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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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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少地瓜】大縣令小仵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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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2-5 14:41:54 |只看該作者
第90章

  綜合目前線索看,結論就是張橫、牛瑞、方封幾人一直在積極聯絡在朝官員,至於是想自己重返朝堂還是替子孫後代鋪路,暫時不得而知。
  
  長輩往來甚密,下頭的姑娘們成手帕交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玉容、玉敏、秦雲和王佩,以及那位死去的方姑娘曾極其親密要好,但兩年前方姑娘意外身亡,這件事就成了眾人心中被勒令永遠埋藏的秘密。
  
  然而心思細膩的玉容暗中發現了疑點,這份懷疑隨著時間的流逝不斷擴大,在屢次徵求好友們的協助未果後,她無意中發現晏驕竟是一位手段高明的仵作,心中頓時重燃希望之火。
  
  但玉敏等人反應激烈,雙方發生爭執,玉容動搖了,沒等她重新下定決心,得知消息的張家已經快一步出招。匆忙之中,她只能幫助貼身丫頭逃亡……
  
  天色漸黑,雨越下越大,將空氣中的燥熱沖刷的乾乾淨淨,天地間唯餘一片暮色蒼茫,瓢潑一般的大雨在夜燈照耀下不斷折射出明亮的顏色。這一切恰如擺在晏驕面前的形勢:有光微現,然道阻且長。
  
  嘩啦啦的雨聲中,於噩夢中驚醒的知春掙扎著從炕上爬起來,砰砰磕著響頭,氣若遊絲的哭求晏驕救自家姑娘一命。
  
  「晏姑娘,我家姑娘發現方姑娘是被人害死的,這事兒大人們不許說的,如今姑娘卻將它捅了出來,被抓回去一定沒有好下場,求您救救她吧。」
  
  她本就體力不支,說完這番話後就軟趴趴歪了下去,慌得晏驕和白寧齊齊去扶,又餵了她幾口米粥,「知春,如今你家姑娘能指望的只剩你了,你可得撐住啊!」
  
  許是這話起了作用,片刻後,知春悠悠轉醒,從懷裡掏出來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油紙包,「這是我家姑娘偷偷塞給我的,說,說一定要親手交給您。」
  
  紙包約莫一寸厚,其實並沒有多少分量,可晏驕卻覺得它彷彿有千斤重,燙的她掌心發麻。
  
  這裡面,掩蓋著的可是一條人命啊。
  
  放下知春叫她繼續休息,晏驕捏著這個油紙包去了外間,坐在椅子上怔怔出神。突然眼前一片大亮,卻是白寧將燈檯挪了過來,「打開看看吧。」
  
  晏驕低頭看了看那個油紙包,苦笑一聲,「如此厚重的信任和託付,壓得我都有點喘不過氣來了。」
  
  「也未必就是信任,」白寧去她身邊坐下,一針見血道,「喜歡的姐姐不明不白死了,可親人裝傻,朋友反目,除了你這根救命稻草,她還能指望誰?」
  
  說罷,又搖了搖頭,「那玉容一準兒是前些年過得太過安然,要換了我,就先偷偷把這些給了你,然後兩個人裡應外合暗中調查,哪裡會淪落到如此窘境?非但事情沒有一點進展,反而先把自己給陷了。」
  
  晏驕不忍道:「她不過一個閨閣小姑娘,怕是家門都沒出過幾回,哪裡能想的這樣周全?」
  
  對那些傳統閨秀而言,只怕玉容的所作所為已經算是離經叛道難以想像了。
  
  白寧撇撇嘴,哼哼道:「是呀,到底不比咱們兩個老姑娘,什麼人情冷暖都見識了。」
  
  她本就沒有晏驕的職業素養和使命感,之所以插手,不過為了幫朋友,順便打發時間罷了。玉容又全然是個不相干的外人,於她而言,與街上擦肩而過的張三李四王二麻子沒有半分區別,所以才能夠自始至終保持冷靜,甚至是冷漠。
  
  晏驕失笑,又眼神柔和的看著她,「這些日子辛苦了,你到底是被我連累了。」
  
  話音未落,白寧刷的紅了臉,結結巴巴的大聲道:「說,說什麼胡話!這算什麼,我不過是,哎你說這個幹嘛,真煩人,快快快打開看啊!」
  
  說著就劈手搶過油紙包,三下兩下拆開了。
  
  晏驕抿嘴兒直笑,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紅彤彤的耳朵,「小白你真是太可愛了,不如甩了雅音咱倆過吧!」
  
  白寧目瞪口呆,半晌回過神來後便張牙舞爪的撲了過來,「哎呀你這不害臊的,來來來,先給大爺親香一個!」
  
  方才的沉重和壓抑蕩然無存。
  
  這一包裡頭基本上都是落款為梨慧的姑娘寫給玉容的信,如果沒有猜錯的話,這位梨慧姑娘應該就是去世的方姑娘。
  
  正如玉容自己所言,梨慧的溫柔和氣在字裡行間流露無疑,她顯然十分疼愛這個剛認識沒多久的小妹妹,事無鉅細關懷備至。
  
  然後從落款為三年前的八月二十的一封信開始,梨慧的信中開始頻頻出現一個「他」:方姑娘瞞著父母與人相戀了,甚至這個人玉容也見過,並且評價很不錯。
  
  通過後續許多書信,晏驕和白寧逐漸拼湊出一個懷才不遇的年輕男人形象。他有才華有抱負有名氣,但無奈是官奴所生的賤籍,根本不可能參加科舉。
  
  晏驕和白寧都呀了一聲,不由得對這對年輕的戀人充滿同情。
  
  這樣的身份,別說官家小姐,怕是普通百姓家裡都不能接受吧!
  
  梨慧也在信中抄了幾首姓任的戀人所作的詩詞與小姐妹分享,晏驕和白寧湊過頭去細細念了幾回,雖然並不十分精通,但也覺得滿口生香高妙異常。
  
  「不如咱把這些抄幾首下來給廖先生瞧瞧,」晏驕提議說,「一來看看此人斤兩,二來若果然絕妙,或許外頭有流傳也未可知,沒準兒還能順藤摸瓜,找出這位任郎的身份呢。」
  
  白寧眼前一亮,點頭讚道:「你腦子轉的真快啊,這個主意不錯。」
  
  很快的,梨慧信中也多了愁苦,饒是她天性樂觀溫柔也覺察到了這巨大的壓力,並且很可能無法對抗。
  
  然後到了次年八月初九,情緒持續低落的梨慧卻突然重新變得歡快,她忍不住在信中與玉容分享,說自己已經找到瞭解決的法子,很快便能與任郎堂堂正正走到一起。
  
  「……待他換為良籍,我便要將一切告知父母……」
  
  看到這裡,晏驕下意識看向白寧,「換籍貫?這個應該難度很大吧?」
  
  「很難,」白寧皺眉道,「這個還不同於賣身為奴,妓子都是當地官府記錄在冊的,若是官員獲罪後淪為官妓還要更複雜。因為像這種程度的案件都是聖人親自判,檔案文書統一握在朝廷手中,地方官員也不能輕易更改。」
  
  晏驕嗯了聲,將這封信重新看了一遍,著重點了點日期,「你還記不記得張夫人說的,兩年前張橫一夥人曾宴請過京城來人。」
  
  白寧慢慢睜大了眼睛,「你是說?」
  
  「對,我現在懷疑梨慧所謂的解決之法,就是長輩宴請的這位官員。」晏驕斬釘截鐵道。
  
  她雖然沒有直接的證據,但種種跡像都表明兩邊脫不開干係,而她的直覺也告訴自己,世上不會有這麼巧合的事情。
  
  兩年前八月初九這封信,是梨慧給玉容的最後一封信,甚至也可能是這個姑娘的絕筆。
  
  而正是這絕筆,卻又為錯綜複雜的案件提供了幾條關鍵線索。
  
  剩下的兩張白紙顯然是玉容匆匆寫就,不僅字跡有些有些潦草,言辭也有些混亂,而且都沒等墨跡乾透就胡亂折起,不少地方都被墨跡沾染。
  
  當日玉敏等人走後,玉容越想越害怕,猜測自己恐遭大禍,便將這些年攢下的書信和幾點自己的猜測飛快寫下,交給丫頭知春。
  
  玉容這幾年一直在想著這件事,幾條線索不知被翻來覆去唸過幾百幾千遍,雖然時間倉促,但仍難掩條理清晰。
  
  當年梨慧出事後,她曾前去弔唁,當時就發現方家人的態度有些奇怪,不過也覺得可能是悲傷過度,也沒多想。
  
  可後來她詢問起梨慧去世前的事情時,方家人的表情就很不對勁了,而且幾個人前後幾次的說辭中也有細微的漏洞,細細推敲過後就發現合不上。
  
  玉容回去後與父母說起此事,誰知素來疼愛她的母親一反常態,嚴令日後不許提及此事。玉容越想越不對勁,親朋好友的反常反而激起她的逆反心,後來竟偷偷派人去找那位任公子,卻被告知梨慧去世沒多久,任公子也蹤跡全無,生死不知。
  
  甚至就連父親和幾位官員宴飲當日的畫舫也意外起火,燒了個乾淨。
  
  但多年調查總算有了點結果,她久經周折,總算找到了當日在酒樓伺候的小廝,花費重金從對方口中得到一個消息:聽說那位京城來的貴客姓閔,三十歲上下年紀。
  
  這張信紙的最後,玉容匆忙寫道:「……勢單力孤,如履薄冰,情知難以回頭,然身處絕境仍奢望奮力一試,」寫到這裡,字跡明顯粗濃許多,顯然是主人正處於極其複雜又痛苦的心情中,久久無法繼續,「還望量力而行,自保為上,連累之苦,來生再贖。」
  
  晏驕和白寧不禁心神俱震,眼前彷彿浮現出一道柔弱的影子,明知虎狼環伺,大難臨頭,可仍咬牙堅持,不惜奮力一搏。若是旁人,只怕要以性命相逼,可她終究不忍,最後反倒自責、勸告起來。
  
  這哪裡是求救信,分明是遺書啊。
  
  晏驕的心砰砰直跳,才要開口,卻聽白寧搶道:「依我之見,她暫時應無性命之憂。」
  
  一句話將晏驕點醒。
  
  確實,既然張橫一夥已經被驚動,很可能也猜到他們在暗中調查,要是在這會兒對玉容下手,豈非此地無銀三百兩?
  
  晏驕緩緩吐出一口氣,「如果他們足夠高明,張家或許還會叫某些人見見她,好讓外頭所有的人都知道玉容好好的,張家甚麼事都沒有發生。」
  
  見她沒有亂了方寸,白寧面帶贊許的點點頭,「確實如此。」
  
  人應該是沒事的,只是沒了自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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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
發表於 2020-2-5 14:42:08 |只看該作者
第91章

  次日自家人湊在一處吃飯,晏驕和白寧果然將那幾首詩詞給廖無言看,後者看後不禁點頭稱讚。
  
  「用典精妙,溫和又悲壯,已是自成一家,」廖無言抖了抖手上信紙,頗感興趣,「你們從哪裡得來的?」
  
  晏驕飛快的說了來歷,不死心的問:「先生可曾見過類似的?」
  
  每個人的文風都是不同的,這些遣詞造句之間的差別落在廖無言眼中,便如白紙上的黑字,明顯得不能再明顯。
  
  廖無言搖頭,想起對方身世又不禁唏噓,「民間素來藏龍臥虎,確實可惜了。」
  
  正值科舉,白寧順口問道:「假如他能參加科舉的話,能中嗎?」
  
  廖無言想也不想的點頭,「此人胸有丘壑,所作氣象萬千,當為三鼎甲之才!」
  
  眾人都是一驚,這可比得上他對衛藍的評價了。
  
  晏驕怔怔的,良久才嘆道:「造化弄人啊。」
  
  龐牧素來欣賞廖無言,對他口中的人才自然也是推崇的,當即道:「既然是習慶府人士,可使人暗中查訪,破了案子之後大可將人留下,也算有個出路。」
  
  自古英雄不問出處,他帶過的將士中多有三教九流之輩,可只要沒有壞心,出身又算的了什麼呢?
  
  晏驕看著他,眼中滿是自己都沒覺察的柔情,忍不住悄悄在桌下握了他的手。
  
  世人成見極深,像是仵作,像是妓女,很少有真正不在乎的,能毫不猶豫說出這番話的,也只有他了。
  
  龐牧用力回握,開口道:「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晏驕:「……如此突然,我選擇先聽壞消息。」好歹有個下限,後頭的好消息還能給點甜。
  
  「給方梨慧驗屍的仵作蘇本下落不明。」果然是壞消息。
  
  「王公公來了。」哇。
  
  晏驕想了下,湊過去小聲問他:「王公公可信嗎?」
  
  眼見本案牽涉到了在朝官員,而柳潼畢竟是個外人,她都不大敢問了。可那頭沒有自己人的話,實在不方便。
  
  溫熱的香氣撲在臉上,龐大人非常嚴肅認真的又靠近了點,這才點頭,又放了個驚天秘密,「當年,我也算順手撈了他一把,算是自己人吧。」
  
  其實當年他何止撈過王公公,就連當今聖上,若無他不計回報保駕護航,只怕這會兒都能墳頭上香多少回了。
  
  晏驕低低哇了一聲,眼睛裡瞬間迸出來星星,「你怎麼這麼厲害?」
  
  一記彩虹屁就給龐牧拍的暈暈乎乎,又湊過去,看著對方眼中清晰的自己的影子,「再說幾句好聽的。」
  
  這邊當眾拍上官馬屁,那頭齊遠就搖頭嘆息,「大人色令智昏!」
  
  ——
  
  車隊辰時剛過就到了,晏驕大老遠就看見那輛廖先生牌改良款馬車,笑著迎上去,「王先生!」
  
  王公公一聽見她的聲音就想笑,破天荒自己掀了簾子跳下來,「晏姑娘!」
  
  晏驕笑道,「一路上熱吧?回家了就好了,月餅已經進了烤爐,還有冰冰涼涼的烏梅飲,歇歇正好吃。」
  
  前幾天她不過順口提了一句想要個烤爐,沒想到龐牧就記在心裡,私底下找了匠人來弄,昨兒就整理好了。晏驕用土豆試了試溫度,已經摸索的差不多,早上就上了月餅。
  
  「回家」兩個字一下子就觸到了王公公的心,饒是他這麼精於世故的人也不禁眼眶微漲,跟著點頭,「到家了!」
  
  太監大多艱難,不是走投無路誰也不肯挨那一刀。饒是他如今權勢滔天,可不還是孤家寡人的一個殘廢嗎?那起子人明面上奉承,背地裡全沒好話!
  
  他五六歲上就進宮了,半個親人都沒有,如今又是團圓節,一路走來全是闔家團圓歡歡喜喜的場景,別提多刺眼了。
  
  可到了這兒,突然有人跟自己說,「哎,到家了!」
  
  王公公就覺得自己心裡一下子全都舒展開,暢快了。
  
  哪怕對方是裝的呢,至少裝得像,他願意信啊。
  
  要不是實在不合適,他都想認了當乾妹妹,以後他們倆孤魂野鬼的,也算有伴兒了……
  
  晏驕不知道轉瞬間王公公心裡翻江倒海的活動。
  
  她是真心覺得對方人不錯,活的又通透,看待事物的角度和態度跟所有人都不一樣,也算另類人生導師吧,所以是真心對待,沒成想就入了眼,一回兩回的處著,情分就這麼攢下了。
  
  王公公下來跟大家都問了好,往裡走的時候就從袖子裡掏了個錦袋塞過去,「我給你留的好東西。」
  
  晏驕不肯要,「您回回來,回回給我帶東西,這可就生分了啊。」
  
  「嘿,這話才見外,」論起歪理,王公公可比她能說,「我不還吃飯呢嗎?都是自家人,給妹,嗨,給點兒小玩意兒還不成嗎?」
  
  話說到這份兒上,晏驕也就收了,王公公還挺開心的叫她打開看。
  
  晏驕抽了繩子一瞧,樂了,一兜子形態各異的小兔子!
  
  金的銀的玉的,純色的鑲寶石的,坐窩行走惟妙惟肖,都帶著細細的孔,可以單獨當玩意兒擺弄,也可以穿成墜子、耳環和手串什麼的,都特別好看。
  
  「這可真精緻。」晏驕開心極了,一個個拿起來看,就發現都是一對一對的,沒有第三個重樣的。
  
  王公公這會兒也知道國公爺沒摀住,一串兒的身份都曝了光,索性也不瞞著了,「中秋麼,可不就是玉兔?宮裡今年新作的錁子,都是給上頭主子的,下頭不多,我特意找人換的,一整套都有了,或是賞人或是自己玩,再不濟送人也不丟份兒。」
  
  「我自己都不捨得戴了,怎麼可能丟人?您可太有心了。」晏驕就有點感動。
  
  這是啥,這就是限量款皇家節日紀念吉祥物啊,誰有臉嫌丟人?
  
  見她這樣,王公公越發得意,笑呵呵擺擺手,「這算什麼?不過小玩意兒,後頭還有呢,我都寫了簽子,已經叫人送進去了。」
  
  晏驕正道謝呢,就聽王公公又對一邊的龐牧道:「你素來忙,瞧著又瘦了,國公爺,這能者多勞也得悠著點兒不是?」
  
  龐牧還沒說話呢,晏驕忙道:「不怪他,我自己苦夏,這幾天又忙的腳不沾地的。」
  
  王公公笑的曖昧,「瞧瞧,我還沒說什麼呢,這就護上了。」
  
  龐牧應的毫不要臉,「那是。」
  
  王公公樂了一陣,略正經了點,「但凡有用得到的地方,只管開口。」
  
  話音未落,晏驕就刷的看過來,「還真有。」等的就是您這句話。
  
  王公公:「……行吧,不過想先吃口月餅。」
  
  晏驕點頭如啄米,從後頭推著人就往裡走,「行行行,管夠!」
  
  才剛說完,就見小金小銀合力抬著滿滿一大托盤,目測至少十多斤月餅往院中石桌上放。
  
  晏驕往那兒指了指,誠懇中帶著忐忑的問王公公,「夠不夠?」
  
  王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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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2-5 14:42:26 |只看該作者
第92章

  大雨過後很快就重新熱起來,花木扶甦的院落內,有幾個人圍坐在廊下圓桌邊,正中一個巨大的月餅盤子,非常顯眼。
  
  比起土生土長的京城人士柳潼柳大人出趟遠門就去了半條命,王公公的生命力和適應能力顯然更為強大,這會兒瞧著除了汗多沒任何不妥。
  
  他也是真心幫忙,顧不得休息,只就著涼絲絲的井水淨了手臉,然後真就坐下來吃月餅。
  
  晏驕殷勤的切了幾個裝盤,努力擺出花形,還順手擼了一把金燦燦的菊花瓣撒上。
  
  可惜這就是圓滾滾的月餅,再折騰也上不了天。
  
  王公公看著那經過擺盤也還是顯得十分質樸的盤子,再看看眼前那一座月餅山,笑著搖頭,插起一塊吃了口,點頭,「這個味兒倒不錯,一點兒不比下頭進的差,芝麻的?」
  
  晏驕最喜歡廣式月餅,今天烤的也是這種。
  
  「據說黑芝麻對頭髮好。」她的視線無意中劃過王公公通風效果極佳的髮頂,熱情道,「愛吃就多吃幾口。」
  
  在御前當差形象多重要啊,回頭可千萬別因為脫髮失了恩寵,不然哭都沒地兒哭去。
  
  王公公:「……我換個別的餡兒。」
  
  揭人不揭短知道嗎?年紀大了掉點頭髮算什麼,等你老了你也掉!
  
  想這些的時候,他都忘了自己也才三十五。
  
  晏驕的心思都寫在臉上,她是明明白白的真擔心自己禿了,王公公有些哭笑不得,略吃了一口棗泥餡兒的,這便端過來烏梅消暑飲淺啜,「你想問什麼?」
  
  他到底長了一副北地腸胃,這南方點心乍吃起來稀罕,可總覺得膩膩的,還是留著肚子晚上吃好的。
  
  對了,今兒還有羊肉麵嗎?
  
  回京城後,他也趁著不當差那幾天吃過兩回,可總覺得缺點什麼,就不是那個味兒啊!著實想得慌。
  
  「朝中有沒有姓閔的官員?」都是爽快人,晏驕也不瞎繞彎子,當即開門見山道。
  
  「閔?」王公公略略一想,點頭,「這個姓不大常見,有且僅有一位,乃是現任吏部侍郎閔行忠。」
  
  吏部,可不就管著官員任免嗎?這可真是太對口了。
  
  晏驕和龐牧對視一眼,異口同聲,「他多大?」
  
  王公公嘶了聲,不大確定的說:「這個還真沒太在意,他是哪年提拔的來著?約莫四十來歲吧。」
  
  四十來歲?晏驕一愣,「您沒記錯吧?」
  
  「這不能夠,」王公公放下茶盞,抖開扇子扇了幾下,「雖然具體年紀記不得,但大略還是清楚的。」
  
  晏驕傻了眼。
  
  玉容信上寫的明明白白,分明就是三十歲上下,即便已經過去了兩年,可也不至於蹦到四十歲呀,差的忒多了點。
  
  「他有沒有兄弟?」龐牧一語驚醒夢中人,晏驕連連點頭。
  
  「您這話可算問到點子上了,」王公公刷的收了摺扇,當即竹筒倒豆子似的說開了,「那閔行忠不錯,可惜有個弟弟,叫閔行勇,那可真是貪婪好色不學無術,整日鬥雞走狗荒淫無度,閔行忠隔三差五就得給他擦屁股,好幾回被人彈劾,官兒都險些保不住。」
  
  說到這兒,王公公又往四下看了看,示意晏驕和龐牧湊上前來,壓低聲音道:「其實之前吏部尚書告老還鄉,閔行忠是極有希望上位的,可惜啊,他那個弟弟忒不爭氣!」
  
  連自己的弟弟都管不好,誰敢相信他能打理好整個吏部呢?乖乖做你的侍郎去吧,這就不錯了。
  
  晏驕詫異道:「他才四十歲啊。」
  
  吏部尚書換算成現代社會的官職得是什麼級別啊,四十歲的尚書可真是太年輕了,多少書生這個年紀還在玩兒命考科舉呢吧?
  
  「可不是麼,」王公公重新坐回去,兩手一攤,「所以才可惜啊。」
  
  說罷,他又砸吧著嘴兒感慨道:「這老天也算愛作弄人了,說它公平吧,著實叫人啼笑皆非。那閔行忠也算難得一見的能幹了,偏攤上這麼個弟弟,什麼前程不得黃?如今能坐穩侍郎的位置,嘖嘖,也算不易啦。」
  
  侍郎雖然也不錯,可跟尚書比?沒得比。
  
  頓了頓,又往北面行了個禮,與有榮焉道:「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不恰恰證明瞭咱們聖人公私分明嗎?」
  
  晏驕十分欽佩的看著他:您可真忠心啊。
  
  據王公公說,那閔行勇今年三十三了也沒個正經營生,又有爹娘偏疼,閔行忠也不能要求更多,不惹是生非鬧出亂子來就謝天謝地。
  
  王公公知道這倆人都不是閒著沒事兒瞎打聽的,當即道:「若是那閔行勇真犯了事兒,你們趕緊捉,也算為民除害了。」
  
  晏驕失笑,旋即皺巴了臉,心道我們倒是想啊,可沒有證據啊。
  
  辦案講求人證物證俱在,如今也算「完美」:他們手頭一樣沒有!
  
  原本打算當做突破口的仵作和任先生等人都如憑空消失,連玉容也被關了起來,至於物證……難道要想個法子重新驗屍?
  
  至於閔行忠,她暫時不下定論。
  
  現在看來,當年那位京城來的貴人十有八九就是閔行勇,期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現在無從得知,但關鍵在於此事究竟是做弟弟的欺上瞞下扯虎皮做大旗?還是做哥哥的揣著明白裝糊塗,故意讓聲名狼藉的弟弟外出替自己撈錢?
  
  閔行忠知不知情,對案件的推進影響可太大了。
  
  王公公連日來車馬勞頓,天氣又熱,說了這麼一回話之後委實有些撐不住,重新沐浴過後就回房休息去了。
  
  晏驕抱著胳膊想了半天,還是龐牧給她出了主意,「如今咱們還是先把玉容、蘇本和那位神秘的任先生作為突破口,玉容那邊你可以以送中秋節禮的名義打發人去張家、牛家和秦家探探風口,不管是誰,能見一面自然最好,就算不能,咱們也算摸了風向,瞭解了他們的態度。至於蘇平,交給我。還有那位任先生,就依照你的法子,等回頭衛藍考完了,便讓他藉著參加文會的機會擺出那幾首詩詞。文人間多有交流,傳播也快,若有人曾看過,說不得會有他的下落也未可知。」
  
  為今之計,只有廣撒網多捕魚,逮著誰算誰。
  
  有人分擔就是輕鬆許多,晏驕吐了口氣,點頭道:「中秋正是交際和拓展人脈的大好時機,那幾家掙扎了這麼多年,肯定不會輕易放棄。」
  
  不讓人進門,總不至於連自家人也不出門了吧?只要他們肯出門,就代表還有機會。
  
  龐牧湊上去親了下,滿面贊許,「就是這個理兒。」
  
  晏驕笑笑,站起來活動下手腳,又催促道:「行了,這也不是三天兩頭忙的完的,你別老把精力放在我這兒。鄉試近在咫尺,與之前的縣試不可同日而語,你又是頭一回主持這個,可千萬別出了什麼茬子。」
  
  「有廖先生和柳大人呢。」龐牧說這話的時候真是理直氣壯。
  
  晏驕無語,「千萬別讓廖先生聽到。」
  
  甩手掌櫃也沒有這麼狠的啊。
  
  兩人說笑片刻,忽聽一陣匆忙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一抬頭:林平!
  
  「大人,晏姑娘,不好了。」
  
  晏驕和龐牧:「……我們好著呢!」
  
  林平大囧,忙改口道:「是前頭不好了。才剛有人來報案,說東街口有兩人發生爭執,說著說著就推搡起來,結果打死人了。」
  
  龐牧一攤手,對晏驕道:「瞧見了嗎,我說什麼來著,天生勞碌命,想偷個懶也不成。」
  
  晏驕搖頭,「這峻寧府還真是不同凡響,別的地方好歹還是背地裡謀殺,他倒好,直接當街打死人。」又朝天喊了一句,「小六,勞你跑一趟,去取我的勘察箱來。」
  
  說話間,兩人已經麻利的往外走了,路上龐牧又問了詳細的情況,「參與雙方的身份弄明白了嗎?多大年紀幹什麼的?怎麼打死的有譜嗎?」
  
  「都是散練的武師,死者叫黃海平,三十二歲,另一個叫萬名,三十七,有百姓看見萬名往黃海平胸口打了一拳,然後黃海平就仰面倒下,掙扎著沒了動靜。」林平說。
  
  一擊致死?晏驕腦海中瞬間竄出來幾種最常見的可能,其中就有心梗等諸多急症。
  
  「黃海平的身體如何?」
  
  林平搖頭,「暫時還不清楚,已經派人去請他的家人了。不過應該不錯吧,不然也不會當武師了。」
  
  「他家有什麼人?成親了嗎?」龐牧問道。
  
  「成親了,生有一兒一女,」林平說,「家中老人都在鄉下,暫時沒敢通知。」
  
  龐牧點點頭,又嘆了口氣,「兒女雙全啊,可惜了。」
  
  所以說,好好活著才是最要緊的,一旦人死了,滔天的權勢富貴也全都成了過眼雲煙,與你還有什麼干係?
  
  「什麼叫散練的武師?」晏驕想起來剛才他們說的,不由好奇道。
  
  龐牧解釋說:「峻寧府的武師大體分為兩類,一部分是像彭彪、宋亮之流直接屬於武館管轄的,另一類則自己單幹,外頭戲稱散練的。」
  
  晏驕就明白了。
  
  龐牧卻微微蹙眉,「若萬名真能一拳打死人,為何幾大武館未曾出面籠絡?」
  
  林平搖頭,「這個屬下也不知,只是萬名一直在喊冤,說人不是自己打死的,黃海平肯定是有病……」
  
  晏驕問:「真有人能一拳打死人嗎?」
  
  這又不是什麼飛花摘葉皆可傷人的武俠世界,胸腔外部有肋骨保護,如果黃海平身體健康,想一下就打死的難度很高啊。
  
  就見龐牧摸了摸鼻子,小聲說:「我能。」
  
  晏驕:「……」
  
  龐牧又給她比劃,「其實並不一定要用拳頭,這個講究的是寸勁,一擊之下肋骨斷裂,力道直入心臟,大羅神仙來了也沒用。」
  
  晏驕張了張嘴,「能做到這一點的人多嗎?」
  
  打斷骨頭和打破心臟完全是兩個概念吧?
  
  龐牧摸著下巴想了會兒,「應該不多,不過老齊、老圖沒問題,還有小五、小六這幾個主攻手上功夫的大概也差不多。」
  
  晏驕驚訝萬分。
  
  小五?就那個總是瞇著眼笑得人畜無害的傢伙?
  
  還有小六,整天不知道往自己身上揣多少東西的……傻白甜?
  
  所以我一直在跟些什麼絕世凶獸共處一室?現在用好吃的收買一下還來得及嗎?
  
  案發現場距離衙門不遠,如今又是人多的時候,三個人便步行前去,眼前著前頭擁堵的路段就是了。
  
  恰逢中秋,街上人滿為患,沒事兒都能湊一圈熱鬧,更別提突然死了人,只怕都要擠過來看熱鬧了……
  
  想到這裡,幾人就不自覺加快腳步,生怕慢一步就因丟了證據而悔恨終生。
  
  沒想到去了之後才發現實際情況好的超出意料:
  
  今日負責巡視這片的正是方興,他做事勤勉謹慎,接到消息後第一時間便驅散人群,建起人牆,在大街上提前整理出好大一片空場。如此一來,有什麼證據也不至被損毀,能保留的全都保留了。
  
  龐牧點頭稱許,看向一旁那個臉上白一陣紅一陣的中年漢子,「那就是萬名?」
  
  方興道:「正是,他一直在喊冤。」
  
  晏驕衝他們頷首示意,「我先去看看屍體。」
  
  黃海平仰面躺在地上,外表完好無損,半滴血都沒流,好像只是躺在地上睡著了一樣。
  
  而這具屍體給晏驕的第一印象就是白,確切的說是臉部特別白。
  
  像黃海平這種風裡來雨裡去的習武漢子自然沒有什麼護膚的習慣和條件,所以大多黑黢黢的,而他露在外面的黑瘦、粗糙的手腳也證明瞭這點。在這種情況下,慘白的臉看上去格外突出,多看幾眼好像就變得鬼氣森森。
  
  晏驕仔細看了他的口唇、鼻尖、耳廓和甲床幾處,發現都很正常,沒有紫紺現象,這首先就能排除很多可能了。
  
  晏驕先記下第一個疑點,又仔細檢查了黃海平的體表,確定這是個挺愛乾淨的人。雖然穿的是粗布衣裳,但都打理的整整齊齊,連鞋子的邊緣部分都沒有多少泥土。
  
  她伸手按壓黃海平的胸腔,尚有餘溫,觸手緊緻結實,並無異常,可見骨骼完好。
  
  「兩人衝突多久,一共在幾個地方打了多少下?」晏驕問一旁的方興。
  
  方興道:「聽附近的攤販說,這兩人是拐彎的時候不小心撞上的,黃海平手中包裹被萬名撞掉,裡頭的糕餅點心都灑了。萬名嘴硬不肯承認,兩邊就衝突起來。先是吵架,然後略略推搡,萬名性子急躁,就抬手打了一拳,黃海平還沒來得及還手就倒地身亡。」
  
  除非那萬名真是傳說中什麼可以使用內力隔山打牛的高手,不然他的嫌疑真的在一點點減小。
  
  那頭萬名還在喊冤,額頭上青筋都蹦起來了,「大人,草民冤枉啊,就一下,真就一下!就草民這三腳貓的功夫,想進武館都沒人要,怎麼可能一下打死人啊。」
  
  龐牧壓了壓手,示意他先閉嘴,然後叫了全程目擊的幾名證人過來一一問話,得出的結論跟方興說的基本上沒有出入,這萬名確實只打了黃海平胸口一下。
  
  離得最近,也看的最清楚的一個攤主心有餘悸道:「近來天熱,大傢伙的火氣難免就大些,又趕上人多,哪天沒人吵吵幾句?原本大家只是看個熱鬧,誰成想轉眼人就死了?有幾個孩子都給嚇壞了。」
  
  龐牧嗯了聲,面帶不悅,「什麼看熱鬧,有人在跟前打架,你們不說上前勸解,第一時間找衙役過來倒也罷了。這倒好,生生把人給看死了。」
  
  眾人被他罵的羞憤難當,又覺得冤枉,嘩啦啦跪倒一片,有喊冤的,也有磕頭認錯的,一時間亂作一團。
  
  龐牧給他們嚷嚷的頭疼,卻也被這種置身事外冷眼旁觀的態度氣的頭疼,又順勢教訓幾句,這才叫他們散了。
  
  萬名見狀膝行上前,哐哐磕了幾個頭,扯著嗓子喊道:「大人,大人您也聽見了,草民真的是冤枉啊,求大人還草民一個公道!」
  
  龐牧挑了挑眉,突然毫無徵兆的出手,一個拳頭勢如閃電的來到萬名跟前。
  
  萬名根本沒有反應過來,哇的一聲向後倒去,臉上血色褪的乾乾淨淨。
  
  「還真是三腳貓功夫。」龐牧有點遺憾的收回手。
  
  本能反應騙不了人。
  
  老話說得好,想打人就得先學會挨打,所以哪怕功夫沒練到家,至少也都知道該怎麼躲。可這個萬名連躲避都狼狽不堪,更別提應變,只怕還真就是個假把式。
  
  要是這種貨色能打死人,九大武館也就不用開了。
  
  回過神來的萬名臉上青一陣紅一陣,臉上的汗都下來了。
  
  如果一來,他的殺人罪名或許能洗刷乾淨,可只怕日後的名聲也就毀了……
  
  龐牧抱著胳膊打量他幾眼,下一刻就單手將人提了起來,不解道: 「你根骨一般,並不怎麼適合練武,趁年輕,趕緊另尋個營生吧。」
  
  雖說勤能補拙,可凡事都講求天賦,沒有天分的人想在這條路上走下去,實在太難了。
  
  萬名一張臉頓時漲的血紅發紫,憋了半天才喃喃道:「我爹就是個武師,人人都道是條好漢,可惜他在我六歲那年斷了腿,之後就把指望落在我身上……」
  
  他不是傻子,這麼多年下來有沒有天分難道看不清?多少回他都想放棄,可一回家看到老爹的滿面憧憬和期望,就都說不出口,幾次三番咬牙堅持,也就稀裡糊塗堅持到現在了。
  
  後頭趕來的齊遠聞言直搖頭,忍不住開口道:「孝順也不是這麼個孝順法兒,你現在還年輕,倒是能靠蠻力掙點,可再過兩年怎麼辦?到時候連自己都養不活,還怎麼談孝順老爹?」
  
  話糙理不糙,萬名越發尷尬,眼神也掙扎起來。
  
  龐牧才要開口,就聽旁邊突然炸開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三人轉頭一看,人群中擠進來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婦人,一看到躺在地上的黃海平就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她本能的想上前拽當家的,可方興見晏驕還沒驗完屍,生怕毀了證據,主動上前阻攔勸說,被喪失理智的婦人狠狠抓了幾下,髮冠歪斜頭髮散亂,說不出的狼狽。
  
  那婦人後頭還跟著一個年紀略大些的,龐牧就問去報訊的衙役,「那是誰?」
  
  那衙役回稟道:「是孫氏的鄰居王嬸,當時兩人正聚在一處納鞋,孫氏將一雙兒女暫時託付給王嬸的大女兒,王嬸擔心她一人應付不來,就陪著過來了。」
  
  龐牧點點頭,又將也跟著掉淚的王嬸叫來問話。
  
  王嬸哭的下巴都濕了,磕了頭之後一個勁的惋惜,「多好的一家人,怎麼就這樣了!」
  
  據她講述,孫氏和黃海平夫妻是出了名的感情好,當年孫氏頭胎生了個女兒,公婆不大高興,黃海平就乾脆帶著妻女搬來城裡住。城中各處開銷都翻番,生活不易,孫氏要拉扯孩子也沒法掙錢,都是黃海平一個人當十個人使,一天恨不得幹足十個時辰的掙銀子,孩子周歲時,小日子就已經過得有模有樣了。
  
  「今兒是孫氏生辰,」王嬸看著哭暈在地的孫氏唏噓道,「他是出來給娘子置辦東西哩。」
  
  說話間,晏驕就從黃海平腰間摸出來一個小巧的匣子,上頭還刻著銀樓字號,打開一看,果然是一把鑲嵌著螺鈿的精緻銀梳。
  
  剛剛甦醒的孫氏一見,聲如泣血,彷彿心肝脾肺都要哭出來了。
  
  龐牧一個大男人見此情景也覺眼眶發酸,想了下又問:「黃海平的爹娘多大年紀,身體如何?」
  
  王嬸道:「之前聽孫氏提過今年是五十整壽哩,身子好的很,當年因為小倆口搬出來還打上門呢,滿院子東西都被打碎了,黃家兄弟那樣健碩勇猛的人,頭都被他打的昏了好些天,一隻耳朵也有大半個月聽不見。也就是因為那一回,兩邊差不多鬧翻了。」
  
  頓了頓,又滿臉不忿道:「要我說,也是孫家妹子命苦,攤上那樣一對公婆。那婆婆也不省心的,竟是個潑婦呢!男人打雜,她就站在門口叫罵,什麼難聽的話都有,罵了一天嗓子都沒啞呢!」
  
  龐牧一抬手叫過衙役,「你這就去通知黃家二老。」
  
  林平一愣,看著領命而去的衙役略有不解,「大人?」
  
  龐牧淡淡道:「兩人老年喪子,即便疏遠了也必然痛徹心扉,情難自已,說不得就要拿媳婦撒氣。現在咱們 在跟前好歹還能收斂些,不然回頭孫氏親自報喪,被打死也未可知。」
  
  能拉一把是一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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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2-5 14:42:43 |只看該作者
第93章

  看著眼前哭成淚人的孫氏,晏驕心裡也不好受,張了張嘴,到底也只能說句節哀順變。
  
  她比尋常人見過太多生離死別,可饒是這麼著,每次經歷類似的場面時,還是跟著難受。
  
  這不僅是一條曾經鮮活的人命,還代表了一個家庭的支離破碎。
  
  孫氏捏著把梳子哭的起不來,還是王嬸過來幫忙攙扶到路邊陰涼地裡,高一聲低一聲的抽噎著。
  
  晏驕嘆了口氣,也替她擔心:還有兩個孩子呢,這年頭,一個寡婦可怎麼拉扯?
  
  趕過來幫忙打下手的阿苗見狀小聲問道:「師父,是不是得解剖?」
  
  晏驕點點頭,可再一看孫氏那個樣子,就覺得還是稍等會兒再提這事兒吧。
  
  天氣還熱,屍體繼續擺在這裡肯定是不行的,可一旦挪動,勢必會破壞許多原有的證據,她必須抓緊時間。
  
  距離黃海平死亡已經過去將近三刻鐘,在高溫的推動下,他的屍體上已經開始出現淺淡的屍斑。
  
  還有另一個讓晏驕非常在意的細節:黃海平的雙手掌心有非常嚴重的帶狀傷痕,個別地方皮肉翻捲,而且傷口很新鮮,應該就是最近兩三天內造成的。看形狀很像韁繩勒過的痕跡,但若是正常騎馬,卻又太過嚴重了些。
  
  她一邊檢查,一邊跟阿苗詳細講解著。圍觀眾人見一大一小兩個姑娘面色如常的翻動屍體,驚恐之餘,卻又忍不住小聲嘀咕起來。
  
  「好好的姑娘家做什麼不行?偏去擺弄死屍,太晦氣!」
  
  「就是,你看那個女的,都多大年紀了,聽說還沒成親哩,幹這種營生,活該嫁不出去…… 」
  
  「那小的也是想不開,學什麼不好?嘖嘖。」
  
  「哎你們小點聲,我可是聽說了,那女子與知府大人是一對哩!」
  
  現場頓時一片死寂,不過馬上又更加瘋狂的熱鬧起來:「啥?知府大人好這一口?」
  
  「聽說龐大人戰場上退下來的,想那刀槍無眼,沒準兒啊,那身子早壞了,不然這都快三十了咋還沒成親?」
  
  「嗯,有道理,估計就是這麼回事兒,不然堂堂知府大人咋能瞧得上一個女仵作……」
  
  得虧著如今龐牧手下有品的官員多了,倒不必事事拖著圖磬,不然照他那個耳力,這幾個人哪裡能說得第二句?
  
  全神貫注投入到現場勘查工作中的晏驕對圍觀百姓的反應半點不留心,只是專注工作之餘順便教導學生。
  
  「你看看他的姿勢,有什麼想說的嗎?」大祿朝沒有捐贈的屍體可供學生練手,每一次案發現場都是難得的學習加實習,晏驕也是見縫插針的引導。
  
  阿苗使勁看了會兒,有點摸不著頭腦,不大確定的說:「仰面躺倒,被打倒的?」
  
  死者前胸遭受擊打,順勢後仰也挺正常的吧?
  
  「要透過現像看本質,」晏驕示意她蹲過來,指著黃海平的衣袖循循善誘道,「你看他手肘和袖口的位置。」
  
  阿苗點頭,「很乾淨。」
  
  晏驕笑笑,「這就是問題所在,因為倒地之前黃海平就已經死亡,或是已經失去意識和反應能力。」
  
  阿苗睜大了眼睛,「萬名打了個死人?那,那死人又怎麼會跟他發生爭執?」
  
  「瞎想什麼呢,這世上哪兒有鬼!」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猜測,對得起你的身份嗎?晏驕啼笑皆非道,「我的意思是,萬名那一下只是導火索。」
  
  被人當胸一擊仰面倒地,可以說正常,也可以說很不正常。
  
  人都有本能反應,胸口又是習武之人都很重視的命門之一,肯定會下意識格擋和保護,但圍觀者都表示黃海平沒有這麼做,這是其一。
  
  第二,就剛才晏驕的檢查結果看,萬名那一擊不足以致命,即便黃海平失去重心倒地,正常情況下也該本能的以手臂撐地,試圖重新站立。
  
  近來城內人流巨大,又頻繁下雨,青石板路上難免沉積了許多泥土灰塵,衣服輕輕一碰就髒了。若死者生前真的有過類似的動作,發力關節外包裹的衣服上必定會有痕跡,可黃海平的衣服這樣乾淨,兩條衣袖除了倒地之後留下的完整印記外,沒有一點兒額外的灰塵。
  
  阿苗明白了,「也就是說,萬名一碰,他順勢就倒了,那時候已經使不出力氣。」
  
  晏驕點頭,「就是這麼回事兒。」
  
  阿苗慢慢在心中消化片刻,不僅感慨,「師父,您真是太厲害了!」
  
  這麼一點小細節,尋常人哪裡會在意?又有誰能想到竟會隱藏著那許多重要資訊!
  
  晏驕一挑眉,謙虛道:「還行吧。」
  
  「師父,要解開衣服看看嗎?」阿苗也擔心萬一家屬在是否同意解剖的問題上僵持不下,當即小聲問道。
  
  晏驕比她更著急。
  
  因為今天都初七了,初九就是秋闈頭一天,而大祿朝對科舉極其重視,凡逢大考一切押後。又規定秋闈開始入場,結束後方能出場,並非歷史上某些朝代的三天一輪換。
  
  這也就意味著,如果本案不能趕在初九凌晨龐牧和柳潼進考場前破獲,就只能拖到中秋節以後了。
  
  於是她果斷掀開了屍體的上衣。
  
  「師父,有淤青!」阿苗驚喜交加的指著黃海平胸腹部的幾處淤青和擦傷道,「這下那個姓萬的跑不了了。」
  
  晏驕皺眉,語氣就有些嚴厲,「我怎麼教你的?你再看看再跟我說。」
  
  但凡涉及到功課問題,她就活像變了個人,沒有絲毫商議的餘地。阿苗聞言心中警鈴大震,又細細看了一回,腦袋裡嗡的一聲,額頭上刷的冒出汗來。
  
  「對不起師父,是我冒失了。」
  
  「這些淤青差不多有三天了,難道還是提前打的嗎?」晏驕嘆了口氣,「你啊你,該學的東西還多著呢。」
  
  阿苗面上漲得通紅,垂頭聽訓,喃喃著說不出話來。
  
  這是她頭一次跟著師父出現場,難免有些激動忘形,整個人都飄了,真是太不應該了。
  
  師徒倆檢查了除下半身外的所有地方,最後也只發現了這些淤青和傷痕。
  
  那邊龐牧已經將幾個目擊證人一一問過,過來詢問進度,「怎麼樣了?」
  
  晏驕飛快的講述了自己的發現,低聲道:「萬名應該不是兇手。黃海平大約三天前受過很嚴重的撞擊,我懷疑他是內臟破裂引發大出血,或是原本體內就有某些機能有問題,被反復激發後引發猝死,但具體是哪種需要屍體解剖後才能下定論。」
  
  「會不會是墜馬?」龐牧問道。
  
  「不太可能,」晏驕搖頭,「現在不方便檢查屍體下半身,可他上半身的傷痕集中在正前方,墜馬的解釋太過牽強。」
  
  兩個人都對騎馬不陌生,墜馬大約是什麼情形自然明白。
  
  龐牧嗯了聲,「那倒是。」
  
  晏驕往孫氏那邊看了眼,「她現在情緒怎麼樣了?我想問幾個問題。」
  
  龐牧悄悄打發人問了一回,對晏驕點點頭,「走吧。」
  
  孫氏是個挺堅強的女人,聽說衙門的人想問話時,王嬸原本還要拒絕,誰知她竟先點了頭。
  
  「人已經沒了,好歹我也要知道他究竟是怎麼死的。」
  
  晏驕先問候一回,這才觀察著她的神色問道:「實在對不住,我也知道現在不大合適,不過還是希望您能理解。」
  
  才說完,孫氏臉上又滾下來兩道淚。
  
  她直接抬起袖子狠狠擦了下,搖搖頭,啞著嗓子道:「您沒什麼對不起我的,有什麼想問的就問吧。」
  
  晏驕看了龐牧一眼,這才道:「您丈夫最近幾天一直在家裡嗎?」
  
  孫氏搖頭,「他這從六月起就在外替人押鏢,一直到三天前才回來。」
  
  晏驕舔了下發乾的嘴唇,忽然有點不忍心問下面的問題了:「那他回來當日,是不是受了傷?這幾天,有什麼反常的地方嗎?」
  
  孫氏嗯了聲,唏噓道:「做他們這些營生的,受傷就如吃飯,這回家來也是兩隻手上都是血,衣服也髒兮兮的,這兩天瞧著臉色也不好,夜裡偶爾還會肚痛。我問,他也只是笑,並不說。我心疼的很,又道這兩年身子養好了,繡活兒也能撿起來,一年說不得也能賺個百八十兩,有了這個進項,他也不必這樣辛苦,可他....」
  
  說著說著,孫氏再次淚流滿面。
  
  她才要擦眼淚,突然不知想到了什麼,一雙紅腫的眼睛慢慢睜大,兩片嘴唇也如風中落葉般劇烈顫抖起來。
  
  「我,他當時就,就傷的很厲害了,是不是?」
  
  孫氏臉色煞白,兩隻眼睛裡泉湧一樣淌出淚來,嘴巴張的大大的,卻再也發不出聲音,只是憋出一點冷風吹過一樣的嘶啞響動。
  
  此刻的她就好似風雨中拼命掙扎的一棵樹,只要再來一點點壓力就會轟然倒塌。
  
  晏驕只覺得口舌彷彿有千鈞重,竟死活打不開,半晌都講不出一句話。
  
  「現在我們也不知道,」龐牧拍了拍她的肩膀,主動對孫氏道,「所以我們想要驗屍,也好查明真相。」
  
  孫氏並不蠢笨,聽了這話還有什麼不明白的?腦袋裡嗡的一聲,雙腿一軟,整個人就軟趴趴的癱在王嬸身上了。
  
  晏驕等人生怕她有什麼不測,七手八腳的幫忙搧風、掐人中,可孫氏什麼都聽不到了。
  
  她可真是該死啊!
  
  憑什麼他說沒事就信了?為什麼不能強硬一點,帶他去看大夫?
  
  若是早些察覺,或許……
  
  想到這裡,孫氏再也忍不住,抬手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接下來簡直亂作一團:
  
  等晏驕勘察完現場,黃海平的屍體就被運回府衙的停屍房。
  
  那孫氏在小院兒內哭的不能自已,而黃海平的爹娘來了之後,確認兒子橫屍當場也發了瘋。那會兒萬名已經做完口供換到別處暫時關押了,兩人尋人不得便要去廝打兒媳婦,嚷嚷著叫她償命,結果被早有準備的衙役們攔住。
  
  那黃老爹果然如王嬸所言,五十歲的人了仍舊身強體健,嘴裡不清不楚罵的難聽。他的身材又高大,發起瘋來兩三個衙役都按不住,仍舊叫他踢了孫氏一腳,連帶著衙役們也挨了幾下狠的,有一個的半張臉瞬間腫起來老高。
  
  齊遠哪裡忍得?二話不說上前將他按倒在地,「給我老實些,當著大人的面也敢放肆!」
  
  黃老爹還要掙扎,他動一下,齊遠手下就加一分力氣,最後頭臉脖子都漲成豬肝色,半張臉死死貼著地面,五官都變了形,總算老實了。
  
  黃老娘見狀不幹了,當場使出鄉間老太太們屢試不爽的一招: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往地上一坐,撇開兩條腿蹬幾下,雙手不斷拍打著大腿乾嚎:
  
  「要了命了,沒天理了啊,官府的老爺們打人了,都來看啊!當官的打人啦!」
  
  只可惜這是衙門裡,她表演的再賣力,也沒有百姓附和響應。
  
  被齊遠按在地上的黃老爹也憋著氣吆喝,「哪怕是天王老子,管天管地也沒有管公公婆婆教訓兒媳婦的!」
  
  「只要她還是個活人,本官就管得!」也不知是誰搬了一把椅子來,龐牧大馬金刀的往他跟前一坐,冷冰冰道,「別人的家事本官管了也不是一回兩回了,你若不服,只管進京告御狀。若是不敢,就給本官閉上嘴!」
  
  論理兒,死者為大,不管是誰都該對家屬寬容些,可遇上此等刁民,撒潑撒到衙門裡來了,實在叫人寬和不起來。
  
  黃老娘原本還不大服氣,繼續拍著大腿哭嚎,奈何哭了半天也無人搭理,嗓子都乾了,只好趴在地上一陣猛咳。
  
  龐牧只是坐在那裡冷眼旁觀,等著兩個老貨自己安靜下來,這才冷冷道:「鬧夠了?」
  
  黃老爹一雙牛眼飛快的轉了幾圈,見沒有無關百姓在場,索性直接扯著嗓子道:「怎的不見殺人兇手?殺了人就想跑,都不給賠銀子的嗎?」
  
  此言一出,在場眾人紛紛皺眉。
  
  聞訊趕來的廖無言狠狠擰起眉頭,「這是些什麼禽獸腸子!」
  
  兒子死了,你既不關心案件偵破進展如何,也不關心兒媳和孫子孫女日後如何生計,張口就要銀子,算哪門子的爹!
  
  方興就在旁邊低聲道:「他家裡有三個兒子,死了的黃海平是老二,不上不下的,打小也沒多受重視。後來又因為強行帶著妻子分家進城,更是直接撕破了臉,如今除了逢年過節,兩邊幾乎都沒有來往了。」
  
  聽了這話,廖無言越發煩躁,「簡直荒唐!」
  
  這一鬧就鬧了半天,誰也沒想到最後會是齊遠忍無可忍之後一句冷嘲熱諷的話起了關鍵作用:
  
  「你們這樣鬧破天去也是無用,倒不如叫咱們的仵作好好驗屍,趕緊將案子查個水落石出,你們也能找罪魁禍首要錢。」
  
  拿到家屬簽字之後,晏驕還是覺得難以相信,「就這麼同意了?」
  
  龐牧也是滿臉不知該從何說起,「就這麼同意了。」
  
  沒想到最後最抗拒的反而是孫氏。
  
  滿肚子的話最後都化為一聲嘆息,晏驕對過來幫忙的郭仵作一抬手,「幹活。」
  
  等結束後,她一定要將這個可憐的男人收拾的體體面面,針腳縫的整整齊齊。
  
  郭仵作哎了聲,麻利的準備起來,等龐牧走了,才小聲道:「咱們真不叫那兩個嗎?是不是不大好?」
  
  他口中的那兩個就是另外的兩名仵作,張勇和李濤。
  
  以當初的劉家父子砍頭案為分水嶺和開幕戰,如今峻寧府衙內四個仵作分成兩派,但凡碰面,場面一定尷尬非常。
  
  晏驕給自己穿戴好了,聽了這話就道:「統共就一具屍體,也不是什麼疑難大案,有兩個正式仵作處理已經夠規格了,再多也是浪費。再說了,不幹活白拿錢不挺好的嗎?」
  
  這話要是當面說給張勇和李濤聽,估計那倆人的臉都能綠過外頭的月季葉子。
  
  郭仵作笑著搖頭,從木箱裡掏出剃頭刀,「你來我來?」
  
  為防止漏看傷口,驗屍之前都要在保持皮膚完整的前提下把屍體的毛髮剃乾淨。遇到這種新鮮的屍體還好,可若是高度腐敗的,什麼屍蠟化、巨人觀之類的,絕對是生理心理的雙重衝擊。
  
  所以一般幹這行的刀工都不錯,心理素質更不錯。
  
  晏驕擺擺手,「你都拿出刀來了,還問啥?」
  
  郭仵作嘿嘿兩聲,紮起袖子就上手了,一邊剃還一邊解釋說:「這些日子我閒的夠嗆,手都要生了。」
  
  晏驕挑眉,「這個不難,我預備中秋做個烤乳豬,那一身毛就交給你了。」
  
  這倆人胡亂侃大山,順便紓解查案壓力,那頭阿苗和賈峰也跟著傻樂呵,剛才因為黃老爹和黃老娘滿院子撒潑帶來的憤怒倒是漸漸散了。
  
  剃掉頭髮之後,黃海平的頭顱就完整的露出來,後腦勺上一塊淤青十分刺眼。
  
  「這是他向後摔倒是磕的,我懷疑那會兒他已經沒救了。」剛才剃頭的間隙,晏驕已經把自己蒐集到的所有細節告訴了郭仵作,此刻交流起來完全沒有障礙。
  
  郭仵作把屍體順著看了一回,「肚子凸起,裡頭有東西。」又敲了敲他的頭蓋骨,聞言點頭,「有可能,不過保險起見,咱們是不是要開顱瞧瞧?這樣才好排查究竟是哪處致死。」
  
  「我能進去嗎?」
  
  齊遠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阿苗主動跑過去開門,脆生生問道:「齊大人,您有什麼事兒?」
  
  「什麼聲兒?」齊遠習慣性踮腳往裡瞧了眼,就見晏驕和郭仵作正一邊一個拉著鋸,下頭屍體的頭顱伴隨著有節奏的「嗤啦嗤啦」聲左搖右擺,空氣中隱約有某種摩擦生熱後散發出來的詭異味道。
  
  齊遠:「……嘔」
  
  聽見動靜的晏驕和郭仵作齊齊抬頭,表情平靜眼神冷漠,後牆上雕花窗子縫隙中漏下來的午後陽光籠罩在他們身上,硬生生鑲了一圈金邊, 「有事兒?」
  
  齊遠:「……我等會兒再來,告辭!」
  
  這他娘的就是兩個殺人不眨眼的兇殘神仙吧?
  
  送走了風一樣來去的男子,阿苗重新關好了門,挺不可思議的對晏驕等人說:「虧齊大人還是戰場上下來的呢,膽子這樣小。」
  
  「別管他,」晏驕將鋸下來的頭骨放到一邊,取出腦子,跟郭仵作仔細辨認分析起來,「感覺很健康啊。」
  
  阿苗:「……嘔!」
  
  經驗豐富的賈峰已經提前給她把木桶踢過來,還非常貼心的塞過來一杯開水和一顆梅子,「漱漱口。」
  
  郭仵作看了她一眼,搖搖頭,「你還得練啊。」又對晏驕的判斷表示贊同,「除了倒地時造成的一點損傷外,其他部分都非常完好,可以排除了。」
  
  晏驕點頭,「嗯,準備開胸腹部吧。」
  
  兩人先用烈酒把屍體仔仔細細擦了一遍,原本不太明顯的痕跡也慢慢顯現出來,觀察記錄並分析了所有傷痕之後,晏驕親自動刀,劃開了它的身體。
  
  腹腔破開的瞬間,就從裡面湧出來許多色澤詭異的濃稠液體,順著破口兩側直往下流。
  
  「勺子!」
  
  晏驕把手往後一伸,剛吐完的阿苗就乾嘔著遞了工具,又捂著嘴道:「師父,好多血啊!」
  
  郭仵作點頭道:「你師父猜對啦。」
  
  晏驕一下下從裡頭往外舀腥臭難當的血,同時在心中飛快的計算了容量,算上其他體液後得到的混合物足有將近兩千毫升,能撐到現在也是奇蹟。
  
  清理乾淨之後,晏驕這才給屍體掏了舌頭,將整套臟器完完整整的取了下來,然後指著脾臟上面的裂口道:「看來我的判斷沒有錯。皮下出血清晰,應該是猛烈撞擊後導致的脾臟破裂。這種傷可能當時沒有太過強烈的感覺,但無法自癒,只會隨著時間流逝一點點擴大,而那時傷者最後也會因失血過多死亡。」
  
  阿苗是第一次看她掏舌頭,對這套本該是殘酷,卻偏偏因為過於莊重肅穆的背景和太過行雲流水而透出幾分詭異美感的動作咋舌不已。
  
  她什麼時候才能有師父這樣的技術啊。
  
  郭仵作嘆道:「所以說,許多時候看得見的外傷雖然可怕,但只要救治及時並不會有性命之憂。反而是這種瞧不見摸不著的,指不定什麼時候就送了性命。 」
  
  晏驕緩緩吐出一口氣,「明天就告訴孫氏吧,希望能減輕一點她的自責。」
  
  這種程度的內臟損傷,即便在科技高度發達的現代社會也算大手術了。若是發現的不夠及時,照樣沒得救。而以大祿朝如今的醫療和技術條件,根本無法進行如此高難度的手術,所以哪怕孫氏從一開始就攆著丈夫就醫,也已回天乏術。
  
  黃海平的死,可以說早在他受傷的那一刻就註定了。
  
  死因找到之後,剩下的就簡單了,只需要確認下黃海平最近幾天的蹤跡,以及曾跟什麼人在一起過,然後順藤摸瓜……
  
  晏驕跟郭仵作去找龐牧匯報時,齊遠那張臉還是白裡透著青,甚至看見他們進來都不自覺往後退了一小步。
  
  事到如今,他可算明白了,戰場上殺人如麻的不算兇殘,真正兇殘的是這種平日裡嘻嘻哈哈,可隨時隨地都能面不改色搞了肢解後還沒事兒人似的過來找你說話的……
  
  「這個還得去問問孫氏,」龐牧道,「只是她頗受打擊,也不知會不會好好配合。」
  
  黃海平的社會關係非常簡單,平時除了出去押鏢,就是在家陪老婆孩子,吃喝嫖賭一樣不沾,幾乎沒有什麼社會矛盾,能掌握他行程的估計也就只有妻子孫氏了。
  
  晏驕看了眼外頭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黑下來的天,「太晚了,她今天經受的也實在太多了些,明天早上再去問吧。」
  
  解剖從來都不是輕快活兒,不知不覺這都過了一個多時辰了,難怪兩條腿都站的發麻。
  
  龐牧點頭,「我也是這麼想的,不過你們現在可有什麼頭緒嗎?」
  
  別說,還真有。
  
  晏驕想了下,乾脆叫他們去停屍房看實例,齊遠一聽這個提議,滿臉都寫著生無可戀。
  
  還有人記得咱們是要準備去吃晚飯的嗎?
  
  「這是韁繩的勒痕沒錯了,」看了黃海平掌心傷痕之後,龐牧斬釘截鐵的說,旋即又感到奇怪,「我也算識馬了,老黑也算千里挑一的寶馬良駒,體格高壯、氣力驚人,可即便是它,也絕對做不出這樣重傷。」
  
  一匹馬統共才有多大力氣?黃海平體格健壯,本身力氣也足夠大,可掌心竟有兩處深可見骨,這絕對不是單獨一匹馬可以做得到的。
  
  「大人再細看。」晏驕難得賣起了關子。
  
  龐牧知她不會無的放矢,果然又細細打量起來,不消片刻,眼睛也亮了,「不是他的馬!也不是一匹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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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2-5 14:43:09 |只看該作者
第94章

  整整一個晚上,晏驕都在做著各種光怪陸離的夢,一會兒是死去的黃海平重新活了過來,說自己肚子好疼;一會兒是孫氏抱著兩個看不清面孔的孩子哭訴,抓著每一個路過的人問以後的日子怎麼過……
  
  芸芸眾生,世人皆苦。
  
  她悄沒聲起了個大早,老僧入定一樣抱著茶壺坐在院子裡,看了日出又看朝霞,親眼目睹火燒一樣熾烈的雲彩映紅了半邊天。
  
  平時熱鬧的衙門此刻靜悄悄的,只能聽見低低的蟲鳴和風吹過樹葉的刷拉響動,晏驕腦海中忽然跑馬燈一樣瘋狂轉過許多紛繁的畫面,有過去的同事也有現在的同僚,不等她看清就又風一樣消失了,彷彿頃刻間鬥轉星移滄海桑田。
  
  小廚房的廚子早起買菜回來看見她還嚇了一大跳。
  
  「姑娘昨兒累了一日,怎麼不多睡會兒?」
  
  晏驕就覺得自己好像瞬間被回到人世,周圍又充滿了快樂而踏實的煙火氣。
  
  她收回思緒,笑著搖搖頭,「睡不著。」
  
  廚娘手中拎著滿滿噹噹的新鮮菜蔬,還有幾個裂了口的大石榴,露出來裡頭紅寶石一般嬌豔欲滴的紅色石榴籽兒,在稀薄的日光下閃閃發亮。
  
  「姑娘拿著玩吧,路上熟人硬塞的。」她將石榴擺在桌上笑道,「這個不是純甜,略略有些酸,滋味兒倒也好。便是不愛吃,擺著看也歡喜呢。」
  
  「純甜無趣,略酸些好,」晏驕順手掰開一個,將裡頭的石榴籽吃了兩粒,果然酸甜可口,一激之下口水氾濫,整個人都精神許多, 「味兒當真不錯,再多買些吧,回頭我榨出石榴汁來冰鎮了喝,開胃又解暑。」
  
  或者做個酸石榴口味的霜淇淋也不錯,有空可以試試。
  
  廚娘點頭應了,又問她早上想吃什麼。
  
  晏驕果然想了一回,見那菜籃子裡一大把綠豆芽脆生生的,突然來了興致,起身挽袖子道:「好久沒下廚了,你給我打個下手,做個炒麵吧。 」
  
  廚娘遲疑了下,「姑娘平日裡夠累了,今兒還得忙活,還是我來吧。」
  
  晏驕笑笑,自己去扯了圍裙,「無妨。」
  
  其實一直都有人問她,工作都這麼忙了,為什麼還有精力自己做飯。實際上下廚這件事對晏驕而言,更多的還是一種排遣。
  
  法醫的工作壓力大、強度高,大部分同行沒等熬到平均退休年齡就身心俱疲,撐不住了。
  
  壓力積攢到一定程度總要尋個法子發洩一下,就像有人喜歡逛街、喝酒、打遊戲一樣,晏驕更傾向於做飯,輾轉在這一方小天地內,聽著鍋碗瓢盆的響動,整個人不知不覺就慢慢平復下來。
  
  用一點薑末起鍋爆香,加上豆芽和肉沫,加兩個蛋和青菜絲進去,略點幾滴醬油,加上煮到半熟的麵條翻炒。
  
  水霧瀰漫中,一鍋炒麵很快就好了。
  
  手擀麵帶著小麥特有的淡黃,吸收湯汁後變得油亮亮的,勁道彈滑,乖巧的躺在盤子裡,安安靜靜的散發著香氣。
  
  肉、菜、麵、蛋,一道菜全齊活。
  
  梳洗過後的晏驕突然就覺得神清氣爽,稍後龐牧等人過來吃飯時,俱都讚不絕口,晏驕也被帶的扒了一大盤,微微有些撐。
  
  明天龐牧就要去監考了,現在晏驕看見他就跟見了倒計時錶似的,滴滴答答的催命,平地裡冒出來一股緊張。
  
  顯然龐牧也深知這點,如果明天之前還不能查出個眉目,就相當於手頭攢了兩個案子,只怕他監考都不安心。
  
  他才要說等會兒就去找孫氏問話,結果下一刻外面就來人傳話,說孫氏來了。
  
  晏驕跟他對視一眼,動作一致的起身往外走,「來得好!」
  
  今天孫氏換了一身趕製的孝服,頭上首飾都卸了,只簪一朵白色絹花,眼眶還是紅腫著,裡頭血絲紅的彷彿要滴出血來。才不過一夜,整個人就瘦了許多。
  
  晏驕又回想起昨晚的夢,心中一陣淒涼,低聲勸慰:「節哀順變,你還年輕,下頭還有兩個孩子呢,可千萬得撐住了。」
  
  孫氏垂淚道:「話雖如此,可昨兒早上人還好好的呢,誰知出趟門的功夫就……我只盼著這是一場夢罷了……」
  
  晏驕又嘆了一回,見她形容消瘦、神色萎靡,約莫過去大半天也是夜不安寢食不下嚥,忙叫人趕緊泡了安神凝氣的熱茶來,勸著她滾滾的吃了一杯,這才說起正事。
  
  據孫氏說,黃海平並不是一個人出去的,同行的還有一個叫小雷的伴當,就住在城外,這回也是兩個人一併歸來。
  
  「我有心去問個究竟,可終究一個婦道人家,又新守了寡,到底不便登門。」孫氏淒然道。
  
  龐牧就說:「這本是我們分內之事,你且自保重,安撫好孩子們就是了。」
  
  他本意是與晏驕同去找小雷,奈何明日就要進考場,許多事情都要做最後確認,著實走不開,只好叫方興陪同。
  
  晏驕又勉勵他幾句,信心十足道:「為國選材非等閒小事,這些細枝末節的就交給我們吧。」
  
  如今她已不是以前那個純粹的法醫了,而是一個徘徊在一二線之間的半刑偵人員,真是非常能幹!
  
  她出門,小六小八照常是跟著的。
  
  小六像往常一樣提前幫她牽了小白馬出來,「晏姑娘,韁繩。」
  
  晏驕腦海中突然就回想起之前龐牧跟自己說的,這是個深藏不露的貨,心下突然一陣惶恐,忙雙手去接,「辛苦六爺了。」
  
  小六:「……」
  
  這是吃錯什麼藥了?
  
  晏驕唏噓一回,又去看他那雙好像沒什麼特別的手,看著看著就莫名看出一種敬畏來,心道這哪兒是普通的手啊,這可是幾根指頭就能打死人的絕世兵器!
  
  話說自己以前沒得罪他吧?啊,對了,鴿子……
  
  「六爺,」她搓著手乾笑道,眉宇間隱約帶了幾分諂媚,「今兒帶鴿子了嗎?不知您的鴿子愛吃什麼,回頭我買點上好飼料,整天飛來飛去也怪累的,得補補。」
  
  小六立刻滿臉警惕的往後退了兩步,面頰顫抖,近乎崩潰,「晏姑娘,我這鴿子真的不能吃!」
  
  這他娘的簡直太令人防不勝防了,感情到現在還沒死心,是要打算養肥了再燉啊。
  
  晏驕:「……不,你誤會了。」
  
  小六瘋狂後退加搖頭,「不不不,晏姑娘你不要掩飾了。」
  
  我不傻好嗎?小八,快拉兄弟一把,保護我方鴿子!
  
  接收到求救信號的小八搔著額頭上前,以一種試探的口吻商議道:「晏姑娘您瞧,小六這孩子吧,平時也沒個別的愛好,就是養個鴿子,要不,您換個別的吃?」
  
  晏驕:「……」
  
  你們聽我解釋啊!
  
  但小六顯然並不打算聽,甚至一路上都無比警惕,非要走在最後面,以至於晏驕總覺得背後有兩道幽怨的視線。
  
  小雷的住處很好找,一行人出了城,飛馬奔馳約莫兩刻鐘就到了孫氏所說的清河鎮,順著找到一條小巷子。這巷子兩側高牆斑駁,鋪地青磚都有不同程度的破損,縫隙中長滿青苔,有幾處竟很頑強的生長出嬌嫩的小野花,顯然這片建築有年歲了。
  
  巷子狹長曲折,騎馬不便,眾人翻身下馬,牽起韁繩慢慢往裡走去。等到了一戶門前掛著銅鈴的,就是小雷家了。
  
  小雷是個還不到二十歲的年輕漢子,爹娘去的早,家中只剩六十多歲的奶奶和三個妹子,聽說他們是衙門的人還吃了一驚。
  
  那老太太顫巍巍站起來,粗糙皴裂的雙手哆哆嗦嗦行了個禮,滄桑的老臉上滿是惶恐,「幾位官爺,我這孫兒甚是老實本分,又孝順的很。」
  
  晏驕最看不得老人家這樣,忙上前攙扶,「您孫子沒事,我們是來找他幫忙哩。」
  
  老太太有些耳背,皺巴著臉聽晏驕大聲喊了兩三遍才放下心來,又一個勁兒的拍打小雷,「好好好,孫兒啊,好生聽官爺們的話,莫要胡鬧。」
  
  小雷先安撫了奶奶,叫幾個妹子過來攙扶著,這才請了晏驕等人進去,又親自端茶倒水。
  
  他先將那幾個粗瓷茶杯用滾水狠狠燙了幾遍,這才倒入紅褐色的粗茶,很不好意思的道:「沒什麼好招待的,幾位官爺原諒則個。」
  
  這家人就靠一個年輕後生討生計,顯然過得有些艱難,統共就那麼大點兒的院子,唯有這一個正廳也小的很,一眼就看到頭。
  
  方興看了晏驕一眼,見她微微點頭,便開口問道:「你可認識一個叫黃海平的鏢師?」
  
  「自然認得,前幾天才剛一道從外頭回來呢。」小雷笑道, 「我年紀小,無甚經驗,家裡擔子又重,外頭人都不愛帶我,還是黃大哥不嫌棄,一路提攜。」
  
  說到這裡,他好像才突然想起來眼前坐著的是官差,頓時不安起來,「官爺,這位姑娘,可是,可是黃大哥出什麼事了嗎?他這個人最是古道熱腸,慣愛抱打不平,絕對不會無緣無故動手的。」
  
  晏驕在心裡嘆了口氣,不答反問:「你們什麼時候回來的?」
  
  小雷道;「初三回來的,黃大哥到底怎麼了?」
  
  晏驕又問:「回來的路上他是不是受了傷?能跟我們說說詳細經過嗎?」
  
  小雷越聽越不對勁,乾脆站起來,聲音發顫,「他,他是不是出事了,啊?你們快跟我說啊!」
  
  「他昨天死了。」方興道。
  
  小雷登時僵在原地,過了會兒才滿面愕然的道:「死了?不可能,他,他怎麼會死呢?我們前幾天才見過的,說好了過完節再一起出去……」
  
  可他也知道官差不會無緣無故說這些胡話,漸漸地就說不下去,抱著頭蹲在地上嗚嗚大哭起來。
  
  他哭了半天才慢慢回轉過來,斷斷續續將那日情形說了。
  
  「初三那日,我們到了城外道上,因恰逢集市,車馬行人甚多,前頭也不知怎的突然驚了馬。那馬匹原是跟另一匹馬一同拉車的,一匹驚了,另一匹也跟著亂跑,帶著馬車在道上橫衝直撞。黃大哥見狀便跳下馬來去拉車,可兩匹馬帶車,再加上車上的幾個人,衝撞起來非同小可,不拼命哪裡能行?」
  
  「黃大哥被撞了好幾下,手臂都拉傷了,這才勒住了。」
  
  「稍後後面的馬車和護衛趕上來我們才知道,前頭車上坐著一名孕婦和一個五歲孩童,另有一個乳母和小丫頭,原是出門上香的。」
  
  「那男主人千恩萬謝,直說自己是城西周家,要請黃大哥上門做客,又要重金酬謝,只是都被黃大哥婉拒。男主人又要帶黃大哥去看大夫,可黃大哥急著回家去,且一時也沒覺得怎麼樣,便用自帶的金瘡藥隨意包紮……」
  
  說到最後,小雷再次嚎啕大哭起來,用力捶打著自己的腦袋後悔不迭道:「我太蠢了,黃大哥也是個人啊,早知就該強拉他去看大夫!」
  
  方興立刻分出兩個手下,去查看小雷口中那處地點,看能不能找到馬車發狂的痕跡。
  
  大好男兒哭嚎起來分外惹人心酸,晏驕低聲寬慰道:「他傷得很重,即便當時看了大夫,也幾乎不可救了。」
  
  昨天晚上解剖完之後,她還特意去問過馮大夫,馮大夫聽後直搖頭,連嘆天命不可違。
  
  這樣嚴重的內臟破裂,顯然已經超出當下的醫療水準。
  
  然而小雷聽不進去,依舊一味自責,引得隔壁的老奶奶和妹妹們都忍不住擔心而過來詢問。
  
  小雷從地上站起來,拉住奶奶哭訴道:「奶奶,那個常來看您的黃大哥死了,他為了救人死啦!」
  
  奶奶一聽,登時老淚縱橫,拍著大腿哭道: 「賊老天,卻叫那好人不長命,為何不收了我老婆子去!」
  
  一家人抱頭痛哭,許久方才轉還,老奶奶堅持要去瞧瞧黃家人,誰勸也不聽。
  
  方興十分為難的看向晏驕。
  
  晏驕想了一回,立刻安排道:「小八,你就近去借一輛車來,然後陪老人家和三個姑娘進城弔唁。我和小六、小雷先行一步,去找那周家。」
  
  黃海平已死,被救的總該知道的。
  
  眾人分頭行動,又馬不停蹄的趕往周家。
  
  城西有名有姓的周家只有那一家,早年販賣糧食起家,名聲不小,倒是好找。
  
  小六上前叩門,說明來意,門房不敢怠慢,立刻進內回稟,不多時,當日那名男主人周彤便小跑著哭迎出來,拉著小雷反復確認,絲毫不敢相信恩人已逝。
  
  「當日回來之後,我還特意與父母說了,家裡眾人都感激的了不得,直說要備重禮登門,奈何恩公未曾留下姓名,家中下人無用,至今還未打探出來。誰成想,誰成想,已是晚了一步!」
  
  說到這裡,周彤也不禁搥胸頓足,痛哭失聲。
  
  稍後眾人進門,周家老爺子和老太太聽說後亦是淚灑當場,那被救的少夫人晚一步出來,乍聽噩耗險些暈過去,又是一番兵荒馬亂。
  
  待慌亂過後,眾人重新落座,晏驕嘆道:「英雄已逝,可你們這般知恩圖報,想必他泉下有知,也會覺得欣慰。」
  
  見多了翻臉不認人的人間慘劇,如今再看這家人,悲痛之餘到底也鬆了口氣。
  
  周家少奶奶聞言哭道:「當日若非恩公,我們娘兒仨只怕都快過頭七了,哪裡還能有今日?若再不知感恩,還算人嗎?」
  
  她說完,那頭老爺子老太太已經相互攙扶著站起身來,叫人立刻去準備素服,這就要前往黃家弔唁。
  
  晏驕忙順勢說出希望他們配合結案的請求,周家人都忙不迭應了。
  
  方興又請他們帶著去查看了當日出事的車馬。
  
  因已過去幾天,車馬俱已擦洗過,但他心細如髮,仍舊從馬俱縫隙內發現了一絲沒有清洗乾淨的血痕,應該就是當日黃海平雙手血流不止染上的。
  
  還有最關鍵的:之前驗屍的時候,晏驕曾在黃海平胸前發現了一處很奇怪的淤青,似乎隱約能看出點紋樣,當時還想不出是什麼,以為只是巧合。可現在看來,儼然就是那皮質馬套子上鑲嵌的刻著特殊紋樣的銅扣!
  
  晏驕站在馬前反復比對了高度,點頭,「就是這個了。」
  
  整套馬車失控,黃海平為了停住馬,勢必要奮力向前,迎面與馬兒撞上,這銅扣便死死碰在他胸膛上,留下印記。那隨即而來的,便是將他脾臟撞破的巨大衝擊力……
  
  之前方興派出去的衙役回來復命,說恰好事發那幾日小雨連綿,地上泥土濕軟,馬車走過的痕跡非常明顯,雖然這幾日有路人踩踏,有些淡了,但依舊能輕易分辨出車轍寬窄、紋樣與周家馬車一般無二。
  
  如此一來,人證物證俱在,此案可以了結了。
  
  約莫半個時辰後,周家的車隊便浩浩蕩蕩停在已經掛上白燈籠的黃家門外,一家人進門就給孫氏跪下了。
  
  說明緣由後,兩家人在院子裡抱著哭成一團。
  
  周彤直說對不住,老太太見孫氏一個人還帶著兩個不懂事的孩子,爹媽沒了不說,還剩下一雙公婆時常作妖,當場便要認她做義女。
  
  「從今往後,你便是我們周家的大小姐,這兩個也是我嫡親的外孫和外孫女!」
  
  孫氏哪裡肯應,周家人卻都覺得這個法子好。
  
  「恩公是為了救我的妻女才去世的,我周某人此生無以為報!」周彤道,「我們固然要賠銀子,可那樣又未免單薄,也恐汙了恩公英名,還請千萬來家裡住!」
  
  見兩家人為此事推拉起來,晏驕和方興等人在旁邊看了都感慨萬千:
  
  那黃海平的爹媽萬事不管,只關心銀子,可周家人卻考慮的這般周全,真是叫人分不清那邊才是真親人。
  
  稍後兩家人又去了衙門,龐牧和廖無言等人聽說全過程後也是唏噓不已。
  
  孫氏泣道:「外子素愛行俠仗義,此事本也是自願,怨不得旁人,民婦哪裡好受這些!」
  
  周家人卻堅持道:「你一個婦道人家帶著兩個孩子,又沒個親友幫襯,如何過活?還是來家裡的好。」
  
  又要一力承辦黃海平的身後事,又要再給她兩千兩銀子傍身。
  
  雙方一個強行要給,一個死活不要,眼見僵持不下,龐牧心頭微動,出聲道:「本官倒有個折中的法子。」
  
  周家人和孫氏忙起身道:「請大人明示。」
  
  龐牧抬抬手叫他們坐下,將想法娓娓道來。
  
  「你們兩邊說的都有道理。周家人不報恩固然難安,可孫氏不肯收卻也是她仁厚之處。不過話說回來,你們若真給了銀子反倒不美。」龐牧對周家人道,「她一個寡婦帶著孩子,驟然得到那樣一筆錢財,豈不恰如三歲孩童懷抱重金過市?必遭外人覬覦,來日恐生禍患。」
  
  周家人一怔,紛紛點頭稱是。
  
  那老婦人又道:「可是大人,人家性命都豁出去了,我們不做點什麼,哪裡還有面皮活得下去!」
  
  龐牧又道:「這也不難。聽聞你家良田、鋪面極多,不如悄悄挑些良田過到孫氏和兩個孩子名下,左右都有佃戶耕種,一來不打眼,二來每月都有租子入賬,她和子孫後代也都能有個指望。 」
  
  孫氏一聽,惶恐不已,「使不得,使不得!」
  
  「大人所言極是!」周家人紛紛拍案叫絕。
  
  這家人也是爽快的,一點兒不耽誤,當場叫了管家家去取那些良田的地契並照看下人的賣身契,三下五除二便就地辦好了過戶。因孫氏死活不肯認乾親,周家人索性退了一步,強拉著孫氏一雙兒女跟周彤夫妻認了乾爹乾娘。
  
  見孫氏還欲推辭,晏驕便私下勸道:「我知你並不在意這些,但人總得活著,也需現實些。他家本不缺這些,好歹也是一番心意,你若一味不肯接受,豈非叫人餘生不安?」
  
  孫氏喃喃道:「我,我沒有那個意思。」
  
  晏驕拍拍她的手,「我知你沒有,可你即便不為自己考慮,也得想想孩子呀。」
  
  孫氏給她說的有些動搖,可倆口子到底忠厚慣了,一時半刻還是回不過彎兒來。
  
  晏驕既然知道周家人並非那等忘恩負義的小人,也就不著急了,只叫她慢慢想。
  
  那頭周家人還不死心,很想叫孫氏母子去家中居住,還是龐牧勸下了。
  
  「不去也罷了,省的束手束腳反而不美,」龐牧道,「日後多多往來也就是了,權當走親戚。」
  
  周彤連連點頭,「是,已是乾親了,可不就是親戚?」
  
  少奶奶身懷有孕,心思越發細膩,難掩擔憂道:「可我聽聞她公婆都不是省心的,這隔著大半座城,一時照應不到……」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她話音未落,外頭就鬧起來,說是黃老爹和黃老娘一大早就進了城,先去了兒子家,見大門緊鎖,又聽外頭人說兒子是為了救周大戶家人才死了,登時心潮澎湃,便直接往衙門來了。
  
  周老爺子和老太太聽到外頭隱約傳來的叫罵聲,氣的渾身發抖。若非顧念恩公,只怕就要罵回去了。
  
  都是一家人,怎的差這麼多!
  
  龐牧深知黃家人那邊是個隱患,若不趁早決斷,終究後患無窮,索性將三家人都聚到一起,當面鑼對面鼓的把事情分攤清楚。
  
  黃老爹不知周家人已經與孫氏達成協議,只是要銀子,活脫脫一個老潑皮真殺才。
  
  黃老娘眼珠一轉,竟突然上前抓了孫氏的小兒子,理直氣壯道:「我兒子沒了,我們也不要兒媳婦守活寡,她還年輕,日後保不齊要另嫁,可這是我黃家的孫子,卻不能帶出去!」
  
  只要孫子在,孫氏必然也是捨不得走的,到時候,銀子自然就能落在自己手裡……
  
  眾人勃然大怒,登時罵聲一片。
  
  孫氏的小兒子今年也才三歲,長了這麼大還沒回過爺爺奶奶家,偶然幾回見到兩位老人也是看他們主動打上門來,當真避如蛇蠍。他短暫的記憶中全是對這對老人的恐懼,只覺這兩個老人便是那吃人的妖獸,哪裡肯跟著走?
  
  偏黃老娘要錢心切,下手沒個輕重,小孩兒吃痛,當即大哭起來,拼命掙扎著要娘。
  
  「我要娘,要娘!你是壞人,壞人!」
  
  小孩子的力氣根本無法與成年人相抗衡,他見脫不得身,本能的往黃老娘手上咬了一口。
  
  黃老娘哎呦一聲,抬手就是一個巴掌,將孫子打翻在地,又白著臉罵道:「小雜種!」
  
  孫氏見狀,痛徹心扉,發瘋一般哭喊著撲過去,與黃老娘廝打在一起。
  
  她忍了這麼多年,心中直如烈火油煎,如今連帶著喪夫之痛一朝發作,簡直與平時判若兩人,黃老娘都被她打了個措手不及,一時間毫無還手之力。
  
  這一系列動作只在須臾之間,眾人都先懵了會兒才反應過來,忙搶上前去拉架,現場頓時一片混亂。
  
  最後還是龐牧拿出官威來,怒聲喝道:「簡直豈有此理!律法有雲,凡夫妻一方身死者,另一方娶嫁由己,與你們自然也不再是親戚!孩子又不是沒有娘,活不下去了,哪裡容得你們倡狂搶人?如此目無王法、不視倫理,是可忍孰不可忍!」
  
  「來啊,將此二人戶籍、畫像報與城門各處知曉,日後不許他們進城!什麼時候改好了,什麼時候再說吧!」
  
  他這一安排,直如掐住了黃老爹黃老娘的咽喉,嚇得都呆了。
  
  可想而知,若日後連城門都進不來,可真就什麼都辦不成了!
  
  眾人一見,都覺大快人心。
  
  不過話雖這麼說,這兩人到底是黃海平的生身父母,天然一段養育恩情在,若果然就此將他們割離出去,傳出去既不像話,對孫氏母子三人也不是好事。
  
  後來還是廖無言不情不願出來唱紅臉,與周家人商議過後,只道賠給他們一筆銀子,日後兩家就不要來往了,以免惹人不快。
  
  那黃老爹與黃老娘本來眼中就只有銀子,若說孫子,家中長子、幼子膝下的孫子少說已有四個,日後還會更多,哪裡稀罕這個與他們不親近的小孽障?
  
  周家人又故意做出一副不情願的模樣,許了幾百銀子,黃老爹夫婦以為沒有兒媳婦的,登時欣喜若狂,生怕他們反悔,立刻滿口應下。
  
  「我兒已死,日後便是請我們來也不來!」
  
  眾人看不過,恨不得上前打人,心道便是你兒子沒死的時候,除了鬧事也沒見你們上門啊!
  
  打發走了見錢眼開的老倆口,剩下的事情便都好辦了。
  
  當事雙方都是忠厚人,誰也不肯讓對方吃虧,一時你推我讓,場面和諧,倒是將黃海平去世的陰霾沖淡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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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2-5 14:43:23 |只看該作者
第95章

  因案件相關人員多方配合,證據又完整,黃海平一案破的極其順暢。
  
  案件後續卷宗整理自不必說,眾人俱都對黃海平的義舉欽佩非常,連王公公和監考官柳潼聽說後都連連感慨。
  
  「趨利避害乃人之常情,天下竟真有此等勇毅果敢之輩,我等必要報給聖人知曉。」
  
  若果然能上達聖聽,當真再好不過。龐牧一聽大喜,也當場揮毫潑墨,親自寫了「勇義之家」四個大字,命人立即刻成牌匾。
  
  有當地知府的筆墨在此,足夠震懾本地宵小了。
  
  晏驕見他字如其人,筆走龍蛇酣暢淋漓,字裡行間都透著一股凌厲氣勢,與黃海平奮不顧身救人的義舉當真相得益彰,不由暗自叫好。
  
  比起銀錢,孫氏倒更看重這份肯定,又跪倒謝恩。
  
  龐牧此生就是「忠勇正義」四字,對黃海平這等好漢子推崇備至,親自扶她起來,又道要親自帶人前去拜祭。
  
  孫氏唬的了不得,既感激又傷痛,又哭又笑,一時不能自已。
  
  案件公開之後,好些街坊鄰居都主動帶東西去探望孫氏和兩個孩子,或是一隻雞,或是幾個蛋,或是幾塊布,都是不大起眼卻很實用的東西。孫氏不好回絕,光道謝就啞了嗓子。
  
  兩個孩子一個五歲,一個三歲,本該是無憂無慮的時候,可如今瞧著,也已經覺察到什麼,眼眶紅紅,一左一右抓著母親的手不放。
  
  龐牧蹲下摸摸他們的腦袋,「你們的爹是英雄。」
  
  小姑娘有點怕生,微微瑟縮了下,不過還是努力壯著膽子問道:「那,爹爹還會回來看我們嗎?」
  
  龐牧突然覺得喉嚨乾澀,一個字都說不出。
  
  或許在死亡面前,做什麼都是蒼白的。
  
  王公公也跟著去了一趟,站在旁邊遠遠瞧著,頗為感慨。
  
  他身份經歷不同,所想所感也有些許差異。心道尋常人家有人撒手去了,還有這許多親人悲傷痛苦,來日待他老死宮中,卻不知是否會有人真心掉一滴淚……
  
  「小心腳下。」晏驕只見他兀自出神,腳下有台階都沒注意到,忙出言提醒。
  
  回過神來的王公公見她面露關切,忙壓下心中思緒,才要開口,卻見不遠處兩個有幾分眼熟的男子正瞧著這邊,當即微微蹙眉,「那兩人好似從剛才就一直盯著你瞧。」
  
  晏驕回頭一看,可不就是張勇和李濤?
  
  「沒事兒,都是衙門裡的仵作,不必理會。」
  
  能在宮中混出頭,王公公自然也不是什麼純良之輩,一根腸子怕不長了七八十道彎,當即搖頭,「你年輕,不知道利害,還需小心提防。」
  
  前些日子他剛來時就瞧見過這倆人了,左邊那個呆頭呆腦的倒也罷了,不過憨傻些;倒是右邊那個尖嘴猴腮一臉刻薄的,眼珠子咕嚕直轉,一看就是憋著滿肚子壞心思。
  
  他在宮中混跡多年,鬼門關都走過不知多少遭,看人早有十二分火候,不過寥寥數面就已窺破真相。
  
  晏驕心下感動,笑道:「我不年輕啦,外頭這個年紀的人媽都當了幾回了!」
  
  王公公一噎,又覺得有趣,立即揶揄道:「那咋還不成親?哎,我知道了,指定是國公爺哪兒做的不好了。」
  
  這倆人年紀都不小了,周圍人跟著著急上火,偏他倆慢悠悠的。連聖人私底下沒事兒都愛念叨幾句呢,「朕的禮單已經修改了十幾回,龐愛卿還沒準備成親?」
  
  就連這次自己來之前,聖人還偷偷囑咐呢,「替朕催著點兒……」
  
  要是抓緊些,沒準兒日後還能結個娃娃親呢!
  
  不過對這個想法,王公公沒敢發表見解,因為他覺得指定不成。
  
  這定國公他老人家恨不得這輩子都在外頭紮根了,連京城都不愛回,又怎麼會想不開,娶個公主兒媳婦回家供著,或是叫兒子憋憋屈屈當駙馬?
  
  晏驕一愣,這話題轉換的太快了吧?「不是,他挺好的。」
  
  王公公倒背著手走了兩步,樂呵呵八卦,笑容中盡是曖昧,「怎麼個好法?」
  
  晏驕秒懂,不由目瞪口呆:這個話題超綱了啊!
  
  真不愧是職業公公,聊起天來尺度就是大,簡直是婦女之友啊。
  
  咱們當什麼忘年交,認個姐妹吧!
  
  見她面上發窘,王公公順勢轉移話題,「想不想去京城看看?」
  
  晏驕點頭。
  
  那肯定想啊,一國首都呢,做夢都想。
  
  王公公就笑,「那就去,國公府靜侯主人久矣。」
  
  晏驕抿嘴兒笑,「工作忙呢,脫不開身。再說了,天闊也離不開呢。」
  
  「那不還有別的仵作嗎?」王公公慫恿說,見她只是搖頭,便小聲道,「你就說你想去,國公爺自然就什麼都安排好了。」
  
  若定國公真願意進京,還幹的什麼知府啊,留下不就完了!
  
  晏驕明白他的意思,依舊搖頭,唇邊掛了一抹淺笑,「他敬重我,我自然也尊重他,您死了這條心吧。」
  
  王公公跌足大嘆,心道這可真是倆死心眼兒湊成對兒了,聖人得等到猴年馬月才能將那落了灰的賜婚聖旨派上用場啊?
  
  ——
  
  龐牧進考場監考,作為他的侍衛頭領,齊遠自然要寸步不離的跟著。而圖磬也要暫時將重點放在考場巡查上,一時間幾個人齊齊離家,整座衙門都變得空蕩盪。
  
  為了趕在鄉試開始之前破案,前兩天晏驕整個人都跟瘋了一樣全身心的高速運轉,同時兼任法醫和物證、偵查等多項要職,可謂當世勞模典範。如今驟然放鬆下來,連軸轉了幾天的疲憊後勁兒漸漸翻上來,被夏末燥熱寂寞的空氣一吹,只覺瞌睡蟲無處不在。
  
  晏驕很少能有這麼清閒的時候,便遵循本能狠狠睡了一整天,然後……開始發呆。
  
  從高強度的陀螺狀態到現在的無所事事,極動到極靜,中間沒有任何過渡,落差之大、轉折之生硬空前絕後,以至於晏驕的大腦有點跟不上趟,短時間內完全想不出自己能幹什麼。
  
  她從沒覺得時間這樣難熬過,連帶著白寧也是幹什麼都心不在焉的。
  
  倆人往往從早上起來就木呆呆的坐在廊下,怔怔的看著前方出神,偶爾對視一眼,便會齊齊發出一聲悠長茫然的「唉」,直把身邊的丫頭都笑的了不得。
  
  還是過來串門的董夫人看不下去,拉著人去了老太太那邊,說要教導她們管家之法。
  
  晏驕和白寧聞弦知意,瞬間明白這背後代表的含義,小羞澀之餘都有點期待。
  
  董夫人在老太太對面坐著,晏驕和白寧一邊一個,湊著頭聽她講關於人情走動的事。
  
  「一個好漢三個幫,」老太太沒讀過什麼書,言辭簡單直戳中心,「不光打仗的時候要成千上萬的人勁兒往一處使,就是平時居家過日子,少不得也得有些個知心的人脈。男人們心粗,許多事情少不得要咱們操心。」
  
  說著,她舉起禮單,「就好比這個逢年過節送禮,講究可大了。」
  
  晏驕和白寧都深以為然。
  
  這送禮要送不好,可就是結仇了。
  
  等等,結仇?!
  
  晏驕腦中突然靈光一閃,一個念頭迅速湧上。
  
  「對不住,老太太,夫人,」她猛地站起來,拉著白寧就往外跑,「我突然想起來一件要緊的事!」
  
  話還沒說完,兩個人已經手把手跑了出去,剩下董夫人和老太太面面相覷。
  
  「這又是怎麼了?」
  
  看著飛快消失在門口的兩道背影,老太太啞然失笑,擺擺手,「不用問,指定又是頭裡哪個案子沒破……」
  
  董夫人恍然大悟,旋即笑道:「這可真是跟天闊天造地設的一對兒,不怕日後說不到一塊兒去,您老只等著享福吧。」
  
  老太太十分受用,笑瞇了眼,就聽董夫人又嘆了一聲,憂愁道:「也不知棘兒日後娶個什麼樣的媳婦。」
  
  「他還小呢,急什麼!」老太太笑道。
  
  董夫人搖頭,微微低了聲音,「不小啦,該準備起來啦,不然好姑娘都給人家搶走了。只是我冷眼瞧著,京裡竟沒有匹配的適齡女孩兒,這可叫我犯了難。」
  
  他們這些人家,結親自然要講究門當戶對,可難就難在,也不知是趕巧了還是怎麼的,跟廖蓁年歲差不多的小姑娘竟少得很,而看來看去,脾氣性格的竟也不搭調。
  
  夫妻在一塊過日子,為的不就是相互扶持,能有個人說說知心話嗎?這要是弄的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了,那還有個什麼趣兒!
  
  老太太點頭,「這倒是不大好辦。」
  
  頓了頓又打趣道:「榛兒就不必擔心了,來日科舉,只管榜下捉去!」
  
  「瞧您老說的,」董夫人捂臉笑道,「倒是叫我怪臊得慌。」
  
  當年她跟廖無言就是殿試之前有了刮連,最後父親直接派人堵在皇榜之下,廖無言也非常配合的主動上門提親,才有的這一樁好姻緣。
  
  玩笑一陣後,老太太又說正經的,「真要那麼著,其實也未必非要京裡的,只要品行好,怎麼不成?」
  
  京城自然是人才匯聚之地,可不還有許多官員外放嗎?做的封疆大吏,或是地方百年士族,照樣是國之棟樑,家中女孩兒自然也是貴重千金,品行儀態都過得去。
  
  「我也是這麼想的,」董夫人道,「只是到底不在跟前,沒見過,什麼脾氣也摸不著……倒是聽說今年不少大員都要入京朝拜,自然也想帶著家中女孩兒來京裡尋一門好親事,倒是個機會。」
  
  老太太點頭,又問道:「你要是跟兩個孩子回去了,我這心裡啊,還真是有些空落落的。」
  
  「不是我說,您也該回去瞧瞧,權當走親戚了。」董夫人往天上指了指,低聲道,「終究有真情分在,若一味迴避,時候久了,傷心不說,也容易叫外頭的人鑽了空子、尋了把柄呢。」
  
  人心難測海水難量,朝夕相處的人都難保不變心呢,更何況這一個京城、一個外地?那位又是那樣的身份,多的是人巴不得離間了呢……
  
  君臣之間有這樣的情分殊為難得,乃是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的稀罕事,若果然因為過分迴避而生分疏遠了,只怕罕事要成千古憾事了。
  
  也就是自己人才會說這樣掏心窩子的話,老太太心頭微動,陷入沉思。
  
  董夫人又道:「前兒圖家人和白家人來送節禮了,我冷眼瞧著,便是寧寧打小性子野,兩家也不會永遠放任兩個孩子這麼沒名沒分的在外頭折騰。左右只差最後一步拜堂了,也不費事,少不得年底就要叫回去辦了,難不成您老捨得不去觀禮?天闊與雅音自不必說,晏姑娘與寧寧那樣要好,必然也是要去的……」
  
  再說晏驕那邊。
  
  回去的路上,晏驕就把自己的想法和白寧說了。
  
  「之前我還跟天闊說呢,要趁過節送禮探探玉容、玉敏幾個姑娘家裡的動靜,若能見上一面,說說話,那就更好了。結果又發了黃海平的案子,一忙起來就給忘了。」
  
  白寧點頭,又搖搖頭,「只怕是難。」
  
  玉容是個好姑娘,可惜對這種事沒什麼經驗,上來就打草驚蛇,那幾家對他們必然早有防備,即便見了面,也未必能問出什麼來。
  
  晏驕嘿嘿一笑,「我自然明白,索性換條路走,所謂兵不厭詐……」
  
  又如此這般的比劃一下,白寧眼前一亮,也跟著笑起來,「沒準兒行得通!」
  
  「是吧?」晏驕大喜,「走走走,咱們去找廖先生商量一下,看他有沒有什麼要補充的……」
  
  左右如今陷入僵局,兩邊只是維持表面平衡,各自下頭暗流洶湧都清楚,如此僵持下去實在沒有意義。
  
  既如此,她們就先來打破平衡試試。
  
  有棗沒棗的,先打三竿!
  
  ——
  
  「你們聽說了嗎?」一個中年文士端著茶杯刮了幾下,看向在座其他幾人,「那個女仵作又破了一樁案子,前後只用了短短兩日。」
  
  「大人未免擔憂太過,」一個略年輕些的渾不在意的笑道,「您貴為知州,也是響噹噹的朝廷命官,若無十足證據,誰能拿您怎麼樣?」
  
  另一人冷哼一聲,「你倒是不擔心,所以如今還只是個知縣,秦知縣。」
  
  秦知縣似乎對他多有忌憚,饒是被氣的面上發燙,也沒敢多說一句。
  
  說話那人又哼了聲,突然抬手將茶杯丟在桌上,滾燙的茶水灑了滿地也不管,只是憤憤道:「不過是龐牧那廝有意經營的名聲罷了,只怕日後還想求得聖人賜婚呢!上頭那位就更好笑,果然信任到如此地步,甚至公開誇讚。我冷眼瞧著,莫說是個活生生的女人,只怕來日咱們的定國公指鹿為馬,聖人也只會拍手叫好,誇他慧眼獨具!」
  
  話音未落,秦知縣就和那位知州大驚失色,先本能的往北看了一眼,又異口同聲的喊道:「之祥兄,慎言!這可是殺頭的大罪!」
  
  若是晏驕等人在場,聽了這話,只怕瞬間就能猜出三人身份:牛瑞,字之祥。
  
  牛瑞剛發了點脾氣就被攔住,越發憤懣,可到底也知道輕重,只好改口罵道:「那姓龐的便是個災星!走到哪兒,哪兒就沒有安分的。」
  
  「原平安知縣好不容易功成身退,都去京城等候調遣了,偏他橫叉一槓子,以至於功虧一簣!」
  
  「還有那孟徑庭,好好一個知府,如今可倒好,一降三千里,聽說月初已經被發往廣西摘荔枝去了!如此窮山惡水路途遙遠,誰知還能不能回來了?雖然名義上還是知府,可指不定就要老死在那裡,與流放又有什麼分別!那姓龐的倒是會做人,裝的傻乎乎一個武夫,背地裡精著呢,又假惺惺幫忙說情,贏得朝上一片喝彩,正是刀切豆腐兩面光,好人壞人都給他做齊全了。」
  
  他越罵越起勁,原先張橫和秦知縣還想勸說,可聽到最後也有點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之感,俱都悶悶垂了頭。
  
  是啊,如今龐牧可是到他們身邊來了,雖說不是直轄,可到底官大一級壓死人,更何況還有聖人做靠山,他當真是肆無忌憚。
  
  張橫也忍不住罵了句,「真是王八看綠豆,對了狗眼!姓龐的不是好貨,竟又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一個女錶子,好端端的,手竟伸到這邊來,實在是欺人太甚。」
  
  若不是那女子多管閒事,又怎麼會惹出著許多事端?
  
  秦知縣沒有靠山,又不似他們二人天然一段姻親牢不可破,自然更加謹小慎微,當即憂愁道:「白家、圖家、董家,還有一個曾被聖人誇讚一人足可當千軍萬馬的廖無言……哪個都不好惹,湊在一起就更棘手了。」
  
  見張橫和牛瑞不說話,他咬咬牙,小聲問道:「臥榻之側,豈容他人安睡。莫非聖人真就對龐牧如此信任?」
  
  牛瑞只是不說話,倒是張橫重重嘆了口氣,索性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倒背著手轉了兩圈,搖搖頭,「只怕是難。」
  
  他畢竟軍功在身,世人皆知,如今人尚且在鼎盛之年,又在最初就主動交了兵權,哪裡抓得住把柄?
  
  且聖人也須得顧及顏面,都說人走茶涼,如今朝中和邊關多有龐牧舊部及過命交情,人還沒走呢,茶就涼了,只怕要傷了滿朝文武的心。聖人自己也絕不會允許名聲有一星半點的損壞。
  
  牛瑞冷笑道:「他在外頭一路走一路抄,抄沒的家產大部分入了國庫,說不得也有許多進了聖人自己的腰包。只是坐在家裡就有銀子入賬,誰不歡喜?只怕咱們的聖人高興都來不及,又怎麼會發怒?」
  
  說到最後,他又莫名其妙的惱火起來,「收買人心不外乎功名利祿四字,可你們自己瞧瞧,這些人缺哪一個!」
  
  說罷,牛瑞也不跟其他兩人打招呼,當即拂袖而去。
  
  剩下張橫和秦知縣面面相覷,前者不禁面露尷尬,對秦知縣圓場道:「之祥就是這個脾氣,這麼多年你也是知道的,莫要往心裡去。」
  
  秦知縣起身行禮,笑道: 「大人不必多言,下官自然明白。下官家中還有要事,也告退了。」
  
  張橫端起茶杯,笑笑,「請便。」
  
  秦知縣弓身退了出去,一直到出了遠門才算徹底直起腰身,一抬頭,臉上哪裡還有笑意?
  
  他心裡憋著氣,腳下生風越走越快,牙冠緊咬,眼睛裡恨不得噴出火來。
  
  等上了轎子,秦知縣這才忍不住狠狠砸了轎壁一拳。
  
  「簡直,簡直欺人太甚!」
  
  都言伴君如伴虎,可好歹人家伴的是君,反觀自己,過得叫什麼日子!
  
  那牛瑞不過一個罪臣罷了,如今是個庶人,比自己尚且不如,憑什麼抖威風?還當自己是威風八面的兵部員外郎嗎?
  
  事情都是一起犯下的,誰也脫不了干系,可事到臨頭,你們卻偏拿著我撒氣……
  
  他正怒火翻滾,卻突然聽心腹隔著轎簾喜滋滋道:「恭喜大人,賀喜大人。」
  
  秦知縣腦袋裡嗡的一聲斷了弦,刷的掀開簾子罵道:「喜個屁!」
  
  那心腹滿臉笑意都僵在臉上,訕訕道:「是,是……」
  
  到底是跟著自己許多年,風風雨雨走過來的,秦知縣也知自己不過遷怒,嘆了一聲,狠命收斂了表情,沒事兒人似的問道:「喜從何來啊?」
  
  那心腹不待多想就迅速換上原先的笑模樣,低聲道:「剛才峻寧府那頭浩浩蕩蕩給大人送了幾車中秋節禮來,還有書信一封!大人素日只說沒個靠山,如今,靠山不是自己尋上門來?這還不算大喜嗎?」
  
  不對勁。
  
  秦知縣眉頭緊鎖,在腦子裡飛快的轉了幾個圈,語氣急促的問道:「那張大人那裡呢?」
  
  「小人已經著人打聽了,張大人、牛先生他們也有,只是遠不如大人您的多。」心腹喜形於色道。
  
  秦知縣腦袋裡突然嗡的一下,瞬間面無人色:
  
  吾命休矣!
  
  「你這蠢才!」秦知縣身上衣裳瞬間被冷汗濕透,慌慌張張道,「趕緊,趕緊把那些禮都丟出去!」
  
  心腹被他今天劇烈波動的情緒搞懵了,訕訕從懷中掏出書信,十分為難道:「大人,這不好吧?人家巴巴兒送上門,咱們不收,豈不是要跟龐知府撕破臉?再說了,下頭的人報過來的時候,禮都已經,只怕都已經入庫了……」
  
  自家大人不過小小知縣,又沒個家族背景,平時沒少挨白眼和排擠,便是這位張橫張知州主動交好,也是存了利用的心。
  
  如今突然有堂堂知府大人主動送禮上門,誰不歡喜?怎麼又要退?
  
  秦知縣聞言直如天崩地裂,頹然跌回轎子裡,喃喃道:「完了,我完了。」
  
  然而下一刻,他突然又從轎子裡彈出來,一把抓過心腹手中書信胡亂拆開,「等等,等等……」
  
  或許,他還有救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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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2-6 18:24:52 |只看該作者
第96章

  卻說秦知縣開了信紙,迎面撲來的就是熟悉的字跡。
  
  「這,這是廖先生的墨寶!」
  
  有那麼一瞬間,他竟本能的生出一種珍藏的衝動……
  
  廖無言之所以聲名在外,一是滿腹才學無人能及,再一個就是一筆好字令人追捧。偏他的墨寶極少流傳到外面去,往往偶爾的帖子、書信等都被人珍而重之的收藏起來,如今越發奇貨可居。
  
  秦知縣多年來費盡心思,也只輾轉弄了半幅廖無言親筆寫的對聯,如今早已裱糊了,就掛在他日日辦公的書房內,時常臨摹品鑑。至於對聯是不是誰直接從廖府大門上偷撕下來的……讀書人何須在乎這些小事!
  
  見是廖無言的親筆信,秦知縣突然就有種久違的被重視的感動,深吸了口氣,這才看下去。
  
  真要論起忽悠人的本事來,廖無言自認第二,只怕沒人敢稱第一。
  
  他口中舌燦蓮花,筆下可顛倒乾坤,滿紙寫的都是假大空的話,沒有一點實際意義。什麼「你這些年盡心竭力操持政務,我家大人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上,實在是辛苦了……大人心急如焚,吾等文人最重的就是名節,萬望做個高潔無瑕又能造福百姓的好官,莫要被奸人所誤,以至於損毀……」云云。
  
  這些話在別人看來可能就只是上官勉勵警醒的套話,但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不同的人能解讀出不同的意思,對於秦知縣而言,簡直句句誅心,最後只匯聚成一句話:
  
  他們知道了!
  
  這個答案把秦知縣嚇得渾身冷汗涔涔,可恐懼之餘,竟還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解脫……
  
  秦知縣在心中瘋狂動搖之際,晏驕正拉著白寧對廖無言進行全方位無死角吹捧。
  
  這次的離間計雛形是她想出來的沒錯,廖無言也表示了讚賞,不過針對下手對象,兩人產生了分歧。
  
  晏驕原本想弄方封,畢竟死的是他的女兒,不管哪方面都更有動機。
  
  「舐犢情深?」廖無言一聽就笑了,嘴巴一張,說出來的實話掉到水裡恨不得毒死魚,「肯把女兒獻出來的,必為心狠手辣之輩,只怕已經不能被稱為人,離間計卻未必行得通。」
  
  方家現下雖然落魄了,但爛船尚有三千釘,又在他的地盤上,若當年果真不願,誰敢強逼?如今幾年過去,但凡他有丁點想替女兒伸冤的念頭,也不至於絲毫動靜都沒有。
  
  這話說到晏驕心坎裡去了,「確實,我也有些搖擺不定,所以特意來聽聽先生高見。」
  
  離間計這種東西,有且只有一次機會,用的好了,事半功倍;用得不好,反噬自己也說不定。
  
  廖無言一抖手腕,將摺扇刷的收好,順勢在桌面上寫了一個秦字。
  
  晏驕和白寧對視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疑惑,「可是先生,那秦知縣人微言輕,顯然處於底層,可行嗎?」
  
  廖無言莞爾一笑,「方封為人清高自傲,重視名聲榮譽勝過一切,若事情果然如你們所料,便是刀架在脖子上,也斷不會承認女兒死的不清不楚。」
  
  「至於張橫與牛瑞,兩人乃是連襟,一損俱損一榮俱榮,關係非比尋常。若遇到問題,只怕第一時間說與對方知曉,屆時離間計不攻自破。」
  
  「王家不提也罷。最後就是這秦知縣,你們可曾留意,方家便是居住在那秦知縣轄下縣上,依照律法,但凡有人意外身亡,首要本地父母官派去仵作確認死因。」
  
  晏驕的呼吸急促起來,眼睛亮閃閃的,「也就是說,很可能其實這件事本來與秦知縣無關,他是被拉上船的!」
  
  似方家這種容華過後還死端著架子的人家,是不大能瞧得上縣令級別的小官兒的,若說之前就有交情,概率很低。
  
  白寧也拍手稱是。
  
  廖無言微笑著點了點頭,「人命關天,並非等閒,牛瑞已然失勢,張橫也只不過是個比他高一級的外官,管不到頭上,若他當真想秉持正義,怎會如此風平浪靜。」
  
  「所以他之所以入套,要麼是有所求,要麼是被幾家聯手施壓脅迫,可無論哪一種都極其不穩定。」
  
  這都過去兩年了,也沒見秦知縣得了什麼好處,恐怕如今是騎虎難下。
  
  白寧大笑,「若是求利,自然沒人能比定國公能給的更多;若是被人所迫,如今正好求了國公爺替他主持正義。」
  
  晏驕只覺豁然開朗,連忙起身向廖無言行了一禮,「先生高見,當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就這麼辦吧!」
  
  待書信連同節禮送出去而久久沒有回應,晏驕兀自焦躁不安,廖無言卻已一副穩坐釣魚台的架勢,自信一笑,「這一竿子,算是打著了。」
  
  書信節禮不過場面規矩罷了,若秦知縣真的鐵了心一條路走到黑,或是裝傻,或是充楞,只怕此刻回信早就到了。
  
  轉眼鄉試結束,監考的龐牧等人卻還要繼續鎖在考場裡閱卷,因怕考官與外頭考生勾結,是連送飯都不成的。
  
  回都昌府考試的衛藍除非會飛,也不可能在考完試當日就回家。
  
  今年的中秋宴缺了好些人,真是冷清。
  
  好在最近圖磬負責外部巡視,八月十五晚間與人換崗,抽空回來吃了一回。
  
  下頭人送了好些肥大的蟹子和蝦來,有河產也有湖產,晏驕大顯身手,一口氣做了什麼醬爆蟹、香辣蟹、油燜蝦、蒜蓉蝦蟹等滿滿一大桌,眾人都吃的十分過癮。
  
  見晏驕頻頻走神,岳夫人笑著安慰道:「別擔心,又不會出什麼事兒,往後啊,這種時候且多著呢。」
  
  現在已經好多了。早年打仗的時候,將士們往往一出去就要論年算,且死生不知,那才叫望穿秋水哩。如今只隔著幾條街,又知道他們風吹不著、雨淋不到,且還有吃有喝,有什麼可擔心的?
  
  晏驕:「……」
  
  我一點都沒被安慰到好嗎?
  
  話說您的心真的很大了,一般老太太的話,碰到這種事難道不該遺憾兒子不能與自己同賞明月嗎?
  
  圖磬微笑道:「不能吃,還不能聽嗎?我將此等美味都細細說與大人他們聽就是了。」
  
  若不看他手上抓的肥大蟹子,只看這張真誠的臉時,誰能想到這位公子哥兒說的是如此欠打的話?
  
  晏驕特別認真地看著他,「你真的有可能成為第一個被監考官打死的同知!」
  
  眾人大笑。
  
  待吃過飯,大家又賞了一回飛虎堂和黑龍閣以感謝之名強送進來的幾十盆菊花,少不得又在廖無言的帶領下做了一回詩。晏驕和白寧這兩個不爭氣的立刻戰術性後退……
  
  本以為今天就要這麼平靜無波的過去時,外面突然有人遞了帖子來見廖無言,言明有要事相商。
  
  廖無言接過帖子瞧了一眼,輕笑一聲後遞給晏驕,「如此,咱們也做了一回姜太公。」
  
  晏驕看了落款,「三橫?」
  
  廖無言示意她和白寧、圖磬去書房,「早年我年少輕狂時,曾有一篇論策,戲稱古秦國為三橫之地。那篇文章流傳不廣,知道的人不多,呵呵,這秦知縣倒是有些意思。」
  
  晏驕等人對視一眼,心道別年輕了,您這會兒也還很狂好嗎?
  
  這麼說的話……是不是有點利用偶像優勢誘導的意思?
  
  想到這裡,晏驕莫名其妙的就對秦知縣有了那麼一點親近感。
  
  稍後,門子引了個以斗篷覆體、圍巾遮面的可疑人物,一進門見裡頭竟赫然坐著四個人,其中有兩個都是女子時,整個人都呆了。
  
  「秦知縣?」廖無言雲淡風輕道,「在下廖寂。」
  
  秦知縣瞬間回神,忙除了斗篷和圍巾,露出一張滿是汗水的大紅臉,嘴唇顫抖著,「您,您就是廖先生?」
  
  晏驕注意到他兩條腿似乎彎了幾下,好像是想拜卻又強忍住的樣子。
  
  見秦知縣滿臉掙扎,廖無言輕輕笑了下,指了指晏驕他們:「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晏仵作,另外兩人你可視作盟友,來自京城白家、圖家。」
  
  妥了!
  
  秦知縣再也沒有顧忌,終於噗通一聲跪了下去,聲淚俱下哀哀切切道:「先生救我!」
  
  等他跪紮實了,廖無言才上前將他扶起,又好言安慰,將打一棍子給個甜棗演繹的淋漓盡致,這才問起始末。
  
  好歹也是一方父母,最初的失態過後,秦知縣又慢慢有了幾分風格。知道了晏驕和白寧的身份之後,他哪裡還敢有一絲輕視女子的心,當即沖她們拱了拱手,這才娓娓道來。
  
  「那是兩年前的八月十六,下官難得得了幾日清閒,正想陪夫人出城上香,卻忽然有方家的人來報,說他們家大姑娘昨兒夜裡偷著去院子裡賞月,不甚跌入池子裡淹死了,今天早上才發現。」
  
  說到這裡,他忍不住對眾人剖白道:「實不相瞞,下官多年來一直輾轉地方,經手的大大小小案件沒有五百也有三百,什麼齷齪沒見過?一聽這個,當時便心存疑慮。可想到那是方家,便暫時按下不表。」
  
  眾人點頭,晏驕順勢問道:「秦大人之前可曾與方家人有交集?」
  
  「當不起姑娘一聲大人,」秦知縣有氣無力的拱了拱手,又搖頭,「不瞞諸位,當初下官才剛調任過去時,確實曾起過與方家交好的念頭,可那家人眼界實在高得很,莫說下官,就連本地知州都不大放在眼中。下官試探了幾回,吃了閉門羹,想著自己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如此作為實在不堪,便徹底絕了念想。」
  
  他說話的時候,晏驕全程緊盯,沒有放過一點細微的表情和動作,基本可以確定秦知縣沒有說謊。
  
  她又看向廖無言,後者也不易察覺的點了點頭,顯然這套說辭十分合理,而且也跟他們之前調查的情況比較吻合,應該沒有問題。
  
  性命攸關的大事憋在心裡幾年,如今終於能夠傾訴,秦知縣完全不需要任何催促,說的乾脆俐落。
  
  「想著到底是本地大戶,又恰逢佳節,下官於情於理都該親自走一遭,可是一到,下官就知道壞了。」秦知縣擦了擦汗,下意識吞了下口水,苦哈哈道,「那方封一反素日冷淡,對下官十分熱情周道,只是噓寒問暖,竟不著急驗屍。」
  
  他看向眾人,「想那方姑娘不過二九年華,又是大家閨秀,如今突然離世,尋常人家哪個不是悲痛欲絕,想著早日辦完瑣事,好叫她入土為安?」
  
  「下官出生貧寒,能撈到這個知縣做已是不易,眼下出了這樣的事,一時間竟無人可商議……」
  
  「仵作蘇本是個老實人,看過屍體後整個人都軟了,嚇得話都說不出來。」
  
  見他始終沒說到關鍵處,白寧頭一個忍不住催促,「那屍體如何?」
  
  秦知縣哆嗦著手去端了茶杯,震得杯蓋和杯口不住脆響。他似乎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嚇,以至於時隔兩年再次說起時,還無法擺脫那種恐懼。
  
  「下官只看了一眼就沒敢再看,那屍體上下青腫遍佈,更有許多蠟滴、鞭痕和某種器物燙傷的痕跡,顯然是被人凌虐致死。」秦知縣說著說著就跪下了,忍不住涕淚橫流道,「下官,下官上有高堂、下有妻女,不過想著混個官身,老實過完此生罷了,何曾想到稀裡糊塗就被人拉上船?」
  
  「下官當時就想跑,可誰知昌平知州與牛瑞也在,當即軟硬兼施,威脅說要對外宣稱是下官犯下姦淫凌虐的醜事,必要叫我身敗名裂,一家子永世不得翻身… …又說如今下官也知道了,若走漏風聲,誰都跑不了。又說知道我受了委屈,若能了結此事,上頭的貴人必然忘不了我的功勞,到時,到時功名利祿……」
  
  圖磬皺眉,「所以你就欺上瞞下?如今眼見著他們當初的承諾遲遲不兌現,便決意反水?」
  
  秦知縣哭倒在地,近乎崩潰又難掩羞愧道:「圖大人,下官是有罪,不該痰迷心竅。可,可下官不過區區七品,又沒個幫襯,哪裡反抗的了?我,我也想活啊,我妻子是個溫柔懦弱的女子,孩子還那樣小,老娘吃了一輩子苦才供出我來,我哪裡能連累她們?」
  
  圖磬就不說話了。
  
  他出身好,卻並不代表不通情理。
  
  年幼時就開始外出遊歷的圖磬著實見過許多下層官員和百姓的無奈。想活下去並沒有錯,很多時候,他們確實沒有多少選擇。
  
  「那個京城來的貴人是誰?」距離真相越來越近,晏驕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了。
  
  秦知縣胡亂抹了臉,「當時他們都沒說,下官還存了一絲僥倖,若他們是胡說的,下官倒還有一線生機,便私底下偷偷去查,誰知反而死了心。」
  
  「那人叫閔行勇,是吏部侍郎閔行忠一母同胞的嫡親弟弟。」秦知縣頹然道,「這兄弟倆歷年的所作所為下官也有所耳聞,知道恐怕沒法子了。」
  
  他不是蠢貨,知道閔行勇的身份後就猜出一二:想來必然是方、張、牛三人意圖起復,向上攀爬,奈何都沒個親近可靠的人,後來也不知怎的抓住閔行勇這根稻草,這才釀成慘禍。
  
  白寧聽後唾罵不已,晏驕和圖磬輪流安撫了才好。
  
  待屋子裡重新安靜下來,晏驕開口問了個極其殘酷卻又十分關鍵的問題:「既然那方家連親生女兒都獻上去了,閔行勇也這樣盡興,那為何事情還是沒辦成?」
  
  此言一出,白寧和圖磬就齊齊攥緊拳頭,顯然怒極。
  
  秦知縣被她穩住,想了會兒才茫然搖頭,「下官也想不通,當時還以為他們是不是偷偷忙活,回頭升官了就要將下官踢開,曾一度惶惶不可終日,可如今都兩年了還沒個動靜,只怕中間必是出了什麼岔子。」
  
  晏驕又想起來方梨慧的書信,忙問道:「方家姑娘出事後,可曾有人求告?」
  
  秦知縣一臉「你怎麼知道」的驚訝,點頭道:「有個姓任的年輕人,似乎是方姑娘的舊識,當時下官怕極了,就叫人胡亂打了兩板子攆走了。」
  
  見眾人俱是皺眉,秦知縣滿頭大汗的辯解道:「只是輕輕的幾板子,震懾而已,皮外傷罷了,絕不會有性命之憂。」
  
  白寧言辭尖銳的逼問道:「既然有知情人這樣大的隱患,你這麼輕輕放過,就不怕他日後抖出來壞了大事?」
  
  秦知縣表情複雜的看了一眼,似乎斟酌了一番言辭才道:「姑娘有所不知,這求告不是有一張嘴就行的,口說無憑,便是告到御前也沒人會信。」
  
  天下之大,一年到頭胡亂攀扯、碰瓷的多得是,若誰紅口白牙說點什麼,官員就要去徹查,只怕生就三頭六臂也忙不過來。
  
  白寧氣的咬牙,晏驕拍了拍她的手,又問秦知縣,「那姓任的年輕人呢?他去哪裡了?」
  
  「此事說來也奇怪,」秦知縣皺眉道,「其實事後下官也曾叫人偷偷留意他的行蹤,誰知竟好似憑空消失了一般,再也沒了音訊。」
  
  憑空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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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2-6 18:25:04 |只看該作者
第97章

  「憑空消失?」眾人異口同聲道,「難道是被殺人滅口?」
  
  秦知縣搖頭,「下官最初也作此猜測,可兩年來竟無人來報失蹤人口,死去的人裡面也沒有那個姓任的後生。況且若他是本縣人口,也不曾來衙門領路引,便是沒有出城,當真奇怪。」
  
  晏驕想起方梨慧信中寫的任郎身世,追問道:「可曾查過青樓妓院? 」
  
  「自然是查過的,」秦知縣道,「只是下官轄區有限,這個....」
  
  他沒說完,但所有人都明白了其中的未盡之意:
  
  是啊,他統共就管著一個縣城罷了,可那個任郎卻有可能根本不是當地人!
  
  這就難辦了。
  
  秦知縣將知道的都交代了,這就要告辭。
  
  晏驕忙道:「你這麼過來,難保不會漏了行跡,回去不會有危險嗎?」
  
  秦知縣表情古怪的看著她和廖無言,再開口,語氣就不是那麼柔和了,「托諸位離間計的福,只怕那頭已經猜出一二。」
  
  晏驕謙虛的笑,「都是廖先生的功勞。」
  
  廖無言沒好氣的白了她一眼,又看看差點吐血的秦知縣,非常和氣的道:「注意安全。」
  
  秦知縣自嘲一笑,笑完之後也覺得自己的怨氣來的沒道理,「最初接到大人您的書信時,下官確實惶恐不安,可這幾日已經想明白了。一來本官雖只是個芝麻綠豆官兒,可到底是正經在冊的朝廷命官;二來或許他們知道龐大人有意插手後有所顧忌,反而不敢怎樣了,左右下官性命該是無虞的。」
  
  廖無言點點頭,「貴寶眷也多加小心,待大人閱卷完畢,本官必然即刻上奏。」
  
  秦知縣笑道:「有勞大人,下官已將家人挪走,好歹當了幾年縣令,自家一畝三分地上藏幾個人還是可以的。」
  
  白寧忍不住道:「這麼一來,你可就算是跟他們正式撕破臉了,即便這個案子破了,名聲盡毀。」
  
  屆時聲名狼藉,自然沒有什麼前程可言了,之前他費盡心思求的東西豈不成了笑話?
  
  秦知縣嘆了口氣,旋即釋然一笑,「事到如今,下官還有別的路可走嗎?且定國公的為人下官還是很欽佩的,之前昌平知府孟徑庭犯下那般大的紕漏,如今雖被攆去兩廣,可不還是有個知府的名頭嗎?下官又不曾戕害人命,如今將功補過,最差也不過被貶為一介平民,可好歹不必再擔驚受怕,就跟家人過些粗茶淡飯的太平日子罷了,以前又不是沒過過。」
  
  死咬現狀,最終很可能跟張橫等人一起死;
  
  主動坦白,至少能保全家性命!
  
  這是他此生唯一一次翻盤的機會,只能放手一搏。
  
  眾人頓時啞然,難怪如此有恃無恐,合著是把退路都想明白了!
  
  本以為一切順利,誰知又過了幾天,龐牧等人都閱完捲了,衛藍竟還遲遲未歸!
  
  書信倒是沒斷了,這位十拿九穩的舉人老爺字裡行間都透露出久違的興奮和歡喜,「甚好,勿念……不出家門,不知天下之大、人才之廣,往日之我便如井底之蛙… …日夜暢談,受益匪淺……」
  
  一言以概之,就是孩子在外頭開了眼界,玩兒野了,暫時還不想回來。
  
  見廖無言沒了笑模樣,送信的人訕笑幾聲,又小聲道:「衛公子特意吩咐小的回您一句,說您託付的事他都記在心上,正好這幾日頗有文會,各省府州縣的才子濟濟一堂,想必不日就會有結果。」
  
  說的自然就是之前晏驕從玉容與方梨慧的書信中發現的那位「任郎」的詩詞,之前晏驕和廖無言曾叫衛藍借身份之便暗中查訪。
  
  廖先生對此只有一聲冷哼。
  
  方梨慧一案的內幕迄今為止也只有晏驕、龐牧、廖無言、齊遠、圖磬和白寧幾人知曉,董夫人聽不明白,也不問,只是覺得有趣,眼帶笑意的抿著嘴兒樂。
  
  晏驕和白寧偷笑,又沒什麼誠意的安慰道:「難為他還記得正事,先生素日只是推著他出去還不能夠,如今自己想開了豈不正好?日後步入朝堂,為官做宰,怎能沒有幾個摯友相互扶持?」
  
  話音未落,廖無言就高高揚起眉毛,加大了聲音道:「他不回來正好,我倒耳根清淨!」
  
  說罷,轉身就走,寬大的袖子在身後盪成一片氣勢洶洶的波浪。
  
  這回,就連董夫人都撐不住笑了。
  
  「瞧瞧,就這樣的還做人師父,難不成他年輕時候沒出去遊學?一年半載杳無音信的時候多著呢!」董夫人笑道,又打賞了那傳話人,「你就說師娘說的,乘興而往自然要盡興而歸,叫他自便,就是有什麼要緊事,託人捎話也便宜的很。」
  
  傳信的人見她這般和氣,千恩萬謝的去了,眾人又說笑一回不提。
  
  衛藍前頭二十多年過得壓抑且悲苦,幸得遇恩師益友,漸漸轉還,猶如脫胎換骨涅槃重生,這一出去當真是意氣風發。
  
  如今他接觸的都是只差臨門一腳就可搖身變為舉人的飽學之士,大家交流起來越加順暢,似他這般年輕俊才更是如魚得水,幾天下來,越發樂不思蜀。
  
  等到進了九月下旬放榜,衛藍得中都昌府頭名舉人,一時名聲大噪,知府大人親自接見,又回書院探望舊日師友,諸多文會應接不暇。
  
  峻寧府眾人本以為沒準兒他就直接跟三五友人一起結伴進京,準備來年二月的春闈時,十月初八,衛藍竟意外回來了。
  
  見他神色有異,就連廖無言都意外了,「既然有文會,怎的不多在外住些日子?」
  
  衛藍看了他一眼,表情說不出的掙扎,猶豫了許久才問了個問題,「先生,之前您和晏姑娘讓我找的那做詩人,可是犯了什麼事?」
  
  廖無言瞬間抓住重點,「你找到了?」
  
  晏驕下意識站起來,喜出望外,「真找到了? 」
  
  衛藍渾身緊繃,遲疑許久,這才洩了氣的皮球一樣點了點頭。
  
  見眾人都搶著要開口詢問,衛藍忙道:「可是,可是他實在是個內外兼修的溫和君子,學生願以性命擔保,他絕非歹類!」
  
  「荒唐!」廖無言當即黑了臉,「才認識幾天?就值得你發這樣的誓言!」
  
  「可此事本也不是時間長短可計!」衛藍急了,頭一回逆著師父的意思來,「他是習慶府頭名舉人,生的儀表非凡,又內有錦繡,我曾與他多番交談,才學尚在我之上,來年必在三鼎甲之內。試問這樣的人,大好光景觸手可及,又何苦自毀前程?」
  
  這些日子,衛藍一邊與人交流學習,一邊不著痕跡的尋找著那幾首詩的主人。
  
  大約在九月中旬,有一個行事風流的考生說似乎曾在某家妓館見過類似的大作,但士人多好紅袖添香的風雅韻事,尤其考試前後,每日出入青樓楚館之人數不勝數,誰也說不准究竟是哪位留下的墨寶,卻是無從查起。
  
  衛藍本以為這條線索就這麼斷了,誰成想轉眼就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新近認識的人中,著實有幾位交際廣闊又家境富裕的,前幾日便租了一處叫「萬壽園」的賞菊聖地,在那裡一連三日起了文會,周圍幾個府州縣榜上有名的新晉舉人老爺們幾乎悉數到場。
  
  都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作為都昌府榜首,衛藍自然而然的就結識了其他幾個府城的榜首,其中尤以習慶府榜首留下的印象最為深刻。
  
  三十少進士,想那科舉一事何其艱難,多有人考到白髮蒼蒼還沒個功名在身上,可衛藍和那位習慶府的頭名舉人竟都才不過二十來歲年紀,在一眾平均三四十歲的舉人之中尤其顯眼。
  
  有人欽慕他們的才華,卻也有更多人酸澀難當,無形中就有些排擠。
  
  除了談論學問之外,衛藍本也不大擅長網絡人脈,又見那人雖沉默寡言,但風度翩翩,兩個「同命相連」的舉人老爺很自然就聊了起來。
  
  誰知這一開口便驚著了,當真是棋逢對手一見如故。又聊了幾句後,衛藍更發現對方與自己一般是個孤兒,便更多了幾分惺惺惜惺惺的意思。
  
  那人也喜衛藍謙和儒雅,自報家門,「在下祝溪,字靈光,敢問兄台高姓大名?」
  
  都是本屆名人,字號之類早已各自知曉,可親口說出時,意義自是不同。
  
  兩人當即約好接下來兩天就不來了,左右無趣,還不如他們兩個去登山賞景,然後儘情切磋來得痛快。
  
  衛藍歡喜不已,當即詩興大發,現場揮毫潑墨寫了一首詩贈給祝溪。
  
  那祝溪被他勾的技癢,也以同樣的格律回了一首,只這一下,衛藍就險些失態……
  
  他從懷中掏出一張裝裱好了捲紙,小心鋪到桌上,有些艱難的對眾人說:「字跡截然不同,但不管是遣詞造句還是用典的習慣,我都可以肯定與之前那幾首詩出自同一人之手。」
  
  這就太內行了,眾人看了一回,只覺這首詩極其精妙,絞盡腦汁誇了一回,然後便齊齊仰頭,眼巴巴看向此道權威廖無言。
  
  廖無言半晌沒說話,估計心情也是有點複雜,「更改字跡不是什麼難事,可才學卻是多年日積月累才有的,這一點做不得假。」
  
  眾人:「……」
  
  更改字跡真的好難啊!
  
  過了會兒,廖無言又想起一事,問:「他說他叫祝溪?」
  
  衛藍點頭,「正是,習慶府人士。」
  
  龐牧皺眉,「這就不對了,但凡能取得功名的,身家必然清白,絕對做不得假。可之前方梨慧卻說自己的情郎是個姓任的賤籍?」
  
  白寧張了張嘴,只覺得口舌發乾,都有點不忍心說自己的想法了,「難道,難道是這個祝溪故意騙她?」
  
  「不可能。」晏驕、廖無言和龐牧瞬間起了三重唱。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固然世間多騙子,可誰不是把自己往好了說?就算扮可憐,也不至於這麼可憐吧?要知道方梨慧可是個正經閨秀,正常情況下聽說男方這種身世,最大的可能便是避如蛇蠍。
  
  白寧不死心,「也許這一切都是圈套,是這個祝溪與方封、閔行勇等人裡應外合?」
  
  晏驕一怔,一顆心瞬間跌至谷底,涼的透徹,不禁喃喃道: 「如果真那樣的話,方梨慧也未免太可憐。」
  
  誰知下一刻,龐牧就把手按在她腦袋上揉了揉,啞然失笑,廖無言和圖磬也都差不多的表情。
  
  「你們想太多了,世間女子實在少有你們這樣剛烈自強的。」龐牧收了笑意,淡淡道,「方梨慧不過一個閨閣女孩兒,又是那樣刻板的家族,一個孝字壓下來便足以叫她萬劫不復。若方封果然要拿她做敲門磚,法子多得是,何須兜這麼大的彎子,平白多了把柄給人?」
  
  晏驕和白寧對視一眼,也對哦。
  
  那麼新的問題來了:任郎究竟是怎麼搖身一變成為祝溪?他到底想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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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關於祝溪身份轉變的方式和動機,現在主要有兩種猜測:
  
  一個是他利用了方梨慧,私底下慫恿對方幫自己疏通關係;
  
  但這點破綻太多,方封和張橫等人的反應先就說不通。
  
  第二種,也是大家都比較傾向的,則是祝溪本人對方梨慧的決心和行為並不知情,只是後來又通過某種方法實現了身份轉變。
  
  白寧對本案的關注一度超過晏驕本人,聽了大家的推論之後簡直要蹦起來,「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方梨慧豈不是白死了?」
  
  見她急赤白臉的樣子,圖磬出聲安慰道:「事已至此,多想無益,等咱們將案子查個水落石出,將歹人盡數繩之以法,也好告慰她在天之靈。」
  
  白寧皺了皺鼻子,提起拳頭朝空氣中打了一下,怏怏道:「好好一個姑娘死的不明不白,哪裡能不想?」
  
  說罷,她突然又悶悶道:「跟我同歲呢,若是活著……」
  
  這些日子,她時常在想,如果自己是方梨慧,死的時候該有多麼絕望。
  
  但她至少有疼愛自己的親朋好友,會有人難過,會有人不計代價替自己奔走……但方梨慧,可能什麼都沒有。
  
  她就那麼孤孤單單的,死了,甚至無人敢提及。
  
  如果不是碰見晏驕這個執著的傻子,多管閒事的傻子,那個可憐的姑娘悲苦而短暫的一生也不過就這麼沉沒罷了。
  
  圖磬嘆了口氣,握著她的手聊作安慰。
  
  晏驕看了看這對璧人,又忍不住想,如果方梨慧真的能與祝溪在一起,是不是世上又多一對神仙眷侶?
  
  「想什麼呢?」右手邊的龐牧轉過臉來看她。
  
  「沒什麼,」晏驕搖搖頭,又問,「咱們要抓祝溪嗎?」
  
  「不好辦,須得謹慎行事。」說起這事兒,龐牧也有些頭痛。
  
  歸根結底,還是沒有證據啊。祝溪的身份戶籍都是合法的,清清白白,僅憑幾個人的猜測就想拉一位風頭正勁的舉人老爺下水?一個鬧不好得罪的就是全天下的文人,到時候若有人從中作梗,挑起朝廷上的文武紛爭也不是不可能……
  
  難,太難了,就算他是定國公也不能這麼不講理啊。
  
  「人死了兩年多了,」龐牧忽然問道,「驗屍還能有結果嗎?」
  
  根據縣令秦青交代,方梨慧是被虐殺致死,可那些傷痕大多停留在皮肉上,時隔兩年,怕是都爛完了吧?
  
  「不好說,單看閔行勇用了些什麼手段,」晏驕想了下,「還得真正解剖後才能知道。」
  
  案發地點在畫舫,不能排除方梨慧被水嗆死的可能,而這個年代又沒辦法做液體成分分析,真是急死個人。
  
  所以難就難在這裡,單靠秦青的證詞並不足以定罪,而最關鍵的是,他們急需的物證也幾乎消失殆盡。
  
  龐牧緩緩吐出一口氣,「還得找人。」
  
  在驗屍沒有十足把握的情況下,他們不可能貿然要求方家開棺驗屍,萬一沒有確切結果,這樁案子將永遠被就此塵封不說,他們這群人也很有可能搭進去。
  
  晏驕對此深有同感。
  
  古代科技貧瘠,破案基本上全靠經驗和天分,這個案子又橫跨兩年之久,本來能留下的線索就不多,更何況對手還提前清理過了,叫人很有種無處下手的窘迫感。
  
  龐牧想了下,「這麼著吧,分三條路走,頭一個還是聯合秦青繼續找尋那個仵作蘇本的下落;再者,查一查這個祝溪的底細,看能不能找到街坊四鄰和親朋好友什麼的,叫他們認人。還有,青樓妓院那邊也不能放鬆,繼續查,著重看是否有被沒入賤籍的官宦和讀書人家。」
  
  妓院那種地方可謂藏汙納垢之所,別說讀書了,怕是正經讀書識字的也沒幾個。而那位任郎卻如此才華橫溢,想來實在匪夷所思,若無特殊緣故卻哪裡解釋的通?
  
  齊遠聽後咋舌不已,「大人,這不大好辦啊,哪怕將搜查重點放在習慶府內,可府城加上各個州縣,光是數得上的青樓說不得就得幾百,這不就是大海撈針麼?」
  
  廖無言忽然出聲道:「卻也不必這樣麻煩,若果然抄家削籍,非大案不能夠。且青樓女子生育少之又少,約莫是帶著孩子一併過來的……數日前我已手書一封與我師伯,正好順便探探閔行忠兄弟二人的情況。」
  
  話音剛落,就見龐牧等人齊齊變色,神色之尷尬複雜難以言表。
  
  龐牧乾笑一聲,「這個,這種瑣碎小事,就不必麻煩他老人家了吧?」
  
  圖磬和齊遠紛紛點頭,滿臉的幹勁十足,彷彿剛才抱怨難找的人不是他們似的,「是啊是啊,既然大海裡有針,咱們自己撈也就是了,何必再叨擾他老人家……」
  
  廖無言似笑非笑的瞅著他們,「放心吧,師伯不會巴巴兒跑這麼老遠來打人。」
  
  龐牧三人齊齊乾笑,打著哈哈道:「瞧先生說的這是甚麼話,我們斷斷沒有那個意思。」
  
  廖無言挑眉欣賞了一會兒他們的窘態,點點頭,「是麼,之前我與師伯說起日常瑣事,他還對晏姑娘頗多讚賞,直言想見一見。如今考試已畢,天氣漸漸爽朗,不如就叫他老人家來這裡逛逛也是好的。」
  
  三人組:「 ……」
  
  只有晏驕受寵若驚,「啊,您跟師伯說起過我?」
  
  話說廖先生的師伯是哪位?
  
  不過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想必也非凡人。
  
  在晏驕印象中,這三個人可謂天不怕地不怕,恨不得直接把天捅下來,像現在這樣集體縮成鵪鶉的場景真是見所未見。
  
  晏驕偷偷往左挪了挪,朝一個勁兒憋笑的白寧勾了勾手指,低聲問道:「廖先生的師伯究竟是何方神聖?」
  
  白寧湊過來,小聲說:「是刑部尚書邵離淵,老爺子人品高潔,為人方正,是少有的三朝元老,今年都六十多了還精神得很,罵起人來三里開外都聽得見。」
  
  晏驕下意識得回想起廖無言舌戰群儒時的身姿:「……果然是一脈相承。」
  
  白寧吭哧吭哧笑了幾聲,又道:「他老人家生了幾個兒子,收了幾個弟子都不中意,當年就跟師弟搶廖先生來著,可惜沒搶過。」
  
  晏驕默默開始腦補畫面:兩個頭髮花白的朝廷官員對罵……
  
  「這也罷了,好歹都是一家,每天能見著也不錯,」白寧道,「可惜廖先生一門心思跟著龐大哥,正經的官也不做了就背著包袱偷偷跑去邊關,直氣的老爺子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那陣子見天的寫了信罵,也就是後來戰事吃緊,書信 不通才斷了……四年前雅音他們凱旋回京,結果老爺子提前得到消息,直接殺去驛站,當著全營將士的面兒給他們罵的狗血淋頭……」
  
  晏驕:「 ……」老爺子是個狼人。
  
  她不由得飽含同情的看了龐牧等人一眼:活該!
  
  好好的一個小輩,說不定師門還等著廖先生繼承呢,結果就給你們幾個拐去邊關,九死一生,換了我,我也罵。
  
  怕什麼來什麼,第二天京城就來信了,廖無言當場拆開,一目十行看完就笑,直接丟給龐牧,「給你們的。」
  
  龐牧一張臉皺巴成苦瓜,心道峻寧府距離京城也不過二十日,走官道就更快了,約莫日後缺什麼都缺不了罵。
  
  因年代久遠,卷宗查閱起來十分麻煩,廖無言暫時又不希望叫外人知道,邵老爺子做起事來難免束手束腳,一時心氣不順,想起來就又酣暢淋漓的罵了一回,命人連夜送出。
  
  圖磬被逼著看了一遍,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忍不住小聲嘟囔,「這還沒查出個什麼來的……合著是純罵來的。」
  
  饒是案情沉重,晏驕和白寧也被逗得哈哈大笑,三個大男人強烈的幽怨視線都止不住。
  
  「哎呀行啦,」晏驕拍拍龐牧的肩膀,「老人家性格直爽了點,說幾句就說幾句吧,反正你們也不會少塊肉。」
  
  龐牧瞪眼,「我倒寧肯他打我一頓。」
  
  晏驕失笑,伸出手指搔搔他的下巴,「知道你們辛苦,前陣子監考也沒撈著吃好的,這會兒的螃蟹也都不肥了,要不給你們烤頭豬補補?」
  
  龐牧哼哼幾聲,突然想起來好像前兒她逗弄外頭的野貓時也是這麼幹的,頓時又黑了臉。
  
  齊遠小聲哼哼,「都說吃啥補啥,那你弄頭豬來算啥事兒?」
  
  晏驕呵呵冷笑,「行,下回給你燉個人。」
  
  齊遠明知這不可能,可還是本能的打了個哆嗦:「……不,不必了。」
  
  眾人本以為晏驕在說笑,可等她真的叫人去市場買了一頭小乳豬來殺了放血時,這才明白這姑娘玩真的。
  
  「真烤豬啊!」白寧還是頭一回親眼見人收拾豬,習慣性湊上來看,「哎呀,這血我替你倒了?」
  
  「可不能倒,豬血好吃的!」晏驕趕緊攔住她,「韭菜炒豬血,血腸、血豆腐的,不僅對身體好,口味也很不錯呢。」
  
  白寧聽得直咧嘴,才要說話,就見對方笑咪咪道:「之前沒吃過毛血旺?鴨血粉絲湯?我可記得你加了兩回飯。」
  
  白寧嘴角一抽,還真是。
  
  不過吃的時候誰能想到做好之前這麼噁心啊!廚師真不是一般人能幹的。
  
  晏驕揮舞著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殺氣騰騰的在豬身上穿來穿去,不斷折射出一道道雪白光亮,好似閒庭信步般輕鬆。最後整副豬內臟都被掏空了,可除了最初破開的口子之外,竟沒有一點兒多餘的損傷,紮紮實實演繹了何謂遊刃有餘。
  
  她麻利的將內臟分門別類放好了,又指揮著小廚房的人清洗乾淨,一邊麻利的在豬身上濃濃的刷著醬料,一邊掰著指頭給白寧數,饞的她口水直流,「溜肥腸,夫妻肺片,炒肝……」
  
  烤乳豬的豬很小,統共也才十來斤的樣子,能用的下水就更少了,得好好計劃一下。
  
  兩天後就立冬了,臘肉臘腸、風乾雞鴨之類的也該提上日程了。
  
  白寧眼睜睜看她輕描淡寫的處理了一頭豬,隱約有種噁心、恐懼和亢奮刺激交雜的情緒,心想古人說的庖丁解牛隻怕就是這樣了。
  
  晏姐姐要是不做仵作、不當廚子,說不得也是個當刺客的好手……
  
  小豬肉嫩且薄,前前後後忙活一個時辰也就得了。
  
  卻見外皮紅棕油亮,哢嚓一刀下去好似破了殼子,滾滾濃香爭先恐後的躥出,在日益冷冽的空氣中越發鮮明。
  
  抬豬的事兒壓根不必晏驕操心,龐牧幾人早就擠在門口摩拳擦掌,只待一聲令下就要上手。
  
  「大人!」專業跑腿兒林平氣喘籲籲出現在門口時,看見的就是一群上司圍著一隻豬,齊齊轉臉對自己怒目而視的場面。
  
  他莫名其妙的打了個哆嗦,總覺得自己就是那隻烤乳豬……
  
  見是林平,眾人非常默契的開始祈禱:千萬別又是死人了。
  
  大概是老天感受到了他們的不易:林平帶回的是關於祝溪身份的消息。
  
  「祝溪是個棄嬰,當年被城外一個老木匠收養了。那個木匠原是個做棺材的啞巴,早年生了一場大病,面容全毀,半邊臉癱著,平時就用一件黑袍子從頭包到腳。他性情古怪,自己住在破廟裡,在前頭院子裡種菜、養雞,也不必外出採買。平時誰家想要棺材了,就站在廟門口喊一聲,放下錢,幾天後再來取時,棺材就放在外面空地上了。這麼多年下來,誰也說不好他長得什麼樣子。」
  
  林平停下喘氣的功夫,齊遠就急急忙忙插嘴道:「啞巴不要緊啊,認人還不是點頭搖頭的事兒?」
  
  「這恐怕不行。」林平為難道。
  
  「為啥不行?」齊遠問。
  
  林平眨眨眼,「老木匠七年前就死了。」
  
  齊遠憋了半天,「下回說話別大喘氣。」
  
  果然還是他娘的有人死了……
  
  林平無奈的點了點頭,繼續道:「祝溪也是從小就胡亂活,髒兮兮的,頭髮從來不梳,偶爾客人來碰上了,也是泥猴一隻,看不清模樣。沒人在意他們爺倆叫什麼,平時說起來只道老棺材、小棺材……他的手藝不成,老木匠死後只做了幾回活兒就砸了招牌,漸漸地,沒了買棺材的人,大家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 」
  
  「算起來,最後見過他的人也是在小十年前了,本來就看不出模樣,如今長大了,更別提認人了。」林平沮喪地說。
  
  「那個老木匠讀書識字嗎?」晏驕忙問。
  
  林平就笑了,「瞧姑娘這話說的,若他果然有那個本事,還做什麼棺材啊。」
  
  晏驕一怔,「也是。」
  
  這可不是幾乎沒有文盲的現代社會,普通百姓家不識字的還多的是呢,更何況一個啞巴木匠?
  
  如此一來,基本就能確定現在的舉人祝溪並非原來的「小棺材」。
  
  那麼,原來的「小棺材」去哪兒了?
  
  得出這個結論後,眾人都下意識看向龐牧。
  
  龐牧沉吟片刻,舉手提刀,連皮帶肉切下一大塊肥嫩的烤肉,放到晏驕盤子裡。
  
  「咱們也辦個文會。」

  *********************
  
  作者有話要說: ps,下一章有點難過。
  
  pps,為防止大家有疑問,我先自己說說這個師伯為啥現在才出現。
  
  首先,本案一開始涉及的只是地方官員和前任官員,也就是如今的老百姓,不可能也沒必要直接要求中央援助。
  
  第二,師伯是刑部尚書,且不說前半段查那幾個地方小官專業不對口,就是這個案件嚴重程度,也不足以上報。就好比現代社會,某省會發生了一起幾乎沒有什麼證據可言的命案,然後省長的第一反應就是捅給中央的公安部?師伯先就能把主角一群人罵死了信不信?
  
  地方案件肯定是要一級一級往上來的,自己能解決的不可能直接浪費中央力量,要麼案件性質極度惡劣,影響極度廣泛,瞬間在百姓中引發惶恐和資訊爆炸的,地方無力遮掩,甚至無法解決,或是遇到阻礙的,就像現在廖先生這樣,尋求長輩兼上司的側面幫助或是後期直接介入才順理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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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三天後,邵離淵來信,誰也沒敢拆。
  
  厚厚的一封,想也知道裡頭肯定有線索,眾人俱都心癢難耐,然而……怕挨罵。
  
  最後還是啼笑皆非的廖無言親自上陣,抖開之後挑了挑眉,轉手遞給翹首以盼的龐牧等人,「是結果。」
  
  龐牧巴不得一聲兒,滿心歡喜雙手接過,定睛一看,開篇第一句就是:「一群混賬小子!」
  
  眾人:「……」
  
  晏驕:「……噗!」
  
  龐牧面色尷尬,「老爺子也忒記仇,這叫人怎麼看?」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邵離淵明顯知道這幾個人的德行,這次用了新方法:把罵人的話拆開了,摻雜在結果內均勻分佈,想躲都沒法兒躲。
  
  什麼「你們這些混賬辦事還算勤勉,十五年前曾有一起震動朝野的大案,估計姓龐的傻子還在邊關吃沙,自然記不得……」
  
  晏驕和白寧笑作一團,流著眼淚替他們看完了書信。
  
  大約在十五年前,戰事正酣,朝廷幾次三番調撥糧草,前線依舊頻頻告急。有人覺察出貓膩,冒死一查,發現竟是幾位大臣聯手盤剝。
  
  先帝震怒,當真浮屍漂櫓,一口氣將為首幾位官員抄沒家產、闔家問斬。
  
  據說那幾天劊子手的刀都砍的捲了刃,流出來的血染紅了方圓幾里,砍下來的人頭堆成一座小山,濃烈的血腥氣熏得野狗都不敢靠近。
  
  直到今天,那個地方還無人居住,被喚做荒坡,聽說夜裡時常能聽見鬼哭聲。
  
  大案之下,必有牽連,當時先帝決意殺雞儆猴,就此遏制住貪腐之風,許多放在平時只需流放或是貶黜的,那一次也都直接砍了。
  
  有一名姓任的官員,原本只是個辦事勤勉的小官,絲毫不知內情。奈何上官犯案,他不過聽命辦事,卻在無意中成了從犯,也被砍了。
  
  也不知該說幸運還是不幸,任家只殺了他一個,剩下的家眷中成年男子充軍,女眷和幼童一律沒為官妓,發往各處妓院。
  
  那官員的髮妻和年僅九歲的幼子任澤,就棲身在習慶府的天香樓。
  
  「這天香樓是個怎麼樣的所在?」白寧問道。
  
  林平道:「前些時候我們倒也暗中查看過這天香樓,聽說當年還是一位京城來的歌姬所創,雖說是青樓,但更似樂坊,乃是以樂妓、歌姬成名的。不少文人也都愛去,親自為裡頭的人譜寫歌詞,稱為風雅。」
  
  文人與風塵女子的搭配由來已久,算是相互利用兩得利。
  
  前者可以使自己的大作廣為流傳,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傳到達官顯貴的耳中,通過這種方法一戰成名的文人不在少數。
  
  而妓女之間的競爭往往也很激烈,畢竟花無百日紅,再美的皮囊也有衰老的一天,可若能有絕佳詞曲加持,風光的日子總能延續的久一些。
  
  若是其中一方發達,說不得也能沾個光……
  
  「任澤還在天香樓?」圖磬問道。
  
  林平明白他的意思,「天香樓沒報失蹤或身亡,過去兩年衙門也沒查出人口缺失,所以天香樓內現在應該還有一個任澤。」
  
  ——
  
  「之前未曾同你說過, 」衛藍神色複雜道,「恩師姓廖,字寂,現任峻寧府通判,他一直都想見見你。」
  
  祝溪微微垂了眼睫,片刻後抬眼看他,輕笑道:「不曾想你師出名門,倒是我孟浪了。」
  
  衛藍小心觀察他的神色,聽了這話慌忙解釋道:「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只是不便言說。」
  
  他知道廖無言在眾學子心目中的地位,若是一開始說了,必然會吸引一群別有用心的,又哪裡能專心做學問、用心交朋友?
  
  何況祝溪又是個孤兒,聽聞全是自學成才,他就更不好意思說了。
  
  陰差陽錯,誰也沒想到事情會走到這一步。
  
  祝溪笑笑,「無妨,能得廖先生青睞,本是我三生有幸。」
  
  衛藍心中直如有一把火在燒,既希望本案能盡快查清,卻又直覺祝溪必然牽涉其中,不希望他去,當即口舌緊繃,結結巴巴的問:「你,你真肯去赴宴?」
  
  祝溪反倒比他大方,笑著反問:「有何不可?你我相識一場,理應拜會彼此師長,若我有,也該請你一回。」
  
  若我有,就好了。
  
  十月十三,黃道吉日,諸事大吉,峻寧知府大開宴席,遍請峻寧府和附近州府的知名舉子。
  
  廖無言露面,親自勉勵了這群未來的國之棟樑,引得眾人激盪不已,紛紛淚灑當場,恨不得連爹媽是誰都忘了。
  
  晏驕看的感慨不已,心道這位要是一時想不開走錯了路,必然也是傳銷界、洗腦行的一位傳奇鬼才。
  
  酒過三巡,衛藍親自引著祝溪去見廖無言和龐牧。
  
  龐牧打量他幾回,見他身材挺拔、儀表堂堂,端的有龍章鳳姿,不由點頭讚道:「果然名不虛傳。」
  
  祝溪忙道不敢,落落大方不卑不亢,禮儀十分周全。
  
  廖無言在心中暗嘆一回,認真考教了學問,心情越發複雜,「你很好,不知師承何處?」
  
  祝溪垂首行禮,「家貧無以學,不過偷偷去私塾外面聽講罷了。」
  
  廖無言盯著他的髮心看了許久,「你天分之高,實屬罕見,萬望修正自身,秉持君子之名,行君子之事。」
  
  祝溪躬身作揖,瞧不出什麼異樣,「謝大人教誨。」
  
  廖無言又看了他幾眼,擺擺手,對龐牧道:「枯坐無趣,不如賞些歌舞。」
  
  這裡是個四面環水的回字形所在,龐牧等人端坐主席,正中一個四方舞臺,周圍則是可以擺宴的寬敞迴廊,那些舉子們便都分散坐在對面和左右兩側。
  
  不多時,絲竹聲起,兩排穿紅著綠的歌姬、舞女從兩側連廊翩然上臺,俱都帶著面紗,越發有種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感。眾人才轉了個圈,便朝主席這邊盈盈下拜。
  
  剛還泰然自若的祝溪看清中間抱著琵琶那人時,臉上血色瞬間褪的乾乾淨淨。
  
  而那人也很快發現了祝溪,雙眼圓睜,整個人僵在當場,若非旁邊樂妓拉扯,只怕都要忘了起身。
  
  一時樂聲起,中間那名抱琵琶的樂妓卻漸漸紅了眼眶,滴下淚來,引得一眾舉子不明所以,議論紛紛。
  
  「這大好日子,實在令人不快,」龐牧的聲音悠悠響起,「不如將人拖出去砍了,任澤,你以為如何?」
  
  神情恍惚的祝溪才要本能的開口說不可,突然腦中警鈴大震,身上刷的出了一層冷汗。
  
  壞了。
  
  龐牧一雙虎目筆直看過來,無形的壓力幾乎讓他落荒而逃,「任澤,生母在前,不敢相認嗎?」
  
  祝溪腦中轟然炸開一片,周圍一切喧囂彷彿都離他遠去,只聽一個平靜到近乎冷酷的聲音道:「大人怕是認錯人了。」
  
  「認沒認錯,沒人比你更清楚。」
  
  祝溪沉默片刻,忽然笑著行了一禮,眼中滿是譏誚,「大人英名在外,斷案如神,想必比這世上所有人都更明白,做事要講證據。」
  
  他這綿裡藏針的回擊令眾人啞然。
  
  絲竹聲兀自迴盪在耳邊,舉子們正推杯換盞,吟詩作對漸入佳境,這裡卻安靜的嚇人。
  
  也不知過了多久,龐牧又問道:「聽聞方家有一才女,閨名梨慧,你可識得她?」
  
  祝溪刷的抬頭看過來,從容的笑蕩然無存,眼中急劇翻滾著包含了憤怒、震驚和痛苦的複雜情緒。
  
  「若她還在世,本官倒是可以替你們保個大媒,郎才女貌,也算一段佳話。不過現在說什麼都晚了,因為她早在兩年前就死了。」龐牧面無表情的說著殘忍的話,「她死的很慘。據說下葬時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好皮好肉……」
  
  他每說一句,祝溪的拳頭就攥緊一點,最後猶如無法承受一般,渾身顫抖。
  
  「學生,學生膽小如鼠,」他面無人色語速飛快道,「聽了這些只覺頭暈目眩,就不留在這裡敗興了,學生告辭,改日再登門拜訪!」
  
  說罷,轉身就走。
  
  「子澈!」衛藍拔腿去追,走了幾步就被廖無言叫住,急得直跺腳,「先生!」
  
  廖無言皺眉不語,還是龐牧朝他一擺手,「去吧。」
  
  衛藍如蒙大赦,一揖到地,飛奔而去。
  
  見廖無言面露不虞,龐牧嘆道:「青空是個實誠孩子,叫他對好友撒謊已十分難受,如今再不許他去,豈非叫他抱憾終身?」
  
  之前衛藍中了秀才,廖無言就親自替他賜了字,青空,乃是願他餘生晴空萬里無憂煩的意思。
  
  廖無言煩躁道:「君子以誠相待,他身份不清,動機不明,算什麼好友!」
  
  ——
  
  那邊祝溪疾走如飛,衛藍在後面追了許久,若非仗著路熟,早給他跑了。
  
  「子澈!你且,你且稍住,我有話說!」
  
  久追不上的衛藍崩潰大喊,下一刻見祝溪竟真的停在一顆大松樹旁邊,不由喜出望外,再次加快腳步。
  
  「君子立於世,」祝溪忽幽幽道,「當如這青松蒼翠,雪壓不折,此生不改。」
  
  說著,他轉過臉來,看向衛藍,淒然一笑,「青空,我非君子。」
  
  衛藍幾乎忘了喘氣,只覺得他笑容中藏著無數悲傷,好像隨時都要哭出來。
  
  「我,我也非君子,」衛藍急急忙忙道,「我什麼都知道,卻什麼都沒同你說。」
  
  祝溪微怔,眼底飛快的劃過一抹溫暖,不過馬上就隱匿不見了。
  
  誰也沒有證據,誰也不能拿他怎麼樣,壓抑多年的苦楚在胸腔內劇烈翻騰,祝溪狠狠喘了幾口氣,突然想要一吐為快。
  
  「我四歲啟蒙,自幼飽讀詩書,才學見識勝過那些迂人千百倍!卻沒人肯給我一個機會!」
  
  「青空,你知道麼,我連與人爭搶的機會都沒有!」
  
  「天道不公,賜我紅顏知己,卻又狠心收回!我不知她在暗中替我奔走……我欲為她討個公道,卻被打的幾天下不得床……」
  
  「許是老天也為自己的不公感到羞恥,這才施捨一般給了我一線生機……青空啊青空,只要一個月,只要早一個月,她就不會死!我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便是爬,也要爬到聖人面前,擺出鐵證,叫他們還我一個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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