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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青花燃] 穿成短命白月光後,和反派HE了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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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3 01:02:41 |只看該作者
第30章 神奇安全感

  幽無命把事情一一安排下去,然後領著先鋒軍,提速直奔玉門關。

  幽州西部滿是崇山峻嶺。

  韓少陵想要正面開戰,只有兩個選擇,一是取道桑州,二便是強攻玉門關。

  於是他來了。

  很有雄性猛獸奪偶時的英雄氣概。

  「能不打麼?」桑遠遠憂心忡忡,「死了人,便宜的都是姜雁姬。」

  幽無命:「……你說的很有道理。但是韓少陵非要找死,也不能怪我咯。」

  「而且小桑果,」他覆下來,低低地道,「他已攻了三日,我的人,必定殺紅了眼,唯有血,才能燒得熄那股火……那樣的火,若是留著,會噬主。」

  桑遠遠明白了。

  戰爭便是這樣,這架恐怖的機器,一旦運轉,根本不可能輕易停下來。

  關中打生打死,若是好不容易盼來的援軍不參戰,而是上來就與敵方握手言和,那當真是冷盡了人心。

  所以只能以戰止戰。用最快的速度,最雷霆的手段,打敗敵人,才能凝聚人心,振奮士氣。

  這不是理想化的童話世界,戰爭,不是一個女人跑到兩軍之間大聲喊停,它便會停下來的。

  這一仗,勝得越快,損失越小,傷亡越低!

  一座巍峨關隘已在眼前。

  尚隔著一整面平原,桑遠遠便已聽到了玉門關守軍的歡呼聲。

  盼了幾日的援軍,終於到了!

  來的還是他們的王!

  幽無命的呼吸變緩了近一倍。心跳極慢、極沉。桑遠遠不必回頭望,也能知道他一定壓著漂亮的眉眼,抿著薄唇,沉著之中浮著一絲冷笑。

  黑刀低低地壓在身側,短命開始奔跑。

  身後的大軍漸漸跑成了三角形狀,幽無命便是他們的銳角,帶著他們,破開一切膽敢攔路的敵人。

  黑鐵大門被拉開,幽無命徑直穿越東北門,引軍掠過關塞,自西南門殺出!

  城牆上早已染滿了戰火和鮮血。

  守軍已疲憊不堪,但個個眼神明亮,他們興奮地凝望著他們的王,喉中溢出低吼歡呼。

  戰鼓震天響。

  幽無命一騎絕塵,衝出巨門。

  漫天都是箭。

  有城牆鋪向下方的箭雨,也有韓州軍整整齊齊的如蝗對射。

  時不時聽見風聲呼嘯,便是投石車將整塊的黑鐵礦石轟向敵方的陣營。

  幽無命率軍殺出,城牆停止了放箭,韓州軍亦是擺出了騎兵陣,二軍對沖,蝗箭雲收雨歇。

  兩股鋼鐵洪流轟隆相撞!

  不久之前才在長城合力對抗冥魔的兩支軍隊,向著對方毫不留情地亮出了自己的獠牙和利爪。

  亂軍之中,兩位王者瞬間鎖定了彼此。

  身在戰場,呼吸變得異常艱澀,週遭喊殺震天,兵刃相擊,鮮血揮灑。

  所有的一切,都變成了慢動作,然而人們倒下、死去的速度,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更快。

  桑遠遠一眼就看見了韓少陵。

  今日他穿著銀甲,身後飛揚著金色披風,眉濃唇紅,像個天上下凡的戰神一般。

  他的視線落在桑遠遠身上,頓住了。

  這一刻,韓少陵心中那一串串的影子,總算是徹徹底底合攏歸一。都是她,每一幅剪影,都是她。

  若是今日能從幽無命手中奪走她,那麼他有把握,能夠完完全全地佔有和征服這個女人。

  韓少陵面露微笑,揚起手中銀戟。

  長戟在身前緩緩劃過半圈,桑遠遠吃驚地發現,韓少陵晉階了!

  他本是靈明境八重天的強者,而此刻,戟上竟爆發出了近五丈長的靈蘊光焰,顯然已踏入了靈耀境,與幽無命真正有了一戰之力。

  桑遠遠的心微微下沉。

  若是平時,他再怎麼晉階都不可能打得過幽無命,但此刻幽無命重傷未癒,必定發揮不出正常的實力。

  念頭剛一轉動,便見幽無命的黑刀之上,爆出十丈有餘的青木靈蘊!

  他……也比從前更強了!

  短命微微矮下身子,快成了一道閃電。

  膽敢阻攔在路途中的一切,瞬息之間被徹底蕩平。

  兩個呼吸的功夫,兩位王者便各自穿越了半幅戰場,攜萬鈞之力,轟然對撞。

  一擊定勝負。

  韓少陵,斷戟。

  短命旋蹄,回身,再度奔向口噴鮮血的敵王,眼見便要將他斬於蹄下!

  幸好韓少陵的親衛反應迅捷,斷戟落地的剎那,他們已一擁而上,搶走韓少陵,急急退離。

  幽無命的笑聲蓋過了戰場上的嘶吼咆哮。

  「殺!」他的聲音不大,卻是瞬間將所有幽軍點燃。

  「殺!」「殺!」

  喊殺震天。

  韓州軍敗退,勉強支撐十餘里,徹底崩潰,狼狽逃回韓境關中。

  一輪箭雨阻住了幽州的追擊。

  幽軍駐在韓州關隘之下,衝著敵人肆意嘲諷鄙視。

  幽無命由著他們鬧。

  鬧了小半日,見韓少陵再無半點應戰的意思,便懶懶收軍,回營。

  這一次,幽無命押後,慢悠悠吊在大軍的最後方。

  「小桑果,」他用額頭抵著她的後腦勺,聲音又低又啞,「瞞不過你了。」

  與韓少陵全力拚殺那一記,他亦是受了重創。

  一口嚥不下的鮮血無處安放,他隨手抓起她的披風,擦掉了滿嘴血痕。自然是瞞不過她。

  若非如此,他還要裝得若無其事。

  「這小子倒是好命,」他幽幽歎道,「連晉三階,怕不是吃了什麼了不得的藥。只要再低一階,他就已經是一具屍體了。嘖,可惜。」

  桑遠遠掰著指頭數了數。

  三階,那麼韓少陵現在已是靈耀境二重天了。

  男主果然是不一樣,受到刺激,立刻便能開起掛來。

  她默默感受了一下自己可憐巴巴的靈隱境三重天的修為,長長歎息。

  經此一戰,桑遠遠更是清晰地認識到反派大魔王實力是有多麼驚人。

  她回過身,輕輕攬住了他。

  「回去好生休養,傷沒好徹底之前,你都不要離開床榻了。」

  幽無命挑眉壞笑:「小桑果,你是在暗示什麼。有你陪我,我自是願意不下床榻,死在上面都可以。」

  她道:「你那兩位老醫者會很樂意好好陪著你。」

  行到半途,消息一個接一個飛來。

  天都果然發了檄文,召各州君王,誅討叛逆幽無命!

  隨著檄文一道發出的,是三名接引使者臨死之前以特殊手段傳回天都的記靈畫面,以證明幽無命當真是叛了——天都征討州國,必須證據確鑿。

  消息一出,幽州即刻多線告急。

  西北平州、東北章州、東南趙周齊姜四州聯軍,同時對幽州國境發兵。正東冀州雖未動手,卻也把軍馬囤在了邊境。

  西面有韓、桑二州,韓少陵剛受了重傷,雖也調了兵,一時倒是翻不起浪來。

  眼看著,便只有與桑州接壤的西南一線暫且算是安全。

  幽無命漫不經心地聽完各線軍情,輕輕撫著桑遠遠的頭髮,道:「小桑果,你來說,我們下一個殺誰?」

  「你的傷……」

  幽無命道:「阿古實力不輸韓少陵,讓他去便可。小桑果,你看看你,從前眼光有多差!」

  這個世界的強者,是可以以一敵萬的。

  兩軍對沖,若是主將被斬,那極可能在短短時間之內被對方的尖端力量沖成一盤散沙,就像玉門關這雷霆一戰。

  所以一個好的將領,再加上一個正常水平的軍師,便能左右大半戰局。

  桑遠遠沉吟片刻,理了理思緒,道:「依方纔的線報,西北平州與東北章州,是最急於出兵的州國,糧草補給都沒能跟上,兩軍還在關外撞在了一起,相互掣肘。照理說,此刻當殺他們個手忙腳亂措手不及。」

  「東南部,姜趙周齊四州聯軍,來勢洶洶,穩紮穩打,預備囤兵幽姜二州的邊境,緩步推進,會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拉鋸戰。」

  「正東冀州,囤兵在邊境,冀州王卻已親赴天都,為你求情。」

  她回眸看他。

  幽無命輕輕佻著眉梢,道:「小桑果只聽一遍,就記住了這麼多。」

  桑遠遠得意地挑挑眉:「何止記住。」

  「哦?」

  她驕傲地揚起了小下巴:「平、章二州毗鄰冥淵,往日受你庇護,即使他們想要忘恩負義,但考慮到身後的冥淵,他們也絕對不敢真打。這是在演戲給天都看呢!」

  幽無命長眸微瞇。

  桑遠遠繼續道:「姜趙周齊四州聯軍,看似兇猛人多,其實這四州實力一個賽一個差,一群山羊合在一起,是變不成猛虎的。他們,也就是在邊境走走看看,成不得氣候。」

  幽無命抿住唇。

  「而東面的冀州,呵,」她勾了勾唇,「冀州王假模假樣到天都給你求情,邊境大軍卻是絲毫也不見怠惰,只一聲令下,便可開始強攻你幽渡口,這個,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

  紅唇輕輕一碰:「若我沒有料錯,此刻幽渡口的幽人,必定不加防備,指不定還與囤在外頭的冀州軍稱兄道弟呢。」

  幽無命的黑眸中清清楚楚地浮起一縷凝重。

  「小桑果,你真是個天才。」

  桑遠遠露出優雅謙遜的微笑。

  她是不會告訴他,幽州覆滅那一戰,她早已看過劇透了。

  幽無命死在天都之後,幽州很快便全境陷落,所有的人都淪為戰俘奴隸,與桑州落得同樣的下場。

  在桑遠遠的心中,幽州與桑州,簡直就是難兄難弟。

  「那就殺了冀樂池。」幽無命拍板。

  冀州王親赴天都為幽無命求情,如今領兵的,便是冀州王世子,冀樂池。

  一個靈明境五重天的強者。

  桑遠遠神秘一笑:「正好父王也快到天都了,不如我們這樣……」

  很快,王令傳了下去。

  聊完了邊境戰事,二人就像是樹上忽然停止鳴叫的蟬一樣,氣氛瞬間陷入了凝滯。

  前夜定下計劃之後,幽無命便很大方地讓人將那幾個叛逆偽造的文書送往了桑州,請桑州王依計行事。

  若是桑州王起心動念,把證據悄悄遞到帝君的案頭,那就是大功一件,滅幽之後,必能分到最大的利益。

  王族為了大業犧牲兒女,其實是很正常的事情。

  桑遠遠無法替旁人作保。

  片刻後,她打破了沉悶:「若是父王坑了你,那我只能盡力補償,與你同生共死,如何?」

  幽無命笑了笑,沒接話。

  桑遠遠瞥著他的神色,便知道這個男人心裡自有打算。

  很快,大軍便回到了幽都。

  王師凱旋,沉悶的氣氛之中像是扔進了一串鞭炮。

  一片沉重陰雲之上,星星點點地蹦跳著歡樂。

  進入王城後,幽無命揮退左右,從側門靜悄悄地離開了王宮。

  桑遠遠:「?」

  「買東西。」他神秘兮兮地道。

  桑遠遠的臉蛋騰一下紅了。

  到了匾額右下方紋著『白』字圖樣的店舖前,幽無命拉起面罩,遮住兩人的臉,大大咧咧踏進去。

  「取最好的芙蓉脂來。」他吊兒郎當地道,「軍爺這裡,錢不是問題。」

  桑遠遠覺得他這是在掩耳盜鈴,因為主君的戰甲實在是太好認了。還軍爺,真是無力吐槽的鬼畜。

  店裡的夥計腿都在抖。

  芙蓉脂裝在小小的玉盒中,冰冰涼涼的盒子,拿在手裡卻像個烙鐵一樣,烙得桑遠遠面紅耳赤。

  回到王宮時,她的腿也有點抖。

  雖然幽無命帶著傷,但這個男人,好像根本不知傷痛,只要他沒倒下,都可以跟沒事人一樣。

  他攥著她的手腕,大步流星踏向寑殿,迫不及待要把她吞吃入腹。

  她被迫小跑起來。

  沒想到的是,幽無命一進寑殿就倒下了。

  桑遠遠眼疾手快,趕緊去托他,不料這個男人實在是太沉,帶著她摔倒在地上,還整個壓住了她。

  幸好她身上穿著戰甲,沒叫他壓得閉過氣去。

  撲騰了半天,終於從他胳膊底下鑽出來,她悄悄叫來小五小六,把幽無命扶回青玉床榻上,卸去了沉重的戰甲。

  戰甲一除,立刻發現他心口的箭傷迸裂了,層層疊疊的鮮血凝在衣裳裡,都結成了一層厚厚的痂。

  睡美人又一次陷入沉眠。

  他也沒打聲招呼,桑遠遠不確定他是不是又自封心識療傷去了。

  兩位白髮蒼蒼的醫者被喚了過來,好一通忙活,將他的傷口清洗了好幾遍,敷好傷藥,千叮嚀萬囑咐,讓桑遠遠看好他,不許他下床,更不許劇烈運動。

  桑遠遠莫名感到心虛。

  ……

  夜色緩緩佔領了黑木雕花大窗。

  桑遠遠留著幾支螢燭,放下深青色的幔帳,床榻之間,便只有一點昏暗的光。

  這種鬼氣森森的環境,好像特別適合幽無命。

  這般看他,更像是一尊完美的不動閻羅。

  即便閉著眼睛,仍能看出這個人很不好惹。她忍不住伏到玉枕邊上,伸出手指,細細描摹他眉眼的輪廓。

  就像他曾對她做過那樣。

  他生得實在是賞心悅目。桑遠遠忍不住遐想,若是兩個人實力對調就好了,她可以把他當小白臉來養!長長久久地養!

  盯了他許久,見他當真是沒有半點要醒的意思,她便軟軟地伏了下去,側著身,半瞇著眼,視線落在他的胸膛上,看著那漂亮的線條緩緩起伏。

  她也不知道守夜該怎麼守,大約就是看著,別叫他死了吧?

  愣愣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聽到角落裡傳來一個清晰的聲音——

  「篤。」

  桑遠遠嚇了一跳。

  隔著深青色的幔帳往外望去,整個寑殿都籠罩在一種陰森森的氛圍裡,叫人頭皮發麻。

  幽無命醒著的時候倒沒有這種感覺,因為他自己便是那幽冥的頭頭,有他在,百鬼都要繞道。

  但此刻他睡得深沉。

  桑遠遠吸了吸氣,決定確認一下,省得胡亂猜疑,自己嚇自己。

  她撩開幔帳下了床榻,汲了鞋,取一盞燭燈,隨手拎起自己那把漂亮的晶玉劍,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

  「篤。」

  聲音更加清晰地傳來。

  角落裡立著一面黑紗屏風。

  桑遠遠的心跳變快了。她有種在鬼片裡面探險的錯覺。

  「不然算了。」她定定神,理理衣擺,往回走。

  「篤、篤篤。」

  桑遠遠:「……」有句髒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直覺告訴她,若是這樣回去,這個該死的聲音就要和她槓上一夜了。

  應該是老鼠之類的東西。

  把幽影衛叫進來抓老鼠好像有點過分。叫女侍進來?算了,大半夜讓女孩子到這鬼屋一樣的地方加班,實在缺德。

  在幽無命的地盤上,倒是不需要考慮人身安全的問題。桑遠遠暗想,頂多就是受個驚,反正今夜得守著他,把瞌睡嚇跑了更好。

  她吸了口氣,繞到了屏風後面。

  只見地上端端正正地擺放著一隻黑木箱子,半人高,四四方方,用料考究,做工精緻。

  「篤篤。」

  聲音正是從箱中傳來。

  「你想出來是不是?」桑遠遠很淡定地問道。

  「篤篤。」

  「不想?」

  「篤篤。」

  桑遠遠點點頭,心想,看來不是能聽得懂人話的東西,八成就是老鼠或者蟑螂。

  她伸出手,摸了摸黑木箱的邊緣。

  人最怕的,永遠是未知。知道聲音是從箱子裡發出來的之後,桑遠遠就不怎麼怕了。

  看這大小,也藏不下殭屍什麼的。

  她用劍尖挑開了箱蓋,瞇著眼睛望了進去。

  「臥!……操!」

  看清眼前之物,絕代佳人果斷爆了句粗口。

  和她望了個對眼兒的,正是姜謹鵬。

  那一日在帝宮,被幽無命一掌一掌拍沒了大半個身體的姜謹鵬。

  此刻,他像尊半身的木雕刻,端端正正地擺放在這只華貴的黑木箱子裡,和桑遠遠大眼瞪小眼。

  他竟還未死!

  一隻渾濁的獨眼睛充了血,變得通紅,神情恐懼扭曲,身體依舊是木頭般的材質。不知幽無命這下的是什麼毒手,竟能把一個活人變成這樣,數日沒有氣絕。

  桑遠遠一時都有些同情他了。他這是被幽無命忘在了這裡吧?!嘖。

  「不然我給你個痛快?同意你就眨眨眼。」

  姜謹鵬瘋了一樣地眨眼。

  桑遠遠猶豫片刻,抬起劍,刺入他的眉心。

  這個傢伙當初想要她的命,如今受了這麼久折磨,罰得也夠了,由她來親手了結他,倒也算是一樁善緣。桑遠遠這樣想著。

  姜謹鵬的獨目失去了光澤。

  晶玉劍沒有沾到血。

  她闔上箱蓋,歎了口氣。

  真沒想到,不是蟑螂不是老鼠,竟是半個大活人。

  不過如今已經變成死人了,應該不會再弄出聲音來吵到幽無命休息。

  桑遠遠把晶玉劍放在長案上,返身去看幽無命。

  「篤篤篤篤。」

  桑遠遠:「……」

  不是,這回,就真有點兒驚悚了。

  她眼睜睜看著姜謹鵬死掉的,死得不能再死了。

  那篤音更急了,聲聲催命。

  桑遠遠給它挑起了一把火氣。

  「嘿,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個什麼玩意!」

  她把螢燭放在一旁,一手捂著眼睛,從指縫往外瞧,另一隻抬著劍,又一次把黑木箱挑開了蓋。

  姜謹鵬已歪歪倒了下去,在他的屍身後方,端正地盤坐著一隻偶人,背對桑遠遠。

  若是姜謹鵬不倒,那他和這偶人便是背靠著背。方纔他的身體正好把偶人擋住,此刻他倒了,偶人就露了出來。

  桑遠遠屏住呼吸,操縱著指縫,上下打量。

  「篤篤」聲,便是這偶人身上傳出來的。

  桑遠遠繞到側面一看,發現了玄機。

  原來這偶人脖子上掛了一串長長的琥珀念珠,偶人含胸坐著,念珠前後晃動,敲擊在箱壁上,發出了聲音。

  應當是剛剛姜謹鵬倒下的時候動到了偶人。

  桑遠遠吐了口氣,不再半捂著眼睛。

  她探出劍尖,止住念珠晃蕩。

  世界清靜了。

  桑遠遠收回了劍,正要壓上箱蓋,就見這偶人直挺挺地倒向後方。

  她嚇了一跳,電光火石間,瞥見了偶人的臉。

  邪氣美艷,唇角勾著惡意滿滿的笑容。是個男偶。幾歲的樣子。

  正要定睛看時,它已直通通倒進了陰影中。

  若是桑遠遠想細看,便要走到箱籠正上方,直直望下去。

  深青色的宮殿裡鬼氣森森,燭光照不進箱底……

  她腦補了一下那畫面,激靈靈打了個寒顫,果斷放棄念頭,用劍拍上了箱蓋。

  解決了惱人的聲音便好。

  她對幽無命的怪癖沒有半點興趣。

  萬一不小心發現什麼不該發現的……

  幾條青籐垂在雕花木窗外,桑遠遠耳朵尖一動,聽到短命很不安地在它的窩裡刨動四蹄。

  「狗子也會失眠嗎?短命,閉眼睡覺!」她衝著青籐輕輕地喊。

  短命還在刨。

  她回到床榻上,探手試了試幽無命的溫度。

  倒是沒發燒。

  默默看了一會兒幽瘋子的睡顏,桑遠遠忍不住又輕輕歎了一聲。

  這人,若不是這麼個狂徒的話,恐怕追他的貴女能圍著雲境繞三圈。

  哪像現在,都二十好幾的人了,連女人都沒碰過。

  正想得入神,忽然有種奇異的直覺,讓她回轉過頭。只見那殿角的黑紗屏風後,隱隱約約能看到大開的箱蓋。

  桑遠遠:「emmm……」明明記著剛才合上了蓋子。

  合沒合?肯定合了。

  她一秒慫了,果斷從幽無命身上爬了過去,伏在床榻裡側。

  讓這個煞星鎮著吧。

  沒過幾秒鐘,她再一次感覺不對勁。

  身後的幔帳上方,彷彿有什麼東西……

  她深吸一口氣,慢慢轉頭。

  餘光瞥到一個黑影之時,手腕忽地被攥住。

  「小桑果,你就是這樣看護病人?嗯?」

  他的聲音中氣不足,語氣倒是凶殘霸道得很。

  幽無命醒了!

  這一瞬間,桑遠遠就像一隻被充滿了勇氣的皮球一樣,忽地膨脹起來。

  她猛然抬頭盯住帳頂,發現上面什麼也沒有。

  她再看向那黑紗屏風,隱隱只見一個合得好好的箱籠輪廓。

  「幽無命……」她扁著嘴,望向他,「你這殿裡,是不是有鬼?」

  他見鬼一樣瞪著她,半晌,幽幽道:「你把我看死了,便能有一隻。」

  桑遠遠:「……」

  她瞪著新鮮醒來的病人。

  「你下次自封心識的時候,能不能知會我一聲?」

  「好。」他的氣色看起來很差,大約是光線的緣故。

  她猶豫片刻,還是開口了:「方纔,我無意中發現了姜謹鵬。」

  幽無命把狹長的眼睛瞇起一半,懶懶應道:「嗯。死了麼?」

  「原本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死,不過我看到之後,就死了。」桑遠遠忍不住在心裡吐了個槽,這特麼是薛定諤的姜謹鵬?

  他輕輕笑了下:「被你看死的?」

  她不接話,托腮看他,左看右看。

  他閉了閉眼,大手摁住了她的眼睛:「可還看到了別的?」

  「一隻漂亮的偶人。」桑遠遠道,「帶著串琥珀珠子。只看見那麼一眼,若是不能問,那你便不要說,反正我什麼都不知道。」

  幽無命:「……」

  他動了動眼皮,好笑地盯住她。

  「小桑果,你腦袋裡是不是又在想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

  他伸出手,把她拉到他身邊躺下,冰冷的大手重重壓在她的側臉上。

  他歪過小半個身子,盯著她的眼睛,鄭重其事地說道:「別亂猜,那是兵器。」

  「啊,兵器嗎?」她愣愣地點點頭,「哦!」

  他唇角浮起怪異的笑容:「這是我的秘密,只有你一個人知道的秘密。敢說出去,你就死定了。」

  「嗯嗯!」

  他瞇起眼睛:「小桑果,我覺得你在敷衍。」

  她撲上去,吻住了他不悅的嘴。

  出賣色相什麼的,她已經信手拈來了。

  多親了幾次之後,是真的會有一種歸屬感。她覺得只有眼前這個人,能讓她心無芥蒂地直接親上去。哪怕他有病。還病得不輕。

  親啊親啊就習慣了。

  呼吸轉急,幽無命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推開。

  他大口地喘著,強行按下咳意,憋得雙頰泛起一陣潮紅。

  半晌,他壞聲道:「現在就想用了芙蓉脂麼!」

  長眸一斜,視線危險。

  桑遠遠腦補了一下他伏在她身上一邊用力一邊吐血的樣子,嘴角一抽,快速縮回了被褥中,禮貌地笑道:「睡覺。」

  自他醒來,這殿中的陰森氛圍便消失了,沉沉的深青色,只覺厚重滄桑。連短命也不再刨了。

  真是一種神奇的安全感。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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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3 01:03:05 |只看該作者
第31章 幽渡口大捷

  等到桑遠遠悄悄瞇瞇從雲被中探出頭來暗中觀察時,幽無命已闔上了眼睛,好似睡著了,只有睫毛時不時動一動。

  她縮在他的身旁,和他一比,就成了小小一團。

  她心神入定,聚來木靈蘊。

  青色光點細細密密地圍繞住她,她沒有取用,而是盡力將它們推向幽無命的傷處。

  有用沒用不好說,倒是挺費神。

  一團青盈盈的光點中,幽無命的輪廓異常清晰。他是真的好看,都說美人在骨不在皮,他便是這樣的,單看弧線,便知道此人生得極好,身材比例絕佳。

  就連敞在肩膀上的衣袍大領,布料都顯得特別精緻華貴優雅。

  青色的靈蘊光粒緩緩浸入他的傷處,桑遠遠盯著盯著,心中忍不住暗想,要是能像太陽花一樣,種在那裡,自己『不嚕不嚕』往外蹦靈蘊替他治傷就好了……

  念頭轉動時,忽然看見幽無命的傷口附近慢慢開出了一朵小花,兩瓣嫩綠的葉,一枚金燦燦的大花盤。

  桑遠遠:「……」

  她猛地睜眼去看,靈蘊煙消雲煙。

  她盯著他的睡顏發了會兒呆,然後急急入定。

  靈蘊早已散去,她聚精會神,將它們重新薅了過來,心中繼續想著那太陽花。

  不多時,又一朵金燦燦的太陽花華麗地在幽無命的傷處綻放。

  它並沒有「不嚕不嚕」往外蹦靈蘊,只有細細碎碎的青色小光暈從花盤上滲出來,緩緩落下,沁入他的傷口。

  『看起來倒不像有毒……』桑遠遠暗自琢磨。

  她凝了凝神,繼續盯著他的傷。

  第二朵、第三朵太陽花出現在他的身上。

  幽無命的傷口附近,很快就圍了一圈兒小花,它們垂著花盤,把一團又一團光暈輸送到他的傷口中。

  也不知道有用沒用。

  她折騰了大半宿,到了天光隱隱時,累得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不知睡了多久,她又一次被他盯醒了。

  一睜眼,便見他又穿上了戰甲,坐在床榻邊,垂目看著她。

  桑遠遠:「……」重傷不下火線啊?

  他微笑道:「好戲還得到台前去看。」

  「可是你的傷……」

  幽無命笑得比太陽花更燦爛:「捨不得下榻?小桑果是想用芙蓉脂對吧?行,滿足你。」

  桑遠遠趕緊爬了起來。

  昨夜擺弄太陽花耗費了太多心神,此刻她眼下掛了兩個大大的黑眼圈,一副沒精神的模樣。

  幽無命盯著她,像是在等待什麼。

  她把額頭輕輕抵到他的肩上,輕聲道:「和昨天一樣喜歡你。」

  他用手指挑起她的下巴,重重吻下去。

  「唔……」

  幸好修行人士體質潔淨,不刷牙也沒有口氣。

  一通親吻之後,她雙目迷濛,有些恃寵而驕地問他:「你呢,喜不喜歡我?」

  他盯了她片刻,轉開頭,聲音幽幽飄過來:「喜歡未必是幸事啊,小桑果。你最好祈禱我永遠不要喜歡你。」

  桑遠遠一點兒也不氣。男人,呵。

  早已看透。

  她輕快地爬起來,換上了戰甲。

  他的目光一直緊緊追隨她的身影,見她當真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他不禁瞇起了眼睛,眸色逐漸轉深。

  ……

  隊伍上路了。

  幽都與冀州只有一日的距離。

  這一路,幽無命裝出一副沒事人的樣子,其實根本瞞不過桑遠遠。

  他沒掛上那副愉快的假面,一整天神色都是淡淡的,時不時還愣個神,很顯然是重傷未癒的緣故。

  這次傷上加傷,著實是傷到他了。

  次日,到了幽渡口。

  它其實並不是渡口,只是一座普通的要塞。

  因為幽、冀二州歷代交好,所以這座要塞早已沒有用心修葺,乍一看,就像一處大山寨,城門洞開,要塞中還有冀人往來。

  如桑遠遠所說,當真是絲毫防備也沒有。

  阿古領來的五萬大軍並沒有進入幽渡口,而是故意駐在數十里外,與北部章州交界的地方,作出準備與北面平、章二州開戰的假象。

  幽無命前腳抵達幽渡口,後腳,這個消息就迅速送到了冀州王世子冀樂池的案頭。

  冀樂池正攬著一名特別豐腴的女子,將她壓倒在滿案兵書之上。聞訊,動作更是凌厲了三分,喘著粗氣大笑道:「天助我也!待我斬了幽無命,立那不世功勳!」

  「啊,那,奴家,提前恭賀世子了!」豐腴女子嬌聲道。

  「此事功成,你,功不可沒!你就是我的小瑞獸,回頭,小夫人之位,賞你一個!」冀樂池大笑。

  此女本是冀州一名尋常的女伎,因為生得特別豐滿福氣,樓裡便弄了個噱頭,說她最旺男人。好巧不巧,她連續接下幾名軍客,個個都在冥魔戰線上立了功,平安返回。

  冀樂池出征前,聽聞此女的名氣,便將她帶了過來。

  原只想著攻個幾百里地,拿下剿幽的首功,沒想到幽無命竟然受了重傷,只帶了數百隨行退到幽渡口,當真像是天上掉餡餅,正中腦門。

  「這幽無命,四面被圍,必定是慫了,到我冀州方向來尋庇護!」冀樂池大笑,「這不是送羊入虎口麼!哈哈哈!聽聞幽無命擄走桑王女之後,便一直將她帶在身邊,這一回,可是便宜我了!」

  女子嗔道:「聽聞桑王女容顏絕世,世子爺有了她,可還會把奴家放在眼裡?」

  「嘿!二手的貨色,哪配做我正夫人!安心,她也是小夫人,與你平起平坐,至於誰高誰低,便看哪個合我心意了……來,趴著!」

  女子二話不說,將這冀樂池伺候得神魂顛倒。

  ……

  幽無命無論到了哪裡都特別醒目。

  他立在要塞的城頭上,披風時不時斜斜地飄向一旁。

  遠遠望著幽無命,冀樂池生生腦補出了一幕孤狼到了窮途末路時的慘狀。

  「看看,這是狂徒啊,瘋子啊,人人畏懼的幽無命啊!怎麼樣,還不是可憐巴巴送到我面前來,求我庇護了!哈!哈哈哈!庇護?好啊,待斬下他的腦袋,我一定會好生護著,絕不叫旁人搶去!」

  在他身後,三軍已齊齊整整,只待一聲令下。

  桑遠遠站在幽無命身旁,不禁有一點緊張。

  上次率軍與韓少陵對撞,她根本來不及做出反應,便已身處鋼鐵浪潮之中,沒有機會給她緊張忐忑。

  這次,卻是站在一座半破不破的要塞上,直面底下威風凜凜的正規軍。槍尖和矛頭反射著陽光,晃得人眼花繚亂。

  那沉沉的壓迫力,讓人從心底泛起一種風雨飄搖的無力感。

  等待的時光,總是比事情真正來臨的時候更加折磨人。

  便如眼下。

  幽渡口的防衛當真是十分懈怠,幽無命一到,便連埋了幾十上百人,如今站在他身旁的,是一個臨危受命的臨時守備——就在一個時辰前,他只是負責城牆十丈防禦的小班長。

  整段城牆,就只有他這一段還保持著當初的制式。

  而城牆下方,冀州王世子冀樂池率的大軍,兵強馬壯,利刃凜凜,一望便知不是來與幽州細述兄弟情誼的。

  「主君,當真要放他們進來?」新任的守備業務顯然還不嫻熟,聲音也抖得厲害,「若是強守,保證能夠守住半日,足夠主君安然撤退!」

  幽無命輕輕抬了下他慘白的手。

  守備立刻噤了聲,一邊緊張地吞口水,一邊死死盯住下方的「友州軍」。

  桑遠遠捏了捏手中玉簡:「我問問父王那邊的情況?」

  「嗯。」

  玉簡被捏斷,青光一閃。

  「爹……」

  玉簡那一頭,傳出了極有韻律的擂鼓聲。

  桑州王沒有回話。

  她的心不禁微微地懸了起來。

  幽無命伸過手,捏碎了玉簡,道:「岳丈已到了大典上。」

  檄文一發,各州主君或是特使,便會趕赴天都,共議討幽事宜。

  今日正是祭天大典,大約便是暴幽無道,奉天討伐的意思。

  桑遠遠深吸了一口氣。

  希望桑州王能如約鬧了大典,而不是摧毀證據,加入討幽聯軍。

  「小桑果,不要緊張,」幽無命陰惻惻地笑道,「我會帶著你的,死也會帶你一起上路。」

  說罷,斜著眼,打量她的神色。

  桑遠遠揚起小臉,衝著他笑:「只要和你在一起,地獄我都敢闖一闖。」

  幽無命倒抽一口涼氣,轉開了頭,緩緩把那口長氣吐向冀州軍。

  半晌,失笑:「那還是送他們下去吧。」

  他身上的氣勢好似活潑了幾分。

  冀州軍動了。

  忽然之間,戰鼓震天。

  五千先鋒鐵騎率先衝出大陣,殺向幽渡口洞開的城門。

  幽無命身邊的新官守備滿頭大汗,緊張地發出一道道指令,他的聲音抖得有點兒不成型,錯字連連,不過還算沒出什麼大狀況,指令一條接一條傳了下去,烽火燃起,要塞守軍匆匆後撤。

  底下已殺聲震天。

  「殺!活拿幽無命,賞靈珠千斛!」

  「拿到腦袋,賞靈珠五百斛!」

  冀世子立在城下,興奮得雙眼通紅。

  先鋒軍已殺入城中,幽軍節節敗退,幽無命卻還立在牆頭。

  若這是空城計,那麼他冀樂池,便是將計就計!

  轉眼之間,幽無命已被圍困在小小的城牆上,要塞守軍逃向後方,把這個主君拋棄在了這座空城中。

  冀樂池瞇著眼往上望,只見幽無命身邊,立著一個嬌小的身影。她穿著黑色的戰甲,披著大紅的披風,身姿異常窈窕。

  距離太遠,容顏看著有些模糊,卻已能看出她美得驚心。

  她端正地立在那裡,像一株玉樹,又像一捧新雪。

  冀樂池忽然覺得,讓桑王女給自己做正夫人,好像也不是不行。

  「活捉桑王女,不許傷她一根寒毛!」

  冀樂池咽喉發乾,重重一揮手,下了總攻命令。

  「上啊——」

  大軍瘋狂湧上城牆。

  幽軍的抵抗比想像中更加頑強。雖然守軍已所剩無幾,但留下來的好像個個都是以一擋百的精英,他們堵著狹小的城牆道,守株待兔一般,來一個殺一個。

  幽無命把一雙慘白的手撐在了牆垛上,身體微微向外探。

  冀樂池下意識地慫了下。

  他用雙方此刻的兵力對比醒了醒腦,深吸了一口氣,仰著頭與幽無命對視。

  「冀世子,」幽無命一字一頓,嘲諷滿滿,「我好害怕。」

  冀樂池狠狠罵了句髒話,緊了緊握劍的手,跳上戰騎。

  「世子!」親衛急道,「不可冒險!」

  冀樂池冷笑:「整個幽渡口都已被我攻下,不過是一個幽無命而已,就算他沒受傷,今日也插翅難逃!」

  他一扯韁繩,衝向要塞敞開的大門。

  親衛只能急急跟上。

  恰在此時,腰間的玉簡開始瘋狂閃爍。

  冀樂池只能勒停了馬,取出玉簡。

  「你那裡怎樣了?祭典出了狀況,桑成蔭那個老鬼搞事情,帝君已下令停止征伐幽無命!」冀州王的聲音鬼鬼祟祟地飄出來。

  冀樂池哈了一聲,道:「父王!再給我一刻鐘,我必拿下幽無命的首級!此刻說休戰?遲了!」

  「速度要快!」冀州王急急叮囑,「平、章、姜都已撤軍了,為父假稱聯絡不上你,且再拖一拖,你一定一定,在一個時辰之內殺了幽無命,否則為父不好交待。來不及細說了,你動作一定要快!」

  玉簡破碎。

  冀樂池瞇起眼,再度瞟了瞟城牆上桑遠遠那道筆直的身影。

  「嘿,桑成蔭那個老傢伙,還當真是愛女如命啊,謀逆這等大事,竟也能替幽無命求下情麼?帝君也能應了他?!嘿,看來,得桑王女者,得桑州哪!」

  他偏了偏頭:「全力攻下城牆,一刻鐘之內拿不下幽無命,所有人提頭來見!」

  攻勢更加兇猛。

  冀樂池領著親衛衝進城門,勇猛無比,瞬息之間便將一條通道中的守軍殺得丟盔棄甲。

  他豪情萬丈,蹬蹬蹬率先爬上了城牆。

  一上城牆,便看見幽無命面色蒼白,被親衛圍護在圈中,好像風吹一吹便要倒下。

  「幽州王,對不住了!」

  這冀樂池倒是行事乾脆,他重重一揮手,身前排出整列強弓勁弩,直指幽無命。

  幽無命輕咳一聲,抬起手中玉簡。

  「天都已下了撤軍令。冀樂池,你這是在做什麼?」

  他的聲音不大,在這狂風之中,更顯出了幾分虛弱。

  冀樂池本還有些緊張,此刻一看,發現幽無命果然是到了窮途末路,心情不禁鬆下了大半,吊著眼眶,呲著上唇,笑道:「幽無命啊幽無命,這麼顯而易見的事情,還需要問麼。」

  「自然是,」冀樂池笑肌抽搐,「取你腦袋,奪你女人!」

  「哦?」幽無命淡聲道,「不顧天都諭令麼?」

  冀樂池鼻孔都在笑:「沒想到幽州王居然這麼天真?真是天真得可笑啊!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知道麼,何況……父王假稱與我聯絡不上,我,可沒有收到什麼狗屁諭令啊哈哈哈哈!上!給我殺!」

  面對必死的敵人,他倒也無需遮掩。

  幽渡口的新官守備緊張兮兮地站在一旁,瞄了瞄手中的記靈珠,連吸好幾口氣來平復心緒——這裡和平得太久了,乍然被這麼多箭指著,他總覺得自己的心臟都垂到了褲衩裡,慌得不行。

  「殺——」

  冀州軍彎弓、搭箭。

  幽無命垂下頭,陰陰地笑起來。

  笑聲雖低,卻讓人冷到了骨子裡。

  誰也沒看清他是怎樣出的刀。

  只見幽無命原本立足之地,留下了一個近半尺深的足印,道道蛛網般的裂紋向著四方蔓延,而這個看起來半死不活的『病患』,已借力躍至半空,刀鋒蕩起青色靈蘊,如泰山催頂一般,重重斬下。

  倒抽涼氣的『嘶』聲響起,下一瞬,整排弓弩手身首異處,倒得整整齊齊。

  冀樂池的親衛急急將世子護在了身後。

  驚懼慌亂,自不必說。

  幽無命雙足落地,單手提著刀,額上濺到一溜血珠,襯著白慘慘的臉,陰惻惻的笑,當真像是殺神閻羅降臨到世間。

  冀樂池一面慌張後撤,一面難以置信地嚷著:「幽無命!你一個人,難道還能打得過我四萬大軍不成?!速速投降,我留你全屍!」

  幽無命不緊不慢地往前走。

  每踏一步,便有新鮮的血漿匯聚到刀尖,緩緩垂落在地,發出粘膩的敲擊聲。

  隱約之間,好似有風雷之聲在應和他的腳步。

  每踏一步,便有轟隆震顫,在腳下傳導。

  「報——幽州將領阿古,率五萬軍,自北方襲來!我軍先鋒軍全滅!」一名冀人匆匆來報。

  齊整的擂鼓聲,原來是萬蹄奔騰!

  話音未落,只見一隻穿雲箭激射而來,這報信小兵剛剛立起身子,便被那箭羽的勁力帶得橫飛起來,生生被掀下了城牆。

  「撤,撤,撤!」冀樂池只覺大腦一片空白,下意識地揮著手,在親兵的拱衛下踉踉蹌蹌往後跑。

  正在攻打城牆的冀州軍全被殺蒙了。

  阿古率的那五萬軍,根本不是匆匆趕來的救援隊伍,而是厲兵秣馬,等待多時!

  幽無命瞇起了眼睛,唇角勾起狐狸般的笑容。

  他抬起那只沒拿刀的手,漫不經心地揮下。

  埋伏在甬道內的士兵衝向城門,將那精鐵大門轟隆合上,一桶桶熔好的鐵水潑澆向那一道道丈把長、尺把寬的黑鐵門栓,將城門徹底封死。

  甕中捉鱉!

  他拎著刀,走到甬道口,忽然腳步一頓,回轉過身。

  只見那名嬌俏的女子正站在原地愣愣地望著他的背影,一雙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睛裡,竟是露出幾分神往。

  幽無命呼吸一滯。

  「小桑果!」他朗聲笑道,「愣著做什麼,過來,隨我一道收割人頭!」

  桑遠遠彎起眼睛衝著他笑。

  上次在冥魔戰場,他殺得興起時,根本不記得身後有她這麼個東西。如今,他倒也開始懂得何為牽絆了。

  冀樂池很快就被逼到走投無路。

  阿古生擒了冀樂池,押到幽無命身前,摁跪在他的腳下。

  短短一點時間,這個冀州王世子便像是從血水裡撈出來的一樣,狼狽得沒眼看了。

  「要、要、要殺就殺!」他顫聲道。

  「不急。」幽無命笑容溫和。

  冀樂池的玉簡被搜了出來,奉到幽無命面前。

  幽無命那慘白的臉上掛起了和煦的微笑,輕輕捏斷玉簡,側耳聽著。

  「哎呀呀呀呀——」玉簡對面,傳出一個悲痛的呼聲,「帝君哪!是我無用,當真是聯絡不上犬子啊!底下傳信過來,說他一個時辰前,已領軍攻進幽渡口了!我真真是心急如焚,只能祈求幽州王平安無事,平安無事啊!」

  冀樂池臉色發白,張口想喊,被人狠狠卸掉了下頜。

  「帝君啊!」冀州王還在玉簡對面裝模作樣,「這小子翅膀硬了根本沒把我這個父王放在眼裡!您瞧,我早就知道幽州王幹不出那等叛逆的事,早早便到天都來說項了不是?」

  「誰知犬子剛愎自用,趁我不在,自己領了兵就去了!回頭,看我怎麼教訓他!必須軍法處置!哎,這戰場上刀劍無眼,萬一幽州王真有個好歹,我真是,真是,看我不扒了冀樂池這不孝子的皮!」

  冀州王的聲音繼續從玉簡中飄出來,在這滿地冀人的鮮血上徘徊不去。當著女帝的面,冀州王顯然只能把泛光的玉簡藏回腰帶裡,逕自說著話。

  他故意這般大聲,便是想要提醒冀樂池,他那邊正與女帝答話,讓冀樂池不要出聲。

  幽無命的笑容更加燦爛。

  冀樂池神情灰敗,眼睛裡滿是絕望。

  「哎……」玉簡之中,傳出女帝幽幽的歎息,「罷了,生死有命,希望上蒼庇佑幽州王罷!冀州王,你也不必太過自責。」

  是女帝的聲音。

  聽到這個聲音,桑遠遠猛地睜大了眼睛。玉簡中的聲音會有少許變形,恰好,與記憶中,某個女子慵懶濃烈的聲音對上了號。

  她按捺住狂亂的心跳,調勻呼吸,緩緩偏頭,佯裝不經意地看向幽無命。

  幽無命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緩緩把玉簡湊到了唇邊。

  「帝君。」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聲音卻是帶著笑,異常地違和,「真不幸哪,冀州王世子,不知為何發了瘋,領著四萬人,硬要與我的五萬人正面拚殺,不死不休。這下可好,刀劍無眼,太遺憾了。」

  不待對面作出反應,幽無命捏碎了玉簡,平抬著手,讓那玉屑碎碎地灑在了冀樂池的頭上。

  「埋了,」他的聲音有幾分飄忽,「用記靈珠,好好錄了全程,給冀州王送去。告訴他,孤不愛見血,他想扒他犬子的皮,便自己來挖去。」

  「是!」阿古抹了把臉上的血,「主君,這些俘虜怎麼處置?」

  「一個不留。」

  幽無命看起來有些疲累,他把半個身子的重量壓在桑遠遠的肩膀上,一語不發,沉默地扯著韁繩,帶她離開了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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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3 01:03:19 |只看該作者
第32章 心口上的傷

  幽無命帶著桑遠遠,向南行去。

  行出十幾里,他忽地咧唇笑了笑。

  「小桑果,你說,岳父大鬧祭典,是個什麼模樣?」

  見他終於肯吭聲了,桑遠遠先是鬆了一口氣,然後歎息:「父親的演技……嘖。」

  想想都辣眼睛。

  幽無命瞇著眼,微仰著下巴,想一會兒,笑幾聲,想一會兒,又笑幾聲。

  另一邊。

  桑不近正在給父王捶肩。

  真是難為這老頭了,裝得像模像樣,那副痛心疾首的樣子,此刻回憶起來,桑不近仍是覺得太陽穴『突突突』地跳著疼,當著老爺子的面,想笑也不敢。

  當初桑成明謀逆之後跳下冥淵,死無對證,誰也不知道他究竟為何要做出這種事情。

  此事桑州一直在查,卻始終沒有找到線索。

  幽無命送來的文書,倒是給桑州提了個醒——這幕後黑手既然能偽造文書陷害幽無命,那麼,當初桑成明之叛,會不會也是出自同一方勢力之手?把這前前後後的事情連起來一想,總覺得好像隱隱摸到真相了。

  既然有人想要幽州和桑州死,那麼,桑州自然不能扔下幽州這個難兄難弟!

  拿到幽無命送來的那份文書後,桑不近親自操刀,依葫蘆畫瓢,造了一份假得一模一樣的王令,上面寫著,令桑成明率軍偷襲韓少陵和幽無命。

  桑州王與桑不近帶著這兩份文書,挑了個最熱鬧的時候,當眾甩出證據,大喊幽州冤枉,攪黃了祭天大典。

  ——祭個屁啊祭,幽州是冤枉的,六月都飛雪啊!這幕後黑手是拿帝君當刀使啊,先想滅桑州,又想滅幽州,這是要顛覆雲境數千年基業哇!

  ——今日冤枉的是幽州,明日誰知道又要害誰?這般挑起內鬥,等到下次冥魔來襲,還有誰能為人族捐軀?這幕後黑手,是要滅了人族,是要毀了全境哪!

  ——千萬年太平,祖宗留下的基業,代代傳承的文明,眼見就要毀於一旦,毀於一旦啊!

  桑州王便是這麼鬧的。

  桑不近回憶起方才女帝和各州主君特使們臉上的表情,嘴角不禁抽了又抽。

  這事兒,確實只有桑州王來鬧最合適。

  當初桑成明率軍偷襲剿魔的韓少陵與幽無命,險些置二人於死地,幸得桑州王力挽狂瀾,在長城下救韓、幽二軍於危難,這是舉世皆知的事實。

  誰都知道桑州王是無辜的。

  所以,只要將桑成明謀逆之事和幽州的叛賊截殺桑州王之事扯在一起,兩份證據一捆綁,立刻就能把幽州這樁『鐵案』給掀個倒仰。

  被截殺的受害者親自跳出來替幽州喊冤,又有確鑿證據,眾目睽睽,天都想緩一緩處理都不行,只能立刻頒下諭令,停止伐幽。

  只是為難了老頭子,一大把年紀,還得當眾唱這一出大戲。

  「想笑就笑!」桑州王一巴掌拍在桑不近腦門上,「你小子,憋笑的壞樣,更是氣煞老夫!」

  雖然桑不近生著一副漂亮的女相,但桑成蔭從來就沒有因為他美麗可愛而心疼過他半分。

  桑成蔭自己就是被老桑王從小胖揍到大的,生了個兒子之後,也是照三餐揍,生生把桑不近這個粉雕玉琢的瓷娃娃給揍成了一個皮實的糙漢子。

  桑不近腦門挨了一巴掌,瓷白的皮膚連紅一下意思意思的意思都沒有。

  他嘿地一笑,道:「爹,我哪是在笑你,我只是在想,幫了幽無命這麼個大忙,他總該答應放了小妹了罷?」

  一提這個,桑成蔭的臉色頓時難看了幾分:「豎子!若敢動我閨女一手指,看老子回頭不閹了他!」

  桑不近若有所思:「其實仔細想想,弒父上位這種事,幽無命也不算是開創先河者,此人心狠手辣,是個梟雄。觀他平素行事作派,其實倒也並非一無是處。」

  他說得起勁,沒發現自家老頭子的眼神已越來越危險。

  「嗯哼?」

  「此獠別的不說,倒是向來不近女色,」桑不近沉吟,「這一點,強過韓少陵。」

  桑成蔭微笑:「不近女色、軾父,近兒倒是很欣賞幽無命,嗯?」

  桑不近也未娶妻,說是沒有尋到意中人。

  「啊,還成吧,」桑不近沒發現自己掉了個坑,隨口道,「若是小妹當真中意他……啊嗷嗷嗷嗷爹你打我作甚!」

  「弒父,弒父!老子叫你弒父!哈!小兔崽子,毛長齊了,啊?!」

  桑不近被踢成了一個漂亮的球。

  「爹爹饒了孩兒!」

  ……

  幽無命帶著桑遠遠一路南下,很快就到了幽州與天都的交界處。

  他在一座城池中停留了一個時辰,將幽影衛分批派了出去,然後換裝、易容,扮成一隊運送幽州特產水靈菇前往天都交易的商人,很低調地向著天都行去。

  這水靈菇其實是一種青苔,雨後,便會生長在那種深青色的石頭縫裡,它們天然蘊含著許多水靈蘊,深受水屬性強者歡迎。

  只有這等上好的貨品,才有出現在天都集市的資格。

  同行的幽影衛不到二十人。

  桑遠遠發現,自從扮作商人的隨從之後,他們就再也不像猴子,也不像戰士了,一個賽一個樸實無華。

  「我們要去做什麼?」桑遠遠有些摸不透幽無命的想法。

  他重傷未癒,此刻去天都?

  「嗯,」幽無命易容成了個病秧秧的商人,說話也是有氣無力,「去殺皇甫俊啊。」

  說出來的話倒是十分凶殘。

  「你連刀都沒帶。」

  喬裝打扮進入天都,自然是無法帶著兵器的。

  幽無命得意地笑:「小桑果,我可不是只有刀厲害。」

  桑遠遠暗想,果然是,狂之又狂。

  伐幽祭典,皇甫俊沒派特使,而是親自前往天都。皇甫州位於雲境最東,與天都之間隔了小姜州、雲州,萬里迢迢。

  要殺皇甫俊,這一路,的確是最好的下手時機。只不過幽無命此刻的狀況,怎麼看也不像是能殺得了皇甫俊那種強者的樣子。

  她開始有點明白,為什麼他會英年早逝了。

  他根本沒耐心養傷,只要不倒下,便時時都在壓搾自己的身體。再這樣下去,根本不需要誰來殺他,他自己就活不了幾年。

  桑遠遠輕輕歎了口氣。

  想要治傷,就得直面傷口,有時候,必須撕開它們,將壞肉剔去,在最劇烈的疼痛之後,奪回新的生機。

  心上的傷口,也是同樣。

  ……

  商人趕路是不騎雲間獸的,得坐車。

  短命很委屈地和四頭拉車的雲間獸走在一起。這些很沒眼色、靈智未開的畜生還想排斥它這個新來的,被它收拾了一頓之後,老老實實走在它的前方。

  它像只牧羊犬一樣,牙縫裡叼一根長長的草鞭,走在它們的後面,時不時照著它們屁屁上抽一下,禁止它們偷懶。

  幽無命湊到了桑遠遠耳朵旁邊,悄聲嘀咕道:「你是不是也覺得,短命它成精了?」

  「唔……」桑遠遠道,「估計是跟你待一起久了。」

  幽無命把那對漆黑的眼球子轉了兩圈,還是沒分辨出桑遠遠是不是在誇他。

  「幽無命。」她忽然就一副委屈的樣子,可憐兮兮地喚他。

  他一怔,微縮著瞳仁,盯著她:「嗯?」

  「你是不是一點都不在意自己的身體?」她問。

  他的瞳仁縮得更緊,臉上卻是掛上了玩世不恭的笑容:「怎麼,小桑果是擔心我滿足不了你麼?呵呵,想什麼呢,到時候你只有求饒的份,知道嗎?」

  她垂下頭,啪嘰掉了顆大淚珠:「你傷得這麼重……我已習慣了每日都喜歡著你,我不敢想,哪天若是對著空無一人處……」

  他極慢、極慢地把頭擰到了另一邊。

  她輕輕拽著他的衣裳,視線落在他的肩膀上,見他的肩膀起伏弧度比平時稍微大了一些。

  呼吸也重了許多。

  她已經成功激起他的共情了。

  習慣每日親吻、說喜歡的人,不僅是她。

  他也會習慣。一旦習慣了,再失去,就會不習慣,就會無法接受。

  「不會有那種事情發生,小桑果。」他的聲音幽幽飄出來,「我死的時候,不會丟下你。」

  她把臉蛋倚在了他的背上,雙臂輕輕環住他。

  「好。」

  她心中暗暗地想,從『帶著你一起死』到『陪著你長久活下去』,恐怕還有一段不短的路要走。

  不過,她從來也不會畏懼艱難的挑戰。

  他忽然掙了下,捉住她的胳膊,轉身,把她從他背上扒了下來。

  「小桑果!」他捉住她的肩,瞪著眼睛控訴,「你把我的衣裳弄濕了!」

  他抬起大拇指,重重揩掉她眼角的淚,然後抽著嘴角問道:「你沒拿我擦鼻涕吧?」

  桑遠遠很想吹他兩個泡泡。

  「那你答應我稍微愛惜自己一點。要不然我下次全擦你身上。」她仰著小臉,和他討價還價。

  她說前半句的時候,他下意識想要轉頭逃避,等到聽完後半句,他忍不住垂著頭笑了起來。

  笑了一會兒,他很敷衍地抬頭對她說:「好好好。」

  眼睛裡亮晶晶的。一副拿她沒什麼辦法的樣子。

  桑遠遠也沒想把他逼太狠,這只刺蝟太敏感,稍有風吹草動,他就會緊緊蜷起來。

  「那我們一起修煉。」她笑吟吟道。

  幽無命嗤地笑了:「小桑果,你就是想佔我便宜!」

  「對呀,」她睨著他,「幽州王這麼小氣麼,蹭蹭也不讓?」

  「蹭蹭蹭!」他很不耐煩地說著,偏過頭,藏起唇角的笑意。

  他扔了靴子,盤起膝蓋,即刻入定了。

  這樣的高手,確實是不一樣。

  桑遠遠想要入定,還得先調整呼吸,平復心緒,準備個大半天,有時候就像晚上睡覺失眠了一樣,折騰半天也入不了定,那種難受,真是誰試過誰知道。

  再看看人家!

  幽無命入定之後,空氣中便開始瀰漫著淡淡的木香。

  桑遠遠覺得,如果這個男人一直就在她身旁修煉的話,她只要窩在他旁邊睡覺,修為也定能噌噌往上漲。

  木靈蘊實在是太濃郁了。

  果然,找個本系學霸當男朋友的妹子都是聰明人。

  桑遠遠坐在濃郁的木靈中入定了。

  她驚奇地發現,上次意外給幽無命種了太陽花之後,她的修為非但沒有耗損,反倒隱隱又有晉階之兆!

  肌理中的粉綠色開始泛起翠意,好像蒙在上頭的白霧在漸漸消散一般,只是暫時還不穩固,倏爾,那層白霧便會重新籠回來,將那一星翠意徹底掩蓋。

  幽無命的靈蘊漩渦罩住了她。

  這樣修行,遠不止事半功倍。

  她就像是在湍流之中划著小舟一樣,被挾裹著向前衝,順風順水已不足以形容此刻的狀況。硬要說,就像是被龍捲風捲向勝利的彼岸。

  很快,白霧消散,桑遠遠精神一震,晉入靈隱境四重天。她心念微動,立刻便有一株巴掌大小的太陽花在幽無命胸口綻放。

  那夜第一次召出太陽花的時候,它還只有指頭長短。

  看來她的修為提升後,這個特異功能也會隨之晉階。

  她高興了一小會兒,然後繼續抓緊時間汲取靈蘊。

  一面繼續修行,一面又往幽無命的胸口上扔了十來朵太陽花,密密挨挨地種了他一胸脯。

  只見那些花盤上不斷滲出青色的光團,濃郁水潤,撲簌撲簌沁入他的胸口,看著便覺得超級滋補。

  更叫桑遠遠吃驚的是,它們居然像真的向日葵一樣,跟隨著頭頂的日頭,在緩緩轉動花盤。

  到了西面,不動了。

  於是桑遠遠知道入了夜。

  太陽花的腦袋一直就那麼朝著西面。

  過了很久,她忍不住暗暗地想,等到太陽東昇,這一群太陽花,是不是會『唰』一下子集體來個猛回頭?!

  這個念頭一起,她忍不住噗哧噗哧笑出了聲,入定狀態被打破,睜眼,便看到了幽無命的側臉。

  他易了容,沒有了完美的容顏,但那股氣質和氣勢,卻是一下子攫住了她的心神。

  她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

  她一直都明白,真正自信的人,舉手投足之間,便會有一種超出常人的魅力。

  而幽無命,他的氣質之中,又多了一種毫無保留的、隨時準備與全世界同歸於盡的毀滅之勢,像是盛放到極致,將要在眼前破滅的花火和泡沫,讓人感到惋惜心疼。

  「幽無命,你真好看。」

  她輕輕地自語。

  他忽然便張開了眼睛。

  「小桑果,」他問,「你是在勾引我,對不對?」

  他伸出胳膊,把她拽向他。

  嘴裡嘀嘀咕咕:「也不看看易容成了什麼樣子,這麼醜的臉,勾引我有用麼。」

  嘴上嫌棄著,身體卻是很自覺地向著她敞開了懷抱。

  桑遠遠正要伏在他胸前,忽然看見一縷天光從身後照了進來。

  她動作一頓,嘴角抽了好幾下。

  她想起種在他胸口上的那片向日葵。這會兒它們是不是該齊刷刷地猛回頭,用一片花盤朝著她?

  有點一言難盡……

  幽無命見她僵在原地不動,立刻吊起了眼睛:「小桑果!莫非你是在嫌棄我?!」

  他也易了容,也不好看。

  他惱火地控訴:「你是這麼膚淺的人麼!」

  桑遠遠:「……對啊,我就是垂涎你的美貌那又怎麼樣吧。」

  聞言,幽無命勾下頭,笑得渾身打顫。

  半晌,抬起頭,點著額,道:「很好。至少你喜歡的是我這個人,而非別的。」

  她定定望著他,忽然笑了笑,輕聲說道:「但是令我心疼的,卻是藏在軀殼中的你,就算易了容,我還是一眼就能認出的你。」

  那個強大的脆弱的敏感的孤魂。

  幽無命身軀一震。

  她已輕輕伏在他的胸前,軟軟的身體,帶著令人睏倦的體溫。

  他極慢極慢地挪下視線,落在她的烏髮和後頸上。

  他有種不祥的預感,若是此刻不果斷殺掉這個女人的話,她一定會給他帶來難以預料的顛覆。她會讓他完好的、安全的世界變得支離破碎。她會把他拖進萬劫不復的深淵。

  他的手和身體都在顫抖。

  喉結上下滾動。

  「桑遠遠……」他啞聲道,「你最好,離我遠一點。」

  這是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

  他瞳仁緊縮,自上而下瞪著她。

  「你,現在,馬上,走。否則,我不知道會對你做出什麼事情。」他的額角迸出了青筋,易容物都無法掩蓋。

  她從他懷中探出頭。

  一點也沒有害怕,依舊笑吟吟的。

  眼睛裡的溫柔像水一樣包裹了他,她道:「那我和短命在附近遛一圈,它一定也悶壞了。」

  說罷,不等他作出反應,便推開車門跳到了短命的背上。

  「短命,我們去玩!」

  短命早就憋到刨蹄了。

  它像箭一般竄了出去,眨眼就載著桑遠遠消失在地平線上。

  幽無命死死盯著這兩道消失的身影,半晌,忽然無力地舉起五指,覆在了臉上。

  ……

  「短命啊,」桑遠遠伏下身體,摟著短命毛茸茸的大脖頸,湊在它的尖耳朵旁邊說道,「你的主人,真的好難搞哦!」

  「他有病!」

  她大聲控訴。

  短命深以為然。

  「你覺得我能治好他嗎?我覺得懸!」

  狂風呼呼地刮過耳畔,在這空曠的戈壁上,桑遠遠感覺到自己有點兒飄。

  「你說你和我,怎麼就遇上這麼個倒霉孩子呢!偏生這麼個傢伙,還挺叫人心疼——短命,你跑得這麼快,要是想跑,誰都追不上你,可你就願意跟著他,是不是?他有什麼好嘛!」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書中,幽無命臨死前,一刀斬了坐騎的尾巴,讓它滾。

  它卻沒滾,而是撲向重傷的女帝君想要咬死她,結果被皇甫俊打進了一片火海。

  「短命……」她忽然就痛痛快快地哭了起來。

  邊哭邊喊:「不要死。都不要死!我們都好好活著,好不好?你別死,幽無命也別死,我也不死,我們一起好好活下去!活下去啊!一起活下去!好不好!」

  短命停了下來,高高仰起腦袋,張開了嘴巴。

  「歐嗚嗚嗚——」

  它發出了半狼不狼的嚎叫。

  雲間獸把她穩穩地從背上顛了下來,它轉過大腦袋,用它額頭上最柔軟的白毛拱她的臉,擦掉她那糊了滿臉的鼻涕眼淚。

  桑遠遠:「……」

  擦完,它好像忽然意識到了什麼,一雙黑溜溜的眼珠子一眨不眨盯著她的鼻子,表情漸漸變得無比嫌棄。

  桑遠遠:「幽無命說得對,短命你是真的成精了!」

  溜躂了一會兒,一人一獸屁顛顛回到車隊。

  幽無命已調節好了,他撩開了車簾,懶洋洋地支著額坐在窗邊等她回來。

  「你以為可以拐走我的短命嗎小桑果?」他一臉傲嬌,「想都別想!無論跑到什麼地方,它都會回來!」

  「嗯,」她騎在短命背上,仰著小臉衝著他笑,「我也一樣,無論到了什麼地方,都一定會回來,回到你的身邊。」

  幽無命錯愕一瞬,猛地合起了車簾。

  桑遠遠很貼心地給他留了一點只想靜靜的時間。

  等到她手腳並用爬上車時,這個男人已經恢復了慢條斯理的模樣,他懶懶地用兩根手指拎著一隻青銅壺,往青玉小杯裡面注入碧色的茶水。

  他動了動眼皮,瞥她一眼,道:「知道這是什麼?」

  不待她回答,他輕笑說繼續說道,「水靈菇的汁,燉的木靈固玉晶。」

  水靈菇桑遠遠知道,正是他運往天都去『售賣』的寶貝,蘊藏豐富水靈精華的佳品。木靈固玉晶她也知道,帝宮遇刺那一夜,她曾聽到桑不近對桑成蔭說,要從人家風州王風白鸞手裡搶來給她用。

  必定也是寶貝。

  幽無命就這麼燉茶喝?

  敗家!

  「裡面有水靈和木靈嗎?」她坐到他的身邊。

  幽無命看傻子一樣看了她一眼:「燉成湯了,怎可能還有靈蘊?喝的是口感,明白嗎?」

  桑遠遠:「……」

  敗家X2!

  她歎了口氣,拈起他的杯子來抿了一口。

  果然,口感絕佳!

  有那麼一點像蜂蜜凍,卻是更加清爽怡人。

  「你今天是不是忘了什麼?」幽無命涼颼颼地問道。

  太陽升起時,他把她趕了出去。

  沒來得及說那句話。

  她一邊嘬著茶,一邊衝他笑:「和昨天一樣喜歡你!」

  他神色淡淡,漫不經心:「嗯?近日為何都沒有多。」

  桑遠遠:「……」

  是誰說不稀罕多的?是誰?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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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3 01:03:47 |只看該作者
第33章 是我的問題

  幽無命一行來到幽州東南部。

  這裡,南臨姜州,東接天都。

  氣候無比乾燥,放眼望去,儘是大片黃沙。

  商隊不可能走得像行軍那樣快,若是速度太過扎眼,很容易就被察覺異常。

  所以只能在這片戈壁上龜爬。

  慢悠悠地蹭了幾日之後,桑遠遠成功晉入靈隱境六重天。如今,她的靈蘊已是翠翠的碧綠色,像軟玉一般,每次入定,看著這般通透漂亮的顏色,桑遠遠都會有種自己是個價值連城的翡翠雕像的錯覺。

  太陽花已有小臂那麼長了,花盤上滲出的青色光暈,漸漸變成了水一般的材質,像是一種貴重的精華凝露。

  她把幽無命種得滿滿當當,只要一入定,這個男人就會被她種成一個類似仙人球的玩意,只能大概看出個形狀。

  叫他凶!

  這一日,一路默不作聲的阿古,忽然來到了車廂外,求見幽無命。

  「主君,前方十五里,便是屬下恩公的埋骨地,屬下想走一趟,給恩公添幾炷香幾抔土,望主君恩准!」

  此地距離幽、姜的邊境線已不足百里。阿古也知道自己的請求容易節外生枝,一張瘦長的臉上滿是慚愧糾結。

  半晌,車廂中傳來幽無命淡淡的聲音:「一起去。」

  他推開車廂的木門,站到車轅上。

  凝望遠方片刻後,他衝著桑遠遠招了招手。

  「那,」他遙指著東南方,「你別看阿古現在凶得很,他小時候,就是個廢物,自小在泥巴裡打滾,叫人欺負得夠戧。」

  阿古撓著頭,立在一旁憨笑:「主君又笑話了。」

  桑遠遠鑽出車廂,踮著腳望向東南邊。

  距離那麼遠,只能看見一片矮山,山間倒是有許多綠色,像是戈壁上的一小片綠洲。

  她饒有興致地望向阿古:「那裡是阿古將軍的故鄉嗎?」

  阿古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看幽無命。

  幽無命很無所謂地抬起手來揮了兩下,嘀咕道:「聽了八百次,耳朵都起繭了,小點聲說,別吵到我。」

  他鑽回了車廂。

  阿古撓了撓頭,很不好意思地說道:「我喝醉酒,就愛叨叨,偏還嫌棄別人沒資格聽我叨,每次酒壯慫人膽,便跑到主君面前叨……」

  桑遠遠噗嗤一笑。

  她很能腦補出幽無命想要拔刀砍人的樣子。

  阿古嘿嘿嘿地笑著,道:「其實主君就是對外人凶,我知道他不會真砍我。哦不對,其實是砍過的。」

  他抬起手來,指了指後腦勺。

  「我七歲時,生了場怪病,這裡,長出另外一個腦袋。」他的眸光微微黯淡,「被當作怪物,扔進河裡,幸好有位恩公救了我,將我帶在身邊。」

  「恩公是個教書先生,自從收養了我,許多學生都不到他的私塾上課了。恩公獨自一人生活,帶著個兩歲的小公子,因為我的事,害得他斷了收入,我十分內疚。」

  阿古眸中泛起一點淚光,目光變得悠遠:「這麼多年了,我從未見過如恩公一般的人。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小公子亦是像個天上下凡的小仙童。」

  「村裡的人打我、罵我、用石頭砸我,我便偷他們家裡的雞鴨,薅他們菜地裡的菜苗,配上河裡抓來的魚,給恩公和小公子補身子!我運氣也是特別好,有一日睡覺時,忽然便自己洗筋伐髓,踏入靈隱境一重天。」

  「啊……」桑遠遠感歎,「那可真是太好了!」

  阿古臉上浮起了微笑:「自那之後,我便可以吸收木靈蘊了。嘿,我想著,待我修為有成,便去參軍除魔立功,給恩公掙臉面!叫恩公和小公子過上吃香喝辣的好日子!」

  桑遠遠突然想起了方才阿古的請求。

  到恩公的埋骨地,添香添土。

  「誰知,」阿古臉上浮起慘笑,「那樣的日子,竟只過了短短三年。失去一切之後,我突然才明悟,還盼著什麼好日子啊,能陪在恩公和小公子的身邊,給他們抓魚吃,便已經是最好的日子了!」

  桑遠遠心臟一緊。

  阿古的眼睛逐漸發紅:「有一天,恩公突然被抓走了,小公子也被帶走。我等了很久很久,只等到一具屍骨。說是謀逆,笑話,一個普普通通的教書先生,謀的哪門子逆!」

  「我知道自己沒有能力報仇,我也不知道小公子怎麼樣了,他只有五歲啊!我只能咬牙活著,一邊打聽小公子的消息,一邊拚命修煉。直到十年之後,叫我成功蹲到了一個機會,摸到東郊國寺刺殺仇家……」

  「然後呢?」桑遠遠見他半天不說話,忍不住追問。

  「然後,我就被主君砍了腦袋。」他撓了撓頭。

  桑遠遠呆呆地望著他。

  不是,好端端的一個報恩復仇記,怎麼突然就靈異了。

  旋即她反應過來了,被幽無命砍掉的,是那個多餘的腦袋——讓阿古被人當作怪物的那個小腦袋。

  她還是有點懵,壓著聲音問:「莫非你行刺的是……老幽王?」

  阿古點了點頭:「對,十年前的事兒,遇上主君,沒能成功。」

  桑遠遠:「……然後你就跟了幽無命?」

  「對啊!」阿古認真地點頭。

  桑遠遠理了理。十年前,阿古行刺老幽王失敗,跟了幽無命,五年前,幽無命血洗送親宴,也算是幫助阿古報了仇……

  幽無命老早就計劃著滅他自己滿門了,所以才會把這些本就和老幽王有血海深仇的人收到麾下。

  這兩個人相遇的畫風著實是怪誕——

  幽無命:「你要行刺我爹?」

  阿古:「對!」

  幽無命:「跟著我,我帶你殺我全家!

  阿古:「好!」

  桑遠遠感覺眼前漫起一整團迷霧。

  記靈珠中幽無命生母的聲音,實在是太像女帝君姜燕姬了!如果幽無命的生母是姜燕姬的話,他又怎麼會變成了幽州王世子呢?

  幽無命的身上,到底背負著多少秘密?

  她搖搖頭,不再多思。

  「後來你找到那個小公子了嗎?」桑遠遠問道。

  阿古眼神一暗,輕輕搖了下頭:「小公子若是還在,必定和主君一樣,生成個風流標緻的好人物。」

  聽他這麼一說,桑遠遠腦海裡忽然浮起了畫面。平凡的小村莊裡,一位玉樹般的小先生,帶著個粉雕玉琢的瓷娃娃,走在夕陽下的土路上。

  身旁還有一個多長了個顆小腦袋的怪少年,帶些羞澀和景仰,凝望著這對畫中父子。

  只可惜,這幅美好的畫卷,突然就被人撕了。

  說話時,一座村莊已出現在視野中。

  阿古並沒有進村,而是繞到村後一座小小的荒山上,在一處角落裡,找到了那座毫不起眼的墳塋。

  「畢竟是謀逆。連碑都不能立。」阿古雙眼通紅,在墳前上了香,「恩公姓明,我永記在心。」

  他拜了幾拜,低低道:「恩公,阿古這一生,都不會放棄尋找小公子,恩公若是在天有靈,還請給我指引,讓我找到小公子,護他一生平安。恩公,阿古如今已不是當初的小廢物了,阿古已是大將軍呢,定能罩著小公子,讓他天天吃香的,喝辣的!」

  桑遠遠容易共情,眼眶忽地濕了。

  她回到車中,發現幽無命並沒有在修煉。

  他正正地坐著,目光有些空茫,好像透過車廂,也在凝望著那座墳塋。

  發現她歸來,他緩緩轉了下黑眸,忽然噗嗤笑出了聲。

  「小桑果,別人上墳你也哭?!與你何干!」

  他拍著膝蓋哈哈大笑。

  桑遠遠惱怒地別開頭,狠狠抹了兩把眼睛。

  太愛共情怪她咯。

  幽無命很開心地把她拉到了懷裡。

  「嗯,明白了,小桑果是水做的。」他說,「我死的那天,一定得帶上你,要不然你天天到我墳前哭,豈不是把我泡爛了。」

  她瞪了他一眼,輕輕倚在他的胸膛上。

  他的身體有了顯著好轉,她也不確定自己種的那些花究竟起到了多大的作用。

  畢竟兩個人的修為差距實在是太大,他有心入定療傷的話,與她這種三腳貓功夫相比,效果肯定是天壤之別。

  「你說,阿古會找到那個小公子嗎?」她輕聲問道。

  幽無命輕而不屑地嗤了一聲。

  她仍在感慨:「如今阿古已是凶名赫赫的大將軍,你麾下第一人,幽影衛之首,若是小公子還在就好了,阿古一定能護住他,讓他平安幸福地度過一生。」

  他垂下眼睛,盯了她一眼。

  「是嘛。」他淡淡道。

  「是啊。」

  她輕輕歎了口氣。阿古已把這些事情在幽無命面前念叨了八百遍,若是能找得到,幽無命肯定早就幫他把人找來了。

  這樣一個籠絡人心的好機會,誰也不會放過。

  算算日子,明家父子被抓走的時候,幽無命只有四五歲,身體又差,正在鬼門關附近轉悠,根本不可能知道外頭發生的這麼一件小事。

  幽無命思忖了一會兒,令商隊直直往南行,到了幽、姜二州的交界處。

  「那裡是天峰關,我的。」他指著一處關隘,得意滿滿地說道。

  「唔,你的。」桑遠遠點點頭。

  他的手臂緩緩移向東面:「峽谷。」

  「峽谷。」桑遠遠有點摸不著頭腦。

  幽無命跳下車,把她拽到短命的背上,帶著她向那處險峻的峽谷掠去。

  這處谷地很是狹窄,堪堪夠一兩頭雲間獸從中穿過。兩旁全是風化的巨石,有風貼著地面在刮,黃沙漫起尺把高,像是踩踏在黃色的仙霧中一樣。

  短命很懂主人心,無需幽無命吩咐,便放緩了速度,慢悠悠地踱向前方。

  「小桑果,你是不是傻乎乎地信了阿古的話?」

  不等她回答,他逕自說道:「就他那資質,不用洗髓液,也想洗筋伐髓,呵。」

  「哎?」桑遠遠疑惑地偏頭看他。

  「肯定是別人幫他的啊!」幽無命愉快地咧開了嘴角,「姓明的不是普通人,明白了嗎?這裡,你看看這裡……看見沒有?」

  他指向前方。

  桑遠遠抬頭望去,看見前方很突兀地出現了一大塊空曠的平地,左右兩旁的風化山石像是被削過一般,凹出一個巨大的弧形盆地。若是從高處望,這道峽谷就像是一條細線正中串著一粒大珠子。

  桑遠遠更加摸不著頭腦了。這和阿古的恩人是不是普通人,又有什麼關係?

  她納悶地偏頭望向幽無命。

  他垂頭看她。

  一片風沙中,有陽光直直落在她的額頭上,光潔飽滿的肌膚泛起一整片晶亮的細膩光澤,他鬼使神差地,垂頭啄了下她的額角。

  一怔之後,他發現她愣愣地張開的小嘴,彷彿比額頭更加誘人。

  他無意識地垂下頭。

  就在雙唇觸碰、紅信微探的剎那,他的身體忽然一震,像觸電般,痙攣著向後倒仰。

  桑遠遠看見他的臉『刷』一下就變成了青色,唇色慘白得嚇人,豆大的冷汗滑過他的臉。

  瞳仁收縮得幾不可見,牙齒無意識地磕在下唇上,鮮血沁了出來。

  他的眼睛裡一片狂亂,像是風暴來臨時,黑浪翻湧的海。

  他抬起一隻手,溫溫柔柔地落在她的脖頸上,輕輕扼住。

  「死……」

  他發出無意識的低喃,破開口子的下唇上,鮮血緩緩溢出,順著嘴角往下流。

  短命急得四蹄亂刨。

  幽無命的眼睛睜得很大,白多黑少,他偏著頭,臉孔輕輕搖晃著,湊到了她的面前,舌尖輕輕舐去了唇角的血,妖異而病態地注視著她。

  落在她脖頸上的五指輕輕地顫抖著,依次鬆開又握緊,他的呼吸變得又急又重,唇角勾起的笑容隱有興奮,是掠食者銜住了獵物脖頸,即將用利齒扎穿之前那種渴血的期待。

  桑遠遠的心頭泛起一陣驚悸。

  她看出來,這一回他是徹徹底底地發病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更加可怕。

  此刻來不及思索前因後果,她迎著他那扭曲的視線,盡量讓自己的目光和聲音溫柔而平和。

  她輕輕地,用誘哄一樣的聲音說道:「幽無命,我是你的小桑果啊。」

  幽無命身體晃了晃。

  「小……桑……果。」他嘶啞地說道。

  「喜歡你的小桑果。」她彎起眉眼,「靈隱境六重天的小桑果。毫無威脅的小桑果。」

  「每一天都說喜歡你,每一天都會輕輕吻你的小桑果。」她衝著他笑。

  「幽無命,你說每一天都要我的『喜歡』,還有我的『味道』,你不記得了嗎?我是你的小桑果……」

  他的眸光再度晃了晃。

  「小桑果。」

  他呆呆地盯了她一會兒,眸中翻湧的黑色巨浪漸漸消失。

  神智回籠,他猛地鬆開了手,像是被燙到一樣。

  片刻之後,他歪著身子,掰起她的下巴,盯著她的脖頸左看右看,還把嘴巴湊到近前,呼呼呼地給她吹了好幾下。

  「疼嗎?」他神經兮兮地問道。

  其實他剛才根本沒來得及用力。

  她委屈地反問:「你說呢?」

  「一定疼壞了,」他很懊惱地嘖道,「小桑果是水做的,又嬌又弱,隨便碰下都受不了。」

  她像是受了重傷一樣,虛弱地依偎在他身前,聽著他驟雨般的心跳,她輕聲問道:「為什麼突然想要殺了我,我做錯了什麼嗎?」

  幽無命身體一僵,片刻後,聲音幹幹地飄出來:「沒有,是我的問題。」

  她抬頭看他,見他的眸光閃得厲害。

  「這裡是不是發生過很糟糕的事情?」她小心地問。

  半晌,他嘶啞地『嗯』了一聲。

  她軟軟地倚著他,很吃力地伸長脖頸,夠到了他的臉,在他唇角印上淺淺的吻。

  旋即,她脫力一般滑下來,好像隨時會死在他的懷裡。

  她輕聲說道:「我想一直陪著你,消滅那些敵人,和你一起,好好活下去。」

  幽無命心中驚悸,捧住了她的臉,就好像一個笨手笨腳的孩子,小心翼翼,害怕弄壞了自己心愛的玩具。

  「這麼怕死嗎,活著有什麼意思。」他快速而小聲地說道。

  她抿了抿唇,輕輕問道:「幽無命,我如果死了,你會哭嗎?」

  他猶豫了片刻,僵硬地道:「不會。」

  他皺起眉頭,道:「我讓所有人給你陪葬。」

  桑遠遠:「……」

  「那你呢?」她道,「為什麼你不陪我?」

  幽無命不語。

  他的心跳漸漸平穩了。

  他抿起了薄薄的唇。

  半晌,唇角彎了起來,他大笑出聲:「小桑果!你裝死裝得一點兒都不像!」

  桑遠遠:「……」這下病是徹底好了。

  他望著她,假笑道:「我怎會真的傷你。」

  「嗯,我信你不會傷我。」她溫柔地笑著,垂下了頭。

  他敏銳地察覺到她眸中的失落。他知道她一點也不信。他也知道,他剛才這話,連他自己都不信。

  他的心底浮起一股躁意,扯著唇道:「你扔我一身大臉花的事,我還沒找你算帳呢!」

  她很勉強、很迎合地抬下了眸,笑道:「啊,原來你知道。」

  連大臉花都沒能逗她開心起來。

  他的黑眸急急轉了兩圈:「小桑果你是不是個傻子,那種大臉花,到了夜裡就會轉回東面去,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嗎!哈哈!小桑果,三歲小兒都知道這個!」

  「這樣啊……」她笑了起來,眼睛不像平時那樣彎彎的。

  幽無命很誇張地叫道:「你是不是以為,指揮著它們,卡嚓一下回過頭來,就能嚇得死我?!哎呀我好害怕!」

  他這是笨拙地使出了吃奶的力氣來逗她。

  她揚起臉來衝著他又笑了笑。

  他緊緊盯著她,見她依舊有些發蔫,像是被雨水打過的花瓣一樣。

  他皺起了眉頭,這一刻,心中異常地暴躁,但卻一點兒都不想殺人。他第一次意識到,犯病,會帶來一些令他非常不愉快的後果。

  直覺告訴他,此刻必須出賣自己一些秘密,才能哄得好她。他得讓她知道,他真不是故意的。

  這樣的體驗和心態,令他渾身都感覺很奇怪,怪透了,也不知是冷還是熱,他的身體竟有一點隱顫。

  幽無命抿緊了唇。他扯著韁繩,走到最空曠的地方,指著兩旁的山石,示意她看。

  「看,這些都是至強者的打鬥痕跡。他不想牽連村裡的人,便老實跟著那些人離開了村子,到了這裡,打了起來。」

  桑遠遠知道,這個『他』,指的必定是那位姓明的教書先生,一個隱在鄉村裡的強者。

  她輕輕點著頭,專注地聽他說話,整個人看起來回復了幾分精神。

  幽無命偷偷觀察著她,見她放鬆了許多,他緊繃的唇角也漸漸鬆開了一些。

  「看見那個沒有?」他指著一處極為怪異扭曲的山石,「搬山倒海,皇甫俊的殺技。」

  皇甫俊?!

  桑遠遠的眼睛睜得更大。捉了那對父子的人,不是老幽王,而是皇甫俊?!

  幽無命輕輕一笑,指向山石對面的凹陷:「皇甫俊敗了,祭出絕活,還是打不過姓明的。」

  目光追隨著他的手指,在他的指引下觀察那些大開大闔的痕跡。

  桑遠遠好似當真看到了二十餘年前的一場驚天大戰。

  「那位明先生,還帶著個五歲的小公子啊!」她輕輕地歎道。

  「對。」幽無命毫不在意地點點頭,「所以你說皇甫俊有多菜。」

  這個『菜』字,還是他前幾日從桑遠遠這裡學的,現在已經用得挺順溜了。

  「後來呢?」桑遠遠眼睛裡閃動著好奇的光芒。

  「後來啊。」幽無命笑了笑,額角有青筋在緩慢地跳動。

  桑遠遠心有所感,若不是剛剛才發過一次病的話,此刻幽無命必定又要犯病了。

  幸好此刻是賢者時間。

  「後來,來了一個女人。」他斜眼睨著她,「姜雁姬。」

  桑遠遠的心臟猛地一跳,腦子裡念頭還沒轉過一圈,脊背已開始陣陣發寒。

  「因為生過孩子而無法修煉的廢柴。」幽無命的眼睛裡沁出了毒蛇一樣冰冷的光,「這樣一個廢柴,就是這樣一個廢柴。」

  他輕輕地笑起來,拉著她,大步向前走。

  「喏,就是這裡。」他用下巴指了指前方,「你能想像出姜雁姬哭得像個瘋子的模樣麼?裝模作樣,撲上前護著他們父子,說是找了他們很久很久,她說她想念自己的親兒子,想得快要瘋了!就這麼輕易騙住了姓明的,在親吻的時候,對他下了毒。」

  桑遠遠的心臟猛地一揪。所以方纔他在這裡親吻她時,突然犯病了。

  她啞聲問道:「明先生和……小公子,就這樣被俘了麼?」

  她已從阿古口中知道了結局。明先生,死了。

  「是啊。」幽無命輕快地笑起來,「所以小桑果,你說美人計有多可怕。」

  他逕自輕飄飄地走到了前方。

  她凝望著他的背影,只覺渾身發冷。

  「幽無命。」她喚道。

  他腳步一頓,沒有回頭。

  她艱難地問道:「你……你就是那個……」

  幽無命回過頭來,漆黑的雙眸中燃燒著烈焰。

  他的唇角扯出一抹修羅般的笑容,聲音低啞——

  「我就是那個小公子啊。」

  這一瞬間,桑遠遠覺得週遭這個世界,忽然變得寂靜無聲。

  「小桑果,」他走近一步,「你又知道了我一個秘密。這個世間,只有你一個人知道哦。」

  他笑得比春風更加和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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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3 01:04:01 |只看該作者
第34章 甘心為你死

  幽無命微笑著走近,像個笑面閻羅。

  是電視裡面變態殺人之前的那種笑容。

  「世間,只有你一個人,知道了我的秘密……」

  只有死人才會永遠保密?桑遠遠下意識想要後退。

  她用出了全部的意志力,強壓下心頭的驚懼,迎著幽無命,踏出一步。

  「是啊,」她揚起笑臉,「好榮幸,我又知道了你一個秘密呢。連阿古都不知道嗎?」

  「他當然不知道。」幽無命盯著她的小臉,「小桑果,你明明在害怕,為什麼不後退?」

  她非但沒退,更是徑直撲進了他的懷裡。

  那一瞬間,她有種清晰的錯覺——他和她,是磁鐵的同一極,在她撲向他的時候,克服掉了一股強大的斥力。

  她緊緊摟住他的腰,把臉埋在他的胸口。

  「我說過我會陪著你。」她顫聲道,「連地獄都不怕,何況區區姜雁姬和皇甫俊。」

  幽無命明顯一怔:「小桑果,我說的怕,不是別的什麼東西。你——不怕我麼。」

  「為什麼要怕你?」她抬頭看他,「你原本好好的,原本好好的……是那些壞人害了你們,你們又沒做錯什麼事,我為什麼要怕你?」

  她的眼睛裡落下淚來。

  「啊……」幽無命歎息,「是了,你還在姓明的墳前哭。小桑果,你真是個奇怪的傢伙。我們是死是活,與你又有什麼干係?」

  「我心疼。」她抽泣著,低低地說道,「我先前想著,若是小公子還在就好了,阿古定會護他一生平安喜樂。沒想到竟是你。」

  她緊緊環住他的身體,仰起頭,親吻他那驕傲完美的下頜,喃喃道:「我會好好修煉,陪著你,殺光那些仇敵。」

  「是啊,殺光他們。」幽無命低低地笑起來。

  她的目光遲疑地落到了他的臉上:「可是,你是怎麼瞞過所有的人,變成了幽州王世子的呢?」

  幽無命盯了她片刻,忽地笑了:「這個秘密,我要你用身體來交換。」

  桑遠遠騰地紅了臉。

  幽無命大笑起來,攬住她,掠回短命背上,一扯韁繩,帶著她回到了峽谷外的商隊中。

  一個時辰之後,幽無命一行,終於抵達了天都。

  商人和王族的待遇不一樣,隊伍在城外排隊整整一天,才等到了進城的機會。

  洗去一身風塵之後,眾人踏上了白瑪瑙路面,進入貿易集市。

  幽無命收到消息,皇甫俊仍停留在帝宮,三日之後離京回東州。東線戰事頻繁,他也是難得抽出機會到天都來陪姜雁姬幾日。

  當然對外並不是這樣說,東州王只是有軍情要事與帝君商議。

  「小桑果,逛街去!」幽無命愉快地抓住桑遠遠的胳膊,把她拖下車,「你肯定沒帶上芙蓉脂,是也不是!」

  桑遠遠:「……」

  他得意地笑道:「我就知道,你沒有半點自覺!」

  桑遠遠:「……」

  她這會兒心很累,也很亂。

  他拖著她,找到了白州的店舖,買了十來盒芙蓉脂,用一個小包袱裝了,背在身上。

  「可惜岳父已回桑州去了。」他輕輕搖著頭,「否則還能找他討一紙婚契,就地成親。」

  桑遠遠:「其實女孩子都很渴望盛大的婚典,真的。」

  「不不不,我知道小桑果不是那麼庸俗的人。」他攬住她的肩膀。

  「不好意思我就是那麼庸俗。」

  「嗤,」他笑得燦爛,「俗人沒這眼光。看上我。」

  她把腦袋擰到了另一邊。

  其實她倒是當真沒有期待過什麼婚禮。她和幽無命又不是正常戀愛結婚,她這是把腦袋拎在手裡擼毒蛇玩,哪還有那種小女兒家的心思?

  一直說成親,不過也是緩兵之計罷了。她只是還沒做好準備,和他發生更親密的關係。

  她悄悄歎了口氣,視線掠過他背在身後那一包袱芙蓉脂,感覺雙腿有些發軟。

  走過一條金裝玉砌的街道,桑遠遠忽然腳步一頓。

  她看見了一個很眼熟的身影。

  戴著帷帽,紗幕之下,能看到半幅鎏金面具。

  夢無憂?她怎麼會在這裡?

  桑遠遠一時感到恍若隔世。最後一次聽到這個女子的消息,便是韓少陵發了狠,讓人毀去她的容顏,只拿她當解毒的工具。

  莫非她終於大徹大悟,逃離了韓少陵的身邊?

  可是韓少陵身中情毒,又怎麼可能放她離開?

  桑遠遠視線一轉,看見夢無憂身邊跟著幾個韓少陵的親衛,一行人匆匆地追在一個失魂落魄的男子身邊,不斷地說著什麼。

  沒走幾步,男子無奈地跟隨著夢無憂,走進了一間裝飾古典的茶樓。

  桑遠遠盯著茶樓外滿牆的爬山虎出了會兒神,轉頭對幽無命說道:「我累了,在這裡吃個茶可好?你身上還有錢嗎?」

  幽無命哈哈大笑:「小桑果若是看中這間茶樓,我便把它買下來。」

  她挽著他的胳膊進入茶樓,包下一間古典優雅的廂房,慢悠悠地烹起茶來。

  爬山虎在雕花木窗欞間搖晃,桑遠遠很快便捕捉到了夢無憂的聲音。

  ——「幫幫忙,救救韓州王好不好?你知道嗎,他是個大英雄,為了殺掉一個很壞很壞的人,才受了重傷。他就要死了,難道你忍心,讓這麼一個英雄死去嗎?他若是出了事,韓州萬萬百姓將流離失所!」

  桑遠遠心頭一動。韓少陵快死了?沒想到幽無命那一擊,竟是令他受了那麼重的內傷麼?夢無憂這是跑到天都來為韓少陵求醫?莫非這個落魄男子是什麼妙手神醫不成?

  夢無憂那急切焦心的聲音讓桑遠遠感到一陣牙酸。

  她曾親眼見證過韓少陵和夢無憂的那檔子破事,韓少陵待夢無憂真的是渣到沒邊了,當著她的面瘋狂地對別的女子示愛,還把面具烙在了她的臉上,非常的虐身虐心。

  就這樣,夢無憂還能這般心急如焚地替他求醫問藥?

  不愧是典型的渣男賤女虐文主角。

  等待一會兒,終於有個難聽的公鴨嗓音傳入耳中。

  ——「你跟我說這些有什麼用!我又不是醫者,有病要去看醫生呀小姑娘,行了行了,你剛才說只要進來喝杯茶就給我一錠金子的,拿來!」

  ——「我知道你是冥族。你想救,便能救。」夢無憂開門見山地說。

  一瞬間的寂靜。

  ——「哈!哈哈哈哈哈!你瘋了吧小姑娘,啊,哪有你這樣,在街上隨便拉一個人,便說人家是三邪的!沒病吧你!」男人的聲線明顯不穩。

  ——「你的妻子已經什麼都告訴我了!寧鴻才,你醉心賭博,把孩子的藥錢都輸掉了,你知道你的妻子有多著急嗎?她本是要把這個消息賣進帝宮的,幸好被我攔住。若非如此,此刻你早已被抓走了!」夢無憂說道。

  ——「不,不可能!孟娘怎麼可能出賣我!我,我賭錢,我是為了賺更多的錢給娃娃治病啊!我也不想輸的,我也不想輸的啊……」男人哭了起來。

  ——「寧鴻才,你三十好幾了,連正經的活計都找不到,終日游手好閒只知道賭,你這樣的人生有任何意義嗎?你犧牲自己,救活韓州王,順便還能救你自己的孩子,你何樂而不為?」夢無憂焦急地勸說著。

  ——「韓州王的命是命,我的命就不是命嗎?啊?!」公鴨嗓哭了。

  ——「還有你的孩子啊,你的孩子沒錢治病,就要死了啊!你一個人的命,可以換兩個人的命,這是多好的事情呀!只要你答應救韓州王,我保證你的孩子會得到最好的治療!」夢無憂講得動情極了。

  男人嗚嗚地哭了起來,好半天,才漸漸止住了哭聲。

  ——「好,好吧。把錢給我,我送回去,和他們道個別,然後就跟你走。」寧鴻才妥協了。

  ——「韓十二,你帶著錢,陪他走一趟!」夢無憂的聲音歡快得像一隻小鳥。

  寧鴻才離開了茶樓。

  桑遠遠皺起了眉頭,想了半天,想不起冥族是個什麼樣的種族。

  三邪被清剿了千餘年,世間早已所剩無幾。在書中,有名有姓的三邪,也就是夢無憂這個情族,以及數年之後迷惑了韓少陵的一個巫族女子。

  冥族根本不配擁有姓名。

  「幽無命,」她問,「你知道……」

  一抬頭,卻見男人眸中早已燃著兩點暗火,很不悅地盯著她。

  「小桑果,你在想什麼心事?」

  「你知道冥族嗎?」

  幽無命明顯一怔:「你在想這個?」

  桑遠遠點了點頭。

  「知道啊,怎麼會不知道。」他斜著眼笑,輕飄飄地說道,「另外兩族,因為太壞而被消滅,冥族,因為太好,到如今已死光了。」

  太好?桑遠遠聯想到方才夢無憂和寧鴻才的對話,心中明白了。

  這是一個可以用自己的命,換回旁人命的奇異種族。別說是在這個強者為尊的半奴隸制世界了,即便民主和平的年代,這樣身負異能的種族,也逃不過給權貴換命的命運。

  「小桑果,」幽無命湊近了些,「你知道嗎,冥族把性命給旁人時,一身修為,也會一起送給那個人呢。」

  「啊!」桑遠遠倒抽了一口涼氣,「那豈不是,更叫人覬覦!」

  「對啊,」幽無命涼涼道,「所以死沒了咯。還要被扣上個邪族的帽子。」

  她的心頭忽然湧起些難過:「懷璧其罪。」

  幽無命輕笑出聲:「小桑果,你又在替古人發愁麼?」

  「不是古人,隔壁就有一個。」

  她將方纔聽到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夢無憂帶著韓少陵的親衛,就在這座茶樓中,剛剛說服了一個冥族遺民,隨她去救重傷垂死的韓少陵。

  「哦?」幽無命愉快地挑起眉毛,「韓少陵快死了?呵,我那只使了七分力氣呢,若早知道他這麼不頂事,我便使出八分力氣,豈不是當場便能斬了他!」

  桑遠遠:「……」吹,使勁吹。最好一邊吐血一邊吹。

  「既然上次沒能送他下去,」幽無命低下頭,陰陰地笑了起來,「這次,我可得使點勁了。」

  看著自信滿滿的幽無命,桑遠遠腦海裡忽然靈光一閃。

  她感覺到,有什麼線索慢慢連在了一起。

  她的目光逐漸凝滯。

  女帝姜雁姬生過孩子,曾是一個身無修為的人。她夥同皇甫俊,在那道峽谷中暗算了明先生,將父子二人抓走。

  再後來,明先生死了,姜雁姬卻一步踏上了通天路,變成雲境十八州最為至高無上的女人。

  所以,姜雁姬那一身絕世修為……是從明先生身上奪來的!

  明先生,明,冥。

  他是冥族!

  桑遠遠忽地打了個寒顫。

  腦海中,突兀地浮起了初見幽無命那一日,他意味深長地對她說過的那句話——

  「桑王女。我這裡,規矩便是這樣。一命換一命。很簡單很公平吧?你喜歡嗎?」

  一命換一命。

  難怪,他的語氣那麼奇怪。

  他是那個小公子,他是明先生和姜雁姬的骨血。他也是冥族!

  幽無命察覺到了桑遠遠的神色變化。

  他探過身,把一隻冰冷的大手覆在了她的臉頰上。

  「小桑果,你是不是,又發現了我一個秘密?」

  他那頎長的身軀傾過茶台,把臉探到她的面前,呼吸相聞,聲音低沉魅惑。

  「想要我這身修為麼?迷住我,讓我甘心為你死,我的命,我的一切,便是你的了。小桑果,你想不想要?嗯?」

  桑遠遠抬眸,撞進他的眼中。

  漆黑的瞳仁猶如深海,危險至極,眸底彷彿有暗星在閃爍旋轉。

  這是巫族的血脈之力!

  上一次在那生人祭的祭坑旁邊,受血氣衝擊,她心緒不穩才著了道。再後來親眼看見雙兒對他施這惑術時,她已在潛意識裡築起了防線——就像被病毒入侵之後會產生抗體一樣。

  她有防備,再加上此刻心緒沉定,所以並沒有被迷惑。

  她呆呆地望著他。他既是冥族,又是巫族……

  殘忍瘋狂的外殼之下,竟是藏著這樣一個秘密。他就是那行走在妖魔鬼怪之中,小心翼翼藏起袈裟的唐僧。

  在這一瞬間,桑遠遠短暫地窺見了他眸底的脆弱。看似最凶殘的試探,其實,他也是在孤注一擲。

  如果連她也是覬覦他的女妖怪,那麼他必定會和書中一樣,捨棄人性,義無反顧地踏進深淵,再不回頭。

  她的心中忽然浮起了悲憫。

  她慢慢揚起臉來,輕輕吻上他脆弱孤獨的唇。

  她第一次主動叩開了他略尖的牙。

  他僵硬地避讓。

  她步步相逼。

  他屏住了呼吸,睜大了眼睛,眸中暗星消失,身體不自覺地輕輕戰慄。

  她這是在……做什麼!

  他下意識往後躲,後頸卻不知何時被她攬住了。

  新鮮柔軟的花果香味在他口中氤氳,那一點丁香,清涼奇異,彷彿撓到了他的心底,帶給他從未體驗過的感覺。

  這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好像也中了毒,渾身上下,一絲力氣也使不出來。

  美妙的時光轉瞬即逝。

  雙目迷濛的女子退開了少許,臉頰紅紅,微微地喘著氣,把額頭抵在他的下巴上。

  他依舊僵著身體,一動不動。

  「這麼多次,都沒能教會你麼?」她揚起臉來,撅著紅潤的唇,嗔他。

  幽無命猛地吸了口氣,大口地喘了起來。

  他這才發現,自己憋了好久的氣,肺都快炸了。

  半晌,他恨恨地盯著她,道:「小桑果你完了。你以為我還會放過你麼。」

  她羞澀地笑了笑:「幽無命,你想要的只是我嗎?還是我身後的桑州呢?」

  他不假思索瞪起眼睛:「想什麼呢小桑果,我又不是韓少陵,我要的當然是你!我要什麼桑州!」

  她彎起眼睛:「所以我想要的也只是你啊。幽無命,你一個人,難道還能有整個桑州厲害嗎?你要的也不是桑州,而是我啊!我又何嘗不是一樣,我要你的修為做什麼,我要的當然是你啊!」

  幽無命呆呆地看著她,黑眼珠轉一圈,又轉一圈。

  好像,完全無可辯駁。

  雖然他並不認為他沒有整個桑州厲害,但道理是那麼一個道理,沒有什麼大問題。

  如果她和他講什麼感情,他還能起一起疑心,但她這樣講道理,倒是一下子把他心頭所有的疑雲都給打散了。

  他猛地立直了身體,嚇了她一跳。

  「小桑果,你討厭的人,我這就替你去殺掉!」他愉快地笑道。

  桑遠遠一怔:「哎?」

  「夢無憂啊,」他狡猾地瞇了瞇眼,「第一個照面,我便看出你討厭那個贗品。」

  說著,他已輕輕巧巧地越過茶台,大步向外走。

  桑遠遠趕緊叫住了他:「她的身邊有韓少陵的親衛!」

  幽無命很酷地側過小半張臉,手指點了點她身後的木椅示意她坐回去。

  他道:「所以你留在這裡,別拖累我。我即刻便回。」

  桑遠遠咬了咬下唇,坐了回去。

  她一點都不同情夢無憂。這個女人的聖母、自大,已經不知道害死過多少人了,若是要一命換一命的話,她長幾十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再說,韓少陵和幽無命,已是死敵了。夢無憂那一身機緣,他日必定都會變成射向幽無命的利箭。

  若能在這裡殺了夢無憂,那是最好不過!她一死,韓少陵即使能挺過這一次的重傷,也要死於情毒之下。

  殺掉夢無憂,百利無害。

  桑遠遠只是有些擔心幽無命。他畢竟帶著傷。

  正暗自思忖時,只見籐蔓一動,夢無憂的聲音再度傳出——

  「韓五、韓八,你們到茶樓外面守著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這裡很安全,不會有什麼事情的。」

  桑遠遠的心臟猛地一跳。

  這個時候,夢無憂竟支開了身邊的護衛?莫不是天助大魔王?

  桑遠遠輕輕呼出一口氣,雙手不自覺地攥在了一起。她感到有些緊張。

  片刻之後,夢無憂的聲音清脆地傳來——

  「多謝義父!」

  「不必,」一個略帶些陰柔的男聲道,「夜長夢多,速速回韓州去罷。其實你何必心軟,與寧鴻才說那些廢話。抓走不就完了。」

  「那哪成呢,畢竟是一條生命啊,總得讓他心甘情願才好。」夢無憂的聲音裡滿是歡快,「憂兒自小沒有父母,有幸邂逅了義父,已是感激上蒼恩德了。真沒想到,義父這一次竟能幫我找到冥族,這份恩情,也不知該如何報答。義父!憂兒真是太幸運了!」

  桑遠遠緩緩地長吸了一口涼氣。

  義父?書中,夢無憂確實有個義父!

  就像所有失去雙親的瑪麗蘇女主一樣,夢無憂莫名其妙就遇到一個強大的長者,視她為親女兒,無條件地呵護她,幫助她,劇情發展到中後期的時候,這位『平平無奇』的長者掉了馬甲。

  原來,這位義父,竟有個非常厲害的身份。

  他就是,東州王,皇甫俊。

  皇甫俊!

  夢無憂支開護衛,是為了見皇甫俊!

  桑遠遠心如鼓擂,急急向門口撲去。

  略顯陰柔的男聲有些不悅地說道:「憂兒,我還是勸你考慮清楚,我把寧鴻才是冥族的消息告訴你,是希望你自己用了他,來治你臉上的傷,而不是為了韓少陵那臭小子!呵,他這般待你,你還矢志不渝?」

  夢無憂道:「他恨我騙了他,所以才會這樣對我。他不是有意的,他只是誤會了我。其實,我並非有意隱瞞,我從前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情族……不過沒有關係,誤會總會解開的啊,我救了他,他以後定會對我好的!義父你不相信我的眼光嘛!」

  桑遠遠冷汗直冒。

  夢無憂和皇甫俊在一起!

  必須阻止幽無命!立刻,馬上!

  他重傷未癒,根本不可能打得過皇甫俊。

  她感到陣陣耳鳴,腳下的地面好像變成了柔軟的棉花團,一腳深,一腳淺。

  她聽到血液在身體中瘋狂奔騰的聲音。

  她彷彿看到了書中幽無命的結局。

  知道了那段過往,她又怎忍心看著復仇之子在皇甫俊手中殞落?

  桑遠遠衝出廂房。

  這裡是二層,古色古香的木廊環起一圈,她衝到走廊上,視線急急掃過全場,定在了一間洞開的雕花木門內。

  門內有屏風遮擋,桑遠遠看到一片衣角,恰好繞過屏風,踏入室內。正是幽無命!

  桑遠遠渾身顫抖,她使出了全部力氣奔過去,幾乎掠出一道殘影。

  廊上也爬著籐蔓。

  她聽到了夢無憂驚訝的聲音——

  「你是誰?進來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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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3 01:04:22 |只看該作者
第35章 心在喉嚨口

  那一瞬間,桑遠遠覺得自己心臟都停跳了。

  她離那間廂房,還有小半個走廊。

  皇甫俊陰柔不悅的哼聲響起:「這麼沒規矩?」

  桑遠遠頭皮發麻,輕身一躍,跳上半人高的雕花木欄,凌空一縱,逕直飛越拐角,落到那間敞開的廂房門口。

  她來不及換一口氣,低頭瞄一眼身上的衣裳,然後徑直衝了進去,搶在幽無命開始大放厥詞之前,晃過屏風,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她急急抬頭,見他面色平靜,黑眸如同萬里之下的深海。

  他緩緩偏頭,盯住了她。

  桑遠遠深吸一口氣,臉上掛起諂笑,視線緩緩掃過茶台前對坐的兩個人,微微躬身,道:「對不住,這小子新來的,不懂規矩,衝撞了客官。該是我來給二位奉茶。」

  她回過身,推了幽無命一把。

  「愣著做什麼,換了衣裳,到水房幫忙去!」

  她重重捏了捏他的手,目光軟軟的,流露出一點懇求。

  她感覺到皇甫俊和夢無憂的視線都落在自己的脊背上。她頭皮發麻,輕聲催促幽無命:「去啊。」

  他抿了下唇。

  「替我盯著那些小子,別叫他們偷懶。」她快速地說著,又推了他一把。

  這便是暗示他不要單打獨鬥,既然已經知道皇甫俊在這裡,不如帶了人過來圍剿他。

  幽無命深深地盯了她一眼,轉身繞過了屏風。

  桑遠遠悄悄地舒了一大口氣,笑吟吟地回身,衝著皇甫俊道:「抱歉抱歉,這一批新人不太懂規矩,衝撞了客官,我替他賠個不是。」

  皇甫俊仰著身體,瞇了瞇眼睛,道:「過來奉茶。」

  桑遠遠微有錯愕。她本以為皇甫俊會隨手趕她出去。

  他就不著急和夢無憂說正事麼?

  桑遠遠定定神,疾步上前,手法嫻熟利落地拎起燒沸的壺,洗杯、沏、分、收。

  皇甫俊一直盯著她。

  她的動作絲毫不亂。方才從走廊奔過來時,她緊張到了極點,整個人都處於崩潰炸裂的邊緣。此刻成功送走幽無命,她已處於大風暴之後最平靜的狀態。

  甚至還有閒心低頭笑了笑,道:「客官,我臉上又沒有茶喝。」

  說罷,眼風一斜,半媚半嗔地瞟了皇甫俊一眼。

  像極了一個老茶娘。

  她和幽無命扮作尋常的客商,一身打扮倒是看不出什麼大問題,考的便是演技了。

  皇甫俊輕輕佻了下眉。

  桑遠遠視線垂落,飛快地將那些茶具復歸原位。

  做完一個流程,她就可以不引人起疑地退出去。

  放置完畢,她笑吟吟地扶著茶台,便要起身。

  手背忽然被摁住了。

  桑遠遠心頭一跳,視線慢慢落下。

  只見皇甫俊探過一隻手,覆住了她的整只小手。他的手很大,食指與中指越過了腕部,將她扣住。拇指像是中醫問診那樣,壓住她的腕脈。

  她鎮定地抬起雙眼,望向他的臉。

  皇甫俊極白,四十好幾的人了,模樣看著也不過三十出頭,細長的眉,直直飛入鬢中,薄唇紅得像血,高鼻樑,略帶一點鷹勾。面貌倒也算是英俊。

  他穿著一件精緻的紫色長衫,一望便知用料不俗。

  紫色把他襯得更白。

  他輕輕用帶繭的大拇指摩挲了兩下,陰柔地讚道:「茶娘子養了一雙好手!」

  桑遠遠的心臟微微一滯。

  這一身嬌慣出來的肌膚,自然遠非常人可比。

  她略定了下神,眼波流轉,視線斜斜落在他的手背上,道:「奈何老天賞了好底子之後,忘記再配上一副花容月貌。否則也不必在這裡辛勞,早跟著貴客這般的人物吃香喝辣,過好日子去了。」

  她心中略有些忐忑。

  雖然幽無命的易容術十分高超,足以以假亂真,但她並不確定,像皇甫俊這樣的老狐狸會不會察覺什麼端倪。

  「義父!」一直沒吭聲的夢無憂,忽然嗔道,「您真是為老不尊,幹嘛拉著人家茶娘子的手不放!」

  桑遠遠抬頭看了看夢無憂,心中倒是有幾分感激她替她解圍。

  夢無憂並不看她,嘴巴委屈地撅著。

  桑遠遠知道,夢無憂這是吃醋了。就像是小娃兒看見自己的父親抱起別家的小娃來親的時候,那種酸溜溜的不爽。

  皇甫俊哈哈大笑,他鬆開了桑遠遠的手,衝著她挑起了唇角:「這是塊璞石,剝開之後恐怕是風光無限哪!」

  桑遠遠的心跳猛然加速。果然,易容物瞞不過皇甫俊。

  她強作淡定,微笑道:「身處風塵之中,自然是沾得一身灰,保護色罷了。客人,請用茶。」

  她起身,欠了一欠,鎮定地向外走去。

  「聽聞,我那個外甥很不懂事,強奪他人之妻,不顧外間非議,終日將人帶在身側,當真是,離經叛道。」皇甫俊不疾不徐地說道。

  桑遠遠後脊發涼,裝作事不關己,繼續大步往外走。

  夢無憂驚奇地低呼一聲:「義父也不管管他!這樣怎了得!被奪妻之人,該有多可憐啊!」

  夢無憂此時並不知道皇甫俊的身份,她壓根沒意識到,義父口中這個被奪妻之人,正是她的心愛的韓少陵。

  「哼!」皇甫俊道,「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況且,還有傻乎乎的好女兒家為他掏心掏肺,有什麼好同情!」

  他瞪向夢無憂這個『傻乎乎的好女兒家』。

  桑遠遠已走到了屏風邊上。

  這一刻,她覺得自己走在一段崩塌的懸橋之上,明知道前路已被截斷,卻仍抱著一絲僥倖。

  只要離開這道門……

  屏風忽然自己動了。

  它一退、一橫,擋住了桑遠遠的去路,就像一個男人在她面前張開了臂膀。

  桑遠遠慢慢回轉身,隔著半個廂房,與皇甫俊對視。

  「客人這是何意?」

  皇甫俊倚著茶台,挑著眉道:「不想放你走啊。你跟了我,吃香喝辣,過好日子,怎麼樣啊。嫁給我也不算很吃虧吧?我身邊向來無人。」

  桑遠遠:「……對不住我已經許人了。」

  「他有什麼好!」皇甫俊呵呵地笑起來,「君子不立危牆之下,跟著一個必死之人,能有什麼前程。來,過來我的身邊,我護你歲歲平安。」

  夢無憂吃驚地咬住了唇:「義父……」

  桑遠遠鎮定地笑道:「您這位義女,好像並不想要一位義母呢,不如你們父女二人先商量商量?」

  「哈哈哈哈!」皇甫俊大笑,「小孩子懂什麼!這種大事,哪論得到小兒置喙!來我身邊,我帶你連上那萬里河山!」

  他意有所指,眸光微微地閃,毫不掩飾一片野心。看來,東境已無法填飽這頭餓狼的胃口了。

  桑遠遠知道自己一時走不了,她乾脆返回茶台邊上,閒閒地坐著,給自己沏了一杯茶。

  皇甫俊目中露出欣賞。

  桑遠遠嘬了口茶,平靜地問道:「你是如何認出我的?」

  這個男人是長了透視眼吧?!

  「見面便知不俗。加之……」皇甫俊抬起一隻手,張開五指,伸到她面前晃了晃,「摸骨。最易分辨的,便是王骨。」

  夢無憂吃驚不淺:「義父,您是說,這個茶娘子是流落民間的王女公主麼?」

  皇甫俊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道:「不錯,與憂兒一樣,都是滄海遺珠。」

  「義父又取笑了,我哪裡是什麼遺珠。」夢無憂喃喃道,「可是義父,終身大事豈可這麼隨便?您獨身多年,難道不是想等一位情投意合的知己麼?」

  她的模樣有些失落。

  雖然與義父認識的時間不是很長,但她心中對他著實是孺慕非凡,在她看來,能配得上義父的,一定是位非常知性優雅的女長輩,一望便能讓她心無芥蒂地喊一聲義母的那種。

  而不是眼前這般。這個茶娘子,方纔還衝著義父拋媚眼呢,這樣輕浮的女子,義父怎就對她一見傾心了?聽著方才義父話中之意,儼然是要讓這個女子當家做主母。

  夢無憂十分擔心,怕義父傻乎乎地被風塵女子給騙去了。

  桑遠遠倒也不著急。既然皇甫俊已明明白白坦露了覬覦桑州之意,想必也不會把她怎麼著,至多便是威逼利誘,讓她堂堂正正嫁去東州罷了。

  老不羞!隔著一輩呢!桑遠遠暗暗在心中罵了幾句老狗,面上卻絲毫不顯。

  皇甫俊滿意地看著她,笑道:「憂兒年少,分不清魚目與珍珠。能娶到這般女子,不知是多少年才能修到的福氣。」

  桑遠遠輕輕一笑,道:「尊駕既分得清魚目與珠,為何還把魚目抓在手中?」

  她毫不留情地嘲諷他,把夢無憂這麼個贗品收作義女。

  皇甫俊毫不介意地笑道:「本欲魚目混珠。如今既得了真珠,便也無需再強人所難,為難這魚目扮珠。」

  桑遠遠心中輕輕一跳,她隱約想起了一段她快速掠過的扯淡劇情。

  書中結局時,韓少陵與夢無憂大婚,皇甫俊替她抬了身份,稱她是桑州王室的遺珠,並且出手翻案替桑州洗白,從此夢無憂便擁有了高貴的出身。

  而她的義父皇甫俊,則實際控制了桑州那塊地域,成為了最大的得利者,又賺取無數美名。

  不錯,夢無憂在書中,便是繼承了桑遠遠的衣櫃、床榻、男人,以及身份地位。

  桑遠遠唇角扯起一抹嘲諷。

  前後一聯想,一個清晰的陰謀漸漸浮出水面。

  書中這位主持正義的,深藏功與名的皇甫家長,其實就是幕後攪動風雲的真正黑手。韓少陵所謂的巔峰之路,不過是漸漸變成了皇甫俊手下的一條好狗而已。

  桑遠遠輕輕托著腮,目光柔軟地落在茶上,輕聲道:「想娶我,可得過關斬將呢。」

  「黃口小輩,何足道哉!」皇甫俊豪氣干雲。

  桑遠遠微笑:「那您這位長輩,會拿我作人質,威脅您看不上眼的小輩麼?那樣的話,我可會看輕您許多呢。」

  「自然不會。」皇甫俊自信地微笑,「小鬼還不成氣候。」

  他早已捏碎玉簡,聯絡了留在宮中的親衛,他們會請出帝宮的高手急速趕來,只要幽無命敢現身,必將他永遠留在這裡!

  話音剛落,便見他身後的雕花大木窗忽然寸寸破碎。

  七八道人影從簷上倒掠下來,數道刀風直斬皇甫俊。來者個個黑巾覆面,刀鋒之上靈蘊閃爍,儘是靈明境五重天之上的強者。

  幽影衛。

  桑遠遠並沒有貿然逃跑。她鎮定地坐著,臉上露出淺淺微笑,好像這兩個男人哪一個贏哪一輸,她都無所謂一樣。

  在這亂世之中,柔弱的紅顏向來身不由己。她們被人爭來搶去的時候,便如同一件珍寶,自身是沒有任何話語權的。所以只要她不妄動,皇甫俊就不會為難她,只會爭奪她,並不會把她當成一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皇甫俊動了。

  摁在茶台上的那只白手輕輕一震,便見桌上的茶水齊齊離杯,浮到三尺之地。

  紫袖一揮,碧色的茶水便像是暗器一般,向著他身後疾射而去,正正與刺客們的刀鋒相撞,化解了第一波攻勢。

  如同後背長眼。

  有桑遠遠在,幽影衛投鼠忌器,並沒有使出全力來。

  就在皇甫俊略微分神消解攻擊的瞬間,忽有一聲奇異至極的低沉挪移聲響起。像是滾雷,又像是在頭頂上方搬動巨桌。

  下一瞬,燦爛的日光劈頭蓋臉砸了下來,讓人不自覺地瞇下了眼,心中浮起一縷茫然。

  「嗚嗡——」

  整個屋簷,忽然被數條鎖鏈拖拽了出去,傾斜滑下,轟一聲砸在了對面街的屋頂上。

  土木橫飛,驚叫聲四起。

  門前的屏風忽然一分為二,幽無命的身影自緩緩分裂的兩座山巒之間掠出,手中持一柄普通的刀,青色靈蘊自刀尖蕩起一丈有餘,直斬皇甫俊!

  在他身後,兩列幽影衛魚貫而入。

  機會來了!

  桑遠遠不假思索,抄起茶台上那把沸騰的大茶壺,直直砸向夢無憂的頭。

  只見她的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一望便是暗自計劃了好一會兒了。

  最利索的姿勢,最無法避讓的角度,茶壺飛到一半,蓋子散開,滾沸的開水兜頭蓋臉,撲向夢無憂。

  打的就是拖油瓶!

  此刻,皇甫俊正想伸手來抓桑遠遠,忽見她乾脆利落地來了這麼一出,他那雙琥珀色的眼瞳裡清清楚楚地浮起一絲錯愕。

  他被迫回身,拉開了尖叫出聲的夢無憂。

  而桑遠遠擲出茶壺之後,一息停頓也無,逕直一腳踢在茶台上,藉著反震之力,重重摔向身後。

  皇甫俊救下夢無憂,猛然回手抓向桑遠遠!

  恰好,抓了個空。

  若是桑遠遠沒有當機立斷直接往後摔,而是起身逃跑的話,這一下必定會被皇甫俊抓個正著!

  眼前的一切彷彿成了慢動作。

  桑遠遠使出全力之後,便任憑自己摔向門口。皇甫俊的手抓在了她原本身處的位置,撈了個空,眸中短暫的錯愕變成了惱怒。

  桑遠遠面露微笑,預備落地。

  一雙大手穩穩地抄住了她。

  回眸,便看到那雙燃著暗焰的眼睛。

  「我說過,無論什麼境況,我都一定會回到你的身邊。」她趁機煽了個情,悄悄覆在他耳旁說道。

  幽無命輕輕一震,唇角浮起一縷獰笑,隨手將她往身後一撥,揚起一把不知從哪兒弄來的刀,攻向皇甫俊。

  在這裡截殺他,既是最好的時機,也是最危險的時機。

  皇甫俊的親衛,馬上就會帶著帝宮中的高手急速趕來。

  只能速戰速決!

  可是皇甫俊實力驚人,想要擊殺他,不是一時半刻能夠做到的。也正因為如此,皇甫俊才敢肆無忌憚地留下來,獨自面對幽無命和他的親衛。

  形勢和桑遠遠預料的差不多。

  幽無命與皇甫俊正面對轟一記,當即噴出一口鮮血,倒退兩步,下意識地單手捂了下胸。

  皇甫俊反手抽出一把兩尺來長的戒條,躍過茶台,趁勝追擊,攻向幽無命。

  幸好幽影衛及時一擁而上,纏住了他。

  幽無命得以喘息。

  桑遠遠懸著心,胸中不禁再次湧起一陣害怕——若是方才當真讓幽無命獨自對上了皇甫俊的話,恐怕後果不堪設想!

  戰況愈加激烈。

  一聲轟隆巨響之後,三名幽影衛倒飛出去,撞在了牆壁上,牆壁應聲而碎。

  皇甫俊的戒條之上,閃爍起一片黑光。

  游刃有餘地擊退了一波攻擊後,皇甫俊傲然揚起下頜,衝著桑遠遠喊道:「如何,我便說,小兒不足道也!」

  幽無命眸中暗芒閃逝,低低喝道:「殺!」

  幽影衛當即全力施為,只聽轟隆幾聲,四面牆壁全部破碎,十來個人將皇甫俊團團圍住,立在一片二層的廢墟之上,以命相搏。

  皇甫俊仍然閒適。

  難怪他根本不怕幽無命去叫人,他的實力完全不輸給全盛時的幽無命,面對這些連襯手兵器都無法帶進來的幽影衛,自是不懼。

  桑遠遠遙望北方,只見帝宮外的敞道上,已出現了數列騎著雲間獸的身影!

  至多一炷香之後,便要被人包餃子了。

  這樣下去,莫說擊殺皇甫俊,便是想走,也會被他死死拖在這裡。

  被網在蛛網中的獵物皇甫俊,竟是足以撕碎蛛網,吞下蜘蛛的掠食者!

  「殺了夢無憂!」桑遠遠福至心靈,大聲喊道。

  幽無命陰陰地笑了一聲,當真舉起刀,斬向縮在一旁時不時驚叫兩嗓子的那道纖細身影。

  大反派就是這點最好,打起架來不講什麼仁慈道義。

  皇甫俊面色劇變,急急搶身上前,把夢無憂抓在了手中。

  原本他只需分心幫她擋掉無意間掠向她的刀風,並不費多少力氣,而此刻,幽無命和幽影衛齊齊主攻夢無憂,皇甫俊頓時左支右絀,處處掣肘。

  桑遠遠退到了斷壁邊緣,時刻關注著帝宮方向的來人。

  在夢無憂拖後腿光環的強力作用之下,皇甫俊很快就露出了敗相。

  他對夢無憂,雖然利用居多,卻也不算是全無真心。

  一個四十好幾未娶妻的老男人,最是喜歡夢無憂這種青春活潑,嘰嘰喳喳的小姑娘。在書中,他可是自始至終表現得像個慈父呢!

  桑遠遠無不嘲諷地想著。

  此刻,皇甫俊既要對付如附骨之疽纏得他身陷泥沼的幽影衛,又要防著幽無命時不時的凌厲一擊,偶爾,夢無憂還會尖叫一聲,胡亂撲騰掙扎兩下。

  當真是令他心力交瘁。

  桑遠遠又緊張又激動。若是能在這裡除掉皇甫俊,那可是真是太好了。

  難得他隻身一人,沒帶半個護衛。這種機會,當真是千年難逢。

  若是半道截殺,還需對付他的親衛以及接引使者,傷亡損失肯定要慘重得多。

  『幽無命,加油啊!』她重重攥住了手,只恨自己沒穿早個十來年,早早修得一身好本領。

  北邊的獸騎漸漸近了。

  他們穿過街道,引得一陣雞飛狗跳,正好方便桑遠遠觀測他們的動向。

  只有五條街了!

  「嗤——」

  一名幽影衛成功砍中了皇甫俊,在他後背上留下一道深及肋骨的傷口。

  鮮血漫在紫衫上,頓時洇黑了一片。

  與此同時,這名幽影衛被皇甫俊的戒條抽中了胸膛,當即胸骨斷裂,口中湧出暗色的血,頃刻便失去生機。

  帝宮援兵,還有四條街!

  幽無命再度與皇甫俊硬拚一記。

  這一回,雙雙吐血。

  幽影衛再度擁上,就像群狼面對著受了傷的雄獅一般。

  一道道刀風斬向夢無憂,皇甫俊的怒吼被颯聲蓋過,他屢次想要脫圍而出,都被拖回了原地。

  帝宮援兵,距離三條街!

  其中速度最快的兩位援軍,已扔下坐騎,掠上屋頂,自屋簷之上飛奔而來!桑遠遠看見其中一人的身後背著一張巨大的弓。

  是上次在帝宮中傷過幽無命的高手!

  桑遠遠心如鼓擂,控制著聲音,盡量平靜地通知眾人——

  「三十息之後,兩個援兵就要到了!實力靈耀境!」

  一個靈耀境強者,至少得分出五名靈明境的幽影衛,才能勉強拖得住。

  只要這二人抵達戰場,幽無命的實力頓時要被拆去近半。

  而街道下方,幾十騎雲間獸已踏入了最後兩條街!

  時間不等人了。

  她死死盯住北面,抿緊了唇,沒喊出那個『撤』字。

  此刻放棄,太可惜了!皇甫俊有了防備,再想刺殺他,難於登天!

  場中忽然傳來利器扎入血肉的悶響。

  原來幽無命竟不避不讓,拼著身受一記重擊,將手中的鐵刃捅到了皇甫俊腹中。

  與此同時,皇甫俊的戒條擊斷了他胸前兩道肋骨,凹下恐怖的弧度。

  二人齊齊口吐鮮血。

  兩名速度最快的高手趕到了!他們足點對面屋簷,如燕一般掠過街面,撲向場中!

  幽影衛立刻分出十人迎敵,將這二人截在了半空。

  而底下的獸騎,已來到了最後一條街!

  不必再看了!

  桑遠遠收回視線。

  「援軍到了,清理現場,聽我口令,準備撤退!」她的聲音冷冽沉著,語氣森冷,像是金屬利刃劃過寒風。

  沒有半絲慌亂的聲音,頓時成了眾人的主心骨。

  幽影衛在這一刻,奇跡般地沒有像往日一樣依賴主君的命令,他們下意識地聽從這道女聲,好像它是定海神針一般。

  「三。」

  火屬強者擲出明焰,扔中同伴的屍身,毀屍滅跡。

  「二。」

  眾人向著街道另一側且戰且退。

  「一。」

  又有兩把刀齊齊刺入皇甫俊的身體。

  一個是幽無命,另一個是阿古。

  二人旋刀,本想將皇甫俊斷為兩截,卻有兩支利箭破空而來,將人逼退。

  「撤!」桑遠遠喊道。

  「撤。」幽無命的聲音帶著沉沉喘息。

  一行人躍入背街,飛速遁向南面。

  兩名高手緊緊追擊,雲間獸蹄奔跑的聲音越來越近……

  惡戰一觸即發!

  幽無命攬著她,帶著她向前奔跑。他的呼吸聲極重,肺部如同拉風箱一般,滿身都是血腥味。

  他乾脆利落地揮著刀,把桑遠遠護得滴水不透。

  她側頭看他,見一縷亂髮微濕,搭在蒼白的側臉上,發尖垂落到緊抿下垂的唇角,壓著眉眼,神情異常堅毅。

  她的心臟,忽然便漏跳了好幾拍。

  一行人的移動速度越來越慢,如陷泥沼,眼見,就要被徹底拖死!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當頭那名追擊高手身上忽有玉簡閃爍。

  略帶驚慌的聲音傳了出來——

  「速速回宮!帝君遇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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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3 01:04:37 |只看該作者
第36章 神秘紅紗女

  與帝君遇刺這等大事相比,皇甫俊自然只能靠後。

  兩名咬得最緊的至強高手當即返身掠向帝宮,幽影衛壓力驟減!

  直到這時,桑遠遠才微微鬆了一口氣。

  幽影衛分出六個人,不再撤退,而是正面撲殺向獸騎。

  其餘的人都沒有回頭。

  誰都知道,六人這一去,十死無生。

  其中一人大笑著說道:「最後一個,記得收屍!」

  其餘五人爽朗應道:「哎!」

  笑語悲壯。

  這是桑遠遠第一次對『戰友』這個詞有了最直觀的體驗。

  她緊抿雙唇,反手攬住幽無命的腰,盡量撐住他的身軀,讓他省些力氣。

  追兵被成功擋下,一行人繞過幾條巷道,與接應的人碰頭,很快便有人處理乾淨了身後的痕跡,幽人像是游進大海的魚兒一般,消然沒入天都的人潮之中。

  這一次行動共出動了十九人,回來的剩下八人。

  眾人回到了幽州在天都的一處暗中據點,這裡環境尋常,像是一間普通的民宿。

  幽無命一到安全的地方就倒下了。

  他只來得及對她說了三個字:「我要自……」

  桑遠遠呼吸一滯。

  上次他答應過她,自封心識療傷之前,先知會她一聲。

  話未說完便倒了,可見他傷得有多狠。

  此刻,帝君遇刺是怎麼一回事、皇甫俊是死是活,都不再有人關心,眾人圍在幽無命身邊,個個額角迸出青筋,眼眶睜得渾圓,七手八腳攙住了幽無命。

  桑遠遠忽然小小地一驚:「阿古將軍。」

  「在!」阿古凝重地望向她。

  「勞煩你派人冒險走一趟。韓十二與一個冥族在一起,此刻應當正前往那間茶樓。若有可能,將那個冥族搶下或者殺掉,千萬別讓他們利用那個冥族救了皇甫俊的命。我們的人,不能白死!」

  這一瞬間,桑遠遠覺得自己完全是個無情的機器。這才穿越多久啊,她居然已經可以面不改色地下這樣的命令了。

  眾人齊齊一震。

  「是!」阿古鄭重其事,當即點了兩個沒有受傷的手下,親自帶著人出去了。

  幽影衛把幽無命搬到了床榻上。

  桑遠遠用剪刀裁開了他的衣裳,露出了受傷的胸膛。

  右邊鎖骨下凹陷了一大塊,骨頭斷了兩根,左邊的箭傷迸裂了,鮮血淋漓。

  胸膛上青了好幾處,是與皇甫俊硬拚的時候震出的內傷。

  桑遠遠深吸了好幾口氣,看著幽影衛們忙前忙後,替他接續斷骨,敷上傷藥。

  「主君傷勢太重,必須盡快治療。」小五擔憂地說道,「希望阿古哥可以順利把那個冥族帶回來,這樣主君便……」

  桑遠遠打斷了他:「他不會接受。別考慮那個冥族,想別的辦法。」

  小五錯愕地望著她:「為,為什麼……」

  桑遠遠抿了抿唇,輕輕搖頭。

  這是幽無命的逆鱗。

  他絕對不會答應用一個冥族替他續命。

  那會讓他徹底發狂。

  「那我去抓幾個醫者回來。」小五道。

  桑遠遠微有遲疑:「對方知道我們有傷員,必定會盯緊藥房和醫者,你千萬千萬小心,安全第一,不可逞強。」

  「是!」

  幽影衛各自去處理後續的事情,屋中忽然便靜了下來。

  桑遠遠將紛亂的思緒逐出腦海,靜心入定,往幽無命的胸口上種起了太陽花。

  他的輪廓有些模糊,胸口很明顯有木靈蘊在向外逸散。

  桑遠遠有種錯覺,那些逸散的,不僅是木靈,還是他的生命力。

  她的心忽然像是被針刺了一下。

  『不能再讓木靈這麼跑掉。』

  她暗暗想著,操縱太陽花下面的兩片葉子,讓它們像兩隻手一樣,抓住青色的木靈蘊光粒,然後把葉尖當成細針,像織毛衣一樣,把攫來的靈蘊編織起來。

  居然成功了。

  桑遠遠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個天才。

  她飛快地織起了一條圍巾般的東西,青色的一小條,敷在傷口上,像一條創可貼,封住了靈蘊逸散。

  她繼續編織這些碧色的光帶,一條又一條繃帶纏住了幽無命的身體,將他的每一道傷口都堵得嚴嚴實實。

  太陽花盤不斷地沁出濃濃的水質光暈,順著這些青光繃帶滲下去,散發出很滋潤很飽滿的青色光芒。

  她專心致志地做著這一切,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感覺後背有些發冷。

  入定狀態可以感知身後的靈蘊。

  神念往身後一掃,她猛地驚出一身冷汗,險些從定中脫離。

  一片青芒之中,分明多了個小小的清晰的輪廓,只一眼,桑遠遠便認出了它——那具偶人。

  它,正搖搖晃晃,慢悠悠地,向她走來。

  此間驚悚,難以言說!

  愣神的剎那,偶人已越過屋正中的木桌了。

  桑遠遠倒抽一口涼氣,睜開了眼,猛地扭過身,望向背後。

  木窗在微微地晃動,屋中空闊,並沒有什麼異物。

  桑遠遠感覺到腮幫子上竄滿了電流,自己都能感知到瞳仁在迅速收縮。

  手腕忽然被攥住。

  她的心頭驟然一喜——前兩次幽無命醒來時,都是這樣悶不作聲就抓住她,嚇她一跳。

  她驚喜地轉身回視,身體轉到一半,腦海裡突然傳來『嗡』一聲轟鳴,寒意順著手腕向上攀爬,冰封了她的心臟。

  攥在她手腕上的那隻手太小了,根本不是幽無命的大手!

  它是什麼,自不用說。

  這一瞬間,桑遠遠覺得自己心跳都停了。

  她像具木乃伊一樣,僵硬地繼續轉頭,看見了身後的東西。

  它趴在幽無命的胸口,垂著頭,那串琥珀念珠怪異地攤在幽無命的身上。它探出一隻小小的冰冷的手,攥住她的手腕。

  兵器?兵器?這特麼是兵器?!

  桑遠遠腦海裡『嗡嗡』亂叫,僵滯片刻,她像個木偶一樣開口了。

  「他,受傷了,胸口,壓不得。」聲音啞得徹底。

  聞言,偶人極慢極慢地抬起了頭。

  桑遠遠頭暈目眩,喉嚨像是被一大團木屑堵住一樣,想放聲叫人,卻只能發出微弱的『絲絲』聲。

  柔順的黑色髮絲順著它的腦袋滑向兩旁。

  偶人的臉蛋緩慢地從黑髮中探了出來。

  桑遠遠覺得自己有點被嚇麻木了,她定定地盯著黑髮中間,眼睛一眨不眨。

  忽然便看見了一張極度委屈,扁著小嘴的臉。

  桑遠遠:「……」

  在她的記憶中,這具童偶長相美艷,嘴角咧著,笑得極為邪惡,是很典型的恐怖片裡偶人道具的模樣。

  可這一刻,它的臉頰和腮幫都鼓著,一雙大眼睛向下耷拉,雖然不會流淚,但任誰一看,都知道它擺著一張哭包臉。

  它攥著她的手腕,笨拙地從幽無命胸口上翻下來,坐在她的身旁,兩隻小手平平地放在膝蓋上,擺出一副與她一齊探望病人的姿態。乖得不行。

  桑遠遠覺得自己需要靜靜。

  誰能告訴她,這特麼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她快速地輕吸了幾口氣,緩緩並作一口長氣呼出。

  正要說話,忽見偶人的面色陡然一變,放在膝上的兩隻小手猛地握成了拳。

  桑遠遠心中一驚,下意識地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幽無命。

  有人輕輕地叩響了木門。

  「阿古求見。」

  桑遠遠下意識地望向身旁的偶人。幽無命說過,這具偶人是他的兵器,這是只有她一個人知道的秘密。

  它壓著眉眼,抿起唇,小手摁在了床榻邊緣。

  下一瞬,這只偶人就像是由遠處的絲線牽引著、忽然被重重拽走的風箏一樣,直直從敞開的窗口飛掠了出去。

  桑遠遠平了平呼吸:「阿古將軍,請進來。」

  阿古走進屋中。他皺了下眉,走向窗戶:「主君受不得風。」

  關上窗戶,阿古走到床榻旁邊,看了看幽無命,然後向著桑遠遠拱手,稟道:「桑王女,屬下無能,那個冥族寧鴻才,被人截了胡。」

  桑遠遠心頭一跳,定定神,安撫道:「無事,人平安回來便好。阿古將軍你坐下來說,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這種時候,與其發怒怪責,不如理順思路,看看還有沒有補救的辦法。

  她暫時將偶人的事情拋向腦後。

  聽她這麼說,阿古一怔,眸中同時浮起了慚愧和感激。

  他並沒有去坐,而是繼續站著稟道:「截走寧鴻才的,是一名極其美艷的紅衣女子。」

  他略有些遲疑地看了桑遠遠一眼,糾糾結結地說道:「濃妝之下,容貌與桑王女倒是有三分相似。」

  桑遠遠訝然:「……」一個像她,又一個也像她,是她長了大眾臉,還是這些人都照著她這個第一美人整過容?

  阿古繼續說道:「那紅衣女,實力相當驚人,韓十二的修為是靈明境五重天,在那女子手下,竟只撐了十個回合,便被扭了胳膊,扔到一邊。」

  桑遠遠皺起了眉:「是帝宮或皇甫俊的人?」

  阿古搖了搖頭:「不像。那女子爽朗得很,倒有幾分像個打馬江湖的豪客,她奪過寧鴻才之後,取出金錠砸那韓十二,大笑道,『你家主子可真真好笑,慷他人之慨倒是順手得很!若真是善心人,何不直接替寧鴻才他孩兒治了病?若他知恩圖報,自會願意交託性命;若他是個白眼狼,便擄了他走,也為世間除個禍害!』」

  桑遠遠不禁睜大了眼睛,道:「是個奇人!」

  阿古道:「屬下想要上前奪人,不料剛現身,就被幾個實力在靈明境五重天上下的護衛攔住了。若是爭鬥起來,恐驚動帝宮,於是屬下佯裝退走,讓擅長追蹤的小九悄悄跟在他們身後,摸清了他們落足之處後,便急忙回來稟報。」

  桑遠遠微微沉吟。

  靈明境五重天的強者,放在任何一個州國,都是親衛級別的大將軍。

  這名女子身邊有親衛隨行,自身實力亦是不俗,想必是哪一州國的王女或王妹。

  思來想去,記憶中卻完全找不到這麼個人物。

  竟是個深藏不露的奇人!

  「她落足何處?」桑遠遠問道。

  「鸞夢醉。」

  桑遠遠:「……」一聽就不是正經地方。

  她猶豫了片刻,起身道:「勞煩阿古將軍看好幽州王,我得出去一趟。」

  幽無命傷重,天都處處戒嚴,正在四下搜拿刺客,這樣藏下去並不是長久之計,形勢只會越拖越壞。

  直覺告訴桑遠遠,這名奇女子,或許可以帶來轉機。

  她走到側屋,重新盤了發,用黃顏色的花胭脂點了點頰,然後換了身衣裳,站在鏡前稍微醞釀片刻,氣質頓時大變,看起來像極了一個哀怨的婦人。

  阿古正在糾結,想要勸桑遠遠不要出去冒險。

  見她裝扮一新從側屋出來,他不禁瞠目結舌,略有些遲疑地問:「您是……桑王女?」

  桑遠遠點點頭:「看來沒有什麼問題了。阿古將軍,請務必看好幽州王,屋中最好時刻留下兩個人。」

  說罷,神色一斂,頃刻間又變成一個被浪子辜負的怨婦。

  阿古:「……」總覺得主君以後會被媳婦玩死是怎麼回事?

  ……

  桑遠遠很快就找到了鸞夢醉。

  它實在是醒目,二層樓欄上立著一排身著彩紗的女子,正對著下方往來的客商們揮舞長袖。

  這些女子個個面容姣好,身上的紗衣一望便知價格不菲。

  然而她們並不是樓中的姑娘,只是迎客的小侍。

  可想而知,這是檔次極高的銷金窟。

  桑遠遠到了鸞夢醉門前,被人擋下了。前來尋找丈夫的怨婦天天都有,這樣的女人,是絕對不會被放進去的。

  桑遠遠低眉垂眼:「我不是來鬧事的,只是來給夫君送金銀。他昨日出門太急,將錢袋落在了家中。」

  她拉開手中的小包袱,將一片金燦燦露了出來。

  見到錢,立刻便有一名上了年紀的女子迎出來,親熱無比地挽住了桑遠遠的胳膊,將她往裡面帶。

  女子臉上分明塗著厚厚的脂粉,妝面卻是極為熨帖,一望便知化妝用的是上等佳品。

  口氣亦是清新得很。

  她笑道:「小娘子這樣的媳婦,可真是打著燈籠也尋不著哪!不知你的夫君是……」

  桑遠遠抿了抿唇:「他是個文人,到了你們這兒,應當用的是化名。父母走後,家中產業都是夫君在管著,我一個弱質女子,也只能倚靠他過活,哪裡還敢多嘴去問呢。」

  她的模樣悲傷隱忍,將一個錯嫁不良人,被奪了家產還得仰人鼻息的可憐女人演繹得淋漓盡致。

  中年煙花女頓時面露同情。雖然淪落風塵,但人心總是肉長的,看著桑遠遠這模樣,便為她不值,也替她難過。

  更讓她感到難得的是,面對淪落風塵的自己,對方竟沒有表露出絲毫鄙夷,對自己的觸碰毫無芥蒂,並不嫌『髒』。

  於是中年女子的神色更真摯了幾分:「妹妹你也別太難過,日後我留心替你看著些,我會交待底下的姑娘,不動聲色勸著他些,讓他回家好好過日子,啊!若不嫌棄,可以叫我一聲鳳娘。」

  桑遠遠從善如流,眼淚說掉就掉:「多謝鳳娘了!」

  鳳娘心頭發軟,歎息著,引她走向樓中。

  行出兩步,忍不住多嘴勸道:「其實我們女人哪,也未必非要靠著男人過活,對自己狠些,總能找到出路的。有些男人,是靠不住的呀!」

  桑遠遠『執迷不悟』,哀淒地搖著頭。

  鳳娘也不好再勸,只能悄悄歎息。

  二人進入了樓閣。

  這帝都銷金窟,果真非同凡響,金柱玉欄,裝飾的都是上好的雲霧綢紗,盆景用的是玉釉,朵朵鮮花嬌艷欲滴,無一處不精緻。

  泛光的玉台上有佳人在撫琴,冰山般的美人,讓人以為錯進了什麼高雅殿堂。

  鳳娘引著桑遠遠在樓下繞了一圈,並未找到她想找的人。

  「恐怕是在包廂,這可有些麻煩。」鳳娘略微沉吟,「妹妹可願意換身衣裳進去送茶水?」

  桑遠遠自然求之不得。

  鳳娘尋了一身只露出一點點玉肩的白色紗衣讓她換上,用玉盤端了細長瓷壺,挨間包廂送過去。

  「戌時樓下有好節目,這會兒,客人們應當只會讓姑娘陪著飲些酒。妹妹只管放心進去,看一眼便出來,沒事的。」鳳娘隱晦地安撫她。

  桑遠遠點點頭,裝出一副鼓足了勇氣的模樣,敲門進入第一處包廂。

  裡頭的場景並不陌生。

  酒酒肉肉,男男女女,早已司空見慣。

  她斂了氣息,絲毫也不引人注意地換走了桌面上的舊茶壺。

  到了第五間包廂,桑遠遠一眼便看到了自己要找的紅衣女子。

  女子描著入鬢的紅眉,眉心點了朱紅的玫瓣,唇角誇張地畫出兩道上挑的唇線,艷光四射,一身紅衣上用暗線紋著金鳥,低調又華貴。身上沒有絲毫媚態,眉眼舉止英姿勃發,頗有幾分中性美感。

  就像一個火紅的太陽,光芒奪目,風姿灼人。

  桑遠遠看得一怔——阿古的說法太保守了,這名紅衣女和她何止三分相似!至少也是像了五分。卸妝之後,恐怕能像七八分!

  更奇的是,見到她的第一眼,桑遠遠心頭就浮起了一種濃濃的似曾相識的怪異感。

  她不動聲色環視屋中,並沒有看到寧鴻才和護衛們的身影。

  只見一名粉紗女子嬌笑著,正往紅衣女的杯中添酒,口中嗔道:「女公子怎地就關心小玉漱的事嘛,奴是哪裡不好麼?老說一個死人的事情,多晦氣呀!」

  桑遠遠動作微微一頓。

  小玉漱這個名字,她曾聽到過。那一日姜謹鵬潛入帝宮,想要殺死她嫁禍給姜謹真時,便提到過他要為小玉漱報仇。

  所以這個紅衣女子是在關心小玉漱的事情?

  紅衣女笑了笑,聲音如流水叮咚般清潤,雌雄莫辨,耳熟得很,她問道:「小玉漱與那姜州王次子,當真交情匪淺麼?」

  女伎撅著紅唇,回道:「哪能呢,不瞞女公子,姜家兩兄弟,都是滿肚子壞水,不把姐妹們當人看的,若不是實在實在是家中急用錢,誰都會找借口推脫不願服侍他們,哪來的交情。」

  桑遠遠心頭微跳,不動聲色地看了紅衣女一眼,目光中滿是遲疑。

  「果然,」紅衣女伸出手指,叩了叩桌面,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樣,自語道,「我就曉得,對小妹動手之事,另有玄機。哼,叫我查出來,他們就等死吧!」

  她的手很大,手指極長。

  桑遠遠張大了嘴巴,呆呆地盯著『她』。這個語氣,她實在是太熟悉了。

  不,應該是『他』。

  這個『女子』,就是她那個便宜哥哥,桑州王世子,桑不近!桑遠遠把視線投向他的喉部,只見一片精緻的紅紗上墜著彩石,將喉結擋得嚴嚴實實。

  桑遠遠一時都不知道該怎樣表達自己此刻的心情。

  她深吸了幾口氣,緩解心中的震撼。

  粉紗女伎見桑遠遠遲遲不走,奇怪地皺起眉:「你新來的?愣在這裡做什麼?」

  聞言,紅衣桑不近抬起了頭,一雙紋了綵鳳尾的眼睛望向桑遠遠,見她呆呆愣愣地盯著自己,一副又像見了熟人又像見了鬼的模樣。

  他皺起眉,上下看了一圈,嘴角猛地一抽。這身形……太熟悉了!

  「你,」他拍了拍粉紗女子的手臂,「先出去。」

  聲音都僵硬了。

  粉紗女子氣呼呼地瞪了桑遠遠一眼,擰著腰走出去。

  她們這些姑娘其實還蠻喜歡接待富貴的女客,因為女客們好伺候,會疼人,且女子最懂女子的需要,很容易便能賺個盆滿缽滿。

  這當口被人截胡,換誰心裡都不痛快。

  粉紗女子一走,桑不近頓時把雙手罩在了臉上,聲音伸吟一般從指縫中溢了出來:「……小妹。」

  桑遠遠重重坐在他的身旁,歎息:「……大哥!」

  她覺得自己這個便宜哥哥好像很想原地去世。

  半晌,他把臉從手掌中挪了出來,艱難地說道:「哥哥扮成這樣,只是為了打探小玉漱的事情。」

  桑遠遠可信了他的邪。男裝逛窯子難道有哪裡不方便嗎?

  他就是個女裝大佬!

  她很體貼地點點頭,道:「我明白的哥哥,你看我也是喬裝過來的,我還易容來著。」

  桑不近感激地抽了抽鼻子,問道:「小妹為何會在這裡?你不是與幽無命在一起嗎?你們何時來了天都?!今日街上鬧刺客,幽無命怎放你一個人在外面亂跑!他就不擔心你遇到危險嗎!」

  他說著說著來了火氣,一雙漂亮的眼睛高高吊了起來。

  看來桑不近還不知道所謂的刺客正是幽人。幽州與帝都之間的恩怨,姜雁姬從來密而不宣。

  桑遠遠可憐兮兮地望著他:「大哥,他們在追拿的刺客,就是我呀。」

  桑不近:「……」

  他瞪了她一會兒,扯著唇道:「小妹,出息了啊。」

  桑遠遠歎了口氣:「現在滿城都在搜尋我們,幽無命受了傷,行動不便——哥哥有沒有辦法帶我們出城?」

  桑氏父子鬧了伐幽大典,桑、幽已是捆綁在一條船上了。

  「小事情。」桑不近眼睛都不眨就應了下來。

  他扔下幾枚金錠,攬著桑遠遠的肩膀往外走。

  到了門口,鳳娘眼睛都看直了:「妹、妹妹,你,你不找你夫君了?」

  桑遠遠低聲道:「鳳娘我想通了,你說得對,男人有什麼好的,不要他了!」

  說罷,抬手挽住了桑不近的胳膊。

  鳳娘:「……」不是,不是,她是勸這個小娘子說男人靠不住,但也沒有說要換成女人啊?!

  很快,這樁奇事傳遍了整個鸞夢醉——有女子上門來給文人夫君送錢,結果琵琶別抱,跟了個富貴女公子離開。

  不到小半刻鐘,便有幾個衣裳不整的書生匆匆忙忙跑出大門,回家尋妻去了。

  ……

  兄妹二人轉入一條暗巷。

  「哥哥帶走了寧鴻才嗎?」桑遠遠問道。

  桑不近點點頭:「說來也是巧,我在來路上偶遇韓十二,心中有些生疑,便尾隨著他們,恰好聽見了寧鴻才與妻兒告別的話。我聽著便覺得夢無憂那假惺惺的行徑實在令人作嘔,於是出手搶下那一家三口,預備帶回桑州去。」

  桑遠遠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那可真是太好了,我就怕他落到帝宮或是皇甫俊的手中!可是哥哥有把握把他們送出天都麼?」

  「放心!」桑不近得意極了,「這天都,處處是哥哥的人,你大哥我,來去自如!」

  桑遠遠:「……」不是,等等,上次同桑州王一起過來的時候,桑不近根本就不是這副如魚得水的老油條模樣啊?

  她看著哥哥那張濃妝艷抹的明麗面龐,心中忽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他在天都建立人脈時,用的都不是桑世子的身份,而是這個美麗女公子……

  果真,是個深藏不露的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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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3 01:04:53 |只看該作者
第37章 真正的狂徒

  聽到桑不近說已把寧鴻才藏到了安全的地方,桑遠遠不禁放下了那顆高懸許久的心。

  緊繃的神經乍然放鬆下來,她忍不住輕輕地搖晃著腦袋,感慨不已。

  「這一趟,真是走得太值了!」

  桑不近卻是面色大變,紅袖重重一揚,把她護到了身後。

  她納悶地探頭一望,只見一個滿身煞氣的男人正從巷子那一頭直直朝著兄妹二人走來。

  他一出現,整條巷道中,光線彷彿昏暗了許多,迎面刮來的風本帶著幾分微暖,此刻也變成了陰風。

  竟是……幽無命。

  他腳步極重,眨眼到了面前。

  他面色慘白,嘴唇毫無血色,眸中燃著兩點幽冥鬼火,通身寒煞,令人感覺冷進了骨縫。

  桑遠遠愕然望著他,腦海裡一片空白。

  幽無命抬了下手,只見一隻偶人從屋簷上輕巧地落下來,停在他的肘彎,它揚起小臉,衝著桑遠遠兄妹笑得天真無邪。

  「抓到你了。」幽無命神色淡淡,「小桑果,你要去哪裡?」

  語氣平靜,殺意直指桑不近。

  桑不近眉眼壓低,身上爆起了火靈蘊。

  兩個男人之間,火藥味霎時濃得溢上半空。

  只見偶人身上氤氳起一陣泛黑的青霧,頗有些艷麗的面孔隱進了青黑的霧中,散發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森森寒意。這分明,是至強者的靈蘊!

  桑遠遠心頭一跳,恍然大悟。

  不錯,它,的確是兵器,還是一件大殺器!

  趁著皇甫俊遇刺、兩名絕強高手離開帝宮、女帝君心神不屬之時,暗中潛入宮廷刺殺女帝君的,恐怕正是這具偶人!唯有這麼一個小東西,才有可能在青天白日裡公然潛入帝宮,悄無聲息地遁到姜雁姬身邊,不叫任何人察覺。

  桑遠遠輕輕抽了一口涼氣。

  就在不久之前,她看著沉睡的幽無命,心中還曾生起過心疼憐憫,覺得他也就只是個普通人而已,也會受傷,也會脆弱,也會拼盡全力卻功敗垂成。

  沒想到,他竟是這般狠絕。

  只殺一個皇甫俊,根本滿足不了他。他要的是,一箭雙鵰。

  「小桑果,」幽無命咧開唇角,「趁我睡著時,偷偷聯絡上了旁人,想要從我身邊逃開,是不是?」

  淒絕的笑容寸寸破裂。

  桑遠遠彷彿一眼就看見了他那顆支離破碎的心。

  邪偶蠢蠢欲動,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在詭霧中若隱若現,盯緊了桑不近,眼見就要出手。

  桑遠遠猛地把桑不近往邊上一推,拎起裙擺,大步衝向幽無命,差點兒把他撞了個倒仰。

  他瞳仁收縮,停了偶人的手臂揮到一旁。

  「你跑出來做什麼!」桑遠遠一把拽住他的前襟,語氣比他凶狠一萬倍,「傷沒好知道不知道!是不是不想要命了!好啊,你不如就這樣死了吧,我也不活了,仇也不報了!一起死了算了!」

  幽無命被她凶傻了。

  他瞪著她,嘴唇動了動,沒說出話來。她絲毫也不心虛的樣子,讓他感覺到自己好像誤會了什麼。

  偶人身上的青黑霧氣也像退潮一般漫回了它的身體中。

  桑遠遠扁著嘴,憤怒地吼他:「我給你種了那麼多花,是要你好好臥床養著,你就這麼糟蹋我的心血嗎!以後都沒了!再也沒有了!我再也不給你種花了!」

  一邊控訴,一邊有眼淚掉下來。

  通紅的眼睛,鼓起的臉頰,她好像快氣炸了。

  幽無命呼吸凝滯,喉結滾了下,手一揚,將偶人拋上屋簷,眨眼它就消失在視野中。

  他抓住她的肩膀,艱難地把她推開了一尺,捂著胸,喘了一下,低沉委屈地說道:「好一個身輕如燕的美人,我險些,被你砸死了。」

  桑遠遠比他更委屈:「我去哪裡,我能去哪裡!我想盡一切辦法,要帶你離開這個鬼地方回家去!你呢!我弄了那麼久,才給你敷好一身傷藥,你就這般不珍惜!我的心血全都餵了狗了!你還要懷疑我,你怎麼能懷疑我!」

  幽無命:「……」

  桑不近早已看得目瞪口呆。

  他覺得自己的腦子已經凍住了,完全無法理解眼前這一幕——小妹衝著這世間最令人膽寒的瘋子張牙舞爪,而這個傢伙,居然像個木頭人一樣,被她凶得一愣一愣的,那雙陰沁沁黑洞洞的眼睛裡竟有幾分心虛狼狽。

  只見幽無命慢慢垂下了眼睛,盯住桑遠遠扁起的嘴唇,聲音低低地道:「算我錯怪你了好吧。」

  像他這樣的人,能說出這句話,已是退了十萬步。

  桑遠遠見好就收,回頭衝著桑不近喊道:「哥,快來扶住他。」

  桑不近一臉不爽,走到近前。

  上下一打量,發現這幽無命當真是半隻腳踏在了鬼門關裡。

  幽無命也在打量著他,嘴角抽一下,又抽一下,想說什麼,最終禮貌地忍了回去。

  兩個『美人兒』一左一右,把幽無命弄回了駐地。

  幽無命沒捨得把重量放在自家小桑果的身上,他用胳膊吊著桑不近的脖頸,心安理得地把大舅子當苦勞力使。

  這兩個男人,天然就對對方有著莫名其妙的敵意,肢體一接觸,忍不住就暗自較起勁來,勒一下,抵一下,鬥得有滋有味。

  這邊打打鬧鬧,駐地裡的阿古卻差點兒急瘋了。

  見到幽無命回來,他三步並兩步撲到近前,半晌,要哭不哭地抿住了嘴,語氣無比哀怨:「主君……」

  視線左右一轉,定在了桑不近身上,瞳仁頓時一縮。

  這不就是那個搶了寧鴻才的女子麼!

  阿古深深地皺起了眉頭,目光慢慢落向幽無命和桑不近緊挨在一起的地方。

  他發現,自家主君幾乎把全部重量都壓在了這個陌生『女子』的身上,二人毫不避忌,緊緊相擁,像在暗暗較勁一般,胳膊和手掌幾乎要嵌到對方的皮肉裡,偶爾視線交匯,你來我往,明明白白地碰撞出凌厲的火花。

  桑遠遠好似完全被排除在外。

  阿古忍不住抬起頭,又看了看桑不近的臉。

  這個美艷的紅衣女子,長得與桑王女當真是很有幾分相似。

  阿古不禁想起了韓少陵那檔子破事——正是因為韓少陵找了夢無憂那個替身,桑王女才與他生分了,叫自家主君趁虛而入,將佳人奪入懷中。

  這還沒好上幾天呢,沒想到自家主子居然就要重蹈韓少陵的覆轍?

  阿古好一陣牙疼,心中完全搞不懂這些上位者的想法。為啥非得找個贗品?是正主哪裡不好用嗎?

  他大步上前,劈手奪過幽無命,狠狠地盯了桑不近一眼。

  桑不近:「……」不是,這防賊的眼神是幾個意思?我還能把幽無命怎麼著不成?小爺又不好龍陽!

  忽見阿古身上玉簡一閃。

  小九的聲音傳了出來:「阿古哥,前頭的據點被端了!」

  阿古神色一凜:「主君,三兩日內,恐怕就要被人順籐摸瓜!屬下準備準備,護送主君強行突圍出城吧!」

  「不必。」幽無命眼珠一轉,盯住了桑不近。

  桑遠遠也可憐巴巴地望著桑不近。

  桑不近:「……」還能怎麼辦,全攬身上唄。

  安頓了幽無命後,桑不近便離開了幽州駐地,前去安排出城事宜。

  阿古立在床榻旁邊,滿目憂心:「主君是否太過信任這個陌生女子了?若是她前去告密……」

  「他不會。」幽無命眼皮不動。

  見他這般篤定,阿古不禁倒抽一口涼氣,提心吊膽地望了桑遠遠一眼,心中暗想,主君這般偏信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怕是會傷了桑王女的心。

  阿古愁得掉眉毛。

  他跟了幽無命五年多,知道這位主君和正常人不一樣,他缺了些人味,隨時都可能滑進自我毀滅的深淵。這麼多年了,幽無命的情況從無半點好轉的跡象,直到和桑遠遠在一起之後,身上才突然有了些生機和活氣。

  阿古覺著,這世間,能在懸崖之上拉住幽無命的人,唯有一個桑遠遠。

  絕對不是隨便找個長相一樣的女人就能替代的!

  主君這是一時糊塗了!

  阿古糾結許久,拿出了死諫的勇氣。

  「主君,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但屬下今日必須要講!」

  桑遠遠和幽無命都有些吃驚地抬頭看著這個皮膚漲紅的馬臉男人。

  「說。」

  阿古牙一咬:「我,還有弟兄們,只認桑王女一個夫人!」

  幽無命:「……」這什麼跟什麼?

  桑遠遠:「……」莫名其妙就被鎖死了?

  半晌,幽無命那雙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望向桑遠遠:「小桑果,你什麼時候收買了我的人?」

  桑遠遠無辜地眨著眼睛,順勢問道:「那,你怎麼看?以後還打算再娶兩個小夫人麼?」

  幽無命涼涼一笑:「你一個,都麻煩死了!省省吧,我還想多活幾年。」

  得了他一句准話,阿古搓著雙手,笑得有牙沒眼,快速退了出去,替他們關上了屋門。

  桑遠遠詭異地感覺眼眶有些發熱。

  半晌,她低低地問:「你就那麼放心我大哥?」

  「不放心。」幽無命直言道,「『它』跟著。」

  桑遠遠轉頭看他,見他雙目放空,整個人像個空洞的木偶,顯然不會再多說。

  她輕輕歎了口氣,柔軟地倚向他,像一片沒有重量的羽毛一樣,把臉頰擱在他的肩上。

  她問:「姜雁姬怎麼樣了?」

  半晌,幽無命低低地回道:「還死不了。」

  桑遠遠點點頭,安撫地輕蹭他。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那個女人奪了明先生的修為,又在帝君的位置上整整坐了十年,實力之雄厚根本難以想像。

  過了一會兒,幽無命眉毛一動:「小桑果,你不會當真不給我種大臉花了吧?我要那個海帶!」

  桑遠遠:「……」

  海帶什麼鬼?!

  愣了一會兒,才想起自己上次用葉針給他編織了一些糊住傷口的靈蘊條。

  大臉花、海帶。這個傢伙的修辭手法當真是鬼斧神工。

  她手腳並用爬起來,又給他栽了一胸脯,順便編織了長長的『海帶』,把他生生裹成了木乃伊。

  包紮完傷患,她驚奇地發現自己又晉階了!體內木靈蘊變成了橄欖綠,而且明顯還有加深的趨勢。

  她當機立斷,聚來更多靈蘊,大肆吸入體內。

  不多時,綠色加深,又一層深綠覆上肌理。

  她竟是連晉兩階,將修為提升到了靈隱境八重天!短短這麼些時日,她便已離靈明境不遠了。

  靈明境和靈隱境最大的區別就是靈蘊外放。

  一旦晉階靈明境,她便終於真真正正地走上玄幻之路,自己也可以duangduang放特效了!

  正當她暗自激動時,幽無命忽然睜眼,幽幽道:「小桑果,你試著進我身體……」

  桑遠遠嚇了好大一跳,驚恐地瞪著他,以為他是不是傷糊塗了,說反了什麼。

  他深吸一口氣:「別想那些亂七八糟的!我現在身體還不行!」

  桑遠遠:「……」你也沒行過。

  她的眼神讓幽無命頗有幾分氣急敗壞:「我的體內淤積了木、水、火、金之毒,傷勢才久久難愈。我是讓你用你的辦法,試試從我的身體中,把它們弄出來……」

  他越說越不對味,抿住了唇,眼神要殺人。

  桑遠遠的眼神更是一言難盡,臉上倒是一本正經,快速點了點頭,道:「我試一試,但我無法看到你身體裡面的狀況。」

  幽無命的目光變得意味深長:「那是我最後的防禦。」

  她心頭微跳,臉上絲毫不顯,只若有所思地點頭道:「事先說好,若我辦不到,你不得凶我,也不可以嘲諷我。」

  幽無命頗為無語:「你就只關心這個麼。」

  桑遠遠茫然地望向他:「啊?不然呢?」

  他瞇起了眼睛:「我這是把命交到你手上了,小桑果。」

  她笑吟吟地啄他唇角:「你不早就是我的了嗎!」

  她繼續打太極,避開了那些容易讓他縮回硬殼中的話題。

  幽無命挑著眉,揉了揉眉心,很敷衍很不耐煩地衝她點點頭:「開始開始。」

  桑遠遠深吸了幾口氣,快速進入定中。

  幽無命果然與往次不同,他的輪廓變得模糊,胸腔中,一顆充滿青色靈蘊的心臟在平緩虛弱地跳動,她凝神打量著他的身體,頗有些心驚。

  這當真是,卸下了所有的防禦。

  若她是個刺客的話,此刻便能徑直攻擊到他脆弱的心室。

  她定了定神,神念在他體內游移,很快便找到了那些靈蘊之毒。它們隸屬於其他的強者,所以像是劇毒一般,腐蝕他體內的生機。

  左邊距離心脈極近的箭傷上,附著了熔岩一般的火毒。

  三寸外,一團形似女子手掌印的青色木毒隱有擴散之相。

  被皇甫俊擊斷的兩條肋骨底下,淤積了一整片黑色水毒。

  整個胸腔之中,還密密地分佈著另一些點狀的白色金之毒和淡黑色的水之毒。這些,便該是與韓少陵、皇甫俊硬拚的時候留下的震盪靈蘊。

  桑遠遠吸了吸氣,小心翼翼地控制著一條『海帶』,潛入他的身體,把最小的一粒金毒包裹起來。

  他的這幾個對手中,最弱的就是韓少陵,所以桑遠遠選擇了從韓少陵留下的金毒開刀,萬一出現什麼意外,傷害亦是最小。

  就在『海帶』裹住那粒細砂般的金毒,將它移出身體之時,幽無命重重一顫,一聲難以抑制的悶哼聲溢了出來。

  桑遠遠一驚,急急散去靈蘊,睜眼看他。

  便見幽無命額頭滲滿了冷汗,唇色一片煞白,眼睛裡浮起血絲。

  「好。」他咬牙切齒道,「有用,繼續。」

  「可是你……」

  他一臉狠戾:「放心,我不會再出聲打擾你。」

  桑遠遠抿住了唇。她知道他此刻要的是速戰速決,替他治好體內淤毒之傷,而不是無用的安撫憐憫。

  「好。」她道,「那你可要好好忍住,千萬不能晃動身體,否則毒靈碰到內臟,後果不堪設想。」

  幽無命見她一句也不勸,黑眸中不禁流露出一絲詫異,抿了抿唇,頗有些驕傲又委屈地說道:「小桑果,你太看輕我了!」

  桑遠遠繼續動手了。

  她有種感覺,在她裹住他體內那些淤毒,將它們強行取出來時,他承受的痛苦絕不亞於刮骨療毒。

  她不知道此刻他在想些什麼,只知道自從二人交流過之後,他當真變成了一根木樁,再沒動過一下,吭過半聲。要不是心臟還在跳動,桑遠遠簡直以為他已經活活痛死了。

  清理完韓少陵的金毒後,她盯住了那些散佈他整個胸腔的點狀水毒。那是和皇甫俊硬拚的時候受到的靈蘊震擊。

  她嘗試著用『海帶』裹上去。它們果然比韓少陵的金毒更加凶殘,甫一接觸,她的靈蘊光帶便被侵蝕了一個圓圓的黑孔洞。她急急將它裹住,在它烙穿她的靈蘊之前,將它扔出了幽無命的身體。

  一陣虛弱感襲來,眉心有種熬夜之後疲憊酸漲的難受。

  動這些水毒,對她心神和靈蘊的耗損極為恐怖。

  強撐著清理完點狀的散毒之後,桑遠遠只覺一陣天旋地轉,脫離了入定狀態。

  她抬眼去望,見幽無命的氣色明顯好了一些,臉頰上竟是隱隱泛起了一點幾不可見的紅色,像是大病初癒時煥發的第一縷生機。

  立竿見影地得到收穫,令桑遠遠心中大喜,疲累彷彿一掃而空。她當即閉上眼睛,繼續靜心入定。

  那熔岩般的火毒看著稍弱些,但距離心臟太近,桑遠遠沒有貿然去動它們。斷裂肋骨之下的整片水毒觸目驚心,消滅它們得耗費大量『海帶』,她現在有點兒入不敷出。

  她選擇對那個青色的女子掌印下手。

  明先生是木系強者,姜雁姬奪了他的修為,用的自然是木靈蘊。這個掌印是誰留下的,答案呼之欲出。

  它留在這裡,帶給幽無命的傷害遠不止明面上這麼多。

  『海帶』捲向青色的木毒。

  桑遠遠頭疼地發現,木毒連成一整片,根本無法像那些散毒一樣,一點一點裹住取出來。

  她思忖片刻,往他胸口扔了一朵太陽花,然後抽出一縷葉針,蜿蜒爬向那個掌印。

  葉針尖端切入木毒掌印邊緣。

  令人牙酸的『滋』聲響徹腦海,桑遠遠只覺顱中傳來尖銳刺痛,太陽花的葉針瞬間發黑破碎。

  桑遠遠一陣眩暈,強打著精神『望』去,見那掌印邊緣,已被她成功切割下了極小的一片碎屑。

  她咬咬牙,捲住了它,扔出幽無命的身體。

  腦袋痛得有點發脹。

  她見幽無命一晃也沒晃,便咬緊牙關,繼續派出葉針去對付那木毒掌印。

  她有種在與姜雁姬同歸於盡的錯覺。

  這份錯覺讓她有些盲目癲狂。

  在她的意念之中,她好像變成了一個英勇的女戰士,揮著刀,朝著姜雁姬劈頭蓋臉地亂砍,嘴裡還要『啊啊啊啊』地大叫大喊。

  不知過了多久,那掌印被她惡狠狠地用凌遲手法切光了指頭,只剩個光禿禿的巴掌。

  看著這個頗有幾分弱小可憐又無助的巴掌,桑遠遠的心頭不禁泛起一陣愉悅,就好像她當真把姜雁姬給凌虐了一通似的。

  就在她停下來喘口氣的時候,幽無命忽然動了。

  他傾身上前,冰冰涼涼地吻住了她的嘴唇。

  桑遠遠心中一驚,睜開了眼。

  只見這個男人慘白著一張臉,動作倒是強勢利落,不容抗拒。

  他把她向後推倒,壓在了被褥上。

  「嗯?」

  對方閉著眼睛,並不回應她的疑問。

  他凶狠地親吻掠奪,像要將她拆吃入腹。

  桑遠遠腦袋有些發暈,下意識地抬手想要推他。

  他動作一頓,騰出一隻大手來,毫不留情地重重覆在她的身前,碾動。

  桑遠遠倒抽一口涼氣,只覺渾身的力氣好像都被他奪了過去,身軀發軟,小腿有點抽筋。

  幽無命重重喘著氣,呼吸凶狠,獰笑著狂暴地吻她,身上的虛弱一掃而空,整個人就像一座隨時要爆發的火山。

  正當桑遠遠以為自己在劫難逃時,幽無命忽然鬆開了她,翻到一旁,喘著粗氣,道:「桑不近到了。」

  桑遠遠趕緊爬了起來,面紅耳赤地整理衣裳和頭髮。

  原來已過去了一整夜,桑不近帶著三架大車,來到了外頭的街道上。

  幽無命率著一眾幽影衛出了門,與桑不近對視一眼,彼此都看對方十分不順眼。

  桑不近仍是女裝打扮,今日他畫了金色的眼線,一雙眼睛簡直像是隨時要平地飛昇變成鳳凰一般。

  他盯著桑遠遠泛紅的臉蛋和微腫的唇,眸色漸漸凌厲。

  他大步走到幽無命近前,壓著聲音,恨恨道:「從今往後,休想再與小妹單獨過夜。」

  幽無命嗤地一笑,眉梢儘是挑釁:「那你陪我咯?」

  桑遠遠歎息著,把這個精氣神十足的傷患拽上了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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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3 01:05:08 |只看該作者
第38章 如何放得下

  桑不近這個女身果真是長袖善舞。

  桑遠遠坐上了他安排的大車,看著他風流地半倚在車轅上,手中拎一隻酒葫蘆,一面飲酒,一面熟稔地同各路人馬打招呼,不多時便拿到了一紙蓋滿印章的通行令。

  到了城門口,桑遠遠撩開車簾,見前方檢查得極為仔細,就連運送糞水的車都要被攪一攪,防著放跑了行兇者。

  她的心臟又一次高高懸了起來。

  她們這一行,共有三駕大車,她與幽無命、桑不近同乘第一駕車,幽影衛藏在正中那駕裝滿了雲帛衣裳的的車廂中,寧鴻才一家三口與桑州的親衛乘坐最後一駕。

  無論哪一駕被查,都是很大的麻煩。

  幽無命面色冷肅,攥著桑遠遠的手,時刻準備帶著她強行突圍。

  誰都知道,一旦需要強行突圍,就是窮途末路。

  城牆戒備森嚴,大隊雲間獸騎在牆上巡邏,嚴密監視著四方城門,一旦哪裡有了異動,立刻就會出動大軍,這一隊傷殘的幽人根本無路可逃。

  結局只有一個,便是戰死。

  ……

  桑不近漫撒金銀,插隊到了前頭。

  只見他一錠接一錠往官兵身上扔金子,吊著那雙漂亮的眼,冷哼道:「連我雲鳳雛都不認得麼,過你這城門,哪一次有人敢碰過我的東西。」

  桑遠遠一怔,心想,原來大哥女裝出行的時候,借的是雲家的名頭。

  雲州位於天都東部,雲氏曾是雲境之主,五百年前天都的帝宮上方飄的還是『雲』字旗。雲氏全盛之時,權勢遠勝如今的姜王朝,隱隱有天下共主的勢態,各州主君交出兵權俯首稱臣已指日可待。

  遺憾的是,雲氏沒能逃過盛極而衰的魔咒,自末代雲帝上位起,雲氏如同中了詛咒一般,意外接踵而至,男丁一個接一個死去,新產下的嬰孩也是女多男少,能平安長大的男子個頂個不成器。短短數十年,雲帝便已後繼無人。

  再後來,雲帝年老禪位,姜氏接過權柄,其中內情早已隱沒在精心裝裹過的史書之中,只見一片仁義高尚。

  如今的雲州乃是女子當家,平素行事低調,也不知怎麼就能容得桑不近這朵奇葩頂著雲姓在外面蹦躂。

  桑遠遠很佩服地望著自家大佬。

  只見桑不近將那蓋滿了印章的通行令甩到官兵頭頭臉上:「看清楚了沒有!」

  又是幾枚大金錠扔了過去。

  這個世界裡,金子還是很管用的,就連最為寶貴的各系固玉晶也可以用黃金換到。

  「是,是是。」官兵頭頭被金錠砸暈了頭,揮手放行。

  三駕大車緩緩碾向前方。

  今日進出城門的人實在是太多,檢查得又仔細,挪動速度便如龜爬一般。

  望著前方門洞外的燦爛光明,桑遠遠心中只覺焦灼,很有度日如年的感覺。

  三駕大車剛剛來到城門下,忽見那官兵頭頭腰間玉簡一閃,有軍令傳下——

  「東州王離京出城,速速清場,城門不得放行!」

  皇甫俊要出城?!

  什麼情況!

  桑遠遠的心臟懸到了喉嚨口,不自覺地攥緊了幽無命的手。

  幾乎同一時間,幽無命得到消息,他們先前停留的那處暗中據點已被姜雁姬手下的高階侍衛給端了,此刻三名高手正率人循著線索追向城門!

  被堵在這裡的話,不出一刻鐘,便要被人包了餃子。

  桑遠遠鑽出車廂,來到車轅上。

  只見桑不近的面色也凝重了許多,冷著臉對那官兵頭頭說道:「我趕時間,一刻也耽擱不得。先讓我出去!」

  官兵頭頭收好了金錠,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嘴臉,道:「回去回去,到後頭等著去!上面何時傳令放行,再到後面排隊出城!」

  桑不近氣得想抽人。

  那官兵頭頭已帶著人擠到了前方,勒令門下的車馬和百姓全部回頭,回到城中等待放行的命令。

  而身後,帝宮的高手,正向著城門趕來!

  此刻回頭,只有死路一條。

  城門下車馬擁堵,想要強行突圍,只能棄車衝殺出去。雖然一行都是強者,可是血肉之軀哪敵得過鋼鐵之器,奔跑速度再快,也快不過牆頭的箭雨。

  就算勉強逃出射程,活下來的人也十不足一,又用什麼來抵抗正規軍的鐵騎?

  桑不近的額角迸出了青筋。

  「掉頭,掉頭!」官兵頭頭已帶著人擠到了城門底下,正揮著手,將擠在城門下的人驅逐回城中。

  桑不近慢慢瞇起了眼睛,唇角抿成一道潤澤的紅線,緩緩抬起了一隻手,預備強行突圍!

  眾人的心弦已是繃到了極限。

  就在此時,身後忽然傳來陣陣轟隆的蹄聲,一聽便知道是裝備精良的鐵騎。

  催命的獸蹄,聲聲踏在眾人心口。

  桑遠遠頭皮發麻,回頭望去。

  只見一隊獸騎飛速逼近,領頭之人身穿高階侍衛的甲衣,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桑遠遠倒抽一口涼氣,渾身冰冷,血液彷彿凝滯了。

  她的心臟不自覺地跟隨著獸蹄的旋律,跳動得越來越急……

  站在她身旁的桑不近卻是微微一怔,舉起的手慢慢握成拳,垂到身邊。

  晃眼之間,那隊獸騎便抵達了城門,士兵左右一分,揮著矛,將人群粗暴地撥開。

  帶隊的將領高高昂著頭,披風在身後颯颯作響,向著這一行快速逼近。他是個三十出頭的國字臉男人,膀大腰圓,一身古銅色的皮膚被曬得微微泛起一點紅。

  「雲鳳雛!」將領人未到、聲先至,「我來為東州王開道,正好順路送你!」

  桑遠遠恍然回神,這一瞬間,整個人像是被抽掉了脊骨一樣,身體又想往下沉,又想往上飄。

  只見這一隊獸騎乾脆利落地在城門下清理出一條通道,國字臉將領御獸走到了桑不近的身邊,不知從哪裡摸出一隻酒壺,伸過來,重重撞了下桑不近手中的酒葫蘆,道:「干了!悄沒聲就走,也不打個招呼!若我沒來,你是不是就打算這麼不告而別了?」

  桑不近失笑,身體隨著向前碾動的車輪晃悠著,舉起手中的酒葫蘆,道:「行了老金,少膩歪些!」

  那將領呵呵地笑:「是了,雲鳳雛與眾不同,可不是那種黏黏糊糊的小娘們兒!我金吾,可不會把那種又小又弱的玩意兒當朋友!」

  桑不近:「嗯。」比你都大。

  三駕大車順順當當就越過一半城門。

  前頭清場的官兵頭頭急急跑回來,老遠嚷道:「回去回去聽見了沒有!好大的膽子往前衝!沖什麼衝!趕死啊!」

  到了近前,這小頭目『嘎』一下收了聲,垂頭道:「見過金吾將軍。金吾將軍,上頭有令不得放行……」

  桑不近哼笑:「若不是你攔著我要金子,我早也出城去了!」

  一聽這話,金吾頓時就怒了,反手從背後抽出鐵鞭,將那官兵頭頭抽了個倒栽蔥,只見幾枚圓滾滾的金錠子從他的懷裡跳了出來,在地上打轉轉。

  人贓並獲,官兵頭頭嚇得伏在地上連聲求饒。

  金吾還要再抽,桑不近趕緊勸住了他。

  這會兒夜長夢多,拖不得。

  只見桑不近揚起紅袖,朗聲笑著,用手中酒葫蘆砸了砸金吾的鐵甲,道:「行了,回去吧老金,下月我再來找你吃酒!」

  「那便不送了,我還得回頭迎東州王去。」金吾跳下雲間獸,撿起地上的金錠子,揚了揚,道,「錢我替你收著,買好了酒,等你再來!」

  桑不近揮揮手,三駕大車速度加快,十幾息之後,一駕接一駕,衝出了城門。

  他的神色並沒有放鬆,親手拽過韁繩,小心地御著獸,用最快且不引起城牆上方注意的速度,駛出了弩箭的射程。

  瑪瑙白的帝都,漸漸被甩到遠處。

  「說了小事情。你看大哥我,舉重若輕,輕而易舉,舉手之勞。」桑不近得意洋洋,偏頭衝著桑遠遠挑了挑眉梢。

  要不是冷汗弄花了他的妝容,桑遠遠還真信了他的風輕雲淡。

  她差點兒順嘴給他來了個成語接龍——勞心勞力,力不從心,心驚肉跳……

  兄妹二人坐在車轅上,沐浴著陽光,享受著暖風,很是心曠神怡。

  到了十幾里外的岔道口,身後忽然傳出一道陰惻惻的聲音。

  「往左。」不容置疑的語氣。

  桑遠遠心頭一跳,回頭望去。

  只見幽無命微勾著頭,一雙黑洞洞的眼睛直直盯著她。車廂中照不進陽光,他看起來就像是藏在陰影中的一片苔蘚。

  她趕緊爬了回去,蹭到他身邊。

  桑不近轉回了頭,遲疑地說道:「往右便可進入姜州地界。姜州境內我通行無阻,只要南下,便可從風州繞回桑州,無人會起疑。到時候你愛回幽州便自己回去,誰也不會攔你。」

  「我說往左。」幽無命一字一頓,「到雲州冰霧谷,截殺皇甫俊。」

  他的語氣異常平靜,靜得像是一潭死水。

  桑不近慢慢瞇起了眼睛,點頭道:「不錯。皇甫俊不惜拖著重傷之軀急急出城趕回東州,必是因為東州有能救他性命的藥。既已撕破了臉,豈能由著他反撲回來?有親衛和接引使同行,冰霧谷確實是唯一的暗殺機會!所以我們必須搶在皇甫俊一行之前,抵達冰霧谷,佈置殺局!」

  他也是極為果斷的人,手一揮,車隊徑直碾進了通往雲州的道路。

  「雲州氣候寒冷,到前頭,先給小妹添些衣裳。」桑不近暗自沉吟著,重重一扯韁繩,拉車的雲間獸們撒開四蹄飛奔起來。

  桑遠遠關上車門,坐到幽無命身邊。

  方纔死裡逃生,她和桑不近一起坐在外頭車轅上曬太陽吹暖風,人有點飄,笑得太大聲了些,忘了照顧車廂裡傷患的感受。

  他肯定很不爽。

  整個車廂裡,又黑又冷,與外面根本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像幽無命這種人,肯定又要想東想西。

  她輕輕倚向他,把臉頰靠在他的肩膀上。

  幽無命愣了下,伸手攬住了她。

  他已經有點習慣她的親近了。

  但凡她靠近他,他總會不自覺地向著她敞開懷抱。

  她輕聲說道:「你得趕快好起來啊,只有你,才有能力在那麼多人的保護下殺掉皇甫俊。」

  他一怔,輕笑出聲:「小事情。」

  「『它』跟來了嗎?」她問道。

  幽無命微笑:「車廂底下。盯著你哥呢。」

  桑遠遠:「……」

  桑不近正在外面愉快地哼著小曲。

  桑遠遠暗想,若是大哥知道那偶人娃娃伏在車底下,用那樣一雙陰沁沁的黑眸關注著他的話,怕是再也唱不出來了。

  她用臉頰蹭了幽無命一會兒,然後便坐直了身體,道:「來,我繼續替你治傷。」

  幽無命不置可否。

  桑遠遠逕自跳到軟榻上,盤膝坐好。

  剛閉上眼,只覺一道冷風襲來,她被他重重抵在了車廂壁上。

  「小桑果,」他輕輕磨著牙,一張俊臉緩緩逼近,沉聲道,「桑不近說,再不讓你和我在一起了。你說我該怎麼辦?」

  眸中毫不掩飾的渴意令她心弦一顫。

  他瞇起了眼睛,視線像蛇一樣,在她紅潤的唇上劃來劃去,「方纔我忽然覺得,小桑果你,天生該是在陽光下的,要是和我一起活在陰暗的地方,早晚會變成青苔。」

  他用掠食者的目光盯緊了她,心道,那不如,現在就把她變成青苔。

  桑遠遠心中一震,吃驚地抬眼看他。

  他這是……萌生了退意麼?

  他竟然有了放手的念頭?

  她張了張嘴,驚恐地問道:「你,怎麼說這樣的話?你是不是想要和皇甫俊同歸於盡?!不可以!」

  幽無命邪魅的表情乍然破裂:「想什麼呢!」

  桑遠遠納悶地歪了頭。

  不是要同歸於盡的話,為什麼要說這種很煽情的,一聽就是要放手告別的話?

  幽無命被她打亂了節奏,手一抖,衣袖中骨碌碌滾出了一盒芙蓉脂。

  桑遠遠慢慢瞪圓了眼睛,看看芙蓉脂,又看看他,難以置信地問道:「你,不會是想在這裡……我大哥就在外頭啊!」

  幽無命破罐子破摔,嘴角一撇,道:「那又如何?」

  桑遠遠深吸了一口氣:「倒也不如何,只是,萬一哥哥拉開門,豈不是把我們給看光光?」

  幽無命:「……」

  方纔那一瞬間,他的心中是當真是翻滾著無比陰暗的念頭,想要不顧一切,立刻就把這個陽光一樣明麗的女子染上自己的顏色。

  她若是抗拒,必定會激發他的凶性,讓他更加肆無忌憚。可她並沒有拒絕之意,她的顧慮,也很有道理。

  的確不妥。他的小桑果,恨不得藏在一絲光亮也沒有的地方,不叫任何人看到。

  怎能讓旁人看到半點失態的模樣,聽見任何失控的聲音?

  那麼……就這樣放過她?

  不可能。

  至少,也得烙上自己獨一無二的印記。這樣,她才不會跑到陽光裡面,讓他什麼也抓不住……

  他揚了下衣袖。

  疊在車廂一側的木屏風『嘩』地將軟榻隔在了狹小的空間內。

  幽無命罩住了桑遠遠,狠狠把她拽進懷裡,垂頭親下。

  他道:「你是我的。」

  聲音嘶啞,染上一抹略帶失控的繾綣。

  手指碰到了芙蓉脂冰涼的玉盒,他的呼吸驟然變急,撥開盒蓋,挑出一團帶著花香的瑩潤膏質,藏在掌心。

  桑遠遠被親得有些頭暈。

  不得不承認,幽無命的學習能力是極其驚人的,並且很會舉一反三。

  如今,他已經可以輕易地攪動她的心湖,讓她心尖顫抖,不知所措。

  他趁著她迷迷糊糊時,那只藏了芙蓉脂的手撥開她的衣物,悄然潛到了目的地,等到桑遠遠驀地回過神時,早已受制於他。

  她只來得及發出了一串倒氣的聲音,就被他摀住了嘴。

  他貼在她的耳畔,聲音低沉魅惑:「乖,我就試試怎樣塗,什麼也不做。」

  她驚慌地推他,卻絲毫也無法阻止他的動作。

  「別出聲,你哥會聽見的。」他緩緩挪開了摀住她嘴巴的手,薄唇印上。

  呼吸破碎。

  ……

  她呆呆地看著他。

  這個可惡的男人很貼心地替她擺了兩隻靠枕,扶著她,輕柔地幫她倚靠在軟榻上,然後取出綢布,不緊不慢地擦掉了手上殘留的少許透明芙蓉脂。

  他並沒有像往常那樣,擦過手就把綢布扔掉,而是又將它折了起來,收回原處。

  她的身體仍在輕微地顫抖。

  「我的小桑果,」他愉快地笑著,問她,「今日還要替我治傷麼?」

  桑遠遠:「……」

  他傾身上前,瞇起眼睛,低低地告訴她:「即便沒有桑不近,我也可以帶你從密道離開天都,輕而易舉。」

  桑遠遠知道那條密道。它甚至可以被稱為『地宮』,裡面像養蠱一樣,蓄著冥魔。那是大魔王幽無命的終極秘密,連他的幽影衛都不知道。

  此刻她的腦海裡一片混沌,從他口中聽到這個絕密,也就轉了下眼珠,表示自己知道了。

  所以他突然這樣對她,是因為很介意被桑不近救了一次?或者他在意的是,她和桑不近並肩站在車廂外面,一起披著陽光,一起面對疾風暴雨,將他……拋在了陰影中。

  他不服輸。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緩過了氣。

  她慢悠悠爬起來,見他掀開了車簾,手指抵著額頭,獨自坐在一旁對著車窗外發呆,也不知吹了多久冷風。

  「幽無命。」她喚他。

  車簾一晃,合上了,他回轉過身,黑眸一彎:「終於想我了麼。」

  壞壞的聲音,不知讓她想到了什麼,忽然渾身不自在起來。

  幽無命大笑著攬住了她,把她的腦袋重重摁進懷裡,附耳低語道:「小桑果,你知道我方才在想什麼?」

  「總不是什麼好的。」她鬱悶地說道。

  他輕笑出聲:「我在想,你我大婚的時候,該是什麼樣的景象。小桑果腦袋這麼小,戴著大大的鳳冠,一定很好笑。」

  桑遠遠不接話。

  他歪過身子,俊臉湊到她面前,很可惡地伸出手指捏住她的臉頰。

  「別氣了。」他道,「我也沒做什麼。」

  是沒做什麼。

  就裡裡外外塗了個遍。

  還嘀咕了幾句什麼『如何放得下我』之類的混帳話。

  她敢肯定,一定是最不正經的那種意思!

  她低低地道:「以後不要再這樣了。」

  幽無命意味深長:「自然不會。」

  他微瞇著眼,黑眸中清清楚楚地寫著——下次,怎還會這般輕易就放過你?

  她只能自欺欺人地當他答應了。

  「給你治傷。」她悶悶地道,「今夜便把那個掌印解決掉。」

  幽無命歪著頭,盯了她好一會兒。

  「小桑果,你不生氣了嗎?」他頗有些小心地問。

  她抬起水汪汪的大眼睛,認真地反問:「那你現在有安全感了嗎?」

  幽無命很不屑地輕嗤一聲,把頭轉向一旁。

  她逕自道:「我替你疏通淤堵,你忍耐些,務必堅持。」

  他皺著眉回轉過頭,見她已靜心入定去了。

  他盯了她一會兒,抿抿唇,也閉上了眼睛。

  姜雁姬留下的掌印已被桑遠遠切了五指,顯得有些可憐。

  今夜,桑遠遠的動作更加凶殘,懷抱著一股子玉石俱焚的勁頭,三下五除二就把這個巴掌拆得乾乾淨淨,一絲殘渣也不留。

  凌遲般的折磨之後,幽無命只覺胸口彷彿被卸掉了一座大山,一種說不出的輕快氤氳全身,身體內滾動著無數暖流。

  這一刻,他的心底冒出一個念頭,要讓他的小桑果永遠屬於他——不要死的,而要活的。

  略有些凶殘的念頭剛剛轉過半圈,他的呼吸忽然凝滯。

  一道道濃郁的木靈蘊,直直往下而去。

  那邊沒受傷?!

  他還沒回過神,便感覺到幾條『海帶』輕靈地一裹,溫柔地纏住了他,忽輕忽重,彷彿在玩鬧,又彷彿在攻擊。

  幽無命倒抽了一口涼氣。

  這是在……做什麼?!

  此刻,他渾無一絲防備,只能任憑她的靈蘊為所欲為。若是隨意動彈,難保當真被她無意之間弄出什麼致命的損傷他屏住了呼吸,渾身緊繃。

  靈蘊歡騰嬉戲,時而將他纏得透不過氣,時而輕輕柔柔地飄開,若即若離。

  他漸漸憋不住氣了。

  她顯然覺察到了他驟急的心跳,她更加使壞,像是傳說中要人性命的女妖精一樣,放肆地操縱著那些靈蘊絲絛戲弄他。

  他彷彿能聽到她在耳旁狡黠地壞笑。

  幽無命身體僵直,倏爾,腦海一片空白。

  口中無意識地溢出一聲悶哼。

  同為男人,車轅上的桑不近一聽就發現了不對勁。

  他陡然回身,一把掀開了車門,見車廂中立著一面木屏風擋住視線,當即氣得渾身發抖,險些噴出一口老血。

  他縱身撲進車廂,薅開屏風,偏頭迴避了幾息之後,猛地瞪向幽無命。

  看清眼前的一幕,桑不近雙眼逐漸呆滯。

  只見自家小妹一本正經地在入定,週身滿是清新的木靈蘊。

  而幽無命狼狽至極地仰坐在車窗邊,額角青筋直跳,臉色白得像鬼,目光慢吞吞地向他轉來,眼神頗有點四大皆空。

  桑不近:「……」

  ……

  桑遠遠睜眼時,幽無命已經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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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3 01:05:26 |只看該作者
第39章 狸貓換太子

  幽無命狼狽逃走的這一夜,桑遠遠成功晉階靈明境。

  為了對付姜雁姬留下的那個木毒掌印,她豁出性命,傾注了同歸於盡的決絕,與它以命相搏。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整個過程中,她與姜雁姬的靈蘊其實是『心心相印』的。

  她摸到了其中玄妙,激發了體內所有的潛能。

  消滅了木毒掌印之後,再看靈隱境至靈明境的那層壁障,簡直如同兒戲。她藉著腦海裡那股劇痛的餘波,一鼓作氣,逕直越過靈隱境九重天,摸到晉階屏障,破境。

  那一瞬間的感受,當真如同脫胎換骨。

  第一次洗筋伐髓的變化發生在身體層面,而自靈隱境破境踏入靈明境,感受到的變化卻是在精神層次上。進入靈明境之後,體內的靈蘊便固定成了瑩潤的青色,再不會隨著晉級而變幻了。

  腦海裡多了一根青色的光弦,撥動它,便能夠與週遭的木靈蘊共鳴。

  這種感覺很難形容,硬要比喻的話,大約像是『共震』,或者『波』。

  心念一動,週遭靈蘊輕輕震盪,供她驅使。

  桑遠遠緩緩睜開眼睛,按捺住怦怦亂跳的心臟,並了個劍指,重重向著軟榻前矮桌上的一隻白玉杯切去!

  在她的預想之中,靈明境一重天,應當可以蕩出尺把長的木靈蘊,輕易地把面前的杯子切成兩半。

  殊不知,一陣奇異的悸動之後,便見一朵蠢頭蠢腦的大臉啊呸,太陽花蹦了出來,把那只白玉杯壓了個倒仰,光鐺光鐺在矮桌上晃動。

  桑遠遠僵在了原地。

  誰家的靈蘊是這樣的啊?

  她瞪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面前這個可笑的花盤。

  它有她的巴掌大小,黃澄澄的花盤有氣無力地勾著,一條碧綠的莖桿,再加兩片無精打采翻向兩側的綠葉,怎麼看都像是在嘲笑她的無能。

  她伸出手指,戳了戳它。

  居然是實體!

  桑遠遠凌亂了。

  只見大臉花完全無視了主人的嫌棄,它用根須抓住了那只翻倒的白玉杯,把杯子立了回來。

  一滴濃郁無比的青色光液從花盤上滲出來,拖著一道發光的粘稠亮線,『叮咚』一下落進了白玉杯裡。

  雖然栽在幽無命胸口上的時候也是這麼個操作,但不知道為什麼,此刻桑遠遠怎麼看這姿勢都覺得不對味,這玩意,讓她不由得想到了在課堂上打瞌睡還流口水的糟心娃子。

  她抽著嘴角,盯了它約摸一炷香的時間。

  白玉杯盛滿了可疑的液體,大臉花化成青色靈蘊,消散在空氣中。

  桑遠遠猶豫片刻,拉開了車門。

  東方已經泛起了魚腹白,桑不近愉快地哼著小曲,搖頭晃腦地驅車走在漸漸被霜雪覆蓋的平原上。

  「小妹!」他一笑,眼角的金鳳好似要破體而出。

  桑遠遠:「……」他什麼時候又補了妝?!

  「大哥,幽無命呢?」她問。

  桑不近嘴角抽了兩下,瞇起那雙漂亮的大眼睛,不悅道:「找那壞東西作甚!」

  她擺出一張一無所知的臉,納悶地問道:「他何時又得罪哥哥了嗎?」

  桑不近嘴角重重一抽,盯了自家天真單純的小妹片刻,恨聲道:「你修行的時候,他在一旁……做些很壞的事情!日後,休要再與他一道修行!」

  桑遠遠很認真地替幽無命解釋:「大哥,他幫我聚來許多靈蘊,和他一起修行事半倍功,你看,短短這麼些日子,我已晉級靈明境了呢!幽無命其實很好的,大哥對他不要有偏見嘛。」

  桑不近:「……」這你叫我怎麼說?

  「可是,小妹你不知道,他在你旁邊……在你旁邊……」

  說不出口!

  桑不近很想仰天咆哮。

  「放心吧哥哥,他不會吵到我的!」桑遠遠笑得眉眼彎彎。

  桑不近痛苦地長歎了一口氣。

  罷了罷了,既然小妹不知道,那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

  桑不近認命地指了指後方:「他去了後面。」

  桑遠遠點點頭,跳下馬車,向後走去。

  阿古駕著車,見到桑遠遠過來,連忙一個急剎,請她上去。

  車廂裡堆著綾羅綢緞,幽影衛一個個噤若寒蟬,縮在木屏風外的小小空間裡,盯著那些布料發呆。

  看到桑遠遠,眾人一齊起立,個個擺出如釋重負的樣子,像逃難一樣徑直從車門口跳了下去。

  桑遠遠:「……」

  她輕輕推開了能夠折疊的木屏風。

  便看見幽無命大馬金刀地坐在半人高的綢緞堆上面,他換了一身衣裳,一隻手撐著膝蓋,另一隻手揉著額頭。

  雙眉絞在了一起,臉色陰沉得滴水。

  他緩緩抬起眼皮,盯了她一下。

  「你來幹什麼。我在安排截殺之事,你走。」他繃著臉,冷冰冰地說道。

  桑遠遠沒說話並朝他扔了一朵大臉花。

  幽無命猝不及防,險些被砸了個倒仰。

  他像是見了鬼一樣,瞪著眼睛,望向胸前那朵蔫頭耷腦的花。

  剛一愣,就見桑遠遠要哭不哭地衝過來,撲到他懷裡,重重摟住了他的腰,扁嘴道:「幽無命我完了,我的靈蘊怎麼會是這樣的,我這輩子是不是就這麼毀了?你不要我了是不是!你為什麼要趕我走,你是不是嫌棄我了!你嫌棄我和我的大臉花了是不是?」

  兩個人中間,大臉花艱難地擠出了腦袋。

  這一幕,讓幽無命莫名有種懷裡抱著美媳婦和丑娃子的錯覺。

  他莫名就被她帶歪了:「誰嫌棄你了,我也不是第一次看見大臉花。」

  「那你為什麼凶我!」她抹了抹眼睛。

  幽無命嘴角一抽:「我沒有。」

  被她這麼一攪和,他不自覺地把昨夜丟人的事情拋到了腦後。

  他饒有興致地騰出一隻手,揪了揪大臉花的葉子。

  「……這什麼玩意兒。」

  只見花盤上沁出一團青色凝露,『啪嘰』一下甩到了他的臉頰上。

  幽無命:「……」

  他瞪著眼睛,望向桑遠遠,只見她的小臉蛋皺成一團,弱小可憐又無助。

  黑眼珠緩緩一轉,他難得地設身處地想了想,覺得自己晉階之後要是弄出這麼一坨怪東西來,恐怕也是生無可戀。

  真可憐。

  「沒有關係,」他憋住了笑,別彆扭扭地說道,「小桑果,這個,挺好的,我覺得沒有什麼大問題,打起架來,還挺唬人。」

  他絞盡腦汁安慰她。

  桑遠遠的嘴扁得更厲害,眼看著就要哭出來了。

  幽無命只好笨拙地撫了撫大臉花的葉子,艱難地給它找優點:「顏色不錯,綠得挺正。」

  桑遠遠:QAQ。

  他把她抱進了綢緞堆裡,照著她的臉蛋親了好幾下。

  他忍著笑,很凶殘地說道:「別難過。誰敢笑話你,我會讓他死。」

  「真不嫌棄我?」她抬起水潤的大眼睛。

  「嗯!」他快速回道。

  「好吧,」她啄他唇角,「那我今天和昨天一樣喜歡你。」

  他隱約覺得哪裡有點不對——她是不是在和他講條件?

  視線一垂,見她依舊耷著眼角,抿著嘴唇,整個人有點發蔫。

  看著懷中委屈巴巴的女子,他忽然覺得昨夜發生的事情可能是什麼誤會。就這麼個呆頭呆腦的小東西,怎麼可能對他做出那種事情來?不像不像,小桑果明明就是個小傻子。

  想必,她當真以為那只是什麼淤堵的經絡或者殘毒?這傢伙,真是笨得夠可以!

  這般想著,幽無命忍不住瞇起了狹長的眼睛,手指輕輕敲擊著膝蓋,心頭的陰雲漸漸散得一乾二淨。

  他心情好了,便用下巴去蹭她的發頂。

  「那我以後該怎麼辦?」她仰起小臉來看著他,一雙眼睛純澈無比,像是林中的小動物。

  「怕什麼,」幽無命失笑,「有我在,還能輪到你上陣殺敵不成。」

  桑遠遠看起來更加鬱悶:「我才不要做拖油瓶。」

  幽無命很無所謂地彎起唇角,繼續親她鼓起的臉蛋,語氣敷衍得很:「不做不做。小桑果怎麼會是拖油瓶。」

  「嗯,」她推了推他,從他懷中鑽了出來,收起太陽花,正色道,「那我們來商定截殺皇甫俊的計劃。」

  幽無命:「?」

  她一秒鐘就進入了狀態:「昨日聽你和大哥說起,要在冰霧谷動手。若是我沒有料錯,那裡必是一處極寒且險峻的地段,至多不超過兩騎並行,對嗎?」

  幽無命繼續發愣。

  桑遠遠快速說道:「所以你的計劃是不是埋伏在路中,等到皇甫俊的車馬經過身邊時,跳出來截斷前後,殺掉他?」

  幽無命像木偶一樣點了下頭。

  「完事後怎樣撤退呢?」她問。

  幽無命噗地笑了聲,然後垂眸瞪著她,胸腔顫動,悶悶地笑了一會兒,道:「險些忘了,我的小桑果足智多謀,是個厲害的軍師。」

  他坐直了身體,『刷』一聲從身旁拎出一張地圖,示意她看。

  「左面是十丈峭壁,右面是百丈斷崖。」他道,「這段冰雪山道乃是必經之路。用吊索,自上而下,殺他個措手不及,成事之後,順著吊索滑至谷底,撤離冰霧谷。」

  桑遠遠沉吟片刻:「傷亡必定慘重。」

  「不錯。」幽無命點頭道,「接引使必會一前一後護著皇甫俊。我對付一人,桑不近拖住一人,其餘的護衛便由幽影衛來攔截。道路狹窄,倒不必擔心被合圍。速戰速決的話,在這裡,倒是不會有多少傷亡。關鍵在撤退的時候。」

  桑遠遠凝神看著他,目光漸漸有些發飄。

  幽無命這樣一本正經說話的樣子,又乾脆又利落,舉手投足間滿是王者之風,頗有種江山在手,運籌帷幄的感覺。

  他用極長的手指點了點山道上下:「往上方撤,會被射成刺蝟,只能往下。往下,對方必會斬斷吊索,只能自求多福,走一個是一個。」

  桑遠遠思忖片刻,緩聲道:「我有一計,叫做狸貓換太子,你聽聽看,可行不可行。」

  幽無命挑起了眉毛:「哦?」

  ……

  過了晌午,幽無命收到了消息,皇甫俊重傷趕路,並未坐車,用的是轎輦。

  幽無命樂了:「真是天助小桑果!」

  他把她打橫抱了起來,大步流星走向桑不近那駕車。

  她不禁有些羞惱:「放我下去呀!抱著我做什麼。」

  他壞笑道:「我高興。」

  還把她輕輕拋了下。

  幽無命高興了,桑不近的臉色卻陰得滴水。

  他把韁繩交給了親衛,鑽進車廂中,拉一隻小杌子坐在矮桌對面,一身凶氣,嘴裡說著皇甫俊的送葬事宜,卻用眼神把幽無命凌遲了千百遍。

  在兩個男人視線對撞的火花夾縫中,桑遠遠再把計劃說了一遍。

  「就用小妹的計策!」桑不近拍了板,「幽無命,你該去安排了。」

  「你去。」幽無命懶懶挑眉,「我受了傷,動不得。」

  桑不近氣樂了:「哈,我怎覺著你是精力過盛!」

  幽無命知道他在嘲諷自己昨夜丟人的事,逕直把臉皮一扔:「大舅哥,你到是當著小桑果的面說一說,我是怎麼個精力過盛法?」

  桑不近:「……無恥之尤!」

  他氣乎乎地安排了下去。

  車廂中,又只剩下了幽無命和桑遠遠。

  她雖有一身演技,但氣氛忽然沉默下來之後,難免重新想起了昨夜在這裡發生的事情,不禁有些臉熱心跳。

  「小桑果,」他的嗓音微微發啞,「今日,試試處理那火毒。」

  她快速點了點頭。

  他想了想,又畫蛇添足,加了一句:「只清理火毒便可。」

  「嗯。」

  她知道,那狸貓換太子之計只是最理想的狀況,事到臨頭情況究竟會變成什麼樣,誰也說不準。

  如果發生了意外之外的狀況,就必定要面臨一場惡戰。真打起來,幽無命便是己方的王牌,一定要盡最大的能力,助他傷勢復原。

  她平了平心緒,緩緩入定。

  實體化的大臉花雖然看起來喪喪的,但其實它們比從前要好用得多了,桑遠遠心念一動,三株大臉花便揮舞著蔫不拉嘰的葉子,開始編織出又厚又密的海帶條來。

  桑遠遠沒料到的是,這火毒竟然比想像中好處理得多。

  火毒遇木即燃,燃焦了幾縷根須之後,她找到了對付它們的辦法。

  她把『海帶』中的汁液擠在幽無命的傷口上,然後把沒了汁液的海帶放在大臉花的葉片上攤著晾一會兒,它們就變成了脆脆的樣子,一看就易燃。

  她把這些易燃的薄脆海帶片伸到了火毒裡,立刻便有赤紅的火靈蘊吐著信子爬到海帶片上,她順勢一抽一甩,就能將它們拋回大自然的懷抱。

  車隊越過冰雪平原時,幽無命體內的火毒被清理得一點火星也不剩了。

  桑遠遠緩緩吐出一口長氣,睜眼看他。

  如今,他體內的積毒已被她治好了十之七八,就剩下皇甫俊留在右邊鎖骨下的那一團水毒淤傷了。

  清除了火毒之後,那道久久不愈的箭傷竟是在這短短幾個時辰之內就脫了痂,只留下一塊圓形的痕跡。

  他的身體其實極其強悍,自愈能力驚人。

  她有些脫力,輕輕地喘著氣,倚在他的懷裡。

  「就剩皇甫俊的水毒了,」她微撅著唇,「親我一下,我便有力氣一鼓作氣替你清理完。」

  幽無命啼笑皆非,怪異地看著她。

  他已經不記得多少年沒有人敢和他講過條件。

  他隱隱覺得她好像在某種邊緣試探,卻又在心中斷然否定——小桑果那麼笨,就只是喜歡他,單純在撒嬌而已。她喜歡他親她!

  這般想著,他的心口湧起了一團又像火又像水的東西。

  他把她拽進了懷中,一面親她那誘人的紅唇,一面把大手覆在她的身上,攪亂她的呼吸。

  「小桑果……我們成親……回去就成親……」聲音啞得徹底。

  迷濛的視線對上暗潮翻騰的黑眸。

  她知道他忍得辛苦得很。

  ……

  趕在進入冰霧谷之前,桑遠遠把幽無命體內的淤毒全部清理得一乾二淨。

  毒蘊一除,他立刻便恢復了初見時的模樣。

  整個人懶散而飽滿,往軟榻上一倚,唇紅齒白,容色似玉,著實是風華絕代。

  她卻無心欣賞了。

  雖然晉階至靈明境,但對付皇甫俊、姜雁姬和那高階侍衛的靈毒,已是大大地透支了她的靈蘊和精神力。將所有靈毒驅逐完畢的那一刻,她就像斷了緊繃的弦一般,立時就病倒了。

  她倒向來也不矯情。

  如今四面楚歌,強大的敵人虎視眈眈,時刻要面對生死危機。這種時節,若是幽無命還要因為顧忌她太過辛苦而拖拖拉拉不肯治傷,那才是愚蠢至極。

  所以她倒在他懷中的時候,心中倒是絲毫委屈也沒有,只衝著他笑。

  幽無命掛上了慣用的假笑,臉上看不出情緒,只眼尾微微泛著一點紅色。

  他覆在她的耳畔,低沉絮語:「小桑果,你且看我如何殺人。」

  她輕輕點頭,腦袋一陣眩暈。

  他把一隻大手重重摁在她的額頭和眼睛上,強迫她閉眼休息。

  他的靈蘊像刀子,不會治病,只會傷人。

  ……

  冰霧谷中的殺局很快就佈置完畢。

  幽影衛和桑不近的親衛都是萬中無一的好手,效率驚人。

  一日之後,風雪掩蓋了所有的痕跡,隱埋的吊索、大大小小的雪牆、山壁上挖出的坑洞、運送到壁中的轎輦、種種忙碌過的痕跡,盡數消失在一片白茫茫之中。

  桑遠遠仍發著燒。

  桑不近購置各式物資的時候,替她重金買來一件雪獸絨毛大罩衣。

  她的身體往那白乎乎毛茸茸的大罩衣中一鑽,整個人立刻就變成了一隻矮矮胖胖的小白熊。她今日稍有好轉,又有重裝在身,便忍不住想要跳下車來看看這異鄉的奇景。

  一見她的模樣,幽無命就笑得直不起腰來。

  他只穿著一件單薄的白袍,身後背著一柄厚刃的鐵刀,在這漫天飄雪的寒風中一站,既俊逸出塵,又莫名違和。

  雲州是極寒之地,冰霧谷是通往東面三個州的必經之路,說來也奇,一越過這座山,氣候立刻便溫暖了,整個雲境,也只有雲州是這種天寒地凍的氣候。

  而在這個地方,冰雪像是迴光返照一樣,特別凶殘肆虐。整條山道都裹在了白茫茫中,大大小小的雪片在風中飛旋,山道像是無意之中抹在了白色畫布上的一道不起眼痕跡。

  桑遠遠剛一落地就滑了一跤。

  雪都凝成了冰,這得有多冷。

  她穿成一個球,身體又虛,根本沒有半點抵抗之力,圓滾滾地就朝著地面栽了下去。

  幽無命差點兒笑岔了氣。

  他並沒有扶她,而是長身一掠,墊在了她的下面,讓她和他摔了個對眼。

  她生氣地揮舞著胳膊想要爬起來,奈何穿得實在是太胖,兩條胳膊就像是雪人身上捏出來充作手臂的圓球,只能在身側徒勞地揮動。

  幽無命快笑瘋了。

  桑遠遠氣了一會兒,被他感染了,忍不住也笑了起來,一面笑,一面抬腿踹他。

  半晌,她的臉色忽然重重一變。

  幽無命嚇了一大跳,趕緊抱住她,輕飄飄地掠起來站定,一隻大手猛地摁在她的腦門上,緊張地垂頭看她。

  「大戰之前這樣笑太不吉利了,」桑遠遠道,「若我沒有料錯,阿古他們肯定要在後面講一些比如『主君從未這般笑過,日後都能這般開心多好啊』這樣子更不吉利的話。」

  「噗!」幽無命抓住她的肩膀,「小桑果你錯了!他們只會說——主君笑得這麼開心,又有人要倒大霉。」

  桑遠遠:「……」好吧反派的戲路摸不透。

  小九那邊很快就傳來了消息,皇甫俊一行,已經踏入冰霧谷!

  幽無命捏碎了玉簡,整個人氣質大變。

  此刻,眾人藏身在十丈峭壁之上,居高臨下,俯視著那一行蜿蜒而來的東州車隊。它們爬行在山道上,就像一隊毫無半點抵抗之力的螞蟻。

  桑遠遠緊緊攥住了拳頭,心臟在胸腔中『怦怦』直跳。

  希望一切順利!

  皇甫俊乘著轎輦,位於隊伍中段。先前行軍之時,轎輦四周被護得密不透風,根本沒有任何刺殺之機。

  而這冰霧谷卻無法容納多人並行,一乘轎輦便佔據了整條山道,兩名接引使只能走在轎輦前後,隊伍拉成了細細長長的一大條。

  眼見皇甫俊的轎輦慢慢來到做過手腳的山壁邊上,桑遠遠緊張得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

  幽無命舉起了手,重重揮下!

  眾人齊齊發力,一堵事先準備在峭壁上雪牆緩緩傾倒,大團小團的積雪向著山道轟隆滾落。

  「雪崩!」

  矯夫急急將轎輦放置在山道上,眾親衛祭出兵器,蕩出靈蘊,將上方砸來的雪團盡數擊入崖下。

  飛雪瀰漫,遮天蔽日。

  幽無命壓著眉眼,凝神望著,唇角不知不覺浮起一絲獰笑。

  雪霧徹底遮擋了視線。

  桑遠遠略有些心焦地望向他——為何還不動手?此刻難道還不是最好的時機麼?

  幽無命卻像是定在了雪中一般,一動不動。

  眼見,這場人為製造的雪崩便要結束,山道上稍稍恢復了一兩分能見度。

  幽無命終於長指一折,玉簡在指間破碎。

  埋伏在山壁洞窟中的親衛收到指令,動手了。

  一片白茫茫之中,身旁峭壁上滾落的雪層毫不引人注意。

  一乘覆在白雪中的轎輦從事先挖好的洞窟中猛然被推了出來,伴著一截斷落的雪層,在滑腳的冰雪山道上橫掠數尺,無聲無息地頂替了原本放置在地上的轎輦,而原本那一乘轎輦則被抵出山道,悄無聲息墜下百丈斷崖!

  落雪滾滾,漫天雪霧之中,誰也沒有留意到這一出李代桃僵。

  此刻『雪崩』之勢漸緩,東州護衛與接引使者的注意力不自覺地投向了上方,期待著雪崩結束,誰也沒去關注那乘『好好』停在原地的轎輦。

  幽無命把握時機的能力,當真是驚人之極!

  「成功了!」

  眾人心頭狂喜,交匯著激動的目光。

  幽無命抓住桑遠遠,繞到東州人後方,輕飄飄地順著隱在白雪中的吊索滑到了斷崖之下。

  桑不近、阿古等人緊隨其後,落到谷底。

  正前方,一乘質地精良的轎輦被頂下了百丈斷崖,歪在亂雪之中,頂篷摔到了一邊,一襲紫衣在皚皚白雪中異常矚目。

  而上方山道上的東州護衛們壓根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情,待『雪崩』停止,他們便抬起了那乘李代桃僵的轎輦,向著谷外蜿蜒而去。

  「小妹你真是個天才!」桑不近一把薅過桑遠遠小胖熊,把她圓滾滾地攬在胸口拍了一通。

  幽無命低低地冷笑一聲,反手抽刀,大步走向前方。

  那襲紫衣,掙扎著爬了起來,手腳並用在雪地裡緩慢蠕動。

  「沒摔死,算你倒霉咯。」幽無命的聲音陰寒徹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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