝相欲效法曹魏,如此反復無常,諸位也是老人家了,竟連我家小妾也比不上,嘁。」

  殷函在簾子後聽了半晌,掀簾而出,道:「諸位大人久等了,父皇剛用過藥睡下了,御醫說怕是要到明日方醒,諸位先出宮如何?」

  兩邊都是帶著意圖來的,哪裡能走得動。

  「公主仁義,如此緊要時分,還不離不棄地在此操持,真是……」

  從前這個小公主給朝臣的印象只是調皮了些,如今看她將事務安排得井井有條,不免感慨。

  「皇兄昔日在時,教過本宮一些,諸位大人不嫌棄就好。」

  她這話一說,不免又勾起中立朝臣的回憶,唏噓不已道:「太子若還在,怎會容得事態至此……如今方悔當日參太子那一本。」

  人的劣根性在於,永遠在挑眼前果子的缺點,等到遇見下一個更爛的果子時,就會開始想念上一個爛果子。

  公主道:「適才父皇清醒些時,本宮問過了,各國公府就不必來了,只不過還要召東滄侯府之人進宮主持大局……可東滄侯長年臥病,怕是來不得。」

  「來得!來得!」

  宮中向來肅靜,少有人這般大嗓門的,宋相一黨的人皺眉間,見對面的政敵,一個個彷彿打了雞血一般。

  「鄒將軍!」

  「見過鄒將軍,東滄侯可好?」

  來人是鄒垣,東滄侯手下悍將,如今雖已帶職養老,但威名不墮,朝中不少朝臣信服於他。

  公主連忙迎上去,道:「鄒將軍竟親自入宮來,可是帶了侯爺的口信?」

  「侯爺聽說陛下病倒了,這才派我來宮中問問……」鄒垣說到這兒,覺得有哪點不對,環視一圈,問道,「你母妃呢?還有你那同胞兄弟呢?這麼大的事,怎能讓個小女娃娃在此操勞?!」

  殷函不說話,她身邊的內監道:「慧妃娘娘說了,三殿下正在公幹,國事纏身怕是抽不出身來……」

  鄒垣輩分高,連皇帝都要敬他兩分,哪裡又怕下面這些毛都沒長齊的龍子龍孫,當即惱火道:「什麼國事纏身!別以為老子在侯府就不知道,這段時日御書房一張奏摺都沒批下,他公幹什麼了?!人在哪兒,我去找!」

  鄒垣面貌兇橫,眼一瞪,內監就嚇得抖了抖,道:「三殿下現在……現在應該在東宮。」

  東宮?

  鄒垣哼了一聲,扭頭便往東宮走去,後面的一些朝臣連忙跟上,五六個人穿過宮中正在清掃的雪道,不多時便到了東宮。

  太子薨後,東宮本該是暫時封起來的,但此時門卻是大開的,裡面傳出一陣陣嬉鬧聲。

  「殿下,這青鋒劍看得我心癢,我把我那隻『青頭霸王』獻上來,您就把這劍賜給我吧。」

  「哎,這不太好吧,畢竟是隱太子的地盤。」

  遠遠地,便看見東宮的書房裡,三皇子翹腿坐在桌子上,道:「以後這就是本宮的地盤,兩三年前本宮想把宮室換到這兒來,那些老頑固還不願意,你們看,這地方到底還是本宮的!」

  朝臣們聽得臉色都綠了……太子薨逝未滿一年,又沒立他為太子,便敢侵佔宮室,是為不仁;父皇臥病,還有心思帶人在此嬉鬧,是為不孝。

  這樣的人、這樣的人能做儲君?!

  以往只是聽傳聞,如今親眼所見,所有中立的朝臣心都涼了……要知道,皇帝在位這十數年,大楚國力可是蒸蒸日上,怎能敗在一個昏君手裡!

  他們都在怒,可鄒垣一定是最怒的那個,踏入書房裡,先是一腳把那要劍的少年踹到牆角,痛得他嗷嗷直叫後,抓起三皇子的領子就把他提了起來,張口便罵——

  「你父皇危在旦夕,還有心思玩?!你可知你太祖爺爺當年何等梟雄?你父皇十年圖治,讓大楚國力反超強鄰,殷家一脈龍裔怎麼會生出你這等不肖孫子!」

  鄒垣從軍多年,殺氣非尋常人能比,三皇子只不過才滿十歲,哪裡禁得起這般衝撞,當即慘白著臉掙扎起來——

  「救駕!救駕!還不快來救本宮!」

  周圍的那些狐朋狗友雖然腦子不太好使,但總還是比三皇子靈便的,看鄒垣八尺有餘,紛紛害怕起來。

  鄒垣更怒:「救你姥姥!跟我去你父皇面前磕頭認錯去!」

  餘下的朝臣互看一眼,知道事情鬧大了。

  只不過他們更在意,鄒垣這麼一鬧,代表東滄侯要與新君對立,那麼……謝端知道嗎?

  ……

  東滄侯府。

  穿著青色小襖的侍女用竹簽將院中冬竹上的積雪輕輕掃入一隻小缽中,待細雪半融積滿了小缽,便與其他收集新雪的侍女一道,把雪水倒入爐子中。待雪水微微煮沸,放入果仁、棗片、藥末、五穀,蓋上蓋子小火慢燉,一個時辰後,停火,製成粥羹盛入白瓷碗裡,盛到七分滿,才放入食盒裡一路送給府中的主人。

  「小姐,這是剛剛熬燉好的四物粥,請您端去給侯爺吧。」

  「好。」

  陸棲鸞接過那粥,待近了東滄侯的病榻前,用勺子將那滾燙的粥攪了攪,等熱氣散去後,才交給東滄侯身邊的婢僕。

  不多時,裡面傳來東滄侯的聲音:「老夫還當你這小娃娃,只是奔著老夫的權位來的,沒想到還有兩分良心。」

  陸棲鸞垂眸道:「到底還是要來謝侯爺助我良多。」

  「你最好別得意,這才是剛剛起步,他日你對上無敬那等人,怕是才知道世間惡者……」

  陸棲鸞搖頭道:「下官也查過一些證據,汙我出身者乃是高赤崖,他與宋相一黨近日有所接觸,我想……這背後不一定是謝公指使。」

  「……噓。」

  東滄侯沒說什麼,只讓她住嘴。陸棲鸞愣了一下,忽然身側冬寒之息掠過,再定神時,只看見那位當朝之首輔,正對著東滄侯微微一揖。

  「侯爺。」

  東滄侯冷笑一聲,道:「怎麼了?老夫派鄒垣去敲打敲打三皇子,你就生氣了?」

  「無敬不敢生義父的氣,只不過國有國法,而法不容情,更莫論你我父子之情。」

  「哦?看來鄒垣闖的禍不小,你打算怎麼處置老夫?」

  「侯爺為國之柱石,無敬自是不敢問責,但……」眸光掃過一側的銅鏡,那鏡中模糊映出陸棲鸞的身影,他隨即移開目光,道:「襲擊皇裔,罪不可恕,我已派人將鄒垣下了獄。」

  ……他是真的敢,正面挑戰東滄侯的威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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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26 00:16:45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名士風流 第九十二章 女侯

  「好一個謝首輔。」

  東滄侯與謝端一樣,都不是輕易動怒之人,便是真的動怒了,口氣也總是一片平靜。

  「鄒垣行事是魯莽了些,但也並非愚昧之輩,衝撞皇子定然事出有因。」

  「侯爺知我欲奏立三皇子為儲,這才派鄒垣入宮,無非是為了點醒滿朝文武如此貪婪無能之輩,儲君之事需再議。」

  東滄侯微微抬眼,道:「東楚國力正值上揚之時,隱有大一統之兆,如今砥柱漸崩,就算急於尋覓新主,也決不能是此子……他和他那母妃一樣,一副嬌貴骨頭,讓這母子做了掌舵之人,此舟必沉!」

  「侯爺多慮了。皇子驕橫,可朝中有我。」

  「你當真如民間傳言一般,意欲效法曹孟德?這條路可不簡單。」

  謝端垂眸道:「故而我欲向侯爺討一個人情。」

  「什麼人情?」

  「鄒將軍之性命。」

  空氣凝固,在後面靜靜聽著的陸棲鸞也是一驚,隨後便見東滄侯倏然握緊了手指,隨後又鬆開,猛然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咳聲。

  陸棲鸞看得到,他掌心隱約咳出一些猩紅之色,正要去叫大夫時,東滄侯擺了擺手,啞聲對紋絲不動的謝端道——

  「前有荊軻刺秦,為解國難,取樊於期之首級取信於強秦;後有曹魏趁國亂,挾天子以令諸侯,權傾天下。我本以為你有荊軻之志,卻行曹魏之事,卻是看不明白了,你心中尚明淨否?」

  謝端未如以往那般言辭機鋒,而是直言道:「有儲君在朝,總好過東楚無主,縱然皇權旁落,至少有人把江山一肩挑起,有何不可?」

  皇帝十年圖治,如今雖有汙吏橫生,但相較十年之前讓百姓苦於戰亂,已稱得上是中興之世。

  陸棲鸞是知道的,她年幼時,街頭巷尾總徘徊著乞討的流民,隨著她慢慢長大,那些破敗的房屋,荒廢的農田,襤褸的農戶都漸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滿眼的清平。

  這個帝國正在蛻變,儘管這種蛻變是膝行著的,過程中有著穢羽旁生……

  他要做那穢羽了。

  東滄侯再度咳了起來,推開侍婢餵來的藥,道:「你終究是放不下前朝遺臣之仇,老夫如今沉屙,管不住你了,你還有什麼,一併說了吧。」

  「請侯爺……交出軍權。」

  一片寂然中,所謂養虎為患,到底還是反噬回來了。

  東滄侯手裡的軍權,可調動宮中禁軍,若有人意欲謀反,則必要先奪禁軍。

  「那你要從我手裡搶。」陸棲鸞說道。

  他變了,她也變了,一場冬雪淹沒了遙遙相對立的視線,分明昨夜還恍然夢見對方在湖畔聽風輕語,待雪靜風消後,卻是一個權傾朝野,一個鐵胄加身。

  漠然相對,分毫不見柔色。

  「你讓我惱心了。」謝端似乎並不欲爭論,朝門外走去,「給你家中去封家書吧,待冬雪稍過,令尊堂要遠遊了。」

  陸棲鸞掐著手心,她早知道自己的身世要連累父母遭貶,卻沒想到,下達命令的是謝端。

  她終於按捺不住追出門去。

  「謝端!」

  被喊的人,步子未停,又聽得她質問道——

  「你就這麼想逼我嗎?!」

  「是。」

  滿園霜雪入眼眸,他定了心思,此行絕不回頭時,卻聞得身後一聲輕顫——

  「侯爺?」

  身側跑來許多面色焦急的醫者,片刻後,房內隱約傳出一聲人之將死的低泣。

  混亂中,陸棲鸞對他說道:「謝端,你當真放得下嗎?」

  眉睫間的蒼白之色漸漸透明,化作一線水色,卻在未落前便消失殆盡。

  「本相,放得下。」

  這就是他的回答,今後,再也不是寄情山水的文人,而是權臣。

  ……

  除夕夜,本該是京城人家共享天倫的年節,年邁的官吏卻不得不早早起身,挑了件樸素的緇衣,去了東滄侯府。

  侯府門前掛起了白綾,府外兩條街,皆讓訓誡的軍士清空,留給喪儀隊伍來往。

  臬陽公來得極早,他也一樣老邁,本該臥病,今日卻堅持親身前來。

  「今日是誰主持喪儀?謝無敬人呢?」

  臬陽公似有微怒,他昔年與東滄侯齊名,乃是軍中兩大柱石,有過命的交情,此時一來不見東滄侯義子,自然怒上心頭。

  正堂裡走出一人,一身縞素,躬身拜道:「見過公爺,謝公國事纏身,府中喪儀由我主持。」

  「是你?」

  臬陽公心頭火氣一滯,道:「當日聽聞你實乃陸延之後,老夫還不信,沒想到這府中出了事,卻是你一個丫頭出來頂著。」

  「公爺過獎了,裡面請。」

  臬陽公身後跟著的大小官員嘖嘖稱奇……前段時日聽說這陸大人是西秦出身,後來又聽人說是栽贓陷害,實則乃是東滄侯陸延的遺珠。

  ……看這身形氣度,倒真是頗有東滄侯昔年遺韻。

  將臬陽公迎入了靈堂後,外面的侯府家僕又報道——

  「梟衛府府主,武威大統領,趙玄圭到!」

  梟衛……

  梟衛到處,必有枝節橫生。

  「丫頭。」臬陽公顯然是知道她在梟衛的案底沒清,靠著侯府庇佑才沒被帶走。

  「公爺稍待,我去迎上一迎。」

  臬陽公擰眉望去,梟衛府主趙玄圭他是知道的,似乎比之副府主高赤崖要稍稍低調些,直接受命於皇帝,常年也不在府中,不知在做些什麼。

  遠遠見得陸棲鸞似是與趙玄圭寒暄了兩句,隨即,趙玄圭便高聲道——

  「……今日侯爺仙歸,本不該說些朝中政事,但剛剛遇見了謝相,本官也不得不問上一問……陸少師,若無新侯,可否將侯爺的虎符交出,由梟衛暫且保管?」

  東滄侯遺骨未寒,便來要兵權?

  臬陽公沉怒道:「老夫還未死,豈容爾等小輩欺上門來?!」

  「侯爺息怒。」陸棲鸞回頭一揖,隨後對趙府主道:「按理說,要過了侯爺頭七之後,方才辦軍權交接之事,府主做事向來有因有果,此次又是因何急著要虎符?」

  這樣的場面,若是放在半年前,陸棲鸞早就按捺不住了,而現在,以前慣有的尖銳之感斂去,就像是……就像是謝端言談間的神色一般。

  「今年煞冬,陛下又龍體有恙,本官怕朝中有不臣之心,為社稷計,理當收歸軍權以安人心。」

  官場話,陸棲鸞聽過就知道他的意思,謝端雖與左相表面上達成立三皇子的共識,但兩邊都沒有徹底信任對方,因此在立儲鬥爭中,要加大手上的籌碼,但無論是皇子還是朝臣的支持,說到底……都及不上軍權。

  謝端要軍權,是要挾天子,趙府主要軍權,是怕軍權落在謝端手裡後,他便不再受武力制約了。

  梟衛要的理所當然,陸棲鸞知道與梟衛說道理自然是說不通的,看著他道:「近日朝中多風雨,下官知趙府主擔心社稷安危……不過,早在侯爺在世時,虎符便已交給了新侯,今後皇城之安危,新侯也當一肩挑起,趙府主不必掛心。」

  趙府主神色微冷,道:「你已將虎符交於謝相,怎未上報朝廷?」

  「我沒有交給謝相。」

  在眾人愕然的神色下,陸棲鸞道:「我就是新侯。」

  府中到場的朝臣足有上百,雖然早有猜想,但當她話一說出口時,還是覺得荒謬。

  「陸大人,開國以來,可沒有女侯之前例。」

  有保守的官員當即發難,陸棲鸞像是早有準備,看著那人道:「開天闢地以來,赤龍山也未出過龍騰之象,大人可想要與我在侯爺靈前爭辯?」

  前一個在朝堂上爭論陸棲鸞出身不正的,現在已經在邊關搬磚了。而且……這是在東滄侯的靈堂上,要爭論女侯是否合理,那就等同要把東滄侯一系的武官全部得罪死。

  趙府主道:「陸大人,退一萬步說,東滄侯要立世子,也該立謝相才是,何時到了你頭上?」

  「我為嫡女,他為義子,傳嫡不傳外,有何不可?」陸棲鸞對周圍紮在身上的怪異視線視若無睹,道,「若是府主擔心禁軍不服我指揮,大可放心。」

  她剛一說完,四下人群裡走出三四名禁軍武官,甚至有兩位,幾乎與趙府主平級。

  「趙統領放心,侯爺生前已交待我等聽命於陸大人,無論宮中發生何事,我等皆會拱衛皇城之安危!」

  嘖,晚了一步。

  所謂軍權之所以存在,重中之重就是需得要武官懾服,武官若不聽號令,哪怕是虎符在手,也不過是廢物一件。

  臬陽公寒聲道:「說到底世子誰屬,是東滄侯府之家事。如今禁軍將領皆已表態,趙統領還有什麼話說?耽誤了東滄侯喪儀,老夫怕你擔待不起!」

  「好。」出了這樣的意外,趙府主神色明暗不定,片刻後,抱拳道:「今日是本官得罪了,陸大人既承爵位,便不宜再掛職梟衛府,打算何時辭官?」

  「待侯爺下葬後,我便與梟衛有交待。」

  送走趙府主後,周圍的官吏聽著這風聲,便知道這個不得了的女官,怕是要在這場朝政亂象裡分一杯羹了。

  「陸大人……不,今日之後便該改口叫陸侯了,何時得空,還望過府一聚。」

  「本官也是,小女仰慕陸侯許久,明年立志考女官,還望陸侯閒暇之餘指教指教。」

  一一答謝完這些示好的官員,待送走同樣表態鼎力相助的臬陽公後,陸棲鸞聽見有人喊她的名字。

  「棲鸞。」

  她猛然回頭,只見老父站在角落裡,朝她輕輕招手。

  「爹?」

  陸棲鸞左右看看,繞過人群到了陸學廉面前,眼圈微紅。

  「爹你怎麼來了?」

  陸學廉這段時日像是老了許多,見女兒還是以往那樣,臉上露出笑容:「這段時間不敢來找你,怕梟衛查到,今天給侯爺來弔唁,就想來看看你。」

  說著,他讓家僕拿出一隻食盒,道:「過年了,這是你娘讓爹給你帶的餃子,你不愛吃韭菜,你娘怕你吃不慣,昨夜起來做的。」

  餃子還是熱的,陸棲鸞揉了一下眼睛,道:「爹,我沒事,等朝中的事定了,我就回家。」

  陸學廉歎了口氣,道:「家裡的事不需要你掛懷,今日看你處事俐落,爹也有點放心了。爹從吏部那兒得了消息,下月初便要離京調任湘州別駕……你放心,湘州和梧州府僅僅百里之遙,我和你娘也正好可以看看池冰過得如何了。」

  這是最好的結果了,出調地方,雖然是貶謫,但也好過被京城風雨吞沒。

  陸棲鸞心頭重擔稍減,道:「山遠路遙,我怕娘受不了……」

  「我們沒事,就是留你一個人在京中,爹娘不放心。」雖然不放心,但她現在的位置,陸學廉也知道退一步便是萬丈深淵,只得道:「我們出京後,記得每月……不,隔半個月就來一封信,好叫爹娘知道你過得如何了。」

  「家裡不用記掛,我……」

  陸學廉到底還是擔憂,正想多交待兩句,便見陸棲鸞身後有人走過來,寡淡的眉眼透出一絲年華蛻變的成熟,道——

  「陸大人放心,她之安危,我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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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26 00:16:58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名士風流 第九十三章 朝堂爭辯

  「棲鸞,這蘇統領是不是待你……」

  「爹,公事歸公事,私事歸私事,有些話能說開,有些話不能說開,否則公事私事都沒得做。」

  「你……唉,好自為之吧。」

  將陸學廉送上馬車,目送他離開後,陸棲鸞凝立在門前許久,直到抬頭望見夜幕初上,才出聲問道——

  「你等我多久了?」

  她問的自然身後一門之隔的人,而被問的人回憶了片刻,卻發覺自己從未刻意在等些什麼,道:「不記得了。」

  陸棲鸞繼而問道:「我來京城有多久了?」

  「入了正月,便有一載了。」

  陸棲鸞笑了笑,撣去袖上雪花,道:「我這麼亂的姻緣,是從正月開始的,也是這樣的雪天,遇見了陳望,他之後又遇上了許多人,每一個都待我極好,可惜我是個不識相的女人。」

  「去載正月,你不止遇見一個寒門書生。」

  「何必呢?你還比我小。」

  「謝端比你老。」

  ……謝端比你老,你不是照樣和他不清不楚的。

  陸棲鸞聽出他語氣中那麼一絲微不可查的幽幽怨氣,不禁語塞,反應過來時,莫名有些惱火,搖了搖頭拂袖走入府內,待走進去後,轉頭問道:「今年又是一個人過年?」

  蘇閬然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陸棲鸞看了一眼陸爹留給她的餃子,問道:「吃餃子嗎?」

  「吃。」

  ……

  梟衛府。

  「……謝端與東滄侯決裂之事是真的,否則這麼多年父子相稱,怎會連喪都不來趕?」

  枝頭的雪英被風吹落,自窗櫺間飄落在蜷縮於火盆邊睡覺的黑貓耳尖上,隨著那絨絨的耳尖輕抖,雪花便快速融化了開。

  但貓兒似乎也因此睡意消減,用爪子洗了洗臉,舔了兩下,眨著一雙慵懶的貓瞳站起來,避開頭頂上伸來的想要撓它耳根的手指,換了個地方趴下來,盯著外客看。

  貓的主人沒能討好愛寵,便又躺回到躺椅上,道:「謝端是個聰明人,他要做權臣,就需得與保皇派劃清界限。宋黨的心病就在於,宋睿沒有讓他們覺得信服的後人,若是有一天宋睿如東滄侯一樣病逝,他們便會分崩離析……謝端現在站出來有接手宋黨的意思,其實下面的人比誰都興奮。」

  「宗主的意思是,謝端為了爭取宋黨的支持,要放棄他自身的黨羽?這可能嗎?」

  「文人的黨羽多半也是文人,在楚人的官場裡,文人只可用一時,而非一世。相反,宋睿則是實幹派,手下的人貪歸貪,用起來卻是比文人順手多了,謝端懂得這個道理。」爐上的藥汁已沸,葉扶搖再度將那條龍血虺取出,這一回不止是放血,而是一臉平淡地將蛇頭整個剪下,把餘下的蛇血皆滴入藥碗中。

  「宗主,你用藥是不是太急了?」

  「藥早晚都要吃,和人早晚都會死一樣的道理。」服下了藥湯,葉扶搖道,「宮中情狀如何?皇帝還在裝病?到時一旦有所不測,我等怕是要錯失良機。」

  「尚不知皇帝是真病還是假病,該如何是好?」

  蛇屍丟入火堆中,隨著皮肉被燒灼作響,葉扶搖徐徐道:「我素來不信這等虛招,是不是當真要順著謝端的意思,讓東楚君權旁落,要看他是不是真的敢殺鄒垣……至於皇帝,他要要病,就讓他病吧。」

  貓兒嗅見那皮肉的焦味,待到葉扶搖再來想抱它時,它矮身一躲,從一邊跳下,躥出門外消失在雪地裡。

  「宗主,可要抓回來?」

  「不必了。」葉扶搖垂眸道:「人也好貓也罷,知道養不熟,最後才下得了手。」

  門外,雪色清寒。

  半月後,正月初七,東滄侯出殯,公主殷函代天子宣詔,令東滄侯陸延之後陸棲鸞,承襲東滄侯爵位。

  正月初八,新侯上朝。

  三皇子打著哈欠,他平日裡最討厭的便是早朝,天不亮便要起身梳洗,梳洗的間隙還要聽伴讀囉嗦些近日朝中的要事。政事在他看來最是無聊,尤其是農桑水利,那些術語只是聽著便讓人頭大。

  若不是謝相說今日會處置那天衝撞他的老將鄒垣,他才不來上朝。

  餘光瞥見殷函也到了簾子後聽政,三皇子更顯煩躁,聽見下面的文官在嘲諷武官隊列前留出的空地。

  朝臣上朝,左右列出的位置都是有規定品級的,哪塊磚讓誰站,皆有規矩在裡面。

  武官隊列前,在京畿一品大統領和幾個老國公後,空出一個新的位置……這還是看在新侯是女人,否則毫無疑問的要站在最前列,直面天子。

  「讓一介女子站在官列中,這些武官的臉呢?怕是回家見了老婆,也抬不起頭來吧……」有文臣細聲嘲諷道。

  非議間,有太監上前,高聲宣讀皇帝聖旨,言語簡練,很快便讀罷。在一聲拖長的「宣——」字後,殿外走入一人。

  與上次遵命而入時不同,這一踏足,便昭示著本朝第一次有女子正式步入朝堂。

  聖旨在前,再食古不化的臣子都收了聲,儘管他們也覺得荒謬……但,皇帝一天沒死,他們終究是臣。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女人,冒天下之大不韙地……成了同朝之臣。

  「三殿下,該是您去恭賀東滄侯了。」

  旁邊的內監小聲提醒,但三皇子似乎並不想應付場面話,而是死死地盯著陸棲鸞,眼底閃爍出怨恨之色。

  宮裡宮外都知道了,他被陸棲鸞教訓過,可謂顏面掃地,更可惡的是,皇帝還不幫他。

  宣紙的大太監遲遲沒聽見三皇子說些什麼,正有些尷尬之際,簾後傳來一聲嬌脆——

  「恭賀之言今日總會有卿家比本宮說的得體,昔日父皇曾封陸侯為太子少師,為示親切,今後本宮只稱少師,還望今後多加指教。」

  ……還是公主會說話。

  皇帝身邊的大太監滿意地點頭微笑,將封賞的聖旨遞給陸棲鸞,道:「本朝開國以來,陸大人是唯一的女侯,陛下言,今春女官試赴考者達上千,想必有的是陸侯的功勞。」

  「陛下謬贊,臣定當盡心竭力,不負所托。」

  皇帝不在,朝堂上便少了那麼一絲約束,當即有朝臣附和道:「陛下龍體康健時,曾言若今科女翰林試報考者眾,還想提拔陸侯做考官之一,至正月前,國學監報女翰林試人數,過審者已有二十餘人,個個有舉人之才,待開春之後定會更多,陸侯可要多做些功課啊。」

  這一言出,有左相一黨的官員冷笑不已……給她個女侯就已經是頂了天了,還敢插手文人科舉?

  正要引戰時,上面的三皇子哼了一聲,對那閉目養神的右相道:「能不能開始討論如何處置鄒垣了?」

  陸棲鸞抬頭,視線冷然落在三皇子陰沉的臉上,道:「臣縱然初為朝臣,也知鄒將軍乃是開國之將領,為東楚立下汗馬功勞,三殿下說處置便處置,未免失之輕重了。」

  三皇子本來就對陸棲鸞有積怨,她一開口,立即怒道:「鄒垣倚老賣老,膽敢毆打皇子,難道不該死?!還有你,莫以為有了爵位就能在本宮面前說三道四,你當日犯上作亂之事,本宮可還沒忘!」

  小孩子發脾氣自然是忍不住的,滿朝文武你看我我看你,臉色都不太好。

  反觀陸棲鸞聽他發了脾氣,反而氣定神閑道:「若說犯上,臣只不過是奉旨犯上,從未有作亂之想,三殿下不滿陛下之決議,想必當日打馬球追殺梟衛府官犬之事,是另有內情了?」

  追殺官犬……

  左相一黨的官員知道不能再讓三皇子和陸棲鸞爭論下去了,否則以三皇子的腦子,只會被陸棲鸞當著滿朝文武的面一盆一盆地潑污水,直到洗不乾淨為止。

  有穩重些的官員出列,在三皇子發作前道:「鄒將軍輩分雖高,但三殿下畢竟是龍裔,若開此先例,怕是後世臣子不把君王放在眼裡。此事既由謝相牽頭,依謝相的意思,該如何處置才好?」

  謝端徐徐睜眼,道:「無詔傷及儲君,形同謀逆,當斬。」

  「好!」三皇子幾乎站起來,見左相沒有幫著他說話,立時對謝端的好感猛升,「對,就是謀逆!這樣的亂臣賊子,淩遲也不過分!」

  「皇兒說的沒錯。」

  三皇子說完,殿後傳來一聲女聲,殷函猛然回頭望去,便見她的生母,一身華服,自殿後繞出。

  誰都瞧得出來,這是後宮意圖干政了……

  朝臣們極其忌諱這個,御史大夫便不得不先出聲:「慧妃娘娘,這是朝堂。」

  若是放在以往,她是決計不會現身的,而現在三皇子被委任監國,說不準明天就能榮登大寶,她也不怕這個了。

  「朝堂都容得婦人說話了,本宮貴為帝妃,又是皇子生母,如今皇子被傷,連句話都說不得嗎?」

  御史大夫又道:「臣等正在討論如何處置此事,若依三殿下的意思,將鄒老將軍斬了,只怕寒了將士的心。」

  慧妃微惱,見左相還是沉默不語,轉而問道:「謝相看得清是非,可有話說?」

  謝端神色淡淡道:「將士之心乃是忠於皇族,而非鄒垣,為君者若無天威,必為叛臣所輕。三殿下往後要肩挑日月,需得以此事立威。」

  他說完,左相一列的文臣好似心中定了大半一樣,看著武官們難看的臉色,面露微笑地出列道。

  「臣附議。」

  「臣亦附議。」

  慧妃嘴角浮現笑意:「朝中有謝相,本宮便心安了。那此事便定了,明日便將叛將斬……」

  「娘娘且慢。」

  滿朝文武都沒了話,陸棲鸞卻忽然出聲打斷,在慧妃陰沉下來的臉色中,道:「陛下尚在病中,為祈福計,月內不宜殺生。」

  嘖……

  官話裡煩就煩在這點,為尊者諱,兒子的事再大也大不過老子。且朝臣裡大多是喜歡和稀泥的,她這麼一牽頭,馬上有其他想拖案子的人一併站了出來。

  「陸侯說的有理!陛下龍體之康健重於泰山,至於鄒將軍,何時處置都一樣,娘娘和三殿下仁慈,必會為陛下考慮。」

  慧妃咬了咬下唇,道:「陸侯倒是考慮周全,看不出來還未過待嫁之年。」

  這就是後宮女人嘲諷人的方式了,不過陸棲鸞已經習慣了別人非議她的婚事,拱了拱手,連神色都未變。

  慧妃眼尖,瞥見下面有朝臣對陸棲鸞嗤笑,便曉得自己說到點子上了,道:「本宮雖在後宮,也曾聞陸侯昔日與謝相相談甚歡,隱約有議嫁之意。現在看來,陸侯雖未如願,卻也周折入得了侯府,該是道一聲恭喜才是。」

  這時左相忽而從老僧入定般的狀態裡醒過神來一般,轉而道:「慧妃娘娘所言極是,謝相與陸侯郎才女貌,現下高堂不在,若有意議親,老夫願做這個媒人,若能因此為聖上以喜驅邪,倒也是一番佳話。」

  今日朝堂一辯,謝端要殺鄒垣,陸棲鸞要保鄒垣,二人隱約成文武對立之象,慧妃是嘲諷,左相卻是懷疑是他二人作戲,因而順勢拿姻緣之事敲打他們。

  所有人都看向謝端,若是應下了,說明他未與東滄侯一系斷絕;不答應……就是把已經名聲狼藉的陸棲鸞再度放在地上踩。

  他到底是個君子,絕不會為全己身聲名,讓一個女人淪為笑柄。

  清寂的眼底映出陸棲鸞與他一般淡然的側面,不禁讓人想,若他今日答應了,往後這無趣的人生,是否會有所不同。

  然而世事似乎並未盡如人願,在他啟唇答覆前,後殿傳來一聲內監驚呼——

  「公主!陛下、陛下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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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名士風流 第九十四章 宮亂

  「蘇統領,陛下病危,梟衛卻遲遲不宣禁軍入宮,這該如何是好?陸侯那處可有消息?!」

  宮門早早落下,今夜本該接手換崗的禁軍到了宮門前時,卻被梟衛禁止入宮,連一干朝臣一起,被關在了宮城之中。

  禁軍的將領們最是著急,他們與皇帝的安危繫在一起,儘管知道了皇帝意在誰儲,但如今冷不防地被切斷了與宮中的聯繫,一時心臟也都懸了起來。

  「現在是什麼時辰?」

  「申時了。」

  房中的水漏一沉,蘇閬然站起身,道:「她有言在先,申時不歸,則宮中必生大亂。現在禁軍在宮外能調多少人?」

  「宮內常駐戍衛三千,宮外禁軍大營還有八千餘。可宮門緊閉,便是有一萬,也難以突破。」

  「不去皇城,兩刻內,調餘下的所有禁軍,入公主府待命。」

  禁軍將領一臉不解,有年長者恍然道:「你是說公主府的水道……」

  皇帝賜下公主府府邸時,將公主府水道與宮中相連,兩道水閘間不過三十丈遠,等同一座小宮門,去過公主府的人只當那裡是天子恩賜之所在,現在想想……皇帝果然是做好了萬一準備。

  外面有一個將官飛奔而入道:「薛統領、蘇統領,金門衛虎門衛軍權也被切斷了,金門衛的竇寧不服,被梟衛當場拿下!我們怎麼辦?!」

  禁軍將領臉色難看,道:「這梟衛怎麼不分青紅皂白,要將京畿四衛的軍權全部切斷,可他們又指揮不動,是何道理?」

  薛統領拍了一下桌子,道:「要我說,直接殺進宮去,見了陛下再說!」

  仍有人質疑道:「可我們無詔入宮,豈非形同謀反?」

  誰都有妻兒家小在京中,禁軍到底是不敢沾惹謀反的,正為難時,蘇閬然道:「有詔在手,不是謀反,是勤王。再等下去,只有任人魚肉。」

  薛統領道:「說實話,公主當日所言從龍之功,我等沒當回事,直到今日陸大人得登侯位,我才在想,再怎麼說公主也好過那個莫名其妙的三皇子,若讓我選一個,寧願選女帝!」

  哪個禁軍沒受過三皇子的氣,一時意動,道:「我等聽蘇統領吩咐!」

  總算策動了禁軍衛,正要出門前,蘇閬然忽然向身邊的人問道:「今日陸大人是不是未上朝?」

  「哪個陸大人?」

  「刑部陸學廉陸大人。」

  「老陸大人還在被都察院調查,家中停職,怎麼?」

  蘇閬然略一沉吟,找了雁雲衛一個小吏道:「你去請陸尚書和陸夫人去我府上,最好連家僕一併疏散,越快越好。」

  「為何?」

  「不為何,只是感覺……近日陸府牆外有窺視之人。」

  ……

  宮中。

  殿外往日雪地此時髒亂起來,淩亂的腳印昭示著宮中的亂象。

  宮僕焦躁的腳步、妃嬪的低泣,隨著太醫越發蒼白的臉色混雜為一團,聽得外面的朝臣心如亂麻。

  「父皇如何了?!你快說!」

  殷函一臉焦急,太醫跪下來顫聲道:「公主恕罪,陛下病情惡化,依臣看……好像是中毒之兆!」

  殷函一咬牙,轉頭看向眸光暗沉的慧妃道:「母妃就這麼著急嗎?!」

  慧妃一怔,擰眉道:「菡雲,休要胡言亂語,怎能懷疑母妃?」

  爭執間,宋睿自前殿而入,負手道:「公主與娘娘還是莫要爭吵了,還請速速起草傳位詔書,以安人心的好,謝相,這詔書該是由你起草吧。」

  謝端望向一屏之隔的內殿,似乎對皇帝中毒瀕死一事並不意外,道:「詔書隨時可寫,只不過謝某有一問……寫完了詔書,玉璽是否也由謝某加蓋?」

  這一問就過了,慧妃與三皇子不知,但宋睿知道個中的區別……玉璽若由外臣加蓋,便是逼立,天下之人可以此為理由,認為是權臣逼宮奪位。

  宋睿道:「謝相只管起草詔書便是,玉璽自然由聖上加蓋。」

  「好。」謝端略一點頭,讓人拿了卷聖旨來,幾乎是不假思索,百字詔書,頃刻揮就,讓看的人歎為觀止。

  慧妃看得心喜,寫得這般流暢,顯然這謝相是為她皇兒早就謀劃好的,一時覺得左相一黨的朝臣平日裡對謝端的非議皆是污蔑。

  「那便有勞謝相了。」

  宋睿見謝端正要拿著聖旨入內殿,忽然道:「謝相,可否將聖旨交由老夫一審?」

  慧妃急著要立詔,道:「宋相多慮了,謝相乃是天下文首,豈會出錯?」

  謝端抬眸看向左相,略一頷首道:「宋公之擔憂無誤,事關君位,是該謹慎些。宋公近日有眼疾,為免萬一……依我看,娘娘不日將為太后,便由娘娘審閱吧。」

  一聲太后,說到了慧妃心坎裡,連忙接過來一字一句地看罷,目露喜色道:「……皇三子殷稷賢德知禮,茲立為儲君。宋公,詔書無誤,這下可放心了吧。」

  三人達成了共識,謝端拿回聖旨,正要踏入殿中時,卻見有個小小身影橫在前面攔住了他。

  「謝相,父皇病重,你要他耗神起來傳位,不是要害死他嗎?」

  慧妃凜聲道:「還不帶公主回宮,莫耽誤傳位大事!」

  左右的宮婢連忙上前,卻讓謝端攔下,他微微俯身,對殷函道:「此為社稷之大事,對稚兒言,陛下乃是親父。然對朝臣、對百姓而言,陛下乃是孺子之牛,生為民生,死為民死。」

  殷函紅了眼眶,道:「做皇帝就不能有信任的臣子嗎?哪怕為他的生死說一句話?」

  謝端輕輕搖頭,道:「為君者,疑人可以不用,用人則不可不疑,此一言昔日為帝師時,對陛下說過,今番請公主謹記之。」

  殷函一怔,似懂非懂地看著他,被帶走前,復又咬牙望向生母。

  「母妃,若我是男兒,你會像待殷稷一般待我嗎?」

  慧妃避開女兒的目光,道:「可惜你不是。」

  「你們這些人……殷函記住了!」

  慧妃的宮女將殷函送出殿外,待帝宮的喧囂遠去,婢女勸道——

  「公主何必與娘娘置氣,日後還要仰仗三殿下照顧,總不會虧待你的……呃,陸侯。」

  宮殿拐角處,一人彷彿已等候許久,見宮婢行禮,道:「公主脾性急,與娘娘爭執不過一時,現在陛下面前缺人手,你們回娘娘身邊吧,公主交給本官便是。」

  「這……」

  宮婢猶豫了片刻,卻也知道這是陛下親封的太子少師,彎身一禮道:「那就麻煩陸侯了。」

  宮婢們一走,殷函就把頭埋在陸棲鸞懷裡,帶著哭腔道——

  「我難受……他們要把我父皇逼死了……陸師,幫我……幫我殺了他們!」

  陸棲鸞閉上眼,輕輕拍了拍殷函的後背,道:「臣會助殿下得登尊位,但那畢竟是你的生母,還有以後仰仗的權臣——」

  話未盡,有個年輕的內監慌慌張張地跑來,卻不是來找公主的。

  「陸大人,奴在宮門樓上看到,陸尚書……陸尚書官邸好似起火了!」

  ……

  「謝相,陸侯一個時辰前欲強行出宮,被接手戍衛的梟衛攔下了。」

  「……她出宮做什麼?」

  「聽說是陸尚書官邸起火,陸尚書本人及夫人……沒救出來。」

  殿中一時靜寂,有朝臣望向背對他們的謝端,後者似乎看了那詔書許久,方才問道:「巡城衛為何沒有及時相救?」

  下面的臣子道:「梟衛整肅京畿武衛,巡城衛有所波及,出兵需經上面審令……是以耽誤了,誰也沒想到,幾天的功夫竟然出了這等意外。」

  謝端默然,旁側的宋睿淡淡道:「陸尚書遭難,朝中倍感痛心,但陛下之事更重,餘下的消息不必來報了。」

  打發走來報的武官,宋睿一雙渾濁的老眼望向謝端的背影:「陸侯能至今日,想必也是識大體之人,再者,她此時出宮,想必已來不及撲救,還不如留下。謝相,老夫說的可對?」

  「宋公所言甚是,只是宮門乃是我下令禁入……她此番怕是是要恨毒了我。」

  宋睿甚為滿意,道:「回頭看了一眼殿外漸藍的夜空,道:「此皆小節,既然謝相說服陛下讓詔書定下,我等這便去前殿宣百官入朝,昭告新君於天下吧。」

  謝端將詔書緩緩捲起,道:「此事重大,該是由宋公與慧妃娘娘宣讀,方顯重視。謝某汙名在身,且在殿中陪陛下說說話,以盡師生之義。」

  他有逼宮之嫌疑,此詔最好是由宋睿宣讀,後者也明白他的意思,道:「謝相今日擁立之功,足顯誠意,三五年後,老夫也可放心將大楚首輔託付給謝相了。」

  詔書既下,殿中重臣雖有異議,卻不好說些什麼,只得讓強掩激動的慧妃去叫醒小睡的三皇子,出了皇帝寢宮。

  「母妃,這麼早,不能等天亮嗎?」

  「我兒……天已經亮了,以後都會亮的。」

  提燈的宮人們穿過後殿,他們知道今日之後,這皇宮便要易主了……而被群臣簇擁在正中央的那位得過寵、也入過冷宮的后妃,終於要成為太后了。

  似乎是新君帶來的喜意淹沒了眾人,讓他們沒能察覺,往日上朝的正殿,此時正緊閉著,周圍連一個宮中禁衛都沒有。

  「宋相,宮中還未準備吾兒的龍袍,是否要取件蟒袍暫作君服?」

  「娘娘多慮了,這般情狀,衣著鄭重反而會招人口舌,三殿下在就是了。」

  說話間,慧妃喜色難掩,三皇子雖說也是興奮,但同時也有些本能地畏懼,待宮人上前去打開正殿殿門,他有些緊張地拽著慧妃的衣角。

  「母妃,我要做什麼?」

  「進殿後你便坐上那龍椅,日後便自稱為朕——」

  殿門大開,待看清殿內景象時,朝臣的驚呼聲中,慧妃面上結冰。

  左右林立的甲士位於兩側,寒刃出鞘,冷冷地看著他們一眾文臣。

  有人早已坐在御階上,烏金袞服,十指相扣,似乎等了許久,待到殿外的曦光照見她的眼眸時,眼底染上一絲瘋狂。

  「篡位不是用筆來篡的……得用刀。」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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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侯:叫你們整天逼逼,傻了吧,頭伸過來讓老子剁!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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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名士風流 第九十五章 君贈千古駡名

  「……應當是我走後不久,陛下便開始勵精圖治,兩三年間雖是下了苦功,但朝中受先帝遺臣制約,事事受制。彼時我雖遠在南疆,卻也聽說過陛下立志十年,令東楚大治,吞西秦千里之地。」

  爐香嫋嫋,自宮外而來的老醫者,將解毒的藥砂倒入香爐中,不多時一股清氣浮滿寢殿。隨後又取出一隻白蟲,在御醫緊張的視線下,讓白蟲蟄住病榻上帝王的腕脈,片刻後,白蟲便轉為青色,隨即化紫變黑,死去。

  屏風外說話的謝端稍稍頓住話頭,向那老醫者問道:「顧老,陛下所中何毒?」

  「易門妖毒向來詭異,像是蛇毒又像藥毒……就算治好了,陛下的眼睛也要壞了。」

  謝端默然,病榻上的皇帝睜開眼,道:「老翁儘管施治,昔年將易門滅門,朕便早該想到會有這麼一日。」

  謝端閉眼,片刻後,淡淡道:「西秦之易門,是藥亦毒,能助陛下襄定朝綱,也能毀陛下之大治。陛下盡屠其宗門也便罷了,何必又留著首惡欲窺天機?」

  皇帝面色蒼白,冷笑一聲道:「謝卿就不好奇嗎……你看那宮牆之外,遍地荒蕪,以前是朕待那些人手軟了,給他們放權,然後得到了什麼?將士在前面戰死,他們就在後面吃人肉!」

  「陛下,驅毒不易,靜心些。」

  三隻白蟲用盡,醫者顧老歎了口氣,待拔出皇帝腕脈上定脈的銀針後,皇帝啞聲道:「老者,朕眼前何以暗下來了?」

  「易門之妖毒,若要命,則需先廢命。先代之天演師傳位時,會為下代天演師種下與此妖毒等同之毒,中毒之人若挺得過,便能於死生之間熬出一雙參天瞳,若熬不過,便會如陛下這般,能保住命,但雙眼此後也要廢了。」

  寂然間,皇帝自嘲一笑:「朕還當詔書寫得早了,沒想到,卻已是時不與我了。」

  謝端並未委以片言安慰,只道:「陛下是克己之人,縱然退居太上,亦……」

  皇帝擺了掰手打斷了他,竟絲毫不在乎醫者言他要失明之事,反而談起了政事。

  「你可看出這朝中怪異之處?」

  謝端亦習慣了他這般克己,道:「宋相之門庭,已盡陷矣。」

  「宋睿……」皇帝咳了一陣,道,「宋睿喪子多年,常有午夜夢回入魘,私下篤信邪佛,為易門妖人所趁,朕並不意外。」

  「我走之前,宋公尚未固執至此,所謂人之本性難移,若移則必有時移世易在先。宋公之左右……不知有多少官吏,已入易門掌控。」

  「這就是你自汙聲名的理由?」

  謝端起身,拱手道:「也許臣是真的想要做曹操呢。」

  他是個不喜將事情言明的人,皇帝知道他這點,不欲多做探究,道:「你是個厭惡功利的人,當年為了避這朝中之事,一隱便知天南。朕始終沒想通,陸棲鸞是用何種理由,釣得你出了山?」

  何種緣由?

  謝端似乎記不得了,只記得中秋月下,瀾湖舟上,面孔稍顯稚嫩的女官,念及那死在戰亂中的將士,眼底的痛色。

  那是他疏離了多年,唯恐避之不及的東西。

  「這些年間,陛下派來相請的官吏不少,或為名利,或為應付差事。她若不經那番梧州之亂,相請之時,怕是與後者並無不同……可她經歷過了,見過這世間諸多枉死之魂,待見我時,才幡然醒悟。」說著,眼底似乎要溢出些許柔色,但在他察覺的瞬間,又被淡漠所吞沒。

  「我見她時,便想起了陛下當年,三十而立志時猶未晚,她年歲尚小,會比我走得更遠。」

  皇帝沉思良久,他與謝端一樣,篤定自己沒看錯人,但皇帝所想的是讓她為盾,護女兒為帝……而謝端想得更遠。

  「陛下……陸侯說動了禁軍,抓了宮中百官,現在要強立公主了!」

  皇帝一怔,隨即望向謝端,後者目光悠遠地看向窗外,道——

  「你看,她已經走到了這裡了。」

  ……

  東楚的正殿中,從來都是文臣的戰場,無論如何……他們也不會想到,有一天,會在這裡,被刀架在脖子上。

  這是帝國象徵的所在,是掌管東楚之天下的中樞,而他們,則是這裡的扛鼎人。

  沒有朝臣是在發覺這個事實的瞬間感到害怕的,甚至於感覺到荒謬,忘記了這種慣有的姿態,它的本質叫做傲慢。

  「陸侯,想謀反嗎?」

  宋睿並不是第一次見陸棲鸞,但卻是第一次在這種敵強我弱的情況下,直面於她。

  殿外的禁軍一樣,將大殿團團圍住,將擁立皇子的朝臣死死圍住,宋睿在說出謀反兩個字時,所有的禁軍衛都冷眼看向了他。

  「陸師不是篡位,而是來治篡位之人。」

  殿側清聲響起,宋睿望去時,平日裡淡然的神色倏然出現了裂痕。

  他看見……從暗處走來的殷函,手裡拿著一卷一模一樣的,與三皇子一般的詔書。

  噩夢終於成真了。

  強壓下心頭的顫動,宋睿道:「公主還是勿要胡鬧了,臣等有陛下傳位詔書在此,莫要耽擱了三殿下繼位。」

  「這麼巧,」陸棲鸞起身,眸光陰冷,「公主這裡也有詔書,宋相德高望重,倒是說一說,是你們逼宮所得的詔書有用,還是陛下病前,深思熟慮的詔書能說服這殿中的禁軍?」

  宋睿握緊了手中玉笏,道:「此詔書乃是陛下親准,三殿下今日起便是東楚天子,此事毋庸置疑。爾等禁軍若跟隨妖婦禍亂朝綱,當誅九族!」

  言罷,有一名禁軍將領走出,他出來時,特意把公主與朝臣隔開,做出了保護的姿態,才向宋睿抱拳道:「禁軍效忠天子,非宋相一言可更改,若宋相有所疑惑,不妨將詔書宣讀,讓我等明白皇子皇女,到底誰才是天子。」

  後面的朝臣尖聲道:「宋相!我們有詔書在手,名正言順,何懼區區一妖婦!娘娘,就讓三殿下親口宣詔吧!」

  慧妃死死地盯著自己的女兒,還未回神,旁邊的朝臣急了,便走至三皇子身後,道:「三殿下,念吧,這皇位本就是你的,可勿要讓公主染手了。」

  三皇子手指發僵,強裝淡定展開聖旨念了下去。

  聖旨一字一句並無不妥,禁軍面上正生疑惑時,待聽完,那絲疑惑便消失無蹤。

  「……皇、皇三子殷稷賢德知禮,茲立為儲君,以延江山之萬載,欽此。」

  朝臣道:「你們都聽見了吧,玉璽加蓋,乃是陛下之意,爾等還要抗旨不成?」

  朝臣面上安心之色還未顯露,便聽禁軍將領冷笑一聲。

  「大人是欺武夫不識字?」

  「三殿下的詔書自然是真的,可卻是立為儲君,而公主的詔書上,卻是早在月前便由陛下親筆所書,繼位為帝,大人說我等是該聽誰的呢?」

  宋睿幾乎是馬上便血湧心頭……謝端沒有寫錯,但他們都太急了,忘記皇帝這般情狀,詔書上單寫立儲君是沒用的,須得寫明傳位為帝,方才有效。

  這些禁軍到底……認的是天子。

  那禁軍將領向陸棲鸞垂首道:「陸侯,此間之朝臣,有逼宮迫立之嫌,是否要拿下,以免耽誤新君繼位?」

  「你敢?!」

  婦人的尖厲喊聲響徹大殿,隨後怒火直指殷函。

  「本宮為什麼生了你這個禍胎?!十年了,本宮好不容易熬出了頭,你卻來擋親兄弟的路!你這個……逆女!」

  她揚手便要打下,卻讓陸棲鸞捉住了手,冷然推了回去。

  「慧妃娘娘自重,便是太后,傷及新君,當視同謀逆。」

  殷函抬眸看著慧妃,道:「母妃,你昨日說,可惜我不是男兒,現在可後悔?」

  「……」

  「我做皇帝,一樣會封你為太后……雖然,可能是我大楚史上最無尊嚴的太后。」言罷,在慧妃震驚的目光下,殷函提裙跪了下來,額頭觸低,漠然道,「這一跪,還你生養之恩,斷你我血親之義。」

  說完,她起身,道:「陸侯,我這皇弟意圖逼宮篡位,該如何處置?」

  「陛下新封,不宜開殺,可酌減廢皇子,封陽寧郡公。」

  慧妃踉蹌著倒退兩步,道:「這不可能……菡雲你告訴他們,你的詔書是假的,好嗎?」

  她被自己沉重的裙裾絆了一下,倒去時,看見女兒眼中一片寂滅,輕輕地後退一步,任由她摔倒在地。

  「母妃……不,母后。」

  殷函握緊了手中的詔書,宛如看著陌生人一般看著慧妃。

  「朕名殷函,日後勿要叫錯了。」

  言罷,在陸棲鸞微微側身行禮後,提起裙擺一步一步走向那天下之人所仰望的龍椅。

  滿地釵環淩亂,慧妃仰頭嘶聲道:「不、你不能坐在那裡,那位置不是你的!」

  殷函步伐一頓,回神指著癱坐在御階下的三皇子,厲聲道:「那就讓那廢物來搶!」

  慧妃恍如被冰水澆透一般,而今才發覺,她……從來未曾看清過這個女兒。

  殷函冷笑起來:「一胞所出,他連站起來和我搶的勇氣都沒有,你憑什麼以為,他能比我強?父皇之霸業,不該毀在廢物手上。」

  三皇子像是全然不認識這個胞姐一般,愣怔間,看著他母妃頹然暈倒,而昨日他還盤算著如何對付的女侯在朝臣恨入骨髓的目光下,道——

  「送太后回宮,十日內,當好生養病。至於陽寧郡公,關起來。」

  連軟禁都不是,直接就是一句關起來。

  最該說些什麼的宋睿指著陸棲鸞,雙目赤紅,向她走出兩步後,脖頸青筋爆出,一張口,便噴出一大口血。

  「宋相!!!」

  四下的朝臣大亂,正要上前去扶時,早已候了許久的禁軍一擁而上,將文臣全數抓住按著跪在地上。

  「宋相年事已高,看在明桐的面子上,送回府中休養,餘下謀逆之輩,大理寺少卿、御史等,押入死牢,若陛下龍體有個萬一,立斬。」

  她不是在開玩笑,是真的要殺人。

  「你敢殺我?!你可知我是兩朝重——」

  第一個被拖出去的,剛一離開視線,門外便濺了一地的血。

  陸棲鸞環視四下,道:「誰想做第二個?」

  一片驚懼,仍有一人嘶吼——

  「陸棲鸞!你今日殺朝臣立女帝,明日便會遭天下之人共討之,史書上必有你千古駡名!」

  那人咆哮間,陸棲鸞自他身側走過,似無意般,伸出手將他官帽輕輕摘下,送至眼前,又鬆手任憑那鼎貴簪纓落地,上面鑲著的細碎明珠四散。

  隨後她笑了起來,那笑聲比之狂妄,更像是一種壓抑後的宣洩……

  「趁你們的舌頭還在,那就罵吧,至於我,只有一句話。」

  陸棲鸞收了笑聲,踏出殿外,在迎接雪散雲開的第一縷逆光中,那些將死的朝臣們,覷見她權欲入眼,分明面目全非……卻又無比妖冶。

  「謝爾等千古駡名,為我冕上封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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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名士風流 第九十六章 木棉女

  京城西後街韋家的小兒子有個小習慣,每天早上天沒亮時,他會比操勞的父母先睜眼,然後聽見房外的打更聲,才會再度合上眼安安靜靜地睡過去。

  尤其是今天,正是元宵節,一想到晚上有燈會、有甜甜的酒釀,而且遲遲沒聽見有更夫,韋家的小孩兒便更睡不著了,在被窩裡左一滾右一滾,直到被衾裡的熱氣跑光了,他娘朦朧間拍了拍他,這才安靜下來。

  「鬧什麼,跟皮猴兒似的……」

  韋家的小兒子捂著腦袋小聲問道:「娘,今天爹不早起做炊餅嗎?」

  「今天不做,明天也不做,街上到處都有官差在殺人,你哪兒也不准去。」

  「可……娘,今天不是元宵節嗎?」

  「小孩兒別管了,快睡。」

  韋家小兒覺得委屈,對於小孩來說,一年一度的燈節是為數不多的娛樂,現在竟然不過了,心裡不免難受得緊。

  但小孩兒總是不安分的,屏氣聽著父母睡沉了,便悄悄從被窩裡爬了出來,被冷氣凍得一哆嗦,正要打噴嚏,連忙用袖子捂住口鼻,待噴嚏憋出來後,悄悄看了一眼父母,便套上棉襖穿上鞋,悄悄溜下床去。

  ……就看一眼,看看門口去年那個兔子燈籠的攤子出來沒有。

  韋家小兒這麼想著,便出了門,悄悄把房門關上,在院子裡搬了隻小馬紮,墊在腳下往院牆的石窗外面看。

  街上一片靜寂,連和他們家搶生意的胡餅攤子也沒支出來。

  小兒有點失望,正準備下來時,忽然聽見一聲壓抑的慘叫。

  「我沒有謀反!沒有勾結三皇子……我是冤枉的!」

  很快,那聲音便止住了,小兒瞪大了眼,透過石窗的縫隙看見一隊盾上雕著長雁的甲士,拖著三五個袍服上繡著錦雀的人,從長街那頭面無表情地走過。

  韋家小兒猛地縮回了頭,卻也不敢動,片刻後,聽見馬蹄聲由遠至近響起,卻又忍不住抬起頭,只見窗外一個烏甲的將軍從甲士裡走出,一躬身,對一個剛剛下了馬的冷漠少年人道:「蘇統領,皇城中的梟衛已盡數拿下,與其有所勾纏的殿中侍御史及城門郎半個時辰內會全數控制住。我等也去過梟衛府,府中只餘下三兩府衛,府主趙玄圭與折衝都尉高赤崖都不在。」

  另一將領道:「梟衛府的消息總歸比我們快,尤其是高赤崖,若不及時拿下,怕他們天明後會調集金門虎門二衛,最壞就是兵衝皇城,這就麻煩了。」

  沉默間,少年人忽道:「右相府搜過沒有?」

  「蘇統領,那可是右相府!」

  韋家小兒聽不明白,卻也心驚肉跳,見那數人為難間,一個騎馬的女子自暗處徐徐踱出,在一眾面露敬畏之色的將領中淡淡道——

  「怕什麼,他義妹上門,右相府總不會不開。」

  底下的將領小心翼翼道:「可此事若是傳了出去……」

  「傳出去又如何?也是時候該讓這大楚知道,龍椅換女帝坐了。」

  那面色冷漠的少年人上了馬,與那烏金袍服的女人低聲交談了兩句,後者略一點頭,便離開了。

  餘下的將領互相看了一眼,似乎都從了命,剛要領命行事,有人看見一處民宿宅院有人探頭探腦,喝道:「誰人窺看?!」

  白亮的長刀出鞘,韋家小兒不禁低低驚呼出聲,抱著膝蓋蹲了下來,正惶恐地不知如何是好時,又聽剛剛那少年將軍淡淡道:「百姓家的小兒罷了,走吧,莫耽誤正事。」

  韋家小兒捂著耳朵縮在地上好久,直到天邊的墨藍向蒼藍色過度,魚肚白初上時,腦袋上被忽然打了一巴掌。

  「你這皮孩子!不好好睡覺跑出來做什麼?!」

  母親的罵聲讓韋家小兒回過神來,未如往日般逃跑,而是哭著撲進母親懷裡。

  「娘……我看見街上有兵在殺人……」

  「噓!」

  他娘臉色慘白地捂住兒子,把他抱進屋裡,讓丈夫鎖上門,道:「你都聽見什麼了?」

  韋家小兒四肢這才漸漸回溫,結巴道:「我聽見……聽見一個女人說,咱們大楚要有女帝了。」

  他父親皺眉道:「胡說八道,怎麼可能!女人當皇帝,這天下不是亂套了?!」

  韋家小兒沒敢回話,他看見了的,那女官爺可威武了,連那麼多比他爹還壯實的漢子都聽她的,女皇帝……也應該有吧。

  ……

  陸棲鸞上次來時,沒想到,有一天,她會帶著禁軍包圍右相府。

  枝頭的鳥巢已空了,唯餘幾片乾枯的樹葉打著旋兒落在她腳邊。旁側的謝家僕人,雖未料到竟是這般情狀,卻也勉強鎮定。

  「謝公仍在宮中,陸侯重兵拜府,是何來意?」

  「我知道他在宮中,在陛下身邊,動不得他。」陸棲鸞在門前停下,對謝家僕人問道,「是有外客在府中,我不該來?」

  「謝公是侯爺義子,陸侯自然也是謝公義妹,隨時可來。」

  謝家僕人如是說道,陸棲鸞盯著他看了許久,忽而聽見背後一聲兵刃嗡鳴聲,一把火銀槍破空朝她襲來。

  「易門妖人,你終於動手了!」

  眼看還差數寸便能取其性命,面前一道烏芒閃過,冷然一雙刃上眼清寒,交手間,三寸殺機,逼得殺招反噬,不得不兵退十尺。

  右相府裡的弓箭手林立而起,兩邊弓箭手對峙間,被盯上的陸棲鸞開口了。

  「高大人,你帶梟衛三百,我帶禁軍一千,打起來不是一時半會能了事的。不妨先解釋解釋,易門妖人是怎麼回事?」

  高赤崖眼中凜然,道:「莫要再故弄玄虛了,若非指使易門信徒,你怎能指揮得動禁軍?!」

  陸棲鸞與蘇閬然一樣,迅速察覺出他話語間的不對……他們多少察覺到了,有人在暗中操縱一些事,前太子的廢立,宮中的逼宮篡位,彷彿都是為了某個目的一步步達成的。

  而高赤崖此時卻並不像是多在乎龍椅誰屬,他在乎的是……有沒有通過這件事,把幕後指使的人抓出來。

  顯然,她這個忽然冒出來,既擁立了女帝又對朝臣大開殺戒的人,成了他鎖定的對象。

  陸棲鸞沒有急於辯解,道:「你先前截斷京畿武備,是為了防止易門之人動手?」

  高赤崖咬牙道:「天演師,你自修羅寺脫身數年,到底還是回來滅我大楚基業了。但封骨師與招陰師不在楚境,你獨立難支,早晚要——」

  話未盡,蘇閬然將他那沉重的雁翎長刀斜插於地,提了身後甲士一面薄盾,便徑直朝高赤崖閃身殺去。

  「放箭!」

  梟衛行事向來果決,即便是快要傷到高赤崖了,還是毫不猶豫地放箭,但在蘇閬然非人的身法下,箭雨的攻擊顯得極其無力,甚至於最後一支箭還未落下時,高赤崖整個人便被他一擊打得人倒飛過去……

  一片駭然間,蘇閬然走過去將人提起,道:「好好說話。」

  「……」

  數年前,京中梟衛遭到皇帝下令血洗,梟衛之原身,西秦易門天演一脈,死傷殆盡,其首領天演師被朝廷引出,於府中圍殺一天一夜,方才被俘。

  朝廷本是要殺他的,上面卻覷於他通曉天機之術,剝下天演遺譜,與其本人一道關入修羅寺,交由東楚高僧看守……但數年後,遺譜仍在,天演師卻被人劫出,從此下落不明。

  寺中的高僧言……天演師脫身前,留下一句話,天地有因果,今日你毀他一門,種一因,他日便要東楚三代而亡。

  梟衛因此二度重建,延續前代梟衛之能,監視朝野,其中重中之重……就是追查易門餘孽。高赤崖便是主理此事的人,天演師有易骨妖法,且精於天機推演,幾乎無人能捕其行蹤……直到陸棲鸞的出現。

  高赤崖一開始並不以為意,漸漸地卻不得不懷疑,她的背後有人在推波助瀾,或許便是易門。

  「……易門要滅東楚,最簡單的,便是在儲君一事上作妖,因而所有在立儲風波間插手的人,都有可能是易門的門徒。」

  「這裡的所有人都不值得信任,他們精通揉骨之術,連臉都可能是假的。」

  不對,如果所有矛頭都指向她這個出頭鳥,但其實她並不是天演師的話……那麼真正的天演師是誰?

  沉思間,廊角一處新芽入眼,雖為雪壓枝頭,卻不見半分折腰。

  ——謝公是個仁善之人,縱然知道木棉噬主,卻還是為其改了廊角。

  他的人和他的詩文一樣……永遠都有著一種赴死的覺悟。

  陸棲鸞腦中的什麼東西像是解開了,

  ——你想在羊群裡證明有一條狼,羊群卻不相信、或者不願相信時,你只能自己披上狼皮,然後把那些已經投向狼的羊抓出來,擰斷對方的路數。

  ……

  天亮了,少有的晚朝,本該是官員偷懶的時刻,此時的宮門前,卻嚴陣以待了許多人。

  他們下了馬車,滿臉憂愁,俱都沉默不言,直到宮門徐徐打開,一人帶著滿臉驚慌地徐徐走出時,那些人才愕然圍了上去。

  「謝公!聽說公主軟禁了太后篡位,可是真的?!」

  「謝公、這……女帝登位,大楚必定覆滅,我等該如何是好?!」

  謝端眸中前所未有地清醒,一一掃過那些人焦急的面龐後,唇角淡笑浮起。

  「那諸位可有同道者,願與謝某同奏陛下寢宮,放出三殿下,以正乾坤之朗日?」

  「我願同往!」

  立即有人這麼喊道,隨後十來名官員同時應聲,隨著謝端走入宮門,待宮門徐徐關上後,有人憤憤不平道:「下官乃是宋公門生,那妖婦竟將宋公逼得吐血瀕死,只要謝公一聲令下,下官願意鞍前馬後,為皇室正名!」

  「這位大人。」謝端忽然開口,點中了他,有深意地道,「宮中消息閉塞,禁軍與梟衛又是嘴嚴的,還有諸位走在前面的大人們是怎麼知道……宋相是被那『妖婦』逼得吐血瀕死的呢?」

  宋相還在太醫院診治,他們至多聽了繼位的是女帝,不可能知道宋相是被誰逼成這樣的,除非……是易門的人告訴他們的。

  「謝公……」

  「想必在座的私下都聽說了,也認同易門匡扶社稷之事,卻都未曾見過真正的天演師。」在那些人駭然的目光下,謝端平靜道——

  「我便直言吧,易門天演師,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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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名士風流 第九十七章 偽邪

  「……事情便是如此,陸侯率禁軍抓了朝中權臣,封鎖皇城。」

  「禁軍怎麼可能聽她的?只要詔書一下,就算皇帝一時鬼迷心竅,下了相同的詔書,禁軍也該擁立皇子才是。」

  「早告訴你莫與宗主打賭,你又賭輸了。」

  梟衛府府主的官邸總是冷清的,但今天不同,三五人正在府中,看他們的衣角,官職有大有小,此時卻都恍若無貴賤之分一般,激烈爭論著。

  爭執未果後,這些人又紛紛轉頭去看窗邊拿著一塊糕點碾碎了餵食貪食鳥兒的慵懶男人。

  「當日我們都說殺,是宗主偏要留下這麼個禍端,要以其為幟,引走朝廷調查我宗的注意。可說到底,是在她還是一個小小女官的前提下……而現在,她已經手握重兵了,和謝端一樣乃我宗之敵,宗主還要執意留她嗎?!」

  手邊的雛鳥啄食了糕點後,只在窗櫺邊四處亂蹦,待葉扶搖伸開掌心時,雛鳥拿尖尖的喙輕啄兩下,卻又忽然感到了這隻手異於常人的寒涼,不禁打了個哆嗦,抖著羽毛飛遠了。

  葉扶搖徐徐收回手,道:「我知道你們想說什麼,不必揣測太多,兩份詔書都是謝端所寫,文人慣會做文字遊戲,宋睿被騙不意外。陸棲鸞送女帝上位也是大勢所趨,正是皇帝想看到的。」

  「謝端明捧皇子,實推女帝……是何時開始籌謀的?」

  「不知道,可能是昨天。」一句話說得周圍門人面露慍怒,葉扶搖又道,「他是個罕見的聰明人,把兩份詔書做得這麼像,等到詔書核對時,陸棲鸞便會知道他的心意,繼而誤會消除……想與她心有靈犀,我又豈能如他所願?」

  一句話說得所有人脊背發冷,起初聽他說要去燒陸府,還當他是瘋了,做這等無聊事,而等宮門一落,宮外雙親陷於火海,謝端又不允梟衛放行,謝端打算全身而退的後路直接被切斷,此後二人互為仇敵。

  時間、時機,都掐得這般準……

  趙玄圭自然沒有興趣關注陸家的生死,而是道:「那如宗主所願,如今陸棲鸞攜從龍之功在京中大肆清理朝臣,無論宋黨謝黨一併開刀,可會如宗主所言,令東楚就此衰微,三代而亡?」

  「不好說。」

  「那謝端如今勢有衰弱,我等可否乘勝追擊,一舉削除東楚砥柱?!」

  葉扶搖搖頭道:「你們是見他黨羽被陸棲鸞剪了,就以為他翻不出什麼浪來了?」

  「……」

  「文人能作的妖,花樣最多了。」

  其他人不解,直至窗外飛來一隻信鴿,落在架子上,趙玄圭起身解下鴿腿上的密信,匆匆覽罷,面色極其難看。

  葉扶搖隨意道:「說吧,他作了什麼妖了?」

  「他說……謝端說,他自己才是真正的天演師,我們之前布在朝中的釘子,信錯人了。」

  ——很好,他是自己墮了泥潭,也要將他們經年佈局,一併拖進土裡埋葬。

  ……

  「爹,什麼是天演師?」

  「別問,聽著便是。」

  年輕的官員在朝臣的尾列輕聲相問同朝為官的父親,卻遭到了父親的斥責,不免有些委屈,待看向芝蘭玉樹一般的謝公時,不免心中一歎。

  他幼時極為尊崇這人,他所有的文賦詩篇,皆倒背如流……而當他入朝時,卻見垢塵汙玉,靈鳳啄膻,世間悲事萬千,唯此令文人扼腕。

  「諸位定是覺得面前之人貪於權謀,不止背叛清流,還要將昏君扶正,以此掌控朝綱,可對?」

  階下眾臣,無人敢答,他們避忌於天演師這三字。單一個謝端已是夠難應付了,再加上他是天演師……如今宋睿昏迷養病,怕是除了那扶了女帝的陸侯,已無人能阻他了。

  「謝公慎言。」

  「諸位是如何看謝某的,謝某心中一片清明。如今大楚正值龍騰之世,諸位皆擔憂新主昏庸無能,使得權臣犯上……抱歉,諸位大人忠君愛國,這般拳拳心意,雖讓人欽佩,卻未免太看重殷楚之皇室了。」

  「你——」

  「皇室能出明君,也能出昏君。而臣子中,無論君上如何昏聵,到底還是會有二三直臣,匡扶社稷。」目光輕輕掃過眾人,在其中數個臉色難看的朝臣中略一停頓,他又道,「我在此有一問——謝無敬比之殷楚皇室,如何?」

  「謝端,你怎敢這麼說!」

  「這位大人不知,餘下的,當與易門中人有所共識了,可對?」

  餘下沉默不語的、占了大多數的朝臣愕然相望,有人顫聲道:「謝公怎麼知道……謝公就是天演師?」

  有人忍不住了,怕沒見過天演師的朝臣為之蠱惑,高聲道:「謝公既然自稱天演師,也該知道易門與我等說了些什麼,可對?」

  謝端看著那人,不緩不急道:「改帝制架空皇權,發能臣之能,盡武將之勇,以此防下代昏君繼位,亂東楚朝綱。」

  那人臉色劇變,愕然看向他……他能肯定,這些話作為主要說辭,除了對幾個朝中重臣說過,從未對外人提起,他們也派人日夜監視了,確定絕無外露,他是怎麼猜到的?!

  那人想不通,而常年為易門活動的朝臣們卻是紛紛意動……甚至於有一絲狂喜。

  架空皇權,前代所未聞,若非天演師一直不露面,他們又怎會考慮到現在?東楚這麼強的大一統勢頭,憑什麼讓一個只會打馬球的昏君敗去了?

  有一名老者一揖到底,顫聲道:「若蒙謝公提攜,虎門衛願效鞍馬之勞!」

  只要朝綱把持在有能力的權臣手裡,昏君怎麼昏都行。宋睿老邁又沉迷邪佛,手下的人陽奉陰違早已腐敗,無力領導朝野,而謝端的能力絕對足夠接過皇帝的擔子……

  不少人想到了這一點,而真正的易門中人,臉色鐵青,硬著頭皮道:「單憑這點,謝公如何自認為天演師……那可是西秦人!」

  「西秦出身之上代天演師已身故多年,我為此代,喬大人如此篤定,莫非知道上代天演師魂歸何處?」

  那人語塞,他知道宗主不可能在此時就現身,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謝端三兩句話把他們爭取了多年的朝臣……全部劃入麾下。

  要快些告知宗主!

  但這是皇城,且正當上朝時,正困於無法脫身時,宮門外走入一烏袍武將,本是神色肅穆,待近前後,面色便歸於冷靜,甚至還露出半個冷笑,對謝端抱拳道:「趙某見過天演師。」

  「趙府主,來晚了。」

  趙玄圭寒聲道:「沒想到謝公高潔,竟做出這等禍亂朝綱之事,易門乃是我梟衛通緝多年的叛逆,謝相公然自稱,是想與下官去梟衛府小聚嗎?」

  他身後並無別人,隻身前來,映在謝端清寂的眼底,略略浮現出一絲失望,但仍然爾雅道:「趙府主,易門之通緝令乃太上皇所下無誤,但自一門被滌淨後,當按律收編餘支,同樣也是陛下之令,梟衛為陛下辦事這麼多年,要在此節上糾纏嗎?」

  東楚有律令,江湖門派被朝廷鎮壓後,門中願被招安者,當優待之。

  趙府主自知說不過他,陰著臉沉默片刻,眯起眼道:「諸位要見陛下,何不等東滄侯來,一併覲見……哦,我卻是忘了,東滄侯養父母,刑部陸大人的門庭,昨夜失火。可惜謝相為國大義,禁止出入,陸侯可是急得很,聽宮門的戍衛說,險些撞死在宮門後,可有此事?」

  「……」

  下面的朝臣驚得倒抽一口冷氣……他們本以為陸棲鸞先前是謝相一黨,謝相待她有提攜之恩,若是出了這樣的事,二人豈不是就此反目成仇?

  憂思間,宮門處再度徐徐打開,赤甲禁軍潮水般湧入,每個人都面帶殺意,憤恨之色溢於言表。

  「這是……怎麼回事?」

  朝臣們認得那是禁軍,可接下來的一幕讓人瞠目結舌。只見禁軍後,十數輛囚車,關著奄奄一息的官員,自宮門外駛入皇城。

  ……皇城進囚車,開國以來從未有過這等事。

  「那不是金門衛的騎都尉……還有虎門衛的副統領?!」

  還等著看陸棲鸞被收拾的人都傻了眼……如果金門衛和虎門衛的將領都被抓了,那只能說明在這個京城裡,沒有任何軍力再能與她相抗衡了。

  愕然目光中,宮門外一人,徑直朝他們走來,神色淡漠卻讓人不得不畏懼於她那瀕臨爆發的怒意,待到了近前,壓著怒火諷刺道:「我大楚的京畿防衛,半數落於西秦之手,諸位還在爭君位誰屬,好悠閒啊。」

  「陸侯這是什麼意思?」

  她抬頭看向謝端,凝視了許久,才道:「謝相,或者我該稱你為易門之主,身在南疆,心卻在朝中,這些年,收買架空京畿武備,不就是為了奪儲之時,一併奪國,可對?」

  趙府主目光古怪起來,道:「陸侯的意思是,謝相早有心思謀反?你所帶來的這些,俱都是人證?」

  「殿上說話。」

  陸棲鸞未多言,漠然朝殿中走去,與謝端錯肩時,低聲道:「你我之間,何至於此。」

  謝端的目光依然平和得宛如初見一般,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卻又退了一步,看著她微笑道——

  「我約你西山桃花,你卻心在鮮衣怒馬,如之奈何?」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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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26 00:17:59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名士風流 第九十八章 江山不容二主

  「小姐,備考的書我給你偷偷帶來了,先吃點東西吧。」

  宋府內宅近來不安寧,丫鬟僕人們都在私底下議論,小姐瘋了,竟敢正面與長輩頂嘴。

  宋夫人大怒,勒令把宋明桐關起來,大罵她讀書讀傻了竟敢忤逆長輩,將她備考的策論書籍統統搬走。

  直至次日,她身邊的丫鬟才偷偷往宋明桐閨房裡塞些書進去。

  「燕兒,我沒事,你把書拿來就回去吧,別讓娘發現了,又要罰你。」

  燕兒擦了擦臉上的冷汗,搓著手道:「婢子被罰是小事,春闈就剩下兩個月了,耽誤了這麼久,咱們雖然不抱指望,但考個三甲也是好的。」

  宋明桐笑了笑,雖說祖父與謝相在朝中明爭暗鬥,但她每次寄給謝府的策論都認真批復了回來,一開始讓她隔兩日送一篇策論兼小詩時她還不情願,後來便慢慢為這座師的文采折服。尤其是詩賦,謝端的詩文曠達瀟灑,連日拜讀思索下,竟也將她閨中女兒氣去了七分。

  其實,她是有把握的,只是說出來誰也不會信。

  「三甲不夠呢,我想入一甲。」

  燕兒此時也不阻攔她了,道:「對,只要小姐真的考上了女翰林,夫人也不敢說什麼了……不過小姐可要抓緊了,夫人說今年清明後就打算把您許出去,早上已經見過右僕射家的二公子了。」

  ……他們就這麼急著把她嫁出去嗎?連春闈的機會都不願給她。

  宋明桐咬了咬下唇,眼底的神色再度堅定起來,鋪開紙張,正要提筆再入題海時,門外突然一陣喧囂,嘈雜的人聲傳入,隨即陡然沉寂下來。

  「外面是怎麼了?」

  燕兒走到門外踮起腳尖打望了半晌,也並未看到什麼,疑惑之下出了宋明桐的院落,躲在廊角看著五六名朝臣也來了府中,聽了他們在屋外爭論了許久,隨後讓出一條道來,待看清他們中間攙扶著的人時,臉色瞬間慘白。

  燕兒捂著嘴一臉驚慌地跑回去:「小姐……相爺在宮中急怒攻心,被抬回府裡了!」

  宋明桐猛然站起來,道:「那祖父可有大礙?為什麼是急怒攻心?宮中出了什麼事?!」

  燕兒連連搖頭:「我不知道,就看見好多平日裡來往的大人,說什麼牝雞司晨大楚將亡……還要發急報給六州刺史,讓他們入京勤王什麼的。」

  手中墨筆啪一聲落在紙上滾出一條墨痕,宋明桐起身便朝外走去。

  「小姐、小姐!夫人不是說讓你禁足——」

  「國亂當前,家規可廢之!」

  燕兒怔怔立在原地,不知為何……她覺得,她家小姐,再也不是長輩一句話就關得住的人了。

  宋明桐一路穿過回廊到了祖父的住處,還未走近,便聽見那些朝臣們一聲哀歎。

  「大楚女禍起了!我早說了,讓婦人掌握兵權,必有後患,陛下偏偏不聽!」

  「陸學廉教出來的好女兒,不止挾兵逼宮爪捕百官,還立公主為帝……這、這這成何體統!」

  「可如今宋公被氣得昏迷,那謝端又在朝中作亂,我等該如何是好?」

  那些官員垂頭喪氣,見宋明桐站在不遠處,面上神色震驚,便道:「侄女,你可算來了,快進去照顧宋公,若宋公緩過來了,就請他指示我等接下來該如何做吧。」

  此時裡面的大夫出來了,聽了他們的話,搖頭道:「諸位大人,相爺急怒攻心,雖無性命之危,但一時半會也醒不來,為相爺貴體計,還是服些安神藥湯讓相爺好生休息吧。」

  外面的官員面露難色:「我等素來以宋相馬首是瞻,如今陸侯血洗朝堂,若無宋相庇護,我等又該如何是好?」

  宋明桐終於明白過來事情始末……公主稱帝了,還是陸棲鸞送她上的御階!

  若是數年前,她該與這些官員一樣痛斥,可現在不同,她瞭解三皇子的暴戾無能,若是換做公主……她與公主幼時雖有矛盾,卻並不討厭她,有時甚至有些感歎若她是皇子該有多好。

  現在,一切都成真了。

  微妙的興奮暫時麻痹了理智,宋明桐斂眸上前,問那官員道:「明桐在家中,不知是陸侯做了什麼,讓祖父是急怒至此?」

  「陸侯立女帝還在其次,相爺是氣我等被謝端擺了一道,天知道我等為三皇子稱帝費了多少心血,卻因謝端一真一假兩道詔書之故付諸東流,相爺這是在擔心女帝當朝,國亂必生啊!」

  另一人冷哼道:「依我看,還是急發兵書,宣江寧壽越四州駐軍兵發十萬,入京勤王,救出三皇子為上!」

  他一言得到不少人贊同:「呂大人說的對,陛下先前令三皇子聽政監國,定是意在三皇子的,我等臣子自當為君赴難!」

  「且慢!」宋明桐出聲攔阻,拱手向他們一禮,道,「諸位大人為家翁、為朝廷鞠躬盡瘁,明桐甚為感激,但明桐以為,此時發兵書調地方軍入京,委實不妥。」

  她說話字正腔圓,讓那些官員紛紛目露驚訝:「宋小姐,可不調地方軍,我等又拿什麼來抗衡陸侯呢?」

  宋明桐道:「諸位大人可想過,若地方軍當真入京了,他們要聽誰的號令?」

  「宋相若在,自然是聽宋相的號令,如今宋相這般情狀,看來只有聽虎符的號令了。」

  宋明桐追問道:「虎符現在在誰手裡?」

  所有人語塞,虎符,自然是在東滄侯手裡,而現在的東滄侯嘛……

  那些人面露後怕之色:「還是侄女敏慧,老夫險些犯下大錯!那依侄女看,我等現在該如何是好?」

  宋明桐見他們冷靜下來了,道:「諸位叔伯都是為國為民之良臣,如今只不過是不滿陸侯殺戮朝臣,恐將禍及己身。這樣,我與陸侯曾有交遊,願一赴侯府,為各位說項,各位看這樣可好?」

  就在這些人態度有所軟化時,外面突然走來一個陌生醫者,罕見的提著藥匣,從進入人群視線起,就一直保持著一種令人看了發冷的笑。

  「在下梟衛府軍醫葉扶搖,乃是趙府主介紹來的……能否給在下兩刻鐘,兩刻鐘後,還諸位一個一如往常的宋相爺。」

  ……

  殷函幼時總想著爬上大殿的龍椅上瞧瞧,她總覺得,父皇每天都坐在這裡,這定然是一把世上最舒服的椅子。

  可周圍的所有人都告訴她:你不能碰,那是禁忌,它可能屬於宮中任意一位皇子,但絕不會屬於你。

  而現在,她坐在了這裡,儘管仍然有人斥責她,讓她下來,但無濟於事。

  這張龍椅並不舒服,它是一件冰冷而精美的物件,身後猙獰的龍目正盯著她的脊樑,使得她不得不挺直了身軀。

  但這都是值得的,因為令她感到舒服的,是下面敬畏著的、同時也腥風血雨的眾生。

  「末將沒有勾結易門!謀反的是你……是你假傳詔書!其心可誅!我要見陛下、陛下會還我公道!」

  下面被捆作一團的武將猶在叫囂,待旁側立著的女侯將一本賬冊拍在他臉上時,他才滿臉驚慌地收了聲。

  「你可莫要忘記了,本官可是梟衛出身,你那點往來……本官這裡一清二楚。」

  陸棲鸞神色冷冽,抬眸望向對面的謝端,道:「謝公私下與京城武備約定若奪儲不成便要金門衛、虎門衛動手逼宮,如今人證物證俱在,謝公該如何解釋?」

  謝端絲毫不見慌亂,道:「一者,梟衛府之證據,真真假假,不足取信。二者,陸侯言易門勾結朝廷命官,意圖逼宮……可如今所謂勾結的金門衛與虎門衛並無動向,反倒是陸侯,一轉眼便手握重軍,縱然問出來,也不過是屈打成招罷了。」

  陸棲鸞凝視謝端片刻,目光移開,道:「詔書乃陛下所下,女帝既立,便絕不容叛逆橫生。」

  「陸侯清洗朝堂,難道以為,朝中還有叛逆者?」

  他說得像是一位私塾的先生在對學生循循善誘,讓她說出……她眼中映出的那個人的名字。

  陸棲鸞有很多話想問……問他是不是當真要以汙名留於世,再無清骨出塵。

  「朝中之逆臣,謝……」

  「陛下、陸侯!」

  禁軍的薛統領從殿外匆匆踏入,對殷函一拜,道:「宮城外金門衛虎門衛正在集結,快要兵指皇城了!大喊宮中有妖孽,要扶正王儲!」

  陸棲鸞凜眉道:「那兩衛將領均在殿中,是誰調的?梟衛?」

  薛統領道:「不是梟衛,是宋相調的!」

  「可他不是……」

  「也許是緩過來了。」謝端淡淡道。

  陸棲鸞眯起眼,回頭對殷函道:「請陛下下旨,令臣帶領禁軍剿滅叛臣賊子!」

  殷函心中一跳,看見陸棲鸞目光依然堅定時,心中微定,道:「請陸師掃除奸佞,為朕穩坐江山!」

  送了殷函去太上皇養病的宮殿後,陸棲鸞便被將領們圍了起來,挨個指派了守城任務後,待大殿中的人散去大半,陸棲鸞要離開時,身後飄來一句。

  「宮外危機重重,何必呢。」

  謝端本是不會過問這些的,他知道陸棲鸞做事穩重,卻又莫名想說,便靜靜地等著她回答。

  陸棲鸞一時不知該如何答覆,甚至於有些不敢去面對謝端的目光,斂眸道:「在朝中行事,何時何地不危機重重……」

  「有我。」

  視線被打斷,謝端看見一個少年將軍橫在他前方,冷冷斜視了片刻,回頭對陸棲鸞道:「那兩衛能調度的加起來不過萬人烏合之眾,我再調兩千雁雲衛,可鎮壓。」

  「好。」

  陸棲鸞快步走出數步,待身入簷外的風雪中後,又定住了腳步,對謝端說道:「我走了。」

  眼底倒映出她髮上象徵權位的金翎,謝端又一時想不起,她的眼睛起初是生作什麼模樣了。他笑了笑,轉身踏入深宮的黑暗中。

  「保重。」

  ——我走了。

  ——保重。

  願你功上枯骨,負我錦繡文章。

  ……

  三皇子抱著膝蓋,眼中充血。

  窗外的侍衛來來往往,似乎能看見他們手中的長戈,隨時會突破那一扇薄薄的窗。

  很快,門打了開來,卻並未如他想的那樣,既沒有人殺他,也不是那個下令將他關起來的陸侯。

  「三殿下,你怕嗎?」謝端立在門外淡淡問道。

  「謝相救我!」

  恐慌與畏懼讓這個十一歲的孩子找不到感情的落點,直到謝端的到來,彷彿讓他看到了希望。

  三皇子衝了過來,抓住謝端的袖子道:「快帶我走,這裡我一天都待不下去!去封地、去南都,去哪兒都好!再待下去殷函就要把我殺了!」

  謝端微微搖頭,道:「三殿下過慮了,女子稱帝,乃是冒天下之大不韙。殿下可聽見宮外的吵嚷聲了?」

  三皇子隱約聽到一些,卻並不確定,問道:「那是什麼聲音?」

  「宮門外是來接你的勤王軍隊,我們上城樓去,讓他們見一見未來的帝王可好?」

  他的語氣幾乎可稱得上是溫柔,三皇子呆呆問道:「為什麼不直接出宮門?要上那麼高的城樓?」

  「因為要讓天下人都看見,真正的天子是誰,好嗎?」

  他的溫雅與氣度太過惑人,三皇子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隨即找回了他被壓在恐懼下的憤怒。

  「就聽謝相的,等勤王的軍隊看見我、我就讓他們把殷函這個敢搶我皇位的傢伙碎屍萬段!讓那些人知道誰才是真正的真命天子!」

  「殿下說的對……」謝端輕輕拍了拍他的肩,眼底壓得極身的不忍沉沒無蹤,低聲道,「江山不容二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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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26 00:18:12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名士風流 第九十九章 願與殘軀燼此夜

  暮冬的帝京最是寒冷,風捲起雪花沉沉地壓在簷上,隨著簷外密集的甲士走動,稍稍融化,順著瓦縫匯在簷下的冰淩上,待到辟邪的福字瓦片再也承受不住冰淩的重量後,便隨之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踩過碎瓦的甲士沒有心思去檢查是否有石刺紮在鞋底,甚至連背上幾乎要結冰的冷汗都沒有在意,而是隨著前面那輛首輔的馬車,望向一街之隔的宮門……

  此去勝則從龍,敗則謀反。

  「宋相不是文臣嗎?我們虎門衛為何要聽他的?」旁邊同伍的甲士低聲詢問。

  「小聲些!大統領都被宮裡那個帶著公主篡位的女侯抓走了,只能聽首輔的了。」

  「我可從未見過宋相指揮文臣……」

  確實如此,宋相數十年來一直為文官之首,便是有必要的軍務,也會交由隨同的武官處理,從未親自對軍隊下令。而現在,看他調兵遣將如此熟練,一時間令金門衛與虎門衛的部將驚訝非常。

  說話間,金門衛與虎門衛的甲士已包圍半個皇城,堵住東西南三門,只待宋相一聲令下,便要殺入皇城勤王。

  宮城樓上的禁軍嚴陣以待,城樓下的兩衛似乎並不想馬上開戰,派了一個金門衛的將領策馬上前,高聲喊道——

  「東滄侯陸棲鸞挾持陛下與儲君篡位,十惡不赦!爾等禁軍若還顧念京城妻兒老小,速開宮門獻出叛臣賊子,讓我等扶正乾坤!」

  禁軍的薛統領在城頭面色冷然,朝城下喊道:「陛下詔書已下,新君登位,你兩衛還是莫聽叛臣號令的好!」

  城下金門衛罵道:「你等假傳聖旨,還要污蔑宋相!大楚豈能有女帝之說!」

  薛統領怒不可遏道:「詔書便在宮中,孰真孰假,可要本官宣讀給天下人聽?!」

  禁軍有詔書在手,金門衛的將領到底無憑無據,求助般望向身後的馬車,片刻後,旁邊有人捲簾而起,露出裡面蒼老的宋睿。

  此刻他精神矍鑠,除了閉著眼外,絲毫不見之前病態。

  「莫拖到雁雲衛與禁軍匯合,爭執無用,若禁軍底氣十足,請陛下一見。」

  那金門衛將領得了這句話,昂首叫道:「詔書既然是陛下所下,那就請陛下出面,你若不敢讓我等覲見陛下,造反的定是你等!」

  薛統領咬牙,道:「陛下為賊人所害,正在解毒關頭,豈能到宮門處來?!」

  「我看你禁軍就是心虛!好一群叛臣,終於承認篡位了!」

  嘴上占了風頭,金門衛將領回頭道:「金門衛虎門衛的兒郎們!建功立業的時候到了!隨我等殺入宮中,救出陛下!護大楚正統!」

  話音落,山呼還未起前,城門正門徐徐打開,一個被五花大綁的人被推了出去,他身後,沉著臉的陸棲鸞,緩緩步出。

  隻身對千軍。

  「大統領——」

  只見那原本該是金門衛大統領的人,面上人皮,仿若面具一樣被撕下一半,半張臉還是他們熟悉的頂頭上司,另外半張臉,卻彷彿是個陌生人。

  金門衛的部將們面露駭然之色。

  「大統領,你——」

  「金門衛大統領屈德安,太御三年五月,因戰事調至塞外,途中遭山匪劫殺,邊軍連日搜尋無果,十日後隻身而歸,言行不同於以往。」

  陸棲鸞說完,城頭一張張寫滿屈德安密報的紙張飛落下來,張張俱是其被偷換後,種種古怪言行的拓版,且蓋有梟衛印鑒。

  金門衛的將領本能地要反駁,卻實在無法說服自己這半面人究竟是誰。

  「陸賊……陸侯,你從何處得來此消息?!」

  「是我!」

  城頭上又出現一人,眾人抬頭望去時,卻見是梟衛府的高赤崖。

  「高都尉,你不是被雁雲衛抓去了嗎?」

  「一群蠢貨!」高赤崖憤怒非常,「京中半數武備,朝中各部文臣,盡皆被易門所趁!看看你們身邊的同僚,皮下可還是其本人否?!」

  兩衛大亂,慌亂見凝視左右,一片駭然。

  「成何體統。」

  武官們聽見馬車中宋睿出聲,紛紛一靜,道:「宋相,這如何是好?」

  馬車中的宋睿睜開眼,道:「此賊所言,俱是瑣碎內政,待勤王後,自可逐步清理朝綱,切莫中了她拖延之計。」

  金門衛的將領心中一定,道:「宋相說的對,婦人為地,豈能做天?無論三殿下與公主,皆是一體同胞,只要我等入宮一勸,對公主曉以大義,便能兵不血刃穩我大楚皇統。」

  旁側虎門衛的將領高聲道:「陸侯,你既願隻身而出,我等還念你有回頭之意,速速讓開,讓我等進宮吧。」

  陸棲鸞盯住宋睿,不退反進。

  「諸位說的好聽……只不過宋相,你可當真是宋相本人?」

  宋睿身側的官員怒道:「放肆!怎能懷疑相爺!」

  「為何不能懷疑?說來也怪,虎符分明在本侯手中,金門衛與虎門衛何以聽一文臣號令?莫非爾等之中,還有與假扮宋相之人一門所出的妖人?」

  一句話說得四周之人臉色鐵青,陸棲鸞又道:「陛下之毒已解了大半,你等若懷疑詔書真假,自可隨本侯覲見陛下……不過在此之前,可否讓本侯一見,宋相的面皮,是真是假。」

  「……」

  她都說了允許他們覲見陛下,武官們也沒有話說了,倒是詫異地向宋睿看去……難道宋相爺被人假扮了?

  馬車裡的宋睿忽然冷笑一聲,正欲說話,忽然彷彿察覺到了什麼,猛然抬頭看向城樓右側,目眥欲裂道——

  「謝端!你帶三殿下出來想做什麼?!」

  旁人不知,宋睿卻猜到了……

  城樓邊上的禁軍沒能聽得清,也不敢攔一個皇子和一個首輔,躬身道:「謝相,城樓高險,若帶著殿下令城下退兵,還請小心。」

  「有勞了。」

  跟在謝端身後的三皇子愣愣地追了過去,問道:「謝相……不是喚軍隊進宮讓我做皇帝的嗎?為什麼和他們說是帶我來退兵的?」

  謝端聲音溫淡道:「禁軍已落入陸侯之手,若不這麼說,又豈能讓殿下上來?」

  三皇子稍安,道:「還是謝相想得周到,若本宮得了兵權,就先殺了那個膽敢犯上作亂的女官!把她的虎符交給謝相!」

  謝端輕輕搖頭,道:「臣一介文人,不通軍事,殿下看重了。只願殿下此去後,令山河清晏,餘願已了。」

  言罷,他走上城頭,城下千軍靜肅,唯有宋睿,大聲呵斥——

  「謝端!你瘋了嗎?!帶儲君走!」

  「那日相晤,謝某曾問過宋相一個問題,說,史上何以少女帝而多男皇,宋相言,男子為天,天在上,地在下,乃乾坤正理。吾當時亦以為然……今日卻偶得一解,請宋相指教。」他拱手一禮,對一臉懵懵懂懂的三皇子招手。

  「殿下,來。」

  等到三皇子走至城牆邊時,宋睿怒極,道:「禁軍!快攔下這瘋子!勿要讓大楚亡於他之手!」

  ……要怎麼才能讓天下人接受一個女帝?那就只有……那就只有為天下人減少選擇了。

  陸棲鸞愕然望去,猛然醒悟……他要把自己的後路徹底斷了。

  「禁軍,去搶下三皇子!!快!!」

  她一聲令下,回頭便衝回城樓內。

  ——不行、不行,你做什麼都好,只有殺皇子不行!殺了皇子就再也沒有人能救你了。

  蒼然的天光入眼,還差一步便能踏上城樓時,宮外一陣可怕的驚呼傳入耳中……

  陸棲鸞停住了,隨後麻木地走上城樓,踏入積滿了深雪的城頭。

  寒刃林立處,他立在雪中,目光清寂,見了她,回首微笑——

  「這就是我還你的海清河晏……我走後,願君踽踽獨行,代我殘軀,燼此長夜。」

  ……

  太御五年初,皇城奪儲宮亂,易門禍亂朝綱暴露,右丞相謝端自認為罪首,殺害三皇子。太上皇喪子,悲慟非常,傳位與皇女殷函,改年坤臨。

  太上皇念謝端有師長之誼,下旨令其禁於府中,著東滄侯於二月初,將其賜死。

  「陸侯,請吧……下官提醒一句,毒酒是真的,梟衛就在看著,若陸侯有意徇私,梟衛便會著即代陸侯行刑。」

  內監看似友善地提醒著,他知道這是太上皇要看這位新的能臣的態度。

  「……我知道了。」

  黃泉酒入手,並未如想像中那般輕,陸棲鸞提著那酒,以一種刻意放慢的步伐走過謝府的回廊,不多時,便見到了這府邸的主人。

  他並未如往常那般在池邊觀鯉,而是隨意地倚坐在廊柱處,抬頭看著他面前那株瘋長的木棉樹。

  還未至春天,這株木棉又長高了,連一冬的雪夜壓不倒它,伸展的枝頭便不知何時頂掉了簷上的青瓦。

  陸棲鸞看見他手邊無酒,只有一隻白玉杯,眼中一暗,將毒酒背在身後,走過去道:「這樹都長得這麼高了,還不修剪嗎?」

  「坐。」卸去了相印,謝端彷彿又回到了隱居時的隨性,待陸棲鸞在他身側坐下後,眉眼溫和道,「我最喜它耀武揚威的的模樣。」

  陸棲鸞默然,待他伸手來取毒酒時,她按住了酒壺,道:「昨日,舟隱子並你在崖州的幾個友人進京了。」

  「哦,那他們可曾為我這罪臣撞宮門求情?」

  「沒有,只是糾集了一大群文人,一邊狂飲酒一邊寫詩罵你。」

  謝端輕笑了起來,握住她的手指依次掰開,將那酒壺握在手中,斜斜斟下,道:「許是我先他們登仙一步,他們嫉妒我罷了。」

  手指僵硬地抓緊了袖口,陸棲鸞啞聲道:「人間這麼好,何必要走?你大可以假死、可以如那易門妖人一樣改換形貌,可以——」

  謝端將手指放在唇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道:「這樹要生新芽了,小聲些。」

  「……」

  玉杯在指間微微轉動,待酒香溢出,謝端道:「我寥落半生,寫的最多的詩文,既非報國豪情,也非寄情山水,而是賦於己身的悼亡詩。」

  「……為何?」

  「你應知我父乃隱者,先帝招安時,他見族人盡為殷楚所殺,既不願為名利所汙,也不願累及妻兒,是以赴死。」

  他說話時,天光正破雲而出,從木棉的枝間透出,落在眉睫上,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有些不真切。

  「家父是個懦弱之人,雖然寫得一手錦繡文章,卻不容半分紅塵擾心。我年幼時受他訓教,也有他幾分形神……是以你當日拉我入泥淖時,我是分外不願的。」

  烈酒入喉,謝端將玉杯反扣於地,假寐道:「可見你殷殷相求,像我尚年輕時,求我父親留下時一般模樣,我便想,若當時父親留下了,我又該是何種面貌。總不至於如今時今日一般,日日夜夜,都在等一段最合意的韻腳。」

  ……你不知道他徜徉山水間時,竟是在思慮遺作的遣詞。

  她帶回來的,是一個自以為將死之人,徘徊在懸崖上,卻不知為何,隨她回到了煉獄般的人世間。

  ——他到底是沒能像父親一樣,乾乾淨淨地離開。

  「那你現在為何不願等了?」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有你在……我可以倦了。」

  他想種一樹木棉,延續他壓在心底的,年少時的山河悲願,有幸的是他遇見了,不幸的是……她生他已老。

  「你這個人,怎麼這麼不講理。」

  「什麼都不說清楚,什麼都要我猜……我討厭你,你知道嗎?」

  「我也討厭你寫的詩,討厭你什麼都想在我前面。」

  「我這個人狼心狗肺,明天就忘記你了,夜裡也不會夢到你的。」

  「……你騙我。」

  陸棲鸞想不出更多的細碎的話語了,眼前的木棉樹上,最後一線霜白也消失後,她收住了聲。

  梢上綠茵映入眼眸,陸棲鸞推了推身側已入長眠的人,觸及到他微冷的手背,又縮回了手指。

  「……你看,木棉生新芽了,等花開了,我們再回來看好嗎?」她笑著,眼睛卻在說謊。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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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28 0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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