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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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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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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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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27 00:04:49 |只看該作者
卷八 前塵妄念 第一百四十章 抗旨

  正月十五,太上皇帝駕回京。

  「……不是說,行宮附近的修羅寺被屠,太上皇震怒,要找禁軍的麻煩嗎?怎麼回來了,卻沒回音?」

  「此為朝中之事,對百姓自然要宣稱是為陛下擇鳳君而來,否則天家威嚴何在?」

  邊關的戰事屢有捷報,百姓們的心稍稍放下來,便有了閒情打聽天家的動向,近日街頭巷裡談論最多的就是太上皇下旨,要為女帝選鳳君一事。

  鳳君之事前朝有例可循,需得選世家大族或朝廷重臣家有教養的適齡公子,一旦與女帝成婚,便不得入朝為官,而是作為女帝的輔臣。同時為了避免鳳君身後有外戚干政,其族內三代上下不得留京為官,而是會被賜予爵位封至外地。

  京中的世家多是樹大根深的貴胄,不可能為一個鳳君的位置把自己的勢力連根拔起,雖說口頭上未有說出,但就他們頻頻為自家未婚的兒子納妾的行為上看,態度都十分微妙。

  「……宋相那邊怎麼說?」

  自馬車上下來後,走過宮門的功夫,陸棲鸞已經聽幕僚們把選鳳君一事的諸家百態都說了個遍,心裡略感不妙。

  「宋相這回沒有反對,而是向太上皇積極諫言將此事攬了過來,羅列數條苛刻之事——譬如世家公子不得有納妾,不得有通房,不與其他世家貴女有風聞等等,簡直像是在選秀女,世家裡本來還有幾家勢弱的有爭鳳君的意向,此時卻是都退縮了。」

  五更時分,天上還掛著幾點疏星,宮人相迎的燈火照見陸棲鸞半面陰鬱目光,不由得悄然退縮,任由隱怒的女侯走上殿階。

  「這不是宋相的風格,他就算針對我,也多是會貫徹他的『道』正面和我衝突,絕不會用這麼陰詭的手段,勾起世家與陛下離心。」陸棲鸞眸光微寒,道,「背後必有他人,去盯著左相府,若我所料沒錯,近日必有陌生人出入。」

  離上朝還有半盞茶的時間,年紀大些的官員受不住冬寒,暫且在殿後專門為老臣所設的暖閣休息,而正殿中則多是年輕些的官員,陸棲鸞進入殿中時,正有一對值得矚目的。

  「……穆統領,你我雖過了六禮,但還未有正式拜堂,何況這是朝堂,莫讓他人看了笑話。」

  「明……哎,昨天我娘把我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再拖兩日,我怕是要被踢出京中老宅了,你可要收我。」

  「呵,同朝為官,能伸出援手自當盡力而為。」

  之前沒發覺,這一個北軍出身的爺們,竟是個好黏人的。宋明桐好歹也是見過風浪的,先前遇上的要麼端著架子,要麼和她一樣被陸棲鸞勾走了,幾時見過這般進出衙門都蹲守盯梢生怕她被娘家人劫走了的。

  說他蠢,可無論躲到哪兒都能被找到,說他聰明,又每天見了她都傻呵呵地笑。

  然而穆子驍覺得不夠膩歪,就在他覺得宋明桐有點過於高冷時,卻又見宋明桐扭頭一看見陸棲鸞走進來,馬上就俏臉一紅湊了過去。

  「……陸侯今日感覺如何?昨日我送的傷藥可有效?」

  穆子驍內心一片崩潰——姑娘們大多並不是高冷的,可能她暖的不是你。

  「明桐,我恰好有事也要與你說,來。」

  陸棲鸞將宋明桐帶至一側,道:「有兩件事,一是選鳳君之事,你也聽說了,因條件過於嚴苛,我唯恐世家因此與女帝生隙,是以想把你從大理寺調至禮部。」

  「祖父他……」提及宋睿,宋明桐神光黯淡,「祖父他近日來是越發固執了,昨日我還意欲回府尋祖父相談,可卻被拒之門外。現下祖父除了幾個朝臣外,只願見先前念禱的僧者,我怕長此以往……」

  又是僧者,修羅寺死的是僧者,左相府裡又莫名其妙多出一些僧者。

  「那些僧者是做什麼的?」

  「我只知道,那些僧者會引著祖父回想父親在時的舊事,祖父的病症雖好了,可心情越發沉鬱。」

  陸棲鸞微微蹙眉,她聽歸降來的趙玄圭說過,夙沙無殃臨死前三天找到了曾經關押過天演師的修羅寺的人,而在那之後不久,修羅寺便被血洗。

  修羅寺裡有什麼?足以讓他動了這般怒火?

  別人不在意,可陸棲鸞是感興趣的,而且她隱約覺得,太上皇的態度也有些古怪,似乎是知道什麼內情一般。

  「此事我記住了,第二件事,也是我今年想托給你的,讓你得晉高位的關鍵一步。」陸棲鸞頓了頓,道,「我想讓你做今年春闈的主考。」

  此言一出,宋明桐猛然抬頭——春闈的主考絕不是什麼人都能做的,那必須是朝野有名望的重臣,或是開立了一脈儒門學派的宗師,只有他們這些人,才壓得住那些每年從全國各地千挑萬選而來的學子。

  縱然身居高位如陸棲鸞,也不可能做得了這個主考官。

  這是文人絕不可侵犯的領域,陸棲鸞只要碰了,哪怕是在背後碰了,就是千古駡名。

  「明桐不敢。」宋明桐不得不這麼說,再瘋狂她也不得不臣服於理智。

  「我知道這很難,可我想要你接過宰相的大權……你既是宰相門庭出身,也定當曉得,做宰相,需得有門生。你還小,要在文名上征服天下學子,少說要十年二十年之功,而且作為女人,還需得等到容顏老去,才能有門生甘願相投。」

  「陸侯的意思明桐知道,我還年輕,沒有謝公當年那般天下之師的大才,除了做這個主考官,別無他途。」

  「所以……我得為你使些髒招兒了。」

  宋明桐愕然間,陸棲鸞背後一個官帽反著戴、不倫不類的朝臣慢悠悠踱過來,道:「可談好了?你們這些小姑娘可真會鬧騰,勞我一把懶骨頭從崖州又滾了回來。」

  陸棲鸞微微笑道:「舟隱子先生,並非我刻意相擾,而是令尊思念您了,鬧上侯府,我這才強召您來京城做閣臣,品評指教天下學子乃是順道而為之。」

  「別這麼叫,敝姓周,周樂水。先說好,待春闈開考後,我便只佯裝惡疾發作,餘下評卷之事一概交付副主考不管,到時就算有考生不服去這小宋大人門前上吊,我也不會多說半個字。」周樂水語調懶懶道,「小宋大人若是面皮兒薄,還是趁早退了,省得到時成為東楚開國以來,座下門生最少的一位座師,那就滑天下之大稽了。」

  因為她是女人,年紀小資歷淺,春闈後本該按規矩拜訪座師的進士們,若是沒有一個人上門拜訪,宋明桐就會成為天下笑柄。

  周樂水一面說著,一面留意宋明桐的神色,雖見她面有擔憂,目光卻清澄堅定,朝他們深深一揖,啞聲道——

  「先生願給明桐機會,明桐已是感激涕零,縱然今朝門可羅雀,一年半載,十年八年後,總有一天,我座下定會滿堂桃李!」

  天色漸曉,朝臣們依次入了殿中,周樂水慢慢扶正了冠冕,看著小姑娘挺直得不輸男兒的脊背,眼底露出一抹釋然——

  「謝無敬,你死得好啊……」

  ……

  「陸卿,近年朝中波折不斷,你還能兼顧朝政與璽心的教養,也是辛苦你了。」

  朝會後,御書房中,太上皇坐在慣常的位置,殷函則坐在一側,看著太上皇翻閱著昨日批改過的奏摺。

  似乎對她的進境頗為滿意,太上皇頻頻點頭,而立在下首的陸棲鸞則是另有心思,猜測著太上皇的用意。

  「臣不敢,陛下機敏聰慧,換做比臣德才更高者相教,只怕比臣好上不知多少。」

  「自謙的話便不必多言了,朕既然委任你為帝師,自然是相信你的潛力……當然,你如今也沒有辜負朕的期待。」太上皇合上奏摺,忽然問道,「陸卿,時至今日,你可累了?」

  陸棲鸞道:「臣身雖疲,然心不殆,尚可為東楚熬上三兩心頭血。」

  太上皇笑了一聲,道:「朕日前受佛誡,有高僧說朕半生弄權太過,該是以慈悲渡懷,方可一解心障。是以來時,還想著若你為吾兒擋盡駡名至今,疲了倦了,朕便封你做奉原公,放你榮歸。」

  此言一出,殷函皺眉道:「父皇,陸師乃兒肱骨之所在,兒尚未到親政時,萬萬不可離朝。」

  太上皇做了個安撫的手勢,讓殷函稍安勿躁,道:「父皇並無讓陸卿離朝之意,這次回京,只有一事不得不說,望陸卿能為國摒棄前嫌。」

  太上皇並不是要讓她走,而是想稍微敲打她一下——她的權力來源於皇帝,最好和皇帝死死站在一起,勿要逾越動搖社稷,否則她的一切,皇帝隨時可以收回。

  幾乎每個皇帝都會對權臣有類似的提點,只是殷函與她感情甚篤,沒有意識到這些,便只能由太上皇來說這件事。

  「臣惶恐。」陸棲鸞心生不祥,在太上皇說出下一句時,眼底禮節性的笑意迅速凍結。

  「——那易門之事,陸卿日後不必追查了。」太上皇說道。

  「……陛下為何有此決定?」

  「易門對東楚之報復,源於朕當年貪婪,如今已以修羅寺一寺人命相抵,易門也與朕和解,願為東楚一統天下效力,此前種種,自今日起,便作罷。」

  ……那麼多條人命,那麼多樁血仇,就一句話,作罷?憑什麼?

  太上皇的聲音帶著一絲顯而易見的壓迫:「陸卿,你可聽見了?」

  陸棲鸞閉上眼睛,片刻後,屈膝俯身——

  「臣陸棲鸞……」

  殷函不忍,看向父皇時,卻見他對陸棲鸞的屈服甚為滿意。

  「朕知道陸卿是聰明人——」

  「臣陸棲鸞,抗旨。」跪在地上的人,如是說道。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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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27 00:05:01 |只看該作者
卷八 前塵妄念 第一百四十一章 修羅魔障

  「你可知,你之權位,朕可予之,也隨時能收之?」

  ——你知道你這是在和誰說話?這是在忤逆誰的意志?

  可陸棲鸞發現自己並沒有設想中那般畏怯,或者是說站到了這裡、且站穩了之後,眼中的格局就和原來戰戰兢兢的時期不同了。

  當為尊者與你意見相左時,你能做的不止是屈服與妥協,還有抗爭。

  「天底下欲做太上皇左右權輔之人,如過江之鯽,而能做陛下首輔之人,捨我無人。」

  太上皇的目光變了,看了一眼殷函的神色,徐徐道——

  「你可知,便是請易門天演師當年入楚,他也沒有你這般狂妄。」

  陸棲鸞不卑不亢道:「臣只不過據實而言,太上皇欲定大楚之千秋,尚需臣在朝中為陛下擋十年風雨。」

  「……哈。」

  太上皇笑了笑,搖頭道:「朕早看出來你是個厲害的苗子,沒想到這般厲害,竟還得寸進尺起來了。」

  殷函咬了咬下唇,道:「父皇,陸師為國政幾次涉險,父皇雖遠在夏宮,卻也並非不知,何以無故為叛臣賊子廢了陸師鏟奸除惡之心血?」

  「你有所不知。」太上皇並無動怒之意,反倒給陸棲鸞賜了座,徐徐講述起了舊事……

  ……

  楚皇登基十四年,勵精圖治,終令東楚軍力遠超強鄰西秦,四海折服之際,意欲踏平太荒山,圖霸九州。

  時西疆統帥穆光諫言,可借楚兵越境被殺之由,試探攻秦,楚皇應允,於當年五月初,舉兵五萬出關伐秦。

  大軍一戰得利,又借助墨家攻械接連攻取狩南、奉原等二郡,秦兵潰退至兆陽,得援軍,暫時固守。

  楚軍勢如破竹,增兵十萬,包圍兆陽並切斷秦軍來源兵線,只待攻下兆陽關,便可兵指秦都。

  備戰當夜,楚軍統帥穆光中夜夢魘擾心,坐臥不安之下,忽有異人請見,稱西秦龍脈未滅,強取秦壤,必遭天地反噬。

  穆光大怒,以擾亂軍心為由派人將異人推出去斬首,而行刑之時,卻聞一聲古怪的塤聲響動,刀斧手全數昏迷,異人也被救走。軍中皆傳揚此乃上天示警,而穆光不以為然,次日仍強行令大軍攻兆陽城。

  戰事接連持續三日,至第三日拂曉,兆陽城城門終於被攻破,楚軍湧入城中,正待大開殺戒時,忽然兆陽城地龍翻身,地碎天傾,入城之楚軍十不存一,皆與兆陽城遺留軍民同葬,東楚西征霸圖就此含恨。

  穆光回朝請罪,參軍將異人示警一事書成奏章上呈楚皇,朝中對此本不以為然,但楚皇乃是心細之君,命楚軍整備再戰期間,派人暗中前往西秦查探異人之事。

  一查之下,愕然發現如今之西秦早已不是西秦先帝在時那般強盛,朝中內外皆被天機道與易門兩大勢力蠶食滲透。

  天機道雖同有卜易之能,卻困於門規、又畏懼天道輪回,不願為求卜之人預見天機,而易門反之,利用窺天之能,收羅朝臣無數,勢力擴張甚劇,以致於引起皇帝警惕,在國境中大加打壓。

  楚皇聞知個中內情,對易門殊為在意,雖並不相信龍脈之論,仍是派人以千金延請易門之人入楚。使節聯繫上易門之人,致以楚皇禮賢下士之意,可易門之人不受,傳話說使節東來不易,當晚三日回楚,否則三日晴三日雨,三日殺劫臨。

  使節見易門之人神神秘秘,頗感不悅,不聽他們的建議,依然按時回楚,豈料路上竟真的是三日晴三日雨,到了第九日,入了東楚地界,偏偏被路上山匪劫殺,只逃出一個護衛,將此玄異之事密報給楚皇。

  東楚內朝這才對易門刮目相看,亦有知之內政者言,易門原與天機道一般為隱世一脈,此代天演師接任後,開始厲行入世,欲推天下入一統。

  楚皇對個中玄異並無興趣,但易門「圖統」卻是吸引了他,即可派人再三邀請易門入楚,為東楚立龍脈奪天下,甚至不惜以莫須有的罪名處死一名得罪過易門外支的朝臣,以交好易門。

  如此作為,半載後,終於引得易門之主天演師攜易門之人入楚。然而天演師本人並不露面,只派遣數名手下面聖,要求設一特殊衙門,擁有絕對權力,給他一年時間,便可整頓完東楚內政,將大權收歸皇帝。

  時楚皇正因西征失利,正受到一干老臣譴責挾制,當即便同意設立梟衛府。果不其然,易門手段狠辣,全然不顧東楚朝野駡名加身,瘋狂掃平朝中不平之聲,動輒以家小大局為挾,不到一年,朝中臣子皆不得不望皇帝之命令行事,楚皇終得大權獨攬。

  楚皇雖嘗到了好處,可人心不足,催促天演師為東楚謀劃與西秦開戰一事,然而天演師卻傳話說時機不至,需得回西秦將西秦龍脈壓制,方可謀劃一統江山之事。

  楚皇不悅,口頭上放天演師回秦,暗中卻派人密切監視,待天演師再次歸來東楚,得來密報卻說天演師根本就沒有去調查什麼龍脈,而是一年一度祭奠亡妻之時到了,非要回去不可。

  當時知曉此事的近臣深覺被騙,向楚皇連番進言,一面說朝中臣子對梟衛府忍耐已至極限,一面又說買通了一名易門之人,說天演師推演天機有其獨特算法,歷代天演師皆會在背上紋刻此法,剝其皮便可得其能云云。

  楚皇急於舉兵,對天演師藏頭露尾之行早有不滿,心一狠便兔死狗烹,著人伏殺易門,生擒天演師,禁入當時作為護國僧人修行的修羅寺,令僧人剝去那傳言中的天演遺譜後,又發覺遺譜晦澀難解,又讓人把天演師救活,想讓修羅寺的僧人以蠱魂之術令他說出解法。

  「……修羅寺的僧人言,他是個怪人,無心薄情,卻又魔根深種。曾派過修為淺些的僧人去勸導他,反被他一言一語引得佛心不穩,反倒因此失了禪心。無人解得遺譜,朕手下楚軍又等不得,只得先行開戰……可自那之後,楚秦交鋒便陷入膠著,絲毫沒有他在時那般順利。」

  太上皇的語調平平淡淡,對自己做過的殺雞取卵之事只有些許遺憾,並無反省之意。或者說作為皇帝,他的一言一行必須是正確的,即便是錯了,也沒有回頭路。

  陸棲鸞沉默半晌,道:「臣向來不信玄玄之說,如若天演師當真得窺天機,怎麼會連自己有殺劫臨身也算不出來呢?」

  「這朕卻是不清楚了,不過梟衛府中陳年舊錄上當載有天演師被生擒時正失心成狂一事,想來多半是碰上了不清醒的時候,這才失手被楚人所捉。」說到這兒,太上皇略有感觸,道,「世間之人,強極則衰,智極則癡,廢弱之流中,屢有鳳飛九霄。」

  陸棲鸞不知為何又想起當時夙沙無殃失魂之態,隱約覺得二者之間有所關聯,便記在心裡,又問道:「可陛下既已與之結仇,何必又如此荒唐地與之和解呢?起用這樣的人為朝臣,陛下用得難道就安心嗎?」

  「不是和解,是不得不為之。」太上皇眸光微涼,道,「璽心,你可曾記得你二皇兄?」

  殷函忽然被點到,皺眉道:「二皇兄當年謀反,已被父皇貶去北方,怎麼突然想起他?」

  「易門之人暗地裡助他去了匈奴,正在集結匈奴勢力,打算南下殺回東楚。」太上皇冷笑道,「朕在時他不敢,幼妹登了帝位,他便敢了……朕寧願要易門之主留在朕眼皮子底下,也不願他再在匈奴開一盤局。」

  西秦之事猶未定,更莫提南夷仍虎視眈眈打算分一杯羹,匈奴那邊如若再開戰事,東楚就可以說是腹背受敵了。

  陸棲鸞心底一沉,起身道:「多謝陛下警醒,臣當知該如何行事了。」

  太上皇略略安撫了她兩句,便任由她告辭離去。

  「父皇。」待陸棲鸞離開後,殷函忍不住問道,「父皇說的可是真的?」

  「是真的,只不過……那人對陸卿似有深恨,比之顛覆朝綱,更喜歡與陸卿見個生死分曉。」言罷,太上皇輕輕拍了拍殷函的頭,道,「朕到底還是個父親,無論如何也想為女兒找一面盾,即便……她可能會被碾碎。」

  ……

  過了朱雀長街,道旁的燈市依然如當年那般綺麗,可陸棲鸞卻無心相賞,腦海裡不住盤算著往後的局勢。

  「……侯爺,路邊就是您慣常喝的那杜家的酒鋪,看他家的酒剛釀好,可要打上三兩回府暖身?」

  「好,快去,莫耽擱我回府處理公務。」

  「是。」

  車夫連連應聲,將馬車拴好,便去為她買酒。

  待窗外的冷風一刮入,陸棲鸞的心思稍定,挑起車簾發覺,今日竟然是元宵節。

  ……怕是近來忙忘了,也不知池冰是不是還在忙。

  惦念著家裡人,陸棲鸞不知為何又想起在河燈上寫下祈願人的名字可祈求平安一事,便趁車夫沒回來,拿了帷帽下車,挑了幾盞河燈,將家人的名字一一寫下,放入河中,看著那河燈飄遠,和對岸與她同齡的姑娘們放下的河燈融在一起,不禁發起了怔。

  ——若她當年沒有去考什麼女官,眼下多半已嫁人,快些的話應有了孩子,正和夫君一道上街觀燈。

  不知不覺地,霜雪已落了滿頭,直到一片小小的陰影罩在頭頂,陸棲鸞這才回過神來,一抬頭,眼底驟然結了冰。

  「陸大人,元宵佳節,何必如此殺氣騰騰?」

  說話的人,依然是那副熟悉的讓人惱火的慵懶神情,手上雖動作溫柔地為她撐著傘遮雪,說出的話卻讓人不寒而慄。

  「你我之間,鬥心鬥計即可,動刀子就少了趣味。」他微微躬身,手按在她正欲拔出護身匕首的右手上。

  陸棲鸞強壓下殺心,冷笑道:「老葉,我是不是該恭喜你,得了太上皇的首肯,知道我拿你無法,特意來我面前耀武揚威的?」

  「是啊。」

  葉扶搖眼底帶著一絲顯而易見的惡意,似乎是十分樂見她這種憎恨到極致又強裝冷靜的神色,道:「是不是想起來了,我滿手都是那些人的血……我是沒有親自殺過,可我喜歡逼著你去殺,逼著他們走絕路,然後看你抱著你那可笑的正義慢慢把自己的人性淩遲殆盡。」

  手裡的墨筆發出一聲不支後斷裂,陸棲鸞啞聲道——

  「葉扶搖,我欠你什麼了?你要這麼恨我?」

  「我怎麼會恨你?只不過想讓陸大人做個為國為民的好官而已。」他說著,將傘遞到陸棲鸞懷裡,後退了半步走入風雪之中。

  陸棲鸞看著他,嘶聲道:「你的罪孽,早晚在我這兒會清算。」

  「在下拭目以待,陸大人可要狠下心,這一回,莫再留一絲情,好讓我斷了這魔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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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27 00:05:14 |只看該作者
卷八 前塵妄念 第一百四十二章 擇鳳君

  「小叔叔,今天也不回府嗎?祖母和娘今天做了好多元宵,全家就等你回去呢。」

  「朝中事忙,不回了。」

  「……哦。」

  蘇小臨捏著一封鼓鼓的紅包,零嘴錢雖然到手了,但還是不大高興,本想再磨一磨蘇閬然,但看他公案上堆著一疊疊公文,一時又不忍心了,一步三回頭地挪到門口,道:「那小叔叔,我回家提碗元宵給你送過來吧?」

  蘇閬然放下手上的公文,道:「天冷,你回去就別出來了,府裡有……」

  「我馬上就過來!小叔叔你等著!」

  小孩子是慣會左耳進右耳出的,聽見了也裝沒聽見,丟下一句話便一溜煙跑出去了。

  蘇閬然無法,只得搖了搖頭,繼續拿起剛剛未曾看完的公文——那是一封古怪的密信,雖說是從易門在京中暗中駐紮處搜得,上門打著的卻是臬陽公府的私印。

  蘇閬然沒有急於下定論,而是翻起了梟衛府的舊案。那是陸棲鸞還在梟衛府時,府中地牢失火被劫,連府衛與囚犯在內,死了不少人,事後經陸棲鸞調查,發現此事與聶言有關,他也因此被抓,後來還是臬陽公動用丹書鐵券才免於一死。

  臬陽公乃是先帝舊勳,而聶言又是本人自首,便是太上皇也不好處置,象徵性罰過便算了,梟衛對聶言因此結了三分仇,歸檔時做得格外詳細,即便是在他出獄後,高赤崖也專門派人盯著,確定他後來再也沒有與易門妖人聯繫。

  蘇閬然略一想,覺得此事暫時不能查,畢竟聶言如今作為抵禦西秦蜀王大軍的統帥,若在在這個節骨眼上出了事,只怕會殃及戰事。

  沉思間,門一響,有人裹著一身風雪走了進來,關門的動作有些粗魯,解了雪氅丟在一邊的椅子上,徑直就走過來在他公案上翻找了片刻,抖開剛剛那封密信皺眉看了起來。

  對陸棲鸞這種好像當做自己家似的行為,蘇閬然並不意外,倒了杯熱茶放在桌邊,道:「太上皇惹惱你了?」

  「對。」看罷信後,陸棲鸞抓過茶猛灌一口,面色慍怒,「太上皇要我們與易門和解,說是二皇子偷渡去了匈奴,若我們和易門撕破臉,匈奴又要起一樁戰事。」

  蘇閬然道:「你信?」

  「怎麼不信?別的不說,宋睿被我逼到這種地步,太上皇怎麼也要再找一個與我相當的勢力做秤砣,他那把龍椅才坐得安心。太上皇曾滅過易門一次,對他們多有輕視,而易門正是抓住了太上皇輕敵之心,假意投誠,這才取得其三分信任。」

  太上皇知道此乃引狼入室,可是他有著王者的考量……那就是他認為,陸棲鸞也並非是什麼溫馴的忠犬。

  蘇閬然看著她的臉,左邊寫著一個憤,右邊寫著一個怒,半晌,淡淡道:「不必生氣,你我所效忠者,乃是如今掌璽之主,太上皇若要求大政奉還,吾當視同謀反。」

  「……」

  他這句話說得平淡,然而裡面透出的兇殘卻是讓陸棲鸞也嚇了嚇,心裡的火氣頓時去了九分。

  「也還沒到那種地步,我生氣也並非因為太上皇,而是剛剛在來的路上遇……得了易門挑釁,說聶言有把柄握在他們手裡,我若當真直接動手,邊關戰事便會與京中內政同毀,一時氣不過。」

  蘇閬然只瞧得出來密信上有臬陽公府的私印,問道:「你怎知此信是聶言寫的?」

  陸棲鸞:「他隔三差五地給我寄信抱怨邊關伙食差讓我給他寄零嘴,那手破字撕成碎片醃上三年我都認得。」

  「……」

  陸棲鸞後知後覺說錯話,場面一度陷入沉默。

  「你又生氣了?」陸棲鸞悄聲問道。

  此時門外的風雪忽然大了起來,雪花簌簌打在窗櫺上,暗開的梅枝被雪壓得過折,在某一刻,隨著屋內細小的一聲動靜,花枝折斷落入雪中,縷縷殘香悄然散入天地間……

  背後壓著攤開的公文,硌得有點疼,陸棲鸞一邊心疼自個兒昨天熬夜犯痛的腰,一邊又想著這該死的衙門裡真真不是個談情說愛的地方,萬一她臉皮一厚真的幹出點什麼藐視公堂的事,第二天一準要凍出病來。

  「這兒是衙門,談……那個談公事的地方。」

  「你也沒跟我去過談私事的地方。」

  「你先起來。」

  「你腿勾著我腰了,起不來。」

  「……我有嗎?」

  「你有。」

  院子外,梟衛府的廚子打著哈欠剛燉好了一盅湯,數著今天留值的牌子,按人頭數找人送夜宵,至於府主那份,因他明天想回家告假,特地多盛了幾塊肉,顛顛打算送過去。

  自從府裡換了頭兒,府主雖面冷,但若是合理的要求,卻是個好說話的,廚子心裡盤算得好,什麼老母臥病妻兒待哺的說辭編得滿滿的,進了院子,一敲門,房裡啪一聲傳出硯臺摔在地上的聲音。

  「誰?!」裡面傳出一聲微啞的惱怒。

  廚子嚇了一跳,道:「府主,夜宵來了,您要不要……」

  「放門口。」

  廚子連忙照辦,道:「那個、府主,先前說的我明天告假的事——」

  「准了。」

  「哎呀那可真是,我再給府主加點棗羹?」

  「滾!」

  「哎……哎是是是是。」

  無緣無故被罵,廚子也委屈得慌,灰溜溜走到門口,卻見一個小孩兒抱著食盒正要往裡闖。

  「哎哎哎,你幹嘛呢,府主正發火,你去會被罵的。」

  蘇小臨回家拿了元宵就往梟衛府奔,聞言喘著氣兒道:「那是你做的不好吃,小叔叔肯定是不喜歡你做的夜宵,我拿的肯定要的。」

  「嘿這孩子……」

  蘇小臨到了門口,騰出一隻手就砰砰砰地敲起了門:「小叔叔你還在忙嗎?我進去了啊!」

  小孩兒急著獻寶,拿肩膀懟開了門就進了屋,一轉頭只看見他家小叔叔正襟危坐在公案後,面沉如水。

  蘇小臨再興沖沖的也曉得氣氛不對,頓時卡了殼兒:「小叔叔,你……你在忙嗎?」

  「你把東西放下,回家去吧。」

  「誒?」

  蘇小臨還沒反應過來,手裡就給又塞了一封壓歲錢,然後整個人被提起來丟去了門外。

  「小叔叔,你不是才給過我壓歲錢嗎?」

  「別人的份。」

  「???」

  關門落栓,蘇閬然閉上眼睛冷靜了片刻,裡面椅子後的人這才慢慢探出半個頭,無語了片刻,拉好鬆垮垮的襟口。

  「……我堂堂當朝首輔,你他娘的就讓我趴椅子後面?」

  「阿臨還小,不宜知之。」

  「在我眼裡你還比我小呢!不是照樣犯上作亂?!」陸大人委屈得慌,好不容易老臉不要想偷個嘴還被小孩兒撞翻車,一時間惆悵不已。

  「早知前些天成州別駕賄賂的我那幾個湘南相公我就收了,好歹有人哄我,你就知道懟我。」

  蘇閬然漠然道:「你說的那七個面首,無籍私渡入京,我昨日已發配他們去充軍為國效力了。」

  陸棲鸞:「……你是不是當我沒脾氣?」

  蘇閬然搖了搖頭,打開食盒,一股元宵的香味溢出,轉頭問剛直不阿的陸大人道:「吃元宵嗎?」

  剛直不阿的陸大人:「吃。」

  ……

  宋明桐被調入禮部的第一天,就遇上些麻煩事。

  為女帝擇鳳君一事宛如為皇帝選秀,但因男女有別,又大有不同,本朝立國以來並無參考,至於前朝女帝,去時已遠,屢經戰亂後,又無史料可考,只能依賴朝中研習儒家禮法的長者。

  而這個長者,除宋睿無他想。

  「宋公呢?」

  「宋公剛走,菁華宮的那些公子就吵起來了……還是那回事,這些世家公子平日裡前呼後擁,哪裡肯脫了衣裳讓人檢查品評。」

  宋明桐一邊暗暗記在心裡,一邊盤算著解決之道時,還在宮門外,就聽見一牆之隔,裡面吵得沸反盈天。

  「宮中怎會如此喧嘩?」

  宋明桐皺眉想著時,忽見旁邊一個內監走過來,躬身道:「宋侍郎,陛下有請。」

  「陛下也在這兒?」

  「陛下不方便露面,請宋少卿移步。」

  宋明桐歎了口氣,跟著繞到殿後,從後門進去,在一個不起眼的小側殿裡,看見殷函正趴在窗戶邊一手拿著糕點一手撐著下巴看戲。

  「陛下……」

  殷函把手指送到唇邊噓了一聲,低聲道:「朕見過那麼多後宮勾心鬥角,現在看這些男人的段數,好似一群野雞比美,可精彩著呢。」

  ……嗯,是從什麼時候起,我們的陛下跳過了少女懷春的時期,開始變得如此看破紅塵?

  雖說因這段時日宋黨的苛刻要求,真正的世家沒有派嫡子前來,但到底還是有旁支的貴族,這些入了宮的備選也是百裡挑一。

  畢竟鳳君與皇后不同,可以插手前朝,若做得好,便是位同副帝,這樣的誘惑,有心人自然無法抗拒。

  「我就直說了吧,在座的除了出身低賤的庶子,哪個不是十三四就配了兩房丫頭的,真要按左相的說法,等下豈不是還要驗守宮砂?我等男兒為輔佐女帝社稷而來,豈能與秀女相提並論!簡直荒謬!」

  「公孫兄說的是,若那嬤嬤再來,我是不會寬衣的,看那雞皮鶴髮的樣子碰我,我就忍不住作嘔!」

  「對,只要我們齊心相抗,不怕上面不妥協!」

  「沒錯,我聽說來的還是新調到禮部的宋明桐,宋相面前不敢說話,對付個婦人還是可以的。」

  一群年輕公子圍在一起高談闊論,那架勢仿若指點江山一般,渾然不似來挑鳳君的。

  此時,旁邊一個坐在石凳上的少年人,聽了他們的說法,冷笑一聲,道——

  「你們別是一群傻子吧,七尺男兒還怕女人看?你們以為這是哪兒,宮人不查查你,哪裡知道你們身上有沒有有個不三不四的花柳病,莫說過給了陛下,就是碰上一碰,明日梟衛府的滅門帖就到你家門口了。」

  在場的均是十六以下的少年人,聞言便大怒——

  「越陵,我看你是想死!」

  一窗之隔,殷函心道這群人要打起來了,這瞎說大實話的少年人多半武官不保,不過她本就討厭擇鳳君這回事,倒也沒有救美的意思,扭頭問宋明桐道。

  「這人是誰?」

  「煬陵越氏的庶子,因族人在京外,趁年節回京時,被家裡爭家主的長子驅逐來的。」

  和秀女不一樣的是,鳳君只有一個,而落選的世家子回到家族中後,家族無顏再為其求娶高門第的貴女,像是這樣的庶子,家族內鬥無望,只能沒落下去。

  「嘖,嘴毒了點,挨點打也好。」

  殷函正要問宋明桐些朝中之事,忽然耳朵一動,聽見外面打架的人裡冒出一句——

  「文苑手稿……《女侯折花令》北野少雲生,這是什麼?」

  那叫越陵的少年一見掉了手稿,躲閃的動作遲緩起來:「打我可以,別動我的存稿!」

  「什麼存稿,撕了撕了!」

  世家子們人多,惡劣心起,一把將稿子撕了個粉碎,揚手拋了出去。

  紙片紛紛揚揚見,越陵一愣,被旁人推了一把,摔在宮門口,正歎著氣要重寫時,一隻暗紅繡龍的錦靴正好落在他身邊。

  他一抬頭,只見一個身段正在抽長的少女,握著半片紙,滿眼煞戾。

  「朕的地方,准你們咆哮宮闈了嗎?」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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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27 00:05:26 |只看該作者
卷八 前塵妄念 第一百四十三章 與君同

  「……此回是我失職了,陛下發了大怒,痛打了每個待選鳳君的世家子二十板子,以致於舊勳不滿。」

  宋明桐微微皺著眉頭,覺得此事是她沒安排妥當,那些世家夫人領著自家奄奄一息的兒子回去時,少不得要在世家主旁邊咬耳根。

  「不必自責,陛下已不是那種不知道輕重的同年少女,凡所行事,自有其考量。」略略安撫了宋明桐兩句,陸棲鸞不免又好奇地問道:「不是說放過了一個嗎?是哪家的孩子?」

  「是煬陵越氏的一個庶子,是前朝的舊貴了,先帝在時刻意相壓,族中男人大多都戰死在邊關,現下是婦人當家,和關西那一脈的武將聯姻聯得死死的,在西北也是塊難啃的勢力。」

  「哦……」

  陸棲鸞不禁慨歎道:「陛下當真是大了,知道軍權拿捏在手裡的重要,以舊勳治新貴,也是帝王制衡之道。」

  ——不,陛下她沒有考慮那麼多,只是喜歡的話本原作稿子被撕繃不住了而已。

  宋明桐不敢多說,輕咳一聲,道:「陛下是挺中意那越家的兒郎,可到底是個庶子,祖……宋相那裡首先就過不去。」

  「這件事我不插手,只善後。」陸棲鸞淡淡道,「我須得讓群臣曉得,他們的榮華權位皆來自於帝王。京中這些世家大族都是一度被先帝捧上了天的,再怎麼討好拉攏,他們也只會嗤笑女帝軟弱,要得讓他們有點自危之感,再給他們口糖,他們才會覺得甜。」

  「陸侯的意思是,這個鳳君可以要?」

  「我是覺得此子出身太低,太上皇定是回橫加攔阻的,依著陛下的性子,鳳君應當是……」

  宋明桐馬上打斷道:「陸侯放心,我這就去為越氏那庶子周旋活動。這就去了,告辭。」

  陸棲鸞一臉懵,待宋明桐走後,問旁邊博學多聞的長史道:「明桐這麼急嗎?」

  博學多聞的長史歎道:「能不急嗎?京中傳言陛下最喜歡侯爺不過,若真的依著陛下的心意,明日鳳印就能送到府裡來。」

  陸棲鸞:「……」

  陸棲鸞:「你在逗我嗎?」

  長史道:「人紅是非多,侯爺怕是只聽塵世相謗,不知亦有芸芸之人慕君如狂,侯爺的話本京城柳煙書局常年脫銷,下官從不誑言,侯爺可自行打聽。」

  無怪乎陸棲鸞對自我認知出了偏差,實在是因為天天被御史台花式掛,一會兒牝雞司晨,一會兒又牝雞攛著小鳳凰司晨,陸棲鸞自己都差點以為民間已對她民怨沸騰了,哪知道民間對她的執政不感興趣,對她的八卦倒是熱情高漲。

  陸棲鸞唏噓了一陣,道:「本侯一直不是很明白,這個風氣到底是誰帶起來的?我那會兒專心公務,反應過來的時候,話本已經滿城飄了。」

  「侯爺忘記了?是聶太保砸了銀子雇人寫話本想扭轉這個風氣,後來文人不聽他的話,集思廣意淫,就演變至今,侯爺大可以隨便問問宮裡採買本子的小內監,連陛下追的是哪一本都如數家珍呢。」

  「……」

  朝中平靜了兩日未罷,邊關便有急報傳來,說是蜀王赫連霄增兵三十萬,意圖趁雪融之時,全面進攻東楚。

  朝中一時間焦頭爛額,兵部的人連續三次上奏請求同樣增兵山陽關,皆被宋黨以京畿為重之由壓下,並要求陸棲鸞減持兵權。

  西方交壤的邊軍若有折損,按道理講,優先補充的首要是北方以穆子驍一系為首的邊軍,其次是拱衛帝都的諸州守軍,再次才是陸棲鸞手裡的京畿武備,若陸棲鸞手裡沒有軍權,在京城就會陷入被動。

  但如今的局勢是,諸州守軍疲弱,作戰遠不如邊軍勇猛,而足堪大用的北方邊軍則是表面上因宋家的聯姻不得不給宋黨這個面子。

  「……宋相的說辭是,北方匈奴蠢蠢欲動,為免胡虜南下,犯我國境,理當讓侯爺解除兵權,調走兵鋒最盛的雁雲衛與虎門衛,交由老資格的將領指揮。」

  陸棲鸞聽了沒什麼表情,道:「這回找的茬倒也算合理,只不過其心可誅,就算最後我被削了,也得想提前點招兒剜回去。太上皇的意思呢?」

  「太上皇近來忙於為陛下選鳳君一事,說是交由宋相與侯爺考量……但侯爺,今晨早朝後,匈奴又有使節進京求和親了。」

  「什麼?又來?」陸棲鸞委實對和親這二字生了厭,一聽便忍不住懷疑,「這回又是哪個匈奴公主想嫁來了?」

  「這回不是公主,是前代可汗的小兒子,名為蒙護,匈奴以幼子為接灶人,三年前陛下做皇女時,匈奴便派過使節向太上皇求娶公主。這回又來了,還是親自來的,也不知是從何處聽了信兒,要來湊選鳳君這個熱鬧。」

  「太上皇是什麼態度?」

  「還是之前那回事,陛下挑的鳳君太上皇看不上,想為陛下挑一個權位在手足以支撐陛下權位的夫郎,那越家的庶子,出身實在太低了。昨日宋侍郎從宮中出來時,說陛下與太上皇爭執起來,宋黨有人提出索性就納了那匈奴王子蒙護為鳳君,以安北境……太上皇也沒斥責。」長史看著陸棲鸞的臉色,謹慎提醒道,「陛下還當著太上皇的面,發落了那提出納蒙護為鳳君的臣子。」

  「什麼罪名?」

  「……欺君。」

  陸棲鸞知道殷函雖然表面上活潑,實則很敏感,登上帝位後,對臣子的惡意就更敏感,外人感覺不到的,她能感覺得到——那些臣子還是想把她像一件物品一樣賣出去,換取所謂的兩國和睦。

  可朝臣是麻木的,百姓則是更關心自己的柴米油鹽,他們看不到女帝所受的屈辱,只會覺得她氣量狹小。

  此時此刻,陸棲鸞才隱約覺得事態有些不對。

  邊關告急、削她軍權、匈奴和親。

  陸棲鸞眉頭稍皺,她對這種感覺有些熟悉——那是易門慣有的手法,同時點燃多條火引,那些你覺得麻煩而疏忽的線索最終會聯繫起來,綿綿密密地織成一張網,最後把一切捕殺摧毀。

  正思慮間,外面有人疾步走來,入門後,急急道:「侯爺,出事了。」

  陸棲鸞神色一整,凜然道:「哪裡出的事?」

  「宮裡出事了,宋侍郎私下傳話——陛下中意的那位世家子,在太上皇考究他學問時,被發現寫過反詩嘲諷太上皇窮兵黷武,現在朝中都在懷疑,是不是女帝唯恐大政奉還,意欲拿此事挑釁太上皇。」

  四下幕僚面面相覷間,陸棲鸞面色漠然,讓婢女為自己披上雪氅,道:「都醒醒,天暖了,有活來了。」

  來了……葉扶搖,你到底還是先挑事了。

  ……

  「就暫時關在這兒吧。」

  宋明桐讓人將內廷監懲處宮人的牢房暫時收拾出來把越陵關起來,待落鎖的那一剎那,少年人的心裡驟然一冷,道:「那首反詩不是我寫的。」

  宋明桐微微歎了口氣,道:「陛下知道,所以才和太上皇鬧了起來……你也算是出名了。」

  看著這個只有十四五歲的少年人,宋明桐不免有些感慨……沒想到男子為爭權奪利,也幹得出這等宛如宮鬥戲碼的事——趁太上皇召集世家子們考校學問,有人竟將一首反詩加在了越陵的詩作裡。

  ……若她當年按照家中的意思嫁去了東宮,今日之事,多半是要在她身上上演的。

  「那我,可還能得雪?」

  「不能。」

  「我族中之人……」

  「他們聽說你寫了反詩,你那父親第一個上奏要大義滅親,摺子東滄侯雖暫時替你壓著,但只要陛下鬆口,你埋骨京城,也是遲早的事。」

  越陵眼底一暗,隨後苦笑:「我來時,還當最後至多會惹人嘲笑一生,只要我不在乎,世間種種便傷不到我,沒想到竟是要將性命斷送。」

  宋明桐輕輕搖了搖頭,忽然問道:「我托刑部的人查了查,你以前考過科舉?」

  越陵道:「去載初試,中了秀才,但嫡子落榜,嫡母唯恐我危及兄長地位,便不允許我再考。」

  宋明桐背過身去,道:「我與你一樣出身世家大族,知道族中親人相逼,逼你放棄胸臆,是何等之痛……那感覺勝過世間風刀霜劍無數。」

  越陵聽得出她的善意,垂眸道,「事到如今,怨也好恨也罷,都已至此了,我也只能多謝侍郎大人了。」

  「世間之事峰迴路轉者多矣,人上之人,階下之囚,往往不過一念之間,請君好自思量。」

  言罷,宋明桐便轉身離去,留下越陵一人對著透出雪月之光的鐵窗發呆。

  這輩子……就這麼荒唐地完了?

  可有不甘?

  有……自然是有的,只不過,又能如何呢?

  呆怔間,忽然鐵窗外有一溫軟的紙包朝他砸過來,正好砸中了他的腦袋,掉在懷裡。

  越陵一下子驚醒,只見得是個包著食物的紙包,這樣冷的天,砸進來時竟然還是熱的。

  「誰?」

  越陵剛一問出口,外面高高的鐵窗上便艱難趴上來一個嬌小身影,一雙初見絕色的水媚眼眸望定了他。

  「喂,明桐跟你說過了,你該懂朕的意思吧?」

  越陵愕然,隨後又想起此時他仍是戴罪之身,心念一灰,道:「臣既洗不清冤孽,願自持己身心魂清白而去,還望陛下賜死。」

  殷函微微眯起眼,道:「朕討厭不識相的人,更討厭明明知道他人有加害之意,還故作清高的人。你求死可以,明日朕就讓刑部的人把你帶走。」

  「……」

  越陵這才看清楚殷函的臉,那仍是一個半大孩子的面容,眉梢眼底的氣度卻已非稚弱。

  這就是……天下的共主啊。

  「陛下當時……是故意將臣單獨提出來不罰,讓那些世家之人嫉恨我,繼而對我下手?」

  殷函竟一臉理所當然:「是啊。」

  「為什麼?」

  「為了讓你除了朕,再無所依靠。」

  越陵啞然,隨後道:「陛下想要我做什麼?」

  殷函這才略略斂了一張故意做出的冷臉,道:「你不該問我想要什麼,該問你想要什麼,要權,要錢,要威懾天下,直說出來有什麼不好?」

  「臣的心還沒有走得那麼遠。」

  氣氛一時僵硬,殷函翻了個白眼,覺得這人除了文寫得不錯實在無什麼可取之處,興味索然地打算離開時,裡面傳出一聲腹中饑響。

  殷函噗嗤笑了一聲,道:「你這不還是個凡人嗎?」

  越陵耳尖一紅,只見雪月夜下,世間最為鼎貴的少女隔著鐵窗朝他伸出手——

  「怎麼樣,當我的狗,一人之下,權掌九五,還是繼續做你的閑雲野鶴,抱著你的名聲在那些人茶餘飯後的笑話裡去死?」

  她的眼裡有一簇跳動的火,像是在勾引世間所有求死的飛蛾。

  越陵不由得想起了某一張廢稿裡妙手偶得的唱詞,回過神來已說出了口。

  「……臣欲求生,欲求權,欲求與君共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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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前塵妄念 第一百四十四章 天堂有路你不走

  二月初,女帝龍誕,宮中設宴,請群臣貴胄入宮。

  朱雀門外,下了馬車的朝臣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腹中裝著的不是對宮宴的期待,而是滿腹自以為是的憂國憂民之思。

  「陛下這回是真荒唐,古往今來婚姻大事合該由父母做主,天家亦不例外,豈能由得陛下任性?那庶子分明就寫了反詩,冒犯太上皇,如今已過了三日,陛下竟還不願交由刑部發落。」

  「聽太上皇的意思,左右是不願那庶子攀上陛下的,為此今日還召了匈奴王子入宮赴宴,這可真是……」

  「我等也本不欲東楚再與那匈奴過多糾纏,可此時西秦增兵,外患逼至眼下。待宴後還請便諸位大人一同前去暖閣奏請陛下應下和親之事。」

  「沒錯,陛下如今也大了,又不是如先前一般嫁去拿苦寒之地,只不過收個鳳君而已,再不喜歡,待有了龍嗣,擱著便是了,作為女帝,當識得大體。」

  此一言得了大多數朝臣的肯定,好似讓女帝與胡人結親,已是為她盡心著想了一般。

  眾人說話間,有人看見旁側停了一架馬車,車上徐徐走下一位年輕女官,面貌雖是韶顏清麗,但一身異禽紫綬,卻是比眾人都要高上一階,論禮還要他們主動拜見。

  一時間,朝臣默然,有人冷笑一聲,低語道:「世道真是怪,牝雞司晨一載,頂的上我等在官場十年兢兢業業之功,這官兒呀,真是可笑。」

  「從前不覺,只以為女侯已是我容忍之極限,如今倒真的思念太上皇臨朝之時,那可真是寰宇一清,無婦人污穢之聲。」

  「誰讓人姓宋呢。」

  「我看呀,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違逆長輩之意出去做官拋頭露面的,也一樣是潑出去的水。」

  「你聲音太大了,莫讓人聽見。」

  然而女官卻已然是聽見了,她原本是等未婚夫郎前來相接的,此刻卻不等了,步子一轉,直接朝議論紛紛的朝臣們走去。

  見她走來,剛剛還在說閒話的朝臣,心一虛,反倒是本能退了半步:「宋侍郎有何貴幹?」

  宋明桐微微頷首,道:「本官近日忙於陛下擇選鳳君一事,少有問候,今日恰逢春宴,諸位大人春安。」

  朝臣們場面話倒還是要說的:「宋侍郎春安。」

  宋明桐打過招呼後,道:「適才聽聞諸位大人想在宴後向陛下進言與匈奴和親一事,明桐有一言,不當講,但又怕不講,使得諸位大人白白受了殺身之禍,那就不妥了。」

  「宋侍郎是何意?」

  「無他,只是想提醒諸位大人,太上皇雖回鑾,亦是前朝之君,諸位大人是自認為前朝之臣,還是本朝之臣呢?」

  「你!」

  語出誅心,不留餘地,眾朝臣一時惱怒,眾人眼裡宋明桐始終是宋家的閨秀,處事圓滑溫和,何曾見過她如此尖銳,一時間倍感羞怒。

  「我等何時惹過宋侍郎?!何以如此污蔑!」

  「對!莫以為投了權閥便有恃無恐!」

  宋明桐淡淡道:「本官言盡於此,孰是孰非,諸位大人回家後數數自己賬上俸祿再說話,另外,至於勸女帝納鳳君一事……恕我直言,小鬼想作亂,別忘了龍階身前,還有那麼一尊門神。諸位,請了。」

  ……

  宮中的酒宴向來少有人品得出滋味,每個人表面上談笑風生,皮下卻是如履薄冰。

  「……小王自幼仰慕中原風物,立志求娶一名溫婉賢淑的中原女子,今日有幸得見陛下,若能日日長伴陛下左右,小王三生有幸。」

  北方異族來的王子,口中雖然說著這樣的話,眼底卻是沒有什麼感情的,想來連這般場面話也是背後的人教的。

  所幸御座前隔著一層紗簾,不至於讓臉上些微的怒色讓人看出來。殷函看了一眼旁側空蕩蕩的龍椅,心知太上皇到了服藥的時辰,要晚些來,便不鹹不淡地應付道:「王子言重了,我漢人講求故土情深,厄蘭朵千里之遙,中原風物再華美,也不忍令王子遠離故土。」

  那匈奴王子蒙護看不見殷函容貌,眼底掠出一抹不耐,與旁側席間同來赴宴的匈奴使者交換了一個眼神,得到對方的指示後,又道:「小王知道陛下出身高貴,定是認為胡人比不上中原英傑。小王雖比不上中原名士,但比之為陛下擇選的那些世家少年而言,卻也是文武不輸外人,願與一試,博得陛下青眼。」

  此時席中左上首坐著的是左相宋睿,下面宋黨官員依次落座,個個目露精光,而反之,右側上首席位正空著,也並非主人缺席,乃是陛下特許,東滄侯要處理邊關軍機要務,因而要晚來些。

  只是如此一來,能為殷函說得上話的、又願意說話的,也就只有以宋明桐為首的一干文官了。

  宋明桐起身道:「王子想比試文、還是比試武?」

  蒙護傲然道:「這位美麗的女官大人,小王雖是匈奴人,但拜的卻是漢人師傅,武一道自然不在話下,便是比文,也是通曉詩詞歌賦、經略文章的。」

  ……難怪要把選鳳君的條件限制得那麼苛刻,選出這些個朽木,還不如她親自上。

  宋明桐掃了一眼下首處面露尷尬之色的那些世家子,心底閃念一轉,道:「鳳君候選足有十二人,若一一比試來,未免太過繁雜。不若就由陛下出題,讓王子與我們十二位鳳君候選鬥一鬥詩詞可好?」

  蒙護本就是個好色之人,一聽宋明桐這樣說,便笑道:「早就聽說了宋大人是才女,既然是才女提議,小王自然無意見……嗯?宋大人不是說有十二位嗎?怎麼這裡只有十一位?」

  選出來的鳳君有寫反詩之嫌,此為家醜,本不應外揚,但宋黨官吏有的反應過來宋明桐是故意強調十二人好讓這蒙護相問,這才連忙道:「王子有所不知,其中有一位鳳君曾……」

  「那位鳳君身體不適,正在宮中調養。」宋明桐搶過話頭,又故意補充道,「文采倒是一等一的好,可惜了。」

  同時殷函咳嗽了一聲,警告剛剛那想說出反詩一事的臣子,這是在接待國賓,莫說越陵寫反詩一事尚未查清,就算確有其事,也不可在外邦人面前提起。

  果然,蒙護一聽,戰意頓起,道:「小王此來就是為了與東楚俊傑切磋文武,既然連宋大人都稱讚,今日若想博得陛下青眼,當要勝過此人才是,還請陛下請他出來吧。」

  ——幹得漂亮。

  透過紗簾的縫隙,殷函飛快地朝宋明桐眨了眨眼,故作為難地輕咳一聲,道:「既然王子都這麼說了,那我東楚也合該有大國氣度,來人,把越公子請出來。」

  越陵出來時,雖然是瘦了一圈,卻精神飽滿,先是沐浴了一身左右與他一同進宮的世家子嘲諷的目光,再是被引至一處桌案前,被告知要與匈奴王子鬥詩。

  一頭霧水間,看見對面一個胡服青年,見他一副病容,嘲諷地冷哼一聲,道:「請陛下出題吧。」

  殷函支著臉想了想,透過紗帳看向越陵,道:「就以『詠志』為題,詩詞不限吧。」

  題一出,那蒙護只想了十來息的時間,竟是所有人中第一個提筆。宋明桐走過去看了一眼,面露訝色,又掃了一圈下面苦思冥想的世家子,慢慢踱回到越陵旁邊,低聲道——

  「來者不凡,可需我捉刀?」

  「詩以言志,讓他人捉刀,就一輩子都寫不好了。」

  越陵最後看了一眼帝位那側,提筆落墨……

  一盞茶的時間不長,卻也足以讓兩三個世家子垂頭喪氣地放下筆。

  「時辰到,」宋明桐讓人一一收取詩篇,交付旁邊的宦官謄寫三遍,分別遞給殷函與左相。

  「今日太上皇與陸侯不在,就由陛下與宋相評判吧。」

  宋睿本一直在閉目養神,但與宋明桐是遷出府後,頭一次見面,又聽她氣態平和,老而渾濁的眼底閃過一抹複雜之色,隨即又歸於肅然:「陛下年幼,老夫年邁,不如讓臣子們評判吧。」

  殿中臣子大多是宋黨,就算那蒙護寫得不好,他們也能吹出朵花來,等同宣告他贏。

  殷函雖有不愉,但展開一看,那蒙護的確還有幾兩墨水,遣詞造句間頗有幾分草原上的豪氣干雲,便是放在東楚,也算得上是不錯的文采。

  果不其然,在宦官念出時,下面的文臣紛紛嘖嘖稱奇。

  「蒙護王子果然是心向我中原,此詩足見英才卓犖,陛下以為呢?」

  簾內靜默,在蒙護面露得意之色時,裡面忽然輕輕笑了一聲,便聽殷函道:「王子寫的是不錯,可朕更喜歡這個呢。」

  「陛下說笑了,蒙護王子已拔得頭籌,臣看……」

  「慢。」

  說話的卻是左相,此時此刻竟拿著另一張詩文站了起來,仔細看過後,歎了一聲,道:「本相多年不理天下文事,竟未見有如此人才,錯失了。」

  宦官將那詩文示下,朝臣一看,便是再頑固的宋黨,也盡歎了一口氣。

  曙日初上浮雲傾,書生棄筆意氣凝。

  九龍階上梟敵首,一川錚骨向君行。

  蒙護喃喃念出,臉色難看了一瞬……雖是少年筆法略顯稚嫩直接,但詩詞一道,情為上,格律次之,個中撲面而來,盡是少年報國意氣,讓人不忍以嘲諷之言壓折。

  殷函似笑非笑道:「王子可還有指教?」

  蒙護咬了咬牙,道:「中原果然臥虎藏龍,是本王短視了,但既是要比試文武,不知這位越公子,可擅長哪種兵刃?」

  越陵練過兩手強身健體的功夫,但要跟馬背上長大的驍勇匈奴相鬥,卻是還不夠看。

  正在僵持之時,外面宦官高聲道——

  「東滄侯到!梟衛府蘇將軍到!」

  蒙護見宋明桐眼睛一亮,跟著便回頭一看,當下便失神了。

  他入楚以來也曾聽說過東楚有女侯,民間卻盡是傳她蛇蠍心腸、殺夫成性,本以為是個修羅模樣,哪知竟是如此地……眉目如畫,惑人得彷彿不是煙雨漢墨裡生得出的美人。

  「朕承認鳳君裡怕是無一人是王子敵手,但我東楚軍武之事,皆操之於陸侯之手,王子若想一盡武興,不妨問問陸侯可有推薦之人?」

  陸棲鸞是帶著一眾武官來的,聞言笑道:「臣是聽說宮中開了文會,特地來帶著將軍們一沐文曲之光的,怎一來,陛下就讓臣派人去動刀動槍的?」

  宋明桐道:「蒙護王子文比略遜一籌,想討教武藝,恰好侯爺來了,不知哪位將軍有意?」

  陸棲鸞落了坐,端起酒杯,眸光落在蒙護身上,打了個轉,笑道:「我旁邊是將軍們個個上得戰場以一當十,王子挑上哪個便是哪個吧。」

  蒙護發了片刻怔,眼底盡是驚豔,正想多看幾眼時,旁邊有人從陸棲鸞身前過,擋住了他的視線,一惱之下便指道:「就這位將軍吧。」

  他話一出,那人將剛從陸棲鸞手裡接來的酒盞放下,一張清冷的面容轉向他,似是發覺他對陸棲鸞有意,眸底神色越發深沉。

  陸棲鸞從他背後探出半張臉:「王子,這是我們梟衛府的府主,已有許久未動手了,怕是沒個輕重,你不再挑挑?」

  蒙護一聽是個武官裡的文官,心放了一半,驕色越顯:「陸侯放心,小王出手向來有分寸,不會傷著這位將軍的。」

  陸棲鸞不吭聲了。

  ……天堂有路你不走,那麼多以一當十的不挑,非要挑一個以一劍能當百萬軍的,慢走不送。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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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前塵妄念 第一百四十五章 童謠

  陸棲鸞:「這匈奴人說他有分寸,你看行不行?」

  蘇閬然:「不行。」

  陸棲鸞:「為什麼不行?你不是上能九天斬玉帝嗎?」

  蘇閬然:「不行,他有分寸,我沒有。」

  陸棲鸞毫不猶豫地信了他的邪,然而匈奴王子不信,看他倆交頭接耳,十分不悅,再三糾纏之下,蘇閬然不得不跟他出去切磋切磋。

  與蒙護一道來的匈奴使節看上去自信滿滿,推杯換盞間,對旁人提醒要王子注意安危之事不屑一顧,不斷吹噓蒙護乃東匈奴最負盛名的勇士,曾一箭射殺狼王,兩刀砍死熊羆,吹到興起時,便問陸棲鸞既為武官,定是清楚蘇閬然的斤兩,讓她猜能擋得住蒙護幾招。

  陸棲鸞呃了好一陣,委婉道:「使者放心,我東楚醫術博大精深,宮中御醫個個有回天之能,無論結果如何,皆會力保傷者無恙。」

  匈奴使者聽了極是滿意,想起剛剛蒙護似是對這女侯有意,又朝陸棲鸞借敬酒打探道:「陸侯的聲名,我等雖然遠在厄蘭朵,也有所耳聞,聽說東楚的女官一嫁人就需得回家相夫教子辭去官位,未免有些可惜。我草原兒郎喜歡強悍的女人,聽說陸侯雲英未嫁,不知可有意往厄蘭朵草原一訪良緣?」

  此言一出,殿上之人神色各異,震怒有之,竊喜有之,嘲諷更有之。

  一位宋黨的御史眼珠一轉,故作慈祥道:「我等雖是下官,卻也殷殷期盼陸能尋得自己的良緣,否則日日看陸侯為國事操勞,我們這些做長輩的,哪個不是家中兒女繞膝,以己推人,也不想陸侯耽誤了終身,不知使者可有意為陸侯說個媒?」

  話說的聽似懷柔,裡外的意思就是不想讓陸棲鸞再掌權了。

  匈奴使者面上喜色剛一浮起,便聽得對面一聲輕嗤。

  東楚的女侯舉杯,虛虛一碰,竟也不當即反駁回去,而是閑閑道:「使者,我東楚有某些朝臣對本侯的終身,比冰人府的媒人都要多操一分心,都曉得我姻緣波折天下皆知,今日是合起夥來哄騙外人的,你最好還是莫要輕信。」

  匈奴使者笑道:「陸侯如此佳人,便是被騙也是心甘情願,只是不知陸侯喜歡什麼樣的?」

  陸棲鸞眼尾微挑,道:「陛下知我挑嘴得很,使者便是知道了,怕也難成其好。」

  匈奴使者此時酒過三巡,腦中已有些混沌,聞言不滿道:「陸侯莫不是嫌我匈奴苦寒吧,沒想到東楚女子向來以賢淑自標,竟如此嬌生慣養嗎?」

  陸棲鸞道:「是啊。」

  「……」

  適才那御史道:「陸侯,莫要一時任性,讓友邦之人看了笑話。」

  「任性?」陸棲鸞面上微見醺色,然而眼底一片清醒,起身道:「陛下,我有一言,已按下多時,今日難得同殿一堂,可否容我不拘禮?」

  殷函已許久未見她這般主動提出要求,當即應允道:「本就是宴樂,陸師可隨意。」

  略一頷首,陸棲鸞繞過旁側杯盤狼藉的案几,對那匈奴使者道:「使者自與本侯搭第一句話,便句句當本侯是個物件,口稱誠心做媒,又說我嫌棄匈奴苦寒……本侯就直說了吧,就是嫌棄。」

  「你?!」匈奴使者拍案而起,「我等遠道而來,誠心與東楚交好,大國便是這種氣度嗎?」

  中原王朝最是看重顏面,此刻匈奴使者一說,那御史便道:「陸侯!你說的過了!」

  「過了?我卻是不覺得呢,匈奴若有氣度,何不放下京外今年借去的五萬石糧,清風而來,清風而去,可好?」

  匈奴使者一時語塞,竟說不出話來:「你……」

  「說不出來了?沒話說了?那就坐下說話,莫以為東楚是爾等予取予求之地。」

  匈奴使者啞然,扭頭看向宋睿一側,後者一張蒼老面容,滿覆寒霜:「東滄侯,你妄言了。東楚婦人當以樸實無華為修,莫因你一人之故,再敗壞天下婦德。」

  「宋公曾教化萬民,令百姓勤儉樸素,曾以此讓東楚歷經無數戰禍難關,晚輩敬服。我欲令海河相安,膏沃萬民,使天下黎庶俱同暖,讓如那匈奴一般苦寒擋於雄關之外,難道不是與宋公理念殊途同歸嗎?」

  宋睿冷哼道:「許是老夫老眼昏花,只見得你令世間婦人不思耕織,與日月爭輝。」

  此時殷函冷冷道:「宋公,朕亦是婦人,宋公口中日月,指的是何者呢?」

  若是尋常官吏,此刻已然諾諾不敢語,宋睿僅是稍稍變色,立即道:「老臣輔佐兩代君王,眼中只見明光,陛下自不在凡俗之列。」

  「哼。」殷函輕哼一聲,不說話了。

  宋睿繼續道:「若世間婦人盡皆效仿陸侯圖學入仕,莫說耕織一事荒廢,那家中子女便宛如失孤,王朝必有遠憂,陸侯以為然否?」

  眾人點頭之時,陸棲鸞笑道:「宋公這就說得長遠了,男人若欲考科舉,只需依循律法,不拘出身;而反觀女官試,則需上查三代清白、下檢身家雄厚,去載千日欲考,九百鎩羽而歸,到最後選出的女秀才,家中莫非還缺了僕人教養子女不成?」

  「胡說八道!這豈能混為一談?!」

  陸棲鸞笑了:「那宋公的意思是,今年春闈將男女科舉門檻並個齊?好讓今年的舉子同舟競渡龍門。」

  宋睿猛然咳嗽數聲,旁邊的御史給匈奴使者使了個眼色,後者眼底泛出一股深意,道:「久聞陸侯凶名猛如虎,起初入貴都時,還不懂街頭小兒所唱童謠是何意,如今卻是明白了三分。」

  一提童謠,陸棲鸞還好,她身後的文官們頓時警鐘大作,深知這是謠言的一貫套路,連忙起身道——

  「不過民間閒話,難登大雅之堂,使者何不多聽聽我楚地雅樂?」

  匈奴使者一撇嘴,剛被堵住話頭,忽然殿後傳來一低沉男聲——

  「朕也想聽聽,是怎樣的童謠?」

  殷函神色微變,起身道:「父皇怎麼才來?」

  下面官吏連連行禮,太上皇落了坐,讓人平身,道:「身子不濟了,本是想多睡片刻,聽說前殿熱鬧,這便來了。繼續說吧,是怎樣的童謠?」

  匈奴使者眼底閃過一抹喜色,道——

  「既然是皇帝陛下要求,小人便直言了,那京中童謠說的是——高平地,壓龍翻;商君墟,陰魂亂!乾坤顛倒天公怒,牝雞司晨日月換!」

  高平地,是為陸,商君姓殷……至於後面乾坤顛倒、牝雞司晨說的是誰,不言而喻。

  一片寂靜中,太上皇猛然咳嗽起來,紗簾翻飛間,袖上竟見幾許血絲!

  「父皇?!」

  太上皇擺擺手,一臉疲憊道:「今日便散了吧。」

  不說話,不表態,但所有人都意識到陸棲鸞怕是要有難了。

  匆匆宴散,匈奴使者嘲弄道:「小人只圖個趣兒,陸侯以為這童謠可押韻否?」

  他剛一問完,外面突然有另一個同來的匈奴人連滾帶爬地奔進來:「大人!不好了!」

  「怎麼了?大呼小叫——」

  「王子的腿被打斷了!」

  「什麼?!」

  殿下一陣大亂,不多時,匈奴使者便眼睜睜看見蒙護不省人事地被太醫院的人抬走,而那對手不止毫髮無傷,面色都未有半分改變地走進來。

  「你怎能下此狠手!」

  詰問加身,蘇閬然淡淡瞥了匈奴使者一眼,道:「貴邦王子說讓我盡力而為。」

  陸棲鸞道:「然後呢?我不是說讓你留手嗎?」

  蘇閬然道:「我留手了。」

  陸棲鸞:「……」

  果然是留手了,就剩下手了。

  匈奴使者怒極,只覺得今日被陸棲鸞戲弄了,高聲道:「陸棲鸞,今日之辱我匈奴記住了!草原上有句話——自傲者,終有報劫臨身!死無葬身之地」

  眼底神光微冷,蘇閬然甫上前一步,肩上就搭上一隻手,示意他稍安勿躁,而口裡說的話卻遠比他動手更加狂妄。

  「為何不能自傲?我年二十,已輔九五階前,與我同齡時,爾不過秣馬之輩,莫說二十年後,便是今日今時,世上能斷言陸棲鸞生死者,誰人?」

  ……

  三五日後,朝野因那童謠氣煞太上皇一事,暗潮洶湧。

  而在匈奴使節的別館,正迎來一位外客。

  匈奴的王子蒙護,纏綿傷榻兩日,也怨毒了蘇閬然兩日,到了第三日時,得了易門的尊主親自相贈的藥,止了疼,心思便活絡起來。

  「葉先生,你易門的手段那麼多,能不能為小王搶了那女侯?」

  葉扶搖像是甫從最枯燥的佛堂中出來,整個人仿若覆著一層疏離的霧,聽見蒙護如是說,語調亦未變道:「只不過一場誤會,王子胸懷若蒼穹,竟也如此記仇?」

  「也算不得記仇,你們中原人也說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雖戲弄於我,可小王養傷時總夢見她一顰一笑,實在渴慕難耐。」蒙護眼中灼熱,道,「女帝尚且是個小娃兒,怎及得上已長成的女子風華絕代?小王再三考慮過,此番娶不了女帝,帶個女侯回草原也是好的。她出身勳貴,便是不要這個官位,也足以與小王相配,先生以為如何?」

  「君子好逑……」將這四個字默念一番,葉扶搖轉眸看向蒙護掛在旁側的短匕,道:「那就恭喜王子了,聽說匈奴為心儀之人下聘,也是要先贈腰刀,是嗎?」

  「是有這個規矩,」見葉扶搖逕自取了他隨身的短匕,蒙護不以為意,撐起身坐在臨時代步的輪椅上,道,「先生手段百出,定有助我得到此女的辦法!」

  葉扶搖拔出匕首,把刀尖在桌上燭火間來回燒灼,慢悠悠道:「有是有,但可汗已答應了西秦赫連霄出兵,裂東楚之壤,王子如此節外生枝,可汗豈不是會動怒?」

  「出兵?」蒙護自嘲道,「我父已是暮年,再無雄心壯志,金帳之中那不明來歷的右賢王又堅持聯楚抗秦,要不是他當年待我父汗有活命之恩,父汗又是個重情的……哼!」

  「哦?依王子看,如若師出無名,要想可汗找個合適的理由出兵,是難上加難了?」

  蒙護搖了搖頭,道:「不談這些了,先生還是給小王支個招,如何把那女侯弄到手!」

  葉扶搖輕聲問道:「陸侯的凶名與智慧王子應當有所聞,就不怕成了她手上又一縷冤魂?」

  「怕什麼,不過一個婦人,再聰明,沒了權勢傍身,還不是任由我……」

  「好啊,我教你。」

  那邊話音甫落,蒙護只見葉扶搖手一拂,將那燈燭拂滅,一片黑暗間,愕然道——

  「葉先生,你做什……啊啊啊啊啊啊!!」

  淒厲的慘叫聲自黑夜中響起,偌大的行館,竟詭異地無一個侍衛聞聲來查。

  而房內中,鋒銳的刀尖在蒙護眼窩裡隨意旋攪著,待內中烏白盡成肉泥後,行兇者才意興闌珊地鬆開手,任由蒙護捂著眼睛在地上翻滾扭動。

  月光照見行兇者半面清淡輪廓,喃喃出聲——

  「現在,師出有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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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前塵妄念 第一百四十六章 地龍翻身

  「高平地,壓龍翻;商君墟,陰魂亂!乾坤顛倒天公怒,牝雞司晨日月換!」

  逢魔時分,家中的長輩尚在忙活,無人管束的孩童便在街頭巷尾一路唱著僅僅是因為押韻好玩才口口相傳的童謠,唱的人無心,卻也不知一路走來,有多少聽者因此有了意。

  「住口!誰讓你們胡說八道的!小心我打你們!」

  「囉囉囉~小矮子軍爺打人咯~」

  蘇小臨甫跟著雁雲衛調動軍務罷,聽說蘇閬然要去東滄侯府辦事,本是興沖沖黏著去,哪知聽了一路謠傳的話,到了侯府前聽見孩童指著侯府們唱這等悖逆的童謠,一時間氣歪了鼻子,攥拳就要追打那些野孩子,可野孩子們也曉得打不過他,遠遠地扔了一撥兒石頭子兒和蟲子就嘻嘻笑著四散奔逃了。

  「有本事你別跑!」蘇小臨磨著牙剛要追出去,身後傳來一聲清冷——

  「阿臨,回來。」

  蘇小臨誰都不怕,就是怕他小叔叔,動輒就罰他扛鐵槍紮馬步,便只能灰溜溜地走回來,委屈得不行:「小叔叔,他們在說陸侯的不是呢。」

  蘇閬然搖了搖頭,道:「防民之口,甚於防川。」

  「陸侯輔政後,那些百姓分明過得比以前更好,為什麼私底下還要說她的壞話?」

  蘇閬然不語,片刻後,牽著蘇小臨進了梟衛府:「她不是為取悅世人而在此的,自然比不得運作官聲之人。阿臨,你是軍人,守土開疆即可,無需與百姓爭執這些末節。」

  蘇小臨咬了咬下唇,抬頭道:「可小叔叔,你就一點也不在意嗎?」

  眉目清冷的人,不知何時已褪去初見時的模樣,沉默時不再流連於空想,而是學著識破那迷霧中的步步謀算。

  「……我在意。」蘇閬然按住蘇小臨的腦袋,壓得他低下頭,「自然是在意的。」

  ……在意到,有時會按捺不住,把那些人殺個乾淨。

  分明已至初春時節,但天色依然是一副陰慘慘的模樣,晨昏之時,總也還見得天地落冰塵,霜華覆枯枝,讓新來的南燕不知何處落居。

  人心也是如天色一般的冷,蘇閬然入府時,恰好聽見兩名長史怒聲斥責。

  「……到底是誰人如此歹毒!什麼高平地,壓龍翻!我就真不信上天還能應言預警了,太上皇怎麼就信了?!」

  「立信如移山,毀人如嶽崩!也不知禮部的人怎麼壓制的謠言!活該被提來問罪!」

  那二人正要出去,一轉頭看見蘇閬然,面上怒色一斂,拱手道:「見過蘇府主。」

  「陸侯可在?」

  「剛從宮中回來,陪著去的人都說因近日謠言,陸侯受了太上皇兩句奚落,剛回府,便召了禮部的秦侍郎來問話。」

  召秦爾蔚?

  民間謠言本不關禮部的事,可自從民間謠言起,今年趕赴京城的應試舉子因此爭執起來,禮部應該下轄的儀制清吏司對此管束不力,致使那些舉子爭執間還流出了不少嘲諷女侯的打油詩,一時間謠言擴散,使得陸棲鸞今日去拜見太上皇時,被當著群臣的面不輕不重地點了幾句,落得沒臉。

  秦爾蔚因與陸棲鸞本就因身世一事有所隔閡,收到陸棲鸞的帖子讓他「來一下」時,嚇得六神無主,慌亂之下連遺書都寫好了,一副悲壯之態踏入東滄侯府後,倒是反把陸棲鸞看得一愣,還當他是家裡出事了,問了兩句才哭笑不得地說明來意。

  「……民間謠言而已,現在朝中一團亂局,不藉口找你麻煩,隨便把你喊來談一談,怕是會落人口舌。」

  秦爾蔚戰戰兢兢道:「那陸侯喚我來是?」

  陸棲鸞抬頭看蘇閬然來了,稍稍坐遠了些讓開位置道:「怎麼來得這麼晚?」

  「阿臨調皮了點,提點了他兩句。」

  「小孩子而已,你也別對他過於苛求了。」言罷,陸棲鸞轉過來對面色尷尬的秦爾蔚道,「閒話休提,你我自幼一起長大,雖然看不對眼,但到底知根知底,我今日尋你來,不是為了翻舊賬找你麻煩的,只是有些好奇,你當日是為何如此肯定我乃西秦出身的?單憑一件玉佩我是不信的,可是你見過什麼人,對你說過什麼事?」

  秦爾蔚眼底驚慌了片刻,道:「此事、此事既已平息,陸侯何必再翻出來……」

  陸棲鸞提起酒壺將他面前酒盞斟滿,淡淡道:「我就是要翻出來,我想知道,你到底有沒有和易門勾連過。」

  「我沒有!」秦爾蔚連忙否認,急急解釋道:「我所知者,皆是從一個修羅寺的老僧處得知,絕對沒有和易門中人勾結過!」

  「那你倒是說說看,你對那裝神弄鬼的傢伙到底知道多少。」

  秦爾蔚面露難色,隨即歎了口氣,看向蘇閬然,躊躇間,陸棲鸞道:

  「無需避忌,他是我唯一信重之人,連他都叛離了,我還不如死了的好。」

  秦爾蔚看了一眼外面森立的府衛,曉得再不說,這宴只怕便要變成鴻門宴了,只得將以往的事細細道來。

  那是他因父親調至京中,與陸家告別離開遂州後,搬至京城第一日,家僕在新府前收拾行李時,不慎把一隻盒子打落在地上,裡面裝的是他臨走時和陸棲鸞打鬧摔破她的那塊,本就碎成兩半,掉在地上後更是摔得七零八落,根本無法修補。

  秦爾蔚當時也沒放在心上,只想著改日物色一塊更好的賠給陸棲鸞就算了,但此時剛好路過一隊佛僧,為首的僧人剛好踩到了玉佩碎片,撿起來看了半晌,便說秦爾蔚要有災劫臨身了。

  秦爾蔚當然不悅,但出於教養,也沒有與僧人爭執,那僧人卻不願就此作罷,下了一張帖子,約他兩日後在護國寺喝茶。秦爾蔚接了帖子覺得莫名其妙,回去拿給秦父看,秦父卻說那是修羅寺的僧人,受皇帝看重,如能搭上關係對他以後的仕途有好處。

  秦爾蔚向來聽話,如約前往護國寺,一入禪房,卻赫然見佛門清聖之地,四面牆上皆各掛了一幅女子畫像,自少女到少婦,同一張面目,曼妙宛如真人。因畫像太過傳神,秦爾蔚一眼認出那少女的一幅是他青梅,好奇之下,問那僧人怎會有他青梅的畫像。

  僧人歎氣,連歎魔障孽緣,秦爾蔚好奇之下相問,僧人倒也沒有隱瞞,說這個故事只要說出來,他的大限就要到了,但他死局已定,或早或死都是一樣,索性便告知了他。

  僧人來自於修羅寺,寺廟裡幾年前被朝廷送來一個人,這個人重傷不醒,似是被人以殘忍手段把後背人皮生生剝去一塊,體內亦是身中劇毒,朝廷的人把這個人交付給他們,並派了許多不知何處來的醫者調製致幻湯藥,告知寺中僧人,此人謀逆,要求他們保罪人不死,把他每日說的話都記下來,定期送至朝中。

  罪人是做什麼的,他們一概不知,等到三五日後,罪人終於醒過來,見到自己的處境,不焦不躁,也不說話,直到一個老僧得到朝廷的指示,要前來勸他歸順,罪人看了他一眼,第一句話就說這個老僧四天後會死。

  老僧惱怒,拂袖而去,四天後出門時,腿寒發作,竟從臺階上跌下去摔死了。這本是個意外,但很快,罪人又指著來給他送藥的一個年輕醫者,說他明晚也會死。

  老僧年邁,會不慎摔死也說得通,可醫者身強體壯,不信他所言,次日入夜,特意去了禪房和一個僧人下棋,待至中夜時,醫者覺得口渴去添茶,剛下了榻,一時犯睏穿錯鞋子沒站穩,後腦磕在了棋盤一角,竟也死了。

  次日修羅寺的住持連忙去審問罪人到底是不是他殺的,罪人找他們要了紙筆,一邊悠閒地作畫,一邊說他已是階下囚,雖沒有殺人的本事,卻有閻羅手段,朝廷貪婪他預見天下事之能,是以把他囚在此地。

  住持依然不信,與他打賭,賭自己的命,若是他贏了,就要罪人剃度出家,為朝廷效力。罪人說,本來以住持的修為,江湖上少有人能取他性命,若打賭,就是與天鬥,問住持敢不敢。

  住持認為此人作惡,一心正佛門威嚴,執意作賭,罪人應允,閉眼算了片刻,說住持的命排好了,七天內必死。

  修羅寺的住持亦是高人,前兩日,身側皆是馬匹失控、屋樑坍塌之事,住持武功高強,都一一避開了,第三日第四日,寺外來了許多仇家挑釁,苦戰之下將仇家擊斃,但住持也受了傷,第五日,竟是因為徒弟忌恨住持不傳授真經,在他的湯藥裡下毒,第六日險死還生後,住持終於怕了,讓罪人快停手,罪人卻說命數已定,無法更改。

  住持熬至第七日,心覺死之將至,恨火一燃,要去殺罪人,卻在牢門前,被聞訊趕來的官兵亂箭射死。

  與秦爾蔚說這些的僧人面露驚懼之色,說若要問他旁觀者是什麼感覺,那就是和天在鬥。

  「匪夷所思。」陸棲鸞聽到這兒,與他人一般,同覺得此事荒誕。

  「我也覺得匪夷所思,只當是個故事罷了,可那僧人知道我不信,又告訴我,那罪人日前已得手下之人相救,臨走前,說要找這個畫像上的女人。」

  蘇閬然聽到這兒,哪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眸底深寒,道:「找到了要如何?」

  秦爾蔚被他話裡的殺氣嚇得一顫,道:「我不知道,沒有聽完那僧人就讓我去密室藏起來……我從縫隙裡看到一夥黑衣人闖進來,問那僧人可提前找到了那女子在哪兒,僧人不願說,就被殺了,黑衣人還說要把所有和那女子相關的人都殺了,好絕了什麼宗主的心思。」

  「……」

  陸棲鸞腦中空白片刻,一絲惑色在眼底不斷擴大,隨即對蘇閬然道:「……可我之前從未見過他,是在梟衛府裡第一次見到他的。」

  蘇閬然驀然想起當年陸學廉被調來京城之前,前刑部尚書忽然被皇帝降罪一事,當時梟衛府乃是趙玄圭統領,如果是說故意把這個位置空出來,好讓陸學廉調來京城的,倒也勉強說得通。

  「看來是要找趙玄圭核實此事了。」

  陸棲鸞仍難以置信:「他當真有這般玄異?他一言天地傾,天地就當真傾了?」

  秦爾蔚偷眼觀察他們二人神色,正要告辭離去時,驟然桌面食具一陣顫動作響。

  「什麼動靜?」

  陸棲鸞愕然間,旁邊蘇閬然一把帶起她閃身出了廳堂,隨後大地震顫,屋樑隆動,觸目可擊房檐竟塌下一角,瓦片碎裂四濺。

  同時外面驚呼尖叫四起——

  「蒼天示警!!地龍翻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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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前塵妄念 第一百四十七章 鬥天

  「趙統領,近來多勞了吧。」

  趙玄圭已脫離朝中許久,如今雖得了太上皇赦免歸來,但畢竟背叛在前,身邊原來的親信走的走散的散,近來十分鬱悶時,忽然宮裡來了一位內監,說太上皇要召他去議事。

  趙玄圭本是不想去的,但想想如今的處境,還是決定和內監走了。

  「階下之囚,能得聖恩寬赦已是銘感五內,公公這般說怕是折煞了。」

  「趙統領一時之雄,不必過謙,叫下官康四便是。」

  趙玄圭見得是個年輕的內監,心覺陌生,道:「以前未見過,康公公是新到太上皇身邊伺候的?」

  那康公公歎了口氣道:「以前陛下還在太上皇膝下時,下官曾做過陛下身邊端茶倒水的,陛下得登大寶後,也跟著沾了光,做了掌事太監。」

  「那公公該是平步青雲了才是,緣何歎息?」

  康四皺眉看了看左右宮牆下無人,道:「趙統領就莫笑話了,我等內監雖然已是陰人,但畢竟是男子,陛下雲英未嫁時,尚可憑著耿耿忠心伺候在側,待到日後有了鳳君,哪裡還有我等的地位,可不要為自己找條後路嗎?」

  趙玄圭心中也不免感慨帝闕權位風雲變幻,道:「公公尚且找得到條後路,我卻不知後路在何方了。」

  康四眸底微妙神色閃過,道:「趙統領當年統轄梟衛府時,曾查殺過一位王公公,此人在下官幼時多有欺壓,趙統領也算為我報了半樁仇。我等平日伺候在帝側,帝王心思也聽上了一兩耳朵,有幾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趙玄圭面露異色:「公公請說。」

  「趙統領豈不自知,已身處於危地?」見他臉色倏變,康四諷刺一笑,道:「所謂自古以來鳥盡弓藏兔死狗烹,趙統領之於陛下、之於陸侯,不過是對付那易門的一把刀,現在對趙統領禮遇有加,乃是因為易門未滅,若是易門當真被陸侯一把殺了個乾淨,以趙統領這些年統轄梟衛的恩怨,不說陸侯如何,我看陛下這兒,到時多半是要把統領推出去平息眾怒的……」

  一句話說中趙玄圭心事,半信半疑道:「我雖為易門之人,也效忠了東楚多年,深知陛下雖薄涼,如非不得已,也是守諾之人,怎會——」

  「怎麼不會?太上皇當年若當真守諾,那易門之主又是如何被剝皮抽筋的?」

  趙玄圭沉下臉,道:「公公既然說了這些,想必也已為我指了明路?」

  康四見他了然,嘿然笑道:「趙統領別笑話我,如今這世道,女人都能位同副帝了,宦官想求個富貴也不過分吧。趙統領若想謀得生機,依下官看,不妨就此讓那狗與弓的命……換成他人。」

  趙玄圭臉色一冷,道:「公公慎言,陸侯在陛下心中的地位,我還是有掂量的,她若出了意外,陛下只會把我碎屍萬段。」

  康四意味深長道:「趙統領知道就好,能把您碎屍萬段的只有陛下,能讓您時來運轉的也只有陛下。卻是不知,趙統領心裡值得效忠的陛下,是哪位呢?」

  趙玄圭眼底神色一動,道:「他日若時來運轉,趙某必記得今日公公提點。」

  康四笑而不語,帶著趙玄圭一路入了御書房,遠遠地,在門外便聽見裡面蒼老的官吏大聲斥責——

  「……太上皇明鑒!此地龍翻身絕非尋常,京城乃天下王氣之所在,欽天監也毫無預兆,便突發此災厄,以至於死傷百餘人,必是國有妖孽,蒼天示警!」

  「陸卿,朕給你三日平息民間謠言,你便是如此平息的?」

  趙玄圭在外面聽得分明,愣怔間,神色古怪地低聲問道:「康公公,太上皇這是?」

  康四道:「還不是近日那謠言的事,也該陸侯倒黴,謠言剛出就應了,現在民怨沸騰,太上皇昨日讓陛下去為先帝祈福支開後,這兩日就提著陸侯教訓,還真是可憐呢。算算也有一時三刻了,現下若讓陸侯撞見了趙統領怕是面上不好看,趙統領還是跟下官從側門進吧。」

  趙玄圭略一點頭,心思莫名間,跟著康四入了側殿,聽了半晌,陸棲鸞似乎是幾次想插話請求向西部邊關抗秦的聶言部增兵,都被朝中老臣噎了回去,繞來繞去都是要她對謠言給個交待的意思。

  待吵過三巡,太上皇似是倦了,讓陸棲鸞將戰事延後再議,便讓御書房中所有人都退下了。

  趙玄圭越是聽越是心驚,待太上皇召他近前時,心思已經很好地斂了起來。

  「……趙卿,許久不見,眉目間已見疲累啊。」

  太上皇半闔著眼,比之趙玄圭印象裡,更加深沉了幾分,儘管眾人都知道這位太上皇的雙目已經不大好了。

  「臣本無顏面聖,是陛下寬仁,賜予重生之機。」

  「客套話就不多說了。」太上皇支著額角道,「趙卿聽了這半晌,可明白了朕心中憂慮?」

  趙玄圭謹慎道:「臣出身西秦,雖迷途知返,卻也不敢多言。」

  太上皇徐徐睜開眼,低聲道:「若所有的西秦人都如你一般識時務,朕又何至於此……」

  「陛下?」

  「朕這一生,猶為之恨者,便是無能讓西秦人為我所用。」

  趙玄圭垂眸道:「陛下此言,卻是讓臣糊塗了。」

  「有什麼不懂的,金屋華蓋又如何,便是一度同心,到最後還是分道揚鑣。」說到這兒,太上皇自嘲一笑,道,「同為西秦人,有識時務如趙卿,也有捉摸不定如你那易門之主,相形之下,陸卿倒也算是個好孩子,只不過好得太過了,便是連朕,都有幾分忌憚。」

  趙玄圭沉默半晌,斟酌言辭,道:「臣爺曾為陸侯上司,深知陸侯資質驚人,無論經史子集,或是官場庶務,一學就會,最為駭人的是,她連人心詭詐,也比常人領悟得快,」

  「璽心過於依賴她了。」太上皇淡淡道,「璽心若仍是個皇女,朕自然由著她,可如今既然為皇者,夫君也好,臣子也罷,不可依賴任何人。朕已多次提點陸卿,她仍不知急流勇退,卻是讓朕惱得……不得不用些手段了。」

  趙玄圭愕然間,太上皇已讓康四呈上一枚禁軍兵符。

  「陛下這是何意?」

  太上皇語調沉沉,道:「近日多事之秋,民間既有謠言,自然會有有心人有下一步動作,若陸卿出了什麼意外,賜你兵權,見機行事,莫使京中四衛群龍無首。」

  ……

  「妖婦!還我兒命來!!!!」

  人間三月春意晚,朱門階前白綾飄。粼粼馬車巡至府前,陸棲鸞本是擾心邊疆之事,一下車,面前一片黃紙落,府前街巷,盡是滿目縞素。

  侯府中府衛盡出,守在府前十數丈外,攔著披麻哭叫的百姓,見了陸棲鸞回來,均都面露為難之色。

  「侯爺受驚!末將該死,這就把此地暴民驅離!」

  放目所見,東滄侯府外,盡是因近日地龍翻身受災的百姓,約是得了什麼信兒,不約而同地在東滄侯府前等著陸棲鸞,讓她償命。

  跟在陸棲鸞身側的府中長史皺眉道:「是誰人煽動百姓?!」

  一個守在侯府的長史擦著汗迎出來,拱手道:「是國學監幾個學子,聽說京城百姓受災,主動散了家財賑災,自以為悲歎國運,又寫了兩首歪詩,百姓一聽,群情激奮便來了……侯爺還是入府一避吧,下官已向最近的梟衛府求援,稍後便會來人疏散百姓了,待晚些百姓怒氣散去,便無事了。」

  「無事?」

  陸棲鸞喃喃自語,雙手握緊,最終似是又忍下來,正要抬步往府中去時,忽聞一人高聲道——

  「陸侯可是心虛了?!我本向陸侯求證而來,陸侯難道沒有義務出來一紓百姓之怒嗎?!同窗們,朝中若是如此藏汙納垢,讓我等如何安心赴考報效國家?!」

  陸棲鸞步子一頓,事關宋明桐今年督考的春闈,她不得不正面以對,便撥開要護在她身前的長史,走上前,冷然道:「何人妄言?放他進來說話。」

  府衛一鬆,人群裡擠出來個白面儒生,本是要衝上來直面指責的,但一對上陸棲鸞目光,步子不由得便釘在原地,但身後的百姓見陸棲鸞來了,民憤更甚,此儒生便好似多了幾座靠山一般,昂首道:「在下綿州學子邵安,今日斗膽請陸侯順天意,辭官嫁人,好對百姓有所交代!」

  陸棲鸞哦了一聲,道:「你這套說辭我去年聽人說了一整年,老調彈得再漂亮,也就那幾聲響。你既然為國學監學子,當曉國學監已再三澄清民間童謠乃是謠言,猶敢在本侯面前放此厥詞,可是小看了侯府這塊門匾?」

  那邵安傲然道:「儒聖教我等聖賢之道,乃是讓我等以錚骨立身,若屈於強權淫威,今日我邵安便不會在此,為百姓發聲!」

  陸棲鸞一勾手,讓人抬來一把椅子坐下來道:「你如此理直氣壯,想必拿到這天災與我有關的證據了,說吧,我聽著。」

  邵安道:「陸侯不必逃避問題,早有童謠在先,是陸侯逆天而行,強留朝中,這才觸怒上天……」

  「別說這些廢話,說得信誓旦旦,我還以為你知道是誰教的那些小孩子唱童謠的。」

  「童謠自然不是空穴來風,既然天災已降,便已證明示警無誤!陸侯再胡攪蠻纏,也改變不了百姓們因你受災的事實!」

  眼尾一掃,陸棲鸞淡淡道:「因我受災?陸棲鸞不過一介凡人,如何策動得了天地之威?爾等甫受我賑災錢糧,便堵上侯府門庭,又是何來的道理?」

  百姓們聽得一怔,道:「那不是朝廷本就該派給的賑災錢糧嗎?!」

  府中長史怒道:「戶部批糧批銀子少說也要走上三日,能讓受災的百姓不受早春之寒,還是侯爺開了府庫相賑的,不求爾等報恩,竟還如此負義嗎?」

  邵安見百姓一滯,似有退卻之意,連忙道:「再多的錢糧哪能換來親人性命,若非陸侯心知此事由己而起,怎會好心主動賑災?!」

  他一言出,頓時又點爆了百姓怒火,怒聲迭起,竟似是要衝破阻礙把那深恨之人撕碎殆盡——

  「當官的哪有這般好心!原來是欠了人命!」

  「呸,誰要你的好心!」

  「毒婦!還我兒命來!」

  聲聲怨恨入耳,被府衛重重護住的陸棲鸞卻並未覺得有多少憤怒,反而多了幾分嗟歎自傷。

  ……一路坎坷至此,宵衣旰食,竟是為了這些人嗎?

  「你的脾性太過寬仁了。」

  耳畔輕輕掠來一句,陸棲鸞回神間,憤怒的百姓已是懾然而退,原因無他,馬蹄颯遝間,烏金攝蛟身影已至,雖未見血,煞氣已讓侯府門前為之一靜。

  蘇閬然來得晚,只聽得幾分尾音,卻也曉得事之大概,冷然盯向躲在一側的儒生。

  「是你聚眾鬧事?」

  邵安乃是新至京中的學子,雖早聞梟衛行事狠辣,但自恃舉子身份,道:「大人明鑒,學生是遵從公理,站在百姓一側伸張正義而已……不過學生倒是奇怪了,梟衛應當效忠的是陛下,何時成了侯府的私軍?大人與侯爺可真是私交甚篤啊。」

  言罷,那邵安見蘇閬然不說話,以為占了上風,面露得意之色,尚未繼續說點什麼,便見蘇閬然抬手,動了動手指,便有數名梟衛下馬,面色陰沉地朝他圍來。

  「……你們要幹什麼?!我可是舉子!你們對我動手,莫非是要與今科所有舉子為敵嗎?!」

  別的梟衛對蘇閬然道:「這小子太能胡說了,真逮了會不會不太好?」

  蘇閬然面無表情道:「陰陽怪氣之人,先打死再談其他。」

  其他梟衛無奈點頭,捂著那邵安的嘴一掌劈暈,綁到馬背上,便去驅散百姓了。

  蘇閬然見事情一定,下馬看向陸棲鸞,見她神態間竟有幾許彷徨,皺眉道:「他是如何中傷於你的?」

  陸棲鸞神色一斂,理了理領口,道:「謠言罷了,我又不是不諳世事的閨閣女子,自然不放在心上。怕就怕他們不止出這麼一招,後面還有……」

  言未盡,倏然一聲馬嘶聲響起,只見遠處那名帶著邵安的梟衛騎士所乘的馬忽然失控,前蹄高高揚起,竟是要踩向地上一個老婦人,那騎士連忙猛拉馬韁,馬身扭動間,那昏迷的邵安竟直接自馬背上掉了下去……

  「梟衛殺人了!女侯指使梟衛殺人了!!!」

  身側人影猝然而動,呼喊聲混亂間,陸棲鸞驀然想起秦爾蔚那天留下的話——與誰鬥都不要與天鬥,因為天要你死,你不死,到最後只會生不如死。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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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前塵妄念 第一百四十八章 桃僵

  「我輩士子,當秉筆直言,為大楚誅此國賊!」

  民間的謠言從閒談的程度一夜之間激化,平日裡墨香四溢的國學監,在春闈前夕,變得焦躁不已,內中的學子無心治學,單憑有心人稍加挑撥,便將一腔熱血錯付。

  「周大人……」

  窗外聲聲譴責入耳,宋明桐咬了咬下唇,正要說些什麼,這次春闈的主考官,自崖州回京赴任的周樂水卻先掩上了她面前的窗,淡淡訓斥道——

  「你既有志為相,這種小場面該當習慣才是。已經放在火上烤的人,明知救不了就別添亂。這不是賭氣的時候,拿到權位才有資格說話。」

  宋明桐閉目不語,再開目時,眼底已隱去憤然之態。

  「該如何做,請前輩垂示。」

  曾是徜徉山水的隱者,對人間之紛擾反而看得比久溺名利之人更為分明,周大人聞言微歎,道:「如今有心人操手,陸侯殺士子的汙名難洗,這把火終於要從民間燒至官場了,左相一黨必會為此事添柴,而陛下不得不給民間與國學監士子一個交待。但反向而看,則說明幕後之人太過於在意陸侯,一旦左相表態,便說明他已將所有精力都放在與陸侯的對壘上,此時卻是你最好的奪權之機。」

  「這又是為何?」

  「因為太上皇絕不容一勢獨大,待陸侯落雲端後,必會再尋一勢與他們相抗衡,你需得在此時走入太上皇眉睫之前……此事雖於你而言有傷親緣,但我仍是建議你擺出與令祖父徹底對立之姿,屆時站在你背後的將是皇權。」

  宋明桐眉間微露憂色,道:「明桐一直以來,都寄望同陸侯建功業守國門,待到共看盛世崛起時,祖父能對我等有所認同與醒悟。但如今勢危,此願怕是難竟,願依前輩所言。」

  「好,那你便站出去,將今次春闈考制之事向眾學子宣知吧。」

  隨著春闈抵近,國學監中一片焦躁,不止是因為朝中動盪,還因為士子己身官途混亂。

  「看看那些婦人!憑什麼她們能直接與我們同台競逐!就因為出身世家大族嗎?!」

  「三朝未改之科舉,憑什麼女帝一臨朝,女子的考題便要比我們簡單些?!」

  「現在連屠殺士子的事都出來了,還有什麼不敢的!」

  國學監內,詩幔紛飛間,平日裡文人素客風度翩翩,今日只見匹夫恨色,究其緣由,連士子自己都未必曉得,到底當真是因為憎恨那女侯,還是因為不平女子參加春闈,比自己走了更多的捷徑。

  吵嚷間,後院門開,一隊官袍之人步出,學子們怨聲稍歇。

  「見過周大人。」

  「周夫子春安。」

  周樂水的資歷與輩分實在是太高,站在那裡便無人再敢造次。

  「考期將近,院外雖有風雲,爾等仍需守心志學,勿讓春闈抱憾。」周樂水淡淡叮囑,有人領情拜謝,有人卻面露不忿。

  「周大人,學生自綿州赴試而來,如今尚未建功,同窗便無辜死於京中,如何安心考試,又如何對得起同窗家殷殷待望的老母?」

  周樂水不語,旁邊亦有士子皺眉道:「林兄莫要在周大人面前無禮,國學監本就禁止學生結黨生事,邵安不聽勸阻煽動民眾鬧事,本就是失禮在前,又豈能——」

  那林姓學子冷冷道:「那兄台是支持朝中奸佞肆意妄為殘殺同窗了?」

  「我幾時說過這等話?!」

  「夠了!」

  周樂水一聲喝阻,周圍士子一滯,自知不敢在此時得罪主考官,紛紛低頭受教。

  周樂水道:「抨擊時事,是為官者之本分,但胸中當有明鏡玉尺,曉達大道,方有資格發聲,否則不明情況便胡言亂語,又豈能為百姓之榜樣?」

  有人欲再言,周樂水卻轉過頭道:「宋侍郎,向眾學子宣佈科舉新政吧。」

  本還糾結於時事的士子們紛紛心頭一震,凝神望向宋明桐,心中卻是直犯嘀咕——科舉新政為何要又女官來宣佈?是不是女帝要再降女官擢拔的門檻,擠壓他們的名額了?

  眾人一時緊張,卻聽宋明桐徐徐開口,將那新詔念下後,紛紛面露訝色。

  「……此詔在國學監首頒,自明日至春闈前夕會在京中各處張貼,眾士子當有責廣而告之,家中有姊妹參試者,當做好加試準備。」

  簡而言之,就是今年春闈,男子如常參與,考題與考制會與女子相同,且因女子參試門檻太低,春闈後女子中榜者,需在半個月後加試一場,通過複試後,才得授官。

  士子們將張貼在國學監院中的新詔看了三四遍,心中不免納悶,有人質疑道:「女子學識本就不如男子,如此考制,讓女子與我等同台競技,一同在貢院中熬上四個時辰,豈不是太過苛刻了?」

  「這位兄台好心胸,功名之爭還憐香惜玉,換我,只願把門檻更提高些。」

  大多數士子暗地裡鬆了口氣,換做他們,一個月內連考兩次春闈,說是地獄也不為過,如是確然是偏向他們了。

  「宋侍郎,冒昧問一句,明年起,女子若想參與春闈,是否也需得如我們一般,五月童生試、八月鄉試、十月省試這般一路考過來?」

  宋明桐觀察諸位學子神色,早有應對質疑的準備,見剛剛那林姓學子有不依不饒之意,點頭道:「正是如此,君可有疑問?」

  「自然有。」林姓學子道,「不說以往,便是今年,參與春闈的大多是京城世家女,在下說句公道話,此考制看似公允,實則浪費民力,如邊遠之地的才女,便是卓有其才,家族又怎會允許一個閨閣女子長途跋涉來京城,即便是來了京城,又如何與沐浴於京華物力中的世家女同舟競渡?」

  宋明桐道:「所謂科舉便是以才擢賢,技不如人者,自然不得高中,君既為考生,自當有此覺悟。」

  林姓學子道:「宋大人此言過於薄涼了,在下的意思是,既然州府女學子沒有應試做官的希望,也大可不必給他們希望,省得反過來抱怨朝廷,爭不如將人力物力加於官學上,換言之,讓這些才女的夫君得有做官的機會,對女子而言反倒是好事。」

  他此言竟也博得了不少人贊同,林姓學子面露傲然之色,卻聽宋明桐輕嗤一聲,面色頓時一冷。

  「宋大人有何指教?」

  「無他,只不過笑君對女子赴試知之甚淺,卻搬弄口舌,如君這般之人,縱使春闈後同朝為官,年底的吏部功名簿上,也難見君名。」眾人愕然間,宋明桐語調倏然放冷道,「其一者,本官分明說了朝廷以才取士,你卻故意挑起地域之爭,可是輕看本官當年之才學?」

  一言出,眾人恍然驚覺,面前這位可是去載三甲之才,當年便有文壓一時,如今以她資質,早已今非昔比?

  林姓學子一噎,道:「在下所言句句屬實,外地女子本就不如京城物華豐沛,此詔令不過是勞民傷財而已,豈能為國家真正選拔出人才?」

  宋明桐略一點頭,隨後冷嗤道:「很好,閣下第一質疑本官京城女子的才學,第二質疑外地女子的資質,君蒙昧在眼,豈不知你口中所謂的外地女子,早已是九五階前首屈一指。」

  外地女子……可不就是遂州陸棲鸞嗎?

  他們縱然有再多怨言,也不得不服此人一路如此波折,竟還如此位極人臣,若單說時事造人,他們是不信的。

  林姓學子仍不服,冷笑道:「擢拔的不一定是人才吧,也許擢拔的乃是禍國之妖孽也未可知。」

  宋明桐道:「是與不是,非你一言可定論,陛下自有聖裁,青史必有公論。」

  言語對峙間,忽然有一名官員匆匆而入,一路奔至周樂水身側,附耳道——

  「太上皇剛剛逼陛下下詔,解除陸侯兵權,禁足府中不得出,釋期未定,還有……」

  「還有什麼更壞的,一併說了吧。」

  「招安易門殘黨,因其主願遣門人往西秦勸和,故拜易門之主……為國師。」

  ……

  亂紅飛散的三月,遙聽牆外的喧囂時,陸棲鸞恍然未覺自己已然這般久未曾一個人如此清閒地過一個午後了。

  案上取堆積如山的公文而代之的是新蒸好的桃花糕,小爐上花釀正香,怎麼看都是一個適合偷懶休息的環境,除了旁邊宮裡前來宣讀旨意的內監喋喋不休。

  「……陸侯,只要你莫要再違逆太上皇的意思,與易門自此修好,以陸侯之大才,陛下還是會盡力為您爭取留用朝中的。太上皇的原話是今時不同往日,早已是內憂外患的時候了,陸侯還是莫要蚍蜉撼樹的好。」

  內監也不知是誰的人,嘮叨得無止無休,直到院門一響,內監回頭時,面上已現諂媚之色。

  「國師大人。」

  「我與陸侯有約一談,可否容我們單獨說話?」

  來者似乎並未因身份的由暗轉明有什麼變化,依舊是印象裡那副清淡模樣,若是放在山寺桃花間,誰都想不到,這麼個眉目溫淡的人,竟是如此詭沉。

  內監自然是不敢得罪這位朝廷即將重用的人,諾諾應聲離去。

  陸棲鸞這一回罕見地沒有一見面就動怒,反倒是拿了空杯,倒了一杯酒擱在身旁,淡淡道:「坐。」

  葉扶搖輕笑了一聲,從善如流地坐下,道:「來時我還特意交代了身後事,直至開門前,還在想若是一開門便見左右弓箭手林立,該是如何躲才能死得不那麼難看。」

  陸棲鸞把酒盞放在手心裡,任那一絲絲溫熱滲入掌心,道:「今天只敘舊,不談國事。」

  「哦?此言從陸侯口裡說出來,我卻是不明了。」

  陸棲鸞垂眸道:「你我之間不敘舊的話,我只怕我現在就想跟你拼了,想了想還是先溫了壺酒,咱們走個過場,再拼命可能就不那麼相看兩膈應,你說是不是?」

  「……」

  沉默間,陸棲鸞見他不動,舉杯虛虛一敬,笑道:「昨天有人告訴我,我傷你殺你你都不會怕,可你偏偏不敢喝我敬的酒,是這樣的嗎?」

  眸中暗沉一閃而過,葉扶搖端起酒盞,亦是虛虛一碰,道:「是誰人說的?」

  「你這般通天曉地,還用得著問我麼?我現在不說,因為那人說了,待你圖謀得逞後,便會對他卸磨殺驢,故而他昨夜便三十六計走為上了。」

  「哦?」葉扶搖輕輕搖頭,道,「我身邊盡是些反骨之人,讓你看笑話了。不過陸侯如今與其掛意他人生死,不妨先關心自身。」

  陸棲鸞滿飲一盞,道:「不過奸人離間,君臣相負,自古演爛了的戲碼,我可還沒有墮落到在死敵面前抱怨。」

  葉扶搖始終未從她面上見到任何低落之態,不免好奇道:「為何?在君臣相負,朝臣傾軋,乃至於百姓為一言一語反目相怨後,你在東楚還有什麼東山再起的機會?」

  陸棲鸞淡淡道:「你這一波連消帶打,倒是讓我見識到無數人心冷暖,世間愚昧之態一一列陳眼前,可又如何呢?你無非是想折辱我,令我意失氣喪,悖逆已許下的大願。至於投靠西秦……大家都是人命血債糾葛已深之人,再提無益。」

  「陸棲鸞。」

  「我在呢。」

  「你心志當真如此之堅嗎?」

  「你不信?」

  回答她的是一聲無奈輕笑,隨即一杯遲遲飲下,仇敵輕聲道:「你的性情若是再柔婉些,命中當少去許多波折,也許從第一個舊識開始,你便會半生平安無憂。」

  陸棲鸞半醉的眼眸望定了他,問道:「你會讓我平安得此良緣嗎?」

  略一沉默,葉扶搖那雙淺色的眼眸倒影出庭中繚亂的桃花,隨即道:「不會。」

  「哈……」陸棲鸞再斟一盞,道,「那看來我與你真是前世的仇人了,可歎我還錯覺你對我有意,原來你是單單恨我的。」

  「若不是錯覺呢?」

  「那事情就簡單了,這說明你不會直接對我動手,我現在就可以去廚下磨把刀,你我恩怨一刀了斷。」

  葉扶搖起身告辭道:「見陸侯遭此打擊,胸中仍然戰意不休,那我便放心了,這便回去繼續奮力興風作浪,還請陸侯早日回歸,與我一同攪風攪雨。」

  「我從不是什麼爽約之人,你要小心了,下回你我相見,也許是在牢門兩邊了。」

  二人像是多年的老友,說話間卻是機鋒互較,甚至於有三分鬥氣之嫌,葉扶搖來之前眼底的三分焦躁已淡,告辭時,侯府又有外客來拜訪。

  「趙玄圭求見陸侯。」

  不及招待,一開門舊部相見,趙玄圭一怔間,幾分尷尬。

  陸棲鸞瞧出兩分,道:「不如我暫避一二,你們打上一架,我再回來找人收屍如何?」

  葉扶搖笑著搖搖頭,一旁趙玄圭眼底露出詭異神色,道:「陸侯有心了,我確實是有筆帳要找主人算。」

  「那你們慢聊,」陸棲鸞拂去肩上落桃,瞥了一眼趙玄圭按在佩劍上的手,走至葉扶搖身前,低聲道:「你可別死在別人手裡了,省得我訂的棺材無主,餵了蠹蟲。」

  「自然,我的命等你來取。」

  輕言罷,伊人一笑,似是記憶深處久藏成魘,恍然一失神,卻驟聞她背後鏗然劍鳴,一劍穿心而過,血花濺了半面……

  ——你可別死在別人手裡了。

  她身形滑落時,葉扶搖下意識地接住,手中觸見的血腥卻罕見地讓他一時怔然。

  趙玄圭毫不猶豫,抽劍再欲斬時,劍落處,卻橫遭人徒手一接相阻,冷冷喝道:「宗主,此人非故人,你……該清醒了!」

  今日她約他賞花飲酒,本是一身素白,如今遍染半身淒豔,眼中尚帶著一絲訝然,抓著他衣角的手在輕顫過後,無力滑落。

  她,被殺了?

  這個事實在眼中盤桓了幾片芳菲旋落的時間,葉扶搖才回過神來。

  趙玄圭抽劍斜指,目露痛恨之色:「她今日必死,你若仍有半分清醒,此後我仍奉你為主,共謀江山!」

  ……清醒?我就是要和這個人爭見個分明,折她心志,敗她心魂,把她與故人相似之處一一碾碎磨爛,你們又憑什麼來相擾?

  「……我清不清醒,與你何干?」他一字一頓地說著。

  趙玄圭一怔,隨即本能地猛然後退三丈,心知面前舊主人已無藥可救,心頭一狠,高聲道:「門外禁軍,動手誅此人!」

  門外卻無人回應,趙玄圭愕然間,半扇木門徐徐打開,先是露出一口漉血的長刀,隨即,那攜殺而來的人,冷漠如獸的雙眼落在陸棲鸞身上,倏然一凝。

  「……棲鸞?」

  才晚了片刻,天地卻彷彿一瞬間暗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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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27 00:06:36 |只看該作者
卷八 前塵妄念 第一百四十九章 緘口不言

  「閬然,為父此一去北地,他日縱然再見,也是戰場相逢刀劍無眼。」

  「父親,為何?」

  「聖命難違,以我半生,換得國泰民安,也是得償所願。此後年年歲歲,為父之事,你需得緘口不言。」

  緘口不言,四個字在耳畔迴響了十二年。

  他作為一個漢人,卻活得宛如一個質子……那是帝王的權術,只要他安然在帝都內,北原外在異族手握重兵的父親就絕不敢背叛東楚。

  這似乎沒有必要,誰都清楚父親的忠誠,父親也一樣認同。

  他們似乎都是對的,每一個人都背負著莫大的責任,以自己的方式,為朝廷、為家國犧牲。

  可憑什麼呢?

  他們也不過是會把酒話桑麻的尋常人而已,要做到哪裡……才對得起鞠躬盡瘁這四個字?

  蘇閬然沒有答案,但他知道,絕不是眼前這般。

  「你,滾開。」

  刀尖在地面拖出一道細長的血痕,磨出的聲響宛如地府的惡鬼在心尖上徐徐爬過一般。

  一股逼命危機驀然在腦海炸開,趙玄圭哪裡還不知他如今已是恨火難滅,提劍喝道:「蘇閬然!本官乃是奉帝詔——」

  甫提劍欲阻,然而一對上對方腥狂雙目,卻是不及反應,只聽裂風一聲驚響,右肩一麻,隨即整個人被一刀斬在肩甲上,竟壓得他不由跪地!

  蘇閬然開刀同時,侯府四面驟然湧出無數暗衛黑影,衣帶龍紋,鏗然一聲響,暗衛橫在趙玄圭面前。

  「蘇將軍,收手!你莫非敢不顧帝命?!」

  帝闕的暗衛如是說著,但手上動作,卻絕非進攻,而是有所顧忌而謹慎防禦著。

  眼底鬼魔一般煞戾神色掙出一絲清醒,蘇閬然眼眸雖看著趙玄圭,但動作瞬間,反手一刀卻是朝著葉扶搖斬去。

  「住手!殺不得!」暗衛大驚失色,暗處急急掠出一位陌生灰衣人,神形鬼魅般出現在葉扶搖身前,雙手覆著精鐵拳套,攢力一擋,只聽一聲扭曲作響,拳套竟爾斷裂。

  外人只聽聲響便知那灰衣人硬擋這一刀,便受重創,蘇閬然於戰機抓得又是何等老練,當即換手再一刀橫斬,但灰衣人好似不知痛一般,一手索性徒手去接那第二刀,一手掩著葉扶搖退出數丈外。

  若是換了他人,以灰衣人修為自然接的下,但面對的是蘇閬然,下一刻,他半個手掌便被削飛來去,血泓飛濺,右臂同受其創,踉蹌退開三尺。

  蘇閬然正欲下殺手,伊人的血已順著磚縫淌至腳邊,他身形一僵,縱使再恨,也不得不先單膝跪在她身側,眸中映出她心口已凝不動的血,竟發現她神光雖散,卻仍有一絲微弱氣息,當即將之抱起來欲走。

  「攔住他!」趙玄圭頭皮發麻,高喝道,「陛下有旨!陸侯今日需得為天災自殉!」

  四下的暗衛顯然並非趙玄圭御下,但身負皇命協助趙玄圭,部分暗衛剛有動手之意,便聽蘇閬然道——

  「欺人太甚,誰敢相阻……待明日縱玉陛九重,我屠之亦如豬狗!」

  所有人一時僵硬,連趙玄圭都一時怔然。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君要臣死,你抗命便是誅九族的大罪!」

  「大可一試是他殷家九族先滅,還是我先亡!」

  一片死寂間,蘇閬然踢開半扇掛在門框上的門消失在漸暮的天光裡。

  他走得極快,而透過衣襟浸透的血又讓他不敢更快,待到人跡罕至處,懷裡的人忽然咳嗽了一聲,染血的手忽然抓住了他的襟口。

  蘇閬然一怔,不可思議的神情在面上擴大,低頭正對上陸棲鸞徐徐睜開的眼睛。

  「你……」

  「咳……帶我,去你家,我在你家安了個村裡來的赤腳大夫。」

  陸棲鸞咳了兩聲,手探向傷口處,把一個東西拿了出來,竟是一隻渾身血紅的怪蟲,已被一劍割開一半,這麼久了,竟仍在滴血。

  「南夷的人……咳、就是手段多,應該是……咳、咳咳,騙過去了的。」她說完,丟開那怪蟲,又從背後抽出一塊破開一半的火浣布,扯出半個蒼白的笑,「放心……沒要命,我撲到那妖人身上時自己捏破血蟲的。」

  「……」

  蘇閬然站在原地,神情冷凝。

  這會兒回過幾分氣的陸棲鸞使勁眨了眨眼,道:「你別生氣,我可還傷著呢,你別是想把我丟在地上讓我爬去找大夫吧?」

  下一刻,蘇閬然竟還真的把她原地放下來了,聲音冰冷道:「你傷在背後,我繼續抱著,你會流血流死的。」

  他把陸棲鸞放下後,竟真的直接就走了,留陸棲鸞在身後哎哎哎了好幾聲,靠在道旁的樹上道:「我沒那麼嬌氣,你背我也成呀!別生氣嘛……受傷的可是我呀!」

  然而蘇閬然這回好似鐵了心一般,竟真的轉身就要走。

  ……玩脫了。

  陸棲鸞尷尬地站在原地,今天這齣局,她是一遍遍設計核對好的,從差人引動趙玄圭的殺機,到偷偷讓人在他佩劍上塗止血膏,乃至於他出手殺人是奔著哪個要害的點兒都一一查清楚,確保最壞去個半條命,才冒險一試的。

  她不敢跟任何人說,唯有騙過蘇閬然,才能騙過葉扶搖那種心思如妖的人。

  只是算天算地,沒算過蘇閬然竟連那種大逆不道的話都說出來了。

  ——我有那麼好?還是我其實並不知他?

  細一回味,陸棲鸞卻是不敢想了,搖了搖頭甩去腦中慌亂的神思,而前面看似要離開的人卻突然轉身,伸手把她扯進懷裡抱緊了。

  「你……」

  陸棲鸞剛要開口,卻驚覺他的雙手在發抖。

  她一呆,隨後慢慢猶豫著伸手反摟了回去,待他稍稍平靜,道:「我要是死了,你真的要殺上楚宮去嗎?」

  「嗯。」

  「那我可要好好活著,枉死了的話,還要累及他人呢。」

  「下不為例。」

  ……這個人,視我重逾性命呢。

  背後的傷口似乎也不覺得疼了,陸棲鸞悶悶笑了一聲,道:「哪有你教訓我的份,你可是我的爪牙,要聽我這個狗官的,和前面那幾個一樣造孽犯罪,我就把你發配邊疆去。」

  「……嗯。」

  蘇閬然沉默了一會兒才應聲,這反應讓陸棲鸞本能地一驚,推開他道:「你別是真的瞞著我犯什麼事了吧?」

  蘇閬然看著她道:「你還傷著,先回府上藥,其他的事以後說。」

  「你別、先告訴我你背著我做什麼事了?」

  蘇閬然任她扯著衣襟逼問再三,道:「劫持首輔什麼罪名?」

  「……千刀萬剮自己算,不過念在我們是同僚,端茶倒水十年就好。」

  嘴上俏皮話說著,但她臉色越來越白,到底還是失血過多了,蘇閬然察覺到後,眉頭一擰,道:「你回府療傷,餘下之事我處理。」

  「我小傷,倒是你說了大不韙的言論,我雖與太上皇有約,也怕他多心,你還是……」

  「又如何?」

  「你這個人怎麼又不聽……」

  對峙間,對面巷口隨著夜風送來一絲藥香,只見那處立著一個腰間懸著一隻骨塤的白衣大夫,也不知站了多久,原本溫和的眉目在陸棲鸞看過來時,牽出一絲妖異的冷笑。

  「二位,淒風陋巷可不是什麼打情罵俏的好去處,再不談談如何先下手殺人,葉扶搖可就要先把我殺了,失了我這麼一個棄暗投明之人,請陸侯自行摸石過河可好?」

  ……

  「就這麼放他走了?若那女侯還活著,該如何是好?」有人問道。

  「不然能如何,以他能為,足以殺光我們所有人……而就算他這麼做了,太上皇也不會治他的罪。」

  「這又是為何?」

  「你可還記得當年穹武軍統帥蘇征?太上皇昔年命他假死投身匈奴,如今乃是匈奴右賢王,為北境無戰事潛藏十年……朝廷若動他獨子,豈不是要逼他叛離?」

  蘇閬然走後,侯府裡皇家的暗衛們互望一眼,回頭對趙玄圭道:「我等負皇命至此,之後還請趙大人自行向陛下覆命。」

  待暗衛走後,趙玄圭面色陰沉不語,半晌,見四下無他人,對獨自一人走回到簷下拿起半盞冷酒的葉扶搖冷笑道——

  「若這一日早來,我也不至於到如今地步,以宗主昔日之果斷,欲奪國,索性趁此機會殺了蘇閬然,讓東楚北境也陷入動亂吧。」

  冷酒入喉,葉扶搖看著已空的瓷盞,無喜無悲道:「你對我倒是知之甚深,可還記得我當年送過你一句話?」

  「什麼?」

  「你之一生,成於知人,亡於不自知。」

  趙玄圭面色一沉,道:「他人不知,我卻是知你玄虛之術半真半假,多是由門中之人在你安排下故作天命!我卻是不怕的!」

  「好,那我們來做個賭,就……賭你今夜三更死,如何?」

  他說話時,似乎與平日裡的玩笑話並無區別,但眉梢眼底,卻是一片空寂。

  趙玄圭咬了咬牙,道了聲告辭,也離開了。

  院中唯餘三物,夕照,血腥,空心人。

  被斬了半掌的灰衣護衛看向葉扶搖,道:「宗主,酒已冷了。」

  血腥隨著夜風逐漸慘淡,與落花狼藉在一處,獨自飲酒的人,低聲喃喃……

  「這酒何止冷?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都快不記得……她敬的酒,原是這般毒入肺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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