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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陽光晴子 -【養家養娃養夫君(正宮夫人不好當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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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29 10:11:44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陽光晴子 - 養家養娃養夫君(正宮夫人不好當之一)

喂,好歹他也是一方商霸,雖然暫時落難,
但還是尊貴得要命,結果這黑女人不但不相信,
竟還仗著救了他的命要他當小廝抵債?!
人在屋簷下,他暫時忍耐,
本想恢復身分後好好教訓她一頓,
誰料這女人頑抗惡劣家人的模樣竟令他很心動,
害他開始考慮,要不要把「拿銀子砸死她」的計畫,
改成用他貴得不得了的真心請她回家當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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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29 10:12:17 |只看該作者
楔子

  嗒嗒嗒嗒……

  朗朗晴空下,一名男子在林間策馬狂奔,不時回頭看眼追兵,隨即又夾緊馬腹,急促的馬蹄踩過地上的乾枯落葉,發出清脆聲響。

  眼見追兵越來越近,男子喘息著一甩缰繩、一踢馬腹,身子半伏著,夾緊腿下的精壯黑馬,在蓊郁濃密的森林裏飛奔。

  咻地一聲,一枝飛箭從他背後射來,男子險險閃過,但緊接著又是咻咻兩聲,一連兩枝飛箭擦過。

  男子再踢馬腹,可身後的馬蹄聲仍越來越近,本想運功棄馬飛掠,腹內竟起了一陣劇烈痛楚,他心頭一寒,陰郁黑眸望著前面濃蔭蔽日的密林,咬咬牙根,策馬衝了進去。

  在他身後,另一匹快馬隨即趕至,帶著弓箭的騎士也跟著策馬入林。

  男子強撐著在陰暗的林中視物,蓦地,他看見前方有幾絲陽光穿透林蔭,還未來得及細想,一枝飛箭便從他後方疾速射來,正中馬腹,他努力抓緊缰繩,但坐騎在發出痛苦嘶鳴後人立而起,左搖右晃狂亂不已,緊接著便往前撲倒而下。

  「該死!」

  男子低咒一聲,一人一馬一前一後摔落湍急河流。

  猝然落水,男子發出一聲極痛的呻吟,但他連喘氣的時間也沒有,一陣箭雨隨即落下,他連忙往水底鑽,沒想到箭雨竟穿透水面,他只能再憋住氣,往河裏泅泳,但遭了暗算的身體漸漸虛弱,最後他終於眼前一黑,失去意識,隨著湍急的水流載浮載沈的飄流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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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29 10:12:4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晴朗的蔚藍天際,僅有幾朵浮雲掠過。

  淮城近郊的山巒古道間,一輛馬車正緩慢的行過一座青石蓋成的小橋,長相清秀的小曼一邊拉著缰繩策著馬兒,一邊看著坐在身邊的主子,「大小姐,你還是進車裏看吧,我擔心你又會像上次一樣,邊看帳邊打瞌睡,差點摔下馬車。」

  「不行啊,這帳得趕緊看一看,好些人都等著拿月俸回去養家呢。」嚴沁亮曬得黑嘛嘛的臉上露出一抹疲累的笑意。

  小曼嘟起了唇,咕哝一聲,「真是的,嚴家糧行又不是大小姐一人開的!」

  身爲嚴沁亮貼身丫鬟的她,接下來就開始碎碎念、碎碎念……

  「小妾生的女兒又如何?怎麽說也是長女啊,天未亮就起來工作,就連到這半山農村采買米糧的事兒也要親自來,就爲了少雇一名夥計省點薪饷,也不怕大小姐累死了,一家子爛人都只能喝西北風……」

  因爲跟了嚴沁亮許久,兩人情同姊妹,也因此小曼說話毫無顧忌。

  嚴沁亮無奈一笑,繼續將目光放在隨著馬車微微起落的帳本上,但這樣看帳是很吃力的,沒多久她就眼皮沈重、昏昏欲睡。

  可她仍硬逼自己撐住,她還不能休息。而這也是她不敢坐進車內的原因,就怕坐得舒適、立即熟睡了。

  「大小姐」這稱謂聽來是挺唬人的,但全淮城的百姓都知道,嚴沁亮絕不是金枝玉葉,而是像顆轉個不停的陀螺,天生的勞碌命,是嚴家糧行的庶女仆役。

  嚴家糧行的規模其實不大,是個傳承三代的老字號糧行,只是嚴家雖有她爹、大娘、兩個同父異母的弟妹,所有的工作重擔卻都由她和幾名仆役一肩扛,她不是不曾怨過,但怨了又如何?事情仍是要完成,既然怨著也是一天,倒不如快樂的過。

  「太陽都要下山了,大小姐,你的午膳可以跟晚膳一起吃了。」眼見夕陽西斜,小曼繼續嘀嘀咕咕,但語氣裏滿是不舍。認真說來,她這個丫鬟若不是主子自願減薪力保,再加上她一人抵三人用,早就回家吃自己了。

  一天又要過了嗎?嚴沁亮揉揉酸澀的眼睛,她還有好多事要做,吐了一口長氣,手上的帳本一個沒拿穩,竟然掉了,她忙喊,「停車,帳本掉了。」

  小曼連忙扯了扯缰繩,讓馬車停下來。

  嚴沁亮下了馬車,跑回頭去拾起落在地上的帳本,一起身,她卻柳眉一皺。剛才好像看到山路邊的溝渠水道浮著一雙男人皮靴?她再側過身確定,臉色悚然一變。

  「大小姐在看什麽?」小曼也跳下馬車,好奇的走到她身邊,見主子瞪大眼,望著前面某個地方,她不解的走過去,隨即摀臉尖叫,「天啊,有死人!」

  「真死了嗎?」

  嚴沁亮擰著眉也走過去,就在長滿白色小花旁的溝渠水道裏,有個男人卡在岩壁間,他渾身髒兮兮,衣服破爛,一張臉更是慘不忍睹,也許是泡了太久的河水,再加上近日太陽毒辣,他的臉曬得紅腫不已,乾裂出血,也肯定被這山裏最有名的黑蚊蟲飽餐了好幾頓,凹凹凸凸、腫了好多包,像毀了容似的,不見完膚。

  「他一定是從河上遊漂下來的,是浮屍呀,大小姐,你不要過去看啦。」小曼天生膽小,頻頻搓著起雞皮疙瘩的手臂,一瞧她的主子竟然在水道旁蹲下,還微眯著眼睛仔細的看著那具浮屍,連忙又說……「大小姐,求你別看,我都想吐了。」她從指縫間偷看,已反胃作嘔。

  嚴沁亮回頭看她一眼,「是不必看了,但你得來幫我,我要把他拉上來。」

  小曼倏地瞪大了眼,馬上倒退三步,「我不要,他是死人!」

  「誰知道,但是不管他是不是死了,咱們都得拉他上來,死了將他埋了,讓他入土爲安,要還活著,咱們就得救。」嚴沁亮邊說邊將帳本扔到馬車上,再卷起袖子,努力的伸長手臂,要去拉起一動也不動的男子。

  小曼都快嚇死了,臉色蒼白的雙手連擺,「不要啦,我們、我們找上面村子的人下來,不對,咱們下山找衙門的人來……」

  「到村子少說也要半個時辰,下山更要一個時辰,不管咱們往上或往下,也許他就只剩這一、兩個時辰的命而已。」嚴沁亮將身子探得更出去,伸得長長的手終於拉到男子浸濕的衣袖,順著水的浮力一點一點拉過來,看到他的手也一樣被曬得紅腫發裂、蚊蟲叮咬得同他臉蛋實在沒兩樣,但是——

  她眨了眨眼,是她的錯覺?他的手似乎微微動了一下……她直覺的將目光移到男子臉上,這才發現他的眼皮似乎也在動,她激動的叫著,「你活著吧若真是,再動一下手或眼睛,快啊!」

  看見男人費力的再動一下眼皮,她眼睛立即一亮,笑了開來,「太好了,你撐著,我馬上拉你上來。」

  全身酸軟無力的袁檡很想再睜開眼,但他動不了了,只能微喘著氣,從眼睛縫隙中望著在夕照下皮膚黑亮的女子——

  終於有人發現他了!天知道他泡在這裏已整整一天,白日被太陽曬得皮膚發痛,晚上又冷得直發抖,還有那些嗡嗡叫的可怕黑蚊在他身上猛叮,叮得他又癢又痛,他也知道他發燒了,卻無計可施,只能勉強飲河水果腹,減緩一點渾身的不適,等待再等待……

  嚴沁亮用力的想將男人拖上來,但他長得人高馬大,又泡在水裏太久,重得不得了,她一拖反而被他的重量往下拉,但她沒放棄,使盡吃奶力氣,卻一個不小心,砰地一聲,膝蓋狠狠跪地,痛得她的眼淚差點沒迸出來。

  「天啊,我已經比一般女子都要有力了,你怎麽這麽重?」

  若是在平時,袁檡應該會笑出來,但此刻,中了軟筋散的身體完全無法使力,他只能勉強的撐起皮開肉綻的眼皮,看著她那張黑嘛嘛的臉—她是農家婦?

  「小曼,快來幫忙啊。」嚴沁亮回頭看著還杵著不動的丫鬟。

  「可是……」小曼咬著下唇,她好怕啊,不用看就毛骨悚然耶。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快啊。」嚴沁亮再喊。

  小曼驚駭的直搖頭,嗫嚅的道:「可是大小姐,他看來好可怕……」她畏畏縮縮的,但見大小姐一喊再喊,口氣都要凶人了,她也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大小姐?袁檡的眼皮又撐開了些。這皮膚黑亮、貌不驚人的姑娘看來衣著平常,竟是個大小姐?

  「噢~」他的思緒被猛然撞到的後腦勺給打斷,一陣劇痛襲來。

  「對不起!讓你敲到頭了,可是你真的太重了……」嚴沁亮尴尬的看著他。他的上半身終於讓她給拖上路邊,可下半身還泡在溝渠裏呢。

  她朝小曼點點頭,「一、二、三!」

  她邊喊邊咬牙用力的拖,小曼也揪住男人濕漉漉的衣服咬緊牙關用力拉,但移動沒幾步就沒力氣了,手一滑,嚴沁亮撐不住他大半個身體的重量,再次跌坐到地上,屁股都摔疼了。

  「噢~」男人又痛呼一聲,再次重摔在硬邦邦的路面。他的肩膀!袁檡倒抽了口氣,他的後腦勺還疼著,肩膀這下子又跟著疼。

  「對不起!對不起!」嚴沁亮困窘極了,趕忙示意小曼再一起使力,兩人拚命的拉、拉、拉,「一、二、三,一、二、三……」

  「大……大、小姐,我……真……的、真的……沒有力氣了。」小曼的手因使力過度而顫抖,胸口更是喘到上下劇烈起伏。

  「不行,你別放手……噢!」嚴沁亮也撐不住了,好不容易撐拉起來的男人,這會兒再次重摔落地,連呻吟聲都小得可憐了。

  袁檡呼吸急促,頭痛、肩膀痛、全身都痛,這兩個姑娘應該是要救他的吧,還是想讓他活活痛死?

  他的人生頭一回這麽悲哀,私下出訪商家兼遊山玩水,半路竟被人追殺,意外落水才撿回一命,結果好不容易盼到這兩個女人讓他重現生機,卻又使他煎熬無比……

  終於,兩個姑娘又拖又跪又拔的,弄得渾身汗,才總算將尚存一息的男人給拖上了馬車。

  只不過,剛剛在外頭還沒感覺,這會兒一擠在馬車內,男人身上的氣味重到讓人受不了,小曼馬上一陣反胃,一手捏著鼻子,一手連忙拉開簾子,憋著氣道:「天啊,他好臭!」

  嚴沁亮也覺得臭,但在那種情況下怎麽可能不臭?她蹙眉是因爲發現他的手異常的熱,呼吸也頗急促。她將手輕輕的放在他發爛紅腫的額頭上,立刻倒抽了口涼氣,「天啊,他整個人燙得快可以灼人了!」

  小曼雙肩一垮,「完了,還得爲他請大夫,大小姐,大夫人一定會哇哇叫的!」

  「我付銀子,她不會有意見的。」這一點,嚴沁亮還有把握。

  小曼受不了的一翻白眼,「我就知道,我駕車去了,天就要黑了,得快點才行。」她隨即跳至車廂外,實在是再也受不了男人渾身令人作嘔的詭異氣味了。

  馬車在幽靜山道上加快速度行駛,車內,袁檡微微喘著氣兒,就著從窗子照進來的橘紅夕照,望著俯身看著自己的姑娘。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馨香味,比他身上的味道好過千倍萬倍,相貌雖普通,但從方才的事看來是個好人,他可以信任她吧?不過,他也沒得選擇,他無處可去、無人可幫。

  嚴沁亮注意到他微微轉動的眼睛,「你想說什麽?」她邊問邊將耳朵貼近他的唇畔。

  「謝……謝……」袁檡以嘶啞乾澀的嗓音說出心中的感謝。

  當馬車進到淮城街道時,不意外的,天色已黑,嚴家糧行的燈也滅了。

  嚴家的當家主母嚴欣也許不會幫忙賺錢,但省錢功力絕對一等一,天一暗,店就打烊,雇請的夥計就各自回家,省了油燈和一頓晚膳外,因爲工作時間不過幾個時辰,薪資不以月俸算,而以工時計,硬是又省了好幾日的費用,不過,這是對外人,她豪奢無度的花在自己身上還有親生兒女的生活費用就不在此限了。

  而每日忙得不可開交的嚴亮沁回家的時間也大多是在天黑之後,一棟大宅子分前後兩進,前面爲糧行,後爲居住宅院,嚴沁亮跟小曼早已習慣從後門進出,不曾擾過大娘那一家子的用餐或休憩。

  偏離主宅的小宅院就是她的個人天地,過去顯得孤單寂靜,此刻反而方便行事,她跟小曼拉來拖車,再費九牛二虎之力將似是昏迷過去的男人一路拖到她房裏,小曼很快的到柴房燒了熱水,進進出出的,終於將浴盆裏的水倒了八分滿。

  入夜後,宅子裏僅剩的男眷就是她那天天沈默度日的親爹和不學無術的弟弟,先不說幫不幫忙,要知道她大半夜帶回一個男人恐怕也不太好,而仆人除了小曼之外,也只有獨居在東廂院的廚娘,但請她過來幫忙,肯定會驚動到大娘一家子,那時更難解釋……

  嚴沁亮一邊思索一邊低頭看著半坐臥在拖車上的男人,半晌她擡頭,期待的目光放到已累癱在椅上的小曼,對她露齒一笑。

  小曼馬上警覺的挺直腰杆,嚇得搖頭又搖手,「我不要,他、他是男的耶,我可沒見過男人的裸體。」

  嚴沁亮歎了一聲,「那算了,你去替我請杜大夫過來,還有,」她從荷包內拿了一錠碎銀子,「買匹布回來我幫他縫件衣裳,他身上的衣服是沒法子穿了。」

  「是。」像是怕主子反悔,小曼顧不得渾身酸疼的身子,拿了錢就起身跑出去,一下子就不見人影。

  嚴沁亮吐了一口長氣,蹲下身來,看著閉著眼睛的男人,「我身爲長女,什麽都要做,我弟弟出生後沒多久,我大娘便將他交給我照顧—喔,她不是我的親娘,我娘是小妾,已經病逝……總之那時我成了小奶娘,替弟弟把屎把尿和洗澡,一直照顧到他七、八歲,所以,男人的身體我早看過了,沒什麽……」她臉紅紅的,也不知道是在安撫他還是在安撫自己。

  沒什麽這位黑姑娘,七、八歲叫男孩,而男人的身體跟男孩差得可多了!袁檡在心裏歎道,只希望她不會被他嚇到,一個不小心危及他的命根子。

  回顧這一路被她拯救的過程,他被不小心弄痛的地方著實不少,說來她手腳算是粗魯的……

  蓦地,他微眯的眼睛驚恐的睜大,只見她竟拿了一把剪刀走近自己。

  「你醒了?那也好,我跟你說,你衣服早已破爛得不能穿了,濕漉漉的不好脫,所以我用剪的。」

  她好心解釋是要讓他安心,但是她的錯覺嗎,他看來有點兒害怕?

  「呃……我會小心的。」她舉手保證道。

  不過說是會小心,而且他身上的布料看來也沒什麽,卻沒想到還挺難剪的,再加上他又是半坐臥在拖車上,她剪到後來竟然滿身大汗,還不小心戳到他好幾下,她「啊」的一聲,他就中一刀。

  袁檡額際隱隱抽動,他已經無言了,按理,他的身體除了曝露在外的雙手及臉外,其他應該是毫發無傷的,可現在,他不知道了……

  「啊!流血了!對不起、對不起!」嚴沁亮紅著臉兒道歉,好不容易將他的上衣剪開脫掉,她這才發現,撇開他臉上手上的曬傷、泡水腫脹還有蚊蟲啃咬的傷外,其他地方倒是堅硬而光滑,胸膛還是一片古銅色,肌肉糾結,他的體格真好!接下來,要剪褲子了—

  小心,拜托!袁檡在心裏請求著,他要是有力氣,絕對會選擇自己脫掉褲子,但中了軟筋散的他全身無力,只能任人宰割。

  嚴沁亮滿臉通紅的拿著剪刀剪開他的褲子,她很小心、真的很小心,額上的汗珠頻頻落下臉頰,但她已經夠緊張了,男人的呼吸聲不知怎麽的越來越大聲,胸部起伏也變大,害她也跟著心跳加快、喘聲加劇,拿剪刀的手都在顫抖了。

  袁檡在看到她抖個不停的剪刀已來到他的重點部位時就不敢看了,索性閉上眼睛祈禱,死了跟當太監,他甯可一死。

  「呼呼……呼呼……」

  嚴沁亮呼吸紊亂的邊剪邊撕布料,終於讓礙事的布料離開他的下半身,但是——她的心跳莫名加速,瞪大了眼,下巴也快掉了,「怎、怎、怎麽不一樣?」她幾乎要結巴了。

  越過那個地方,快幫我洗乾淨就好,唉……袁檡動了動唇,但並未發出聲音。

  不過,他似有若無的歎息聲讓她捕捉到了。

  「你剛才歎氣了?我、我可沒有要占你便宜喔,我可是個黃花大閨女,但你太髒太臭了,是一定要洗乾淨的,雖然看不出你幾歲,但我就當你是個弟弟,姊姊幫弟弟洗澡就不奇怪了嘛,是不?」她一說完話,就起身拭汗,再將剪刀放妥,回頭又走到他身邊蹲下來。

  袁檡能說什麽?從來沒有女人嫌棄過他,還會搶著占便宜,當然,此一時彼一時,雖然沒看到自己的慘狀,但他相信與過去迷人的自己相比,絕對是南轅北轍。

  嚴沁亮咬著下唇,她很清楚靠一己之力絕對無法將他扛進浴盆裏,所以只能拿杓子跟毛巾替他邊衝邊洗,房裏弄得一地濕也沒法子了。

  只是,洗他的重點部位仍讓她尴尬不已,她只能不看,靠手洗淨就好。

  終於大功告成,她也滿身濕了,就不知是汗水還是被水濺濕的。

  至於這個男人,在洗淨滿身髒汙後,讓她更覺得不忍。他到底泡在水裏多久了?手腳皮膚有部分發爛,一張臉有洗跟沒洗—不,比沒洗更可怕。

  「對不起,只能讓你繼續坐在拖車上,我一個人無法扶你上床,」她邊說邊拿了被子替他蓋住光溜溜的身子,「你——好可憐。」她真的感到於心不忍。

  他的確是,莫名其妙被下藥、被追殺,什麽都來不及拿就逃了出來。

  但他活下來了,身子也乾淨了,身邊有人照顧了,盡管渾身疼痛,但緊繃多日的神經終於松懈下來,下一秒,他允許自己陷入黑暗之中。

  接下來的日子,袁檡幾乎都在昏睡,他因高燒痙攣而不斷出汗,呓語呻吟,似睡非睡、似醒未醒,但盡管昏昏沈沈的,他仍聽到了不少聲音,有大夫嚴肅低沈的嗓音—

  「他身上的傷大都是皮肉傷,只不過臉上的傷比較麻煩,山上的黑蚊子有多毒,大小姐也知道,他不知被叮咬了幾百次,蚊毒入膚,再加上日曬到皮開肉綻,這張臉要恢複原貌不到兩、三個月是不夠的,當然,他身體極虛,同樣得調養一段時日。」

  這蒙古大夫不夠高明吧,怎麽沒診斷出除了皮肉傷外,他身上還被下了一種傷身的藥物,害他無法運功使力?袁檡心裏直犯嘀咕。

  「調養一段時日?天啊,那我家大小姐不是要累死了!」

  袁檡馬上聽出來,這是那名叫小曼的丫鬟發出的不平之鳴。

  「呵!撿個男人回來啊,你還真行哪!嚴沁亮。」

  這是一個驕縱而年輕的嗓音,袁檡曾試著睜開蒙胧的雙眸,隱約看到一張如花似玉但表情極度嫌惡的臉孔。

  「嚴沁亮,你膽子變大了!我娘一早去拜訪親戚,五天後就會回來了,到時候,看你怎麽跟我娘交代!」

  這是另一個同樣年輕卻傲慢無比的男聲,但當袁檡費力的睜開眼想看看是哪個人連聲音都能讓人這麽討厭時,只看到一個挺拔的男性背影。

  「嚴沁亮,呿!嚴沁亮是你嚴孟軒同父異母、賺錢供你上花樓賭坊的姊姊!」小曼氣呼呼的朝嚴孟軒的背後猛做鬼臉,「跟他姊姊嚴孟蓉一個樣,不知感恩,連名帶姓的叫大小姐,差勁死了。」

  所以,嚴沁亮是黑姑娘的名字,頗爲中性,但挺適合她的。袁檡心想。

  「只是,大小姐,我也真佩服你,你天天幫他擦澡,不尴尬嗎?」小曼罵完了,回頭就好奇的看著主子問。

  這一點,袁檡也想知道,她畢竟是黃花大閨女。

  「我把他當弟弟在照顧,你也知道的,孟軒到七、八歲還是我替他洗澡的呢,男人的身體就那麽一回事,一樣啦!」嚴沁亮說得輕描淡寫,但心裏直打鼓,因爲根本不一樣,大大的不一樣。

  一樣難道嚴孟軒天賦異禀,娃兒時就有男人的尺寸?袁檡不是滋味的想著。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嚴沁亮不僅餵他喝藥吃飯,他也知道,當他臉上及嘴唇乾裂出血時,是她用棉布以溫水潤之;當他頭痛欲裂到想嘔吐,身體像有好幾把火焰在燒、上萬根針在刺時,都是她低聲安撫,爲他清理那些嘔吐物,還細心擦拭他被冷汗浸濕的身體;也是她用冰毛巾輕輕按壓他燒痛又奇癢無比的臉龐,在他忍不住伸手抓時,更是她用微涼但粗硬生繭的手扣住他的手腕,再以冰鎮的藥膏塗抹他的臉。

  「不可以抓,你的臉已經夠醜了……」

  她輕聲喝斥的熟悉嗓音奇異的安撫了他,但他總是直覺的低喃抗議,他長得俊美無俦,多少女子芳心相許,醜字怎麽寫他都不知道!

  可他張張阖阖的唇其實沒有發出什麽聲音,只是呓語。

  五日後,他終於清醒過來,身子似乎好了不少,視線有些迷蒙,他眨眨眼,映入眼簾的就是坐在室內一隅打盹的嚴沁亮,屋外的陽光好巧不巧的灑落在她熟睡的臉上,讓他可以細細打量。

  她巴掌大的臉上五官還算秀氣,鼻子微翹、嘴唇小巧,壞就壞在她的膚色真的太黑了,所謂一白遮三醜,而這膚色讓她怎麽看都不算漂亮,眼下的黑眼圈也很可怕,她看來疲累無比,想必是照顧他的關系。

  他試著撐起沈重僵硬的身體讓自己坐起身,沒想到竟如此耗力。

  「哇,你可以坐起來了」

  房門不知何時打開,小曼端了盆洗臉水進來,一臉驚訝的看著他。

  她這一叫也驚擾到嚴沁亮,就見她揉揉惺忪的眼睛,從椅上起身走到床榻旁坐下。

  小曼立即俐落的遞上一塊溫毛巾讓主子洗把臉,沒想到她一接過手卻是替那個醜八怪服務,用毛巾輕覆他的臉。

  「大小姐,我是伺候你的耶。」小曼真是受不了,這會兒她不就又得重新去端溫水來了。

  嚴沁亮只是笑著看她一眼,隨即將關切的目光移到男人身上,一連問了好幾個問題,「你這會兒是真醒了吧?能開口了嗎?你昏睡有五天了,怎麽跌到溝渠裏的?姓啥叫啥?家居何處?需要給你盤纏回家嗎,還是替你聯系什麽人?」

  袁檡定定的看著她,卻在心裏想著,追殺他的人不知是否還在找他,而他武功尚未恢複,若是不小心將殺手引來,恐怕連她都有危險,況且他也還不清楚追殺他的人是誰、目的爲何,實在不宜貿然行事,思索再三後,他決定暫時隱瞞他的真實身分。

  但他沈默太久,小曼不禁眉頭一皺,「大小姐,他不會是人摔傻了、忘了自己是誰吧?」

  「是嗎?」嚴沁亮擔憂的看著他那張實在很淒慘的臉,唉,就連要找人替他畫幅像尋人也難。

  「我……記不得了,我腦子一片混沌,不知爲何會落入溝渠。」他啞著嗓音道。

  「完了!完了!這下真的完了!」小曼一副大事不妙的樣子,她知道主子肩膀上的擔子又要多好幾斤了。

  嚴沁亮警告的瞪了她一眼,再同情的看著面目全非的男人,「沒關系,也許是撞到了頭一時間還沒回神,等你休養個幾天,就會想起來了……」

  話語方歇,房門陡地被人打開來,一名穿金戴銀的中年婦人走進來,身後還跟著一名丫鬟。

  袁檡蹙眉打量,婦人雖屆中年,但不管是衣服的顔色、款式都相當亮麗,相較之下,還是黃花閨女的嚴沁亮反而穿得灰灰黑黑,衣服樣式不新不舊,當下老了好幾歲。

  嚴沁亮一看到婦人,立即起身一福,「大娘。」

  「大夫人。」小曼也連忙行禮,但趁低頭時做了個鬼臉。唉,她過來這裏絕對沒好事。

  嚴欣挑起了柳眉,在瞥見躺在床上的男人一張凹凸不平腫裂的臉時,嫌惡的轉過臉,「我說沁亮,再怎麽說你也是個姑娘,讓一個男人住你房裏,像話嗎?」

  「我只想救人,而且,家裏沒其他空房了。」嚴沁亮直視著她道。其實也不是沒有,可都在大娘住的院落裏,但大娘又怎麽可能讓他入住?

  嚴欣也知道,不過她可不像嚴沁亮那麽笨,苦自己幹啥?她揮揮手帕,「那你就趕他出去啊,他在咱們這裏住,就得多增加一筆開銷……」

  「他會工作,絕不會白吃白喝的。」嚴沁亮馬上搶話,還看向床上的男人,像要得到他的附和。

  袁檡只能點頭,看著她贊許的朝自己露齒一笑後又看向她大娘。

  嚴欣冷嗤一聲,雙手環胸道:「咱們這裏又不需要多個人上工……」

  「他的薪饷從我的薪俸裏撥。」嚴沁亮一臉認真的應答。

  「呿!既然要當菩薩,隨便你!」嚴欣不以爲然的聳肩,反正她走這一趟也只是要確定不會影響家裏的支出而已。

  說完她旋即轉身走人,身後的丫鬟也立即跟上。

  一見房門被帶上,小曼馬上跺腳抗議,「大小姐,你的薪俸已經夠少了,還要撥給他喔?」

  「沒關系,我有得吃、有得穿,啥也不缺。」她轉身拿來杯子,用棉布沾濕再潤潤他乾裂的唇。

  「雖然……我記不太起來我是誰,但我覺得我應該過得不錯,等我想起一切、找到家人,一定會重重酬謝你。」袁檡深幽的黑眸感激的看著她。

  「我們救你時,你身上沒銀兩就算了,也完全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還有你那套衣服破爛不堪又烏漆抹黑的,連根金線也沒繡,窮酸的咧,哪來的不錯啊!」小曼嗤之以鼻。

  袁檡很悶,他那套衣服可是用異域商人那裏買來的布料所裁制,冬暖夏涼,韌性又佳,價格可不菲。

  嚴沁亮蹙眉,她這輩子沒穿過什麽好布料的衣裳,所以除了覺得那布料難剪了些外,她也真的不清楚那算不算好布料,但是——「我相信你,所以,我等著你的報酬。」

  「大小姐!」小曼翻白眼,對主子又要扛起一個陌生男子的生計搖頭。  
  「但現在比較重要的是,我得先給你一個名字,不然日後怎麽叫你。」嚴沁亮沒理會丫頭,笑看著男人問。
  
  「叫醜一好了,醜人一個,名符其實。」小曼心情欠佳的給了建議。
  
  「不行!那哪是名字,不過要取什麽名字好啊?大田、大力。」她邊念邊掰著手指頭,「還是好念一點的?阿財、阿家、小黃、小黑——」
  
  老天爺啊!袁檡額間滿布黑線,「無言……」
  
  他隱約咕哝一聲,沒想到嚴沁亮眼睛陡地一亮。「無言?這名字很斯文,我看你也不太愛說話,就這麽辦!」
  
  我無言?你才適合無鹽之貌的「無鹽」呢!袁檡即悶又無奈,真是敗給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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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29 10:13:0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沒法子,裝失憶的袁檡化名爲無言留在嚴家生活。
  
  先是燒退了、腳傷好了,他終于能起床走動,然而,軟筋散的藥性仍然未除,他整個人還是軟趴趴的,只能在夜深人靜時借由吐納調息,試著凝聚內力,逼出些微的毒性,但收效甚微,要到身子康複的一日,還有得等。
  
  龜裂的唇傷得挺重,一抿一動就流血,一張嚴重曬傷的臉孔看來像被毀了容,也因爲這些傷,胡碴不能刮幹淨,只能在過長時以剪刀小心修剪,因此他就蓄起了不長不短的落腮胡,讓他整個人看來更加狼狽落魄。
    他倒不在乎,那都是皮肉傷,恢複容貌只是時間早晚,不過他也知道自己看起來是什麽樣,也就更訝異嚴沁亮居然仍將他帶在身邊陪她進進出出,雖然不情願,但人在屋檐下,他只能認命的當起她的仆人。
  
  嚴家是一個古樸陳舊的大宅院,高高的圍牆裏,分了幾個院落。
  
  最冷清的後西院就是嚴沁亮的住所,舉目所見都是帶著滄桑古味的老建築,僅一大房、兩小房,兩小房中,小曼住了其中一間,另一房就是廚房,而唯一的大房間自然是嚴沁亮的房間,但她又再以木頭隔間,勉強隔出一間書房,雖然也只能放個長桌及書櫃罷了。
  在袁檡能自行走動後,書房的長桌跟櫃子硬是搬進了嚴沁亮的閨房,盡管壅塞了點,但總算騰出一個空間放置一張床、一桌、一椅和一個小櫃子,雖然簡陋,可他總算有個暫時的安身之所。
  
  向較于後西院的擁擠陳舊,另外三個院落就極盡富麗堂皇之能事,古董擺設,繁複的雕花石刻與鑲金,明明是同一宅院卻有著天壤之別,但對嚴沁亮來說,沒被趕出嚴府,她已心懷感激。
  
  因爲自她親娘在她六歲那年因病離世後,她就不曾過過一天好日子。
  
  她爹入贅嚴府,娶嚴家的獨生女嚴欣爲妻,但嚴欣多年未孕,迫不得已,只能讓曹大志納妾,而那名妾就是她娘。
  
  嚴沁亮非嚴欣所出,所以嚴欣對他始終不假辭色,爲了讓自己的肚子爭氣,嚴欣努力補身,重金買生子秘方,四年後,還真的懷孕生女,再一年,生下唯一的男丁嚴孟軒,反之,她娘生了她後肚子就再沒消息了,如原生出兒子的嚴欣對她娘極盡刁難刻薄之能事,這也是她娘在短短一年就抑郁病逝的主因。
  
  嚴孟蓉、嚴孟軒姊弟在母親的寵溺下,皆是茶來伸手、飯來張口,而嚴孟軒今年不過十五,已是花樓賭房的常客,十六歲的嚴孟蓉也是驕縱蠻橫,自家奴仆更知她有多難伺候,她與嚴欣在衣著、钗飾、水粉上的花費同樣驚人,一家三口都很揮霍無度,賺錢及任何勞心的繁瑣事全都由嚴沁亮一人包辦。
  
  「爲何只有她一人獨扛養家重責?」
  
  聽著愛打抱不平的小曼說著嚴家種種,袁檡好奇的問她,畢竟就算尋常人家,女眷大都是養在深閨,哪有像嚴沁亮這樣抛頭露面的經營商事、出入應酬。
  
  「說來話長,簡單說就是全家只有大小姐有責任心,尤其在大夫人的父母相繼離世後,嚴家糧行內,老爺根本不管事,一天開不了一次口,不可能出去做生意,其他的嚴家人姿態更高,彎不下腰來拜托人家,只有大小姐願意走出去,從白天忙到晚上,穩住一些老客人,時日一久,糧行的大小事全都變成大小姐的事了。」小曼忿忿不平的回答。
  
  嚴家賴以爲生的就是開了三代的糧行,大門口以一只紅燈籠大大的寫了一個「糧」字,賣的就是五谷雜糧,還算寬敞的店內放了一袋袋稻米、小麥、大麥、糙米、薏仁等各類豆品谷物。
  
  說來丟臉,中了軟筋散的他爲了逃命不得不策馬入林,又爲了能在黑暗中視物勉強運功,卻讓毒性加速進到骨血裏,所以即使他現在腳傷痊愈能走,但卻走得慢吞吞的,雙手亦無力提重物,因此這會兒小力士小曼正汗流浃背的在糧行後方的倉庫整理貨物、搬上搬下,好騰出空間來進貨,他一個大男人卻只是拿著筆杆記錄各項存貨的量。
  
  「真是累死我了!」小曼重重的吐了一口長氣,沒好氣的看著輕松的站在一旁的袁檡,「真受不了,看來人高馬大,體格也很好,怎麽連點力氣也沒有,你可不要因爲懶惰而裝病喔,做人要懂得感恩,我也是救你的人之一呢!」
  
  「辛苦你了。」
  
  「下面呢?醜一,你要叫我小曼姐,怎麽叫了好幾天了也不會說?」她雙手叉腰的瞪著他。
  
  「也許我比你大。」答案其實是肯定的,所以,他絕不可能讓這個小丫頭在口頭上占他便宜。
  
  「對,也許,因爲你的臉也看不出是老是小。」她搖搖頭,莫可奈何的歎息一聲,「算了算了,得到碼頭去了,我還是留些力氣待會兒搬貨吧!」
  
  袁檡很習慣的越過她先走,馬上引來她的冒火抗議,「你又來了!醜一,不管是我還是大小姐,你只能走在我們兩人之後,要說幾遍啊。」
  
  他連忙止步,看著小曼碎碎念的越過他,「又不是主子,老走在前面,衣服也不會洗、連燒壺熱茶也不會,要真是主子命,就快記起來,我才不想伺候你……」
  
  她不斷叽叽喳喳、嘀嘀咕咕,袁檡慢吞吞的走在她身後,無奈的搖頭。
  
  兩人穿過走廊,進到糧行內,就見嚴沁亮一身素衣的站在櫃台前對賬,在她一旁的是年屆五旬的老帳房,他拿著算盤滴滴答答的撥著珠子,店內一名夥計兼搬運工則幫忙吆喝、招呼客人。袁檡又不禁暗歎,這糧行規模要這麽大?
  
  專賣些小戶和小型的餐館客棧,難怪即使身爲大小姐的嚴沁亮也得終日忙進忙出,點收貨物、下單、找客戶,瑣碎的事繁多,讓她常常埋首在賬簿中,一手算盤、一手對賬的忙到深夜。他與她僅有一牆之隔,又住了十多天,早就發現她就連晚上也在忙。
  
  「帳上沒問題,那就照上面的金額支付貨款。」嚴沁亮朝老帳房點頭。
  
  她說話不似他所熟悉的千金女,聲音大了許多,不過要在這略顯吵雜的糧行裏談話,不拉高音量也不成。
  
  嚴沁亮看到他了,朝他露齒一笑,他僅是點頭,目光注視著他認爲她五官中最好看的部分——那雙清澈的明眸靈活又溫暖,是一雙愛笑的眼睛。
  
  總的來說,她個性子直率、有幾分男子的飒爽,也老愛以長輩自居,但在他進一步了解後,她也不過是個二十郎當的黃花大閨女,,以婚配來說也許有點年紀了,但要當他的姐姐還不夠格。
  
  至于店內夥計及賬房都對他的遭遇相當同情,雖然第一回見到他時均張口結舌,杵著發愣,但這幾日也看習慣了,能笑著跟他點頭招呼。
  
  小曼已走到主子身邊,確定主子要去碼頭了,她俐落的先走出店門要去拉馬車過來,卻見到某個人還定住不動,她一拍額頭又走回頭,踮高腳尖朝他低吼,「駕車了,醜一,你杵著不動做啥?你真以爲你來這裏當少爺的喔!」
  
  這就是小曼,雖然很愛計較,但反應靈巧,一雙眼總看得清楚,也有一肚子對主子的不平與心疼。
  
  袁檡沒說話,只是啼笑皆非的看著她。
  
  聞聲,嚴沁亮馬上快步走過來,朝小曼搖頭,還特意壓低聲音,「無言身子骨還弱,手傷也還沒完全好,坐在你身邊做做樣子就行啦,還有,他叫無言!」甫說完話,她馬上又看向靜靜的看著她的袁檡,「小曼沒有惡意,你別放心上。」
  
  「最好是沒惡意啦,他到底是不是男人啊!」
  
  小曼翻翻白眼,又是嘀嘀咕咕的,但她還是很聽主子的話,認命的一人去拉車、再上了車拉妥缰繩,可看著就連主子都很快的上馬車了,醜一仍是行動慢吞吞的,她就又是一股火苗冒出來,她很是忍耐的呼了口氣,才駕車上街。
  
  淮城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南方城市,整條街上商行林立,有古董行、手工藝品、絲綢店、茶行、客棧、藥堂等等,嚴家糧行則離最繁忙的運河港口不遠,長久以來,他們從其他城鎮小批進貨的五谷雜糧都由這裏運載,直接在港邊交貨。
  
  這一日進貨不少,各式五谷雜糧、花生芝麻等一袋袋的被搬下船。
  
  熾熱的大太陽底下,小曼來回忙著搬貨,而嚴沁亮不僅得搬貨,還得一邊從袁檡手上的單子清點品項數目、一邊查看品質,兩個女人忙得汗流浃背,身體欠安的袁檡仍是拿著進貨單,動動筆杆記錄即可。
  
  運河上漂泊的其他商船也在忙碌的上下貨,貨主、船員或交錯而過,或談論商議,但對袁檡的出現已不覺奇怪。
  
  這陣子他跟著嚴沁亮主仆進進出出,雖然甫出現時的確嚇壞一大票人,但衆人一方面看久了那張臉,一方面也明白個中原因,因爲同情他,也就不以爲怪的熱絡起來,有時更不忘在忙碌之余耍耍嘴皮子,提醒袁檡——
  
  「嚴家大小姐一直是個勤快又乖巧的女孩,卻被自己的親弟弟說成了難啃的老草、連下蛋都難的老母雞,是不是很可憐?」
  
  「是啊!你也在糧行住了十多天,對嚴家的其他人,就是她那些家人是怎麽對她的,你也明白了吧?不會有人在乎她未來的幸福的。」
  
  「沒錯,小子,既然你的命是大小姐救的,受人點滴,就該湧泉相報啊。」
  
  袁檡半眯著眼,看著眼前這對像在唱雙簧的中年老爹,他們的意思是要他以身相許?
  
  「林伯、張叔,你們別鬧無言了,他會害怕的。」嚴沁亮以袖子拭了額上的汗珠,對兩個長輩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話語是又好氣又好笑。
  
  「有什麽好怕,他那張臉你都不怕了,他怕什麽?」兩鬓斑白的張叔長年在碼頭這兒工作,也是老淮城人,等于是看著嚴沁亮長大的,也早看不慣嚴家人對嚴沁亮的態度。
  
  再說說無言的臉,他臉上皮膚的確紅紅灰灰,再加上傷口結疤未落,還一臉絡腮胡,猛一看是很可怕,但只要細細打量,就可以看出他的五官俊挺、眉飛入鬓,一雙黑眸炯炯有神,是富貴相也絕對是個美男子。
  
  滿頭花白的林伯也颔首附和,「就我這老眼來看,大小姐跟無言挺有夫妻臉的。」黑臉配花臉,挺好的。
  
  「厚,我家大小姐沒他那麽醜好不好!」小曼聞言忍不住抗議。
  
  袁檡也想抗議,他可一點都不醜,一旦他容貌恢複,他們就會知道他俊美無俦的出色容貌和嚴沁亮又黑又粗的皮膚相比可是差距極大,絕對嚇死他們!
  
  「醜不醜不重要,最要緊是要對大小姐好啦。」
  
  「美醜很重要啦,醜老公沒人觊觎嘛,安全!」
  
  兩個長輩繼續開玩笑拌嘴,讓點完貨的嚴沁亮尴尬極了,因此要小曼先去把馬車駕來,准備馬上離開,誰知這時林伯跟張叔也被喚到另一艘船上去搬貨,突然只剩她跟袁檡站在一堆貨物間,她莫名的有些困窘。
  
  她輕咳兩聲,打破怪異的氛圍,「別將張叔他們的話放心上,我真的只把你當弟弟看。」
  
  「我不缺姐姐。」他答的直接。
  
  「那你是真的想報恩,來個以身相許?」她雙手環胸的挑眉反問。
  
  他一怔,語塞,對她的直率一日比一日來得印象深刻了。
  
  「沒興趣吧,我也沒有。但你這家夥絕對是上輩子燒了好像才能遇到我,別人在福中不知福,多個姐姐多好。」她就很想要一個呢。
  
  「不好!你的弟妹形同廢人就是因爲有你這樣任他們予取予求的姐姐。」這是這十多天來他頭一回吐出這麽多字,但卻語出驚人。
  
  她先是一愣,眼內隨即微微冒火,「你在批評我?」
  
  「不是,我只是不想當廢人,除了拿筆外,我也可以幫你做生意。」
  
  她瞪著他,他在說笑話嗎?一個失憶的人?「甭了,你就跟在我身邊做做樣子就好,不然讓大娘知道你一丁點用處也沒有,肯定把你趕出去。」
  
  他一丁點用處也沒有?!這個女人有沒有搞錯,想他可是堂堂的——
  
  瞧他一臉不平的瞪著自己,她耐著性子再解釋,「那除了拿筆外,你有啥用處?米糧搬不動、走路要走在我身後老忘記,我談生意,你也該站我身後,但我坐你也跟著坐下,要你去燒壺茶,連柴火也不會燒,自己衣服更不會洗,我真好奇你怎麽能活到現在?」
  
  他難以置信地瞪著她,他能活到現在當然是有人伺候,而且,他本來就習慣當頭、習慣橫著走,很少被——不,是根本不曾被人指著鼻子吩咐要做這做那,反而是他走到哪兒都有一大群人簇擁著,他要往東,其他人絕對不敢往西!
  
  雖然他曾說過覺得自己家境不錯,但他現在就是她的一個下人,她又不是請他來當少爺的。「說真的,你當仆人當得很不稱職,但相逢就是有緣,況且我還救了你一命,所謂的送佛送上天,就暫且這樣吧,等你想起一切,或是有人尋到了你,你就可以回家了。」
  
  說到這裏,小曼也已經駕著馬車過來了。
  
  袁檡又急又無奈,看這兩個女人就在他面前努力來回搬貨,他是真的想勉強自己當一下苦力,然而他的真氣仍無法凝聚,根本使不上力。
  
  他可不曾被一個女人看得這麽扁,等到他能做些什麽時,他一定要讓她刮目相看,至少要換個崇拜或敬畏的表情來瞧瞧!
  
  其實,嚴沁亮的皮膚曬太黑了,遠遠看總看不清她的表情,就連小曼的皮膚都還比她白了一丁點兒,所以,她的表情也變化不大。但她的生活步調絕對都是快的,即使坐馬車時腦袋也沒閑著,只有在小曼刻意將馬車繞到一家老字號糕餅店前停頓一會兒時,她才允許自己稍作休息,深吸一口氣,聞著熟悉的糕餅香,回憶幼時的美好片段。
  
  但僅僅也只是短短的美好時光而已,馬車隨即又動了,不久,就來到人來人往的熱鬧大街,一路奔馳到「迎來客棧」前停下,一行三人全進到店內,時間已近中午,但嚴沁亮也只爲三人點了一壺茶及三顆饅頭。
  
  掌櫃及一幹跑堂的小二對嚴沁亮主仆自然熟悉,但對袁檡——
  
  他們早聽聞她撿到一個男人,有些人也遠遠的看過他,但這會兒他是頭一次出現在客棧內,衆人莫不投注目光好奇打量。
  
  他體格健壯高大,雖然只是一身黑色粗布衣,也沒說話,不過不會給人陰沈感,反之還有一股懾人的天生氣勢,只是他又是傷口又是胡碴的臉終究可怕,還是有客人眉頭皺緊,不少女客或孩童更是露出害怕的神態。
  
  「你們休息一下,我去跟掌櫃收賬。」粗線條的嚴沁亮無感的從椅上起身。
  
  收賬?袁檡蹙眉,看著她快步走向掌櫃,兩人交談了一下,隨即走進簾帳後,消失在他的視線裏。
  
  「呿!在外收賬本來是賬房要做的事,但店裏人手被大夫人硬是砍了三人,人手不夠,賬房只能留守在店裏,出去收賬就是大小姐的事了。」小曼最愛將滿肚子的怨吐給久久才悶出一兩句話的無言聽,大口咬了一口饅頭咀嚼咽下後,她又說:「說來說去,都是老爺的錯,他對大夫人言聽計從,不,他根本只顧自己,但大小姐也是他的女兒啊,毫無擔當,一點也不像個男人。」
  
  「他爲何如此?」他壓下心中不滿,淡淡地問。
  
  「老爺等于是被嚴家買進來的男人,只是生孩子的工具,除了大小姐之外,大夫人所生的兩個子女可沒將他視爲爹,甭說叫了,連理都懶得理他,可他也無所謂。」小曼氣呼呼的又咬了一口饅頭。
  
  一個男人的靈魂被子被給殺死了吧,可無論如何,他就不想想自己的女兒?袁檡抿抿唇,靜靜的喝茶、啃饅頭。
  
  不一會兒,他的注意力就被坐在靠窗的另一桌客人給吸引。
  
  「老實說,嚴大小姐雖然凶了點、醜了點,但是若娶來當老婆,一個可抵好幾個用呢!」一名看來喝了半醉的男人突然大聲嚷嚷起來。
  
  坐在一旁的人白了他一眼,「別傻了,嚴家大夫人可精明得很,少了嚴大小姐就得多花好多銀子請奴才,她就少了好多銀子將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到時要怎麽跟金綢坊的林老爺眉來眼去,再那個那個啊,哈哈哈……」
  
  「也是,這曹大志也太孬種了,入贅又如何?總是個男人,都綠雲罩頂了也沒見他管管他老婆,還悶聲不響的讓她踩在腳下!」
  
  「這你就不懂,自從溫柔賢淑的小妾走了,曹大志的心也死了。」另一個人仰頭飲盡杯中物,倒是語帶同情。
  
  「算了吧,嚴大小姐像個男人天天爲生活奔忙,操到分身乏術了也沒人看過曹大志挺身爲她說一句話,他有多愛她娘?我呸!」一人從鼻子裏冷冷哼了幾聲。
  
  這一句句拉高音量的高談闊論,就連在櫃台後廂房的嚴沁亮都聽到了。
  
  雖然句句都是在替她在抱不平,但她感受不到,再怎麽說,爹還是爹啊。就是這些議論讓她爹出不了門,讓他變的怯懦、沈默,在大娘將自己的不快情緒往他身上發泄時,已無尊嚴的他就任她打、任她罵……
  
  「這個月帳款就是這些了,沁亮。」慈眉善目的老掌櫃是看著她長大的,輕輕拍拍她的肩,打斷了她的思緒,「別多想。」
  
  她強顔歡笑的點頭,接過銀子揣入袖口內,隨即掀開簾帳走出去。
  
  熱鬧的客棧內仍有許多人在談論她爹的不是,她徑自回到小曼的身邊坐下,「哇,你們都吃完了,那要等我一下,還是——喔,我在馬車上吃好了,帳收好了,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她刻意揚高的快樂聲調,在袁檡聽來多了一抹苦澀,他靜靜的看著她請店小二替她將那顆饅頭包起來,再喝了杯茶,給了錢,拿了饅頭走人。
  
  「醜一,你還不走!」
  
  小曼也跟著起身,卻見他還杵在椅上不動,被這一喊才慢慢的起身。
  
  蓦地,靠坐窗口的那名醉客突然朝嚴沁亮大吼了一聲。「嚴家大小姐,叫你爹不要丟我們男人的臉!」
  
  「好,秦大叔,但我爹人還是很不錯的,別再批評他,小心我也會湊人的喔!」她也豪氣的跟著大喊,甚至作勢揮揮自己的拳頭。
  
  「哈哈哈……好好好!」秦大叔及同桌友人哄堂大笑。
  
  看著她熟絡的與那些大漢開玩笑,袁檡微蹙眉,一步出客棧,他便發現她臉上的笑馬上就不見蹤影。
  
  「那些人真討厭,雖然是關心大小姐,但拿家務事出來講就不好,何況連大夫人偷漢子的事也……」小曼嘀嘀咕咕的上了馬車的駕駛座。
  
  袁檡看著嚴沁亮悶悶的坐進馬車內,才跟著舉步上車,坐在小曼身邊。
  
  嚴沁亮看來也許開朗隨和,但內心還是有極脆弱的一面吧,只是,她總表現得很堅強。
  
  片刻之後,馬車抵達糧行門口,夥計跟小曼都幫忙將碼頭剛到的貨搬運到倉庫內。老帳房顧店,閑人袁檡則盡仆人之分,跟著嚴沁亮回到後西園。
  
  嚴沁亮滿身汗,習慣自己來的她一進房就將收到的銀兩、進貨單據放在她對賬的桌上,連同那顆連啃都沒啃上一口的饅頭。
  
  不知怎麽的,袁檡對她如此虧待自己突然生氣起來。總還是個糧行千金,怎麽過得如此寒伧卑微?甭說她那張苦命的黑臉,隨便抓他府上的一名丫鬟跟她比,她都比不上,肌膚沒她們白裏透紅,一雙手更粗硬結繭的不像話,也許比粗工都不如。
  
  思緒間,就見她走了出去,沒一會兒便端了一盆水走進來,放在鏡台的洗臉架上。
  
  他注視她的一舉一動,忍不住走到她身邊開了口,「一個人的命好或壞,我覺得並非是命中注定,而是依人而定。」在他看來,她就是自找的。
  
  「不對,什麽事都是命定的,就像你遇到我,也是命定的,若不是我手上賬本掉了,你現在絕不是站在這裏,而是投胎去了,這位弟弟。」她踮起腳尖,像個大姐姐似的伸長了手,勉強拍到了他的頭。
  
  他一愣,有股火氣湧上。什麽命定?她就不能爲自己想一想?「我說過了我不缺姐姐,而且,我剛說的話就在指你,你何須過得這麽委屈、這麽可憐?連飯也不能正常吃,你的那些家人根本是打算讓你做到老、做到死,最後,也許草草的埋了你這個老奴,你到底有沒有想過?!」
  
  「話別這樣說,沒聽過能者多勞?」她倔強的反擊,表情卻變了。
  
  「自我安慰得可真徹底!」他覺得很可笑,「嚴家的其他人並非不能做事,而是你做太多!瞧你的手粗硬生繭,什麽活兒都要幹,要當個細皮嫩肉的千金閨秀才能好命,你是女人,怎麽不知道?」他無法忍受她這麽苛待自己,每每看到,除了生氣,還有種不知爲何的複雜情緒。
  
  「那你就像男人了?手無縛雞之力,都說勤能補拙,手腳怎不勤快些,就算這陣子沒做到什麽,至少做做樣子也夠了。」她胸口也隱隱被點燃了一把火,雖是就事論事,與其難免帶些火氣。
  
  她又看扁他!袁檡這一生,也只有眼前的女人敢一再的看扁他。他沒好氣的瞪著她,「那你想女人嗎?臉皮也未免太黑太粗了。」
  
  「你敢批評我的臉,你的臉有比我好看嗎?至少我黑得很平均,你呢?!」她以一種看白癡的眼神看著他,真是越說越火。
  
  他啞口無言,的確忘了自己的臉尚未恢複。不過,爲什麽他們會吵起來?他明明不是要跟她說這個。
  
  他才要開口,她就深深吸了一口長氣,「算了,都沒時間吃飯了,花在吵架上多不值,不過誰叫你沒事惹我。」
  
  她撇撇嘴角,搖搖頭,關心的再看看他的臉,「好吧,就算你臉沒那麽糟,但山上那種黑黑的小黑斑蚊最是可怕了,你困在那裏時絕對成了它們最棒的餐點,大夫說了,至少被叮了上百次,一、兩個月要消掉已經很難了,你還有嚴重的暴曬裂口,我看啊,至少三個月,我才能看到你原來長啥模樣。」
  
  他一點也不懷疑她說的,他看向鏡子,裏面的男人長的一點也不像他,除了一雙炯炯有神的黑眸外,一塊塊微硬的蚊蟲咬傷、曬傷幹裂的疤痕,怎麽看也找不到那抹曾經神采非凡又桀骜不馴的俊美男人的影子。
  
  「洗把臉吧,咱們還有活兒幹。」她拉下挂在洗臉盆加上的毛巾放入銅盆裏。
  
  「……你說話一向這麽粗俗有力?」他其實很早就想跟她說了,相貌不佳,嗓門又大,真的毫無氣質可言。
  
  「拜托,要我像千金小姐把話含在嘴裏,矜持、溫柔、害羞……」她嗤之以鼻,「能做生意嗎?洗臉吧!」她邊說邊揉濕毛巾,率性的扔給他。
  
  他伸手接住,從她的語氣中聽到隱含的苦澀。是啊,像嚴孟蓉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多麽輕松,但她就是沒那個命。
  
  他胸口莫名又悶悶痛痛的,攤開毛巾用力搓了搓臉,隨即濃眉一皺,臉上也感到痛意。他放下毛巾,再看向嚴沁亮,就見到她柳眉一皺。
  
  「你說我講話粗俗有力,自己還不是粗手粗腳的!不就洗把臉,有些傷好不容易結了疤,被你這用力一洗,疤脫落又滲出血水來了。」她受不了的搖搖頭,「你這張臉跟別人不一樣,輕一點洗,聽到沒有,每次都要注意。」
  
  「我是男人。」他覺得他應該提醒她這一點,她的口氣聽來已經不像姐姐,像他娘了!
  
  「男人也可以斯文點啊,向我爹……」她眼神一黯,倏地住了口。
  
  「像他?對,斯文極了,一天沒聽到他說過一句話,靜靜的吃飯,像行屍走肉的過日子,在他眼裏,好像看不到任何一個人。」袁檡這火起來得又快又旺,但她爹真的讓同爲男人的他都感到羞愧,雖然她那年屆五十的親爹,他也不過只見過兩次,但那副沒了魂魄的樣子,還讓自己女兒這樣吃苦,他一眼就大爲光火。
  
  嚴沁亮,的眼內也冒火了,她突然伸直了食指戳了戳他的胸膛,「你不可以瞧不起他,他好歹是我爹。」
  
  「一個離譜至極的爹!」
  
  「我說不准批評他,他是爲了養活家人而不得不入贅的,一來到這個家,他就矮了一大截,我大娘的任何決定,他都違背不得,無法做主,他也很苦。」
  
  「有你苦?你以爲你幾歲?你都承擔得起這些責任,沒理由他擔不起!嚴家另外三口生活得多快活,快活的與廢人無異,這都是他當人夫、人父該插手管的!」袁檡是不以爲然,但他也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個善良到幾近愚蠢的女子,就算長期被壓榨卻很願意善待他人,讓他不禁也爲她抱不平,爲她覺得不舍。
  
  她無言駁斥,她也曾埋怨過,但又如何?至少這個家需要她,她是被需要的,有存在的意義。不想再在父親的話題上打轉,她可以改變話題,「我再幫你上點藥,你這臉傷得顧好,別留疤,日後還是要套房漂亮媳婦的。」
  
  她拿了藥膏替他塗上,他發現她的手很靈巧,動作要溫柔時也能溫柔,他並不是天生就這樣粗俗,而是不得不爲之。
  
  「你一向這麽雞婆?」他很佩服也很討厭她永遠只想到別人的未來,怎不想想自己的?做到老死也無怨無尤,想當神仙嗎?
  
  她可沒鈍到聽不出來他口氣裏的嘲諷,「小弟弟,你是年紀小不懂事,臉蛋若長得好,就占了不少好處,像我?凡是只能自己來!」
  
  「我年紀可不。」他沒好氣的脫口而出。
  
  「連名字都忘了的人,知道自己幾歲喔?」她受不了的馬上吐槽。
  
  「是,堅強又勇敢的老太婆。」他也反唇相譏,卻又覺得好笑。什麽時候開始,他也會這樣同人鬥嘴?
  
  她咬咬牙,「我發現我替你取的名字根本就取錯了,你哪是無言,我說一句,你就駁一句!」

  「我只是替你想清一些事,還有提醒你,在對別人好之際,也別忘了對自己好。」他神情認真,一雙黑眸深幽得難以言喻,然後,他低頭替她揉搓毛巾、擰幹,擡起頭來,凝視著她,專注的替她擦臉。
  
  她愣愣的看著他,傻傻的任由他以溫熱的毛巾爲自己擦拭臉蛋,莫名的,她的胸口暖烘烘的,喉頭酸酸的,她倏地阖上了眼眸,不明白自己怎麽有點兒像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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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29 10:13:2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只是,嚴沁亮如何對自己好?她身邊充塞了太多自私的家人,根本輪不到她。萬裏無雲的晴空,烈日罩頂,連地上都灼得要燙人了,但嚴沁亮卻覺得心頭泛冷,而且,她還得連連吸氣才能讓自己平靜下來,不會抓狂的亂吼亂叫。
  
  她滿頭冒汗的站在糧行門口,看著手上剛拿到的厚厚一疊賬單。
  
  這裏冬日一向溫和,且離冬季仍遠,但嚴孟蓉就添購了一整套的黑貂大氅、雪帽、雪靴,還炫耀的展示在店內。
  
  真是太浪費了!每個人眼中都交換著同樣的不平,但也只聽到嚴沁亮淡淡的輕歎一聲——
  
  「二小姐,你真的非買這些不可?」
  
  明明是親姐妹,只是一爲嫡女,一爲庶出,嚴孟蓉就不許嚴沁亮喊她的名字,只能叫她二小姐。
  
  嚴孟蓉長得美麗,煙波帶媚、身段婀娜,身上挂著叮叮咚咚的金飾,頭上金钗銀珠,在太陽下,豔光四射的讓人看了都刺眼。
  
  她琴棋書畫一樣也不會,對下人強勢高傲,但在外與一些官家千金交好時,婉柔婉約的虛僞模樣可是扮得有十分像。
  
  「明天初春,本小姐要上京城去賞雪,這才托人采買,不過數千兩銀子罷了。」她邊說邊撫著那光看就讓人要冒汗的貂毛。
  
  「京城離這裏多遠啊,去一個月、回來一個月,一路上的食宿費用,家裏哪有那麽多錢?!你買這些根本就是浪費,給我退回去!」
  
  突然冒出來的仗義之聲是來自甫踏進糧行大門的嚴孟軒,就見高大挺拔的他走到她面前,「別忘了你是賠錢貨,出嫁還要嫁妝,那全得用我的錢來准備。」
  
  嚴孟蓉也不是省油的燈,她大眼一瞪,「是誰常常遊走在妓院賭坊間,隨隨便便就一擲千金?!我還沒出嫁,這個家我就有份兒,你賭輸的錢、玩女人的錢,也有我的!」
  
  「你!」
  
  兩人怒目相對,但糧行內的夥計及客人也看習慣了,這對姊弟爲了錢互揭瘡疤是常有的事。
  
  事實上嚴孟軒絕對是敗家子,老想將妓院的女人娶回來當妾,若不是嚴欣強硬攔著,威脅要斷他金援,只怕現在的嚴家糧行已改成妓院了。
  
  嚴孟蓉一看到送貨來的商家似猶豫著要將那些東西抱走,她一甩手絹兒瞪著弟弟,「不管!我就是要拿錢付款。」
  
  但她才剛要走到櫃台,嚴孟軒就一個箭步衝上前,粗魯的推開占住櫃台的帳房,在與急著要搶開抽鬥的嚴孟蓉一同擠進櫃台後方,兩人動作一致,同時打開抽鬥,頓時一怔,因爲裏面竟然只有一張小額銀票及幾錠碎銀子。
  
  嚴孟蓉立刻擡頭瞪向臉色緊繃的嚴沁亮,「你把錢藏到哪裏去了?」
  
  「今天客人少,只有收到這些零星款。」她雙手緊握,忍住想吼人的衝動。
  
  嚴孟軒走向老帳房,一把搶走他手上的賬簿,翻開一看,擡頭冷笑的看著嚴沁亮,「今天出了一筆大單,金額有兩千兩,你就看著辦吧。」
  
  說著他從袖口拿出一疊單子朝她丟去,瞬間,一張張賬單及借據緩緩飄落地上。
  
  嚴沁亮低頭一看,心一涼,握緊的雙手也因太用力,關節處都已泛白。
  
  嚴孟蓉在看到其中一張上的數字時,氣得粉臉漲紅,「嚴孟軒,我說了——」
  
  「少給我啰嗦,不然,我叫娘馬上替你找門親事嫁出去,今兒個,弟弟我心情好,勉強替你付些費用。」他以下巴指指那些昂貴的冬衣,再意有所指的看了嚴沁亮一眼,就心情愉快的又出去找樂子了。
  
  廢物!若不是嚴沁亮,這個家早就被他敗個精光!袁檡瞟了地上一張張單據、賬單,忍不住搖頭。
  
  嚴孟蓉咬咬牙,叫了丫鬟抱起那些冬衣,悻悻然的往糧行內走,穿過門簾,往自己住的院落而去,也不理會丫鬟抱著老高的冬衣,幾乎要看不到路了。
  
  這對主仆一消失在糧行,四周就陷入一片凝滯之中,沒有任何人動。
  
  終于,嚴沁亮緩緩的蹲下身來,伸手撿拾落地的賬單及借據。
  
  她這一動,所有人像說好似的,開始生氣的批評外,也蹲下來幫忙撿單子。
  
  小曼更是氣呼呼的邊撿邊罵,又見袁檡還是靜靜站著,更是火冒三丈,「你是木頭啊,大小姐的命怎麽那麽差,遇到妖魔鬼怪不說,還救了你這樣沒心沒肝的人!」
  
  袁檡還是沒說話,只是定定看著嚴沁亮。
  
  她雙手微微顫抖,努力的忍住眼底的淚水,再撐起笑臉後,站起身來,「沒事啦,反正我也習慣了,抱歉了,讓你們看到這麽難堪的事,影響你們……」
  
  真是倔強的傻瓜!袁檡黑眸注視著她強顔歡笑的臉,胸臆間像著了火,無法理解的熊熊怒火迅速的奔竄至他的四肢百骸,迫得他不得不握緊拳頭,才能克制住不將她一把抓過來,好好吼一頓的衝動。天知道,他不曾爲了誰而如此生氣,氣到近乎要瘋了!
  
  他陡然轉身,慢吞吞的走出糧行。
  
  「醜一,你去哪裏?」小曼注意到他,好奇的問。
  
  去吹吹風、降降火,若不是內傷未愈,他最想去揍人!
  
  但嚴沁亮馬上追過來,攔住了他。「你別亂走,你還沒想起你是誰呢,呃……你不要覺得有負擔,我還可以撐住的,你絕對不會造成我的麻煩。」
  
  他錯了,他現在最想揍的就是眼前這張黝黑的小臉!她以爲她是神麽?可以扛起一切?明明剛才就那麽難過,偏偏強裝堅強!
  
  「你放心,我有一口飯吃,你就有一口飯吃,我有饅頭,你一定也有饅頭!」
  
  他抿緊了薄唇,被她嘔到快得內傷了。
  
  「我真的不是隨便說說的,我其實過得很好啦。」她還強裝笑臉給他看。
  
  忍忍忍……陌生的氣怒和心疼讓他渾身難受,他決定先回房去,免得做出什麽失去理智的事。
  
  見他冷著一張臉,沈默的轉身再走回糧行,嚴沁亮松了口氣,只是看見手上一大疊要付的賬單,她臉色又變得凝重了。
  
  好不容易忙碌了一整天,梳洗了身子,一人在房間裏對賬記賬,一筆一筆講弟妹欠下的單子記到帳上,記到後來——
  
  她放下了筆,一手撐著下颚,瞪著賬本。唉,怎麽一個慘字了得?
  
  密密麻麻的賬上,好幾筆紅字!她忍不住歎氣。
  
  但這氣歎得太早,嚴欣連門也沒敲就直接推門而入,還伸長脖子看了看原本就是一間房,但可以隔成兩間的另一間房門,悶雖然是關上的,但是——
  
  「你多做那道門,也多花了些錢吧!」嚴欣在乎的還是錢,她口氣幾近質詢地看著馬上從椅上起身的嚴沁亮。
  
  她只是點頭,隔壁書房本來沒設門,但總是男女有別,她才差人做了一扇,花費並不多,所以,她並沒打算多做解釋,「大娘這麽晚過來有事?」
  
  「下個月是梁大人八十壽誕,我已經請金綢坊的林老爺替我裁制一套價值千兩的鍛袍當賀禮,布料好、繡工更是精致,絕不會失禮的,你記得送錢過去。」
  
  「千、千兩?!」嚴沁亮只覺得眼前發黑,幾乎要昏了。
  
  「這算寒酸了,那群官家或富豪夫人送的肯定是比我要貴重,若非你持家不力,我也不必老讓她們諷刺我。」嚴欣受不了的撇撇嘴角,隨即離開房間。
  
  一牆之隔的袁檡聽到嚴欣尖酸刻薄的一席話,更是怒火中燒。
  
  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她可是天天與那些夫人悠閑的喝茶、嚼舌根,不事生産還敢嫌嚴沁亮持家不力?倒是送禮巴結的人情很會做,而且還肥水不流外人田,讓自己的老相好大賺一筆,中間也許可以攢點私房錢?!這一家三口是說好的?全是要錢的廢物!
  
  袁檡抿緊了唇,逼自己別再想那個笨蛋的事,盤坐在床上,專心的吐納,緩緩的凝聚內力。
  
  明亮燭火下,嚴沁亮憋著一肚子的郁悶,繼續忙碌。
  
  明天是發饷日,她得把帳做好。拿了算盤加加減減,再將每個人的薪饷放在薪饷袋內,做完帳,她目光再回到賬本上的赤字。
  
  要怎麽處理?如何在扣除一些零碎雜支後再開源節流?
  
  她疲憊的揉揉眉宇,頭昏腦脹,實在沒力氣了,天天在賬房、倉庫、糧行、外頭忙得團團轉,她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卻怎麽都不夠……
  
  突然間,她覺得雙肩、雙手都變得沈重無比,一股難忍的悲哀如排山倒海般急湧而上,溫熱的水霧浮上眼眸,一滴一滴灼燙的淚水很快的滾落眼眶。
  
  「娘,我真的好累喔……」她一手搗著唇,嗚咽的悶澀嗓音透出心裏的疲憊,再也壓抑不了,她發出難過的低泣聲。
  
  袁檡聽到了,他深吸口氣,瞪著牆面,想著那張黑臉落淚的模樣,還有白日時,笑眯眯說著「沒事啦,反正我也習慣了」的臉容。
  
  親情的禁锢,讓她也只能逼自己越來越堅強,但總有撐不住的時候吧,她會難過、會落淚,也會需要能依靠的肩膀……她終究是一個女孩子。心頭突然湧起一股莫名的悸動,他雙腳先有了意識,下了床穿上鞋子後,他離開房間,也沒敲門,就開門進她房裏。
  
  嚴沁亮一看到他先是一愣,隨即低頭,急急的以手背拭去淚水,這才擡頭勉強笑問:「你怎麽還不睡?」她應該沒有吵到他吧?她哭得很小聲耶。
  
  他突然坐在她身邊,伸手環住她的肩膀,讓她的頭枕靠在自己肩上。
  
  她先是一愣,馬上坐直身子,戒備地瞪著他,「你幹什麽?」
  
  「當弟弟……安慰姐姐。你好累不是?我就暫時讓你取暖,然後你依靠一下。」他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真的是便宜她了,她明明只有當妹妹的份兒。
  
  她眼眶迅速的凝聚了淚水,他真的聽到她在哭了。
  
  「別哭了,把時間拿來休息。」他聲音有著連自己也不明白的不舍。
  
  她喉頭緊縮著,強忍著淚水,想保持微笑,但哽咽且顫抖的聲音是那麽明顯,「誰、誰在哭……我是真的想休息一下,當姐姐的就借用弟弟的肩膀一下,真的一下下就好。」
  
  她一直都很累,逼自己撐起這個家,逼自己堅強,告訴自己沒關系,沒有人能依靠也爲所謂,然而,此刻她真的好累、好無力,她再也武裝不了自己。
  
  她緩緩地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阖上眼眸,不一會兒就沈沈的睡了。
  
  他若有所思的看著她的睡顔,沈靜安詳的臉上不再帶著令他心煩的故作堅強,順眼多了。
  
  真是笨蛋,不讓人察覺軟弱,把所有的負面情緒都隱藏下來,以爲可以一肩扛下……有沒有想過自己自己也是女孩子啊!再想到她那些所謂的家人,待她還真是不薄!他諷刺地想著,既然這個笨蛋不懂得對自己好,那他就幫點忙吧。
  
  黑眸精光內斂,他凝氣于指,點了她的睡穴,旋即神情一喜,看來留在體內的軟筋散已不多了,只要他按部就班天天運氣,他的功力應該不到一個月就能全部回來了。
  
  他小心的將她抱起來,可馬上濃眉一蹙,她竟然比一袋米糧還要輕?也是,連吃飯時間都沒有,能有多重,他悶悶的將她抱到略微堅硬的木床上,再爲她蓋上柔軟的被褥。
  
  這下子,至少能讓她安穩的休息到明天早上吧。
  
  他坐在床沿,蹙眉凝睇,她雖然不至于像個男人婆,但個性像大媽,不過雖然行徑粗魯了些也蠻橫了些,可睡著了還是挺可愛的。
  
  柔軟的黑發落在她額間,熟睡微酣的她紅唇微張,他正難以分辨心中莫名而起的情緒,卻聽見她喃喃發出呓語。「開源……不夠……沒錢……」
  
  連睡著了也不讓自己的腦袋休息?!他胸口的火氣又冒上來了,「蠢蛋!」
  
  他不懂,爲何她最在乎的家人都對她那麽壞,她明明是值得被善待的笨蛋啊!心念陡地一動,他抿抿唇,「就當報恩吧,便宜你了……」
  
  他決定了,至少要看到她的日子過得比現在好,他才會離開。
  
  「天好亮……」
  
  睡夢中的嚴沁亮突然驚醒的坐起身來,瞪著灑進室內的一地金黃陽光,她眨眨惺忪睡眼,讓不敢置信自己睡那麽久,不僅是天亮而已,都日上三竿了。
  
  慘了!她怎麽睡那麽久?她急忙下床,以前即使生病了她也一樣會爬起來工作,可就算那樣,也不曾睡到這麽晚,還有,小曼怎麽沒喊她?無言呢?隔壁好像也沒聲音……
  
  她連忙梳洗更衣,但要出房門時才慢半拍的發現,桌上准備好的薪饷袋不見了。
  
  還有,她分明是坐在椅上靠著無言的肩膀休息的,那——
  
  她還愣愣的回頭看著床榻,她怎麽會在床上醒來?這……她完全沒印象,所以是他抱著她上床的?那不是逾矩悖禮了?
  
  也不對,她昨晚還靠在他肩上睡了呢,反正他們是姊弟,他的身體她都摸過、看過——
  
  不不不,那時候他與一具屍體差不多,她不會亂想,可是……
  
  她撫著怦怦狂跳的胸口,奇怪,她怎麽不太對勁?腦海浮現他抱自己的畫面,她竟然臉紅心跳,可是他的肩膀真的好寬、好舒服,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安全感,還有上回他替她洗臉,動作也好溫柔……
  
  她倏地一怔,該死的,她幹啥莫名其妙的整個腦袋都想著他,真是瘋了……最重要的是桌上的薪饷呢?
  
  「很好命嘛,睡到這會兒。」
  
  嚴欣的聲音突然在門口響起,嚴沁亮一擡頭,就看到她手上拿著薪饷袋,她的心裏蓦地一沈。
  
  嚴欣走進來,將薪饷袋連同一張紙放到桌幾上,「這個家可是由我在當家,哪個偷懶不盡責,我可都一一記錄下來了,那些還扣下來的薪饷呢,當然是我辛苦監督該得的。」
  
  刻薄的丟下這一席話,中飽私囊的她得意的轉身出去,竟一眼就對上正站在門口的袁檡,一看到他那張醜陋的臉孔,她嫌惡的別開臉,越過他走出去。
  
  站在他身後的小曼不情願的欠身一福,但一聽大夫人的腳步聲遠了,她就氣呼呼的連珠炮的碎念著,「每個月都一樣,大夫人刻意找碴就爲了刮些油水,廚娘、老帳房、長工、夥計,還有我,都吃過大夫人的虧,但倒黴的不是我們這些奴才,是大小姐,大夫人找理由扣工資,大小姐就拿自己的工錢放進去補足……」小曼喘口氣,突然又擡頭瞪他,「你爲什麽又走在我前面!」
  
  袁檡沒說話,舉步要進房,小曼氣衝衝的越過他搶先進去。
  
  袁檡搖頭,一走進房間,映入眼簾的確是一邊對著賬本,又將一袋子的碎銀子放進薪饷袋裏的嚴沁亮。
  
  一見到兩人,她有些尴尬,「我睡晚了,小曼,你怎麽沒叫我?」
  
  小曼以下巴努努某人,「醜一像根柱子杵在大小姐的門口,不許任何人入內,說你天亮才睡,剛剛還是我硬拉著他去糧行幫忙,他才勉強跟我去的。」
  
  「我天亮才……」她咬著下唇看著靜默的男人,意外他竟爲她撒了謊。
  
  「大小姐,賬房染了風寒,人都軟趴趴了還不肯回去休息,怕被大夫人扣錢。」也是因爲這樣,小曼才找一樣軟趴趴的醜一去站櫃台。
  
  「你叫他回家去,若不回去休息,下個月的薪饷就全沒了。」嚴沁亮邊說邊將幾個薪饷袋交給她,指示她先發給他們。
  
  「這麽有魄力?」袁檡頗爲驚訝,她的身上根本看不出有「魄力」這回事兒。
  
  「那是醜一你不了解大小姐,她嘴硬心軟,要別人去休息的方式都是用恐嚇的,但是每個人都知道她是豆腐心。」小曼馬上搖頭解釋。
  
  「別多嘴。」嚴沁亮,莫名的臉紅了。
  
  「大小姐,醜一話很少,不會去嚼舌根的。」小曼拿了薪饷袋走出去,但她也注意到桌上還有一小袋,看來還不小,那絕對是給醜一的。
  
  嚴沁亮看小曼邊走邊回頭,瞪了她一眼,小曼才吐吐舌頭,走了出去。
  
  「這給你。」她將薪饷袋交給他。
  
  「謝謝。」袁檡收過手,連看也沒看一眼就揣入袖內。
  
  「你不看看……」
  
  「你不會虧待奴才,我沒什麽好看的。」
  
  對她還真有信心呢,「那個……昨晚我怎麽會……」她微窘的指了指床。
  
  「老帳房回家休息,我得出去幫忙。」他淡淡的說著,轉身就出去。
  
  她怔怔的看著他的背影,「喔,我也得出去忙了。」她有點搞不清楚,他是不希望她提昨晚的事嗎?
  
  袁檡的確是不希望,他還很不習慣對一個女人好,但他卻做了,所以他很尴尬,生平第一次,他爲了一個女人撒謊,還替她看門。
  
  真是詭異,但這是報恩,真的只是——想報恩。
  
  日走一天天的過,袁檡對外人的話不多,就只是在嚴沁亮獨處時會多說幾句,像是「要對自己好一點」、「讓別人有機會對自己的人生負責」、「事情永遠做不完,你沒做,也不會有人搶著做」等等。
  
  但牛牽到京城還是牛,嚴沁亮依然故我,只是,總有那麽幾天會不小心睡過頭,而她前一晚的記憶都是停留在她趴在桌上小憩,再醒來時,人卻都已躺在床上。
  
  小曼是沒能力抱她上床睡的,但問無言,他每次的回答都一樣。
  
  「我很早就睡了。」他答。
  
  難道,她得了夜遊症?就是一個人明明睡著了,卻還會起床活動,可第二天什麽事也記不起來,杜大夫是這麽跟她解釋的。
  
  此刻,嚴沁亮坐在馬車內,吐了一口長氣,她還是忍不住的拉開簾子,從小小縫隙看著坐在小曼身旁的袁檡,放下簾子,她仍忍不住想,真的不是他嗎?
  
  說來還真奇怪,潛意識裏,她希望是他……
  
  袁檡看著前方的路,不解的瞥向駕車的小曼,近兩個月穿越淮城的大街小巷,他已經可以確定一件事——小曼一天至少會刻意繞遠路一次,來到前方不遠的一家老字號糕餅店鋪。
  
  雖然每回經過就有香味撲鼻而來,但他是男人,不愛甜食,自然不喜歡聞那甜膩味,何況那家店內人潮擁擠,外面還排了長長的人龍,也因此門外不少馬車並列,路根本不好過,爲何要多走這樣的冤枉路?
  
  眼見老店鋪就要到了,他開口問緣由。
  
  「那你就真的不懂了。」
  
  小曼沒好氣地瞪他一眼,順便也刻意將馬車的速度放慢了,好讓車內的主子可以多聞聞糕餅的甜味兒,再跟這個醜醜的二愣子聊聊主子的童年往事。
  
  「這家店有著大小姐最美好的童年回憶,只要經過這裏,她心情就會好。」小曼邊說邊吸了那一口飄散在空氣中的糕餅香,「大小姐常跟我說,她永遠記得她的小手握著二夫人溫厚的手,乖乖的排在人龍裏,仰首等著買到糕餅的畫面,然後,就是她滿足的咬下一口溫潤綿軟的糕點,二夫人寵溺的看著她的笑臉……」
  
  「糕餅很貴?」很不解風情的問題。
  
  她白他一眼,「總算還懂得問,我以爲你是木頭呢,就是那種粉白色的雪片糕,微微的甜,什麽餡也沒有,可價錢就是有點貴,不過大小姐還是付得起的。」
  
  「那她怎麽不買?」他長得人高馬大,又高坐在馬車上,一眼瞄過去店內,也沒什麽特別,就是各色甜糕、脆片,頂多是香味四溢而已。
  
  「不是嘛,你看,那大都是賣給牽著娃兒、抱著娃兒的,大小姐一個姑娘嫁,又是行走商場的人,大家對她的印象就不是那種吃甜糕的金枝玉葉,光要她走進去,她就別扭了。」她邊說還邊回頭看了放下的簾子一眼。
  
  袁檡不是女人,不懂這既然是嚴沁亮美好記憶裏的糕點,她別扭什麽?
  
  像千嫣——他視爲妹妹的魏府千金——就極嗜甜食,老拉著她的未婚夫徐戴龍,也是他最好的朋友往糕餅店裏鑽。
  
  他真的不懂,嚴沁亮這麽不像個正常的姑娘,卻莫名的讓他很揪心,不過——
  
  「那你不會買給她吃?」他直接問小曼。
  
  她瞪大了眼,直指著他的鼻子道:「哪來的閑錢啊?!我家只有我一人在賺,倒是你,薪饷都領多久了?你一人飽全家不餓,也不知要知恩圖報。」她撇了撇嘴角,直接開罵。
  
  聞言,袁檡倒是想通了,嚴沁亮根本不是別扭,而是對自己太摳了,她舍不得花錢,除非必要,她絕對不會花半毛錢來寵愛自己!
  
  「小曼,該走了,咱們得趕到何老板家去。」簾幕內傳出嚴沁亮的聲音。
  
  小曼連忙應了一聲,「好。」
  
  她邊駕車走人,還不忘再瞪他一眼。
  
  但他沒理會她,而是回頭看著那家人聲鼎沸的糕餅店,久久、久久,直到看不見了,才回頭看著前方,而小曼還在碎念另一件事。
  
  「大小姐根本不用趕,那個何老板龜毛難搞,還很好色,每個月爲了跟他敲一筆糧行生意,總得等個三、四個時辰,這次他出遠門,我已經可以想象,他絕對要我們走人的。」
  
  馬車嗒嗒的行經兩大條街,來到一棟外觀豪華的宅第。
  
  何老板好不好色,袁檡不知,但不可否認的,他府上的丫鬟姿色都不差,穿得也挺好的,至少色彩粉嫩、剪裁新穎。
  
  他的目光再落到一聽到何府管家說「老爺要回房休息了,」便急著往廳堂走的嚴沁亮,一身素灰色裙裝,連耳環也沒有,把自己弄得像老太婆,穿得也挺像寡婦,整個人老氣橫秋的……
  
  「何老板,這單子跟上個月一樣,你簽個名字就行了,價格也一樣。」
  
  嚴沁亮成功攔截到擁著兩名粉嫩丫頭要回房的何瑞明。
  
  何瑞明喜歡美人,所以養了一堆俏丫鬟,多名小妾,就是沒打算娶個正室,覺得那會讓府裏變得烏煙瘴氣。
  
  「去去去,我今天累死了,沒力氣跟你談。」年屆五旬的他留著八字胡,口氣極差,在看到跟著她走進來的袁檡,眉頭皺得差點沒打結,「這醜八怪哪裏來的?快給我滾出去!」
  
  「他是無言,是糧行的人,呃,我知道何老板忙,但上個月你不在沒出單,我們就多堆了一個月的貨量,可這個月又沒帳可收……」
  
  「煩死了,那幹我啥事?!」
  
  嚴沁亮心一沈,心裏也明白,眼下這個男人是想快快的到床上去翻雲覆雨吧!「那我明天再來。」
  
  「明兒也沒空,我出遠門一個月,回來有好多事要做。」他煩躁的揮了揮手,像在趕狗似的,隨即左擁右抱的帶著美人往房裏去。
  
  她咽下那股難堪,勉爲其難的跟著何府管家點個頭,隨即落寞的帶著小曼和袁檡往外走。
  
  一離開何府宅第,小曼就忍不住跺腳抱怨,「大小姐,何老板都是到妓院酒樓談生意,我們再來幾次也沒用的。」
  
  「不會的,上回他不也感受到我的誠意,買了我們的貨?」她必須樂觀。
  
  「那是他煩不勝煩了。」小曼點出事實。
  
  「至少拿到訂單,不然再這樣下去,入不敷出的情況會越來越嚴重。」她的眸子裏有著深深的無力。
  
  「醜一,你不說幾句嗎?」小曼討厭死他的沈默了。
  
  「多說無益!」他言簡意赅。
  
  小曼氣得牙癢癢的,徑自快走到馬車旁,氣悶的上了駕駛座。
  
  嚴沁亮疲憊的揉揉眉心,「我們也走吧,還有好多事要做。」
  
  他也知道,她回去還要跟賬房對完帳才有時間吃飯。真是,他真的快看不下去了,她以爲自己有三頭六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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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回糧行,嚴沁亮就先跟賬房對賬,順便要小曼跟袁檡搬幾袋貨送到一條街外的寶來客棧,「對了,無言,請你回我房裏拿東淮茶行的賬本,我還沒還給帳房。」
  
  他點點頭,往後西園走,但小曼聽了卻很計較。
  
  「大小姐偏心,你都做輕巧的活兒,我不管,我就跟你去拿,然後你再跟我去搬貨,橫豎你現在身子也漸漸好了,不像過去步履蹒跚。」
  
  他抿唇一笑,兩人往嚴沁亮的院落走,豈料竟見到嚴孟蓉主仆三人從嚴沁亮的房間出來。
  
  袁檡緩步上前,望著嚴孟蓉,她一身珠光寶氣,與她母親一樣,像只開屏的孔雀。
  
  「二小姐,你又來這裏做什麽?」小曼馬上跑向前去,看著半開的房門。
  
  「小曼,注意你的口氣,你只是個丫頭,你的靠山也只個庶女,惹毛了我,你們主仆都得給我滾出去!」嚴孟蓉不屑的瞟她一眼,目光一轉,看向小曼身旁高大的男人,一看到他那張臉,隨即露出嫌惡的表情,轉身就走。
  
  兩名丫鬟的表情也跟主子如出一轍,轉身跟上。
  
  小曼氣得握拳,但也不敢再逞口舌之快,一待三人身影遠了,才氣得牙癢癢的怒道:「壞人,老是喜歡搶大小姐的東西,肯定又拿了大小姐的東西走了。」
  
  「她還有東西可搶?」在他看來,這間擠進書房桌椅兼櫃子的寢房,已經簡約樸素到比他家仆人所住的仆役房都要差了,還有什麽可拿之物?
  
  「二夫人留了些钗環首飾,但大小姐舍不得戴,二小姐則是無聊時就過來看看,看久了就借走,解久就不還,現在就是喜歡就拿走了!」她氣得猛翻白眼,一邊著手整理,梳妝台、衣櫃都被翻得亂七八糟了。
  
  「不能要回來?」雖然他也想不出來這裏會藏什麽好東西。
  
  「大小姐老是說算了,反正她也沒帶的習慣,而且戴在二小姐的身上,也的確很好看,你說氣不氣人!」小曼乒乒乓乓的,越收火氣越大。
  
  「的確是白癡!」他慢吞吞的道,但心裏也有火。
  
  「就是啊——不對,你不可以這麽說大小姐,她可是你跟我的救命恩人,我一家老小都靠我這份薪饷,若不是大小姐,我們一家五口早就餓死了。」小曼胳臂馬上往裏彎,惡狠狠地瞪著他。
  
  不知怎麽的,袁檡突然發現她挺適合他情如兄弟的貼身隨侍紀雷,兩人都愛念個不停——
  
  想到此,他神情一凜,紀雷應該發現他出事了,畢竟這一趟出門,他預定三個月回京,算算時間,已超過約定的時日,紀雷應該已經出來追蹤他南下沿路所留的記號。
  
  只是,偷襲他的人到底是隨機犯案,還是守株待兔的設局?爲何沒有繼續追殺?待紀雷來了,他必定要好好查清楚……
  
  可是若紀雷尋來,他也該回京了……一想到離開,他竟然有些舍不得,原因,該是出在那黑臉的笨蛋身上吧!
  
  那個笨蛋只要遇上家人就沈了忍氣吞聲的軟柿子,任他們予取予求,一點不懂爲自己想,這樣什麽時候才有好日子過?
  
  「你們怎麽這麽久?不就拿個賬本,你們還得送貨——」
  
  嚴沁亮的聲音打斷他的沈思,他看著她走進房裏,聽見小曼怒氣衝衝的說著嚴孟蓉又帶丫鬟進來亂搜東西時,就見她臉色一變,急急的走到床鋪,在枕頭下,摸了又摸,然後松了口氣。
  
  「只要娘最愛的玉钗沒被拿走,其他都沒關系,你們快幹活吧,不然,今兒晚膳不知又要幾點才能吃了。」
  
  她都這麽說了,小曼也只能點頭趕忙去倉庫搬貨,但不忘拉袁檡走人。
  
  各自忙了一會兒,貨上了馬車,嚴沁亮卻見小曼神神秘秘的拉著她上馬車。
  
  「送貨而已,我不必去,我留在店內幫忙。」
  
  「不用啦,店內有人了,走啦。」小曼賊兮兮的笑著,硬說是拉著她上車。
  
  袁檡也跟著坐上來,一行三人先去送貨,再轉往那家老字號糕餅店,而且,這次就停在門口,嚴沁亮不解的拉開簾子,竟然看到袁檡正朝店門走去。
  
  她連忙跳下馬車,走到小曼身邊,「他做什麽?」
  
  「報恩啊。」小曼一副孺子可教也的滿意笑臉,醜一總算有一丁點用處,也不枉大小姐救他、養他了。
  
  袁檡看著店裏的人潮,耐著性子走到店門口長長的人龍後方排隊。
  
  淮城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袁檡在這裏已待上近兩個月,人人都知道他喪失記憶,看過他那張仍然灰灰黑黑、布滿疤痕和絡腮胡的臉龐,只是這會兒他就這麽人高馬大的杵在一票婦孺中,有小孩一副快被嚇哭的樣子,有的人帶著同情的目光,但也有厭惡的眼神。
  
  然而他看來卻很平靜,對成爲目光焦點不爲所動,耐心的跟著前方的人龍緩緩移動,一直到他走進店內,店裏的氛圍頓時變得古怪起來。
  
  衆人說話聲小了,偷偷打量的目光更多了,有些人買了糕點急急走人,有的看呆了杵著沒動,但袁檡的眼睛只專注的看著擺放在店中央、一盒盒像雪般的白糕。那模樣就與小曼形容的一樣,他拿起三盒,走到櫃台前排隊結賬。
  
  再次走出店門,只見小曼坐在駕駛座上,一見到他,她笑眯眯的指指馬車,他明白的點點頭,掀開簾幕,上了馬車,坐在嚴沁亮的對面,將手上那盒粉白的雪片糕遞給她,「日後,每領一次薪饷,我就買給你吃。」
  
  不是他吝啬,而是當一個只是做做樣子的仆人,薪饷真的很低,他全拿來買也只能買上三盒。
  
  但在了解老帳房和小曼等人的薪饷後,他明白這樣的薪饷已經算很好了,可以讓普通人家吃喝一個月,這是從小到大日子均過得優渥的他不曾了解、更無法體會的事,一個月的薪饷,要吃一盒不怎麽起眼的糕餅,竟然得掙紮再三……
  
  她接過手,好多,有三盒呢。她的心口暖暖的,喉頭酸酸澀澀的,想說謝謝、想說他太浪費了,怎麽將薪饷全花完了,但她的話全哽住了。
  
  「別哭。」他道。
  
  「誰哭了。」她微窘的瞪他一眼,粗聲駁斥。
  
  笨蛋,明明哽咽了,她……怎麽會讓人如此心疼?只是袁檡實在不習慣安撫女人,所以,「都泛淚光了,不過,看起來比平常還不醜了點。」
  
  她一怔,隨即瞪向他,「你說我醜?」
  
  不,一點都不醜,此刻,她淚光閃閃,原本就是五官中最美的瞳眸有如夜裏閃爍的繁星,讓她看來就算黑,也能在「美」這個字上稍微沾上一點邊。
  
  事實上,他覺得她還頗耐看,個性更是不賴,只是說不出口而已。
  
  她深吸口氣,咽下感動的淚水,「我知道你是爲了不讓我哭,才批評我醜的。」
  
  「錯!我是真心的批評你,女子皮膚黝黑,除非是天生膚色,要不,總讓人以爲是奴仆農婦之流,何況一白遮三醜。」這的確是他的肺腑之言。
  
  她也懂得的,但也許這就是她的命,低頭看著放在膝蓋上的三盒糕點,她忍不住說:「不說我了,你把錢全花在這裏,而你……」她的視線落在他臉上,「快兩個月了,你天天跟著我裏裏外外跑,淮城陽光又烈又毒,你臉上的疤都無法淡去,還是我到藥堂替你買個去疤去痕的膏藥……」
  
  他笑了,「我是男人。」
  
  她咬著下唇,「我知道你不靠臉吃飯,但誰不想要一張讓人賞心悅目的臉?」她這是有感而發啊,她爲什麽剛剛又坐進馬車內?就是因爲她見到百姓們看他的異樣目光,替他感到難過。而他對她這麽好,她想對他更好。
  
  他一挑眉,「我以爲你早已習慣外觀的批評到刀槍不入的境界了。」
  
  「我是啊,我指的是你!」她氣虛的反駁。
  
  口是心非,明明很在乎自己的外貌,只是不懂得改變才認命而已。他抿抿唇,「相貌一時半刻也改變不了,但是,隨手可得的快樂以在你手上了。」
  
  「……謝謝你。小曼在你排隊時,已經跟我說是她告訴你這個糕餅對我的意義,真的很謝謝你,可是我現在不想吃。」
  
  她要等到什麽事都忙完了,再好好的、慢慢的,一小口一小口的品嘗。
  
  他深深地凝睇著她眉開眼笑,就像獲得了舉世珍寶,這個女人與他過去認識的女人都不同,好容易滿足。
  
  馬車嗒嗒前行,他注意到,她熠熠發亮的雙眸不曾離開過手裏的糕點。
  
  夜深人靜,袁檡盤坐在床上靜靜的運功,感覺到真氣已能照著自己的意念劉翔各個穴脈,他微微一笑。他的氣息已不再紊亂,長年習武練就的內力已能隨時一聚。
  
  收斂氣息,他的目光落在稍早嚴沁亮特別留在他桌上的一塊雪片糕。
  
  那個女人真的很不會寵愛自己,三盒糕餅,她分送給小曼、老帳房、夥計、廚娘……最後只留下兩片給自己。
  
  他拿起那片雪片糕,丟入嘴裏,濃眉一皺,好甜啊!
  
  想到不知一牆之隔的女人享用了沒,他心念一動,使用輕功飛掠上屋檐,再倒挂窗口,就看嚴沁亮坐在椅上,小口的吃著糕餅,咀嚼許久才咽下,又像小鳥似的,再咬一小口,臉上的笑容好甜,好幸福……
  
  這麽簡單的快樂,她卻吝惜——不,是舍不得寵愛一下自己,等到他回京城後,他肯定帶來千萬兩黃金,讓她吃到飽、吃到撐,快樂滿滿……
  
  好半晌,他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偷窺!而且,他是怎麽了?這麽在乎她的快樂?一股不知名的悸動在他胸口狂跳起來,他蹙眉,再看看她教人炫目的幸福笑靥,困惑的搖搖頭,深吸口氣。他昏了嗎?怎麽覺得她看來很漂亮?還是吹吹風、醒醒腦好了!
  
  身形一掠,他在宅第的幾個屋頂起落,再次體會身體輕盈的感覺,袁檡臉上滿是笑意,蓦地,一對人影在假山後方偏僻處摟摟抱抱,引起他的注意。
  
  「別啦。」一個嬌嗲的嗓音帶著愉悅的低吟。
  
  「當然要!真是想死我了,一個月才裁制一套衣服,你叫我怎麽過來?」男人的手忙碌的在女子身上遊移。
  
  「死鬼,一套衣服可是尋常人家一個月的菜錢,我連人都附帶給你了,你還嫌不夠……」
  
  袁檡身形一旋,停在一處屋檐上方,清楚的看到在扯男人衣服的竟然是嚴欣,而在另一邊,她的隨身丫鬟還東看西看的在替兩人把風,原來,嚴沁亮的爹真的成了王八烏龜!
  
  袁檡鄙夷的撇撇嘴角,沒興趣看兩人偷情,一個飛掠,卻忍不住的又掠到嚴沁亮的窗外一探,歹命人就是歹命人,她正看著賬本歎氣呢。
  
  「明天一定要拿到單子,但何老板這個人一直壓低價格,明明非買不可,就一定要拖拖拉拉,恐怕明天又要耗上三、四個時辰了……」她懊惱的低語。
  
  他黑眸閃過一道光,身形一掠,穿窗而入,輕俏的回到自己的房內。
  
  翌日,嚴沁亮三人在午前再次來到何瑞明的府第,卻看到門口已停放一輛金碧輝煌的馬車。
  
  管家更是直搖頭,「嚴大小姐,今天真的不行啊,我家老爺好不容易盼到這位從北方下來的富商,他可是遠近馳名的高官钜富,更是我們老爺三請四請,爭取許久才有這次會面機會的……啊!你怎麽進去啦?」
  
  管家喊的是袁檡,他直接越過他走進大門,不論管家怎麽拉都拉不動,嚴沁亮跟小曼也忙追上去,「你要幹什麽?別亂來……」
  
  但他只是淡淡的觑兩人一眼,繼續走往廳堂。
  
  由于廳堂的門大開著,嚴沁亮也看到了何瑞明與一名穿著尊貴的六旬男子正面對面坐著、相談甚歡。她連忙跑上前,走到袁檡的前面,就怕他失了禮,沒想到,他幾個步伐又擋在她前頭,小曼也跑上來,伸手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再以下巴努努站在他身後的主子。
  
  他這才回頭看著她,伸手拿走她手上的合同,「我來交涉。」
  
  交涉?嚴沁亮馬上搖頭,「不行,太唐突了,萬一得罪人怎麽辦?」
  
  他突然揚嘴一笑,「我會做生意,看我大顯神威吧!」
  
  「餵,你們快走,我會被老爺罵的……」管家就要發火了,但蓦地眼前一花,他忽然就說不出話來了。
  
  袁檡神不知鬼不覺的隔空點了他的啞穴,隨即走往廳堂,嚴沁亮走在他身後,這才發現,曾幾何時,他的步伐變得沈穩矯健了。
  
  「他哪兒來的膽子?跟何老板談話的人看來就惹不起,萬一不小心說錯話……」小曼喃喃自語,忽然狐疑的看向主子,「醜一老說他也會做生意,會不會以前真的是個生意人啊?」
  
  嚴沁亮也有同樣的想法,那張醜臉雖然會讓人生懼,但剛才的自信又讓人很難不相信他,他真的可以大顯神威嗎?
  
  何瑞明一見到三人,臉色就不好,又看到自家管家不知發生什麽事,只一直比著自己的嘴巴,更火大了,偏偏貴客在,他又不能發火。
  
  他只能給管家一個嚴厲的眼神,要他別在這兒丟人現眼,再虛僞一笑,起身對嚴沁亮說:「嚴大小姐怎麽突然來了?你也看到我有客人。」才說著,就見那個醜八怪竟然走到他剛坐的位子大剌剌的坐下,「餵,你……」
  
  「你好,我們是何老板經營的餐館的米糧供應商,何老板在淮城的商譽極好,你找他做生意就對了,他爲人正直誠信,絕不優柔寡斷,該給的利益不會少……」袁檡直視貴客,極盡狗腿之能事的贊美起何瑞明。
  
  好話誰不想聽,何瑞明馬上轉怒爲笑,不過,見到他不遺余力谄媚的嚴沁亮主仆都傻眼了。
  
  至于那名貴客,乍見到袁檡是有點被嚇到,他相貌醜陋,一把絡腮胡遮去了大半張臉,照理應該會感到自形慚穢,但他整個人卻散發著一股富貴人家的尊貴氣度,說起話來還真的能讓人不由得信服。
  
  「其實,何老板很忙,搶著跟他做生意的人太多了,我們今天來實在是時間上有點緊迫,不得不打擾到你們。」袁檡微笑的將手上的合同放到桌上,還可以轉個方向,讓貴客看到合約上的明細,瞧瞧他對嚴家糧行有多麽的「照顧」。
  
  果真,貴客眉頭一攏,「打擾倒是不要緊,不過何老板可是擁有多家客棧、飯館的大商人,怎麽可能只買這麽一點點量?根本就不夠。」
  
  何瑞明臉色一變,額頭開始冒冷汗,這人可是他極力想爭取的钜富,再怎麽樣也得做出氣勢來,不然小眼睛小鼻子的,哪入得了他的眼?
  
  「唉呀,瞧我怎麽寫的,這數量少寫了一撇,應該是每樣三千石,而不是三十石……我肯定是忙糊塗了,」袁檡一臉懊惱,再尴尬的笑看著貴客,「何老板做生意從沒做過這麽小張單子,他事業做得極大,隨便給個零頭,就可以讓我們嚴家糧行不做其他人的生意,也能撐上半年。」
  
  「哈哈哈……是啊、是啊,這合同上回沒有簽,就是因爲寫錯了,我哪是做這種小生意的。」何瑞明馬上驕傲到鼻孔朝天。
  
  袁檡心裏竊笑,「是我們的錯,馬上改,對吧?何老板。」
  
  「是,當然。」
  
  他立即喚來奴才捧來筆墨,硬是在「十」上面多加一撇變成「千」,每一種品項的數量頓時增加了一百倍,再豪氣的簽上名字。
  
  從頭到尾,嚴沁亮跟小曼都是目瞪口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貨會分三期分批送達,你們慢慢聊,我們告辭了。」達成目的,袁檡拿著熱騰騰的大訂單離開。
  
  嚴沁亮跟小曼則呆呆的跟著他走出去。
  
  袁檡在看到仍站在院落試著發出聲音的苦臉管家,隔空解了他的啞穴,就聽到他又驚又喜的大喊一聲,「有了!我的聲音回來了……」
  
  袁檡低頭一笑,走出大門,來到馬車旁,就見到嚴沁亮主仆走路還有些輕飄飄的。
  
  「到底是、是怎麽辦到的?」兩人對能這麽簡單且迅速的做成這筆大生意還是像在作夢呢,憋了好久,才異口同聲的問。
  
  「身爲成功的商人,我識人無數,察言觀色的功夫更精,這男人一看就是死愛面子,再加上好大喜功的心態,一筆小生意硬是拱成了大生意,一點也不用意外。」他得意極了。
  
  「有這麽簡單嗎?」她們疑惑。
  
  「普遍而言,中等商號絕對入不了高官富商的眼,一看到何老板的單子給得這麽小,他絕對只有喝茶走人的份兒,但何老板好不容易才將貴人盼來,因爲咱們一張小訂單而壞事,可一點都劃不來。」他侃侃而談解釋。
  
  兩人點頭,恍然大悟。真是受教了,難怪一向驕傲氣盛的何老板臉色當下一變,後面還很配合。
  
  「做生意別硬邦邦的,有時候要以退爲進,而且要捉對時機,那就事半功倍。」
  
  「你還真是有兩下子,真的會做生意。」小曼一臉的崇拜。
  
  「那當然,是有人瞧不起我。」他意有所指的看向面帶思索的嚴沁亮。
  
  「我沒看不起你,只是覺得奇怪,你記不得以前的事,卻還記得怎麽做生意?」一臉納悶地她是真的這麽想。
  
  袁檡語塞,不得不承認她反應很快,但他裝蒜的功夫更是高竿,「可見如何做生意已經變成我的本能,對了,趁我現在滿腦子的生意經,別說我私藏,我一一說給你聽,你一定要記牢了。」
  
  「好好好,你們上車談,我駕車回糧行。」小曼也是心花怒放啊,本以爲今天又要呆呆等上三、四個時辰,沒想到沒花多少時間就得到比往常更大的單子。
  
  于是,小曼駕車,袁檡跟嚴沁亮上了馬車,袁檡一一教授,告訴她做生意要有好的幫手,忠誠度要夠、要值得信賴,畢竟每個人只有一顆腦袋、一雙手……
  
  做生意要回耍狠、也要會耍詐,屈于下風者,永遠沒有資格談條件,只能讓人踩在腳下,要讓對方反求于己,才能提出更多利己的條件。
  
  做生意很簡單,就是供與需的問題,有人買才有人賣,所以,先斷後路,讓賣方迫切求售也是一種方式,雖然做生意一定要有誠信,可那是針對一些安分守己的生意人,若對上吃人不吐骨頭、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奸商,就是自掘墳墓……
  
  袁檡說得頭頭是道,嚴沁亮邊聽邊點頭,努力牢記。
  
  藍天白雲下,馬車喀拉喀拉的往嚴家糧行而去。
  
  之後回到嚴家,兩人並肩往後西園走去,小曼仍在糧行內,口沫橫飛的向大家說他方才的神勇事迹。
  
  拿到何瑞明下的大單子,嚴沁亮的心情極佳,這筆單子一敲定,帳上的紅字都可轉綠了,只是,她對無言卻有了更多的疑問,他連自己的命、過往都忘了,在經商的對交戰卻半點也不生疏,真的很不可思議。
  
  袁檡走在她身旁,看著她不時的低頭想著,又擡頭看他,覺得好笑,不過是一點訣竅,瞧她眼神都發亮了,反正能幫上她的他就會幫,能幫一天就是一天,畢竟,他是一定會離開的……
  
  嚴沁亮走到房門口,腳步一停,看著嚴孟蓉帶著一名丫鬟在她房裏,大剌剌的翻箱倒箧。
  
  見狀,袁檡想起上回小曼的義憤填膺,他臉色一沈,走上前,嚴沁亮馬上拉住他的手臂,搖頭,「沒關系,我也沒什麽東西可以……」
  
  她突然一頓,而尚未察覺到兩人的嚴孟蓉則從床榻旁直起身,看著從枕頭下找到的東西,「終于找到了,我就記得還有一只翠玉發钗嘛。」
  
  嚴沁亮微微一顫,隨即倒抽口氣跑過去,「還給我,這是我娘一直戴在頭上的!」她藏得很好的,怎麽會被翻出來?
  
  嚴孟蓉強硬的把手收到身後,「反正你也沒在戴,今天……你幹什麽?!」
  
  她倏地瞪大了眼,看著從她身後一把將玉钗搶過去的袁檡,「快還給我!」
  
  「這是嚴沁亮親娘的遺物。」他冷冷的道。
  
  「那又怎樣,我就是要它,不行嗎?!」她嬌蠻的怒道。
  
  他的下颚緊繃,「你頭上多這一根玉钗只會讓你更像開屏的孔雀,不對,孔雀還不象你這麽俗不可耐!」
  
  「你說什麽?!」她臉色丕變。
  
  「貪婪的女人,你的心地有多醜陋,相貌就有多醜陋,相由心生,別說你連這事兒都沒聽過。」他煞有其事的以一副嫌惡的表情觑她。
  
  嚴孟蓉氣得直跳腳,硬是使潑伸手去搶玉钗,但他也不放手,拉扯間,「啪」地一聲,玉钗竟一分爲二。袁檡一雙黑眸突然變得冷厲,嚴孟蓉嚇得放開手,她手上的那一半落地,又摔成兩段。
  
  「娘的玉钗……」嚴沁亮根本來不及阻止,只能眼睜睜看著玉钗斷裂,她眼眶泛紅的跪坐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拾起斷裂的玉钗放在掌心,心擰痛著。
  
  嚴孟蓉咬著下唇,片刻又倨傲的擡起下颚,「哼,不過是支破玉钗,誰稀罕!瞧瞧,男女都是一副醜樣,真是傷眼啊!小翠,咱們走。」
  
  她轉身喚了丫鬟就要走,但有人很不爽的運功在指,發出一道氣勁。
  
  「噢!」
  
  嚴孟蓉突然膝蓋一軟,整個人硬生生的跪坐下去,還敲到了門檻,痛得她眼淚馬上迸出來,破口大罵,「該死的!這什麽爛地方?!居然害我跌倒……小翠!看什麽看,還不快扶我起來!」
  
  呆住的丫鬟急急上前彎身將主子扶起,這一跌,嚴孟蓉的膝蓋都破皮流血了,她咬咬牙,氣衝衝的一拐一拐離開。
  
  嚴沁亮跪坐地上,晶瑩淚珠一直在她眼眶裏打轉。
  
  袁檡沈沈的吸了一口長氣,將手上另一段玉钗放到她的掌心,輕輕的把她的手阖上,再將她拉起來,看著她倔強的頻頻眨回眼淚,他忍不住開口,「看清楚了嗎?永遠不要以爲不在意就不會有事,別什麽都沒關系,那只會讓人得寸進尺!而你自己呢,一退再退,遲早會粉身碎骨。」
  
  「爲什麽?我已經盡我所能了,爲什麽永遠都不夠、不夠讓他們來尊重我……我累得像條牛了,好不容易有件讓我高興的事,爲什麽要破壞?爲什麽……」她咬牙低吼,盡管淚水已經在眼框裏打轉,但她硬是倔強的壓抑著,不肯讓淚水落下,也不讓自己哭出來。
  
  「哭出來比較好。」他氣她,但也很不舍。
  
  「我沒有在哭!」她擡高下巴,嘴硬的否定。
  
  「倔強的笨蛋。」他的語氣相對平靜,但胸口卻隱隱有著不悅,示弱會要了她的命嗎?都告訴她幾次了,不要裝堅強,偶爾對自己好點,反正現在有他給她靠……「都不怕累死了,難道怕被淚水淹死?」
  
  「你!」反駁不出話來,她咬咬牙,「奇怪,在外人面前,就連小曼也說你惜字如金,怎麽對我,你的話老是這麽多?」
  
  「那是你的榮幸。」他從來就不是長舌的男人,只因她太欠罵,欠人點醒。
  
  她氣得臉發黑,氣到差點說不出話來,但也因爲生氣,反而沒有那麽想哭了。
  
  他搖頭,「承認吧,曆經再多千錘百煉的心也有脆弱的一面。」
  
  「這是當姐姐才能說的話,你,還不到倚老賣老的年紀!」她恨恨的戳著他的胸口,淚水早已安全的回到眼底。
  
  他緩緩搖頭,雖然還是氣她故作無事,但也因爲她不再像方才那般低落而放下了心,「真是倔強的笨蛋。」
  
  「對,到死都是笨蛋,你高興了吧!」
  
  她也自暴自棄的說著,她知道他是爲了她好,那些毫不修飾的難聽話也可聽出他濃濃的關心,但她真的有她的無奈與無力啊。
  
  她悶悶的將掌心的三截玉钗用手絹包起,珍貴的將它藏在枕頭底下,再走回桌幾旁坐下,可是太悶無心做事,她索性趴在桌上,讓思緒沈澱,也讓心裏的哀傷稍稍平複。
  
  這時候,袁檡看到半開的門外有個身影很快的往這裏跑來,便道:「裝死也沒用。」
  
  這什麽話?!嚴沁亮火大的擡頭,正要罵他的嘴怎麽那麽惡劣時——
  
  「又有爛攤子要你收拾了,萬能的嚴沁亮。」袁檡嘲諷的指指門口。
  
  之間小曼上氣不接下氣的跑進來,臉上帶著驚慌,一看就不是好事。
  
  「賭、賭坊的人來要錢,而且……來了一大、一大群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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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事情真的大條了。
  
  糧行內,嚴孟軒半醉半醒的癱坐在椅上,伸手指著急奔入店的袁檡跟嚴沁亮,對那些他從賭坊帶回來的幾名大漢說:「瞧瞧,這一對醜男女,男的叫『無言』,女的則是『無鹽』,是不是絕配?哈哈哈……」
  
  「哈哈哈……」幾名大漢哄堂大笑。
  
  但除了他們,在場的其他人,包括一些上門的客人都笑不出來。
  
  小曼氣炸了,但見主子沒說話,她又瞪向談起生意經就頭頭是道的醜一,卻見他也封口,是怎樣?
  
  說的話真傷人啊!雖然,在初初被取了無言這個名字時,袁檡也想到了無鹽之貌,但那是未了解嚴沁亮之前,此時,他冒火的黑眸,瞪視著嚴孟軒,再想到嚴孟蓉,要讓嚴沁亮擺脫這種不公平待遇生活的欲望越來越強烈。
  
  「不管是無言或無鹽,都比老是伸手要錢的少爺乞丐要強上太多。」他眼神鹫悍的道。
  
  嚴孟軒臉色丕變,拍了桌子一下,「你說什麽?!」
  
  他冷笑,「我有說錯?在座的沒人像你這個敗家子一樣,手心永遠向上,跟一個乞丐有何差別?」
  
  嚴孟軒眼眸半眯,握拳就起身上前想要揍人,無奈喝太多酒,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只能道:「給我滾出去!你這醜八怪憑什麽教訓我?本少爺是銜著金湯匙出生的!」
  
  幾名大漢見狀原本還嬉皮笑臉的,但在看到袁檡那一雙氣勢迫人的黑眸時,很快的交換一下目光,其中一人立即走上前,「嚴少爺,銀票拿來,我們還有活兒要幹。」
  
  嚴孟軒撇撇嘴角,指著嚴沁亮,「給錢。」
  
  「乞丐!」袁檡不屑的冷嗤一聲。
  
  他臉色鐵青,又看到嚴沁亮杵著不動,氣得朝她大呼小叫。「你幹什麽?本少爺不過去賭場溜達溜達,花了一點點錢,你不給錢是怎樣?要讓本少爺丟臉嗎?!」
  
  「可是上回……那些單據都還沒完全還清。」她壓抑著已在胸口燃燒的怒火,先是嚴孟蓉,現在是嚴孟軒,她不確定自己還能不能忍下去。
  
  偏偏有人在這時候,再提一桶油澆上來,「看到了吧,你再讓他們予取予求,憑你一己之力能護得了嚴家糧行?這些烏煙瘴氣的鳥事將永無止境,當你累到老死,也只能跟嚴家列祖列宗跪地謝罪,你覺得呢?」袁檡以只有她聽到的聲音道。
  
  到此爲止了!她雙手倏地一握,一連深吸好幾口氣後,才一字一字的對著嚴孟軒道:「我不能給也不會再給,但從今天開始,只要你每天在店內當夥計,一次三個時辰,我會給你工資,讓你償還賭債。」
  
  「哇,嚴少爺一下子淪落爲夥計,看樣子回到百花樓,花魁的房間是進不去了。」
  
  一名大漢出言調侃,讓嚴孟軒的俊臉漲得紅通通的。
  
  「哼,她是什麽東西?這糧行是我的,我要怎麽花錢是我的事,就算將糧行賣了,也是我說了算!」他氣呼呼地走到櫃台,粗魯的推開帳房,伸手就要拿抽鬥的銀票,但破天荒的,嚴沁亮上前早一步搶走銀票,頭一回語氣堅定的瞪著他,「這不是你的錢,要錢自己賺!」
  
  這根本是要讓他下不了台!嚴孟軒惱羞成怒,突然將抽鬥、算盤就往她砸過去——
  
  「砰!乒乒乓乓——」
  
  袁檡動作迅速的一把將她拉開,但沒打到她,嚴孟軒更火了,幹脆將桌椅一張張的踢翻,就連備給客人飲用的茶水杯也全摔落在地,砸得一地碎片狼藉,讓店內頓時亂成一團。
  
  客人慌慌張張的閃躲逃離,有客人尖叫著跑出店外,嚴沁亮想去阻擋嚴孟軒,但手臂卻被袁檡緊緊扣著。
  
  「放開我,客人被砸到就慘了!」她看著一名跌倒在地的客人,心急不已。
  
  嚴孟軒丟得氣喘籲籲,對小曼、老帳房等人勸阻的話置若罔聞,在看到袁檡放開嚴沁亮的手,跑到另一邊去扶起倒地的客人時,他趁此機會順手在地上撿起稱重用的秤錘用力丟向背對著自己的嚴沁亮。
  
  「小心,大小姐!」站在門口的小曼嚇得大叫。
  
  嚴沁亮直覺的轉頭,就見那秤錘已直直的朝她的臉飛來,他當下臉色慘白,已經來不及閃開了。
  
  小曼蒙住臉發出尖叫聲,「啊——」
  
  倏地,一個身影似閃電般疾竄上前,就在迅雷不及掩耳間,一手揪住嚴沁亮將她護在自己懷裏,另一手扣住那秤錘。
  
  頓時,衆人傻眼,是眼花看錯了嗎?一向慢吞吞走路的無言竟能移動得這麽快,還能抓住秤錘?!
  
  嚴沁亮喘著氣,她以爲閃不掉了,可——怎麽會是無言救了她?她的心撲通狂跳,呆呆的擡頭看他,但下一秒,她就意識到這姿勢不太合宜,他男性的體溫貼著她,也護衛著她,可男女授受不親啊。
  
  她急急的閃離他溫暖而寬厚的懷抱,習慣性的站到他身前,面對怒氣衝衝的嚴孟軒。
  
  這個笨蛋!黑眸一閃而過一道愠怒的火花,袁檡再度扣住她的手臂。
  
  她一愣,不解的回頭看他,就見他惡狠狠的瞪她一眼,威脅意味濃厚。在她還困惑不解時,他已經上前一步,站在她身前,她這才恍然明白,那一眼是威脅她不准再站到他身前。
  
  她喉嚨酸酸的,胸口卻暖暖的,看著他的背影,第一次意識到他是如此高大又強壯。
  
  嚴孟軒走上前,盡管袁檡的神情淩厲,還露了身手,但他才沒將他放在眼底,他語帶不屑的看向嚴沁亮,「你這只老母雞,我早就知道你在發花癡了,也難怪,只有撿回來的男人才願意要你。」
  
  「你在胡說什麽?」她臉色刷地一白。
  
  「我胡說?誰不知道你到哪裏都帶著他,省吃儉用的買給他吃穿,卻連給個銀兩讓我花用都舍不得,叫我在鄉親面前丟臉!」他臉紅脖子粗的朝她吼叫。
  
  「根本就沒那回事,而是你已經那得夠多了!」她被激的咬牙低吼,但也知道不該再爭執下去,總是在自家店內,姊弟失和對罵,既失態又丟臉。
  
  但嚴孟軒哪管那麽多,就是要羞辱她,「有他多嗎?哼,我看他應該讓你在床上哎哎叫、銷魂呻吟很多回吧,當然……」
  
  聞言,袁檡努力壓抑下來的怒火在瞬間被點燃,漫天蓋地的狂燒起來,他目光一厲,握拳就朝嚴孟軒的肚子狠揮過去。
  
  「噢!」嚴孟軒痛呼一聲,抱著肚子撞到牆上,重摔落地。
  
  衆人再次目瞪口呆,就連嚴沁亮、小曼亦然。
  
  嚴孟軒吃痛地撐起身,擦拭一下嘴角,一見到手上血漬,立刻擡頭就要罵人,但一看到那雙發狠的冷眸緊盯著自己,想要將他碎屍萬段,他悚然一驚,竟然不敢說話。
  
  「這怎麽回事?」
  
  剛下馬車的嚴欣看著店內的一片混亂,還有兒子趴地的慘樣,氣得臉漲紅,急急的扶起狼狽不堪的兒子,又聽到兒子說了聲「是醜八怪打我」。她更是氣得眼冒金星,「你竟敢打我兒子?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對,而且我更想打你這個明明徐娘半老還不認老,打扮得像年輕姑娘的老妖婆!」袁檡滿口不屑,瞪著她濃妝豔抹的臉更是一臉鄙夷。
  
  圍觀的衆人先是瞪大了眼,接著笑意就浮現眼眸,不過老帳房和小曼等人爲了生計著想,只能努力憋著不敢笑出來。
  
  可是他們不笑,不代表嚴欣看不出來,穿戴得金光閃閃的她又羞又氣,顫抖著手直指著袁檡,「你吃我的、住我的……」
  
  「我吃住你什麽了?嚴沁亮這個庶女吃得好不好,我就吃得好不好,我住的也是嚴沁亮處處可見斑駁的偏僻院落的一個小房間,又幹卿底事?」不理會嚴沁亮拉扯他的袖子示意他別說了,他咄咄逼人的繼續道:「嚴家裏,只有她這個有責任心的庶女在忙碌賺錢養家,結果呢,你們這些拿她的錢吃住花用的人卻嫌她黑嫌她醜,極盡欺負之能事,她已過及笄,又有誰在乎她的婚事?」
  
  「她、她可是我們養大的!」被當衆嘲諷,嚴欣氣急敗壞的駁斥。
  
  「是啊,沒有她,這家糧行早就煙消雲散,你應該還沒有白癡到不知你的親生兒女是個只會吃喝玩樂的廢物吧?」他毫不客氣的批評,而某人還用力扯他的袖子要他住嘴。
  
  嚴欣臉色難看,「關你什麽事?還是說你是她的男人,自認是這個家的一份子?」
  
  「對,我就是她的男人!」他還理所當然的承認了。
  
  「好啊!」有人拍手叫好,有人則以眼神給他贊許。
  
  而嚴沁亮根本傻了,不僅不扯他的袖子了,還錯愕到連話都不會說。
  
  小曼直覺的用力拍手,但在嚴欣狠狠瞪過去時,馬上從拍手還爲拍袖子,「有灰塵,哈,哈。」
  
  「原來你們早已暗度陳倉,真是傷風敗德。」嚴欣一臉嘲諷。
  
  「少用你淫穢的腦袋來想我跟她之間的關系,我們之間發乎情、止乎禮,不像大夫人,」他冷然的瞪著嚴欣,「趁夜把男人帶回家裏,讓丫鬟把風,在庭院假山行雲雨之樂,卻還能一副理直氣壯的汙蔑他人,臉皮之厚絕非銅牆鐵壁可形容。」
  
  此話一出,氣氛從火爆到凝滯,四周忽然陷入一片詭異的寂靜中,不少人聽得冷汗直冒,嚴欣的臉色則是一變再變,青白交錯。
  
  好強!小曼以崇拜的眼光看著袁檡,太帥了!
  
  這些難堪事嚴沁亮都是知情的,事實上,大娘跟金綢坊老板的事早已是公開的秘密,但無言將家醜毫不保留的攤在陽光下,還是不夠厚道,「別再說了。」
  
  無地自容的嚴欣惱羞成怒,在看到連兒子都沒挺自己,還一副丟臉的樣子,她歇斯底裏的怒指嚴沁亮,「你、你給我滾出去!自己做了見不得人的事,還讓野男人給我亂栽淫婦之名,我知道了!你就是想要把整個家業搶走,讓我們露宿街頭,我不會笨到給你機會的,給我滾!馬上就滾!」
  
  「哼!早就迫不及待了。」袁檡看都不看她,一把將心痛如絞的嚴沁亮給拉出了糧行。
  
  嚴欣先是一愣,隨即怒聲咆哮,「好啊!我看你要怎麽活!」
  
  「對,走啊,想要回來,就一路跪著爬回來!」嚴孟軒這下喊得很大聲,隨即想到,「糟了,娘,我們家的銀票還在她手上呢!」
  
  聞言,袁檡率性的拿走嚴沁亮自己都忘了的緊捏在手上的銀票,一把朝那幾個討債不成退到一旁看戲的大漢們丟去。
  
  「你——可惡!嚴沁亮,你想清楚,要再回來,就得一路跪著爬回來!」嚴孟軒氣得朝她大吼。
  
  「就是,像狗一樣的爬回來吧!」一直躲在門簾後方的嚴孟蓉這會兒才拐著腳走出來,冷聲的嘲笑。
  
  欺人太甚!袁檡一咬牙,突然停下腳步,回頭看著嚴家那幾張醜陋的嘴臉,他是真的替嚴沁亮感到不值。
  
  嚴欣一家三口看到他那雙陰鸷的黑眸,還有那一張灰灰黑黑紅紅的絡腮胡臉龐,都不寒而栗,三人連打了幾個寒顫,不敢再開口挑釁。
  
  但這些種種,嚴沁亮都無暇感覺,事實上,在嚴欣要她走時,她的腦袋就瞬間空白,只是跟著袁檡的步伐移動,不爭氣的淚水撲簌簌的直掉。
  
  能去哪裏?她已沒有家了。
  
  「等、等、等等啊!醜一!大小姐!」
  
  小曼氣喘如牛的追了出來,終于在大街一角追上兩人,她一手猛拍心口,喘著氣道:「醜一,你、你要帶大小姐風餐露宿啊?先去我……我家,我家是老三合院……是、是破舊了點,房間絕對夠、夠你們棲身的!」
  
  「謝謝你,小曼。」嚴沁亮強忍著眼淚道謝。
  
  「善有善報啦,我們一家能吃得溫飽,全是因爲大小姐,要不早餓死了。」
  
  「可是,接下來該怎麽辦?」她什麽也沒帶出來,沒銀兩可以幫忙。
  
  「放心,我們家在院子前種了些菜,暫時還餓不死的,晚一會兒,我會替主子和醜一偷拿換洗衣服給你們。」
  
  一直沒有開口的袁檡在此時開了口,「還有她娘……」他看了努力撐住不讓自己崩潰的嚴沁亮,「斷了的玉钗也替她帶來吧。」
  
  「斷了?怎麽可能,大小姐好寶貝的……」她失聲大叫,但聰明的她馬上聯想到,「又是二小姐……呃,我知道了。」
  
  見袁檡給她一個不要再說的暗示眼神,她只能趕緊閉嘴。
  
  唉,對主子來說,今天,真是好淒慘的一天。
  
  位于巷弄間的一間小小的三合院,說好聽是樸實無華,實際上是略顯破舊,至少能遮風避雨,再加上還能有自個兒的房間,嚴沁亮已很滿足了。
  
  何況,小曼的家人熱切招呼,就怕怠慢了她,更讓她感動的心酸酸。
  
  此刻,她站在房間前的小庭院,看著特意栽種的青菜圃。眼前綠意盎然,但嚴沁亮的心情卻灰蒙蒙的。
  
  不遠的走廊上,袁檡站在一角靜靜的看著她,也咀嚼著自己竟脫口承認了「她的男人」的話。
  
  自兩人相識以來,他佩服她的包容、忍耐及毅力,卻也討厭她對什麽人都好就是不懂得對自己好,即使受到屈辱,仍倔強是的逼自己微笑以對……她的一切是那麽讓人心疼,不知不覺中,一種似有若無的情愫在日日相處下逐漸滋生,他以爲自己沒那麽在意她、以爲能對她的事雲淡風輕,沒想到卻衝冠一怒爲紅顔。
  
  他搖搖頭,仍然無法相信,自己怎麽會對這種自虐的可憐蟲動了心,這豈不是太傻了?
  
  他抿抿唇,走到她身邊,「不管你現在想什麽,但無論如何一再的退讓都是錯的,難道你要一輩子當一個沒有原則、沒有人格、沒有尊嚴的人?」
  
  「但我沒有家了,那些東西還重要嗎?」她喉頭一酸,哽咽地反問。
  
  他咬咬牙,「他們並沒有把你當作家人。」
  
  「我當就好了,不行嗎?不可以嗎?!」她朝他大叫,不該這樣的,她答應了娘,一定會好好留在糧行,好好幫幫爹的,可是她被趕出來了。
  
  「就是不可以!因爲我會心疼!」他沒好氣的朝她咆哮。
  
  她一愣,眼眶頓時紅了,淚水瞬間一滴滴的滾落臉頰。
  
  他再也受不了的將她擁入懷裏,她卻氣憤地用力推開他,竭盡力氣的對他嘶吼,「我不需要你來安慰我!我一個人一直都很好、很好的,你爲什麽要出現……」
  
  說是這麽說,但她的淚水卻停不下來,迫得她不得不低頭,只因她不想讓他看到自己脆弱的樣子。
  
  他簡直快被她給氣瘋了,他咬咬牙,一把攫住她的下颚,迫她擡頭,與他眼對眼,「你真的像個笨蛋,你一個人哪裏好?默默忍下委屈、默默吞眼淚?我告訴你,不是不可以對人付出,但要是對的、值得的,不然,你的付出、你的仁慈、你的包容都會像是毒藥,讓他們成了廢物、人渣!」
  
  「胡說!」
  
  「就因爲你太盡心盡力,所以你的大娘變得特別跋扈而且頤指氣使,你的弟弟沒有責任感,你的妹妹只會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你的爹永遠唯唯諾諾,屈就在你大娘的氣焰之下,他們會這樣過日子,不知他們有錯,你也要付一部分的責任!」袁檡用最嚴厲的聲音說著,雖然很殘酷,卻是不爭的事實。
  
  她無言以對,她知道自己該分一些責任給家人,但他們沒人願意分擔,所以,她只好一個人努力的撐住、再撐住,逼自己越做越多……
  
  「嗚……」她突然蒙著臉,啜泣出聲。
  
  他長歎一聲,溫柔地將她擁入懷裏,讓她用力的哭出這段日子的不平與委屈。
  
  她從嚎啕大哭到最後的抽噎,直到止住淚,才輕輕地推開他,看著他衣服上的淚漬與鼻涕,,她尴尬的擡頭看他,「謝謝……還有,對不起。」
  
  他低頭一看,「我去換個衣服,你……心情好多了吧?」
  
  她微窘的點點頭,明明有好多話要跟他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只能看著他轉身離開,她懊惱的敲了頭一下,再蹲下身來,看著前面的菜圃,歎了一聲,怎麽每一次她最脆弱的時候都讓他看見了,她好沒用喔。
  
  蓦地,她聽到不少腳步聲,她慢吞吞的擡頭,竟看到小曼、老帳房、夥計,他們正微笑的看著她,她連忙站起身來,「你們怎麽來了?」
  
  「我帶他們來看你啊,咦,大小姐,你的眼睛紅腫得像核桃耶。」小曼大叫,其他人也猛點頭。
  
  「大小姐,老實說,我年紀比無言不知大了多少,但就是沒膽子替你出氣,雖然結果有些出乎意料,但他的確做了我們都很想做的事。」老帳房如此說,其他人也急著點頭附和。
  
  「是啊,我們憋了好久的氣,他替我們出了。大小姐,你也先別傷心,走一步算一步吧,總不會更糟的。」夥計說。
  
  瞧每個人笑容滿面地安慰她,她也知道,只是……她不想被這樣趕出來。
  
  第二天午後,天空烏雲密布,偶爾閃過一道白光,隨即傳來轟隆隆的雷吼,瞬間便下起了傾盆大雨——
  
  正在房內的嚴沁亮馬上想到擺放在店門口的幹糧貨物得趕快移置到店內,不然會被淋濕的。
  
  她連忙找了把傘,走出房門,沒想到竟然看到小曼、老帳房和夥計就站在長廊上,「你們怎麽在這裏?太好了,跟我回糧行去。」
  
  她急著要往前走,但他們全擋著她,她往右邊,他們也跟著往右,他往左,他們也急著往左,她質疑再往前,他們竟幹脆不動。
  
  她壓抑住怒氣,瞪著擋住她的三人,「你們到底在幹什麽?」
  
  「醜一叫我們要守住你,不要讓你再回糧行當廉價勞工。」小曼很認真的重複袁檡交代的話。
  
  她倏地瞪大了眼,所以,她現在被禁足了?!
  
  「其實我們真的希望你聽他的,嚴家人對你太壞了,很多事變得理所當然,一旦知道你的重要性之後,你才會有好日子過。」老帳房這麽說。
  
  「這些都是無言說的?」她問。
  
  三人異口同聲,「是,他要讓他們知道你的重要性,學會珍惜你、看重你。」
  
  她一愣,隨即苦笑,「不可能的。」
  
  小曼用力點頭,「可能的,醜一說這是你人生一個很重要的轉折,你能不能重新過活就看這一次了。」
  
  「他還說,一無可取的是他們,不是你,你一定要對自己有自信些,他們不在乎你,絕對是他們的損失,而且,我覺得他說的對極了。」老帳房也說。
  
  「他還說他討厭大小姐的妄自菲薄。」
  
  夥計這一說,小曼跟老帳房分別送上一拐子,痛得他直接抱著肚子蹲下來。
  
  嚴沁亮心裏明白他也許是對的,可是要她狠下心不管,她真的好爲難。

  「還有,你們怎麽都在這裏?」她再問,又見三人尴尬的互看一眼,「難道也是無言?」
  
  三人再次困窘點頭,「集體罷工。」
  
  她倒抽了口涼氣,瞪大了眼。
  
  「原本想留一個人在店內幫忙的,但大夫人的態度實在太差了,你走後又在罵人,大小姐也知道的,所以,無言要我們全都離開,這樣,他們也許會開始學習尊重每個爲糧行工作的人。」老帳房複誦得很清楚。
  
  「他怎麽會知道的?」她不懂。
  
  「在正午的時候吧,他突然從屋檐飛了下來,說他看到大夫人對我們發脾氣,還罵大小姐淫——呃,總之,他真的會武功,而且一定很強。」
  
  小曼說到最後,眼睛都亮了,其他兩人也開始討論起他的輕功。
  
  嚴沁亮嘴角一抿,搖搖頭,退回房裏,就聽到外面戛然而止的談話聲,「讓大小姐好好想想,咱們別吵她了。」
  
  腳步聲離開,一切恢複平靜。
  
  其實,她沒再聽他們說下去,是她知道自己的火氣已經開始冒了。
  
  正午時,她說要一人在房裏靜一靜,所以無言就回去糧行察看情形,沒想到他卻自作主張的要他們罷工,他憑什麽?他不過是她撿回來的人!萬一糧行倒了怎麽辦……
  
  她煩躁的踱步,每一次踱到房門前,就探出頭看,她就是要等他回來好好談談,可是從滂沱大雨等到天空轉晴,到現在都霞光滿天了,還是不見他人影。
  
  她生氣的將房門帶上,但甫轉過身,門外就傳來敲門聲,她腳步一頓,回身一望,就對上已開門走進來的袁檡,她抿緊了唇,伸手將門關上,靠在門板上,然後噼裏啪啦的就將今天一天累積的不滿說出來,「……你到底在做什麽?這樣糧行的生意怎麽做下去?」她既懊惱又生氣的瞪視著他。
  
  袁檡黑眸半眯,這女人到現在還看不懂他在爲她辛苦、爲她忙嗎?替她去關切糧行的動靜還不是爲了她!他突然伸長手臂將她困在自己跟門板之間。
  
  她怔怔地瞪著他,兩人其實並沒有任何碰觸,但他這個動作也太……親昵了。
  
  她已臉紅心跳,他又突然傾身靠近,幾乎要與她的鼻子碰上了。她屏住呼吸,有點喘不過氣,卻又裝凶悍的問:「幹、幹什麽?」
  
  「不懂得珍惜你,也還搞不清楚你的重要性,糧行關了也罷!」他說。
  
  兩人眼對眼,鼻對鼻,她甚至聞到他充滿的陽剛氣息,而他那雙深邃冷硬的眼眸裏更有著她所不熟悉的強勢與堅決。
  
  她從來都不知道他如此霸道有魄力……
  
  她傻楞楞的瞠視著他時,卻發現他的黑眸慢慢變得深邃深幽,視線緩緩往下移到她的紅唇。
  
  這個眼神有些失禮,她該開罵,但她說不出話也莫名的動不了,直到他的視線又緩緩的轉回來,與她的眼眸對視。
  
  四目膠著,他鎖著她的眼眸,唇開始靠近,一寸一寸,就要覆上她的唇——
  
  「砰」地一聲,房門突然被撞了開來,若非袁檡動作快,迅速將她抱離門前,門板絕對會打到她。
  
  「大、大小姐……」小曼莽莽撞撞的推門而入,卻看到醜一抱著主子,讓她本來要說什麽都瞬間忘光光了。
  
  嚴沁亮一張臉蛋紅得發燙,急急的推開袁檡,「什麽事?」
  
  「我、我忘了。」她吐吐舌頭,其實她不是真忘了,而是醜一有交代,任何有關糧行的事都不許來通報,但她想事關糧行,還是跟大小姐通風報信一下比較好,沒想到醜一在……
  
  她本來是想告訴大小姐,從何老板那兒到手的大單飛了,何老板說他願意合作做生意的是大小姐,至于嚴家其他人,他不認賬,所以那張單子暫時壓了下來,看大小姐哪時候返回糧行哪時候才送貨,只是這件事大概要晚點說了。
  
  袁檡沒說什麽,只是越過兩人出門,嚴沁亮直覺的想喊住他,但剛剛的情況又太暧昧,她終究沒有開口。
  
  小曼賊兮兮的笑著,「醜一說了,他是你的男人耶,大小姐,習慣成自然,你也看上眼喽?!」
  
  「少胡說。」她臉兒更發燙了。
  
  「哪是胡說,醜一那人連說話都懶,也不跟我閑扯淡,但對大小姐就不一樣,話不僅多很多,還爲你挺身而出。」她一雙眼睛亮晶晶的,笑得眉眼彎彎。
  
  「那只是當時情況所逼,你我都別當真了,何況,這種時候我也沒心情想那些風花雪月。」一想到糧行的未來,嚴沁亮的所有理智都回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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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嚴沁亮從娘胎裏呱呱落地後,就不曾離開過嚴家糧行,偶爾因商務遠行,也最多不超過五天。
  
  這幾天她總是心不在焉、食不下咽,一上床更是翻來覆去,無法入眠,總覺得一天過得比一天還要漫長。
  
  過去是焦心的疲憊,可這會兒沒事做,她也不曾感到舒心,心系糧行的大小事,她向小曼千擺脫萬拜托,要她去探一探,實在拗不過,小曼也只好天天偷偷去糧行看一看。
  
  熙來攘去的城市人來人往的,幾名嚴家糧行的老顧客走近店門口,隨即又搖頭離開,原來是店雖開著,但一眼看去,就只有嚴家最讓人討厭的三口杵在糧行裏,所以,不只門可羅雀,根本無人上門。
  
  老帳房等老一批的夥計早早離開了,雖然兩、三天後嚴欣又雇傭新的帳房和夥計,但沒兩天就受不了嚴欣的頤指氣使,全部求去。
  
  沒夥計,凡事都要自己來,嚴欣過慣優渥閑逸的生活,卻被迫天天綁在糧行,站櫃台看店,煩躁不已,因此開口要求親生兒女幫忙,沒想到——
  
  「是你把嚴沁亮趕出去的,拉不下臉去把她求回來,當然就由你來做啊。」嚴孟軒翹著二郎腿兒,一手喝茶,一手塞花生米。
  
  「就是嘛,娘,你也有骨氣一點行不?」嚴孟蓉嬌蠻的瞟了娘親一眼。
  
  嚴欣看著一對子女同一鼻孔出氣,氣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好了,我要錢。」嚴孟軒大剌剌的再當起伸手牌。
  
  她咬牙切齒,「又要錢?!」
  
  過去兒子向嚴沁亮要錢,不是從她眼皮下付,她自然無感,可近日他一天要三、五回,連她都心疼了。
  
  「我也要錢,娘,我買了頭上這發钗,還是賒賬的呢,你去給我付。」嚴孟蓉指了指頭上一朵鑲了珍珠和寶石的钗花。
  
  「我去給?不給,要不幫忙,啥也不給!」嚴欣氣到抓狂了。
  
  嚴孟蓉姊弟也生氣,「我們不是在店裏嗎,就沒人上門,幫什麽!」
  
  店門外不遠處的街角,小曼望著那一團亂,搖搖頭,轉身又走回三個街口外的老三合院,再將今天的事說給主子聽。
  
  第二天,她又去了,回來報告,「有人在店裏吵鬧,說嚴家糧行做生意不老實,稱的斤兩不對。大夫人生氣,還逼老爺出來,要他看店。」
  
  第三天,「沒生意啦,老爺一張木然的臉,大夫人一臉像糞坑裏的臭石頭,有人多問了一句價格,她就丟了句『要買不買隨便,啰啰唆唆』。」
  
  第四天,「糧行一整天連只蒼蠅也沒有,那個嚴家糧行的唯一繼承人仍在脂粉堆裏打滾。」
  
  第五天,「好不容易來了個客人,大夫人很敲竹杠,拉高售價不說,還少稱斤兩,老客人當場翻臉,說再也不去了。」
  
  一天又一天的,都是壞消息,嚴沁亮心裏直打鼓,做生意要童叟無欺,這樣下去怎麽行?她緊揪著一顆心,「不成,我要回去看看,再這樣下去,糧行真的要關門了。」
  
  老帳房、小曼跟夥計要攔阻,但她力氣也不小,還真的讓她衝出門外,三個人正要追上去時,竟見到她主動的倒退走,又進門了。
  
  衆人一臉困惑,但在看到多日未見的袁檡時,馬上就恍然大悟。
  
  「我、我只是去糧行看一眼,馬上就回來的。」嚴沁亮吞咽了一口口水,真不明白爲什麽連自己都這麽怕他,按理說,他五天前只丟了一句「我去處理一些事情」就不見了,憑什麽一回來就這麽凶巴巴的?
  
  可是,他的臉色真的很陰沈耶……
  
  「不准去!」袁檡瞪她。
  
  其他人很有默契,安安靜靜的退出房間,當然,他們也做了不該做的事,就是告訴了嚴沁亮糧行的情況,還是快點離開,以免遭殃。
  
  這些人——有沒有搞清楚誰才是糧行的當家?無言不過是她救回來的人啊!嚴沁亮又氣又惱又沒轍的看著他們還將房門給小心帶上,這是要讓他好好的念念她嗎?
  
  「你出去五天,根本不知道糧行發生什麽事了。」她讷讷跟他解釋。
  
  他上前一步,嘲弄的反問:「能有什麽大事?嚴欣跟你同父異母的弟妹學會了謙卑與感恩,要給你一些尊重了?」
  
  兩人著實靠得太近,近到讓她想到了上回被小曼打斷的事——他們差點……
  
  她不自覺的再退後一步,臉紅紅的道:「我知道你是爲我好,但是若是要教訓他們也夠了,還有老帳房、小曼他們,他們還得賺錢,不然一家人就都得喝西北風了。」
  
  她的擔心到底有完沒完?
  
  袁檡沒好氣的看著她,這幾日,他策馬沿著當日獲救的河道溝渠,一路往河的上遊走,沿路留下暗號,好讓紀雷可以快一點找到自己。
  
  他本想主動送出訊息到京城,但送一封信的費用,他竟窮到付不出來,沒辦法之下,也只能盡量讓紀雷快點找到自己,要不,誠如嚴沁亮所擔心的,要喝西北風的人將不少,可他又忙又累,這女人還在擔心嚴欣那一大家子!
  
  一見她退後,他火大的硬是再逼近,口氣也越來越強硬,「等待是絕對值得的,這樣日後他們對你,還有對其他人才會多一些尊重,你的耳朵能不能打開點,把我的話聽進去?!」
  
  她忍不住又再退一步,「可是,這樣他們沒錢吃飯……」
  
  他簡直想敲開她腦袋看她在想什麽,「他們餓不死的,嚴欣母女隨便典當一支發钗就能吃飯。」
  
  也是,但他幹嘛一直逼近?她又再退一步,然而她的雙腳已經抵到床榻,一個不小心就跌坐上去,「可萬一他們真的不需要我了……」
  
  這其實才是她最害怕的事?他黑眸半眯,俯身瞪她,「你可不可以有自信一點?」他不喜歡她在這方面的怯懦,她明明很好,卻總是不懂得珍視自己。
  
  「我是沒有自信,我又黑又醜,現在連家人也不要我、不需要我了。」她越說越難過,還有,五天沒見,他一回來就一直凶一直凶,她這幾天很難過,他根本就不知道。
  
  「長得如何都只是表相而已,就算你是無鹽女又如何?我也不習慣了,沒人在乎,我也不在乎。」
  
  說者另有心思,可是,聽的人卻完全誤解了。
  
  連他都不在乎?在她這麽惦記著他時……沒錯,這幾天,糧行的事讓她擔心,但他沒回來卻讓她更擔心,她好在乎,好想問,他會使武功了,所以是記起以前的事,要回家了嗎?
  
  可是,她膽小到啥也不敢問,因爲在她心裏,她自私的希望他不會離開。
  
  而現在他卻告訴她,他不在乎!
  
  積壓許久的負面情緒在此刻全然潰堤,淚水一串串滾落臉頰。
  
  他皺眉,「你哭什麽?」
  
  他想替她拭淚,她卻突然用力的撥開他的手,「別碰我!」
  
  臭家夥!不在乎她還以她的男人自居、還出言挺她、還……還把她搞成現在有家歸不得的狀況!「都是你!走開,我不想看到你,快走開,我討厭你!你要是沒有出現就好了,那樣我就還是有家人、還有家……嗚嗚嗚……我不會是一個人……」怒火中燒的她幾近瘋狂的朝他亂槌亂踢,腳還直接踹到他的小腿骨。
  
  袁檡悶哼一聲,老天爺,這女人突然間發什麽瘋?力道還真大,「你在幹什麽?冷靜下來!」
  
  「我不要!你還我只剩一個人!」她氣炸心肺,決定揍了再說。
  
  他小心翼翼的扣住她的雙手,「你還有我——」
  
  「我不要!我不要!」她大聲哭叫,腳仍亂踢著。
  
  他很不幸的又中了幾腳,眉頭一蹙,痛!「你不要?還不知道誰比較委屈咧。」真是,他又不能還擊,誰叫這個女人雖然很笨,卻讓他放進心坎裏了。
  
  「你還敢這麽說,我恨你,恨死你了!」她氣得下唇顫抖,恨恨的瞪著他。
  
  他索性將她抱緊,往後翻躺到床上去,免得她的無影腳危及他的命根子。
  
  她由上而下的俯望他的臉,連這麽醜的男人也不在乎她,她怎麽這麽悲哀?「爲什麽?嗚嗚……嗚嗚……我真的很努力很努力了,爲什麽都沒人肯愛我?」她徹底崩潰了,忍不住趴在他身上痛哭失聲。
  
  聽著她語氣裏的沈痛與心酸,他的心也跟著痛了,殊不知自己才是惹哭她的罪魁禍首。
  
  「算了,好好的哭一場吧。」他收緊了雙臂,在心底承諾著,絕不讓她再受家人的欺侮,也不再讓她受委屈。
  
  他靜靜地聽著她從哽咽痛哭到慢慢變得抽抽噎噎,終至無聲。
  
  睡著了?!聽著均勻的呼吸聲,他又好氣又好笑,歎口氣,他輕輕的抱著她、輕輕的翻轉她的身子,讓她平躺在床上後,果真見到滿臉淚痕的她疲累熟睡。
  
  也是,他知道,從住到這裏後,她一直睡不好。離開床,他輕柔的爲她拉上被褥,坐在床榻旁,心疼的以袖子拭去她臉上的斑斑淚痕。
  
  靜靜凝睇著她,他難以自抑的俯身吻她的額際,再緩緩起身。
  
  別再苛待自己了,笨蛋,我會心疼的!
  
  而大哭一場後,終于能好好睡上一覺的嚴沁亮才剛睡著,就有人來擾眠。
  
  「醜一,是大夫人,她哭喪著臉請大小姐回去幫忙,不然糧行就要倒了。」小曼蹑手蹑腳的走進來,小小聲的說著。
  
  袁檡示意她先跟著自己出去,將房門關上後,兩人走到古樸的廳堂,就聽見嚴欣頻頻拭淚,一見到嚴沁亮沒出現,更是淚如雨下,「我的大女兒不肯嗎?小曼,你沒跟她說她弟弟沒錢還賭債還有妓院的錢,被揍得鼻青臉腫,連牙都被打掉了,回家後偷走我的珠寶和銀票跑了,也不知去了哪裏,妓院的人已放話要抓他妹妹去當花娘抵債……」
  
  小曼撇撇嘴,她怎麽會說?現在就是大女兒、弟弟、妹妹了?不要臉!
  
  原來狀況這麽糟?難怪一向珠光寶氣的嚴欣今天身上一件飾品都沒有,發髻還松松垮垮的,一副落魄狀。
  
  袁檡臉色一沈,「火都燒起來了才懂得求救?哼!」
  
  嚴欣吞咽了一口口水,産生流淚的道:「我大女兒她一定會幫忙的,拜托你們跟她說,要不,賭場那些煞星都要將倉庫的貨搬空了,還威嚇要拿走房地契,糧行會倒的,那可是嚴家老祖宗留下來的祖産啊!」
  
  小曼根本不想應聲。她過去不是很風光、很驕傲,現在是怎樣?
  
  袁檡也不是很想答應,但聽來事態嚴重,嚴沁亮不出面不行,何況,何瑞明那一筆大單也的確可以解燃眉之急,只是何瑞明早對外放話,說只有嚴沁亮在糧行,那筆合約才算數。
  
  他抿抿唇,看向小曼,她先是瞪大了眼,在看到他微微點頭後才撇撇嘴角,心不甘情不願的道:「好啦,我去叫大小姐。」接著嘟嘟囔囔的離開。
  
  「她回去後,你打算怎麽對待她?」
  
  袁檡好整以暇的伸手拿起桌上的一只茶杯,輕輕一捏,喀滋一聲,瓷杯在瞬間就化爲一小堆瓷屑。
  
  嚴欣驚喘一聲,撫胸倒退兩步,整個人忍不住瑟瑟發抖起來。
  
  他在威嚇!只要她敢對嚴沁亮不好,她的脖子也可能被他這麽扭碎了,她真的沒想到他會武藝,也許還是個地痞流氓。
  
  「我會對她很好很好,真的非常好!」她邊說邊點頭,很努力的強調著。
  
  真的非常好?錯,大錯特錯!若以袁檡的角度來看,一點都不好,嚴欣是騙子,但他更要被嚴沁亮給氣得厥過去了。
  
  平心而論,她回來糧行的日子和以前並無不同,一個「忙」字就足以形容一切。
  
  再次走進她的房間,不意外的,她還在挑燈夜戰,而晚膳仍完好的被冷落在一旁的桌幾上,他伸手一碰,涼的。
  
  袁檡忍著氣,看著正端了一盆溫水進來的小曼,「把桌上的飯菜熱了。」
  
  「我?」她將銅盆擱在梳妝的台架上看著他問。
  
  「去!」
  
  「是。」她馬上回應,雖然不想承認,但醜一越來越有氣魄,還有,身上也散發著一股不容他人駁斥的氣勢,總會讓人不由自主的聽令行事。
  
  這一次,她跟老帳房、夥計全跟著主子回來工作,但真正的主子好像變成醜一了,因爲就連大夫人和二小姐都不敢對他有一句不敬,總是客客氣氣的,一定是畏懼他的武功。
  
  只是比較可惜的是,大家問他是否恢複記憶了,他卻搖頭。
  
  思緒間,她很快的去而複返,將溫熱好的飯菜再放回桌上。
  
  袁檡看著嚴沁亮,「先吃。」
  
  可她頭也沒擡,即使已經饑腸辘辘,「我沒空吃。」
  
  「你張嘴就好,但不許隨便咀嚼吞下。」他討厭她囫囵吞棗,就算忙也得好好吃飯啊。
  
  張嘴?她一愣,不解地擡頭看著他,就見他竟以湯匙舀飯,再以筷子夾菜入匙,想在餵孩子似的將這匙飯菜送到她唇邊。
  
  她的臉兒不由自主的發熱起來,讷讷的道:「不用啦,我又不是孩子。」
  
  「別把時間浪費在說話上,張嘴。」他不悅的眯起眼。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竟然乖乖的張嘴吃下,而且心跳得飛快。
  
  接下來,她一邊對賬寫字,他則一下子湯、一下子飯,像餵孩子似的——餵入她的口中,直到餵完了,一直張著一雙骨碌碌的大眼看過來、瞄過去的小曼馬上用力的拍拍手,「太棒了,醜一,真有你的。」
  
  是嗎?可是,他怎麽一點成就感也沒有。
  
  沒錯,在小曼將碗筷收拾離開後,嚴沁亮跟他說了聲「謝謝」,又開始左手捧著賬冊,右手拿著毛筆的標准動作,她就不能消停一會兒?
  
  「你該休息一下。」他說。
  
  「不行,還有好多事要做,得獎糧行流失的客人找回來,還有這些中斷的賬本得逐筆補上,原本就入不敷出了,有些費用還得先支付,不然存貨不夠……」她頭也沒擡的念了一大串。
  
  袁檡不得不承認她是對的,但是——「把自己累死了,糧行一樣會倒。」
  
  「你就不能說些好聽的話?」她仍然埋首在帳本裏,雖然嘴上沒說,但心裏明白,她其實很需要他的支持跟鼓勵,尤其在大娘、二妹終于把她看成家人,什麽事都她說了算的時候,她希望他也能替自己開心。
  
  「那些你所謂的家人,到現在還是在利用你,等一切恢複原狀,你就知道了。」
  
  「不會的,她們真的變得不一樣了,只是不知道我弟弟到底跑到哪裏去了……」
  
  她連那個敗家子也在擔心?!袁檡怒火中燒,「待他錢花光了,知道你又開始爲他的糧行賺錢,他就會回來,因爲在這裏,無論怎樣的債台高築都會有人替他收爛攤子!」
  
  他的一再批評終于讓她從賬冊上擡頭了,「可不可以不要對我的家人這麽沒信心?」
  
  他沒回答,嚴欣就從另一邊的長廊走來,一來到房門口就親密的叫著,「我的女兒啊,外頭來了兩輛馬車,說是來送貨的,可我不知怎麽處理。」
  
  「我馬上過去處理,大娘。」她馬上起身笑答。
  
  是的,跟過去不同了,她忙得很開心,尤其聽到大娘喊她一聲「女兒」,一切的辛苦好像都值得了。
  
  她提起裙擺快步的穿過長廊,跨過院落,來到糧行後方的倉庫,原本店裏搬貨的人手大多是夠的,但由于先前被搬個淨空,近日進貨進得凶,人手不足到她得親自忙活。
  
  袁檡慢慢的跟過來,而嚴欣則因爲怕跟他獨處,早早就溜到跟裝模作樣的嚴孟蓉一起看店,不過,只要是明眼人都可以看出來,兩人都是勉勉強強的,不是真心想改變。
  
  但看看嚴沁亮,又是幫忙搬貨又指揮送貨的夥計,忙得團團轉,還不時得拉高音量,哪裏有個大小姐樣?
  
  「你還要說她們有變?到現在她們有動手幫過一次忙嗎?果然是笨蛋,根本沒人真的在乎你。」他走到她身邊道。
  
  「這不一樣,她們先前本來就沒做過粗活……」是啊,她就是笨蛋,他有必要一直強調沒人在乎她的這種話嗎?就算早知他也不在乎她,但她心裏還是會很難過。
  
  「所以,也不必嘗試改變?不對,你有變,自欺欺人的沈溺在嚴家母女虛僞的親情中,在我看來真是既可笑又可悲。」他毫不留情地批判。
  
  她瞠目,「爲什麽你要把人性想得那麽卑劣?」
  
  被她的死心眼弄得怒火狂燒,「砰」地一聲,他往旁邊的牆上重重一槌,「好,你就等著看那些寡廉鮮恥的人再重新過好日子後,會不會記得你的恩情!」
  
  他轉身就走。對她的所有關懷全被她當成了驢肝肺,真是氣死他了!
  
  他一步出倉庫就轉彎往右走,卻見她隔著窗戶不諒解的看著他。
  
  「嚴家母女只會用嘴巴做事,而你爹仍是啞巴一個,既然你想當個不知死活又不愛惜自己的笨蛋,那就隨便你!」說完,他頭也不回走開。
  
  嚴沁亮盯著他漸漸遠去的身影,內心滿是委屈,她其實一點也不想跟他吵,可她不懂,他爲什麽就不能替她高興?
  
  袁檡也不懂,他只希望她可以過得輕松一點點、多睡一點點、正常的用餐別苛待自己,當然,最好是快樂也能多一點點,這對任何人來說應該都不難達到,可偏偏她卻老是爲難自己。
  
  既然她一點都不肯善待自己,他那麽雞婆做啥?
  
  而更令袁檡大爲光火的是,第二天,他一整天都沒見到她,直至傍晚時才知道她根本不在。
  
  「她帶小曼出遠門?來回要十天?」
  
  老帳房用力點頭,「就爲了何老板那筆大單,咱們倉庫的雜糧前幾日被搬空不少,要再進貨,有部分賣家卻已轉賣,聽說在惠城有批貨,價格跟品質都很好,大小姐要親自去看看,本想跟你說,但你們吵了一大架,你好像很生她的氣,她不知道怎麽跟你開口,就……」
  
  真是,這女人到底有沒有把他放在眼裏!袁檡氣衝衝的回到房間,點了燭火,煩躁的躺在床榻。
  
  蓦地,一道輕微的笛聲在外頭響起,他眼睛倏地一亮,下了床,飛掠而出,循著笛聲而去,很快的在另一邊被老樹遮掩的屋檐上,看到一身黑衣的紀雷。
  
  「終于,你怎麽現在才來?」他在紀雷身旁坐下。
  
  相貌俊逸的紀雷約二十上下,身爲主子最親近的隨侍,見慣了大風大浪的他卻頭一回怔愕了好久,說不出話來,「爺……」他看直了眼,「天啊,爺,你的臉……」
  
  「沒事,其實已好的差不多,只是我刻意留了胡子,看來比較慘一點,但現在不是談論我的臉的時候。」他還有好多事要做。
  
  沒想到紀雷也拼命點頭,「是啊,爺,京城出大事了,爺離京才一個月,千嫣姑娘就死了,徐少爺幾乎要瘋了,甚至割腕自殘……還有很多事,若非王爺跟王妃叨念著爺出去兩個多月怎麽連封信也沒捎回,只是我來找爺,看看是否發生了什麽事,恐怕會更晚才來。可是爺怎麽沒按原計劃去拜訪要訪的店家?我還是一路追蹤爺刻意留下的暗號才找到爺的……」
  
  袁檡伸手示意他先別說了,「我們返回京城的路上,你再一一跟我說。」
  
  「也是,京城發生好多事,也一定也發生很慘的事。」紀雷從主子那張臉也看出來了。
  
  「我們馬上回京城,你等我一下。」
  
  他飛身掠回小房間,說來可笑,根本沒什麽東西可帶走,全是不值錢的東西,走到隔壁,高漲的火氣馬上充塞胸口,原想留信告知的念頭一下子煙消雲散。需要留什麽書信?人家出遠門一個字沒留下不是?他何必自作多情!
  
  她就是喜歡這樣忙碌的日子,根本是樂在其中。
  
  更何況,那對母女也知道這個家沒她是不行的,至少一個喊「我的女兒」,一個喊「姐姐」,這就是那個笨蛋要的……若說報恩,他也報足了!
  
  不管是賭氣還是生氣,最後袁檡什麽也沒拿,什麽也沒留下就離開了。
  
  不,也不完全正確,他拿走了她塞在枕頭底下的玉钗,要紀雷拿到街上一家知名的玉石齋,請店家黏著恢複成原狀後送回給嚴沁亮。
  
  他也要紀雷到一家老字號糕餅店,叮囑店家每天送一盒雪片糕到嚴家糧行,還得親自交給嚴沁亮,算了算,她要一連吃上好幾年才能用光預付的銀兩。
  
  紀雷雖然一肚子疑問,但主子的命令仍一一照做了。
  
  月色皎白,袁檡坐在馬車內,思緒有些煩躁的拉開車窗的簾子,看著漸遠的淮城。
  
  我已仁至義盡了,笨蛋,但再見面不會太久的,到時候,希望你是想念我的,到時候你也會知道,你口中的無言是一個具有皇室血統,經商有成的一方商霸——
  
  只是,眼光敏銳的我,怎麽會將一顆心落到你這個長得普通,又死心眼到令人頭痛的笨蛋身上呢?
  
  想到這裏,袁檡竟然笑了。怎麽辦?他已經開始想念她了。
  
  馬不停蹄的趕了近一個月的路,袁檡主仆才風塵仆仆的回到久違的京城,踏入金碧輝煌的晉王府,回到真正的家。
  
  然而,袁謙夫婦乍見俊美爾雅的兒子一張臉竟毀成那樣,都嚇到心驚膽顫,即使在回來的路上,袁檡已刮去滿臉的絡腮胡。
  
  「爹、娘,無妨,不過是有疤而已,再加上天天在太陽底下曬,想要恢複是挺難的。」在他看來,現在已比一開始俊上好幾分了。
  
  黃芷瑩走上前,仔細打量,「還好、還好,等會兒娘拿來皇上恩賜的膏藥,再請禦醫開個內服的補湯,不消多久,咱們家英俊的世子爺就回來了。」
  
  見妻子如此說,年屆五旬但相貌依然俊逸的老王爺袁謙也松了口氣。
  
  袁檡則繼續道來此次私下尋訪漆器合作商在雕塑漆器的能手時,意外出事的經過。
  
  那日他在一偏僻城鎮落腳,客棧的食物被動了手腳,驚覺不對時,殺手已至,逃亡間他不幸落河,最後被一名女子所救,後來一直以無言這名字在淮城生活,而從該名殺手這麽長的時間不曾再出現,他推斷自己應該只是倒黴的被當了肥羊,而非預謀。
  
  「那名女子……」黃芷瑩還是比較敏感,聽出兒子在談及她時語調有些不同。
  
  「她叫嚴沁亮,雖然長得黑,老大不小了都沒出嫁,但很獨立,極有大姐風範,一個女孩子撐起家計,也很善良,在我一身又髒又臭又是傷時,不嫌累不嫌苦的照顧我……」袁檡微笑的將那段日子的生活點滴一一告訴父母。
  
  袁謙夫婦相當感動,撇開年紀、相貌,嚴沁亮是有著菩薩心腸的好姑娘。
  
  「越跟她相處,就越會被她吸引,她的一颦一笑看久了,就覺得她黑的也挺順眼的,我自小就是天之驕子,最受爹娘你們疼惜,也只有讓人疼的份兒,可頭一回,我會爲她感到心疼,偏偏她還不怎麽領情……」
  
  他說了更多有關她的事,分別近月,他心裏只有對她更深的羁絆與思念。
  
  袁謙夫婦相視一眼,看來嚴沁亮不僅是兒子生命中的貴人,也是命定的佳人,他們沒有門第之見,盡管是一介平凡民女,他們仍樂于讓她成爲家中成員。
  
  只是,在談到兒子的至交好友徐戴龍時,氣氛頓時轉爲沈重。
  
  「戴龍的事,紀雷都已經告訴我了,我打算待會兒就去看他。」他道。
  
  「應該的,你們是一起長大的好朋友,戴龍痛失最愛的未婚妻,心也隨著她死了,郁郁寡歡的臥病在床一個月,他爹娘很怕他就這樣跟著千嫣去了。」黃芷瑩搖搖頭,「所以一個月前硬是替他辦了喜事,說是衝喜去病,可看來還是沒啥用……」他們家和徐家是至交,自然也對徐家這孩子諸多關懷,眼下出了這事,都很替他擔心。
  
  袁檡一點也不意外好友肯定還未從失去千嫣的傷痛中走出來,只是成親這事顯然發生在紀雷前去找他之後,紀雷才沒有告訴他,「他迎娶了哪家千金?」
  
  「夏大人的閨女夏蘊潔,但戴龍還是天天惡夢不斷,聽說兩人也一直沒洞房仍分房睡……」一向沈穩的袁檡也不得不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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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他又作惡夢了?
  
  夢裏,無垠的夜,雪花片片,幾許光亮從窗戶流泄而出。
  
  「不要……不要……」
  
  徐戴龍躺在床上,明明沈睡著,意識卻鮮明,他知道自己作惡夢了,他又看到熟悉的景象,他冷汗涔涔,喃喃呓語,掙紮著想要醒過來,卻無法從這一作在作的夢境裏脫身。
  
  春寒料峭,枝桠在冷風吹拂下,發出沙沙的低吟聲,潔白的春雪靜靜的從天飄落,在樓台上鋪了一層薄薄的雪白。
  
  一個纖細身影從上方墜落而下,在大紅燈籠下,墜落倒地的她身下慢慢流出刺目的鮮紅,濡濕了潔白的雪地,殷紅緩緩的蔓延。
  
  他飛快地奔跑下樓,跌跌撞撞的撲倒她身邊,看著飄落的雪花漸漸的覆在她未阖上的雙眸,雪花越落越多,越落越多,終成了一片幽冷的雪地……
  
  他跪在她身邊,冷得發抖、冷得牙齒打顫,冷得雙手僵硬,無法爲心愛的女人阖上眼眸,只能任由飄零的雪花層層鋪上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唇。
  
  冷……冷……他感到刺骨的冷,他覺得自己就快要沒有知覺。
  
  「不要……不要……」他睫毛動了一下,蓦然驚醒的睜開眼,飛快坐起身後,微喘著氣,看向窗戶,感覺一道冷冽的寒風正呼呼灌進房內。
  
  是誰又將窗戶打開?!他睡前明明命令小厮要將門窗緊閉的。
  
  他試試額前的冷汗,這才發現冷汗甚至浸濕他的裏衣,難怪他覺得渾身冰涼,可外頭明豔的陽光正烈,還灑得滿堂生輝,已是立夏了啊。
  
  黑眸閃過一抹痛楚,眼睛頓時濕濡了,「千嫣……千嫣……千嫣……」
  
  門外,前來拜訪的袁檡在好友父母的陪同下正好來到門口,就聽到他心痛呼喊未婚妻的哭泣聲。
  
  「戴龍一定又作惡夢了,他看到千嫣墜樓卻來不及救她,他無法原諒自己,覺得如果他早一點到他們見面的樓台,這件憾事就不會發生了……」徐母眼眶泛淚。
  
  「他已不是做惡夢而已,整日魂不守舍,這樣下去也不成,所以我們才爲他另結婚事。」徐父也拭淚,他雖非皇親國戚,卻也是京城有名的富商,可是在這件事上,他也只是一名平凡的父親,束手無策。
  
  「會不會太倉促了?」他蹙眉,聽著好友隔著門板傳出的心痛哭聲,感到不忍。
  
  「難道要我們眼睜睜的看著他死嗎?他需要另一個人在他身旁安慰他。」徐父搖頭,「我們跟千嫣的爹娘談過了,他們也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還幫忙勸戴龍,他才勉強答應,但也提了條件,娶誰都成,但一定要先娶千嫣的牌位進門。」
  
  「我知道,他真的很愛她。」袁檡點頭。
  
  「千嫣沒福分,那麽年輕就香消玉殒,但夏家也是書香門第,還是皇親國戚,這麽複雜委屈的婚事,蘊潔卻願意委身下嫁,我們真的很感激,只是戴龍……」徐父雙手緊握住袁檡的手,「你幫忙開導戴龍,陪陪他,勸勸他吧,千嫣不在了,但溫婉賢淑的蘊潔就在他身邊啊。」
  
  袁檡點點頭,舉手敲門後,推門走進房內,映入眼簾的仍是喜氣洋洋的新房,只是,徐戴龍眼神空洞絕望,木然地坐在床上,臉上仍有淚痕。
  
  他看來瘦削許多、面無血色,也看不到過往的溫文儒雅。「戴龍,你看看誰回來了,是世子啊,他一回京,就來看你了。」徐母快步走到床前,拍拍兒子的手。
  
  徐戴龍一開始有些反應不過來,再定睛一看眼前的男人,倏地瞪大了眼。
  
  「嚇到了吧,剛剛伯父、伯母看到我的臉也嚇了好一跳,只能說,我們兄弟都過了一段不太好的日子,但我回來了,你也一定可以走出來的。」袁檡走上前,坐上床榻,笑笑的槌槌他的肩膀。
  
  但徐戴龍仍是怔怔的看著他,沒有反應。
  
  「嘿,我知道我的臉沒有過去俊,但還不到認不出來的地步,還是你以爲在夢裏?不是,瞧,你爹娘也在。」他笑著指指站在床邊的徐父、徐母。
  
  徐戴龍的表情很複雜,很不可思議,他顫抖著手去摸好友的臉龐,喃喃低語,「溫的……」
  
  「這孩子在想什麽?以爲在夢裏嗎?他的世界只在夢裏了嗎?」徐母忍不住低頭哭了。
  
  「別這樣,讓他們聊聊吧,我們出去。」徐父眼眶又濕了,擁著妻子走出去時,他又回頭看了袁檡一眼,他真心希望他能爲兒子幹枯的心靈注入一點活力,不要每日死氣沈沈的。
  
  只是,似乎沒那麽順利。
  
  「我知道你想勸我什麽,但是,我真的不想聽,他們要我娶妻,我娶了,這樣就行了。」徐戴龍面無表情的說。
  
  「你不想聽聽我這幾個月怎麽過的?我認識一個很特別的姑娘。」
  
  徐戴龍沒說話,可袁檡也沒放棄,徑自說著在淮城的種種,直到好友開口打斷他。
  
  「我累了,想睡。」
  
  袁檡抿抿唇,看著阖眼的好友,想起徐母跟他說的,戴龍遭逢劇變後,個性變得乖戾,不愛說話,老想一人獨處,冷落嬌妻。
  
  好友下了逐客令,袁檡不得不起身離開,仍開口勸慰,「蘊潔嫂子乃皇親出身,願意在這種情況下嫁予你,其心意不言而喻,你該珍惜。」
  
  話畢,他甫踏出房門,就見淡雅脫俗的夏蘊潔靜靜站立,身後還有兩名丫鬟隨侍,他與她曾有過幾面之緣,也曾耳聞她對好友芳心暗許,只可惜戴龍已有婚配,但這就是緣分,兜了一圈,還是成了夫妻。
  
  「謝謝世子,我聽到你跟他說的話……」話還沒說完,她眼眶就濕了。
  
  「我更謝謝你,願意委身下嫁,你很清楚他對千嫣的感情。」
  
  她點點頭,「雖然結婚以來,夫君一直表現淡然,但能靜靜的陪伴他,我已知足。」
  
  他微微一笑,的確是個溫柔婉約的千金,這也是好友的福氣,「你愛他。」
  
  她粉臉蓦然一紅,低頭默認了。
  
  「請給他多一點的時間,他會放下的。」
  
  「謝謝。」她再次道謝。
  
  從這一天開始,袁檡每天都來看徐戴龍,雖然他的話仍少,但至少不是每天躺在床上,偶爾會到亭台坐著,偶爾陪陪徐父、徐母,而看著夏蘊潔對二老極爲孝順,在替好友感到高興的同時,袁檡總是忍不住想起遠在淮城的嚴沁亮。
  
  對父母希望派人送厚禮前去致謝一事,他拒絕了,他打算自己去辦這事兒,只是時間還不定,一來,好友仍陷悲傷過往,而來,幾個月沒管與好友共同經營的「銀乾商號」,雖然有近十名管事各司其職,他很放心,但總得聽他們報告下,了解狀況,畢竟這是兩人合資的商號,在千嫣尚未香消玉殒前,他可比自己盡責多了,這樣也能讓好友轉移一下注意力,少些思念千嫣的時間,只是兩個月過去了,似乎沒什麽進展。
  
  至于外界對他一張傷痕累累的臉投以關注時,他也早已與父母套好,僅以遊山玩水時誤入偏僻山林,讓一群毒蚊子狠狠攻擊帶過,隱瞞被人追殺一事,以免惹來更多好事者的詢問,徒增困擾。
  
  而這段日子他臉上的疤痕在好好療養後,已恢複昔日的俊朗,他實在迫不及待想讓嚴沁亮看看這樣豐神俊朗的自己,在跟父母說明自己的打算後,他再度來到好友家中,向徐家二老及夏蘊潔說了自己即將遠行,才步出廳堂,便看見站在院中亭台靜靜望著天空的至交。只是近月來,他最常做的事。
  
  袁檡走到他身邊,拍拍他的肩膀,「我得出門辦一件事,最快也要兩個月才能再看到你。」
  
  徐戴龍直視著他,眼光隨即落到不遠處的妻子身上。
  
  袁檡也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再對上他的眼,「你該放寬心了,心門要開,你娶了一個很好的媳婦兒,千嫣一定也會祝福你們的。」
  
  他擡頭看天空,喃喃低語,「是嗎?」
  
  「還有,銀乾商號的事,各管事都處理得很好,你也無需挂心,好好的跟蘊潔相處,她一直在等你敞開心房。」
  
  徐戴龍緩緩的將目光又移回他臉上,「我現在無心在銀乾商號上,雖然我應該盡一分心力的,我也是老板。」
  
  「我知道,你心有余而力不足。」袁檡笑了,雖然好友仍不願正視妻子的存在,但是他很想與他分享這件事,「我想我也應該讓你知道一件事,我要去把我的女人帶回京城,我——也要娶妻了。」
  
  徐戴龍怔愕的瞪大了眼睛,這是他從再見到好友以來,第二次如此驚訝。
  
  而在淮城的嚴沁亮,曆經三個月的時間,也一再的讓淮城百姓驚訝又驚豔。
  
  蛻變後的她,比以前的模樣不知沒了多少。
  
  她的黑眸瑩潤,黑黝的膚色變得白嫩盈透,一張菱唇更是粉豔得如枝上紅纓,她不再穿得黑漆抹烏,粉色系的衣裙讓她看來就像一朵誘人的睡蓮,全身上下散發著一股純淨的氣質,呃——如果她不開口的話。
  
  「這事沒得商量,這個品質我也無法簽收。」
  
  嚴家糧行門前,嚴沁亮拒絕了前來交貨的賣家,不願收下劣質品。
  
  她的聲音與尋常千金一比是大了些,但與過去的她相比,可減了不少,而且從她語氣中的果斷便可以聽出,她比過去更爲幹練與自信。
  
  憑著袁檡授予她的生意經,規模百年不變的嚴家糧行硬是讓她給撐大了,而且,越做越大也越做越輕松。
  
  因爲銀子進得多,嚴沁亮的態度也硬了些,她雇請了更多夥計,給他們應得的薪俸,若是認真負責的,她還會再多給獎勵,這讓大夥兒更是努力工作。
  
  這一點嚴欣也看在眼裏,盡管舍不得,但看在進賬更多的份上,倒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總的來說,忙的左支右绌、喘不過氣的日子不再,卻讓嚴沁亮益發想念起那個凡事都會跳出來替她抱不平、幫助她的無言。
  
  雖然也有一點討厭,因爲他神准的預言了,嚴欣母女的確是在利用她對親情的渴望,揮霍著她的親情。
  
  在她不眠不休的努力一個月,好不容易讓糧行老客人回籠後,嚴欣母女又故態複萌,作威作福,喊她時也回複成「嚴沁亮」,不再是「我的女兒」或「姊姊」。
  
  當下她終于明白了,也看開了,不再執拗在血緣的情感上,小曼及小曼的家人、還有老帳房等曾經幫助她的人,才是她真正的家人。
  
  至于她爹,她也終于饒了自己、饒了根本沒有能力愛她的爹,這一放下後,那一團從娘親離世就盤踞在她心底深處的悲哀才真正散去。
  
  她開始正視自己、珍愛自己、相信自己,而且,她一點都不孤單——
  
  想到這裏,她走回店內,伸手輕撫了一下她插在頭上的翠玉發钗,還有,看了一眼她就擺放在櫃台一隅的雪片糕。
  
  每一天,老字號糕餅店都會送來她最愛的雪片糕,頭上的發钗也在她出門遠行回來時,修複精美的送到她手上,雖然無法再跟原本的玉钗一模一樣,但拿到那只金鑲玉的發钗時仍讓她感動不已,原來,玉钗的修繕竟是由玉石齋的老板親自操刀的。
  
  「那張銀票的金額令人咋舌,所以當然得拿出看家本領仔細修複了。」
  
  同樣的,老字號糕餅店也收到一張足以讓她吃撐的銀票。
  
  雖然他們形容的男人並非無言,但她知道一定是他。
  
  他的家人肯定是尋來了,他的身世定當不凡,也恢複記憶了。看來,她真的是將他看得太扁,更愚蠢的是,在兩人分開後,她才明白自己的心早已放在他的身上。
  
  雖然他老叫她笨蛋,老對她生氣,但她知道那是因爲關心……
  
  她真的好想見他,只是她也好生氣,氣他爲何沒留下只字片語,走得如此灑脫,就算回家了,捎個信息給她有那麽難嗎?可若真的如此無情,又爲何要做那些那麽讓她感動的事,這樣,她要怎麽忘了他?
  
  每天空閑時,她的腦海裏就全是他,一股說不出的惆怅與思念充塞在她的胸臆間,她其實沒有再生他的氣,真的沒有。
  
  她其實天天在等他回來,很努力珍愛自己,想讓他看到自己時,一眼驚豔。
  
  然後她要告訴他,除了花很多心力在家業上,她出門也會請小曼撐傘,服用讓皮膚美又白的食材、勤勞的抹著保養的脂粉,這麽做是因爲他說過——
  
  「要當個細皮嫩肉的千金閨秀,才能好命,你是女人,怎麽不知道?」
  
  有沒有好命她不清楚,但現在出門,就有人會特地回頭看她,張叔、林伯、小曼及老帳房等熟識的人都說她變漂亮了,過去的黑姑娘皮膚白了、嫩了,變成一個清秀的美人坯子。
  
  但無論聽得再多,她最想要的卻是他的贊美,這就是心有所屬吧……
  
  她好想好想讓他看看蛻變後的自己,告訴他別後的種種,告訴他,她有好好聽他的話……
  
  暗歎口氣,她收拾思緒,迎接陸續上門的客人,笑看著多名夥計親切的招呼來客,就在她回櫃台幫忙老帳房結賬時,原本吵嚷的糧行突然寂靜下來,她不解的擡頭,就見一輛奢華的馬車在糧行門口停下來。
  
  駕車的男子相貌俊逸、身形挺拔,下車掀開馬車的垂簾,一名相貌俊美的英挺男子隨即步下馬車,一身绫羅綢緞的他全身散發著一股尊貴的氣勢,緩緩走進糧行。
  
  一走進來,袁檡灼亮的目光立即對上櫃台後方的嚴沁亮,看她朝他點頭致意,他亦微笑回應。
  
  店內其他女客讓這魅惑的笑容給勾了魂,羞答答的盯著他,一顆芳心怦怦狂跳,男客們則訝異于他一身華服與不凡的氣質,怔愕不已。
  
  「怎麽這麽安靜?」嚴孟蓉剛好從門簾後方走出來,一看到糧行裏竟然有個俊美貴氣的男人,眼睛都亮了。
  
  她理理衣衫,示意身後的丫鬟別礙事的跟著,即步步蓮花的走向他。
  
  「公子想要買些什麽?」她眼兒帶媚,嬌滴滴的半掩著手絹嗲問,順勢將他打量的更仔細。真俊啊,教人看了就轉不開視線,那眉宇之間,還有股難掩的尊貴氣質。
  
  但袁檡根本沒理她,含笑的黑眸仍看著離他幾步遠的嚴沁亮,也注意到她頭上的玉钗。
  
  嚴沁亮柳眉一蹙,雖不明白這人爲何一直看著自己笑,但仍禮貌的再回以一笑。
  
  見狀,嚴孟蓉立即走上前,可以擋住兩人相對的視線,「公子想買什麽?這是我家的糧行,我絕對可以算公子便宜些。」
  
  此話一出,店內所有客人,尤其是女客都發出不以爲然的輕嗤聲,更有男客故意挑釁,「公子是人長得俊,要不,嚴家二小姐可從不親自招呼客人,要問她紅豆一斤多少,她恐怕還說不出價格來呢。」
  
  「就是,身上穿金戴銀的,就沒有一分是靠自己賺來的,還好意思強出頭。」
  
  批評的話開始此起彼落響起,但嚴孟蓉的厚臉皮也不是一朝一夕養成的,雖氣在心裏,臉上仍笑容可掬,「公子別聽他們胡說,我是嚴家二小姐,花錢請人顧店,何必……」
  
  袁檡只回頭看了紀雷一眼,紀雷立即走上前,「我家爺兒要你閉嘴。」
  
  「哈哈哈……」哄堂大笑聲陡起,完全不給嚴孟蓉面子。
  
  嚴孟蓉氣得眼前發黑,氣呼呼的甩袖轉身,奔回門簾後,一路低咒著衝回自己的院落,隱隱的還能聽到糧行傳來的嘲笑聲,更是氣怒不已。
  
  「請問這位爺需要什麽?」看男子還是站著沒動,嚴沁亮從櫃台後方走出來,親切地詢問。
  
  但袁檡只是看著她,深深地凝睇,眼底、嘴角都是笑意。
  
  這男人吃錯藥了?爲何一直笑?她按捺著性子招呼,「那就請客官慢慢看,有任何需要時,我再過來。」她再度走回櫃台後,好奇的再瞥他一眼,沒想到他竟然咧嘴而笑,她一愣,連忙低頭做事,心裏納悶不已,她看來很好笑嗎?
  
  「爺不是……」紀雷不解地開口,在淮城發生的事,他已全部知曉,當然也明白主子來這裏的目的,可是怎麽不表明身份?
  
  他搖搖頭,可以走向嚴沁亮,她比起之前,變得好不一樣,雙頰嫣紅,膚若凝脂,唇瓣紅豔誘人,再加上那雙清澈圓潤的眸子,活脫脫是個傾城佳人。
  
  「變美了,笨蛋。」他故意以低如蚊蚋的聲音低語。
  
  她先是一愣,隨即飛快的擡頭,但男子已轉身與隨侍步出店門,上了馬車。
  
  她聽錯了嗎?他叫她笨蛋?爲什麽?明明只有無言才會這麽叫……還有,他的背影怎麽看起來那麽像無言?那低沈地嗓音也有一點像……
  
  不,怎麽可能……她忍俊不住的輕笑出聲,一定是聽錯了,兩人外表差那麽多,這人大概只是一個喜歡戲弄人的公子哥吧。她一定是太想念他了!她邊撥打著算盤邊歎氣,但那家夥也太無情了,真的沒空來見她嗎?她有好多好多的話想跟他說啊。
  
  三日後,嚴沁亮甫步出糧行,叮咛著夥計把糧食往馬車上堆時,小曼從對街跑過來,樂不可支的來到她身邊,先撫胸大喘一口氣後,才神秘兮兮的道:「大小姐,你聽說了嗎?」
  
  她蹙眉,「聽說什麽?」
  
  「咱們淮城來了一名相貌俊俏的貴客,聽說他三天前有到糧行來,可惜我不在沒見著他。」說到這裏,小曼還覺得好可惜,但她眼睛又陡地一亮,「不過他現在下榻在富貴樓,還跟掌櫃打探你的事,得知你尚未議親,說你雲英未嫁,定在等待良人,而他對你一見鍾情,希望能給你一生幸福。」
  
  不知怎麽的,嚴沁亮馬上想起那名一直對她笑的年輕男子,但也真怪,他與她素昧平生吧,僅見一面就想求婚配?
  
  「富貴樓的掌櫃還轉述那名貴客說的話——嗯,以他的人品、家事,他要說媒不需下聘,同樣的,你要下嫁,也不需備嫁妝,只要人跟著他走就成。」
  
  「我有這麽隨便嗎?!」這人也太莫名其妙了吧!
  
  「還有喔,他說媒妁之言也免了,父母之命,他也不理,總之,你當定他的妻子了。」小曼覺得這個男人好酷、好有個性啊!而且,肯定也已打探了有關主子的事兒,因爲在嚴家,的確不必理會那些常規。
  
  但在嚴沁亮聽來就不是這麽一回事了,一個人怎麽可以這麽狂妄囂張到這種程度?
  
  「無聊!」
  
  此事她沒放在心上,然而從這一天開始,俊美無俦的外地公子看上她的事就傳遍大街小巷,連嚴欣都好奇的詢問,至于嚴孟蓉則是一張臭臉相對。
  
  又過幾天後,小曼又興衝衝的來向她報告。
  
  「大小姐,我打聽清楚了,那個男人大有來頭啊,他是皇商,是個世子呢!」包打聽小曼是又驚又喜,老天爺總算開眼了,讓主子被這麽優秀的男人給看上。
  
  「皇商?!」嚴沁亮撥打算盤的手一停,錯愕的看著小曼。
  
  就見她用力點點頭,滔滔不絕的道來。他叫袁檡,是晉王袁謙之子,年二十六,受命爲皇商,允文允武、才智雙全,是聞名遐迩的漆器商「銀乾商號」的大老板之一,商號出産各式漆器,更有特別爲皇室貢禮或祭器所制的昂貴漆品,當然,還有皇帝特用賜予用功臣子的名品……
  
  說到後來……小曼雙手搗著因興奮而紅通通的臉,「大小姐要否極泰來了,大小姐,我可跟家裏說好了,我是一定要陪嫁的,我沒去過京城啊,而且我弟弟已經會賺錢了,我跟著你出嫁沒問題的……噢,大小姐,幹嘛敲我的頭啊。」她揉著被突然攻擊的額頭。
  
  「把你打醒啊,大白天的,作什麽白日夢。」嚴沁亮聽到袁檡的來頭,只覺得他根本是在尋她開心,這麽優秀,幹啥娶她這個老姑娘?
  
  她拿起賬本打算回自己房裏去,兩人都沒注意到站在另一邊的嚴欣也一直豎直耳朵偷聽。
  
  「是皇商,還有好幾座金山銀礦……」她的唇畔勾起一抹貪婪的笑意,也轉身穿過糧行門簾,往後方院落找女兒去。
  
  不一會兒,一輛金碧輝煌的馬車忽然來到糧行門口,駕車的是名臉生的男子,只見他闊步走進店裏,向老帳房說明來意,老帳房聽了連忙往門簾後方走。
  
  他三步並作兩步的來到嚴沁亮房門前,舉手敲門,「大小姐,世子的人來了,說要請大小姐前往一敘,馬車已在店外候著了。」
  
  「我不去。」
  
  她是不願意,但小曼卻硬是將她從椅子上拉起,可是還沒走到門口,房門就被人推開,得到消息的嚴欣母女同時走進來。
  
  「我的女兒,你一定要去,而且要帶你妹妹去。」
  
  嚴欣面露狂喜,沒想到機會來得這麽快,她也已經有盤算了,在她眼裏,親生女兒可比這庶女長得標致多了,這肯定是初來乍到,不知淮城內真正的傾國美女是誰。
  
  嚴孟蓉也清楚母親的盤算,所以更不敢讓她知道自己已跟世子打過照面,還被狠狠的忽略,但她相信肯定是自己那一日沒打扮好,才會被嚴沁亮比下來。
  
  她眼露希冀的向嚴沁亮請求,「是啊,姊姊,你等我一會兒,我去好好打扮一下,馬上就跟你去,老帳房,你趕快出去請馬車再等一等。」
  
  「呃……是。」老帳房爲難的看了眼嚴沁亮,也只能先照著辦。
  
  怎麽這會兒又是「姊姊」、又是「我的女兒」了,嚴沁亮無言,不知該哭該笑。
  
  小曼不僅翻白眼,她都想吐了,怎麽母女倆同個樣,虛僞又善變!
  
  而嚴沁亮根本還沒說好或不好,嚴欣母女已興匆匆的走了,看著兩人的背影,嚴沁亮搖頭,「我一點也不想去。」
  
  「不對,你當然要去!」小曼又拖著她坐到梳妝鏡前,「而且,絕不能再讓大夫人及二小姐踩在你頭上,不許退讓,算我求你了。」
  
  「可我一點也不想見那個世子。」
  
  「厚,別說大小姐是在想醜一了,現在這個是世子耶,我的大小姐,你聽到了,大夫人跟二小姐又開始想利用你了,真是勢力的兩個人耶!」可見袁檡絕對是個值得爭取的男人!
  
  嚴沁亮也很清楚,但她真的不想與他有所牽扯,更別說嫁了,就算要嫁,她也只想嫁給無言。
  
  然而,不管她是怎麽想的,最後還是讓嚴欣等人給拉上馬車,前往淮城最富麗堂皇的酒樓——富貴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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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雕梁畫棟的富貴樓可說是淮城的第一酒樓,酒好、菜好,連跑堂的也全都相貌清秀,住宿的廂房更有獨立院落,是許多皇親貴胄在淮城小住時最愛的酒樓。
  
  嚴沁亮、嚴欣母女一行三人到了酒樓,在隨從的帶領下來到袁檡住宿的觀芝樓,沒想到才要進去,嚴欣母女卻被紀雷給擋了下來。
  
  「我們不能進去?爲什麽?我們是嚴沁亮的大娘跟妹妹啊!」
  
  嚴欣原本臉上掩不住的興奮立即被憤怒所取代,虧她們在途中還特地停車、自掏腰包的買了貴重禮物過來。
  
  「抱歉,我家爺兒只想見大小姐一人,是我沒跟派去的家仆說清楚,請兩位留步。」紀雷一臉嚴肅的說著,事實是他根本沒想到她們會厚臉皮的跟過來。
  
  「大小姐,請。」他示意嚴沁亮跟著他走。
  
  「你也替我們說個話啊,我們也想見見世子,嚴沁亮!」嚴欣原本氣呼呼的叫,但在嚴孟蓉急著扯她的衣袖,使個眼神後,她連忙改口,「呃,我最親愛的女兒啊,你聽到沒有?我們也想見見世子。」
  
  「對啊,姊姊,替我跟娘說說話啊。」嚴孟蓉溫柔的跟著說。
  
  但嚴沁亮已經連回頭都懶了,她們口氣裏的貪婪那麽明顯,經曆幾次震撼教育的她2還不明白嗎?她已非過去那個看不清是非真實的嚴沁亮。
  
  紀雷引領著她穿過長廊,來到一個精致優雅的廂房,廂房一進去是一座小廳堂,中間以垂下的竹簾隔開後方的床榻及一桌二椅,嚴沁亮隱約可從竹簾間隙看見當日所見的男子就坐在桌子後方,桌上似乎備有文房四寶。
  
  嚴沁亮問了聲安,紀雷便示意她在廳堂的椅子坐下,「我得替爺傳話,爺他有些話想跟你問清楚。」
  
  傳話?兩人之間就隔個垂簾而已……皇家的人都這麽麻煩嗎?!
  
  紀雷掀開竹簾走到袁檡的聲旁站著,就看到主子已經開始在紙上揮毫,他看著字開始念,「嚴大小姐年已二十,與你同齡女子多有娃兒了……」
  
  「我一點也不想嫁,如果世子是想說親事就免了。」嚴沁亮很想學小曼一樣翻白眼,不就是對話,一定要擺出這種無聊的陣仗?
  
  袁檡可以聽出她話裏的不耐,但他哪能開口,多說幾句他的聲音可能會被她認出來,所以他繼續揮毫寫字。
  
  「大小姐真是率性,但本王爺俊俏儒雅,一表人才,還是皇室出身,大小姐也嫌棄嗎?」紀雷一邊念,也順勢垂下眼皮好藏住眼底的笑意,主子還真敢自誇,雖然也是實話啦。
  
  「不是嫌棄不嫌棄的問題,只是感到莫名其妙,才見一面就要娶我……何況,我已經有意中人了。」根本不想再跟他啰嗦下去,嚴沁亮直接掏出心裏話。
  
  袁檡眼眸浮現笑意,很快又寫了一行字,身旁的紀雷也跟著開口,「是什麽青年才俊,得以讓大小姐傾心至此?」
  
  趕快贊美他吧,袁檡有預感,那人一定是自己,可沒想到她竟然說——
  
  「他不是什麽青年才俊,跟以前的我一樣黑黑醜醜,不對,比我更醜,但他心地好,很會做生意。」
  
  就這樣?!他飛快的又寫了一句話,紀雷開口,「他現在人呢?」
  
  她咬著下唇,「我跟他吵架了,在我出遠門後,他也離開了,但我不是故意跟他吵的,我知道他一直是爲我好、爲我抱屈、心疼我,我卻不知感激的對他生氣……」
  
  「的確是太過分了。」紀雷努力忍住笑意,他可清楚的看到主子有多麽開心,眉飛色舞呢。
  
  「他走了,沒回來找我,也沒捎過信。」她越說越難過。
  
  「你的心已屬于他?」基本上,紀雷認爲這句話是白問的。
  
  「對,君子不強人所愛,所以請世子死了這條心吧,我是非他不嫁!」她說的很幹脆。
  
  「哈哈哈……」紀雷真的很無奈,但主子寫了一長串的「哈」字,他不笑不成,只能扯開喉嚨給他繼續幹笑下去,「哈哈哈……」
  
  她臉色一變,不悅的道:「世子笑什麽?」
  
  主子當然要笑了,他要聽的就是這些話嘛!紀雷邊想邊看著主子又在白紙上撇了一串話,「看來那名男子已深深地烙印在你心中,讓你日也想、夜也想,罪惡實在太大了,本世子——咳、咳,可以代替他來愛你。」
  
  紀雷念到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主子真的很孩子氣,拐個彎想知道她到底在不在乎自己就罷,現在也知道答案了,就不能直白的跟她說心裏話嗎,還要迫他說這些肉麻兮兮的話,害他雞皮疙瘩都要掉滿地了。
  
  「代替無言?你以爲你是……」嚴沁亮倏地站起身來,然而尚未出口的「誰」字卻硬生生的卡在她喉間,她瞠目結舌的看著掀開竹簾走出來的袁檡。
  
  他們確實曾有一面之緣,他也同樣是當時所見的那樣俊美雍容,可怎麽……
  
  他身上的衣著不是绫羅綢緞,而是她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那套黑色粗布衣,那件衣裳還是她熬夜親手縫的,自然一眼就認出來了,但分明是穿在無言身上的!
  
  「有沒有似曾相識?好久不見了,笨蛋。」袁檡來到她身邊。
  
  紀雷識相的退出房門外,將門帶上。
  
  嚴沁亮仍一動不動的瞪著他,這嗓音怎麽那麽熟悉?!可是——這個人,斜飛入鬓的劍眉,、深邃含笑的黑眸、堅毅的薄唇,都好陌生,更甭提他全身上下散發著一股渾然天成的非凡氣勢,沒有一樣跟無言是相同的。
  
  袁檡原本得意洋洋的等著看她認出自己時的驚喜,怎知她仍一直定定地瞠視著他,就像被點了穴道,完全沒有反應。
  
  「你還認不出來我是誰?也許沒疤痕、沒絡腮胡真的差很多,但我的眼睛還有我的衣服、我的聲音,你都該認得出來我是無言才對。」他生氣了。
  
  這一吼,她臉色倏地一變,「可惡!你這壞人、騙子!大混賬!」
  
  她突然握拳槌打他,一下下都攜帶著火氣,力道不小,痛得他呲牙咧嘴,卻又忍不住笑著耍嘴皮,「我相信你見到我一定很開心,但表示的方式可真特別。」
  
  「你這人真的很可惡!明明幾天前就見到面了,你還刻意捉弄我!」她頭上都快冒煙了,眼前這個男人還嘻嘻哈哈的。
  
  看著她氣呼呼的模樣,袁檡心情真的很好,因爲若她知道他是無言卻沒啥反應,就代表她心裏沒有他,剛剛那些對話不過是隨便拿來搪塞自己而已——但一切都是真的!
  
  一想到她剛剛那些讓他心魂都要飛上天的真情告白,就算她此刻正吐出一連串「可惡、混賬」的咒罵,還手來腳來的槌他、踹他,他還是笑到眼兒彎彎、嘴巴開開。
  
  「笑!你還笑!」她惱羞成怒地吼叫,多丟臉啊,她竟然大剌剌的對他示愛。
  
  知道她真的氣炸了,他連忙圈住她的纖腰,又爲了阻止她胡亂的動手動腳,幹脆將她抱高。
  
  一下子突然騰空,她嚇了一大跳,「你幹嘛,快放我下來!」
  
  「好。」他還真的將她放下,但卻是放到床榻上,還用自己剛毅的身軀壓住她,他的力道剛剛好,不會讓她承受不住,但也沒有辦法掙脫撒潑。
  
  她瞪著他,氣到眼睛都發紅了,「爲什麽……爲什麽都不來……」話還沒說完,她鼻頭一陣酸熱,眼眶立刻泛紅。
  
  「找你嗎?」他笑得很愉快,「我就知道,再不來,你的思念都要泛濫成災了。」
  
  她忙吸了吸鼻子,制止自己情緒失控,嘴硬道:「誰說的?!快讓我起來。」
  
  她用力地推開他起身,他卻趁機抱著她一轉,冷不防的,換成她上他下,她跟本沒反應過來,紅唇好巧不巧的貼上他堅毅的唇,她愣了一下,睜大眼。
  
  他沒錯失這個好機會,順勢品嘗她的唇,在她訝異張唇欲言時趁勢而入,溫柔地、霸道地,直到吻得她快無法呼吸才放開她。
  
  她被吻得氣喘籲籲,心口怦怦狂跳,當迷茫的意識見見回神後,她倒抽了口氣,又羞又窘的瞪著他,「你、你輕薄我!」
  
  「是你主動的,我只是配合。」占了便宜的他說得臉不紅氣不喘。
  
  「你還欺負我!」她臉紅著,用力捶了他的胸口一下。
  
  力道一樣不小,他笑了出來,「放心,這個吻我會負責的,不過,你還是過去那個粗魯的笨蛋呢,我以爲你變美了,個性也溫柔了。」
  
  她眼眶泛紅。贊美就贊美,幹嘛又話中夾棍,什麽負責啊,可惡……
  
  「是不是想死我了?」他就愛聽這些。
  
  淚水滴落,她哽咽否認,「誰想你!」
  
  他輕壓下她的頭,在她耳畔輕聲道:「那就糟了,天知道我不僅想你,還想死你了。」
  
  淚眸浮現驚喜,看著他再次正視著自己的灼灼黑眸,她還是誠實地吐露了心聲,「其實,我也好想你。」
  
  黑眸浮現笑意,「我的沁亮……」
  
  他低低喚著,再次品嘗她的唇,直至餍足了才起身,讓她坐起來。
  
  兩人相擁依偎,他與她說著離開淮城後的種種,包括他不得不先留下來安慰一起長大的好朋友,還有不得不隱藏身份騙她失憶的事。
  
  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後,嚴沁亮並未生氣,易地而處,她也會做一樣的事,她也道來自己這一陣子的一切,忍不住提到失聯多月的嚴孟軒,再寒心的提到大娘跟妹妹並不在乎,反而慶幸走了一個麻煩制造者……
  
  這一聊,整整去了大半天,兩人共享了滿桌山珍海味的晚膳後,袁檡送她回糧行,行經酒樓大廳時,卻發現嚴欣母女竟然還沒走。
  
  袁檡示意她別管,繼續往酒樓的大門走。
  
  「可她們?」她尴尬的看著等到都累趴在桌上熟睡的大娘跟妹妹,還有掌櫃臉上的無奈與期待,因爲她們點了餐,是客人,又不能趕。
  
  但袁檡連回答她都懶,也不理會掌櫃期盼的目光,直接拉著她越過呼呼大睡的嚴欣母女,上了馬車,示意紀雷出發,送她回糧行。
  
  話說嚴欣母女等了老半天,結果什麽影子也沒看見,氣得牙癢癢,但想攀龍附鳳的心還未死,她們還是不打算放棄袁檡。
  
  然而他也擺明了沒將她們母女放在眼底,就是只要嚴沁亮,這點讓嚴欣很不平。
  
  他眼睛有問題嗎?雖然那丫頭跟之前相比好看不少,但都是個二十歲的老姑娘了,竟然要與她婚配?!還好,只要八人大轎還沒擡過來,一切都不嫌遲,她嚴欣可沒有那麽容易打發掉!
  
  兩天後,她刻意設宴,要這兩日老往外跑的嚴沁亮將袁檡請到糧行來做客,擺了一桌好酒好菜,還另外請了何瑞明入席。
  
  他的出現讓袁檡、嚴沁亮及在後方伺候的小曼都覺得突兀,小曼更是直接瞪著何瑞明看。因爲就在嚴沁亮越變越美後,何瑞明就妄想娶她,他是個大奸商,很清楚嚴沁亮的價值,年紀大點無所謂,反正她美麗又能賺錢,更何況他已養了一大群年輕的美妾、美婢。
  
  袁檡自然也沒忘記何瑞明,看著他與嚴欣頻頻使眼色,他猜這晚的宴席絕對有出人意外的事,果不其然——
  
  「首先,謝謝世子光臨寒舍,很抱歉是由民婦這婦道人家來招呼世子,我家那口子是悶葫蘆,與世子同席定會礙了胃口……」
  
  「說重點吧,本世子餓了。」袁檡打斷嚴欣無聊的開場白。
  
  她尴尬地笑了笑,「呃,其實有件事,連沁亮也不清楚,所以民婦要特別跟世子請罪,其實她自小就與何老板有了婚約,這一女不事二夫,所以,若世子不介意,就改由民婦的二女兒孟蓉替代如何?」
  
  嚴欣說著還將坐在她身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嚴孟蓉給拉起身來,「請世子好好看看她,她可是淮城第一美人,溫柔婉約、勤儉持家,最重要的是,她今年剛滿十六,絕對可以替世子生好幾個健康聰明的兒子,呃——不然,日後要是沁亮因年紀太大而生不出娃兒,讓世子家裏的人怪罪了也不好吧?」
  
  嚴欣異想天開的打著如意算盤,「所以,民婦不得不告知世子實情,哦——還有,何老板心地仁善,正室的位置一直空著也是體貼我這糧行沒沁亮不行,但世子都看上她了,他不趕快娶進門怎麽成?」
  
  她口沫橫飛的說個沒完,「民婦這也是因爲顧慮世子的名聲,日後若傳出堂堂世子爺強強平民妻,這多難聽啊。」
  
  何瑞明頻頻點頭,還裝得一臉嚴肅。
  
  嚴沁亮難以置信的瞠視著竟然還能笑咪咪的大娘,在看向一旁嬌滴滴的嚴孟蓉,只見她定定看著袁檡,神情盡是癡迷與傾心,完全不知道他就是當初她口中的醜八怪。
  
  嚴沁亮渾身冰涼,即使已不再對她們的親情保持期待,她仍心酸難過的完全說不出話來。
  
  再怎麽說她也是家裏的一員,她就真的讓她們這麽討厭,連近在咫尺的幸福也不讓她擁有?!
  
  站在她身後的小曼更是氣得嘔血了。太過分了,有沒有天理啊?她怎麽不知道老色鬼跟她主子有婚約?!
  
  意外的,袁檡沒什麽表情,但也因爲沒表情,看來更讓人覺得心裏發毛,在他身後的紀雷就清楚主子已經大動肝火了。
  
  袁檡定定地看著愚蠢至極的嚴欣,他真的替嚴沁亮感到悲哀,這嚴欣心底醜陋,其心可議,隨便編派個借口,就因見不得庶女幸福?虧嚴沁亮早先一直渴望她的親情!
  
  他的目光回到嚴沁亮的臉上,她要緊下唇,顯然不願意哭,但淚水已經在她眼眶裏直打轉。
  
  「怎麽早不娶晚不娶,在本世子要娶嚴沁亮的話傳遍淮城後,何老板這才吃了熊心豹子膽跟本世子搶人?」他皮笑肉不笑的看著何瑞明。
  
  何瑞明緊張的撫撫八字胡,「但她早已是我未過門的妻子。」
  
  「是嗎?可我就是要帶走她。」袁檡陡地站起身來。
  
  嚴欣馬上大喊,「使不得啊世子,你帶走沁亮是違悖禮教的,會受衆人議論……」
  
  「誰敢說本世子間話,嫌舌頭太長了?」冷眸射向她。
  
  嚴欣心一驚,忍著害怕暗暗地吐了一口長氣,再鼓起勇氣道;「世子,話不是這樣說的,這樣要是傳了開來,沁亮清白受損事小,萬一辱沒王府門風就糟了,可萬萬使不得啊。」
  
  「砰」地一聲,袁檡大掌拍上桌,桌上的杯盤跳起又落下,但沒有移動絲毫位置,而桌上竟清晰可見五指掌印,還沒入木桌三分。
  
  嚴欣母女和何瑞明個個面露驚恐,再見他一雙陰鸷的黑眸及渾身散發的熾烈怒火,沒人敢再發言。
  
  袁檡繃著一張俊臉,拉起低頭垂淚的嚴沁亮就要離開。
  
  「等等,等等。」她邊拭淚邊想止住步伐。
  
  「你還想留在這裏?!」他沒好氣的瞪著她。
  
  她吞咽了一口口水,她是想點頭的,因爲大娘說的話也沒錯,即使明知這事根本只是借口,但她總得顧慮到他的名聲啊,可看到眼前男人此刻那眼神想要殺人似的,她也不敢出聲,只能乖乖的跟著他走人。
  
  在看見那名俊逸的隨侍跟著出去後,小曼也自動自發的跟了上去,她一向就支持主子的,世子爺耶,爲了主子終身幸福,她當然要黏得更緊了,必要時她會用力推主子一把,讓兩人成雙成對。
  
  嚴孟蓉雖然有點怕袁檡,但這下她更喜歡他了,多麽有男子氣概的男人,被他拉走的應該是自己才是啊,「哼,真不知道嚴沁亮是怎麽迷惑世子的,一個卑賤的庶女,絕不可以過得比我好!娘,我是怎樣都不能接受的!」她拉著娘親的手,氣得直跺腳。
  
  嚴欣又何嘗能接受?雖然不說,但她知道丈夫的心全給了嚴沁亮的娘,怎麽可以所有的好事都發生在那對母女身上?!
  
  她眼露冷意,「這事兒咱們就咬緊了,我就不信堂堂一個世子真的會跟平民百姓搶老婆,就算他要,我也不信王爺沒半點意見!」
  
  看到這對母女這麽有信心,何瑞明這才松了口氣,喜滋滋的等著抱得美人歸的好日子。
  
  富貴樓內,袁檡看著自從回到他的寢房後就落寞的坐在椅子上低頭不語的嚴沁亮。
  
  也跟著進來的小曼看看兩人,俐落的爲兩人倒茶,再退到一旁,在看到袁檡瞥向她時,她忍不住嬌羞一笑。天啊,怎麽有這麽俊的男人!
  
  袁檡抿抿唇,走到嚴沁亮身旁,「從現在開始,你就先跟我住在這裏。」
  
  她一愣,擡頭看他,「可是,孤男寡女……」
  
  「這裏有小曼,有我的侍從、家仆,也有兩間上房,我們一人一間,外頭誰要敢嘴碎,我立刻要紀雷拔了他的舌頭。」他轉頭看向站在門旁的紀雷。
  
  紀雷立即明白的拱手,「明白了,我會立即將爺的這話放送到大街小巷。」
  
  「等等。」見他轉身要走,袁檡走近他,以只有他聽得見的聲音道:「嚴欣囂張至此,我可咽不下這口氣,查看看何瑞明有什麽可以讓咱們反擊的!」黑眸閃過一道冷厲的光芒。
  
  「知道了,我馬上去查。」
  
  紀雷拱手,隨即步出門外,袁檡則轉身回到嚴沁亮身邊,「不要擔心,我會處理所有的事。」
  
  「對啊,大小姐,世子一定會處理得很好的。」小曼也說。
  
  嚴沁亮不知該說什麽,她覺得自己很悲慘,但能遇到他也很幸福,盡管保護她的方法是幼稚了些,仍以一貫的「拖走再說」的方法將她護在他的羽翼下。
  
  他揉揉她的發,再看向小曼,「你好好在這裏守著你的主子。」
  
  「是的,世子。」小曼笑眯眯的,她知道主子的好日子真的來臨了。
  
  袁檡看到她眼裏的崇拜,像是想到了什麽,他突然雙手環胸的挑眉問:「不叫醜一了?」
  
  「醜人一個?當然不可以!王爺俊美無俦,可比仙人,醜一是什麽鬼東西——」小曼突然瞪大了眼,結結巴巴起來,「世、世、世子怎麽會知道『醜一』?他滿臉紅黑灰,還被蚊子咬了一顆一顆數也數不清的包……」
  
  「他就是無言。」不想讓情同姐妹的小曼多說多錯,嚴沁亮急急代答。
  
  小曼先是一愣,腦筋還有點轉不過來,但隨即張口結舌,下巴差點沒有掉下來,悲慘的呻吟出聲,「醜一怎麽會是世子?所以,我們撿到了一個世子爺?天啊!」
  
  對她慌亂害怕的反應,袁檡像是很滿意,笑容燦爛極了,「你們好好聊聊,我得去處理一件事,而你,小曼,好好回想當初是怎麽待我的!」刻意丟了這番話,就是要讓小曼害怕,誰叫她膽子大到要他叫「小曼姊」!
  
  這男人是在記仇嗎?嚴沁亮簡直是又好氣又好笑。
  
  他一出房門,像是天快塌下來的小曼沮喪的看著主子,「天啊,那時候我對他好嗎?好像不太好,在他是無言時,我老叫他醜一,還要他叫我小曼姊,完了!我完了啦,大小姐……」
  
  小曼叽裏呱啦的一下子呻吟,一下子又細數往事,眉宇間一片愁雲慘霧,還不時焦躁的走過來、晃過去。
  
  但嚴沁亮實在無心理會,看著镂空圓窗外的灰色天空,他的心也是一片灰暗。
  
  直至入夜,袁檡才回來,他親自去拜訪淮城的官員和重要仕紳,絕口不提自己曾是「無言」的事,倒是將要娶嚴沁亮的事一一告知,其實以他的身份,除非何瑞明和嚴欣不要命了,否則他們根本沒有和他較量的本錢,他有無數手段可以化解他們劣等的計謀。
  
  袁檡回來時早過了晚膳時間,但他之前已早早吩咐掌櫃備好膳食,不過剛剛見過掌櫃,聽說了嚴沁亮主仆都吃得不多。
  
  嚴沁亮是勉強吃了一些,小曼是想吃很多很多,但主子吃得少,她就也吞不下太多了。
  
  再見到袁檡,小曼先行了個禮,困窘的打了個哈欠,再搔搔腦袋,「那個世子爺,大人不計小人過,再怎麽說,救你時我也有幫上忙,所以……」
  
  「我不會跟你計較的。」他笑道。
  
  她撫著胸口,大大地吐了口長氣,又賊兮兮地笑道:「那我下去了,掌櫃說爺有交代給我准備另一個房間睡覺,我去了,大小姐也洗完澡了,你們就隨便喽。」
  
  小丫頭眼睛雪亮,只差沒有將她家主子丟到床上,拱手說聲「請笑納」或「請開動」而已。
  
  嚴沁亮當然聽出小曼暧昧的言行在暗示什麽,一張臉馬上漲得紅通通的,「不可以,我們什麽都還不是呢。」
  
  但小曼早已經一溜煙的出去,還將門關好了。
  
  「不是什麽?你就是我的,誰也搶不走。」袁檡霸道的說著,將她擁在懷裏,低頭就狠狠地吻住她,雖然不粗暴,卻蠻橫強硬,他要她明白,她就是他的!
  
  這一個吻溫柔而狂野,充滿了掠奪性,她根本無力抵抗,但這個吻著實太長了,她被吻得要斷氣了,迫的她不得不推推他堅硬的胸膛,他是練過功夫的人,她可不是!
  
  他終于放開了她,看著她氣喘籲籲,雙頰紅通通的,羞窘又美麗,讓他幾乎想再跨越雷池,直接洞房……心動便行動了,他的手很自然的將她打橫抱起來。
  
  「不……可以。」她喘著氣說。
  
  「不會再等太久的,相信我……」他將她放在床上,擁著她,將臉埋在她的秀發裏,嗅著她的發香,本想讓自己冷靜下來,但她的身子好柔軟……
  
  不會等太久?所以是可以先偷吃嗎?嚴沁亮無力阻止,她全身都癱軟了,而袁檡繼續攻城掠地,如入無人之境。
  
  一切都很美好,她也很鮮甜可口,但偏偏有人不識相,煞風景的敲起門來。
  
  「呼呼呼……」床上的嚴沁亮眨了眨眼,看著突然停下動作的袁檡。
  
  他則俯下身看著身下的好風景,俏皮的說了一句,「我會負責的。」
  
  她渾渾沌沌的還有些回不了神,但在他突然往下,親吻了她粉嫩的蓓蕾時,才慢很多拍的發現自己竟然是赤裸裸的!「啊——」
  
  尖叫聲陡起,而某人早已走到房門口了。
  
  袁檡回頭,透過竹簾看到她七手八腳的整理被他解開的衣裳和肚兜時,他邪笑的推開房門走出去,再將門給帶上。
  
  紀雷好奇的看了關上的房門一眼,但袁檡一挑濃眉,他立即收回目光,兩人走到另一邊的亭台。
  
  「爺,查到好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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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6-11 1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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