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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瓊瑤] 一簾幽夢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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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3 13:44:2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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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3 13:45:03 |只看該作者

今夜家裡有宴會。今夜家裡有宴會,我卻坐在書桌前面,用手托著下巴,呆呆的對著窗
上那一串串的珠簾發愣。珠簾!那些木雕的珠子,大的,小的,長圓形的,橢圓形的,一串
串的掛著,垂著,像一串串的雨滴。綠萍曾經為了這珠簾對我不滿的說:
    「又不是咖啡館,誰家的臥房用珠子作窗簾的?只有你,永遠興些個怪花樣!」「你懂
什麼?」我嗤之以鼻:「珠簾是中國自古以來就有的東西,你多唸唸詩詞就知道了!」
    「哦!」綠萍微微一笑:「別亮招牌了,誰都知道咱們家的二小姐是個詩詞專家!」
「算了!詩詞的竅門都還沒弄清楚就配稱專家了?我還沒有那樣不害臊呢!」我抬了抬下
巴,又酸溜溜的接了幾句:「詩詞專家!你少諷刺人吧!親友們沒幾個知道我這『專家』
的,但是,卻知道我家有個直升T大的才女!和一個考不上大學的笨丫頭!」「好了,好了!」
綠萍走過來,揉了揉我那滿頭短髮,好脾氣的說:「別懊惱了,考不上大學的人又不是只有
你一個,何況,今年考不上還有明年,明年考不上還有後年……」
    「只怕等你當大學教授的時候,我還在那兒考大學呢!」我嚷著說。「又胡說八道
了!」綠萍對我搖搖頭,無可奈何的歎口氣:「我真不瞭解你,紫菱,以你的聰明,你應該
毫無問題的考上大學,我想……」「你不用想,」我打斷了她:「你永遠想不清楚!因為沒
有人能想清楚,連我自己都想不清楚!」
    綠萍困惑的望著我,她的眼睛裡有抹憐憫,有抹同情,還有抹深深的關切與溫柔,她一
向就是個好心腸的姐姐!一個標準的姐姐!我笑了,對她瀟脫的揚了揚眉毛:
    「夠了,綠萍!你別那樣愁眉苦臉的吧!告訴你,我並不在乎!考不上大學的人成千累
萬,不是嗎?我嗎?我……」我望著窗上的珠簾,忽然間轉變了話題:「你不覺得這珠簾很
美嗎?別有一種幽雅的情調?你真不覺得它美嗎?」
    綠萍瞪視著那珠簾,我知道,她實在看不出這珠簾有什麼「情調」和「美」來。但是,
她點了點頭,柔聲的,安靜的說:「是的,仔細看看,它確實挺有味道的!」
    這就是姐姐,這就是綠萍,溫柔,順從,善良,好心的姐姐。她並不是由心底接受了這
珠簾,她只是不願潑我的冷水。綠萍,她一生沒潑過任何人的冷水,功課好,人品好,長相
好,父母希望她品學兼優,她就真的「品學兼優」,父母希望她在大學畢業前不談戀愛,她
就真的不談戀愛。她該是天下父母所希望的典型兒女!難怪,她會成為父母的掌上明珠,也
難怪,我會在她面前「相形見絀」了。
    珠簾別有情調,珠簾幽雅美麗,珠簾是詩詞上的東西,珠簾像一串串水滴……而我現
在,卻只能對著這珠簾發呆。因為,今晚家裡有宴會。宴會是為了綠萍而開的。今年暑假,
綠萍拿到了大學文憑,我拿到了高中文憑,父親本就想為我們姐妹倆請次客,但我正要參加
大專聯考,母親堅持等我放榜後,來一個「雙喜臨門」。於是,這宴會就拖延了下來,誰知
道聯考放榜,我卻名落孫山,「雙喜」不成,變成了「獨悲」。這份意外的「打擊」,使母
親好幾個月都振作不起來。這樣,轉眼間,秋風起兮,轉眼間,冬風復起,綠萍又考進了一
個人人羨慕的外國機構,得到一份高薪的工作。這使母親又「復活」了,又「興奮」了。綠
萍最大的優點,就是可以用她的光芒,來掩蓋我的暗淡。母親忘了我落榜帶給她的煩惱,也
忘了這份恥辱,她廣發了請帖,邀請了她的老同學,乾姐妹,老朋友,世交,以及這些人的
子女,姐姐的同學……濟濟一堂,老少皆有……這是個盛大的宴會!而我,我只好對著我的
珠簾發呆。
    快七點鐘了,客廳裡已經人聲鼎沸,我不知道幾點鐘開席,我只覺得肚子裡嘰哩咕嚕
叫。我想,我該到廚房裡去偷點兒東西吃的,我總不能餓著肚子,整晚看我的珠簾,這樣下
去,我會把那些珠子幻想成櫻桃,湯圓,椰子球,魚丸和巧克力球了!或者,我也可以若無
其事的出去參加宴會,去分享我姐姐的成功。但是,我如何去迎接那些伯伯叔叔阿姨嬸嬸們
同情的眼光,還有,那楚家!天哪,我已經聽到楚伯母那口標準的京片子,在爽朗的高談闊
論了!那麼,同來的必然有楚濂和楚漪了!那對和姐姐同樣光芒四射的、「品學兼優」的兄
妹,那漂亮瀟灑的楚濂,那高雅迷人的楚漪!天,算了!我歎口長氣,我寧願忍受著肚子
餓,還是乖乖的坐在這兒發呆吧!我不知道我坐了多久,可是,我的鼻子和耳朵都很敏銳,
鼻子聞到了炸明蝦的香味,耳朵聽到了碗盤的叮噹。今晚因為人太多,吃的是自助餐,美而
廉叫來的,聽說美而廉的自助餐相當不壞,聞聞香味已經可以斷定了。閉上眼睛,我想像著
他們端著盤子,拿著菜,分散在客廳四處,一面吃,一面聊著天。當然,綠萍會出足風頭,
帶著她文雅而動人的微笑,周旋在眾賓客之間!母親會不停的向客人們敘述姐姐的光榮歷
史。哎!那種滋味一定和當明星差不多的,綠萍,她生下來就是父母手中的一顆閃亮的星星!
    我餓了。我相當無聊。我的肚子在叫。我開始覺得那珠簾實在沒有什麼「情調」了。
    我歎氣,我靠進椅子裡,我把腳高高的架在書桌上,我歪頭,我做鬼臉,我咬嘴唇,我
背詩……我突然直跳起來,有人在敲我的房門。「是誰?」我沒好氣的問。
    門被推開了,是父親!
    他走了進來,把房門在他身後闔攏,他一直走向我面前,靜靜的看著我。我噘著嘴,瞪
視著他。他對我眨眨眼睛,我也對他眨眨眼睛,然後,他笑了起來:
    「你準備餓死嗎?鬼丫頭?」他問。
    我歪著頭,緊閉著嘴,一語不發。
    「該死!」他詛咒起來,抓住我的肩,重重的在我屁股上拍了一下。「你居然沒有換衣
服,沒有化妝,你像個醜小鴨,看你那頭亂蓬蓬的頭髮……要命!我從沒有希望你像你的姐
姐,因為你是你!你不高興吃飯,不高興參加宴會,我也懶得勉強你。但是,你躲在這兒餓
肚子,我看著可不舒服,這樣吧,」他想了想:「我去偷兩盤菜來,我陪你在屋裡吃吧!我
知道你這鬼丫頭是最挨不了餓的!」
    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攬住父親的脖子,我親了親他的面頰。抓住他的手,我高興
的說:
    「好爸爸,你總算給我送梯子來了,我正沒辦法下台階呢!現在,走吧!我們參加宴會
去!我已經快餓死了!」
    「你決定了?」父親斜睨著我:「你那些該死的自卑感還在不在作祟?」「當肚子餓的
時候,自卑感總是作不了什麼祟的!」我老老實實的回答。「你不怕外面有老虎會吃了
你?」父親笑著問。
    「我現在可以吃得下一隻老虎!只怕我先把它吃了!」我瞪著眼說。父親大笑了起來。
笑停了,他深深的注視著我,用手摸摸我的短髮,他點點頭,慢吞吞的說:
    「告訴你,紫菱,你不是你姐姐,但是,你一直是我的寶貝!去!梳梳你的頭髮,我們
參加宴會去!今天來了很多有趣的客人,記得費雲舟叔叔嗎?他把他弟弟也帶來了,一個好
風趣的人,你一定喜歡聽他吹牛!還有陶劍波,那個漂亮的男孩子,他正對你姐姐展開攻勢
呢,還有許家姐妹,章家全家,楚濂、楚漪……你要是不出去呀,錯過許多有趣的事,那就
算你自己倒楣!」我閃電般衝到梳妝台前,拿起發刷,胡亂的刷了刷我的短髮,我的頭髮是
最近才燙的,清湯掛面的學生頭燙不出什麼好花樣來,我弄了滿頭亂蓬蓬的大發萍!下意識
的昂高了下巴,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紅花格子的襯衫,下面是條牛仔褲,可真不像宴會的
服裝。但是,管他呢!我是我,不是綠萍!回過頭來,我挽住父親的胳膊,大聲的說:
    「走吧!」父親上上下下的看看我,笑著。
    「就這樣嗎?」他問。「是的,我是只變不成天鵝的醜小鴨!」
    父親笑得開心。「那麼,走吧!你馬上可以嘗到咖哩牛肉和生炸明蝦了!」
    我嚥了一口口水,很沒面子,咽得「咕嘟」一聲,好響好響,我看看父親,父親也正嘲
弄似的看著我,我做了個鬼臉,父親回了我一個鬼臉,然後……
    我們打開房門,走下樓梯,大踏步的走進客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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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3 13:45:31 |只看該作者

一走進客廳,我就被眼前的情景所震懾住了。
    沒想到有那麼多人,沒想到如此熱鬧,到處都是衣香鬢影,到處都是笑語喧嘩。人群東
一堆西一堆的聚集著,擁擠著,喧囂著,美而廉的侍者穿梭其間,碗盤傳遞,籌交錯。我一
眼就看出客人分成了明顯的兩類,一類是長一輩的,以母親為中心,像楚伯母,陶伯母,章
伯母……以及伯伯、阿姨們,他們聚在一塊兒,熱心的談論著什麼。楚伯母、陶伯母、何阿
姨和媽媽是大學同學,也是結拜姐妹,她們年輕時彼此競爭學業,炫耀男朋友,現在呢,她
們又彼此竟爭丈夫的事業,炫耀兒女。還好,爸爸在事業上一直一帆風順,沒丟她的臉,綠
萍又是那麼優異,給她爭足了面子,幸好我不是她的獨生女兒,否則她就慘了!另一類是年
輕的一輩,以綠萍為中心,像楚濂、楚漪、陶劍波、許冰潔、許冰清……和其他的人,他們
聚集在唱機前面,正在收聽著一張湯姆瓊斯的唱片。陶劍波又帶著他那刻不離身的吉他,大
概等不及的想表演一番了。看樣子,今晚的宴會之後,少不了要有個小型舞會,說不定會鬧
到三更半夜呢!
    我和父親剛一出現,費雲舟叔叔就跑了過來,把父親從我身邊拉走了,他們是好朋友,
又在事業上有聯繫,所以總有談不完的事情。父親對我看看,又對那放著食物的長桌擠了擠
眼睛,就拋下了我。我四面看看,顯然我的出現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本來,渺小如
我,又值得何人注意呢!沒人注意也好,免得那些叔叔伯伯們來「安慰」我的「落第」。
    我悄悄的走到桌邊,拿了盤子,裝了滿滿的一盤食物。沒人理我,我最起碼可以不受注
意的飽餐一頓吧!客廳裡的人幾乎都已拿過了食物,所以餐桌邊反而沒有什麼人,裝滿了盤
子,我略一思索,就退到了陽台外面。這兒,如我所料,沒有任何一個人,我在陽台上的籐
椅上坐下來,把盤子放在小桌上,開始狼吞虎嚥的大吃起來。
    室內笑語喧嘩,這兒卻是個安靜的所在。天邊,掛著一彎下弦月,疏疏落落的幾顆星
星,綴在廣漠無邊的穹蒼裡。空氣是涼而潮濕的,風吹在身上,頗有幾分寒意,我那件單薄
的襯衫,實在難以抵禦初冬的晚風。應該進屋裡去吃的!可是,我不要進去!咬咬牙,我大
口大口的吞嚥著咖哩牛肉和炸明蝦。肚子吃飽了,身上似乎也增加了幾分暖意,怪不得「饑
寒」兩個字要連在一塊兒說,原來一「饑」就會「寒」呢!
    我風捲殘雲般的「刮」光了我的碟子,大大的歎了口氣。把碟子推開,我舔舔嘴唇,喉
嚨裡又乾又辣,我忘了拿一碗湯,也忘了拿飲料和水果,我瞪著那空碟子,嘴裡嘰哩咕嚕的
發出一連串的詛咒:「莫名其妙的自助餐,自助個鬼!端著碟子跑來跑去算什麼名堂?又不
是要飯的!簡直見鬼!……」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有個人影遮在我的面前,一碗熱湯從桌面輕輕的推了過來,一個陌
生的、男性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想,你會需要一點喝的東西,以免噎著了!」
    我抬起頭來,瞪大了眼睛,望著面前那個男人。我接觸了一對略帶揶揄的眼光,一張不
很年輕的臉龐,三十五歲?或者四十歲?我不知道,我看不出男人的年齡。月光淡淡的染在
他的臉上,有對濃濃的眉毛和生動的眼睛,那唇邊的笑意是頗含興味的。「你是誰?」我
問,有些惱怒。「你在偷看我吃飯嗎?你沒有看過一個肚子餓的人的吃相嗎?」
    他笑了。拉了一張椅子,他在我對面坐了下來。
    「不要像個刺蝟一樣張開你的刺好不好?」他說:「我很欣賞你的吃相,因為你是不折
不扣的在『吃』!」
    「哼!」我打鼻子裡哼了一聲,端起桌上那碗湯,老實不客氣的喝了一大口。放下湯
來,我用手托著下巴,凝視著他。「我不認識你。」我說。「我也不認識你!」他說。
    「廢話!」我生氣的說:「如果我不認識你,你當然也不會認識我!」「那也不盡
然,」他慢吞吞的說:「伊麗莎白泰勒不認識我,我可認識她!」「當然我不會是伊麗莎白
泰勒!」我冒火的叫:「你是個很不禮貌的傢伙!」「你認為你自己相當禮貌嗎?」他笑著
問,從口袋裡掏出煙盒和打火機,望望我:「我可以抽煙嗎?」「不可以!」我乾乾脆脆的
回答。
    他笑笑,彷彿我的答覆在他預料之中似的,他把煙盒和打火機又放回到口袋裡。「你的
心情不太好。」他說。
    「我也沒有招誰惹誰,我一個人躲在這兒吃飯,是你自己跑來找霉氣!」「不錯。」他
也用手托著下巴,望著我,他眼裡的揶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誠懇而關懷的眼光,
他的聲音低沉溫和。「為什麼一個人躲在這兒?」
    「你很好奇啊?」我冷冰冰的。
    「我只代主人惋惜。」「惋惜什麼?」「一個成功的宴會,主人是不該冷落任何一個客
人的!」
    天哪!他竟以為我是個客人呢!我凝視著他,忍不住笑了起來。「好難得,居然也會
笑!」他驚歎似的說:「可是,你笑什麼?」「笑你的熱心,」我說:「你是在代主人招待
我嗎?你是主人的好朋友嗎?」「我第一次來這兒。」他說。
    「我知道。」「你怎麼知道?你是這兒的熟客?」
    「是的。」我玩弄著桌上的刀叉,微笑著注視著他。「熟得經常住在這兒。」「那麼,
你為什麼不和那些年輕人在一塊兒?你聽,他們又唱又彈吉他的,鬧得多開心!」
    我側耳傾聽,真的,陶劍波又在表演他的吉他了,他彈得還真不壞,是披頭最近的曲子
「嗨!裘!」但是,唱歌的卻是楚濂的聲音,他的聲音是一聽就聽得出來的,那帶著磁性
的、略微低沉而美好的嗓音,我從小聽到大的聲音!幫他和聲的是一群女生,綠萍當然在
內。楚濂,他永遠是女孩子包圍的中心,就像綠萍是男孩子包圍的中心一樣。他們和得很
好,很熟練。我輕咬了一下嘴唇。
    「瞧!你的眼睛亮了,」我的「招待者」說,他的目光正銳利的盯在我的臉上。「為什
麼不進去呢?你應該和他們一起歡笑,一起歌唱的!」「你呢?」我問:「你又為什麼不參
加他們呢?」
    「我已不再是那種年齡了!」
    我上上下下的打量他。
    「我看你一點也不老!」
    他笑了。「和你比,我已經很老了。我起碼比你大一倍。」
    「胡說!」我抬了抬下巴。「你以為我還是小孩子嗎?告訴你,我只是穿得隨便一點,
我可不是孩子!我已經十九歲了!」
    「哈!」他勝利的一揚眉。「我正巧說對了!我比你大一倍!」
    我再打量他。「三十八?」我問。他含笑點頭。「夠老嗎?」他問。我含笑搖頭。「那
麼,我還有資格參加他們?」
    我點頭。「那麼,你願意和我一起去參加他們嗎?」
    我斜睨著他,考慮著。終於,我下定決心的站了起來,在我的牛仔褲上擦了擦手,因為
我忘記拿餐巾紙了。我一面點頭,一面說:「好吧,僅僅是為了你剛才那句話!」
    「什麼話?」他不解的問。
    「一個成功的宴會,主人是不該冷落任何一個客人的!」我微笑的說。「嗨!」他叫:
「你的意思不是說……」
    「是的,」我對他彎了彎腰。「我是汪家的老二!你必定已經見過我那個聰明、漂亮、
溫柔、文雅的姐姐,我呢?我就是那個一無可取的妹妹!你知道,老天永遠是公平的,它給
了我父母一個『驕傲』,必定要給他們另一份『失意』,我,就是那份『失意』。」這次,
輪到他上上下下的打量我。
    「我想,」他慢吞吞的說:「這份『失意』,該是許多人求還求不來的!」「你不
懂,」我不耐的解釋,主動的托出我的弱點:「我沒有考上大學。」「哈!」他抬高眉毛:
「你沒有考上大學?」他問。
    「是的!連最壞的學校都沒考上。」
    「又怎麼樣呢?」他微蹙起眉,滿臉的困惑。
    「你還不懂嗎?」我懊惱的嚷:「在我們這樣的家庭裡,沒考上大學就是恥辱,姐姐是
直升大學的,將來要出國,要深造,要拿碩士,拿博士……,而我,居然考不上大學!你還
沒懂嗎?」他搖頭,他的目光深沉而溫柔。
    「你不需要念大學,」他說:「你只需要活得好,活得快樂,活得心安理得!人生的學
問,並不都在大學裡,你會從實際的生活裡,學到更多的東西。」
    我站著,瞠視著他。「你是誰?」這是我第二次問他了。
    「我姓費,叫費雲帆。」
    「我知道了,」我輕聲說:「你是費雲舟叔叔的弟弟。」我輕吁了一聲:「天哪,我該
叫你叔叔嗎?」
    「隨你叫我什麼,」他又微笑起來,他的笑容溫暖而和煦:「但是,我該叫你什麼?汪
家的失意嗎?」
    我笑了。「不,我另有名字,汪紫菱,紫色的菱花,我準是出生在菱角花開的季節。」
「紫菱,這名字叫起來滿好聽,」他注視我。「現在,你能拋開你的失意,和我進到屋子裡
去嗎?如果再不進去,你的鼻子要凍紅了。」我又笑了。「你很有趣,」我說:「費——見
鬼!我不願把你看作長輩,你一點長輩樣子都沒有!」
    「但是,我也不同意你叫我『費見鬼』!」他一本正經的說。
    我大笑了,把那被風吹得亂七八糟的頭髮拂了拂,我高興的說:「我們進去吧!費雲
帆!」
    他聳聳肩,對我這連名帶姓的稱呼似乎並無反感,他看來親切而愉快,成熟而灑脫,頗
給人一種安全信賴的感覺。因此,當我跨進那玻璃門的時候,我又悄悄的說了句內心深處的
話:「告訴你一個秘密,我自己並不在乎沒考上大學,我只是受不了別人的『在乎』而已。」
    他笑笑。「我早就知道了。」他說。
    我們走了進去,正好那美而廉的侍者在到處找尋我的碟子和湯碗,我指示了他。如我所
料,客廳裡的景像已經變了,餐桌早已撤除,房間就陡然顯得空曠了許多。長一輩的客人已
經告辭了好幾位,現在只剩下楚伯伯、楚伯母、費雲舟、何阿姨等人。而楚濂、陶劍波等年
輕的一代都擠在室內,又唱又鬧。陶劍波在彈吉他,楚濂和綠萍在表演探戈,他們兩人的舞
步都優美而純熟,再加上兩人都出色的漂亮,在客廳那柔和的燈光下,他們像一對金童玉
女。我注意到母親的眼睛發亮的看著他們,就猛覺得心頭痙攣了一下,渾身不由自主的一
顫。費雲帆沒有忽略我的顫動,他回頭望著我:
    「怎麼了?你?」「恐怕在外面吹了冷風,不能適應裡面的熱空氣。」我說,看著楚濂
和綠萍。「看我姐姐!」我又說:「因為她名叫綠萍,所以她喜歡穿綠色的衣服,她不是非
常非常美麗嗎?」
    真的,綠萍穿著一件翠綠色軟綢質料的媚嬉裝,長裙曳地,飄然若仙。她披垂著一肩長
發,配合著楚濂的動作,旋轉,前傾,後仰,每一個動作都是美的韻律。她的面孔發紅,目
光如醉,眼睛在燈光下閃爍著光芒。楚濂呢?他顯然陶醉在那音樂裡,陶醉在那舞步裡,或
者,是陶醉在綠萍的美色裡。他的臉煥發著光采。費雲帆對綠萍仔細的看了一會兒。
    「是的,你的姐姐很美麗!」
    「確實是汪家的驕傲吧?」
    「確實。」他看著我。「可是,你可能是汪家的靈魂呢!」
    「怎麼講?」我一愣。「你生動,坦白,自然,俏皮,敏銳,而風趣。你是個很可愛的
女孩,紫菱。」我怔了好長一段時間,呆呆的看著他。
    「謝謝你,費雲帆,」我終於說:「你的讚美很直接,但是,我不能不承認,我很喜歡
聽。」
    他微笑著,似乎還想說什麼。但是,父親和費雲舟大踏步的向我們走來了。費雲舟叔叔
立刻說:
    「雲帆,你到什麼地方去了?我在到處找你。」
    「我嗎?」費雲帆笑著:「我在窗外撿到一個『失意』。」
    我瞪了他一眼,這算什麼回答?!父親用胳膊挽住了我的肩,笑著看看我,再看看費雲
帆。
    「你和費叔叔談得愉快嗎?他有沒有告訴你他在歐洲的那些趣事?和他的女朋友們?」
    我驚奇的看著費雲帆,我根本不知道他剛從歐洲回來,我也不知道他的什麼女朋友!我
們的談話被母親的一聲驚呼打斷了,她快步的向我走來,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腕:
    「啊呀,紫菱,你就不能穿整齊一點兒嗎?瞧你這副亂七八糟的樣子!整個晚上跑到那
裡去了?快,過來和楚伯母何阿姨打招呼,你越大越沒規矩,連禮貌都不懂了嗎?這位小費
叔叔,你見過了吧?」我再對那位「小費叔叔」投去一瞥,就被母親拉到楚伯母面前去了。
楚伯母高貴斯文,她對我溫和的笑著,輕聲說:
    「為什麼不去和他們跳舞呢?」
    「因為我必須先來和你們『打招呼』。」我說。
    楚伯母「噗哧」一笑,對母親說:
    「舜涓,你這個小女兒的脾氣越來越像展鵬了。」
    展鵬是父親的名字,據說,年輕時,他和母親、楚伯母等都一塊兒玩過,我一直奇怪,
父親為什麼娶了母親而沒有娶楚伯母,或者,因為他沒追上,楚伯伯是個漂亮的男人!
    「還說呢!」母親埋怨的說:「展鵬什麼事都慣著她,考不上大學……」天哪!我翻翻
白眼,真想找地方逃走。機會來了。楚濂一下子捲到了我的面前,不由分說的拉住了我,大
聲的、愉快的、爽朗的叫著:「你躲到什麼地方去了?紫菱?快來跳舞!我要看看你的舞步
進步了沒有!」我被他拉進了客廳的中央,我這才發現,陶劍波已經拋下了他的吉他,在和
綠萍跳舞。唱機裡播出的是一張「阿哥哥」,幾乎所有的年輕人都在跳。音樂瘋狂的響著,
人們瘋狂的跳著。這輕快的、活潑的空氣立刻鼓舞了我,我開始放開性子跳了起來。楚濂對
我鼓勵的一笑,說:
    「我要把『落榜』的陰影從你身上連根拔去!紫菱,活潑起來吧!像我所熟悉的那個小
野丫頭!」
    我忽然覺得眼眶濕潤。楚濂,他那年輕、漂亮的臉龐在我眼前晃動,那烏黑晶亮的眼
睛,那健康的、褐色的皮膚,那神采飛揚的眉毛……我依稀又回到了小時候,小時候,我,
綠萍,楚濂,楚漪整天在一塊兒玩,在一塊兒瘋,綠萍總是文文靜靜的,我總是瘋瘋癲癲
的,於是,楚濂叫綠萍作「小公主」,叫我作「野丫頭」。一晃眼間,我們都大了,綠萍已
經大學畢業,楚漪也念了大學三年級,楚濂呢,早已受過預備軍官訓練,現在是某著名建築
公司的工程師了。時間消逝得多快!這些兒時的伴侶裡只有我最沒出息,但是,楚濂望著我
的眼睛多麼閃亮呵!只是,這光芒也為綠萍而放射,不是嗎?好一陣瘋狂的舞動。然後,音
樂變了,一支慢的華爾滋。楚濂沒有放開我,他把我擁進了懷裡,凝視著我,他說:
    「為什麼這麼晚才出來?」
    「我保證你並沒有找過我!」我笑著說。
    「假若你再不出現,我就會去找你了!」
    「哼!」我撇撇嘴。「你不怕綠萍被陶劍波搶走?恐怕,你所有的時間,都用來看守綠
萍了。否則,你應該早就看到了我,因為我一直在陽台上。」
    「是嗎?」他驚奇的說。「我發誓一直在注意……」
    綠萍和陶劍波舞近了我們,綠萍對楚濂盈盈一笑,楚濂忘了他對我說了一半的話,他回
復了綠萍一個微笑,眼光就一直追隨著她了。我輕噓了一口氣。
    「楚濂,」我說:「你要不要我幫你忙?」
    「幫我什麼忙?」「追綠萍呀!」他瞪視我,咧開嘴對我嘻笑著。
    「你如何幫法?」他問。
    「馬上就可以幫!」我拉著他,舞近陶劍波和綠萍,然後,我很快的對綠萍說:「綠
萍,我們交換舞伴!」
    立刻,我摔開了楚濂,拉住了陶劍波。綠萍和楚濂舞開了,我接觸到陶劍波頗不友善的
眼光:
    「小鬼頭!你在搞什麼花樣?」他問。
    「我喜歡和你跳舞,」我淒涼的微笑著。「而且,我也不是小鬼頭了!」「你一直是個
小鬼頭!」他沒好氣的說。
    「那麼,小鬼頭去也!」我說,轉身就走。他在我身後跺腳,詛咒。但是,只一會兒,
他就和楚漪舞在一塊兒了。我偷眼看楚濂和我那美麗的姐姐,他們擁抱得很緊,他的唇幾乎
貼著她的耳際,他正在對她低低的訴說著什麼。綠萍呢?她笑得好甜,好美,好溫柔。
    我悄悄的退到沙發邊,那兒放著陶劍波的吉他。我抱起吉他,輕輕的撥弄著琴弦,那弦
聲微弱的音浪被唱片的聲音所吞噬了。我的姐姐在笑,楚濂的眼睛閃亮,童年的我們追逐在
山坡上……有人在我身邊坐下來。
    「給我那個吉他!」他說。
    我茫然的看看他,那幾乎被我遺忘了的費雲帆。
    我把吉他遞給了他。「跟我來!」他說,站起身子。
    我跟他走到玻璃門外,那兒是我家的花園,夜風拂面而來,帶著淡淡的花香,冬青樹的
影子,聳立在月光之下。他在門前的台階上坐了下來,抱著吉他,他撥出一連串動人的音
浪,我驚愕的坐在他身邊,瞪視著他。
    「我不知道你還會彈吉他!」我說。
    「在國外,我可以在樂隊中做一個職業的吉他手。」他輕描淡寫的說,成串美妙的音符
從他指端傾瀉了出來。我呆住了,怔怔的望著他。他抬眼看我,漫不經心的問:「要聽我唱
一支歌嗎?」「要。」我機械化的說。
    於是,他開始和著琴聲隨意的唱:
   
    「有一個女孩名叫『失意』,
    她心中有著無數秘密,
    只因為這世上難逢知己,
    她就必須尋尋又覓覓!
    ……」
   
    我張大了眼睛,張得那樣大,直直的望著他。他住了口,望著我,笑了。「怎樣?」他
問。「你——」我怔怔的說:「是個妖怪!」「那麼,你願意和這妖怪進屋裡去跳個舞嗎?」
    「不,」我眩惑而迷惘的說:「那屋裡容不下『失意』,我寧可坐在這兒聽你彈吉他。」
    他凝視我,眼睛裡充滿了笑意。
    「但是,別那樣可憐兮兮的好不好?」他問。
    「我以為我沒有……?」我囁嚅的說著。
    他對我慢慢搖頭,繼續撥弄著吉他,一面又漫不經心的,隨隨便便的唱著:
   
    「……
    她以為她沒有露出痕跡,
    但她的臉上早已寫著孤寂。
    ……」
   
    我凝視著他,真的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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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3 13:45:59 |只看該作者

宴會過去好幾天了。綠萍也開始上班了。事實上,綠萍的上班只是暫時性的,她早已准
備好出國,考托福對她是易如反掌的事,申請獎學金更不成問題。她之所以留在國內,一方
面是母親捨不得她,要多留她一年。另一方面,與她的終身大事卻大有關係,我可以打賭,
百分之八十是為了那個該死的楚濂!
    楚濂為什麼該死呢?我也說不出所以然來,一清早母親就告訴我說:「我已經和楚伯
母,以及楚濂講清楚了,以後每個星期一三五晚上,楚濂來幫你補習數理和英文!準備明年
重考!大學,你是無論如何要進的!」
    「媽,」我蹙著眉說:「我想我放棄考大學算了!」
    「什麼話?」母親大驚失色的說:「不考大學你能做什麼?連嫁人都沒有好人家要你!」
    「除了考大學和嫁人以外,女孩子不能做別的嗎?」我沒好氣的說。「什麼機關會錄取
一個高中生?」母親輕蔑的說:「而且,我們這樣的家庭……」「好了,好了,」我打斷
她:「我去準備,明年再考大學,行嗎?」母親笑了。「這才是好孩子呢!」「可是,」我
慢吞吞的說:「假若我明年又沒考上,怎麼辦呢?」「後年再考!」母親斬釘斷鐵的說。
    「那麼,你還是趁早幫我準備一點染髮劑吧!」
    「染髮劑?」母親怪叫。「什麼意思?」
    「假若我考了二十年還沒考上,那時候就必須用染髮劑了,白著頭髮考大學總不成樣
子!」
    母親瞪大眼睛,望著我,半天才「哎」了一聲說:
    「你可真有志氣!紫菱,你怎麼不能跟你姐姐學學呢?她從沒有讓我這樣操心過!」
    「這是你的失策。」我悶悶的說。
    「我的失策?你又是什麼意思?」母親的眉頭蹙得更緊。
    「滿好生了綠萍,就別再生孩子!誰要你貪心不足,多生了這麼一個討厭鬼!」母親愣
在那兒了,她的眼睛瞪得那樣大,好像我是個她從沒有見過的怪物,過了好久,她才咬著牙
說了句:
    「你實在叫人難以忍耐!」
    轉過身子,她向門外走去,我悶悶的坐在那兒,對著我的珠簾發呆。聽著房門響,我才
倏然回頭,叫了一聲:
    「媽!」
    母親回過頭來。「對不起,」我輕聲的說:「我並不是有意的!」
    母親折回到我面前來,用手攬住了我的頭,她撫弄我的頭髮,像撫弄一個小嬰兒。溫柔
的,慈祥的,而又帶著幾分無奈的,她歎口氣說:「好孩子,我知道你考不上大學,心裡不
舒服。可是,只要你用功,你明年一定會考上,你的聰明,絕不比綠萍差,我只是不明白你
怎麼一天到晚要對著窗子發呆的!你少發些呆,多看點書,就不會有問題了。以後有楚濂來
幫你補習,你一定會進步很快的!」「楚濂,」我咬咬嘴唇,又開始控制不住我自己的舌
頭。「他並沒有興趣幫我補功課,他不過是來追求綠萍的而已!」
    母親笑了。「小丫頭!」她笑罵著:「你心裡就有那麼多花樣!管他真正的目的是什
麼,反正他說他樂意幫你補習!」
    「他?」我低語。「樂意才有鬼呢!」
    好了,今晚就是星期一,楚濂該來幫我補課的日子,我桌上放著一本英文高級文法,但
是,我已對著我那珠簾發了幾小時的呆。那珠簾,像我小時候玩的彈珠,他們說,女孩子不
該爬在地上玩彈珠,我可管不了那麼多!我玩得又準又好,連楚濂和陶劍波這些男孩子們都
玩不過我。那時,我又矮又小,整天纏著他們:「楚哥哥,跟我玩彈珠!」
    「你太小!」他驕傲的昂著頭,比我大五歲,似乎就差了那麼一大截。「我不小!」我
猛烈的搖頭,把小辮子搖得前後亂甩,一直搖散了為止。「如果你不和我玩,我會放聲大
哭,我說哭就哭,你信不信?」「我信!我信!」他慌忙說,知道我不是虛聲恐嚇。「我怕
你,鬼丫頭!」於是,我們爬在地上玩彈珠,只一會兒,我那神乎其技的本事就把他給鎮住
了,他越玩越起勁,越玩越不服氣,我們可以一玩玩上數小時,弄了滿身滿頭的塵土。而我
那美麗的小姐姐,穿著整齊的衣裙,和楚漪站在一邊兒觀戰,嘴裡不住的說:「這有什麼好
玩呢?楚濂,你說好要玩扮家家的,又打起彈珠來了!」「不玩不行嘛,她會哭嘛!」楚濂
說,頭也不抬,因為他比我還沉迷於玩彈珠呢!
    「她是愛哭鬼!」楚漪慢條斯理的說。
    愛哭鬼?不,我並不真的愛哭,我只在沒人陪我玩的時候才哭,真正碰到什麼大事我卻
會咬著牙不哭。那年楚濂教我騎腳踏車,我十歲,他十五。他在後面推著車子,我在前面飛
快的騎,他一面喘吁吁的跑,一面不住口的對我嚷:
    「你放心,我扶得穩穩的,你摔不了!」
    我在師大的操場上學,左一圈右一圈,左轉彎,右轉彎,騎得可樂極了,半晌,他在後
面嚷:
    「我告訴你,我已經有五圈沒有碰過你的車子了,你根本已經會騎了!」我驀然回頭,
果然,他只是跟著車子跑而已。我這一驚非同小可,「哇呀」的尖叫了一聲,就連人帶車子
滾在地上。他奔過來扶我,我卻無法站起身來,坐在地上,我咬緊牙關不哭,他捲起我的褲
管,滿褲管的血跡,褲子從膝蓋處撕破,血從膝蓋那兒直冒出來,他蒼白著臉抬頭看我,一
疊連聲的說:「你別哭,你別哭!」我忍著眼淚,衝著他笑。
    「我不痛,真的!」我說。
    他望著我,我至今記得他那對驚嚇的、佩服的、而又憐惜的眼光。噢!童年時光,一去
難回。成長,居然這樣快就來臨了。楚濂,不再是那個帶著我瘋,帶著我鬧的大男孩子,他
已是個年輕的工程師。「年輕有為,前途無量。」母親說的。昨晚我曾偷聽到她在對父親說:
    「楚濂那孩子,我們是看著他長大的,我們和楚家的交情又非尋常可比,我想,他和綠
萍是標標準准的一對,從小就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綠萍如果和楚濂能訂下來,我也就了了
一件心事了。」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綠萍和楚濂嗎?我瞪視著窗上的那些珠子,大的,小
的,一粒一粒,一顆一顆,像我的玻璃彈珠!那些彈珠呢?都遺失到何處去了?我的童年
呢?又遺失到何處去了?有門鈴響,我震動了一下,側耳傾聽,大門打開後,楚濂的摩托車
就喧囂的直駛了進來。楚濂,他是來幫我補習功課?還是來看綠萍?我坐著不動,我的房門
闔著,使我無法聽到客廳裡的聲音。但是,我知道綠萍正坐在客廳裡,為了我的「補習」,
她換過三套衣服。我把手錶摘下來,放在我的英文文法上面,我瞪視著那分針的移動,五
分,十分,十五分,二十分,二十五分,三十分……時間過得多慢呀,足足四十五分鐘以
後,終於有腳步聲奔上樓梯,接著,那「咚咚咚」的敲門聲就誇張的響了起來,每一聲都震
動了我的神經。
    「進來吧!」我嚷著。門開了,楚濂跑了進來。關上門,他一直衝到我的身邊,對著我
嘻笑。「哈,紫菱,真的在用功呀」
    我慢吞吞的把手錶戴回到手腕上,瞪視著他那張煥發著光采的臉龐,和那對流轉著喜悅
的眼睛。樓下的四十五分鐘,已足以使這張臉孔發光了,不是嗎?我用手托住下巴,懶洋洋
的問:「你怎麼知道我在用功?」
    「你不是在看英文文法嗎?」他問,拖過一張椅子,在我書桌邊坐了下來。「人總是從
表面看一件事情的,是不是?」我問,瞇起眼睛來凝視他。「英文文法書攤在桌上,就代表
我在用功,對不對?」他注視我,那麼銳利的一對眼睛,我覺得他在設法「穿透」我!「紫
菱,」他靜靜的說:「你為什麼事情不高興?」
    「你怎麼知道我不高興?」我反問,帶著一股挑釁的意味。
    他再仔細的看了我一會兒。「別傻了,紫菱,」他用手指在我鼻尖上輕點了一下。「我
們從小一塊兒長大的,還不夠瞭解嗎?你的喜怒哀樂永遠是掛在臉上的!」「哼!」我揚揚
眉毛:「你瞭解我?」
    「相當瞭解。」他點著頭。
    「所以你認為我一直在用功?」
    他把身子往後仰,靠進椅子裡。拿起桌上的一支鉛筆,他用筆端輕敲著嘴唇,深思的注
視著我。天哪,我真希望他不要用這種神情看我,否則,我將無法遁形了。
    「顯然,你不在看書了?」他說:「那麼,你在幹什麼呢?望著你的珠簾作夢嗎?」我
一震。「可能。」我說。「夢裡有我嗎?」他問,斜睨著我,又開始咧著嘴,微笑了起來。
可惡!「有你。」我說:「你變成了一隻癩蛤蟆,在池塘中,圍著一片綠色的浮萍又跳又
叫,呱呱呱的,又難聽,又難看!」
    「是嗎?」他的笑意更深了。
    「是。」我一本正經的。
    他猛的用鉛筆在我手上重重的敲了一下,收起了笑容,他緊盯著我的眼睛說:「如果你
夢裡有我,我應該是只青蛙,而不是癩蛤蟆。」
    「老實說,我不認為青蛙和癩蛤蟆有多大區別。」
    「你錯了,癩蛤蟆就是癩蛤蟆,青蛙卻是王子變的。」「哈!」我怪叫:「你可真不害
臊呵!你是青蛙王子,那位公主在那兒?」「你心裡有數。」他又笑了。
    是的,我心裡有數,那公主正坐在樓下的客廳裡。青蛙王子和綠色的浮萍!我摔了摔
頭,我必定要摔掉什麼東西。我的彈珠早已失落,我的童年也早已失落,而失去的東西是不
會再回來的。我深吸了口氣,或者我根本沒失落什麼,因為我根本沒有得到過。他重重的咳
了一聲,我驚愕的抬眼看他。
    「你相當的心不在焉呵!」他說,俯近了我,審視著我。「好了,告訴我吧,你到底在
煩惱些什麼?」
    我凝視著他,室內有片刻的沉靜。
    「楚濂!」終於,我叫。
    「嗯?」「我一定要考大學嗎?」我問。
    「我從來沒有這樣認為過。」他不假思索的說。
    「你不認為念大學是我的必經之路嗎?」
    他不再開玩笑了,他深思的望著我,那面容是誠懇、嚴肅、而真摯的。他慢慢的搖了搖
頭。
    「只有你母親認為你必須念大學,事實上,你愛音樂,你愛文學,這些,你不進大學一
樣可以學的,說不定還縮短了你的學習路程。可是,我們很難讓父母瞭解這些,是不是?你
的大學,就像我的出國一樣。」
    「你的出國?」「我母親認為我該出國,可是,為什麼?我覺得這只是我們父母的虛榮
心而已,他們以為有個兒子留學美國就足以誇耀鄰里,殊不知我們的留學生在外面洗盤子,
賣勞力,看洋人的臉色生活,假若我們的父母都看到他們子女在國外過的生活,我不知道他
們還能剩下多少的虛榮心!」
    「那麼,楚濂,你不想出國嗎?」
    「我想的,紫菱。」他沉吟了一會兒。「不是現在,而是將來。當我賺夠了錢,我要去
國外玩,現在,我不願去國外受罪。」「那麼,你是決定不去留學了?」
    「是的,我已決定做個叛徒!」
    「那麼,」我抽口氣:「你的思想和我母親又不統一了,綠萍是要出國的,如果你不出
國,你和綠萍的事怎麼辦呢?」
    他怔了怔,深深的望著我。
    「喂,小姑娘,」他的聲音裡帶著濃重的鼻音。「你別為我和你的姐姐操心,好嗎?」
    「那麼,」我繼續問:「你和綠萍是已經胸有成竹了?你們『已經』討論過了?」「天
哪!」他叫:「紫菱,你還有多少個『那麼』?」
    「那麼,」我再說:「請你幫我一個忙。」
    「可以。」他點頭。我闔攏了桌上的英文文法。
    「幫我做一個叛徒,」我說:「我不想再去考大學,也不想念大學。」他對我端詳片
刻。「你會使你的母親失望。」他慢慢的說。「你不是也使你的母親失望嗎?如果你不出國
留學的話。我想,雖然母親生下了我們,我們卻不能因此而照著母親訂下的模子去發展,去
生活,我們的後半生屬於我們自己的,不是嗎?」他沉默著,然後,他歎了口氣。
    「這也是我常常想的問題,紫菱。」他說:「我們為誰而活著?為我們父母?還是為我
們自己?可是,紫菱,你不能否認,父母代我們安排,是因為他們愛我們,他們以為這樣是
在幫助我們。」「許多時候,愛之足以害之。」
    他又凝視我,過了許久,他輕輕的說:
    「紫菱,你不是個頑皮的小丫頭了!」
    「我仍然頑皮,」我坦白的說:「但是,頑皮並不妨礙我的思想,我告訴你,我每天坐
在房裡,一點兒也不空閒,我腦子裡永遠充斥著萬馬奔騰的思想,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思
想,如果我說出來,可能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瞭解,我常覺得,我是有一點兒瘋狂的。我把
這些思想,籠籠統統的給了它一個稱呼。」「什麼稱呼?」他很有興味的望著我。
    「一簾幽夢。」我低聲說。
    「一簾幽夢?」「是的,你看這珠簾,綠萍不懂我為什麼用珠子作簾子,她不能瞭解每
顆珠子裡有我的一個夢,這整個簾子,是我的一簾幽夢。」我搖頭。「沒有人能瞭解的!」
    他盯著我,他的眼睛閃亮。「講給我聽,試試我的領悟力。」
    講給他聽?試試他的領悟力?我瞇起眼睛看他,再張大眼睛看他,那濃眉,那漂亮的黑
眼睛!楚濂,楚濂,我那兒時的遊伴!我輕歎一聲。「我不能講,楚濂。但是,你可以想。
這是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的!」「好一個可意會而不可言傳!」他說著,放下鉛筆,他把他的
手壓在我的手上。「我答應你,紫菱,我要幫你做一個叛徒!」「一言為定?」「一言為
定!」他握住了我的手,我們相對注視。
    一聲門響,我驀然驚覺的把我的手抽了回來。跨進門的,是我那美麗的姐姐,帶著一臉
盈盈淺笑,她捧著一個托盤,裡面是香味四溢的,剛做好的小點心,她逕自走到桌邊,把托
盤放在桌上,笑著說:「媽媽要我給你們送來的!楚濂,把她管嚴一點兒,別讓她偷懶!」
楚濂看看我,滿臉滑稽兮兮的表情。
    「紫菱,」他說:「你未來到底打算做什麼?」
    「哦,我是個胸無大志的人,」我微笑的說:「我只想活得好,活得快樂,活得心安理
得……」我停了一下,這幾句話是誰說的?對了,那個宴會,那個奇異的費雲帆!我摔摔
頭,繼續說:「我要寫一點小文章,作幾首小詩,學一點音樂……像彈吉他、電子琴這一
類。然後,做一個平平凡凡的人。」
    「啊呀,」綠萍輕聲的叫:「你們這是在補習嗎?」「是的,」楚濂笑著說:「她在幫
我補習。」
    「楚濂!」綠萍不滿意的喊,注視著他。「你在搞什麼鬼?」
    楚濂抬頭看她,綠萍那黑濛濛的眸子正微笑的停駐在他的臉上,她那兩排長長的黑睫毛
半垂著,白皙的臉龐上是一片溫柔的笑意。我注意到楚濂的臉色變了,青蛙王子見著了他的
公主,立即露出了他的原形。他把一綹黑髮摔向腦後,熱心的說:「紫菱不需要我給她補
習……」
    「當心媽媽生氣!」綠萍立即接口。
    「是我不要補習!」我沒好氣的叫。
    綠萍的眼光始終停留在楚濂的臉上。
    「好吧!」她終於說,根本沒看我。「既然你們今天不補習,蜷在這小房間裡幹什麼?
我們下樓吧,去聽聽唱片去!」她拉住了楚濂的手腕:「走呀,楚濂!」
    楚濂被催眠般站起身來。他沒忘記對我禮貌了一句:
    「你也來吧!紫菱!」「不。」我很快的說:「我還有些事要做!」
    他們走出了屋子,他們關上了房門,他們走下了樓梯。我呆呆的坐著,望著我的珠
簾……我不知道坐了多久,窗外月明星稀,窗外一燈熒然,我抽出一張白紙,茫然的寫下一
首小詩:
   
    「我有一簾幽夢,不知與誰能共?
     多少秘密在其中,欲訴無人能懂!
     窗外更深露重,窗內閒愁難送,
     多少心事寄無從,化作一簾幽夢!
     昨宵雨疏風動,今夜落花成塚,
     春去春來俱無蹤,徒留一簾幽夢!
     誰能解我情衷?誰將柔情深種?
     若能相知又相逢,共此一簾幽夢!」
   
    寫完了,我拋下了筆,對著那珠簾長長的歎了口氣,突然覺得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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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3 13:46:29 |只看該作者

一清早,家裡就有著風暴的氣息。
    我不用問,也知道問題出在我的身上。楚濂昨晚一定已經先和爸爸媽媽談過了。母親的
臉色比鉛還凝重,綠萍保持她一貫的沉默,而不住用困惑的眸子望著我,彷彿我是個怪物或
是本難解的書。只有父親,他始終在微笑著,在故意說笑話,想放鬆早餐桌上那沉重的空
氣。但是,我看得出來,他也在忍耐著,等待一個「好時機」來開始對我「曉以大義」。
    這種空氣對我是帶著壓迫性的,是令人窒息而難耐的,因此,當綠萍去上班以後,我立
即採取了最簡單的辦法,來逃避我即將面對的「訓話」。我謊稱一個好同學今天過生日,我
必須去慶賀,就一腳溜出了大門,把母親留在家裡瞪眼睛。無論如何,我不願意一清早就面
臨一場戰鬥,我想,我需要好好的運用運用思想,同時,也給母親一個時間,讓她也好好的
想一想。我在外遊蕩了一整天,沿著街邊散步,數著人行道上的紅磚,研究商店櫥窗中的物
品,和街頭仕女們的時裝。我在小攤上吃擔擔面,在圓環吃魚丸湯,在小美吃紅豆刨冰,又
在電影院門口買了包烤魷魚。然後,我看了一場拳打腳踢、飛簷走壁、又流血、又流汗的電
影,再擺脫了兩個小太保的跟蹤……下午五時正,我既累又乏,四肢無力,於是,我結束了
我的「流浪」,無可奈何的回到家裡。按門鈴那一剎那,我告訴自己說:「該來的事總是逃
不掉的,你,汪紫菱,面對屬於你的現實吧!」阿秀來給我開大門,她在我家已經做了五年
事,是我的心腹,而深得我心。開門後,她立即對我展開了一臉的笑:
    「家裡有客人呢!二小姐。」
    有客人?好消息!母親總不好意思當著客人面來和我談「大學問題」吧!在她,關於我
的「落榜」,是頗有點「家醜不可外揚」的心理的。而我的「不肯上進」,就更是「難以見
人」的私事了!我三步並作兩步的穿過花園,一下子衝進客廳的玻璃門。才跨進客廳,我就
愣了,所謂的「客人」,竟是父親的老朋友費雲舟,和他那個弟弟費雲帆!他們正和父母很
熱心的在談著話,我的出現顯然使他們都吃了一驚。母親首先發難,瞪著我就嚷:「好哦!
我們家的二小姐,你居然也知道回家!」
    當母親用這種口吻說話的時候,我就知道她無意於顧及「面子」了,也知道她準備和我
立刻「開戰」了。我站定在客廳中央,想不落痕跡的溜上樓已不可能,還不如乾脆接受「命
運的裁判」。我對費雲舟先點了個頭,很習慣的叫了聲:
    「費叔叔!」然後,我轉過頭來看著費雲帆,他正微笑的看著我,眼睛一瞬也不瞬的停
在我臉上,我咬著嘴唇,愣著。
    「怎麼?」費雲帆開了口。「不記得我了?那天在你家的宴會裡,我似乎和你談過不少
的話,我不相信你會這麼健忘!」
    我搖搖頭。「不,」我說:「我沒有忘記你!更沒有忘記你的吉他!我只是在考慮,我
應該怎麼稱呼你?」
    「怎麼稱呼?」父親在一邊說:「你也該叫一聲費叔叔!」
    「兩個費叔叔怎麼弄得清楚?」我說:「如果叫大費叔叔和小費叔叔,你們的姓又姓得
太不好!」
    「我們的姓怎麼姓得不好了?」費雲帆笑著問,我發現他有對很慧黠而動人的眼睛。
    「你瞧,小費叔叔,好像人家該給你小費似的,假若你拿著吉他,在街邊表演,靠小費
生活,這稱呼倒還合適。現在,你又衣冠楚楚,滿紳士派頭的,實在不像個街頭賣藝的流浪
漢!」費雲帆大笑了起來,父親對我瞪著眼,笑罵著:
    「紫菱,你越大越沒樣子了!」
    費雲帆對父親做了個阻止的手勢,望著我,笑得很開心。
    「別罵她!」他說:「你這位二小姐對我說過更沒樣子的話呢!這樣吧,」他抬抬眉
毛。「我允許你叫我的名字,好吧?」
    「費雲帆?」我問。他含笑點頭,眼睛閃亮。
    「對了!」他說:「很謝謝你,居然沒忘記我的名字!」
    「這怎麼行?那有小輩對長輩稱名道姓的……」父親不滿的說。「別那麼認真,好
吧?」費雲帆對父親說:「我剛從國外回來,你罵我洋派也好,人家兒子叫爸爸還叫名字
呢!我覺得人與人之間的輩份是很難劃分的,中國人在許多地方,太講究禮貌,禮貌得過
份,就跡近於虛偽!人之相交,坦白與真誠比什麼都重要,稱呼,算得了什麼呢?」
    「好吧,」費雲舟插嘴說:「二丫頭,你高興怎麼叫他就怎麼叫他吧!反正,雲帆生來
是個反傳統的人!」
    「也不盡然,」費雲帆對他哥哥說:「你這樣講太武斷,我並不是反傳統,傳統有好有
壞,好的傳統我們應該維持,壞的傳統我們大可改良或推翻。人,總是在不斷的變,不斷的
革新的!這才叫進步。」「說得好!」父親由衷的讚許。「紫菱,你就去對他稱名道姓
吧!」「好,」我興高采烈的說,故意叫了一聲:「費雲帆!」
    「是!」他應得流利。我笑了,他也笑了。母親走了過來。
    「好了,紫菱,」她不耐的蹙著眉。「你好像還很得意呢!現在,你已經見過了兩位費
叔叔,別在這兒打擾爸爸談正事,你跟我上樓去,我有話要和你談!」
    完了!母親,母親,她是絕不肯干休的!我掃了室內一眼,我的眼光和費雲帆接觸了,
反傳統的費雲帆!「你不需要考大學,你只需要活得好,活得快樂,活得心安理得!」我心
中閃過他說的話,我相信我已露出「求救」的眼光。反傳統的費雲帆!我再看看母親,然
後,我慢慢的在沙發裡坐了下來。「媽!你要談的話我都知道!」我說:「我們就在客廳裡
談,好嗎?」「怎麼?」母親的眉頭蹙得更緊了。「你居然要在大家面前討論……」
「媽!」我打斷了她。「人人都知道我沒考上大學,這已經不是秘密,我知道你覺得丟臉,
我對這事也很抱歉,可是,事情已經這樣了……」「啊呀,紫菱!」母親瞪大眼睛。「你不
是對我抱歉不抱歉的問題,這關係你的前途和未來!過去的事我也原諒你了,我也不想再追
究。現在,我們要研究的是你今後的問題!我不懂,為什麼我請了楚濂來給你補習,你不願
意?假若你嫌楚濂不好,我再給你請別的家庭教師,或者給你繳學費,到補習班去補
習……」「媽媽!」我忍耐的喊:「聽我說一句話好嗎?」
    母親瞪著我。「我沒有不滿意楚濂,」我安安靜靜的說:「問題是我根本不想考大學,
我也不要念大學!」
    「又來了!」母親翻翻白眼,望著父親。「展鵬,這也是你的女兒,你來跟她說個明白
吧!」
    我站起身子,重重的一摔頭。
    「不要說什麼,爸爸!」我喊,語氣嚴重而堅決。「這些年來,都是你們對我說這個,
對我說那個,我覺得,現在需要說個明白的不是你們,而是我!我想,我必須徹底表明我的
立場和看法,這就是——」我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我不要念大學!」
    室內沉靜了好一會兒,每個人都注視著我,父親的眼色是嚴肅而深沉的,母親卻在一邊
重重的喘著氣。
    「好吧,」父親終於開了口:「那麼,你要做什麼?你說說看!」「遊蕩。」我輕聲
說。父親驚跳了起來,他的臉色發青。
    「不要因為我平常放縱你,你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他緊盯著我說,「你要遊蕩?這算
什麼意思?」
    「別誤會這兩個字,」我說,直視著父親。「你知道我今天做了些什麼?我遊蕩了一整
天。數人行道上的紅磚,看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可是,我的腦子並沒有停頓,我一直在思
想,一直在觀察。我不知道我的未來會怎麼樣?因為我發現我本來就是個平凡的人。爸爸,
你不要勉強一個平凡的兒女去成龍成鳳。我今天在街上看到成百成千的人,他們裡面有幾個
是龍是鳳呢?就拿這屋子裡的人來說吧,爸爸,你受過高等教育,學的是哲學,但是,你現
在是個平凡的商人。媽媽也念了大學,學的是經濟,但是,她也只是個典型的妻子和母親。
至於費叔叔,我知道你是學歷史的,卻和爸爸一樣去做進出口了。費雲帆,」我望著他:
「不,只有你,我不知道你學什麼,做什麼?唯一知道的,是你也不見得是龍或鳳!」
    「好極了!」費雲帆的眼睛在笑,眉毛在笑,嘴巴也在笑。「我從沒聽過這樣深刻而真
實的批評!」
    「天哪!」母親直翻白眼,直歎氣。「這丫頭根本瘋了!展鵬,你還由著她說呢,再讓
她說下去,她更不知道說出些什麼瘋話來?沒大沒小,沒上沒下,她把父母和親友們全體否
決了!」「媽媽,」我低歎一聲:「你根本不瞭解我的意思!」
    「我不瞭解,我是不瞭解,」母親爆發的叫:「我生了你這樣的女兒算倒了楣!我從沒
有瞭解過你,從你三歲起,我就知道你是個刁鑽古怪的怪物了!」
    「不要叫,」父親阻止了母親,他的眼光始終沒有離開過我。「紫菱,這就是你遊蕩了
一整天得到的結論嗎?」
    「是的。」我說。「你認為你以後……」
    「我認為我以後會和你們一樣,不論念大學也好,不念大學也好,我會是個平凡的人。
可能結婚,生兒育女,成為一個妻子和母親,如此而已!」
    「結婚!」母親又叫:「誰會要你?」
    「媽媽,」我悲哀的說:「念大學的目的不是為了找丈夫呀,如果沒人要我,我就是讀
了碩士博士,也不會有人要我的!幾個男人娶太太是娶學位的呢?」
    「你有理,」母親繼續叫:「你都有理!你從小就有數不盡的歪理!」「舜涓,」父親
再度阻止了母親。「你先不要嚷吧!」他轉頭向我,他的眼底有一層淡淡的悲哀和深深的感
觸。「女兒,」他啞聲說:「我想我能懂得你了!無論如何,你說服了我。」他走近我,用
手揉揉我的短髮,他的眼光直望著我。「別自以為平凡,紫菱,或者,你是我們家最不平凡
的一個!」
    「好呀!」母親嚷著:「你又順著她了!她總有辦法說服你!你這個父親……」「舜
涓,」父親溫柔的說,「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別操太多的心,好嗎?」他再看我。「紫菱,
我答應你,我不再勉強你考大學了!」我望著父親,在這一瞬間,我知道我們父女二人心靈
相通,彼此瞭解,也彼此欣賞。我的血管裡到底流著父親的血液!一時間,我很感動,感動
得想哭。我眨了一下眼睛,輕聲說:「謝謝你,爸。」父親再望了我一會兒。
    「告訴我,孩子,」他親切的說:「除了思想與觀察之外,你目前還想做什麼?」「我
想學點東西,」我說,看看費雲帆,他始終用一種若有所思的眼光望著我,臉上帶著個似笑
非笑的表情。「首先,費雲帆。」我望著他:「我一直記得你那天彈的吉他,你願意教我
嗎?」「非常願意。」他很快的說。
    「嗨,雲帆,」費雲舟說:「別答應得太爽快,你不是要回歐洲嗎?」費雲帆聳了聳
肩。「我是個四海為家的人,」他滿不在乎的說:「並沒有什麼事需要我去歐洲呀!」
「好,」我對費雲帆說:「我們說定了,你一定要教我。」
    「可以,但是,你先要買一個吉他。」他微笑的說:「等有時間的時候,我陪你去買,
我不相信你懂得如何去挑選吉他。」
    「你的一個願望實現了,」父親注視著我。「還有呢?」「我想多看點書,寫點東西。
爸爸,你知不知道我最喜歡的兩樣東西是什麼?音樂和文學!」
    「是嗎?」父親深思著說:「我現在知道了,我想……我早就應該知道的。」「總比根
本不知道好!」我衝口而出:「許多父母,一生沒有和兒女之間通過電!」「啊呀,」母親
又叫了起來。「什麼通電不通電,你給我的感覺簡直是觸電!偏偏還有你那個父親,去縱容
你,驕寵你!以後,難道你就這樣混下去嗎?」
    「不是混,」我輕聲說:「而是學,學很多的東西,甚至於去學如何生活!」「生
活!」母親大叫:「生活也要學的嗎?」
    「是的,媽媽,」我走過去,擁住母親,懇求的望著她。「試著瞭解我吧,媽媽!你讓
我去走自己的路,你讓我去過自己的生活!好嗎?目前,爸爸並不需要我工作,所以,我還
有時間『遊蕩』,請讓我放鬆一下自己,過過『遊蕩』的生活,好嗎?媽媽,你已經有了一
個綠萍,不用再把我塑造成第二個綠萍,假若我和綠萍一模一樣,你等於只有一個女兒,現
在,你有兩個,不更好嗎?」
    「天哪,」母親煩惱的揉揉鼻子:「你把我弄昏了頭!你到底在想些什麼呵?」「別管
我想什麼事,」我說:「只答應我,別再管我考大學的事!」母親困惑的看看我,又困惑的
看看父親。父親一語不發,只是對她勸解的微笑著,於是,母親重重的歎口氣,懊惱的說:
「好了,我也不管了!反正女兒也不是我一個人的,隨你去吧!好也罷,歹也罷,我總不能
跟著你一輩子!自由發展,自由,自由,我真不知道自由會帶給你些什麼?」
    誰知道呢?我也不知道。可是,我卻知道我終於可以不考大學了。我抱住母親,吻了吻
她的面頰,由衷的說:
    「謝謝你,好媽媽。」「我可不是好媽媽,」母親負氣的說:「我甚至不瞭解自己的女
兒!」費雲帆輕咳了一聲,笑嘻嘻的走了過來:
    「這並不稀奇,」他說:「人與人之間的瞭解談何容易!」望著我,他笑得含蓄:「恭
喜你,小『失意』!」
    小「失意」?有一個女孩名叫「失意」,她心中有無數秘密,只因為這世上難逢知己,
她就必須尋尋又覓覓!我笑了,居然有點兒羞澀。就在這時,我聽到一陣熟悉的摩托車聲,
接著是門鈴響,楚濂!我的心一跳,笑容一定很快的在我臉上消失,因為我看到費雲帆困惑
的表情,我顧不得費雲帆了,我必須馬上告訴楚濂!那和我並肩作戰的反叛者!我要告訴
他,我勝利了!我說服了我的父母!我一下子衝到玻璃門邊,正好看到楚濂的摩托車駛進大
門。頓時間,我僵住了!他不是一個人,在他的車後,環抱著他的腰坐著的,是我那美麗的
姐姐!車子停了,他們兩個跳下車來,夕陽的餘暉染在他們的身上,臉上,把他們全身都籠
罩在金色的光華裡,他們雙雙併立,好一對標緻的人物!楚濂先衝進客廳,帶著滿臉爽朗的
笑。「汪伯伯,汪伯母,我把綠萍送回家來了,原來我上班的地方和她的只隔幾步路,我就
去接她了。以後,我可以常常去接她,但是,你們願意留我吃晚飯嗎?」
    「當然哪!」我那親愛的母親立刻綻放了滿臉的笑。「楚濂,你從小在我身邊長大的,
現在又來客氣了?只要你來,總不會不給你東西吃的!」綠萍慢慢的走了進來,她的長髮被
風吹亂了,臉頰被風吹紅了,是風還是其他的因素,讓她的臉煥發著如此的光采!她的大眼
睛明亮而清瑩,望著費雲舟兄弟,她禮貌的叫了兩聲叔叔。楚濂似乎到這時才發現家裡有
客,他四面望望,眼光在我身上輕飄飄的掠過,他笑嘻嘻的說:
    「怎麼,你們在開什麼會議嗎?」
    我心中一陣抽搐,我忘了我要告訴他的話,我忘了一切,我只覺得胃裡隱隱作痛,而頭
腦裡混沌一片。我悄悄的溜到費雲帆身邊,低聲的說:「你說要帶我去買吉他。」
    「是的。」「現在就去好嗎?」他注視了我幾秒鐘。「好!我們去吧!」他很快的說,
抬頭望著父親:「汪先生,我帶你女兒買吉他去了!」
    「什麼?」母親叫:「馬上就要開飯了!」
    「我會照顧她吃飯!」費雲帆笑著說:「別等我們了!你女兒急著要學吉他呢!」「怎
麼說是風就是雨的?」母親喊著:「雲帆,你也跟著這瘋丫頭發瘋嗎?」「人生難得幾回
瘋,不瘋又何待?」費雲帆胡亂的喊了一聲,拉住我:「走吧!瘋丫頭!」
    我和他迅速的跑出了玻璃門,又衝出了大門,我甚至沒有再看楚濂一眼。到了大門外
邊,費雲帆打開了門外一輛紅色小跑車的車門,說:「上去吧!」我愕然的看看那輛車子,
愣愣的說:
    「這是你的車嗎?我不知道你有車子!」
    「你對我不知道的事太多了。」他笑笑說,幫我關好車門。
    我呆呆的坐著,想著楚濂,楚濂和我那美麗的姐姐。我的鼻子酸酸的,心頭澀澀的,神
志昏昏的。費雲帆上了車,他沒有立即發動車子,默默的望了我一會兒,他丟過來一條乾淨
的手帕。「擦擦你的眼睛!」他說。
    我接過手帕,擦去睫毛上那不爭氣的淚珠。
    「對不起,」我囁嚅的說:「請原諒我。」
    「不用說這種話,」他的聲音好溫柔好溫柔。「我都瞭解。」
    「我們是一起長大的,」我喃喃的解釋,喉頭帶著一絲哽塞。「我從小就知道,他和綠
萍是最合適的一對。綠萍,她那麼美,那麼優異,那麼出色,事實上,我從沒想過我要和她
競爭什麼。真的。」我不由自主的說著,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說這些。他把他的大手壓在
我的手上。「不要再說了!」他粗聲說:「我們買吉他去!我打賭在三個月內教會你!」他
發動了汽車。
    車子向前衝去,我仍然呆呆的坐著,望著前面的路面,想著楚濂和綠萍,楚濂和綠萍!
是的,有一個女孩名叫「失意」,她心中有無數秘密,只因為這世上難逢知己,她就必須尋
尋又覓覓……費雲帆轉過頭來看看我。他用一隻手熟練的扶著方向盤,另一隻手從口袋裡掏
出了香煙。
    「喂,小姐,」他一本正經的說:「我可以抽支煙嗎?」
    我想起在陽台上的那個晚上,愣了愣,就突然忍不住笑了。我真不相信,這才是我和他
第二次見面,我們似乎已經很熟很熟了。拿過他的香煙盒來,我抽出一支煙,塞進他嘴裡,
再代他打燃打火機。他燃著了煙,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透過煙霧,他望望我,含糊的說:
    「笑吧,紫菱,你不知道你的笑有多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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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3 13:46:54 |只看該作者

我和費雲帆買了一個吉他,錢是他付的,他堅持要送我一樣東西。他在樂器店試了很久
的音,又彈了一曲美國的名歌,那吉他的聲音琮琮,從他指端流瀉出的音浪如水擊石,如雨
敲窗,說不出來有多動人。但是,他仍然搖搖頭,不太滿意的說:「只能勉強用用,反正你
是初學,將來我把我那支吉他帶給你用,那個的聲音才好呢!」
    「我聽起來每個吉他都差不多。」我老實的說。
    「等你學會了就不同了,首先你就要學習分辨吉他的音色與音質。」「你從什麼地方學
會的吉他?」我問。
    他笑笑,沒說話。買完吉他,他開車帶我到中山北路的一家餐廳裡,我沒注意那餐廳的
名字,只注意到那餐廳的設計,那餐廳像一條船,纜繩,漁網,和油燈把它佈置得如詩如
夢,牆是用粗大的原木釘成的,上面插著火炬,掛著鐵錨,充滿了某種原始的、野性的氣
息。而在原始與野性以外,由於那柔和的燈光,那朦朧的氣氛,和唱機中播的一支「雨點正
打在我頭上」的英文歌,把那餐廳的空氣渲染得像個夢境。我四面環顧,忍不住深抽了一口
氣,說:「我從不知道台北有這樣的餐廳。」
    「這家是新開的。」他笑笑說。
    有個經理模樣的人,走來對費雲帆低語了幾句什麼,就退開了。然後,侍者走了過來,
恭敬而熟稔的和費雲帆打招呼,顯然,他是這兒的常客。費雲帆看看我:
    「願意嘗試喝一點酒嗎?為了慶祝你的勝利。」
    「我的勝利?」我迷惑的問,心裡仍然擺脫不開楚濂和綠萍的影子,這句話對我像是一
個諷刺。
    「瞧!你不是剛獲得不考大學的權利嗎?」
    真的。我微笑了,他對侍者低聲吩咐了幾句,然後,又看著我:「這兒是西餐,吃得來
嗎?」
    我點頭。「要吃什麼?」我點了一客「黑胡椒牛排」,他點了魚和沙拉。侍者走開了。
我不住的東張西望,費雲帆只是若有所思的看著我,半晌,他才問:「喜歡這兒嗎?」「是
的,」我直視他。「你一定常來。」
    他點點頭,笑笑。輕描淡寫的說:
    「因為我是這兒的老闆。」
    我驚跳,瞪著他。「怎的?」他笑著問:「很希奇嗎?」
    我不信任的張大了眼睛。他對我微笑,聳了聳肩:
    「像你說的,我不是龍,也不是鳳,我只是個平凡的商人。」
    「我——我真不相信,」我訥訥的說:「我以為——你是剛從歐洲回來的。」「我確實
剛從歐洲回來,就為了這家餐館,」他說,「我在羅馬也有一家餐廳,在舊金山還有一間。」
    「噢,」我重新打量他,像看一個怪物。「我真沒有辦法把你和餐廳聯想在一起。」
「這破壞了你對我的估價嗎?」他銳利的望著我。
    我在他的眼光下無法遁形,我也不想遁形。
    「是的,」我老實說:「我一直以為你是個藝術家,或音樂家。」他又微笑了。「藝術
家和音樂家就比餐館老闆來得清高嗎?」他問。盯著我。「我——」我困惑的說:「我不知
道。」
    「你不知道,但是,你確實以為如此。」他點穿了我。靠進椅子裡,燃起了一支煙,他
的臉在煙霧下顯得模糊,但那對眼光卻依然清亮。「等你再長大一點,等你再經過一段人
生,你就會發現,一個藝術家的價值與一個餐館老闆的價值並沒有多大的分別。藝術家在賣
畫的時候,他也只是個商人而已。人的清高與否,不在乎他的職業,而在於他的思想和情
操。」
    我瞪視著他,相當眩惑。他再對我笑笑,說:
    「酒來了。」侍者推了一個車子過來,像電影中常見的一樣,一個裝滿冰塊的木桶裡,
放著一個精緻的酒瓶,兩個高腳的玻璃杯被安置在我們面前,侍者拿起瓶子,那誇張的開瓶
聲和那湧出瓶口的泡沫使我驚愕,我望著費雲帆,愕然的問:
    「這是什麼?香檳嗎?」
    「是的,」他依然微笑著。「為了慶祝你的自由。」
    酒杯注滿了,侍者退開了。
    「我從沒喝過酒。」我坦白的說。
    「放心,」他笑吟吟的。「香檳不會使你醉倒,這和汽水差不了多少。」他對我舉了舉
杯子:「來,祝福你!」
    我端起杯子。「祝福我什麼?」我故意刁難:「別忘了我的名字叫『失意』。」「人生
沒有失意,那有得意?」他說,眼光深邃:「讓我祝福你永遠快樂吧,要知道,人生什麼都
是假的,只有快樂才是最珍貴的。」「連金錢都是假的嗎?」我又刁難。
    「當金錢買到快樂的時候,它的價值就發揮了。」
    「你的金錢買到過快樂嗎?」
    「有時是的。」「什麼時候?」「例如現在。」我皺眉。他很快的說:
    「不要太敏感,小姑娘。我的意思是說,你要想找個清靜的地方談談話,喝一杯好酒,
享受片刻的閒暇,這些,你都需要金錢來買。」
    我似懂非懂,只能皺眉,他爽然一笑,說:
    「別為這些理論傷腦筋吧,你還太小,將來你會懂的。現在,喝酒吧,好嗎?」我舉起
杯子,大大的喝了一口,差點嗆住了,酒味酸酸的,我舔了舔嘴唇。「說實話,這並不太好
喝。」
    他又笑了,放下杯子,抽了一口煙。
    「等你喝習慣了,你會喜歡的。」
    我看著他。「你又抽煙又喝酒的嗎?」
    「是的,」他揚了揚眉毛:「我有很多壞習慣。」
    「你太太能忍受這些壞習慣嗎?」
    他震動了一下,一截煙灰落了下來。
    「誰和你談過我太太?」他問。
    「沒有人。」「那麼,你怎麼知道我有太太?」
    「一個三十八歲的男人,有很好的事業基礎,有很多的錢,你該是女人心目中的偶像,
我不相信像你這樣的男人會沒結過婚。」他沉默了。凝視著我,他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沒有說
話,只是不住的噴著煙霧,那煙霧把他的臉籠罩著,使他看來神秘而莫測。在他的沉默下,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於是,我就一口又一口的喝著那香檳。他忽然振作了一下,坐正身
子,他滅掉了煙蒂,他的眼光又顯得神采奕奕起來。
    「嗨,」他說:「別把那香檳當冷開水喝,它一樣會喝醉人的。」「你剛剛才說它不會
讓人醉的。」
    「我可不知道你要這樣喝法!」他說:「我看,我還是給你叫瓶可口可樂吧!」我笑
了。「不要,你只要多說點話就好。」
    「說什麼?」他瞪著我:「你很會揭人的傷疤呢!」
    「傷疤?」我一愣。「我根本不知道你的傷疤在什麼地方?如何揭法?」他啜了一口
酒,眼光深沉而含蓄。
    「知道我學什麼的嗎?」
    「不知道,我對你什麼都不知道。」
    「我畢業於成大建築系。」他慢吞吞的說:「畢業之後,我去了美國,轉攻室內設計,
四年後,我成為一個小有名氣的室內設計家。」他抬頭看看四周。「這餐館就是我自己設計
的,喜歡嗎?」一口酒哽在我喉嚨裡,驚奇使我張大了眼睛。他笑了笑,轉動著手裡的杯
子。「在美國,我專門設計櫥窗、咖啡館、和餐館,我賺了不少錢。」他繼續說:「有一
天,我突然對股票發生了興趣,我心血來潮的買了一萬股股票,那是一家新的石油公司,他
們在沙漠裡探測石油。這股票在一年後就成為了廢紙,因為那家公司始終沒有開到石油。我
繼續干我的室內設計,幾乎已把那股票忘記了,可是,有一天,出人意料之外的,那沙漠竟
冒出石油來了!我的股票在一夜間暴漲了幾十倍,我驟然發現,我竟莫名其妙的成為了一個
富翁。」他頓了頓:「你聽過這類的故事嗎?」「聞所未聞。」我呆呆的說。
    「這是典型的、美國式的傳奇。」他晃動著酒杯,眼光迷迷□□的注視著他手裡的杯
子。「正像你說的,一個年輕有錢的單身漢是很容易被婚姻捕捉的。三個月之後,我就結了
婚。」
    「哦,」我嚥了一口酒。「她現在在什麼地方?美國嗎?還是歐洲?」他看了我一眼。
「我不知道。」他說。「你不知道?」我驚奇的問。
    「她很美,很美,」他說:「是任何男人夢寐以求的那種美女,一個美國女孩子!」
「噢!」我驚歎:「是個美國人嗎?」
    「是的,一個西方的美女,無論長相和身材,都夠得上好萊塢的標準。有一陣,我以為
我已經上了天,幸福得像一個神仙一樣了。但是,僅僅幾個月,我的幻夢碎了,我發現我的
妻子只有身體,而沒有頭腦,我不能和她談話,不能讓她瞭解我,不能——」他沉思,想著
該用的字彙,突然說:「你用的那兩個字:通電!我和她之間沒有電流。我的婚姻開始變成
一種最深刻的痛苦,對我們雙方都是折磨,這婚姻維持了兩年,然後,我給了她一大筆錢,
離婚了。」
    侍者送來了湯,接著就是我的牛排和他的魚,這打斷了他的敘述,我鋪好了餐巾,拿起
刀叉,眼光卻仍然停駐在他身上。他對我溫和的笑笑,說:「吃吧!涼了就不好吃了!」
    我切著牛排,一面問:
    「後來呢?」「後來嗎?」他想了想。「有一度我很消沉,很空虛,很無聊。我有錢,
有事業,卻不知道自己生活的目標是什麼?於是,我去了歐洲。」他吃了一塊魚,望著我:
「我有沒有告訴你,我從念大學時就迷上了彈吉他?」
    「沒有,你沒說過。」「我很小就迷吉他,到美國後我迷合唱團,我一直沒放棄學吉
他。到歐洲後,在我的無聊和消沉下,我竟跑到一個二流的餐廳裡去彈吉他,我是那樂隊裡
的第一吉他手。」他笑著看我。「你信嗎?」「我已經開始覺得,」我張大眼睛說:「任何
怪事發生在你身上都可能,因為你完全是個傳奇人物。」
    他微笑著,吃著他的魚和沙拉。
    「你彈了多久的吉他?」我忍不住問。
    「我在歐洲各處旅行,」他說:「在每個餐廳裡彈吉他,這樣,我對餐廳又發生了興
趣。」
    「於是,」我接口說:「你就開起餐廳來了,在歐洲開,在美國開,你的餐廳又相當賺
錢,你的財富越來越多,你就動了回國投資的念頭,這樣,你就回來了,開了這家餐館!」
    「你說得很確實,」他笑著說。「可是,你吃得很少,怎麼,這牛排不合胃口嗎?」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吃什麼黑胡椒牛排,」我喃喃的說:「我點它,只因為想表示對西餐內
行而已。我可不知道它是這麼辣的!」我的坦白使他發笑。「給你另外叫點什麼?」他問。
    「不要。」我又喝了一口香檳:「我現在有點騰雲駕霧的,吃不下任何東西。這香檳比
汽水強不了多少,嗯?我已經越喝越習慣了。」他伸過手來,想從我手中取去杯子。
    「你喝了太多的香檳,」他說:「你已經醉了。」
    「沒有。」我猛烈的搖頭,抓緊我的杯子。「再告訴我你的故事。」「我的故事你都知
道了,還有什麼呢?」
    「有,一定有很多,你是天方夜譚裡的人物,故事是層出不窮的,你說吧,我愛聽!」
    於是,他又說了,他說了很多很多,歐洲的見聞,西方的美女,他的一些奇遇,艷
遇……我一直傾聽著,一直喝著那「和汽水差不多」的香檳,我的頭越來越昏沉,我的視覺
越來越模糊,我只記得我一直笑,一直笑個不停,最後,夜似乎很深了,他把我拉出了那家
餐廳,我靠在他身上,還在笑,不知什麼事那麼好笑。他把我塞進了汽車,我坐在車上,隨
著車子的顛簸,我不知怎的,開始背起詩來了,我一定背了各種各樣的詩,因為,當汽車停
在我家門口的時候,我正在反覆念著我自己寫的那首「一簾幽夢」:
   
    「我有一簾幽夢,不知與誰能共?
     多少秘密在其中,欲訴無人能懂!……」
   
    我被拉下車子,我又被東歪西倒的拖進客廳,我還在笑,在喃喃的背誦我的「一簾幽
夢」。直到站在客廳裡,陡的發現楚濂居然還沒走,還坐在沙發中。而我那親愛的母親,又
大驚小怪的發出一聲驚呼:「哎呀,紫菱!你怎麼了?」
    我的酒似乎醒了一半。
    我聽到費雲帆的聲音,在歉然的解釋:
    「我真不知道她完全不會喝酒……」
    「喝酒?」母親的聲音尖銳而刺耳:「雲帆,你知道她才幾歲?你以為她是你交往的那
些女人嗎?」
    我搖搖晃晃的站著,我看到楚濂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他瞪視著我,臉孔雪白,我對他笑
著問:
    「楚濂,你現在是青蛙,還是王子?你的公主呢?」
    我到處尋找,於是,我看到綠萍帶著滿臉的驚慌與不解,坐在沙發裡瞪視著我,我用手
摸摸臉,笑嘻嘻的望著她,問:
    「我是多了一個鼻子還是少了一個眼睛,你為什麼這樣怪怪的看我?」「啊呀,」綠萍
喃喃的說:「她瘋了!」
    是的,我瘋了!人生難得幾回瘋,不瘋更何待?我搖搖擺擺的走向楚濂,大聲的說:
    「楚濂,你絕不會相信,我過了多麼奇異的一個晚上!你絕不會相信!我認識了一個天
方夜潭裡的人物,他可以幻化成各種王子,你信嗎?」那大概是我那晚說的最後一句清楚的
話,因為我接著就倒進了沙發裡,幾乎是立刻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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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3 13:47:27 |只看該作者

我一覺睡到中午才醒來。
    我發現我躺在自己的臥室裡,室內的光線很暗,窗外在下著雨,雨點打在玻璃窗上,發
出叮叮咚咚的細碎的聲響。我的頭腦仍然昏沉,昨晚的事在我腦子裡幾乎已無痕跡,直到我
看見我書桌上的那把吉他時,我才想起那一切;吉他,餐館,香檳,和那個充滿傳奇性的費
雲帆!我在床上翻了一個身,懶洋洋的不想起床,擁被而臥,我聽著雨聲,聽著風聲,心裡
是一團朦朦朧朧的迷惘,有好一陣,我幾乎沒有思想,也沒有意識,我的神志還在半睡眠的
狀態裡。
    開門的聲音驚動了我,我轉過頭看著門口,進來的是母親,她一直走向我的床邊,俯身
望著我。
    「醒了嗎?紫菱?」她問。
    「是的,媽媽。」我說,忽然對昨晚的行為有了幾絲歉意。
    母親在我的床沿上坐了下來,她用手撫平了我的枕頭,眼光溫和而又憂愁的注視著我。
母親這種眼光是我最不能忍受的,它使我充滿了「犯了罪」,而面臨「赦免」的感覺。
    「紫菱!」她溫柔的叫。
    「怎麼,媽媽?」我小心翼翼的問。「你知道你昨晚做了些什麼嗎?」
    「我喝了酒,而且醉了。」我說。
    母親凝視我,低歎了一聲。
    「紫菱,這就是你所謂的『遊蕩』?」她擔憂的問:「你才只有十九歲呢!」「媽
媽,」我蹙蹙眉,困難的解釋:「昨晚的一切並非出於預謀,那是意外,我以為香檳是喝不
醉人的,我也不知道會醉成那樣子。媽媽,你放心,以後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了!」
    「你瞧,你深夜歸家,又笑又唱,東倒西歪的靠在一個男人身上,你想想看,你會讓楚
濂怎麼想法?」
    天哪!楚濂!我緊咬了一下牙。
    「媽媽,你放心,楚濂不會在乎的,反正喝醉酒,深夜歸家的是我而不是綠萍。」「你
就不怕別人認為我們家庭沒有家教嗎?」
    「哦,媽媽!」我驚喊:「你以為我的『行為失檢』會影響到楚濂和綠萍的感情嗎?如
果楚濂是這樣淺薄的男孩子,他還值得綠萍去喜歡嗎?而且,他會是這麼現實,這麼沒有深
度,這樣禁不起考驗的男孩子嗎?媽媽,你未免太小看了楚濂了!」「好,我們不談楚濂好
不好?」母親有些煩躁的說,滿臉的懊惱,她再撫平我的棉被,一臉欲言又止的神情。
    「媽媽,」我注視著她。「你到底想說什麼?」
    母親沉思了片刻,終於下定決心,抬起頭來,正眼望著我,低聲的說:「那個費雲帆,
他並不是個名譽很好的男人!」
    我怔了片刻,接著,我就爆發的大笑了起來。
    「哦!媽媽!」我嚷著:「你以為我會和費雲帆怎樣嗎?我連作夢也沒想到過這問題!」
    母親用手揉揉鼻子,困擾的說:
    「我並不是說你會和他怎麼樣,」她蹙緊了眉頭。「我只是要你防備他。男人,都是不
可靠的,尤其像費雲帆那種男人。你不知道他的歷史,他是個暴發戶,莫名其妙的發了財,
娶過一個外國女人,又遺棄了那個女人。在歐洲,在美國,他有數不盡的女友,即使在台
灣,他也是出了名的風流人物……」「媽媽!」我從床上坐了起來,不耐的說:「我真不了
解你們這些大人!」「怎麼?」母親瞪著我。
    「你們當著費雲帆的面前,捧他,讚美他。背後就批評他,說他壞話,你們是一個虛偽
的社會!」
    「啊呀,」母親嚷:「你居然批判起父母來了!」
    「並不是所有的父母都不能批判的。」我說。「關於費雲帆,我告訴你,媽媽,不管你
們如何看他,如何批評他,也不管他的名譽有多壞,歷史有多複雜,他卻是個真真實實的男
人!他不虛偽,他不做假,他有他珍貴的一面!你們根本不瞭解他!」母親的眼睛瞪得更大。
    「難道你就瞭解他了?」她問。「就憑昨天一個晚上?他到底和你說了些什麼鬼話?」
    「不,媽媽,我也不見得瞭解他,」我說:「我只能斷定,你們對他的批評是不真實
的。」我頓了頓,望著那滿面憂愁的母親,忽然說:「啊呀,媽媽,你到底在擔心些什麼?
讓我告訴你,費雲帆只是我的小費叔叔,你們不必對這件事大驚小怪,行了嗎?」「我——
我只是要提醒你,——」母親吞吞吐吐的說。
    「我懂了,」我睜大眼睛。「他是個色狼,是嗎?」
    「天哪!」母親叫:「你怎麼用這麼兩個不文雅的字?」
    「因為你的意思確實是這樣不文雅的!」我正色說。「好了,媽媽,我要問你一個問
題,請你坦白答覆我,我很漂亮嗎?」
    母親迷惑了,她皺緊眉頭,上上下下的看我。
    「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意思,」她囁嚅著說:「在母親心目裡,女兒總是漂亮的。」「那
麼,」我緊釘一句:「我比綠萍如何?」
    母親看來煩惱萬狀。「你和綠萍不同,」她心煩意亂的說:「你們各有各的美麗!」
「哦,媽媽!」我微笑著。「你又虛偽了!不,我沒綠萍美,你明知道的。所以,如果費雲
帆是色狼,他必定先轉綠萍的念頭,事實上,比綠萍美麗的女孩子也多得很,以費雲帆的條
件,他要怎樣的女人,就可以得到怎樣的女人,我在他心裡,不過是個毛丫頭而已。所以,
媽媽,請你不要再亂操心好嗎?」「那麼,」母親似乎被我說服了。「你答應我,以後不再
和他喝酒,也不再弄得那麼晚回家!」
    「我答應!」我鄭重的說。
    母親笑了,如釋重負。
    「這樣我就放心了!」她說,寵愛的摸摸我的面頰:「還不起床嗎?已經要吃午飯了!」
    我跳下了床。母親退出了房間,我換上毛衣和長褲,天氣好冷,冬天就這樣不知不覺的
來臨了。我在室內亂蹦亂跳了一陣,想驅除一下身上的寒意。雨滴在玻璃窗上滑落,我走到
窗邊,用手指對那垂著的珠簾拂過去,珠子彼此撞擊,發出一串響聲。「我有一簾幽夢,不
知與誰能共?」我不由自主的深深歎息。午餐之後,我回到了屋裡。既然已不需要考大學,
我就不再要對范氏大代數、化學、生物等書本發愣。我在書櫥上找了一下,這才發現我書本
的貧乏,我竟然找不到什麼可看的書。室內好安靜,父親去了公司,綠萍去上班了,母親午
睡了,整棟房子裡只剩下一個字:「靜」。我坐在書桌前面,瞪視著窗上的珠簾,又不知不
覺的陷入一種深深的沉思和夢境裡去了。我不知道我坐了多久,直到門鈴突然響起,直到我
所熟悉的那摩托車聲衝進了花園。我驚跳,難道已經是下班時間了?難道楚濂已經接了綠萍
回家了?我看看手錶,不,才下午兩點鐘,不應該是下班時間哪!
    有人跑上了樓,有人在敲我的房門,我走到門邊,帶著幾分困惑,打開了房門。於是,
我看到楚濂,頭髮上滴著水,夾克被雨淋濕了,手裡捧著一個牛皮紙的包裹,站在那兒,滿
臉的雨珠,一身的狼狽相。
    「噯喲,」我叫:「你淋著雨來的嗎?」「如果不是淋了雨,你以為我是去池塘裡泡過
嗎?」他說,眼睛閃著光。「你怎麼這個時候跑來?」我又問:「你怎麼不上班?」
    「我今天休假!」他說,走進門來,用腳把房門踢上。「我帶了點東西來給你!」他把
牛皮紙包裹打開,走到我的床邊,抖落出一大疊的書本來。「你還想當我的家庭教師嗎?」
我看也不看那些書,直視著他說:「我告訴你,爸和媽已經同意我不考大學了!所以,我不
需要你給我補習了!」
    「哼!」他哼了一聲,望著我的眼光是怪異的,走過來,他握住我的手腕,握得相當
重,幾乎弄痛了我。他把我拉到床邊去,用一種強迫的、略帶惱怒的口吻說:「你最好看看
我給你帶了些什麼書來!」我低下頭,於是,我驚異的發現,那並不是教科書或補充教材,
那竟是一疊文學書籍和小說!一本《紅與黑》,一部《凱旋門》,一本《湖濱散記》,一本
《孤雁淚》,一本《小東西》,還有一套《宋六十名家詞》和一本《白香詞譜》。我愕然的
抬起頭來,愕然的看著他,愕然的說:
    「你——你怎麼想到——去——去買這些書?」
    「你不是想要這些書嗎?」他盯著我問。
    「是的,」我依然愣愣的。「但是,你——你怎麼會知道?」
    「如果我不知道你,我還能知道些什麼?」他魯莽的說,不知在和誰生氣。「或者,我
太多事,淋著雨去給你買這些書,假若你認為我多事,我也可以把這些書帶走!」他衝向書
本!
    「哦,不!不!」我一下子攔在床前面,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瞪著他。他站住了,也
瞪著我。我看到雨水從他前額的一綹黑髮上滴下來,他那張年輕漂亮的臉龐是蒼白的,眼睛
烏黑而閃亮。我腦中頓時浮起他昨晚看到我醉酒歸來時的樣子,那突然從沙發上驚跳起來的
身影,那蒼白的面龐……我的心臟抽緊了,我的肌肉莫名其妙的緊張了起來,我的身子顫抖
而頭腦昏亂……我瞪著他,一直瞪著他,楚濂,我那兒時的遊伴!可能?那虛無縹緲的夢境
會成為真實?楚濂,他望著我的眼神為何如此怪異?他的臉色為何如此蒼白?他,楚濂,他
不是我姐姐的愛人?他不是?我用舌頭潤了潤嘴唇,我的喉嚨干而澀。「楚濂,」我輕聲
說:「你為什麼生氣了?」
    他死盯著我,他的眼睛裡像冒著火。
    「因為,」他咬牙切齒的說:「你是個忘恩負義,無心無肝,不解人事的笨丫頭!」我
渾身顫抖。「是嗎?」我的聲音可憐兮兮的。
    「是的!」他啞聲說:「你可惡到了極點!」
    「為什麼?」我的聲音更可憐了。
    「你真不懂嗎?」他蹙起了眉,不信任似的凝視著我。「你真的不懂嗎?」「我不
懂。」我搖頭,四肢冰冷,顫抖更劇。我相信血色一定離開了我的嘴唇和面頰,因為我的心
髒跳躍得那樣急促。
    他凝視了我好一會兒,他的嘴唇也毫無血色。
    「從我十五歲起,」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我就在等著你長大。」我的心狂跳,我的
頭發暈,我渾身顫抖而無力。我不相信我的耳朵,我怕自己會昏倒,我向後退,一直退到書
桌邊,把身子靠在書桌上,我站著,瞪視著他。我不敢開口說話,怕一開口就會發現所有的
事都是幻覺,都是夢境。我緊咬著牙,沉默著。我的沉默顯然使他驚懼,使他不安,他的臉
色更加蒼白,他注視著我的眼光越來越緊張,我想說話,但我無法開口,我只覺得窒息和慌
亂。終於,他重重的一摔頭,把水珠摔了我一身,他啞聲說:
    「算我沒說過這些話,我早就該知道,我只是個自作多情的傻瓜!」他轉過身子,向門
口衝去,我再也無法維持沉默,尖聲的叫了一句:「楚濂!」他站住,驀然回過身子,我們
的眼光糾纏在一塊兒了,一股熱浪沖進了我的眼眶,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只看到他瘦高的影
子,像化石般定在那兒。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柔弱,無力,而淒涼:「我一直以為,我沒有
辦法和綠萍來爭奪你!」
    他對我衝來,迅速的,我發現我已經緊緊的投進了他的懷裡,他有力的手臂纏住了我。
我在他懷中顫抖,啜泣,像個小嬰兒。他用手觸摸我的面頰,頭髮,他的眼睛深深的望進我
的眼睛深處,然後,他的頭俯下來,灼熱的嘴唇一下子就蓋在我的唇上。我暈眩,我昏沉,
我輕飄飄的如同駕上了雲霧,我在一個廣漠的幻境中飄蕩,眼前浮漾著各種色彩的雲煙。我
喘息,我乏力,我緊緊的貼著我面前的男人,用手死命的攀住了他。像個溺水的人攀著他的
浮木似的。
    終於,他慢慢的放鬆了我,他的手臂仍然環抱著我的頸項,我閉著眼睛,不敢睜開,怕
夢境會消失,怕幻境會粉碎,我固執的緊閉著我的眼睛。
    他的手指在我臉上摩挲,然後,一條手帕輕輕的從我面頰上拭過去,拭去了我的淚痕,
他的聲音瘖啞的在我耳邊響起:「睜開眼睛來吧,看看我吧!紫菱!」
    「不!」我固執的說,眼睛閉得更緊。「一睜開眼睛,你就會不見的,我知道。昨晚我
喝了酒,現在是酒精在戲弄我,我不要睜開眼睛,否則,我看不到你,看到的只有窗子、珠
簾,和我的一簾幽夢。」他痙攣而顫抖。「傻瓜!」他叫,喉音哽塞。「我真的在這兒,真
的在你面前,我正擁抱著你,你不覺得我手臂的力量嗎?」他箍緊我:「現在,睜開你的眼
睛吧!紫菱!看著我,好嗎?」他低柔的,請求的低喚著:「紫菱!紫菱?」
    我悄悄的抬起睫毛,偷偷的從睫毛縫裡凝視他。於是,我看到他那張不再蒼白的臉,現
在,那臉龐被熱情所漲紅了,那眼睛晶亮而熱烈,那潤濕的,薄薄的嘴唇……我猝然迎過
去,不害羞的再將我的嘴唇緊貼在他的唇上,緊貼著,緊貼著……我喘息,我渾身燒灼,我
驀然睜大了眼睛,瞪著他。與真實感同時而來的,是一陣莫名其妙的委屈和憤怒。我跺跺
腳,掙脫了他的懷抱:「我不來了!我不要再碰到你!楚濂,我要躲開你,躲得遠遠的!」
他愕然的怔了怔,問:
    「怎麼了?紫菱?」我重重的跺腳,淚水又湧進了我的眼眶,不受控制的沿頰奔流,我
退到牆角去,縮在那兒,顫聲說:
    「你欺侮我,楚濂,這麼多年來,你一直讓我相信你追求的是綠萍,你欺侮我!」我把
身子縮得更緊:「我不要見你!你這個沒良心的人!我不要見你!」
    他跑過來,握住我的手腕,把我從牆角拖了出來。
    「你用一用思想好不好?你認真的想一想,好不好?」他急切的說:「我什麼時候表示
過我在追綠萍?我什麼時候說過我在追她?」「你去接她下班,你陪她聊天,你讚美她漂
亮,你和她跳舞……」我一連串的說:「這還不算表示,什麼才算是表示?」
    「天哪!紫菱!」他嚷:「你公平一點吧!我們從小一塊兒長大,我不可能完全不理她
的,是不是?但是,我一直在你身上用了加倍的時間和精力,難道你竟然不覺得?我去接綠
萍,只是要找藉口來你家而已!你,」他瞪著我,重重的歎氣,咬牙,說:「紫菱!你別昧
著良心說話吧!」
    「可是……」我低聲的說:「這些年來,你什麼都沒對我表示過。」「紫菱,」他忍耐
的看我。「你想想看吧!並不是我沒表示過,每次我才提了一個頭,你就像條滑溜的小魚一
樣滑開了,你把話題拉到你姐姐身上去,硬把我和她相提並論。於是,我只好歎著氣告訴我
自己,你如果不是太小,根本無法體會我的感情,你就是完全對我無動於衷。紫菱,」他凝
視我,眼光深刻而熱切:「我能怎樣做呢?當我說:『紫菱,你的夢裡有我嗎?』你回答
說:『有的,你是一隻癩蛤蟆,圍繞著綠萍打圈子。』當我把你擁在懷裡跳舞,正滿懷綺夢
的時候,你會忽然把我摔給你姐姐!紫菱,老實告訴你,你常讓我恨得牙癢癢的!現在,你
居然說我沒有表示過?你還要我怎樣表示?別忘了,我還有一份男性的自尊,你要我怎樣在
你面前一而再,再而三的碰釘子呢?你說!紫菱,到底是我沒表示過,還是你不給我任何機
會?」他逼近我:「你說!你這個沒心肝的丫頭,你說!」我望著他,然後,我驟然發出一
聲輕喊,就跳起來,重新投進他的懷裡,把我的眼淚揉了他一身,我又哭又笑的嚷著說:
「我怎麼知道?我怎能知道?綠萍比我強那麼多,你怎會不追綠萍而要我?」「因為你是活
生生的,因為你有思想,因為你調皮、熱情,爽朗而任性,噢!」他喊著:「但願你能瞭解
我有多愛你!但願你明白我等了你多久!但願你知道你曾經怎樣折磨過我!」
    「你難道沒有折磨過我?」我胡亂的嚷著。「我曾經恨死你,恨死你!恨不得剝你的
皮,抽你的筋……」
    他用唇一下子堵住我的嘴。然後,他抬頭看我。
    「現在還恨我?」他溫柔的問。
    「恨。」他再吻我。「這一刻還恨我?」他又問。
    我把頭倚在他被雨水濡濕的肩上,輕聲歎息。
    「這一刻我無法恨任何東西了!」我低語。「因為我太幸福。」忽然間,我驚跳起來。
「但是,綠萍……」
    「請不要再提綠萍好嗎?」他忍耐的說。
    「但是,」我瞪視他:「綠萍以為你愛的是她,而且,她也愛你!」他張大了眼睛。
「別胡說吧!」他不安的說:「這是不可能的誤會!」
    「如果我有這種誤會,她為什麼會沒有?」我問。
    他困惑了,摔了摔頭。
    「我們最好把這事立刻弄清楚,」他說:「讓我們今晚就公開這份感情!」「不要!」
我相信我的臉色又變白了。「請不要,楚濂,讓我來試探綠萍,讓我先和綠萍談談看。」我
盯著他:「你總不願意傷害她吧?楚濂?」「我不願傷害任何人。」他煩惱的說。
    「那麼,我們要保密,」我握緊他的手。「別告訴任何人,別表示出來,一直等到綠萍
有歸宿的時候。」
    「天哪!」他叫:「這是不可能的事……」
    「可能!」我固執的說:「你去找陶劍波,他愛綠萍愛得發瘋,我們可以先撮合他
們。」我注視他。「我不要讓我的姐姐傷心,因為我知道什麼是傷心的滋味。」
    他用手撫摸我的頭髮,他的眼睛望進我的靈魂深處。
    「紫菱,」他啞聲說:「你是個善良的小東西!」他忽然擁緊我,把我的頭緊壓在他的
胸前,他的心臟跳得劇烈而沉重。「紫菱,如果我曾經傷過你的心,原諒我吧,因為當你傷
心的時候,也是我自我折磨的時候。」
    「我已不再傷心了,」我微笑的說:「我將再也不知道什麼叫傷心了!」我沉思片刻。
「告訴我,楚濂,是什麼因素促使你今天來對我表明心跡?既然你認為我根本沒有長大,又
根本對你無動於衷。」他的胳膊變硬了,他的呼吸急促了起來。
    「那個該死的費雲帆!」他詛咒的說。
    「什麼?」我不解的問。
    「他送吉他給你,他帶你去餐廳,他給你喝香檳酒,如果我再不表示,恐怕你要投到他
懷裡去了!」
    「啊呀!」我低叫,望著他衣服上的鈕扣,不自覺的微笑了起來。「上帝保佑費雲
帆!」我低語。
    「你在說些什麼鬼話?」他問。
    「我說,」我頓了頓:「謝謝費雲帆,如果沒有他,我還要等到什麼時候去呢?」他攬
緊了我,我含淚微笑著,聽著他的心跳,聽著窗外的雨聲。人類的心靈裡,能容納多少的喜
悅、狂歡、與幸福呢?我不知道。但是,這一刻,我知道我擁抱著整個的世界,一個美麗
的、五彩繽紛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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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3 13:47:56 |只看該作者

人會在一日間改變的,你信嗎?
    生命會在一瞬間變得光輝燦爛,你信嗎?
    歲月會突然充滿了喜悅與絢麗,你信嗎?
    總之,我變得那樣活潑、快樂,而生趣盎然。我把笑聲抖落在整棟房子裡,我唱歌,我
蹦跳,我擁抱每一個人,父親、母親,和綠萍。我的笑聲把整個房子都弄得熱鬧了,我的喜
悅充溢在每一個空間裡,連「冬天」都被我趕到室外去了。除了楚濂,沒有人知道這變化是
怎麼發生的,父親只是微笑的望著我說:「早知道不考大學具有如此大的魔力呵,上次都不
該去考的!」考大學?考大學早已是幾百年前的事了!
    費雲帆開始教我彈吉他了。抱著吉他,我那樣愛笑,那樣心不在焉,那樣容易瞪著窗子
出神。於是,這天晚上,他把吉他從我手中拿開,望著我說:
    「紫菱,你是真想學吉他嗎?」
    「當然真的。」我望著他一直笑。「發誓沒有半分虛假。」
    他注視了我好一會兒。「好吧,」他說:「最近發生了些什麼事?」
    我的臉發熱。「沒有呀!」我說。「沒有嗎?」他輕哼了一聲。「你騙得了別人,騙不
了我。你的眼睛發亮,你的臉色發紅,你又愛笑又愛皺眉。紫菱,看樣子,你的名字不再叫
『失意』了。」
    失意嗎?那是什麼東西?一個名字嗎?我曾認識過她嗎?我笑著搖頭,拚命搖頭。
「不,」我說:「我不叫『失意』。」
    「那麼,」他盯著我,「你就該叫『得意』了?」
    我大笑起來,搶過吉他,嚷著說:
    「快教我彈吉他!不要和我胡扯!」
    「這是胡扯嗎?」他問,凝視著我的眼睛,「告訴我,那秘密是什麼?」我紅著臉,垂
著頭,撥弄著我的吉他。一語不發。
    他靠進了椅子裡,燃起了一支煙,煙霧裊裊上升,緩緩的散佈在空間裡,他注視著我,
煙霧下,他的眼光顯得朦朧。但,那仍然是一對銳利的、深沉的眸子。銳利得可以看穿我的
心靈深處,深沉得讓我對他莫測高深。我悄悄的注視他,悄悄的微笑,悄悄的撥弄著吉他。
於是,他忽然放棄了追問著我的問題,而說了句:「記得你自己的『一簾幽夢』嗎?」
    「怎麼不記得?」我說。想起醉酒那晚的背誦和失態,臉又發熱了。「我試著把它譜成
了一支歌。」他說。「是嗎?」我驚歎著。「能唱給我聽嗎?」
    「給我吉他。」他熄滅了煙蒂。
    我把吉他遞給了他,他接過去,試了試音,然後彈了一段起音,那調子清新而悅耳,頗
有點西洋民歌的意味。然後,他低低的和著吉他,唱了起來:
   
    「我有一簾幽夢,不知與誰能共?
     多少秘密在其中,欲訴無人能懂!
     窗外更深露重,窗內閒愁難送,
     多少心事寄無從,化作一簾幽夢!
     昨宵雨疏風動,今夜落花成塚,
     春來春去俱無蹤,徒留一簾幽夢!
     誰能解我情衷?誰將柔情深種?
     若能相知又相逢,共此一簾幽夢!」
   
    他唱完了,望著我,手指仍然在撥著琴弦,同一個調子,那美妙的音浪從他指端不斷的
流瀉出來,如水擊石,如雨敲窗,如細碎的浪花撲打著巖岸,琳琳然,琅琅然,說不出來的
動人。我相當的眩惑,第一次發現他除了彈吉他之外,還有一副十分好的歌喉。但,真正讓
我眩惑的,卻是他能記得那歌詞,而又能唱出那份感情。我托著下巴,愣愣的看著他,他微
笑了一下,問:「怎樣?」「我幾乎不相信,」我說:「你怎記得那些句子?」
    「人類的記憶力是很奇怪的。」他說,重新燃起了一支煙。「我想,」他重重的噴出一
口煙霧:「你一定已經和那個『若能相知又相逢,共此一簾幽夢』的人碰頭了,是嗎?」
    我驚跳了一下。「你怎麼知道?」我問。
    他再重重的噴出一口煙霧。
    「你這句問話等於是承認,」他說,靜靜的凝視了我一會兒。「是那個楚濂嗎?」
「噢!」我低呼,咬了咬嘴唇。「你真是個怪人,什麼事你都能知道!」他難以覺察的微笑
了一下,連續的噴著煙霧,又連續的吐著煙圈,他似乎在沉思著什麼問題,有好長一段時
間,他沒有說話,然後,他突然振作了一下,坐正身子,他直視著我:「已經公開了,還是
秘密呢?」他問。「是秘密,」我望著他:「你不許洩露呵!」
    「為什麼要保密?」「你既然什麼都知道,當然也能猜出為什麼。」
    他抬了抬眉毛。「為了綠萍嗎?」他再問。
    我又驚歎。他望著手中的煙蒂,那煙蒂上的火光閃爍著,一縷青煙,慢騰騰的在室內旋
繞。
    「紫菱,」他低沉的說:「你們是走進一個典型的愛情遊戲裡去了。」我再驚歎。「那
麼,」我說:「你也認為綠萍在愛著楚濂嗎?」
    他看看我,又調回眼光去看他的煙蒂。
    「姐妹兩個愛上同一個男人的故事很多,」他慢慢的說:「何況你們又是從小一塊兒長
大的!」
    「哦!」我懊惱的低喊:「我最怕這種事情!她為什麼不去愛陶劍波呢?陶劍波不是也
很不錯嗎?幹嘛偏偏要愛上楚濂?」
    「你又為什麼不去愛別人呢?」他輕哼了一聲,熄滅了煙蒂。「你幹嘛又偏偏要愛上楚
濂呢?」他站起身來,似笑非笑的望著我。「好了,紫菱,我想你今天根本沒心學吉他,我
們改天再練習吧!」他頓了頓,凝視我:「總之,紫菱,我祝福你!能夠有幸找到一個『共
此一簾幽夢』的人並不多!」
    「哦,」我站起來:「你能保密嗎?」
    「你以為我是廣播電台嗎?」他不太友善的問,接著,就警覺的微笑了起來:「哦,紫
菱,你可以完全信任我,我不是一個多話的人!」
    他走向門口,對我再深深的注視了一會兒。
    「那個楚濂,」他打鼻子裡說:「是個幸運兒呢!」
    是嗎?楚濂是幸運兒嗎?我不知道。但是,當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喜悅卻是無止境的。
為了綠萍,我們變得不敢在家裡見面了。儘管是冬天,我們卻常常流連在山間野外。星期
天,他用摩托車載著我,飛馳在郊外的公路上,我們會隨意的找一個小山坡邊,停下車來,
跑進那不知名的小樹林裡,追逐,嬉戲,談天,野餐。我那樣快樂,我常把歡笑成串成串的
抖落在樹林中。於是,他會忽然捧住我的面頰,熱情的喊:「哦!紫菱,紫菱,我們為什麼
要保密?我真願意對全世界喊一聲:『我愛你!』」「那麼,喊吧!」我笑著說:「你現在
就可以喊!」
    於是,他站在密林深處,用手圈在嘴唇上,像個傻瓜般對著天空狂喊:「我愛紫菱!我
愛紫菱!我愛紫菱!」
    我奔過去,抱著他的腰,笑得喘不過氣來。
    「你是個瘋子!你是個傻瓜!你是個神經病!」我笑著嚷。
    「為你瘋,為你傻,為你變成神經病!」他說,猝然吻住了我的唇。誰知道愛情是這樣
的?誰知道愛情裡揉和著瘋狂,也揉和著癡傻?誰知道愛情裡有淚,有笑,有迫得人不能喘
氣的激情與喜悅?冬季的夜,我們常漫步在台北街頭的□□雨霧裡,穿著雨衣,手挽著手,
望著街上霓虹燈的彩色光芒,和街車那交織著投射在街道上的光線。我們會低聲埋怨著被我
們浪費了的時光,細訴著從童年起就彼此吸引的點點滴滴,我會不斷的,反覆的追問著:
「你從什麼時候起愛我的?告訴我!」
    他會微笑著,居然有些羞赧的回答:
    「很早很早。」「什麼叫很早很早?有多早?」我固執的追問。
    「當你還是一個小小孩的時候,當你梳著兩條小辮子的時候,當你纏著我打彈珠的時
候,當你噘著嘴對我撒潑的嚷:『如果你不跟我玩,我馬上就哭,我說哭就哭,你信不
信?』的時候。哦,你一直是個難纏的小東西,一個又固執,又任性,又讓人無可奈何的小
東西,但是,你那麼率真,那麼熱情,於是,我很小就發現,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才有快
樂,才能感到我是那樣一個活生生的人!」
    「但是,綠萍不是比我更好嗎?」我又搬出我的老問題。
    「綠萍嗎?」他深思著,眼睛注視著腳下那被雨水洗亮了的街道,我倆的影子就浮漾在
那雨水中。「哦,是的,綠萍是個好女孩,但是,過份的完美往往給人一種不真實感,她就
從沒給過我真實感。或者,就因為她太好了,美麗,整潔,不苟言笑。每年考第一名,直升
高中,保送大學,她是『完美』的化身。童年時,我們每次在一塊兒玩,我總擔心會把她的
衣服碰髒了,或者把她的皮膚弄破了。我可以和你在泥土裡打滾,卻不願碰她一碰,她像個
只能觀賞的水晶玻璃娃娃。長大了,她給我的感覺仍然一樣,只像個水晶玻璃的製品,完
美,迷人,卻不真實。」「但是,你承認她是完美,迷人的?」我尖酸的問,一股醋意打心
坎裡直往外冒。「是的,」他坦白的說:「我承認。」
    「這證明你欣賞她,」我開始刁難,開始找麻煩,開始莫名其妙的生氣。「或者,你根
本潛意識裡愛著的是她而不是我,只是,她太完美了,你覺得追她很困難,不如退而求其
次,去追那個醜小鴨吧!於是,你就找上了我,對嗎?」
    他對我瞪大了眼睛。「你在說些什麼鬼話?」他沒好氣的問。
    「我在說,」我加重了語氣:「你愛的根本是綠萍,你只是怕追不上她……」他捏緊了
我的手臂,捏得那麼重,痛得我咧嘴。他很快的打斷我的話頭:「你講不講理?」他陰沉沉
的問。
    「當然講理,」我執拗的說:「不但講理,而且我很會推理,我就在根據你的話,推理
給你聽!」
    「推理!」他嚷著:「你根本就無理!不但無理,你還相當會取鬧呢!我告訴你,紫
菱,我楚濂或者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男人,但我在感情上是從不退縮的,如果你認為我是追不
上綠萍而追你,那我就馬上去追綠萍給你看!」
    「你敢!」我觸電般的嚷起來。
    「那麼,你幹嘛歪派我愛綠萍?你幹嘛胡說什麼退而求其次的鬼話?」「因為你承認她
完美,迷人!」
    「我也承認『蒙娜麗莎的微笑』完美而迷人,這是不是證明我潛意識裡愛上了蒙娜麗
莎?」他盯著我問。
    「蒙娜麗莎是幅畫,」我依然固執。「綠萍是個有血有肉的人,這怎能相提並論?」
「噢!」他煩惱的說:「我如何能讓你明白?綠萍在我心裡和一幅畫並沒有什麼不同,你懂
了嗎?」
    「不懂!」我摔摔頭說:「反正你親口說的,她又完美又迷人,你一定愛上她了!」他
站住了,緊盯著我的眼睛。
    「既然我愛上了她,我為什麼現在和你在一起呢?」他沉著嗓音問。「那我怎麼知
道?」我翹起了嘴,仰頭看天:「如果你不愛她,為什麼全世界的人都以為你愛的是她?我
媽媽爸爸都認為你愛她,你父母也都認為你愛她,連綠萍自己也認為你愛她。現在,你又承
認她既完美又迷人,那麼,你當然是愛她了!」他站在那兒,好半天都沒說話,我只聽到他
在沉重的呼吸。我無法繼續仰望天空了,把眼光從雨霧深處調回來,我接觸到他冒著火的、
惱怒的眸子。
    「走!」他忽然說,拉住我的手就跑。
    「到什麼地方去?」我掙脫他,站定在街上。
    「先去見你的父母和綠萍,然後去見我的父母,讓我去當面對他們說個明明白白,把他
們的那些見鬼的『認為』給糾正過來!」「我不去!」我睜大了眼睛,生氣的說:「你想幹
什麼?讓綠萍傷心嗎?」「如果她會傷心,我們遲早會讓她傷心的,是不是?」他說,定定
的望著我。「假若她愛上了別人,她就不會傷心……」
    「可是,紫菱,」他不耐的打斷我:「現在不是她愛上誰的問題,是你不信任我的問題
呵!你咬定我愛她,我怎樣才能證明我不愛她,我只愛你呢?你要我怎樣證明?你說吧!你
給了我幾百條戒條,不許在你家和你親熱,不許告訴任何人我愛你,不許這樣,不許那樣,
可是,你卻口口聲聲說我愛綠萍,紫菱,你講道理嗎?你講嗎?」
    我啞口無言,天知道!愛情的世界裡有什麼道理可講呢?吃醋,嫉妒,小心眼……似乎
是與愛情與生俱來的同胞兄弟,我怎能擺脫它們呢?明知自己無理取鬧,卻倔強的不肯認
錯,於是,我只好又翹起嘴,仰頭去看天空的雨霧了。
    我的表情一定惹火了他,他許久都沒有說話,我也固執的不開口。沉默在我們中間彌
漫,那是令人窒息而難堪的。然後,他猝然間握住了我的手臂,高聲大呼:
    「我不愛綠萍!我愛紫菱!從過去,到現在,直至永恆,我發誓我今生今世只愛紫菱!
我發誓!我發誓!我發誓!……」我大驚失色,慌忙挽住他,急急的說:
    「你發什麼瘋?這是在大街上呢!你瞧!你弄得全街上的人都在看我們了!」「怎樣
呢?」他用一對炯炯然的眸子瞪著我:「我原來是要叫給全世界的人聽,現在只有全街的人
聽到還不夠,我還要叫呢!」「哎呀,」我焦灼的拖著他走:「拜託拜託你,別再叫了好
嗎?」「那麼,你可相信我了?」他像生根般的站在那兒,動也不動,那亮晶晶的眼睛中閃
爍著狡黠的光芒。「除非你已經相信我了,否則我還是要叫!」他張開嘴,作勢欲呼。
    「好了!好了!」我一疊連聲的說:「我信你了!信你了!信你了!」「真的?」他一
本正經的問:「你確定不需要我喊給全世界聽嗎?」「你——」我瞪著他:「實在有些瘋
狂!」
    「知我者謂我心傷,不知我者謂我瘋狂!」他喃喃的念著,像在背詩。「你說什麼?」
我不解的問,真懷疑他得了精神分裂症或是初期癡呆症了。「你想,」他好煩惱,好憂鬱,
好委屈似的說:「當你偷偷的愛上一個女孩子,愛了十幾年,好不容易機會來了,你對她表
示了你的癡情,她卻咬定你愛的是另一個人。你會怎樣?除了心傷以外,還能怎樣?」
    「哎!」我歎了一口長氣,挽緊了他。「不管你是心傷也好,不管你是瘋狂也好,楚
濂,你卻是我生命裡唯一關心的男人!」我的眼眶驀然潮濕了。「別跟我生氣,楚濂,我挑
剔,我嫉妒,我多心而易怒,只因為……只因為……」我礙口而又哽塞,終於還是說了出
來:「只因為……我是那麼那麼的愛你!」
    他一把攬住了我的肩,攬得很緊很緊,我感覺得到他身體的一陣震顫與痙攣,他的頭靠
近了我,在我耳邊低聲的說:「我一生沒聽過比這句話更動人的話,它使我心跳!」他俯視
我的眼睛,面色鄭重、誠懇、而真摯。「讓我們不要再為綠萍而吵架了吧!因為……因為我
也是那麼那麼的愛你!」
    哦,誰知道愛情是這樣的?誰知道愛情裡有爭執,有吵鬧,有勾心鬥角,而又有那樣多
的甜蜜與酸楚?我們肩並著肩,繼續漫步在那雨霧中。一任雨絲撲面,一任寒風襲人,我們
不覺得冷,不覺得累,只覺得兩顆心靈的交會與撞擊。那是醉人的,那是迷人的,那是足以
讓人渾忘了世界、宇宙,與天地萬物的。噢,誰能告訴我,愛情是這樣的?
    春天來臨的時候,陶劍波已經幾乎天天出入我家了。他常和楚濂結伴而來,我不知道楚
濂是不是對陶劍波暗示過什麼,但,陶劍波確實在綠萍身上用盡了工夫。他送成打的玫瑰花
給綠萍,他寫情書給她,他為她彈吉他,為她唱情歌。綠萍呢?我們誰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
些什麼,她對陶劍波溫和親切而又若即若離,對楚濂呢,她常常凝視楚濂,似有意又似無意
的和他坐在一起,下班前打電話叫他去接她回家……她對他親密而又保持禮貌。我越來越糊
塗,不知陶劍波到底有沒有打動她,更不知道她對楚濂是否有情?這悶葫蘆讓我難過透了。
母親呢,她卻比我更糊塗,因為,她居然對父親說:「我看,楚濂和陶劍波都對咱們的綠萍
著了迷,本來,我以為綠萍喜歡的是楚濂,現在看看,她對陶劍波也很不錯,綠萍這孩子一
向深沉,連我這做母親的都摸不著她的底。將來,真不知道楚濂和陶劍波那一個有福氣能追
到綠萍呢!」
    似乎沒有人是來追我的,似乎得到我的人也沒什麼福氣。我「冷眼旁觀」,「冷耳旁
聽」,父親接了口:
    「你少為綠萍操心吧,現在的年輕人自己有自己的主張。陶家和楚家跟我們都是世交,
兩家的孩子也都不錯,無論綠萍選了誰,我都不反對。」
    「我知道劍波和楚濂都是好孩子!」母親沉吟的說:「可是,不知怎的,我就是比較喜
歡楚濂,他漂亮,灑脫,功課又好,和綠萍是天生地設的一對兒。劍波嗎?他太浮躁了一
些,只怕配咱們綠萍不上呢!」「也別把自己的女兒估價過高呵,」父親取笑的拍拍母親的
肩。「反正他們都年輕,讓他們自己去發展吧!」
    「年輕?」母親不滿的蹙蹙眉。「春節都過了,綠萍已二十三了,也該有個決定了!楚
濂那孩子,也不知道葫蘆裡賣的什麼藥?至今沒個明確的表示,你說他對綠萍沒意思吧,他
可天天來咱們家。而且,他大學畢業也這麼些年了,一直不出國,還不是為了等綠萍。現在
綠萍也畢了業,兩人就該把婚訂了,一起出國留學才對,怎麼就這樣拖下來了呢?我實在弄
不明白!」天!我翻翻白眼,倒抽一口冷氣。好了!楚濂的不出國,居然是為了「等綠
萍」,天天來我們家,是為了「追綠萍」!看樣子,母親只記得她有個二十三歲的女兒,就
忘了她還有個二十歲的女兒了!「或者,」父親輕描淡寫的說:「那楚濂並不想出國留學
呢!」「不想出國?」母親瞪大了眼睛:「那他將來怎麼辦?我女兒可是要嫁給博士的!」
「有一天,博士會車載斗量的被國外送回來,」父親冷笑的說:「現在,美國已經在經濟不
景氣的情況下了,我們何苦還要把孩子往國外送?一張博士文憑又能值幾個錢,眼光放遠一
點吧,舜涓!」噢!我的父親!我那親愛親愛的父親!我真想衝過去擁抱他,像孩提時一般
纏在他脖子上親吻他!
    「哦,」母親受傷似的叫了起來:「綠萍是要留學的,無論如何是要留學的!假若楚濂
不求上進,他最好早早的對綠萍放手!」「你怎麼知道綠萍想留學?」父親問。
    「我們談過。」母親說:「綠萍的功課這麼好,她是真正可以學出來的,將來,她說不
定能拿諾貝爾獎呢!」
    「可能。」父親沉思了。「只是,身為女性,往往事業與家庭不能兼顧,她是要事業
呢?還是要家庭呢?」
    「她都要!」母親斬釘斷鐵的說:「無論如何,我要去和楚濂談談,問問他到底是什麼
意思?」
    「你最好別問,」父親淡淡的說:「那個楚濂,不像你想像的那樣簡單,他是個頗有思
想和見地的孩子,他一定有他的決定和做法,你如果參與進去,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可是,我不能讓他繼續耽誤綠萍的青春與時間呀!」母親叫。「楚家也和我談過,心
怡也希望春天裡讓他們訂婚,夏天送他們出國,事不宜遲,我可不願意陶劍波插進來阻撓這
件事!」心怡是楚伯母的名字,那麼,楚家也確實打算讓他們訂婚了!噢,楚濂,楚濂,誰
說你生下來就該和綠萍的名字連在一起?噢,楚濂,楚濂,你到底是屬於我的?還是屬於綠
萍的?我悄悄的離開了我那「偷聽」的角落,回到了我的臥室裡。望著珠簾外的細雨迷□,
我倚著窗子,靜靜佇立,窗外的一株木槿花,枝頭正抽出了新綠,盛開的杜鵑,在園內綻放
著一片奼紫嫣紅。哦,春天,春天就這麼不知不覺的來臨了。楚家希望讓他們在春天裡訂
婚,現在,已經是春天了!
    「事不宜遲」,母親說的。真的,事不宜遲,我還能保有多久我的秘密?走到床邊,我
拿起我的吉他,輕輕的撥弄著「一簾幽夢」的調子,眼光仍然停駐在窗簾上。哦,我那美麗
的美麗的姐姐,你也有一簾幽夢嗎?你夢中的男主人又是誰?也是那個和我「共此一簾幽
夢」的人?是嗎?是嗎?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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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3 13:48:36 |只看該作者

晚上,夜深了,我穿上了睡衣,溜進了綠萍的屋裡。
    綠萍還沒有睡,坐在書桌前面,她在專心的在閱讀著一本書,我伸過頭去看看,天,全
是英文的!我抽了口氣,說:
    「這是什麼書?」綠萍抬頭看看我,微笑著。
    「我在準備考托福。」她靜靜的說。
    「考托福?!」我愣了愣,在她的床沿上坐了下來。「那麼,你是真的準備今年暑假出
國嗎?」
    「是的。」她毫不猶豫的說,看著我,她那對黑□□的大眼睛裡放著光彩。「我告訴你
一個秘密,紫菱,」她忽然說:「但是你不許告訴別人!」我的心猛的一跳。來了!楚濂,
準是關於楚濂的!我的喉頭發乾,頭腦裡立即昏昏然起來,我的聲音軟弱而無力:
    「我答應你,不告訴別人!」
    她離開書桌,坐到我身邊來,親暱的注視著我,壓低了聲音,帶著滿臉的喜悅,她輕聲
說:
    「我可能獲得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的獎學金!」
    哦!我陡的吐出一口長氣來,像卸下了一副沉沉的重擔,說不出來有多麼輕鬆,多麼歡
愉,我高興的握住了她的手,毫不虛假的托出了我的祝福:
    「真的嗎?綠萍,恭喜你!」
    「別恭喜得太早,」綠萍笑得甜蜜,也笑得羞赧。「還沒有完全確定呢!」「你怎麼知
道的呢?」「我的系主任推薦我去申請,今天我去看系主任,他已收到他們的信,說大概沒
問題。哦,紫菱,」她興奮得臉發紅:「你不知道,麻省理工學院在美國是著名的學府,這
些年來,台灣沒有幾個人能獲得他們的獎學金!」
    「噢,」我跳了起來:「快把這消息去告訴爸爸媽媽,他們不樂得發瘋才怪!」「不
要!紫菱!」她一把按住我:「瞧你!才叫你保密,你就要嚷嚷了!現在還沒有成為事實
呢,何必弄得人盡皆知,萬一拿不到,豈不是丟臉!」
    「可是,」我看著她,說:「你已經差不多有把握了,是不是?」她微笑的點點頭。
「哦!」我叫了一聲,仰天躺倒在她的床上。「那麼,你真的要出國了?」綠萍也躺了下
來,她看著我,伸手親切的環抱住了我的腰,我們面對面的躺著,她低聲的,友愛的,安慰
的,而又誠懇的說:「別難過,紫菱。我保證,我出去以後,一定想辦法把你也接出去。」
    我凝視著我那善良,單純,而美麗的姐姐。
    「可是,綠萍,」我坦白的說:「我並不想出去。」
    她困惑的注視我。搖了搖頭。
    「我真不瞭解你,紫菱,這時代的每一個年輕人都在往國外跑,你不出去,怎麼知道世
界有多大?」
    「我的世界已經很大了。」我微笑的說。「大得夠我騎著馬到處馳騁了。」「你永遠那
麼不務實際,」綠萍張大眼睛。「紫菱,你不能一輩子生活在童話裡。」「或者,生活在童
話裡的人是你而不是我,」我笑著。「你生活在一個『現代的童話』裡而已。」
    「我聽不懂你的話!」她蹙起眉。
    楚濂會懂的。我想著。想起楚濂,我渾身一凜,驀然間想起今晚來此的目的。我躺平身
子,用雙手枕著頭,望著天花板,沉吟的叫了一聲:「綠萍!」「嗯?」她應了一聲。「我
今天聽到爸爸和媽媽在談你。」
    「哦?」她仍然漫應著。
    「他們說,不知道你到底喜歡陶劍波呢?還是楚濂?」我側過頭,悄悄的從睫毛下窺探
她,盡量維持我聲音的平靜。「他們在商量你的終身大事!」
    「噢!」她輕叫了一聲,從床上坐了起來,靠在床欄杆上,用雙手抱住膝,她的眼睛望
著窗子,那對霧□□的黑眼睛!天哪!她實在是個美女!「告訴我,綠萍,」我滾到她的身
邊去,用手輕輕的搖撼她:「你到底喜歡誰?是陶劍波?還是楚濂?告訴我!姐姐!」我的
聲音迫切而微顫著。她半晌不語,接著,就噗哧一聲笑了。她弓起膝,把下巴放在膝上,長
發披瀉了下來,掩住了她大部份的臉孔,她微笑的望著我,說:「這關你什麼事呢?紫菱?」
    「我只是想知道!」我更迫切了。「你告訴我吧!」
    「是媽媽要你來當小偵探的嗎?」她問。
    我猛烈的搖頭。「不!不!保證不是!只是我自己的好奇,你對他們兩個都不錯,我實
在不知道你喜歡的是那一個?」
    綠萍又沉默了,但她在微笑著,一種朦朦朧朧的、夢似的微笑,一種只有在戀愛中的女
人才會有的微笑。我的心抽緊了,肌肉緊張了,我真想躲開,我不要聽那答案。但是,綠萍
開了口:「如果你是我,紫菱,你會喜歡誰呢?」
    我瞠目而視,見鬼!如果我是你呵,我當然去喜歡陶劍波,把楚濂留給你那個癡心的小
妹妹!這還要你問嗎?但是,我總不能把這答案說出來的,於是,我就那樣瞪大了眼睛,像
個呆瓜般瞪視著我的姐姐。我的模樣一定相當滑稽和傻氣,因為,綠萍看著我笑了起來。她
用手揉弄著我的短髮,自言自語似的說:「問你也是白問,你太小了,你還不懂愛情呢!」
    是?我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我相信我的樣子更傻了。綠萍把面頰靠在她自己的膝上,望
著我。她的眼睛閃亮,而笑意盎然。長髮半遮,星眸半揚,她的面頰是一片醉酒似的嫣紅。
「真要知道嗎?」她低問。
    「是的。」我啞聲回答。
    她的臉更紅了,眼睛更亮了,那層夢似的光彩籠罩在她整個的面龐上。「我可以告訴
你,」她幽幽的說:「但是,這只是我們姐妹間的知己話,你可不能說出去啊!」
    我傻傻的點頭。她悄悄的微笑。我的手下意識的握緊了被單,她的眼光透過了我,落在
一個遙遠的、不知名的地方。
    「當然是楚濂。」她終於說了出來,眼光仍然逗留在那個遙遠的、夢幻的世界裡。「從
我還是一個小女孩的時候,我就愛上了他。媽媽要我在大學中別交男朋友,並不是我不交,
只是因為我心裡,除了楚濂之外,從沒有第二個男人。楚濂……」她幽然歎息,那樣幸福
的、夢似的歎息。「楚濂,只有楚濂!」那是一把刀,緩緩的,緩緩的,刺進我的身體,我
的心靈。我有一陣痛楚,一陣暈眩。然後,我清醒過來,看到我姐姐那種癡迷的眼光,那滿
臉的光彩,那種醉人的神韻,誰能拿蒙娜麗莎來比我姐姐?她比蒙娜麗莎可愛一百倍!我轉
開了頭,因為,我相信我的臉色蒼白。很久很久,我才有力氣開口說話:「那麼,楚濂也愛
你嗎?他對你表示過嗎?」
    她默然片刻。「真正的相愛並不需要明白的表示,」她說:「我瞭解他,我相信他也了
解我,這就夠了!」
    天哪!我咬緊嘴唇。「那麼,陶劍波呢?」我掙扎著說:「你既然愛的是楚濂,為什麼
不明明白白的拒絕陶劍波?」
    「陶劍波嗎?」她輕聲笑了。「你不懂,紫菱,你太小。陶劍波只是愛情裡的調味品,
用來增加刺激性而已。像菜裡的辣椒一樣。」「我不懂。」我悶悶的說。
    「無論怎樣深厚的愛情,往往都需要一點兒刺激,陶劍波追求我,正好觸動楚濂的醋
意,你難道沒有注意到,最近就因為陶劍波的介入,楚濂來我們家就特別勤快了?這只是女
孩子在愛情上玩的小手段而已。」
    天哪!我再咬緊嘴唇,一直咬得發痛。我的頭已經昏沉沉的了,我的心臟在絞扭著,額
上開始冒出了冷汗。
    「可是,綠萍,」我勉強整理著自己的思緒。「你馬上要出國了,楚濂似乎並沒有出國
的打算啊!」
    「他有的!」「什麼?」我驚跳:「他對你說的嗎?」
    「他沒說。但是,這時代的年輕人幾個不出國呢?並不是每個人的思想都和你一樣。他
這些年不出國,只是為了等我,他品學兼優,申請獎學金易如反掌。我預備明後天就跟他談
一下,我們可以一起去考托福,一起出去。」
    哦!母親第二!那樣一廂情願的戀情呀!那樣深刻的自信呀!「驕傲」與「自負」是我
們汪家的傳家之寶!
    「假若,」我說:「綠萍,假若他並不想出國呢?」
    「不可能的。」她堅定的回答。
    「我是舉例!」我固執的問:「假若他根本不願去留學,你怎樣?一個人去嗎?」她笑
了,望著我,滿臉的熱情與信念。
    「如果真是這樣,我又能怎麼辦呢?我只是個女人,不是嗎?他在什麼地方,我就在什
麼地方!」
    夠了,不要再問下去了!我正在戀愛,我知道什麼叫戀愛!我也懂得那份深切,狂熱,
與執著!不用再談了。姐妹兩個同時愛上一個男人是自古就有的老故事,只是我從沒想到會
發生在我身上!而一旦有可能發生,去探究這謎底的人就是個傻瓜!我原該順著楚濂的意
思,早早的公開我和他的戀愛,不要去管綠萍的心理反應,也不要去管她愛不愛他。而現
在,當綠萍向我剖白了她的心聲以後,我怎能再向她說:
    「你的愛人並不愛你,他愛的是我!」
    我怎能?天哪!我做了一件多大的傻事!假若你不知道做某件事會傷害一個人,而你做
了,只能算是「過失殺人」。假若你明知道這事會傷害人,你依然做了,你就是「蓄意謀
殺」了。現在,我已知道公開我和楚濂的戀愛會大大的傷害綠萍,我如何去公開它?天哪,
我怎麼辦?我和楚濂怎麼辦?
    我怎麼辦?我和楚濂怎麼辦?第二天的黃昏,我就和楚濂置身在我們所深愛的那個小樹
林裡了。我用手捧著頭,呆呆的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楚濂在我身邊暴跳如雷,不斷的對我吼
著:「你是個小傻瓜!紫菱,你只會做最笨最笨的事情!什麼找陶劍波來追她,什麼不要傷
她的心,現在,你是不是準備把我奉送給你姐姐,你說!你說!」
    我抱緊我那快要炸開的頭顱,可憐兮兮的說:
    「我很傻,我本來就是很傻很傻的!」
    他一下子蹲在我面前,用力拉開了我抱著頭的雙手,直視著我的眼睛,他命令的說:
    「看著我!紫菱!」我看著他,噘著嘴。「你別那麼凶,」我喃喃的說:「難道你聽到
我姐姐這樣愛你,你居然沒有一些感動嗎?」
    他一直看進我的眼睛深處去,他的臉色嚴肅而沉重。
    「假若我能少愛你一點,我會很感動。」他說:「假若我能虛榮一點,我會很高興。假
若我能輕浮一點,我會對你們姐妹來個一箭雙鵰。假若我能冷酷一點,我會罵你姐姐自作多
情!但是,現在的我,只是很煩惱,煩惱透了!」
    我看著他,然後,我用手輕撫著他的頭髮。
    「楚濂,」我低語:「只怪你太好,太容易吸引女孩子!只怪我們姐妹都那麼癡,那麼
傻!只怪你母親,為什麼不把你生成雙胞胎,那麼,我們姐妹一人一個,什麼麻煩都沒有!」
    他捉住了我的手。「你怎麼有這麼多怪理論?」他說,望著我歎了口長氣。「從現在
起,你聽我的辦法,好不好?」
    「你先說說看!」「首先,我們去看你的父親,他是個頭腦最清楚,也最明理的人,我
們要告訴他,第一,我不放棄現在的工作,不出國留學。第二,我們相愛,只等我儲蓄夠了
錢,我們就要結婚……」「哦,不,我還不想結婚。」
    「什麼意思?」「我——」我囁嚅著說:「我要等綠萍有了歸宿,我才結婚!」他猝然
站了起來。「紫菱,你使我無法忍耐!想望看吧,現在是什麼時代,難道還有長姐不出嫁,
妹妹也不能出嫁的道理嗎?你姐姐,她野心萬丈,要出國,要留學,要拿碩士,拿博士,還
要拿諾貝爾獎!誰知道她那一年才能結婚?如果她一輩子不嫁,你是不是陪著她當一輩子老
處女?」
    我低下了頭。「你根本不懂,」我輕聲說:「你完全不能瞭解我的意思。」
    「那麼,解釋給我聽!」他咆哮著說。
    「好吧!我解釋!」我忽然爆發了,從石頭上一躍而起,我大叫著說:「你根本沒心
肝!沒感情!你不能體會一個女孩子的癡心!你沒有看到綠萍談起你來的表情,語氣,和神
態,她已經把整個心和生命都給了你,而你,你卻完全不把她當一回事……」「住口!紫
菱!」他叫,抓住我的手腕:「你必須弄弄清楚,如果我顧到了她,就顧不到你!你是不是
希望這樣?希望我離開你而投向她?這是你的願望嗎?說清楚!紫菱!」他炯炯然的眸子冒
火的盯著我:「或者,你並不愛我,你已經對我厭倦了,所以想把我丟給你姐姐!是這樣
嗎?紫菱?」
    「你胡說!你冤枉人!」淚水沖出我的眼眶,我重重的跺著腳,喘著氣。「你明知道我
有多愛你,你故意冤枉我!你沒良心!你欺侮人……」他一把把我擁進了他懷裡,緊緊的抱
著我。
    「哦,紫菱,哦,紫菱!」他溫柔的叫:「我們不要再吵了吧!不要再彼此誤會,彼此
折磨了吧!」他吻我的耳垂,我的面頰。「紫菱,你這善良的,善良的小東西!愛情的世界
那樣狹窄,你如何能將我剖成兩個?即使把我剖成了兩個、三個、或四個、一萬個,……可
能每一個我,仍然愛的都是你,那又怎麼辦呢?」我在他懷中輕聲啜泣。
    「真的?」我問:「你那樣愛我?楚濂?」
    「我發誓……」「不用發誓,」我說:「只告訴我,我們把綠萍怎麼辦呢?」
    「你肯理智的聽我說話嗎?紫菱?不要打岔。」
    「好的。」「讓我告訴你,我和你一樣為綠萍難過,可能我的難過更超過你。小時候,
我們一塊兒遊戲,一塊兒唱歌,一塊兒玩。誰都不知道,長大了之後會怎麼樣?現在,我們
長大了,卻發生了這種不幸,人類的三角戀愛,都是注定的悲劇,往好裡發展,有一個會是
這悲劇裡的犧牲者,弄得不好,三個人都是犧牲者,你是願意犧牲一個?還是犧牲三個?」
    我抬起頭,憂愁的看著他。「你是說,要犧牲綠萍了?」
    「她反正不可能得到我的心,對不對?我們也不能放棄我們的幸福去遷就她,對不對?
我告訴你,紫菱,時間是最好的治療劑,有一天,她會淡忘這一切;而找到她的幸福,以她
的條件,成千成萬的男人都會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我可以向你打包票,她不會傷心很久。」
    「真的嗎?」我不信任的問。
    「真的。」他懇切的說:「你想想看,假如她真嫁了我,會幸福嗎?結果是,我的不
幸,你的不幸,和她的不幸,何必呢?紫菱?離開我,她並不是就此失去了再獲得幸福的可
能,人生,什麼事都在變,天天在變,時時在變。她會愛上另外一個人的,一定!」「那
麼,你預備和爸爸去談嗎?」
    他又沉吟了,考慮了很久,他抬頭看著我。
    「不,我改變了主意,」他決定的說:「我要自己去和綠萍談。」我驚跳。「什麼?」
「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否則,豈不太傷她的自尊?」他那對明亮的眼睛坦率的看著我。
「你放心,我會措辭得很委婉,我會盡量不傷害她。但是,這件事只有你知道,我知道,她
知道,不能再有第四者知道。反正,她快出國了,她出了國,別人只以為是我沒出息,不願
出國,而她丟掉了我……」
    「我懂了,」我說:「我們要串演一幕戲,變成她拋棄了你,而我接受了你。」「對
了。所以,我們相愛的事,要延後到綠萍出國後再公開。」他盯著我,我們互相對望著,兩
人都憂心忡忡而煩惱重重。好半天,我們只是對望著,都不說話,最後,還是我先開了口:
「你什麼時候和綠萍談?」
    他沉思片刻,摔了摔頭。
    「快刀斬亂麻,」他說:「我明天下班後就和她談!」
    我打了一個寒戰。「你要在什麼地方和她談?」
    「我帶她到這樹林來,這兒是最好的談話地方,又安靜,又沒有其他的人。」我又打了
一個寒戰。他警覺的盯著我。「你怎麼了?紫菱?」他問:「冷了嗎?」
    「不,不冷。」我說,卻打了第三個寒戰:「我只是心驚肉跳,我覺得……我覺
得……」
    他緊握住我的雙手,他的手又大又溫暖又有力。
    「把你的心事交給我,好不好?」他溫柔而堅定的說:「信任我!紫菱,請你相信我!」
    我望著他,暮色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游來,充塞在整個的林內,樹木重重疊疊的暗影,交
織的投在他的臉上。我忽然打心底冒出一股涼意,我又一度顫抖。一種不祥的預感緊緊的包
圍住了我,我死命的握緊了他,說:
    「你不會愛上綠萍吧?」「天!」他輕叫:「你要擔多少種不同的心事!」
    「我……」我囁嚅著,輕輕吐出幾個字來:「我愛你!楚濂!」「我也愛你!」他攬著
我,在我耳邊低語:「你一定要相信我,紫菱。」他輕念了兩句詩:「在天願作比翼鳥,在
地願為連理枝。」我含著淚笑了,偎著他走出了樹林。
    事後,我想起來,那兩句詩竟是「長恨歌」裡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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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3 13:49:18 |只看該作者

我一整天都精神緊張而神智昏亂,再也沒有比這一天更難挨的日子,再也沒有這麼沉重
的日子。時間是緩慢而滯重的拖過去的,我食不知味,坐立不安,整日在樓上樓下亂走,抱
著吉他,彈不成音,聽著唱片,不知何曲何名。午後,楚濂打了一個電話給我,簡單的告訴
我他已約好綠萍下班後去「郊外」「逛逛」,並一再叮囑我「放心」!放心,我怎能放心
呢?我那可憐的姐姐,當她接到楚濂的電話,約她去「郊外逛逛」,她會作何想法?她會有
幾百種幾千種的綺夢。而事實竟是什麼呢?噢,我今晚如何面對綠萍?放心,我怎能放心
呢?幾百次,我走到電話機旁,想撥電話給楚濂,告訴他不要說了,不要對綠萍說任何話!
但是,拿起聽筒,我又放了回去,楚濂是對的,快刀斬亂麻,這事遲早是要公開的,我應該
信任楚濂,把我的心事都交給他,我應該信任楚濂,他是個堂堂的男子漢,他知道他在做些
什麼事情,我應該信任楚濂,我應該信任楚濂……但,我為什麼這樣的心慌意亂,而又心驚
肉跳呢?午後三點鐘左右,費雲舟和費雲帆兄弟二人來了,最近,他們是我們家的常客。我
的吉他,經過費雲帆整個冬天的教授,已經可以勉強彈彈了,只怪我沒有耐心而又往往心不
在焉,所以,始終沒辦法學得很純熟。看到我抱著吉他蜷縮在沙發裡,費雲帆似乎很意外。
走近我,他審視著我,說:
    「怎麼?我可不相信你正在練吉他!」
    我抬頭看看他,勉強的笑了一下。
    「我自己也不相信。」我說。
    父親和費雲舟又開始談起他們的生意來了,只一會兒,他們就到書房裡去研究帳目了。
客廳裡剩下我和費雲帆,他在我對面坐下來,燃起一支煙,注視著我,說:
    「彈一曲給我聽聽!」我勉強坐正了身子,抱著吉他,調了調音,我開始彈那支「一簾
幽夢」。費雲帆很仔細的傾聽著,一股老師的樣子,煙霧從他的鼻孔中不斷的冒出來,瀰漫
在空氣裡。我彈完了第一遍,一段過門之後,我又開始彈第二遍,我知道我彈得相當好,因
為我越來越聚精會神,越來越融進了我自己的感情。但是,當我剛彈到「春來春去俱無蹤,
徒留一簾幽夢」的時候,「錚」的一聲,一根琴弦斷了,我擲琴而起,臉色一定變得相當蒼
白。我從不迷信,但是,今天!今天!今天!為什麼偏偏是今天!「怎麼?紫菱?」費雲帆
驚訝的說:「你的臉色白得像一張紙!斷了一根弦,這是很普通的事,用不著如此大驚小怪
啊!」
    我瞪視著他,你怎麼知道?你怎麼知道?我衝到電話機邊,想撥電話,費雲帆走過來,
把手壓在我肩上。
    「什麼事?紫菱,你在煩些什麼?」
    哦,不,我不能打那個電話,我該信任楚濂,我該信任楚濂!我廢然的退到沙發邊,撫
弄著那吉他,喃喃的,語無倫次的說:「我情緒不好,我一直心不定,今天什麼事都不對
頭,我覺得好煩好煩!我實在不明白,人為什麼要長大?」
    費雲帆沉默了一會兒,他滅掉了煙蒂,走過來,從我手中接過那支吉他,他一面拆除掉
那根斷弦,一面輕描淡寫似的說:「人要長大,因為你已經有義務去接受屬於成年人的一
切;煩惱、責任、感情、痛苦,或歡樂!這是每個人都幾乎必經的旅程,上帝並沒有特別苛
待你!」
    我抬眼看他,他衝著我微笑。
    「怎麼?紫菱,有很久沒看到你這張臉上堆滿了愁雲,別煩惱吧!天大的煩惱都會有煙
消雲散的一天,何況,你的世界裡,絕不可能發生什麼天大的事情!好了,上樓去把上次買
的備弦給我,讓我幫你把這吉他修好!」
    「你自己會換弦嗎?」我驚奇的問。
    他對我笑笑,似乎我問了一個好可笑的問題,我想起他曾在歐洲巡迴演奏,總不能連琴
弦都不會換!我就有些失笑了。奔上樓,我拿了弦和工具下來,他接過去,默默的換著弦,
不時抬起眼睛看我一眼,然後,他換好了,試了音,再調整了鬆緊,他把吉他遞給我。
    「瞧!又完整如新了,這也值得臉色發白嗎?」他仔細看我,又說:「我告訴你,紫
菱,一件東西如果壞了,能修好就盡量去修好,修不好就把它丟了,犯不著為了它煩惱,知
道嗎?」我深深的注視他。「你曾有過修不好的東西嗎?」我問。
    「很多很多。」「你都丟掉它們了嗎?」
    「是的。」「是什麼東西呢?有很名貴的東西嗎?」
    「看你怎麼想。」「舉例說——」「婚姻。」他立即回答。
    我瞪大眼睛望著他。他再度燃起了一支煙,他的臉孔藏到煙霧後面去了,我看不清他,
只覺得他的眼光深邃而莫測。這男人,這奇異的費雲帆,他想試著告訴我一些什麼嗎?他已
預知了什麼嗎?我將失去楚濂嗎?失去楚濂!我打了一個冷戰。窗外的陽光很好,落日下的
黃昏,迷人的小樹林,美麗的綠萍,托出一片最真摯的癡情……天,那楚濂畢竟只是個凡人
哪!我再度跳了起來。
    「你為什麼這樣坐立不安?」費雲帆問:「你在等什麼?」
    我瞪著他。「你怎麼知道我在等什麼?」
    「只有等待可以讓人變得這樣煩躁!」
    我一時有個衝動,我真想告訴他一切,告訴他楚濂和我,和綠萍間的故事,告訴他今天
將進行的攤牌,告訴他所有的點點滴滴,讓他那飽經過人生滄桑的經驗來告訴我,以後的發
展會怎樣?讓他那超人的智慧來分析,我和綠萍的命運會怎樣?但是,我想起楚濂的警告,
不要讓第四者知道!我應該信任楚濂!我等吧,等吧,等吧,反正,今天總會過去的!謎底
總會揭曉的!是的,今天總會過去的,謎底總會揭曉的!天,假若我能預測那不可知的未
來,假若我能預知那謎底啊!
    時間繼續緩慢的流逝,我每隔三分鐘看一次手錶,每秒鐘對我都是苦刑,每分鐘都是痛
苦……母親下樓來了,她開始和費雲帆聊天,聊美國,聊歐洲,也聊綠萍的未來;碩士,博
士,和那似乎已唾手可得的諾貝爾獎!父親和費雲舟算完了帳,也出來加入了談話。阿秀進
來請示,父親留費氏兄弟在家裡晚餐,母親也開始看手錶了:
    「奇怪,五點半鐘了,綠萍五點下班,現在應該到家了才對!」「她今天會回來晚一
點,」我衝口而出:「楚濂約她下班後去談話去了。」費雲帆敏銳的掉過頭來看著我。
    「哦,是嗎?」母親笑得好燦爛。「你怎麼知道?」
    「噢,是他打電話告訴我的!」
    母親一定把這個「他」聽成了「她」,喜悅染上了她的眉梢,她很快的看了父親一眼,
挑挑眉毛說:
    「我說的對吧?他們不是很恰當的一對嗎?」
    「一對金童玉女!」費雲舟湊趣的說:「展鵬,我看你家快要辦喜事了!」「誰知
道?」父親笑笑。「這時代的年輕人,都有自己的主張,我們根本很難料到他們的決定。」
    費雲帆溜到我身邊來,在我耳邊低語:
    「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嗯?」
    我求救似的看了他一眼,搖搖頭,低聲說:
    「我不能講。」他深沉的看了我一眼。
    「別擔心,」他繼續低語:「楚濂不是個見異思遷的男孩子!」哦!他能洞悉一切!我
再求救似的看了看他,於是,他很快的說:「放愉快一點兒吧,否則別人會以為失戀的人是
你了!帶點兒笑容吧,別那樣哭喪著臉。」
    我驚覺的醒悟過來,帶著勉強的微笑,我又開始去撥弄我的吉他。時間仍然在緩慢的流
逝,一分,十分,二十分,一小時,兩小時……七點半了。
    阿秀進來問,要不要開飯了?
    「哦,我們吃飯吧,」母親歡愉的笑著:「不要等綠萍和楚濂了,他們是百分之八十不
會回來吃飯的!」
    「也真是的,」父親接口:「即使不回來吃飯,也該先打個電話呀!」你怎麼知道?我
想著,那小樹林裡何來的電話呀!但是,楚濂,楚濂,夜色已臨,你到底有多少的話,和她
說不完呢?你就不能早一點回來嗎?你就不能體會有人在憂心如焚嗎?你一定要和她在那暗
沉的小樹林內輕言蜜語嗎?楚濂,楚濂,你這個沒良心的人哪!但是,或者綠萍很傷心嗎?
或者她已肝腸寸斷嗎?或者你不得不留在那兒安慰她嗎?
    幾百個問題在我心中交織,幾千個火焰在我心中燒灼。但是,全體人都上了餐桌,我也
只能坐在那兒,像個木偶,像個泥雕,呆呆的捧著我的飯碗,瞪視著碗裡的飯粒。父親看了
我一眼,奇怪的說:「紫菱,你怎麼了?」我吃了一驚,張大眼睛望著父親。母親伸手摸摸
我的額,笑笑說:「沒發燒,是不是感冒了?」
    我慌忙搖頭。「沒有,」我說,「我很好,別管我吧!」
    「你瞧,」母親不滿意的皺皺眉:「這孩子這股彆扭勁兒!好像吃錯了藥似的!」「她
在和她的吉他生氣!」費雲帆笑嘻嘻的說。
    「怎麼?」「那個吉他不聽她的話,無法達到她要求的標準!」
    「急什麼?」父親也笑了:「羅馬又不是一天造成的!這孩子從小就是急脾氣!」大家
都笑了,我也只得擠出笑容。就在這時候,電話鈴驀然間響了起來,笑容僵在我的唇上,筷
子從我手中跌落在飯桌上面,我摔下了飯碗,直跳起來。是楚濂,一定是楚濂!我顧不得滿
桌驚異的眼光,我顧不得任何人對我的看法,我離開了飯桌,直衝到電話機邊,一把搶起了
聽筒,我喘息的把聽筒壓在耳朵上。「喂,喂,」我喊:「是楚濂嗎?」
    「喂!」對方是個陌生的、男性的口音:「是不是汪公館?」
    噢!不是楚濂!竟然不是楚濂!失望絞緊了我的心臟,我喃喃的、被動的應著:「是
的,你找誰?」「這兒是台大醫院急診室,請你們馬上來,有位汪綠萍小姐和一位楚先生在
這兒,是車禍……」
    我尖聲大叫,聽筒從我手上落了下去,費雲帆趕了過來,一把搶過了聽筒,他對聽筒急
急的詢問著,我只聽到他片段的、模糊的聲音:「……五點多鐘送來的?……有生命危
險?……摩托車撞卡車……兩人失血過多……腦震盪……帶錢……」
    我繼續尖叫,一聲連一聲的尖叫。母親衝了過來,扶著桌子,她蒼白著臉低語了一句:
    「綠萍,我的綠萍!」然後,她就暈倒了過去。
    母親的暈倒更加刺激了我,我不停的尖叫起來,有人握住了我的肩膀,死命的搖撼著
我,命令的嚷著:
    「不要叫了!不要再叫!醒過來!紫菱!紫菱!」
    我仍然尖叫,不休不止的尖叫,然後,驀然間,有人猛抽了我一個耳光,我一震,神智
恢復過來,我立即接觸到費雲帆緊張的眸子:「紫菱,鎮靜一點,勇敢一點,懂嗎?」他大
聲的問。「他們並沒有死!一切還能挽救,知道嗎?」
    母親已經醒過來了,躺在沙發上,她啜泣著,呻吟著,哀號著,哭叫著綠萍的名字。父
親臉色慘白,卻不失鎮靜,他奔上樓,再奔下來,對費雲舟說:「雲舟,你陪我去醫院,雲
帆,你在家照顧她們母女兩個!」
    「你帶夠了錢嗎?」費雲舟急急的問。向門外衝去。
    「帶了!」他們奔出門外,我狂號了一聲:
    「我也要去!」我往門外跑,費雲帆一把抱住了我。
    「你不要去,紫菱,你這樣子怎麼能去?在家裡等著,他們一有消息就會告訴你的!」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瘋狂的掙扎,死命的掙扎,淚水塗滿了一臉。「我一
定要去!我一定要去!我一定要去……」我抓緊了費雲帆的手腕,哭著喊:「請你讓我去,
求你讓我去吧!求你,求你!讓我去……」
    母親大聲的呻吟,掙扎著站了起來,搖搖擺擺的扶著沙發,哭泣的說:「我也要去!我
要去看綠萍,我的綠萍,哎呀,綠萍!綠萍!」她狂喊了一聲:「綠萍呀!」就又倒進沙發
裡去了。
    費雲帆放開了我,慌忙撲過去看母親。我趁這個機會,就直奔出了房間,又奔出花園和
大門,淚眼模糊的站在門口,我胡亂的招著手,想叫一輛計程車。費雲帆又從屋裡奔了出
來,他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腕:「好吧!你一定要去醫院,我送你去!但是,你必須平靜下
來!我已經叫阿秀照顧你母親了!來吧,上車去!」
    我上了費雲帆的車,車子發動了,向前面疾駛而去。我用手蒙著臉,竭力想穩定我那混
亂的情緒,但我頭腦裡像幾百匹馬在那兒奔馳、踐踏,我心中像有幾千把利刃在那兒穿刺,
撕扯。我把手從臉上放下來,望著車窗外飛逝的街道,我喘息著,渾身顫抖,覺得必須訴說
一點兒什麼,必須交卸一些心裡的負荷,於是,我發現我在說話,喃喃的說話:
    「我殺了他們了!是我殺了他們了!我前晚和綠萍談過,她愛楚濂,她居然也愛楚濂,
楚濂說今天要找她談,我讓他去找她談,我原該阻止的,我原該阻止的,我沒有阻止!我竟
然沒有阻止!只要我阻止,什麼都不會發生,只要我阻止!……」費雲帆伸過一隻手來,緊
緊的握住了我放在膝上的,痙攣著的手,他一句話也沒說,但是,在他那強而有力的緊握
下,我的痙攣漸止,顫抖也消。我住了口,眼睛茫然的看著前面。車子停了,他熄了火,轉
頭看著我。
    「聽我說!紫菱!」他的聲音嚴肅而鄭重。「你必須冷靜,發生的事已經發生了,怨不
了誰,也怪不了誰,你不冷靜,只會使事情更加難辦,你懂了嗎?你堅持來醫院,看到的不
會是好事,你明白嗎?」我瞪大了眼睛,直視著費雲帆。
    「他們都死了,是嗎?」我顫慄著說。
    「醫院說他們沒死,」他咬緊牙關。「我們去吧!」
    我不知道我是怎樣走進急診室的,但是,我進去了,人間還有比醫院急診室更恐怖的地
方嗎?我不知道。隨後,我似乎整個人都麻木了,因為,我看到了我的姐姐,綠萍,正從急
診室推送到手術室去,她渾身被血漬所沾滿,我從沒有看到過那麼多的血,我從不知道人體
裡會有那麼多的血……我聽到醫生在對面色慘白的父親說:
    「……這是必須的手術,我們要去掉她那條腿……」
    我閉上眼睛,沒有餘力來想到楚濂,我倒了下去,倒在費雲帆的胳膊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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