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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三千大夢敘平生 -【餘生給你,糖也給你】《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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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4 00:09:2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章 聊天

  之後的幾天,林暮冬都按時出現在了隊醫辦公室的門口。

  他的手傷大半源於當時的錯誤治療,功能性的損傷沒辦法靠手法修復,只能開刀解決,但疼痛和受力過重下的發抖都能通過推拿和按摩緩解。

  雖然只是治標不治本,但緩解的效果是一定有的。

  小姑娘一點兒都不著急,每天認認真真地給林暮冬做復健。哪怕隨隊在場邊的時候也隨身帶著筆記本,一邊做計畫,一邊繼續耐心地找著成功率更高的團隊和方案。

  做出來的安排越來越詳盡,治療效果也潛移默化地體現在林暮冬的手上。

  世錦賽接近尾聲,林暮冬的右手也明顯有所恢復,用力的時候疼痛已經明顯減輕,也幾乎已經完全不會發抖了。

  「這樣就很好,復健的動作要繼續做,保證肌肉的舒展。」

  葉枝彎彎眼睛,耐心地把林暮冬的衣袖放下來,仔細展平:「手法康復有極限,也要一直堅持。我們回去之後再找辦法,最近還是不要太用力……」

  林暮冬右手平放,被她一點點整理著袖口,靜靜聽著她的話。

  小姑娘的手好像很容易涼,屋裡的空調年久失修,風力平平,這一會兒就又不暖和了。

  綿軟的手掌輕輕裹著他,替他一絲不苟地扣好袖扣,白皙乾淨的指尖偶爾輕輕碰到他腕間的皮膚,蹭上一點點的冰涼。

  林暮冬瞳色悄然深了深,輕動了下手掌。

  「好啦。」

  葉枝已經把他挽起來的袖口理平整,輕拍了兩下,起身:「這樣就沒問題了。」

  最近的治療康復都很順利,小姑娘高高興興的,成就感十足地跑回床邊,俯身翻找著什麼東西。

  掌心輕輕一空。

  林暮冬虛握了下右手,垂眸一瞬,撐著桌沿起身。

  椅子磕過地面,發出輕微的摩擦聲。

  「林教練,等一下。」

  葉枝背對著他,聽見椅子響動,還以為他是要走,連忙出聲:「我有東西要給你。」

  她努力地翻出了個什麼東西,嚴嚴實實地藏在手裡,起身回頭,見到他還在,圓圓亮亮的眼睛立刻彎了起來。

  林暮冬原本也沒打算走,迎上她的目光,微低下頭:「是什麼?」

  葉枝一手握著他的手腕,把藏在掌心的東西放在他手裡,握著攥住,一本正經:「回去再看。」

  她手裡還拿著圍巾,有點兒費力地套上外套,在屋裡轉了兩個圈,又踮著腳把暖水袋也撈進懷裡。

  林暮冬掃了一眼外面已經開始黯淡的天色:「有事出去?」

  「射擊類運動損傷康復交流會。」

  葉枝主動跟他報告,睫毛撲閃撲閃的,藏不住的興奮期待:「隊醫都去,會很有用的,我想多學一點……」

  小姑娘眼睛晶晶亮亮的泛著光,顯然對這次會議已經期待挺久了。

  林暮冬稍一沉默,抬手去接她的熱水袋:「我送你。」

  「不行,你現在要休息的。」

  葉隊醫很嚴格,握著他的手放回口袋裡。拿起林暮冬隨手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按照林暮冬每次幫她披衣服的流程,踮著腳努力把衣服舉上去。

  「從中醫角度來說,氣血對筋膜的修復也具有影響,你現在有一點兒氣滯血瘀,要好好地休息調理……」

  小姑娘嘮叨起來也一點兒都不會讓人覺得煩,聲音輕輕軟軟的,尾音稍稍上揚,溫糯又輕快。

  她的身高和林暮冬畢竟差出不少,這樣踮起腳替他披衣服,就幾乎靠在了林暮冬的胸口。

  林暮冬無聲垂眸。

  一點兒柔軟溫暖的氣流輕輕打在他的頰側,小姑娘的眸子依然是無憂無慮的清亮乾淨,沒沾上任何陰霾。

  微涼的手掌小心翼翼地避開了他頸間的皮膚,動作又輕又小心,特意把他襯衣的領子和外套一塊兒理得整齊。

  ……

  林暮冬覺得自己的氣血一點都不瘀滯。

  葉枝把衣服替他披好,看到林暮冬依然站著一動不動,小聲開口:「你——你抬胳膊呀……」

  林暮冬替她拿衣服,幫她穿的時候,她都會主動伸胳膊的。

  她踮著腳已經挺吃力了,輕輕晃了下林暮冬的手臂,想讓他配合一點兒。

  臂間傳來很柔軟的力道,林暮冬闔了下眼,抬起手。

  沒等小姑娘幫他把袖子套上,林暮冬的手臂已經回攬在葉枝身後,把人輕輕圈進了懷裡。

  葉枝已經習慣被他抱了,眨眨眼睛仰起臉,乖乖地看著他。

  林暮冬嗓音微低:「我送你去。」

  葉枝噗地笑了出來。

  林教練總是在意外的事情上很任性,小姑娘非常成熟,安慰地摸了摸他的頭髮,放棄了「氣滯血瘀」的說法,換了個更好懂的:「不行,你很累了。」

  林暮冬低頭看著她,眉峰無聲擰了下。

  「你很累了,這裡——」

  葉枝按了下他的左胸,仰起頭,神色認真下來:「要休息。」

  她的手掌隔著襯衫,落在他心口,微微的力道抵著心跳。

  柔軟又坦摯。

  林暮冬呼吸微摒。

  「我要是貓就好了。」

  小姑娘不知道又想到哪兒去了,很苦惱地嘆了口氣,從他手臂間打了個圈,熟練地繞了出來。

  林暮冬怔了下,眉峰蹙起,看了看自己忽然空落的手臂。

  「我最近剛看到論文,養貓可以很大程度地緩解壓力,只要抱抱蹭蹭揉揉毛,稍微吸一下就很好用。」

  她還要去參會,轉身埋頭往書包裡收拾東西,一邊真心實意地犯愁:「但是我看了看條例,射擊隊好像不可以養貓……」

  小姑娘的思維有時候確實太過天馬行空,林暮冬卻依然聽得很認真,視線落在葉枝身上,把險些落在邊上的保溫杯遞過去。

  「……我坐公交過去,非常近,只有兩站地,一下就到了。」

  葉枝念叨了一會兒,自己找回了最開始的話題,看著顯然還有些不甘心的林暮冬:「你要好好休息,我回來要檢查的。」

  林暮冬抬起頭:「檢查?」

  葉枝很認真,點頭:「對,要看你房間的燈是不是還開著。」

  開著的話,就要敲三下門,讓林教練睡覺。

  不睡覺就寫檢查。

  做噩夢也寫檢查。

  葉枝已經盼著這個機會很久了,摩拳擦掌,很有動力地揚了揚下巴。

  林暮冬靜靜看著她。

  像是也想起了當初半夜敲小姑娘門的事,他的眼底沁過淡淡笑意,點點頭,很聽話的樣子:「好。」

  葉枝想了下,又補充囑咐他:「如果隊裡沒有什麼立刻處理的要緊事,就在家好好休息,不要出門了。」

  林暮冬斂了下視線,唇角那一點兒弧度也淡了,微微垂下頭,沒應聲。

  很擔心林暮冬真會跑出來接自己,葉枝拉了拉他,聲音輕輕的:「記住沒有呀……」

  葉枝反覆和心理專業的同學確認過幾遍,對於現在的林暮冬來說,獨處、安靜、避免人多的場合都是很有必要的,所有與之相反的情境,都會讓他感到壓力和負擔。

  這種負擔不是靠意志和自控力就能規避的,強行壓制反而可能適得其反。

  林暮冬還陪她去了遊樂場。

  葉枝簡直不能更擔心了。

  小姑娘的擔憂在眼睛裡都快寫不下了,林暮冬垂下眼睫,靜靜看了她一會兒,低聲:「記住了。」

  葉枝這才鬆了口氣,埋頭收拾好了東西。

  她又在屋裡繞了一圈,確認了沒什麼落下的,終於放心地拉上了書包。

  林暮冬提起書包,陪著她出門。

  動作和流程都太自然,葉枝都沒覺出有什麼不對。被他送到樓梯口才忽然想起來,回身抱過書包,認真抬頭,戳破了想要矇混過關的林暮冬:「林教練,現在要去休息了。」

  林暮冬手上一輕,回過頭。

  小姑娘義正辭嚴,瞪大了眼睛望著他。

  還有一點兒努力的凶。

  兩個人站在樓梯口,有點昏黃的燈光安靜垂落,葉枝的影子也和人一樣,小小的一團,沿著階梯投落下來,把他圈在牆面和欄杆之間。

  林暮冬垂眸,嗓音微低:「睡不著。」

  葉枝微怔,眨了眨眼睛。

  林暮冬重新抬起頭,視線落在葉枝身上,抬手替她理了下耳側的短髮。

  頎長冷白的手指穿過髮絲,帶著一點點的溫度,輕輕理順了那一縷不聽話的頭髮,一塊兒沿著小姑娘薄薄的耳廓垂落下來。

  林暮冬放下手。

  他的嗓音低低的,帶一點兒啞,瞳光深邃:「睡不著,怎麼辦?」

  他很少會有這樣近於主動示弱的架勢。

  兩個人往下走了一半,葉枝才回過神叫停。林暮冬比小姑娘站得靠下了兩格樓梯,看起來幾乎要比她還低了一點,難得地仰頭看著她,眼底安安靜靜地映著她的影子。

  葉枝的心跳好像又有點兒快,抿了下唇,輕輕按了按心口。

  她自己還在被窩裡打手電呢,好像也沒辦法給林暮冬什麼特別有效的建議。

  但林暮冬又確實特別需要好好休息了。

  他看起來狀態很正常,但其實整個人都已經緊繃了太久。

  就像上緊了弦的弓,這樣撐得時間太長,承受的力道也太大,看起來好像沒有什麼異常,但其實再有一點兒壓力就會斷了。

  葉枝咬了咬嘴唇,看著林暮冬的眼睛,猶豫一會兒,輕輕抽了下他手裡握著的手機。

  林暮冬微微一怔,低頭。

  小姑娘的力道很輕,小倉鼠偷糧似的,捏著他的手機,一點一點地往自己的方向拽。

  林暮冬鬆開手,把手機交到她手裡。

  「睡不著的話。」

  葉枝戳開微信,拿著他的賬號給自己發了條好友申請,耳朵尖一點點兒地泛紅,慢吞吞出聲:「你就來找我聊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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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4 00:09:3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一章 當面

  林暮冬把葉枝送到了公交車站。

  都已經把微信給他了,還特意當著他的面通過了申請。葉枝說什麼也不准他出門吹冷風,自己背著書包,投幣上了車。

  集會的時間有點晚,天色已經暗了。

  公交車停車的時候短暫開了頂燈,葉枝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隔著玻璃,特意朝他擺了擺手。

  林暮冬抬起頭。

  小姑娘眉眼彎彎,羽絨服毛茸茸的帽子堆在耳朵邊上,看起來暖烘烘的,努力趴著窗戶,朝他高高興興地招手。

  一點兒哈氣碰上冰涼的窗戶,把她的五官也模糊了一大半。

  看不清楚了。

  林暮冬蹙了下眉,往前邁了一步,又停下來。

  隊醫不准他著涼,說是會影響治療效果。

  著涼會影響治療效果,勞累也會影響治療效果。不好好吃飯,不好好睡覺,連挑食不吃西蘭花據說都會耽誤筋膜的消腫消炎。

  眼睜睜看著林教練從光合作用退化回了正常人的狀態,整個教練組在比賽之餘,都在緊張地討論著葉隊醫的治療理論究竟是專門有理論支持,還是其實就是為了看林教練吃西蘭花。

  除了柴國軒,剩下的人都堅信應該就是為了西蘭花。

  發動機聲隆隆響著,公車慢慢駛離站台。

  林暮冬垂下視線,退回站牌下,把外套拉嚴。

  受傷後,他對外界的感知也變得弱了很多。

  喜怒哀樂都像是忽然消失了,大多數情緒和感覺都像是隔了層什麼東西似的,模模糊糊並不清晰,只有很強烈的疼痛和寒冷才能透過那層隔閡,讓他真切察覺得到。

  對他來說,疼痛和寒冷是比難以自控的煩躁暴戾更好的體驗。

  所以他也並不怕冷。

  但她說了,他就照著做。

  依然清晰地記得那天在牆後聽見葉枝的話,林暮冬拉好衣服,輕握了下右手腕,轉身要回酒店,目光忽然在那扇車窗上一落。

  被水汽蒙得白茫茫的窗戶上,畫了個小小的太陽。

  很認真又柔軟的筆觸,慢條斯理的,已經畫出了眼睛,指尖洇著蒸汽,一點點畫出上揚的弧線。

  林暮冬看著她,唇角不自覺地輕抬了下。

  沒有辦法。

  治不好,小姑娘要哭的。

  葉枝到了現場,集會才剛剛開始。

  自助模式的集會聚餐,來參加的都是各個國家的隊醫和營養師,利用世錦賽的尾聲進行著難得的交流。

  挺多人,正熱熱鬧鬧地湊在一塊兒,努力克服語言障礙聊著天。

  內行聚在一塊兒不會有更多的話題,聊得不是長期訓練對單側肩關節的負擔,就是射擊姿勢對腰椎頸椎的影響。隊醫們難得能聚在一起一次,集會分分鐘就配合著名字,發展成了高端級別的病例討論會。

  葉枝做隊醫的時間還不長,跟著一個一個地認真旁聽下來,記了滿腦子的知識點,跑回座位拉開書包,想要翻出紙筆做筆記。

  書包裝得滿滿當當的,暖水袋,熱寶貼,保溫杯,還裝了兩袋檸檬味的薯片。

  沒帶筆記本。

  葉枝抱著書包站了一會兒,輕拍了下腦袋。

  今天晚上天氣冷,她特意換了厚一點兒的衣服,筆記本也放在上件衣服的口袋裡,忘記帶出來了。

  集會現場倒是有便簽和鉛筆,只是能記錄的內容有限,大概只能也臨時應個急。

  「小姑娘,遇到什麼問題了嗎?」

  見她好像在找東西,高大的異國營養師含笑俯身,語氣溫柔:「你的眼睛很美。如果有什麼事,我很願意為你效勞。」

  葉枝嚇了一跳,連忙向後退開,禮貌地朝他笑了笑:「不了,謝謝您……」

  格外溫糯的嗓音一響起來,立刻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葉枝不太習慣被人盯著看,抿了下嘴唇,本能地往後退了退。

  她顯得太小了,膚色白皙,相貌又精緻得像個瓷娃娃,不聲不響的時候還不太引人注意,這樣一出聲就立刻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我記得你——你是中國隊的隊醫嗎?」

  邊上的白人隊醫立刻興奮起來,同她熱絡地打起了招呼:「我也在霍夫曼實驗室進修過!只不過我離開的太早了,那時候你大概還沒去,真是太可惜了……」

  「中國人?」桌邊的協會會長目光也亮了亮,「中國隊這次的成績很優秀,是獎牌榜第二嗎?青少年隊太有希望了,將來會有更好的發展的!」

  葉枝有點兒緊張,往桌子後面藏了藏,認認真真道了謝。

  她站的靠外,一下就發現了那個曾經有一面之緣的H國隊醫。

  聽到協會會長的話,那個H國隊醫的臉色也陰沉了下來。

  禮貌地謝絕了幾個靠近的異性隊醫「幫忙效勞」的邀請,葉枝努力和人寒暄了幾句,就悄悄拿過了便簽鉛筆,重新回到了旁聽的位置上。

  對方為什麼生氣,她是知道一點兒的。

  H國這次是世錦賽的主辦方,在射擊上也長期有不錯的成績。可惜這次其他國家出現的新星太多,把獎牌沖得很分散,傳統強國A國拿了獎牌榜的第一,中國雖然沒能像往年那樣出彩,但也因為實力分佈平均,靠銀牌銅牌拿到了第二。

  H國只拿到了第三,聽說搶到的奧運會入場券也並不算多。這個成績無疑不算好,聽說H國國內的新聞輿論也並不樂觀,現在心情不好也是正常的。

  葉枝好心地不想刺激他,拿著便簽埋頭記筆記,又悄悄離他遠了點。

  在場的都是專業人士,大都不擅長交際聊天。簡單合照社交一波後,研討會就又很快脫離了寒暄,再一次回到了離不開的工作上。

  要記的東西實在太多了,葉枝聽得專心,一邊埋頭做筆記,等回過神,天色都已經徹底黑了。

  忽然想起了和林暮冬的約定,葉枝連忙拿起手機,按了兩下點開微信。

  林暮冬沒給她發消息。

  說不定是已經躺下休息了。

  葉枝猶豫一會兒,還是沒打擾最近非常配合治療的林教練,悄悄放下手機,又埋頭紮進了知識的海洋裡。

  ***


  酒店的燈明明滅滅交錯亮著。

  林教練的燈聽話地按著醫囑關了,人卻沒在房間。

  被教練組充作辦公室的套間,劉嫻和柴國軒靠在沙發裡,你一句我一句閒聊著天。

  林暮冬已經很多天沒跟他們一起開會了,今天難得到場,手腕的傷勢又有起色,簡直是太難得的喜事。

  柴國軒很興奮,一邊嘮嘮叨叨地囑咐著劉嫻都會背的老生常談,一邊給他翻本上記下那些醫院的聯繫方式。

  「用不著老人家幫忙操心,人家自己就能挑醫院。」

  劉嫻在邊上坐著,看柴國軒帶著藏都藏不住的慈祥笑意挑電話,忍不住給他打預防針:「林教練肯定是去葉隊醫挑的醫院的,您挑這幾個他估計看都看煩了……」

  「煩就煩。」柴國軒心情挺好,樂呵呵擺手,「我高興操心。」

  這兩天難得見他心情好,劉嫻不忍心打擾老人家的自娛自樂,聳了下肩膀,坐回去翻了兩頁獎牌榜。

  50米的賽事平平淡淡比過,H國在該項目長期制霸的運動員照例拿了金牌,二三名被其他國家瓜分,中國兩名運動員分列在了第四第七。

  基本符合預料,沒鬧出任何他們擔心的么蛾子。

  獎牌榜靠實力堪堪守住了第二,成績不算好也不算差。隊裡默契的都不多提,賽時的緊張氣氛也在逐步放鬆下來,只要能順利地平平安安撐過閉幕式,他們就能收拾東西回國了。

  閉幕式。

  射擊隊鐵律第一章第一條,禁止沒事瞎念叨。

  念叨什麼來什麼。

  劉嫻揉揉額頭不敢多想,把加粗畫圈的時間安排拋開,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沙發裡的林暮冬。

  最近林教練其實已經不怎麼跟他們一起聊天了。

  還是今天葉隊醫有事出去,林暮冬治療的時間被縮短到半個小時,才會在這裡多坐一會兒。

  小姑娘自立得很,一直挺不願意給他們添麻煩,沒讓隊裡出車,還是自己買了公交票過去的。

  都沒讓林教練送。

  劉嫻看了一眼沒戴護腕的林暮冬,試著叫他:「林教練——林教練?」

  林暮冬靠在沙發裡,低頭看著手機。

  比賽都比完了,現在也已經沒了什麼特別緊要的正事要商量。劉嫻忍不住過去,探頭瞄了一眼。

  最近林暮冬多了個新本事,不用聽就知道她和柴國軒究竟是在說正事還是閒聊。哪怕劉嫻有意拿正事拉著他說幾句話,林暮冬也依然能精準分辨出來,然後屏蔽掉所有無用的閒聊內容。

  用來走神。

  結合林教練已經開始吃西蘭花的事實,劉嫻覺得這樣下去,大概用不了幾十年,林暮冬就能從天然冰箱慢慢被拉回到正常人的溫度範圍裡。

  秉承著科學的探索精神,劉嫻勇敢地潛伏過去,探頭看了看,

  林暮冬的手機屏亮著,像是在聊天。

  ……

  但也只是像是在聊天。

  微信的聊天界面空空蕩蕩的,還停留在已添加好友的淡灰色提示上,既沒有綠色的已發出,也沒有對方回過來的白色信息框。

  林暮冬就對著這麼個對話框坐了能有十分鐘。

  劉嫻覺得應該幫他一把。

  「在和葉隊醫聊天嗎?」

  沒有戳破林暮冬那個空空如也的聊天框的事實,談過戀愛也結過婚的劉教練貼心地轉了個方向,擺出了談心的架勢。

  劉嫻對著終於抬頭的林暮冬,給他提供思路:「葉隊醫去參加集會了?玩兒得開不開心,認沒認識什麼人?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回來?」

  林暮冬蹙了下眉,抬起視線,輕輕搖了下頭。

  劉嫻輕嘆口氣,循循善誘:「你不問問?問問不就聊起來了嗎?」

  林暮冬垂下視線,看向手機。

  隔了一會兒,他的聲音才低低響起來:「會嚇到她。」

  劉嫻一怔。

  林暮冬蹙了下眉,垂在身側的手稍稍收緊,又一點點放開。

  他的瞳底無聲騰起一點困擾,又慢慢壓下去,重新歸於安靜的深黑。

  「聊天的話。」

  林暮冬闔了下眼,瞳光沉沉,聲音低得只能勉強聽清:「……我會忍不住去接她。」

  劉嫻更納悶了:「你不能去接她嗎?」

  林暮冬搖了搖頭。

  他像是仔細回憶了一陣醫囑,又垂下視線,一字一頓地背:「如果隊裡沒有需要立刻處理的要緊事,就不能去。」

  哪怕他已經想去想得快要忍不住了。

  葉枝轉發了幾張朋友圈,應當是集會的合照,和很多人待在一塊兒,眉眼彎彎眸色清亮。

  小姑娘在哪兒都是很乖的樣子,軟綿綿的,一點兒也不知道防備人。

  懵懂又好欺負。

  在刷到這幾張照片之前,林暮冬也從沒想過,自己會對除了手裡的槍之外的任何存在產生佔有慾。

  這種有些陌生的情緒幾乎是突然就騰上來的,每分每秒都像是在炙烤著他。哪怕他明知道葉枝作為隊醫應當有自己的交際圈、自己的生活和工作,明知道自己應當遵醫囑回去好好休息躺下睡覺,也依然於事無補。

  他想過去,把人帶走,帶回自己能看得到、能守得著的地方。

  他想看著她。

  林暮冬蹙緊眉峰,抬起視線:「我怕……我忍不住。」

  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始終壓制著的另一面。

  現在產生的情緒和那一面其實並不盡相同,可他沒辦法保證這兩種情緒不會在什麼時候忽然攪在一塊兒,失去控制。

  小姑娘的膽子很小,一嚇唬可能就縮回窩裡去了。

  「忍不住就忍不住——柴隊是不是把你教得太聽話了?」

  還以為這兩個人至少已經發展出我牽你手你送我回家的友誼了,劉嫻有點兒犯愁,揉揉額頭:「行,那就說正事。」

  劉嫻坐正:「葉隊醫跟他們什麼時候交流完?後天的飛機就回去了,流程還得跟她交代交代,明天閉幕式估計事多,早上七點半就得集合,今天晚上記得早睡,把東西都準備好,身份牌一定別忘帶,上車需要身份證明,上面要蓋三個戳,一個都不能少……」

  她都嘮叨成習慣了,一大段念叨下來,說得林暮冬幾乎有些沒回過神。

  劉嫻一氣呵成地把正事說到一半,看著林暮冬越蹙越緊的眉峰,友好地吸了口氣:「記住了嗎?」

  林暮冬沒能跟上她的語速,搖了下頭。

  「記不住還不現在去跟葉隊醫說?」

  好不容易給林教練找了件需要立刻處理的要緊事,他居然還四平八穩地在沙發上坐著。

  劉嫻拎著人往外送,恨鐵不成鋼:「就這個記性,不趕緊去跟人家當面說,一會兒不都忘完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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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嫻:我需要一個獎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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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舉報

  葉枝握著鉛筆頭,努力往便簽的空隙裡添上了最後幾個字。

  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能用上。

  醫學是實踐性很強的學科,病例要比書上的知識有用太多。從業多年的老隊醫哪怕只是隨口聊天,都能點清楚許多原本還有些模糊的東西。

  把記滿了筆記的便簽疊起來仔細收好,葉枝放下依然一點兒動靜都沒有的手機,趴著窗邊往外望了望。

  天已經黑透了,窗外靜悄悄的。

  出來的時候就有一點兒陰,這時候已經開始飄雪花了。

  不大的雪花在風裡打著旋,被昏黃的燈光映著,一點點覆落在街道上,蒙上一層細細的白。

  葉枝在窗戶上輕輕呵了口氣,一筆一劃地,慢慢畫了個小太陽。

  每次天一陰下來,她就會比平時更想家一點兒。

  尤其是身邊還沒什麼熟人的時候。

  專業交流已經差不多結束了,身邊的人都在寒暄。各國口音的英語熱熱鬧鬧地聊成一片,桌上一排接一排放的都是精美的冷食壽司,邊上還有醃蘿蔔和切好的水果。

  又不是熱乎乎的火鍋肥牛。

  這種突如其來的想家就變得更明顯了。

  葉枝趴在窗戶邊上,在霧濛濛的水汽上畫了一排小花,下意識又看了一眼手機。

  林教練今天休息得真好。

  患者遵醫囑是很值得高興的事。

  葉隊醫輕輕拍了兩下始終無聲無息的手機屏幕,對著窗外認認真真發了一會兒呆,把手機揣進口袋裡,站起身,準備早一點回去。

  早點兒回去,就能趕上末班公交車回酒店。

  還能檢查林教練是不是關了燈。

  不關燈就敲門。

  小姑娘眸子亮了亮,唇角也忍不住跟著翹起來了一點兒。

  回去要做的工作還有不少,現在差不多也到了該回家的時間了。

  葉枝給集會的負責方發了條消息,悄悄裹上外套,拿起書包出了會場。

  集會是半官方性質的,地點安排在了附近醫院的辦公大樓。大概是源於對某種節約能源的執念,沒到散會的時間,樓道裡的燈也被關了大半,隔一段路才有一盞正大光明地亮著,很吝嗇地照亮了正下方的那一小塊地方。

  幸好燈還都很亮,樓道裡也貼了雙語的路標。

  葉枝壯著膽子,按著上來時候的印象,仔細找了找下去的路。

  然後迷路了。

  樓裡的標識到處都很像,路標的指示也和國內的習慣不大相同。這處醫院是F城最大的公立醫院,佔地規模不小,道路彎彎繞繞不說還有廊橋,想要找到電梯都不大容易。

  沒了林教練帶路,葉枝在上下兩個樓層反覆繞了幾次,也沒能找到出口究竟在什麼地方。

  在很多電影和裡,這樣迷路是很容易觸發一些新情節的。

  小姑娘有點兒緊張,攥著袖口小心翼翼地摒著呼吸,輕輕邁著步子。

  繞過樓梯,低低的說話聲忽然傳了過來。

  葉枝頓了下腳步,貼著牆邊,悄悄探了下腦袋。

  是那個曾經莫名其妙攔住她說話的H國隊醫。

  他正在打電話,說的是H國語言,刻意壓低了聲音。

  大概是沒想到有人會在這個時候出來到處溜躂,他背對著葉枝,一手拿著手機,語速飛快。

  「……應該不會查出來……」

  「對……盡力。」

  「吉姆‧鮑恩……普萘洛爾……」

  葉枝輕輕蹙起眉。

  她對H國的語言並不擅長,對方的口音又不標準,只能勉強聽得懂幾個詞。

  但「普萘洛爾」這種發音八九不離十的英譯單詞,她還是聽清楚了的。

  雖然運動場上的違禁藥品被統稱為興奮劑,但對於射擊來說,服用真正的興奮劑無疑是自討苦吃,有些人另取偏門想要提高成績時,就會服用鎮靜劑來平穩心率調整狀態。

  在射擊場上,普萘洛爾就在被禁止的藥物名錄裡。

  避免隊員誤服鎮靜劑也是隊醫的本職工作,隊裡也正是因為這個,才會在出征前就嚴格控制隊員們的飲食和日常用藥。

  葉枝攥了下袖口,心跳有點快。

  她想起吉姆‧鮑恩是誰了。

  H國目前的射擊水平和中國類似,都處在老將狀態衰落、新人又難以挑起大樑的狀態。

  吉姆‧鮑恩是碩果僅存的世界級射手,在50米運動手槍項目裡長期制霸,這一次也照例拿到了這個項目的金牌。

  葉枝攥了攥手機,悄悄繞了個圈,想要盡快離開。

  H國隊醫也剛好打完了電話掛斷,轉身走過來。

  樓道空蕩蕩的,葉枝避不及,正巧落在了他的視線下。

  根本沒意識到這種地方還有人,H國隊醫愕然瞪著她,神色瞬間陰沉下來,眼底劃過不易覺察的驚慌。

  他今晚繃了一天,提心吊膽地打探著各國隊醫的口風,好不容易確認了暫時還沒有人知道,沒想到居然被中國隊這個處處礙事的新隊醫撞了個正著。

  「你——你聽見了什麼?」

  H國隊醫換了英語,死死盯著她:「快說!」

  葉枝被他過激的反應嚇了一跳,本能向後退了兩步。

  她身後已經是樓梯了,再往後退,腳下就驀地空了空。

  對方現在無疑是過緊張狀態的,葉枝輕攥了下拳,搖了搖頭:「我不懂H語……」

  H國隊醫怔了怔,神色稍微鎮定了些,看著她的目光卻依然滿是警惕懷疑。

  葉枝定了定心神,慢慢往邊上挪開,想要先折回會場,再找個認識路的人一起回去。

  她才邁出一步,H國隊醫卻又忽然醒神,過去想要拉住她:「站住!」

  普萘洛爾的發音是世界通用的,再不懂H語也不難分辨。

  H國隊醫動作太凶,葉枝本能地躲了下,腳下不留神踏空,踩在下一階上崴了下,腳腕瞬間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

  樓梯的聲控燈被悶響驚動,唰地亮了起來。

  刺眼的光亮讓H國隊醫本能往後退了下,看著她,神色複雜難辨。

  葉枝深吸口氣,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站直身體抬起頭。

  對方顯然已經回過神來,假裝沒聽到已經不可能了。

  葉枝的臉色有些發白,聲音輕輕的:「你們的運動員……服用普萘洛爾了嗎?」

  H國隊醫的目光徹底沉了下來。

  葉枝輕抿起唇角。

  在有些國家,比賽成績是和經費場地直接綁定的,一旦成績掉落太明顯,就會失去很多現有的資源。

  柴隊給她講來龍去脈的時候,她只是知道了這些人是別有用心地接近自己,想要徹底斷掉林暮冬復出的希望。但始終沒太弄得清楚,明明H國也有長期制霸一個項目的頂尖運動員,究竟為什麼還要這麼急。

  現在她好像有一點兒明白了。

  她的手藏在口袋裡,攥著手機,慢慢收緊。

  每個隊醫都有一次申請重啟藥檢的機會,只要向組委會提出,就可以將這一批運動員的抽樣檢查改回全檢。

  ……

  「不管你知道了什麼,我勸你最好不要說出去,也不要申請重啟藥檢。」

  H國隊醫盯著她,像是猜到了她的心事,聲音低下來:「興奮劑檢查一年比一年寬鬆,但只要查到有陽性個例,接下來的三到五年都會嚴格排查——你不是要替林暮冬治手嗎?」

  他語氣沉沉,嗓音壓得又低又啞:「他的症狀不可能不服用鎮靜劑……如果管控得鬆,你又真撞大運幫他治好了手,他是能重新比賽的。」

  H國隊醫看著她:「你想害他一輩子都沒法回到賽場上嗎?」

  葉枝呼吸輕輕一滯。

  「林暮冬的PTSD是我導師親自診斷的,我知道他得用什麼藥控制。射擊運動嚴禁鎮靜類藥物,那些藥不可能通得過審查。」

  H國隊醫神色陰冷,在遊樂場的友好態度早已經煙消雲散:「舉報掉我們對你們影響不大,無非就是多了塊銅牌,前五名入場券是一樣的,獎牌榜的順序位次也不會改變。」

  「今天的事就當做沒發生,你回去,將來如果林暮冬恢復好了上場比賽,我們什麼都不會說……」

  「不然的話,你就是毀了他一輩子的人。」

  葉枝微低著頭,單薄的肩背微微繃緊,額髮透落下淺淺的影子。

  遠處有腳步聲傳過來,已經有零零散散的人開始離場,眼看就要過來了。

  H國隊醫怕人懷疑不敢久留,匆匆說完了話,也轉身離開,沒入了燈光照不到的陰影裡。

  被幾個恰好出門的隊醫帶出一起了會場,葉枝才發覺自己的腳腕好像越來越疼了。

  雪花越來越大,紛紛揚揚,煙似的雪霧在燈光下被風捲起來,又融進灰濛蒙的夜空。

  燈光透過樹葉,敷在濕潤的空氣裡。

  葉枝謝絕了那幾個人搭車的邀請,抱著書包,一點點蹲在站牌下。

  正好卡在公交的末班時間,最後一趟不知道還有沒有了。

  她還是頭一次遇到這種事。

  怎麼會有這種事。

  葉枝手指凍得冰涼,努力抱住手臂,慢慢摸出手機。

  八年的象牙塔隔絕了所有見不得光的陰翳,她還不知道,原來哪怕是最公平的地方,也藏著許多不夠公平的秘密。

  葉枝眼眶有點兒燙,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睛,縮成更小的一團。

  H國隊醫的話又像是在她耳邊響了起來。

  ——如果林暮冬恢復好了上場比賽,我們什麼都不會說。

  葉枝看著手機上的聯絡人,呼吸有點兒急促,眼前的視線很快又模糊成一片。

  哪怕聽不懂,其實也很容易猜出剛剛那一通電話是做什麼的了。

  那些人在安排處理藥檢的抽樣。

  如果現在不申請重啟,等到明天天亮,說不定什麼證據就都沒有了。

  ——你想害他一輩子都沒法回到賽場上嗎?

  葉枝的胸口輕輕起伏,吸吸鼻子,抹了下眼前蓄起的霧氣,一點點按下手機。

  林教練不是這麼教她的。

  林暮冬給她看的賽場,是用一發接一發的子彈、一捧接一捧的汗水,承前啟後心手相傳下來的。

  是最乾淨的地方。

  是存留著他的夢的地方。

  葉枝低下頭,冰涼的淚水順著臉頰滑落,打在手機的屏幕上。

  當地時間22:00,中國隊提出重啟藥檢申請。

  已受理。

  ——你就是毀了他一輩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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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4 00:10:0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三章 燙手

  風越來越冷。

  體溫被風雪裹著帶走大半,身上冷冰冰的一點知覺都沒有。

  葉枝一點點擦乾淨眼淚,收起手機。

  傷到的腳腕已經凍得木了,但也還覺得疼。她輕輕吸了口氣,努力縮得更小一點兒,把指尖往袖口裡又藏了藏。

  風雪太大,過往的行人都藏在衣領裡,步履匆匆地踩在雪地上,發出細微的簇簇聲響。

  末班車大概不會來了。

  葉枝凍得有點兒發僵,試著撐住雪地,努力想要站起來。

  小姑娘太單薄了,蹲了這麼久,身上的力氣早用光了。勉強站起一點兒,腳下就又一滑。

  正跌進了個滾燙的懷抱。

  被熟悉的氣息迎頭攏住,葉枝有點兒怔神,遲疑著抬起頭,正迎上林暮冬瞳底烏沉沉翻滾著的無聲驚濤。

  他抱著她,微垂著眼,鋒利的眉宇被路燈打下一層深色的陰影,氣息還有些不穩,身上也積了不少雪色。

  不知道在沿路找了多久。

  葉枝輕輕打了個激靈,在他懷裡一點點縮起來。

  林暮冬闔了下眼。

  錯開她怔忡的注視,林暮冬解開外套,把快凍僵了的小姑娘整個裹住。

  怕再嚇到葉枝,他的動作輕柔得幾乎有些小心翼翼的,聲音壓得低,嗓音一點點軟下來,盡全力斂起瀕臨失控的戾意:「別怕……」

  他找了她一路。

  集會主辦方說人已經走了,葉枝又沒回到酒店,林暮冬在幾站間找過來,總算看到了站牌下不起眼的小小一團。

  差一點就弄丟了。

  氣息盤轉,窒得胸口悶疼。

  林暮冬側開視線,想要努力控制好情緒再說話,懷裡的小姑娘卻又輕輕掙動了一下。

  「別跑。」

  不想讓她更害怕自己,林暮冬垂著視線,聲音放得更輕:「你快凍僵了,我送你先去暖和一下——」

  他的話頭忽然一頓。

  在他懷裡一點點暖和過來的小姑娘,用力攥住他的衣領,輕輕哆嗦著,一點一點地,整個藏進了他的懷裡。

  小小的一團,冰冰涼涼的,緊緊貼著他。

  小姑娘委屈得不行了,臉頰埋進他的胸口,剛剛一直都努力忍著的淚水,忽然就像打開了什麼閥門似的,一連串順著臉頰落了下來。

  林暮冬低下頭,繃緊的肩背無聲鬆緩,慢慢收攏手臂。

  風雪忽然安靜得落針可聞。

  葉枝被林暮冬抱回了車上。

  隊裡有分配的車,只是不經常用。今天被林教練開出來,也沒派上多大用場,在路邊沉默著接了半天的雪,車頂上都堆起了一層淺淺的白。

  車裡開了暖風,頂燈亮堂堂地打著,被雪蒙得模糊的窗戶徹底隔開了外面的寒意。

  小姑娘啪嗒啪嗒掉著眼淚,被林暮冬護在懷裡,把事情斷斷續續地從頭說到了尾。

  一點兒都沒瞞著,連手機都交了出來。

  屏幕上還帶著一點點沒擦淨的水痕。

  林暮冬看了她一陣,緊緊手臂,往懷裡護了護快要滑下去的人,把手機接過來。

  她的手機也和人一樣,小小的一隻,套著軟軟的粉色的手機殼,一隻手就能拿的過來。

  拿在手裡,都擔心力氣大一點兒就會壞了。

  林暮冬找出張擦鏡紙,替她擦淨手機屏幕,眼底覆上一層不易覺察的冷意:「他說……你會毀了我?」

  他的語氣依然柔和輕緩,葉枝沒覺察,吸吸鼻子,點了下頭。

  林暮冬低頭,迎上她的視線:「那為什麼還要告訴我?」

  葉枝微怔。

  林暮冬看著她,剛剛的一點寒意斂淨了,寧靜耐心:「他說會毀了我,你還是舉報了,不應該瞞著我嗎?」

  小姑娘被他問懵了,還漾著水汽的眼睛眨了兩下,慢吞吞探出隻手。

  她藏在林暮冬的臂間,還有些沒緩過神,猶豫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往回扒拉著自己的手機。

  林暮冬垂睫,視線攏著她,半晌輕輕地笑了。

  他把手機放回葉枝的手裡,掌心反轉,連著那隻還沒暖和過來的手一起包住。

  他的力道很輕柔,一手托著葉枝的背,把她整個人都護進懷裡,用胸肩掩起來。

  沛然的暖意覆落下來,滿滿當當地裹著她。

  葉枝被燙得輕輕一縮。

  她只是縮了下,不是要逃。林暮冬大概也已經能分辨這兩者間的差距,依然圈著她,微低著頭,一點點地說給她聽:「我永遠不會靠那些藥回賽場。」

  他怕嚇著她,聲音依然輕緩,卻又分明清冷乾淨,像是落在雪上的天光:「如果到了那一天,只有這一種辦法,我會自己埋了我的槍。」

  葉枝眼眶忽然滾燙,抬手用力揉了下眼睛。

  「以後不要再叫他H國隊醫了,能做出這種事的人,是不該用任何一個國家冠在稱謂上的。」

  林暮冬圈著她,輕輕摩挲了下小姑娘的頭髮。

  他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

  這個世界當然是會有陰影存在的。

  棲身在常人看不見的地方,見不得光的角落,因為某種理由,頂著某個光明正大或者冠冕堂皇的名頭,陰測測地滋生蔓延。

  可以的話,他一點都不想讓葉枝看到這些東西。

  但偏偏總是在某個不經意的關口,明明天氣晴朗,平靜無風,只是隨意拐進了條岔路,真實的世界就猝不及防地劈面相逢。

  林暮冬垂下眼睛。

  他只怕她會被嚇跑。

  這種事原本就不該交給她來處理。

  懷裡的小姑娘乖乖地蜷著,一動不動地在他懷裡藏著,露出一點點腦袋,清澈的眸子紅了一圈,還泛著點兒隱約的霧氣。

  林暮冬靜默片刻,想要開口再說些話,微垂著的手忽然被輕輕攥住。

  葉枝仰著頭,眼眶無聲無息地又紅了一點兒,抿緊唇角,把眼淚憋了回去。

  小姑娘勇敢地從他的懷抱裡探出一點來,攥著他的指尖,輕輕晃了晃:「我做得對。」

  林暮冬很聽話,垂了眼睫跟著重複,聲音低醇柔和:「你做得對。」

  葉枝吸吸鼻子,用力眨了兩下眼睛。

  水汽又不聽話地泛上來了。

  葉枝蹙了蹙細細的眉稍,抬手把眼淚一把抹掉,仰起臉:「我以後不叫他H國隊醫了,叫他王八蛋。」

  林暮冬被小姑娘的霸氣震了下。

  他低下頭,視線攏著懷裡的小姑娘,隔了一會兒才點點頭:「可以。」

  葉枝長長呼了口氣,又小鴕鳥似的扎回他懷裡。

  林暮冬本能地張開手臂。

  小腦袋貼著他的胸口,力道很輕,一點點蹭著往裡拱,像是想要藏起來。

  軟綿綿的。

  林暮冬摸了摸她的頭髮,想要幫她換個稍微舒服一點兒的姿勢,懷裡的小鴕鳥卻忽然出聲,嗓音輕輕的,帶上了一點點的輕顫:「我……沒有毀了你。」

  林暮冬胸口狠狠一疼。

  像是一隻手探進他胸口,握著心臟肺腑,盡全力一握,窒得眼前隱隱泛黑。

  他才剛剛弄清楚。

  所有的道理都是明明白白擺著的,他想要什麼,想怎麼做,葉枝都很清楚。哪怕他不在身邊,也一樣能做出正確的抉擇來。

  可就有些事是和道理無關的。

  知道一句話是錯的,和不把這句話往心裡去,是沒有關係的。

  他的小姑娘一個人,這麼害怕,在雪裡凍了這麼久。

  林暮冬收緊手臂,嗓音不自覺地啞下來,一字一頓,落在葉枝的耳畔:「你沒有毀了我。」

  他深吸了口氣,闔上眼睛,重複:「沒有毀了我,葉枝——」

  被他叫出名字,葉枝從他臂間悄悄冒出一點兒頭,仰起臉望著他。

  生疼的胸口一點點軟和下來。

  不害怕了。

  葉枝輕輕攥住他的袖口,想要出聲,柔軟觸感卻忽然覆上額頭。

  乾燥,帶著一點點的軟,微涼,蜻蜓點水地落在她的額頭。

  葉枝心跳驀地快了快。

  林暮冬輕輕撫著她的頭髮,低下頭,唇畔擦過她的髮絲,聲音有些低,帶著一點點的嘆息:「……對不起。」

  葉枝心口一緊,拉著他的袖口:「不是的——」

  林暮冬單手覆住了她的眼睛。

  有什麼力道隔著乾燥溫暖的手掌,不容抗拒地覆落下來。隔著指尖的縫隙,隱約透過極輕極柔氣息,拂過她的睫尖,輕輕撩開一片雪色。

  林暮冬隔著右手,克制而隱忍地低頭,親吻著她。

  他的世界一點都不好,傷痕纍纍,暴躁孤戾,漆黑冷寂得能把人凍成冰。

  他試過把她推開的。

  林暮冬闔上眼:「對不起……」

  他的嗓音低低的,沙啞柔和,摻了一點疲倦。

  像是已經跋涉過太遠的路,踽踽獨行,風雪夜歸。

  他陷在黑暗的陷阱裡,伸出手來,攥住滑落的光。

  葉枝眼前是一片溫暖的黑,胸口輕輕起伏,心跳莫名快得停不住。

  她的話頭被林暮冬的動作忽然打斷,莫名泛起一點兒緊張,嗓音細細軟軟的:「對不起——什麼呀……」

  林暮冬攥住她的一隻手,把她圈進懷裡,整個環住。

  小姑娘乖乖靠在他肩上,短絨似的碎髮輕碰著他,身體柔軟單薄,有點兒燙,軟乎乎地貼著他的頸窩。

  大概是吹了冷風,多少有些著涼了。

  林暮冬蹙了下眉,連自己的外衣一起脫下來,一起給她裹在身上,抬手試了試她的額溫。

  燙手。

  葉枝自己好像還沒發現自己在發燒,睫毛忽閃忽閃地,還比剛才有精神了一點兒,眼巴巴等著他把話說完。

  林暮冬抱著她,小心放在副駕上,單手環著她靠在椅背上坐穩,側身替她插好了安全帶。

  他轉身發動了汽車,按滅頂燈打開雨刷,視線落在窗外的茫茫雪色裡,聲音很輕。

  「你可能……以後都不能辭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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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枝:Σ( Q △ Q|||)︴

  林教練:我覺得我告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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狀態︰ 離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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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4 00:10:1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四章 不會

  就不能辭職了。

  葉枝有點兒擔憂,眨眨眼睛還想再問,已經被林教練抬手重新遮住了眼睛。

  掌心乾燥溫暖,貼著她的眼皮,擋住了有點刺眼的光亮。

  倦意重新一點一點湧上來。

  在突然變成了終身制合同的驚嚇中,小姑娘迷迷糊糊蜷著,攥著林暮冬的衣擺,憂慮地睡著了。

  *

  再睜開眼,葉枝覺得自己好像有點兒暈。

  天旋地轉的那種暈。整個人幾乎是飄著的,熱氣烘著耳朵嗓子,身上反而冷,眼皮沉得像是被膠水黏著,怎麼努力也只能掀開一條細細的縫。

  葉枝扒了扒柔軟的布料,從嚴嚴實實的衣服捲兒裡探出來一點腦袋。

  她確實是飄著的。

  林暮冬抱著她,正快步走在什麼地方,手臂穩穩墊在她身後。

  察覺到動靜,林暮冬就停住腳步低了頭。

  他的手臂加了些力,把人往裡圈了圈,嗓音低沉:「難不難受?」

  葉枝輕輕搖了搖頭。

  除了有一點兒冷,有點輕飄飄的暈,其實是不怎麼難受的。

  至少要比一個人蹲在雪地裡好得多了。

  葉枝剛醒,還有點兒懵。在周身裹著的暖意裡慢慢回過些神,眉頭微蹙了下:「手腕……」

  她一開口才發現嗓子似乎尤其啞,忍不住低低咳嗽了兩聲。

  「不疼。」

  林暮冬像是知道她要說什麼,把小姑娘往懷裡攬了下,摸出房卡,刷開了門。

  開關輕響了一聲,有點刺眼的光亮灑下來。

  葉枝這才發現,他們原來已經回了住宿的酒店。

  走廊裡實在太嚇人了,每次一到了晚上,她都要全副武裝給自己壯上好一會兒膽子才趕出門。偏偏這一回一點兒都沒感覺到害怕,安穩得她幾乎一點兒都沒發現居然已經回來了。

  葉枝動了動胳膊,想要揉一揉眼睛,手腕被林暮冬隔著衣物輕輕握住。

  「你在發熱。」

  林暮冬把她輕輕放在床上,俯身替小姑娘拂開了散在額間的碎髮,拿過枕頭在她身後仔細墊好:「藥放在什麼地方?」

  身上沒半點兒力氣,葉枝陷在枕頭和衣服裹成的包圍裡,想了一會兒,輕聲報了個位置。

  隊醫的藥箱裡就有常備藥,是給隊員準備的,沒想到她自己居然也用上了。

  林暮冬幫她把書包放下,找到了藥,試了試杯子裡的水溫,拿水壺倒了些水燒上。

  還從口袋裡變出了個果凍,撕開塑料紙插上小勺,放在了小姑娘的手裡。

  葉枝握著果凍,抬起頭看著他俐落的背影。

  她睏得不行,視線也隔著眼睫模模糊糊。燈光落下來,給林暮冬凌厲軒挺的肩背加上了一層毛茸茸的暖色光圈,連帶他的整個人也像是平白柔和了不少。

  風雪隔著窗戶喧囂,屋子裡暖融融的,一點兒寒意都沒放進來。

  葉枝幾乎有點兒想不起自己之前為什麼難受了。

  心神被發熱模糊成了一團,葉枝抿了抿發乾的嘴唇,忍不住要闔上眼睛,肩背忽然被手臂輕輕攬住。

  溫暖的體溫環著她。

  林暮冬把她從車上一路抱下來,還沒來得及換衣服,肩頭依然帶著清新微涼的新雪味道。

  葉枝不想睜眼,側了側臉,埋進寬闊堅實的肩膀裡。

  她的嗓音溫糯輕緩,帶著一點兒軟綿綿的鼻音,不大情願:「很睏了……」

  「我知道。」林暮冬摸摸她的頭髮,「把藥吃了再睡。」

  他的聲音很輕,哄小姑娘的語氣,耐心又溫和:「很快的,吃了藥就不難受了。」

  小姑娘很不情願,但還是本能地聽話,艱難地醒了一點兒,從她肩膀上搖搖晃晃抬起頭。

  林暮冬眼尾悄然柔和了下,及時把藥送到了她嘴邊。

  葉枝乖乖地張嘴吃藥。

  她睏極了,動作也像是加了放慢特效的。柔軟的淡色唇片碰上遞過來藥的手掌,帶著發燒特有的微微熱意,輕輕地擦過去。

  林暮冬的瞳色悄然一深。

  他的肩背無聲繃起,又一點點重新放鬆下來,及時把兌好的溫水送到葉枝嘴邊,耐心地哄著她張開嘴,把水和藥一塊兒吞下去。

  他的眼底掀起些暗湧,落在小姑娘依然乾淨柔軟的臉龐上,又一點點平復下去,俯身替她理了理身後墊著的枕頭。

  林暮冬揉了揉她的頭髮,把那個吃了一小半的果凍輕輕挪到一邊:「沒事了,睡。」

  醒來的時候,葉枝一眼先看到了柴國軒和劉嫻的臉。

  加上邊上的林暮冬,很有那個「你醒啦」的師徒一行人表情包的氣勢。

  小姑娘迷迷糊糊地嚇了一跳,撐了胳膊打著晃坐起來,偏偏手臂上又沒什麼力氣,一軟就頭重腳輕地往床下倒。

  柴國軒嚇了一跳,連忙張羅著劉嫻扶人。沒等兩個人排布開,林暮冬坐在床邊,已經不差分毫地抬手,穩穩當當把人接住了。

  葉枝撞在寬展強韌的胸口,心跳微快,怔怔抬頭。

  林暮冬像是一直沒走,甚至連坐的位置都沒怎麼變,身上依然穿著接她時候的那件襯衫,低頭看著她。

  乾淨板正的布料,肩頭洇濕的地方已經乾得差不多了,只是還留了一大塊不甚明顯的痕跡。

  葉枝覺得自己好像燒得更厲害了。

  「還難受嗎?」

  見她醒了,劉嫻總算鬆了口氣,摸了摸小姑娘出了點兒汗的額頭:「還有點燒,應該是著涼了。」

  葉枝眨眨眼睛,慢慢緩過神,彎起眼睛搖了搖頭:「謝謝劉教練……」

  小姑娘臉上還泛著緋紅,嗓音也蔫巴巴地沒什麼精神。

  劉嫻端起邊上晾著的水給她,摸了摸她微潮的衣服:「這麼睡不行,我幫你,咱們躺下睡得舒服一點兒。」

  林暮冬根本不會照顧人,就讓小姑娘這麼穿著衣服睡覺,等天亮準要難受了。

  她扶著葉枝,溫聲細語地問著她哪兒難受,隨手把礙事的兩個人往屋外轟:「你們倆先出去,我們葉隊醫得換衣服,一會兒再叫你們進來。」

  柴國軒還很想關心隊醫的身體狀況,沒等開口,被劉嫻不由分說推到了陰森森的走廊。

  下一刻,林暮冬也帶著外套,沉默著半踉蹌地出了門。

  劉嫻拍了拍手,繞回床邊,扶著葉枝下床:「怎麼樣,有力氣站起來嗎?」

  葉枝猶豫了一下,輕輕點頭,順著她的力道試著站起身,腳腕忽然鑽心地一疼,忍不住輕輕吸了口涼氣。

  「怎麼了?」劉嫻嚇了一跳,連忙扶住她,「崴腳了嗎?嚴重不嚴重——」

  葉枝連忙抬手,輕輕捂了下劉教練的嘴,悄悄往門外望了一眼。

  小姑娘手指豎在唇邊,「噓」了一聲,又朝劉嫻彎了彎眼睛。

  遇到林暮冬之後她就沒用過腿,來回都是被抱著的,差點兒把崴腳的事忘了。

  回來的時候已經快十一點,現在已近深夜,教練們明天都是要早起去參加閉幕式的,再熬下去就太辛苦了。

  林教練要休息。

  小姑娘的眸子清清亮亮,帶著一點兒柔軟無害的狡黠,眼睛輕輕彎起來,那一點兒小主意幾乎都寫在了臉上。

  劉嫻挑了下眉毛。

  年輕人,有什麼事第一反應都是忍著不說,自己扛著,不想讓另外的那個多擔心。

  她當然是能理解的。

  她不光能理解,還很喜歡看這些年輕人不小心翻車之後,圈在牆角乖乖認錯,再被另一個抱起來按著親。

  劉嫻不動聲色,配合地閉上嘴巴點點頭,小心扶著她坐下,轉身把房門毫不客氣地落了鎖。

  深夜接到通知藥檢H國運動員不合格、取消50米運動手槍冠軍成績的通知,轉頭又聽說隊醫生病,拖著一把老骨頭急匆匆趕下來探望隊醫打探情況的柴領隊蹲在走廊裡,覺得更迷茫了。

  迷茫的柴領隊把走廊漏風的窗戶關了關,拉著一塊兒被扔出來的林暮冬,壓低聲音:「究竟是怎麼回事,藥檢的事和葉隊醫有關係嗎?」

  林暮冬點了下頭,目光依然落在合著的門上。

  他沒有要多說的意思,柴國軒皺了皺眉,配合地沒多問,靠在窗邊看了陣雪,輕嘆口氣:「又一個。」

  運動員之間總是要有新老交替的。沒人不渴望在最高峰榮譽載身的時候輝煌謝幕,之所以即使成績滑落、甚至鋌而走險去另闢蹊徑,也依然堅持著留在賽場上,只會是因為退無可退,後繼無人。

  對於任何一個已經拿過足夠的輝煌和榮譽、已經付出大半人生的老運動員來說,這都是最不情願走上,又時常無法抉擇不得不走上的一條路。

  但做錯了事就是做錯了事,沒辦法用任何理由來解釋和原諒。

  即使因為這種事順延到一枚銅牌,也沒有人會覺得高興。柴國軒搓了兩把臉,深吸口氣,慢慢呼出來:「這麼一來,在閉幕式上壓軸的就變成咱們了……」

  直到現在,奧運會項目的調整內詳已經成了不是秘密的秘密,組委會主辦方都依然沒有動靜,顯然是要等到最後一天記者最多、影響最廣的閉幕式來宣佈了。

  50米運動手槍作為已經定下會被取消的男子單人項目,在閉幕式上也有表演性的賽事。原定最後會由各國運動員輪流進行表演性射擊,最後再以H國為首獲得金銀銅牌的三個國家一人一槍,用子彈在靶上留下的痕跡作為對這個傳統項目的最後告別。

  最後三槍一定會有實況轉播,現在H國的運動員顯然無法出場,這個位置就意外地落在了中國隊身上。

  林暮冬收回視線,垂在身側的右手輕輕一動。

  柴國軒眉峰驟然擰緊,語氣嚴厲:「想都不要想,一槍也不行!」

  林暮冬身形不動,右手慢慢虛握起來,又重新一點點放鬆。

  「不要挑戰你自己的心理狀態。」

  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這個一手帶起來的徒弟在想些什麼,柴國軒神色嚴厲一瞬,又緩和下來,努力放輕了語氣。

  「我知道你現在的手已經有所好轉,但哪怕只是一槍,也不是你自己能控制的——不要再給你自己壓力了,你現在還能撐得住那一道牆,我們誰都不知道,如果有一天它徹底垮了,要面對的又是什麼。」

  他按上林暮冬的肩,稍稍施力:「如果因為射擊,讓你下半輩子都困在這裡,我會愧疚一輩子……」

  林暮冬垂著眼睫,輕聲開口:「不會。」

  柴國軒一怔:「什麼?」

  「我有——」

  林暮冬抬起頭,從左胸口袋裡取出了個繫著口的小布袋,給他看:「我有這個。」

  柴國軒懵了:「這是什麼——護身符?還是什麼東西……你現在也信這個了?」

  射擊隊是老牌隊伍,向來不贊同封建迷信。柴國軒語重心長,拉著他講道理:「不能太信這些,要相信時代,相信科學,相信葉隊醫……」

  林暮冬打斷他:「我信。」

  柴國軒話頭一滯。

  林暮冬慢慢把那個布袋攥起來,很認真,給他補充:「這就是葉隊醫給我的。」

  他也不知道這裡面裝的是什麼。

  是葉枝說他聽話,說他配合治療,治療效果又很好,所以在去參加集會之前送給他的。

  他還沒捨得打開。

  迎著柴國軒有些愕然的視線,林暮冬特意把布袋遞到他眼前,給他仔細看了看,還沒等他碰到就又一翻手腕收起來:「不能打開。」

  柴國軒:「……」

  原本還以為是什麼寧心靜氣有助於緩解PTSD狀態的中藥,誰知道居然連看都不能看。

  柴國軒年紀大了,有點跟不上年輕人的思路,惦記著不能刺激這個徒弟,好聲好氣:「不能打開,你拿出來幹什麼?」

  林暮冬蹙了下眉,把小布袋仔細貼身收好,一絲不苟:「好看嗎?」

  -------------------------------------

  林教練:說好看。

  #張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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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4 00:10:49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五章 困局

  柴國軒:「……」

  自己養大的,自己養大的,自己養大的。

  柴國軒反覆默唸著給自己做著心理工作,沒跳起來打這個徒弟的腦袋,勉強扯出個慈祥的笑容:「……好看。」

  林暮冬滿意了,又揣著他好看的小布袋戳回了門邊。

  ……

  劉嫻開門的時候,為射擊隊付出了太多的柴領隊頭頂還盤旋著不散的陰雲。

  「還沒走——你們倆在這兒開會呢?」

  外頭冷,劉嫻虛掩上門,壓低聲音:「還發著熱,應該不嚴重。就是挺不舒服的,我就叫她先躺下了。」

  小姑娘吃了藥,燒好不容易退了點兒,又被折騰得沒了精神。

  劉嫻怕她不舒服,扶著人勉強換好了睡衣簡單洗漱過,就把葉枝塞回了被窩裡。

  柴國軒掛心著的就是隊醫的身體狀況,聽劉嫻說不嚴重才放心,鬆了口氣:「走走,讓葉隊醫好好休息,咱們也趕緊回去……」

  他手上沒使多大力氣,拉著林暮冬往回走了兩步,就被力道牽扯著停下來。

  柴國軒回頭,有點兒詫異。

  林暮冬進隊的時候年紀還小,幾乎是他一手帶大的,對這個徒弟的性格習慣當然也很熟悉。

  但最近這段時間,這個關門的小徒弟好像比別人都晚的,意料之外、猝不及防地,開始迎來叛逆期了。

  柴老父親很犯愁。

  再寶貝的徒弟有時候也不能一味慣著。柴國軒深吸口氣,放開手,準備和劉教練一起給他好好講講不能半夜杵在人家小姑娘門口不挪窩的道理。

  一回頭,劉教練已經把林暮冬往門裡塞了。

  「待一會兒,人睡著了就出來。讓她好好休息,明天就別跟著咱們去折騰了。」

  劉教練一邊塞,一邊還很操心,低聲囑咐他:「好好哄人家睡覺,多關心一點兒……」

  林暮冬站在門邊,聽著她囑咐,垂著眼睫,安安靜靜的。

  看起來一點都不叛逆。

  柴國軒:「?」

  已經嚴重落伍的柴領隊茫然地站在窗戶漏進來的冷風裡,看著林暮冬進門,被大功告成的劉教練轉回來拎著,及時撤離了現場。

  葉枝還沒睡著。

  小姑娘已經很睏了,穿著毛絨絨的睡衣,整個人在鬆軟的被子裡縮成了一小團,正望著某個方向蔫耷耷出神。

  比平時還要顯得更乖一點兒。

  林暮冬合上門,在床邊坐下。

  葉枝已經習慣了他的氣息,一點兒都沒嚇到,還仰起臉,迷迷糊糊朝他彎了下眼睛。

  她的臉頰上還帶著一點兒發熱的紅,纖長的睫毛沒精神地耷拉著,輕輕打著哈欠,眼睛裡盈著不大明顯的水氣。

  林暮冬輕輕摸了下她的額髮。

  乾的,帶著微微的熱意。

  小姑娘好像很喜歡這個動作,不等他挪開手掌,抬手主動握住他的胳膊,挪到頭頂放下。

  林暮冬頓了頓,試探著動了下手,慢慢揉她的腦袋。

  葉枝微眯了下眼睛,秀氣的眉梢一點點鬆開,又在他的手掌裡蹭了蹭。

  軟綿綿的力道,小腦袋一下下輕拱著掌心。

  林暮冬呼吸微摒了下,無聲垂下眼睫。

  他沒開口,一手攬著她的腦後,把人托起來,替她理了下身後的枕頭:「睡不著?」

  小姑娘藏在他的胸口,嗓音有一點兒啞,努力藏著餘悸,輕輕的:「林教練……」

  林暮冬的動作輕輕一頓。

  他沒有立刻起身,依然半彎著腰,讓小姑娘能剛好藏在他懷裡,一手攬在葉枝背後,慢慢地、一下一下地耐心拍撫。

  「我在。」

  他的聲音低醇柔和,沒說任何多餘的話,只是讓她在自己胸肩靠著,右手輕緩摩挲過柔軟的短髮。

  頎長有力的手指穿過髮絲,整個攏著她,溫涼氣息恆定地輕拂過耳畔。

  驅散了所有關於風雪的回憶。

  葉枝閉上眼睛。

  莫名的不安一點點被壓下去了,耳朵卻又不自覺地燙了起來。

  林暮冬沉默地抱著她,過了良久,才鬆開手臂,把葉枝輕輕放回枕頭上。

  又順著她之前偷瞄的方向看了看。

  練槍的,眼力向來是第一要務。林教練沒多花什麼力氣,輕鬆確定了小姑娘的目標,探身拿過那個沒吃完的果凍,放回她手裡。

  葉枝拿著果凍,有點兒猶豫,還在進退兩難的糾結裡掙扎:「已經刷過牙了……」

  「睡前再漱漱口。」

  林暮冬摸摸她的頭髮,聲音很輕:「我幫你倒水,吃。」

  葉枝抬起頭。

  劉嫻走的時候只留了盞中亮的暖光燈,光從林暮冬身後落下來,讓他的五官變得更深刻清晰了一點。

  林暮冬看著她,瞳底安靜,映著一點燈光。

  葉枝悄悄按了下心口,低頭看著已經吃了半個的橘子味兒果凍。

  像是有什麼還沒來得及被發現的情緒,藏在寧靜安穩的燈光裡,在還未曾察覺的時候,已經不講道理地侵入了她的夢境。

  或者不是夢境。

  葉枝低下頭,小口小口地吃著果凍。

  她的力氣都燒得差不多了,舉了一會兒就已經有點累。正要放下歇歇,林暮冬已經抬手,疊著她的手一起托住了那個果凍。

  甘甜微涼的軟潤順著生疼的嗓子滑下去。

  好像也真的變得不疼了一點兒。

  時間不知不覺過了半夜。

  林暮冬始終安靜地坐在床邊,看著葉枝一點點吃完果凍,又倒了杯溫水,讓她漱了漱口。

  小姑娘的燒還沒退,有點兒燙地靠在他臂間,努力仰頭:「去休息……」

  「我不睏。」

  林暮冬輕聲打斷她,扶著她躺下去,替她蓋好被子:「等你睡了再走。」

  還記得明天的閉幕式,葉枝被裹成了個蠶寶寶,仰著臉看他,努力嚴肅起來:「不行呀,不能熬夜,會影響治療效果……」

  她的嗓子有點兒癢,又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林暮冬及時圈著她側靠在自己身邊,替她輕輕拍著背,微低著頭不說話。

  他的肩膀傾下來,一手圈著她,平時鋒利的眉宇和軟下來,垂著眼睫,唇角輕抿成一線。

  葉枝眨眨眼睛,眉梢輕輕蹙起來。

  大概是今天燒糊塗了,她居然覺得林暮冬有點委屈。

  小姑娘被自己突如其來的錯覺嚇了一跳,又平白生出些負罪感來,努力挪出一隻胳膊,握住他的肘彎晃了晃。

  「不——不會影響的。」

  擔心他是不是真把自己的話當真了,葉枝有點兒後悔,實話實說:「手會好起來的呀。但是熬夜不好,要好好睡覺,不睡覺會禿的……」

  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林暮冬的身體好像不著痕跡地僵了一下。

  還沒意識到自己說了多可怕的東西,葉枝陷在枕頭裡,努力抬手摸了摸他的頭髮,仰著臉給他耐心地做工作:「哪怕不想睡,躺下閉上眼睛也是有好處的,也可以冥想……你試過冥想嗎?」

  林暮冬瞳底悄然凝了下。

  他沒有避開,甚至還微垂了頭讓小姑娘揉得更輕鬆一點,聲音平緩清晰:「試過。」

  但那並不是多好的體驗。

  人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維,也永遠不擅長否認記憶。有些畫面在潛意識的閃回強化下到現在依然清晰,無數次趁夜入夢。

  傷口,鮮血。

  火藥的氣息灼燒著他,窮凶極惡挾持著人質的歹徒手裡揮舞的刀。

  無數次的訓練,為了獲得勝利擊中靶心扣下的扳機,忽然被安放在全然陌生的真實槍械上。

  無路可退,千鈞一髮。

  槍管迸出的子彈,應聲頹軟下去的身體,佔滿整個視野的鮮紅。

  那些回憶始終困著他,哪怕可以靠意志把記憶連同情緒一起剝離封鎖,也依然會在他以為一切都過去的時候忽然閃回,仿若真實地置身在那一刻的情境下。

  牢牢禁錮著他,無從擺脫也難以釋懷。

  他像是被鎖進了密不透風的牢籠裡,束縛著四肢,沉入漆黑的深海。

  他也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真正睡過一覺了。

  ……

  但他居然還在想槍的事。

  林暮冬闔上眼睛,慢慢呼出口氣。

  如果是之前手腕的狀況,只要他的情緒稍微出現不穩,肌肉繃緊過度使力,手就一定會抖。

  但在手腕在這些天的治療下已經隱約好轉,雖然還會疼,但終歸不會再抖得那麼厲害,能夠被他控制在經驗足以彌補抵消的範圍內了。

  哪怕依然會被扣動扳機的情境強行拉扯回當時的記憶,打出的第一槍,依然是可以不受情緒影響的。

  他能打一槍。

  無所謂後果的前提下,他還能打一槍。

  前代50米運動手槍的神話已經結束很久了,中國的第一枚奧運金牌,中國射擊隊的門面,最廣為人知的項目,引領無數人走上射擊這一條路的傳統強項,也會在明天正式退出奧運的舞台。

  終結一項運動的神話,最有效的辦法就是讓它當眾褪去輝煌。

  上一次被狙中的是圍棋。

  曾經源自本土的傳統強勢項目,被鋪天蓋地的敗績宣傳衝擊,一度衰落到無人問津。直到新的國手出現,在排名榜上撕開了日韓的重重封鎖,才終於重新帶起一批投身圍棋的青少年種子。

  射擊同樣已經開始衰落,但終歸還有希望。

  不瞭解射擊的外行人眼中,不同的槍械、距離和快慢射甚至可能都不具有區別,但罕少有人會完全不知道當初的第一枚金牌。

  50米運動手槍慢射的金牌。

  閉幕式,最後一次50米。所有青少年組的苗子都還在,更小的孩子或許會坐在電視機前,懵懵懂懂地看著那些畫面。

  或許會覺得神氣,或許會跟著玩鬧模仿。

  眼裡或許會亮著光。

  或許有些人因此會走上這條路,就像他們曾經被電視上那些單手輕鬆擊中靶心的畫面點燃嚮往一樣,開始摸槍,開始訓練,開始日復一日地苦熬打磨。

  希望可能就藏在這裡。

  他還能替最後的星星之火,再打一槍。

  林暮冬嗓音壓得有些低:「如果——」

  他頓了下,又輕聲說下去:「如果我做了對治療不利的事,你會生氣嗎?」

  葉枝微怔。

  她慢慢蹙起眉,撐著胳膊想要坐起來,卻被他圈著輕輕放了回去。

  林暮冬低頭,抵上小姑娘單薄的肩窩。

  「別轟我。」他聲音很輕,「你睡著我就走。」

  聽不出語氣。

  葉枝心口卻忽然輕輕疼了一下。

  她沒再說話,也沒再動彈。

  林暮冬闔了下眼,最後吸了口氣,想要撐身站起來,卻被一隻手輕輕攥住了袖口。

  小姑娘有點臉紅,又往被子裡藏了藏,聲音細細軟軟,努力憋著不想讓他擔心的鼻音。

  「那你……記得關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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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5 08:38:49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六章 我疼

  林暮冬在隊醫房間待到深夜,什麼也沒動,關了燈,拿了卷肌內效貼布回房間,一直坐到了天亮。

  次日一早,射擊隊早早上了去體育館的大巴車。

  閉幕式表演的通知已經下來了,H國的新聞宣傳早鋪天蓋地。

  興奮劑事件已經攔不住地傳了出去,官方拚命大肆鋪開勝果宣傳,拿金牌數壓著中國報了「全勝」,又把中國隊能「逆轉獎牌榜第三」的功勞也盡數歸功在了順延的那一枚銅牌上。

  50米順延到銅牌的年輕隊員坐在車門邊上,抱著槍盒,臉色發白。

  「別緊張,就是象徵性的那麼一槍。」

  柴國軒特意坐在邊上,平心靜氣給他疏導:「牌都拿了,誰還有脾氣?都是看狀態的,閉幕式那種場合,一槍能打成什麼樣都不奇怪……」

  年輕隊員勉強笑了下,點點頭。

  車就要停了,劉嫻在邊上檢查隊員的證件,笑了笑:「不要緊。一個世錦賽,就算閉幕式也不會有多少人——」

  她看向車窗外,神色忽然沉了下。

  柴國軒皺了下眉,也跟著看向車外。

  幾輛大巴車都堵在門口,場館前滿是記者,把不大的廣場圍得水洩不通。

  劉嫻直起身,擰眉擔憂:「怎麼弄的——這麼多人,什麼時候我們也有這種熱度了?」

  「奧運會撤項,興奮劑事件,全勝宣傳,難免的。」

  柴國軒深吸口氣,穩住了起身,聯繫主辦方出來維持秩序接人:「出事的也是H國的國寶級運動員,這麼大的事,不可能不鬧出風波來……不管就行了。」

  他沒叫隊員們先下車,帶著教練們擠在前面,勉強從人群裡開出了條路。

  消息是半夜傳出來的,趕到的大半都是H國媒體。興奮劑事件加上國寶級運動員,熱度已經超出了體育新聞的範圍,不少記者都在拚命往前搶著,試圖拿到最新的第一手資料。

  一不留神,就有話筒徑直遞了過來。

  「您好,我是STH的記者。」

  H國記者一眼瞄準了那個50米的運動員,操著生硬的中文句句誅心,「對於在金牌意外取消下順延獲得銅牌,成為獎牌榜第三這件事,請問中國隊會覺得慶幸嗎?」

  柴國軒神色驟然沉下來,回身想要發作,被劉嫻一把扯住。

  看著老領隊眼底的激烈怒氣,劉嫻咬咬牙,只能盡力壓著火,提醒他:「不行,這種時候什麼都不能說,多說多錯……」

  中國隊出了國門,被外媒別有用心歪曲抹黑的次數多了,都已經被坑出了經驗。

  這些記者顯然是來點炮的,如果真嗆回去,才可能一不留神進了套。

  劉嫻把柴國軒往前面推了推,又把那個50米的運動員拉過來護著,讓飛碟隊領隊留在了外圍。

  記者們意猶未盡還要追問,林暮冬停下腳步,鎮著一圈話筒瑟了一瞬,被劉嫻一塊兒扯了回來。

  走得都夠艱難了,劉嫻還得挨著個操心,愁得不行,壓低聲音:「人生地不熟的,沒個人幫忙,別惹——」

  她的話音忽然頓了頓。

  柴國軒擰緊了眉峰,抬頭看過去,也跟著一滯。

  紅底黃星。

  幾個年輕的中國記者領著,為數不多的華裔舉著國旗,分開人群擠過來。

  大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也有被長輩牽著的半大孩子,在冷風裡凍得臉上發紅。

  記者們什麼都沒問,手拉著手攔住異國的同行,硬生生替他們開出了條路。

  劉嫻深吸了口氣,錯開頭,用力揉了一把眼睛。

  「聽新聞說咱們國家射擊不行了,我們來看看究竟有多不行,原來比他們名次還高呢。」

  最前面的老人面相和藹,拿著五星紅旗,笑著揉身邊男孩的腦袋:「我們不懂,看著就也覺得很出息——小傢伙都很喜歡,回頭也叫他們去學一學。」

  老人笑眯眯的,不急不慢:「當初咱們一枚金牌沒有的時候,都是射擊第一個打出頭的。篳路藍縷,以啟山林,再努力不就行了嗎?」

  小孩子還不懂事,拿手比劃著槍的架勢,朝那幾個別有用心的H國記者神氣地「叭!」「叭!」打個不停。

  柴國軒深深吸了口氣,用力清了下嗓子。

  在自家記者和華裔們的護送下,射擊隊平安地到了場館門口。

  記者們對今天的流程更熟悉,知道還有50米的表演賽,幾個年輕的體育記者一句話都沒多問,只是挨個和隊員握了手,笑著說了加油。

  中國隊進場,在熟悉的準備區坐定。

  劉嫻忍眼淚忍得眼睛疼,深深吸了口氣,勉強一笑:「珍惜一點兒,除了奧運會,咱們這麼有人氣的時候不多……」

  坐在她邊上的飛碟隊領隊沒忍住,紅著眼眶噗地笑出聲,總算緩解了壓抑的氣氛。

  「運動員專心訓練比賽,少傳播歪風邪氣。」

  柴國軒抹了把臉,笑著訓了一句,回身招呼林暮冬坐下:「葉隊醫怎麼樣,好一點兒了沒有?」

  林暮冬在車上就對著手機不抬頭,柴國軒好幾次想跟他說話,都被瞄見手機屏幕的劉嫻給攔了。

  他今天格外安靜,也沒再提昨天的話頭。柴國軒心裡卻還是莫名不踏實。

  聽到葉隊醫,林暮冬的神色就緩了下,點點頭:「不燒了。」

  小姑娘已經睡醒了,正很精神地給她發消息報平安。

  葉枝習慣用微信聊天,什麼都想和他說,又要關心他那邊的情況。一條條發個不停,屏幕暗下去一會兒就又亮起來。

  -不燒了,一點兒都不熱了。

  -吃了奶黃包,小鴨子的,還買了烤紅薯,烤紅薯太燙了。

  -你喜歡吃奶黃包嗎?

  -已經到場館了嗎?

  -哪個場館呀,我都好了,可以去找你們嗎?

  林暮冬低下頭,看了看,瞳色悄然暖了下。回覆:別來了,好好休息。

  他一點也不嫌一條接一條的消息煩,靠在座位裡,又從頭仔細看了一遍。

  小姑娘好像已經忘了他昨晚的那句問話,也或者可能那時候已經燒得迷迷糊糊,雖然聽見了,也只當成了個夢。

  當成場夢要更好些。

  林暮冬按滅屏幕,輕輕摸了下,抬手握上右腕。

  有些事,他不希望葉枝看到。

  柴國軒陪他的時間久了,依然隱約覺得他狀態不對,壓低聲音提醒:「好好的,今天最後一天,撐過去就平平安安回國了……」

  林暮冬沒應聲,抬起頭,有預料似的看向了主賽場的大屏幕。

  表演賽是閉幕式的開門項目,主屏幕現在正在播放50米手槍慢射的紀念錄像。

  柴國軒有點疑惑,跟著抬起頭,才放鬆下來的神情忽然又一變,臉色驟然鐵青。

  大屏幕上正好切到當初中國第一次射擊奪冠的畫面。

  一個紀念視頻,每個國家都不過幾秒鐘,也不會刻意多強調國籍歸屬。偏偏在中國奪冠的鏡頭上,足足給了十幾秒。

  這當然不是什麼優待。

  察覺到50米慢射的逐步沒落,中國射擊隊這些年逐步把重心從50米轉到10米氣手槍,這一項早就已經沒有能挑起大樑的運動員。

  放出這些畫面,在無數媒體的轉播下,會給接下來的表演賽平添無限壓力。

  對方顯然沒打算放棄報仇。

  比賽都已經結束了,一切結果落定,興奮劑的醜聞還沒有解決。但主辦方卻擺明了車馬,就是要在閉幕式上,毫無風度、不計後果地,狠狠報復中國隊一下。

  屏幕的五星紅旗上,三國語言的字幕打出來,清晰分明。

  「對這次獲得銅牌的中國隊來說,50米手槍運動是一個別具意義的國民項目。這些年來,中國隊一路傳承,在射擊運動上也獲得了長足發展……」

  柴國軒猛地一拍扶手,咬緊牙關:「這幫混蛋——」

  林暮冬抬手攔住了他。

  「我去問他們想幹什麼!」

  柴國軒氣得眼睛發紅,想要推開他:「不弱的國家,成績也不錯了!幹什麼非要玩兒這種噁心人的陰招?都是憑本事打出來的——」

  他的話頭驟然剎住,視線凝在林暮冬腕間的肌內效貼布上。

  昨晚的話驟然騰上腦海。

  柴國軒瞬間明白了他想幹什麼。

  「暮冬,你——這件事不用你管。」

  柴國軒心頭發緊,勉強按下火氣:「你已經很久沒參加過50米的比賽了,射擊要保持手感……」

  「我知道。」

  林暮冬站起身:「我沒放下過槍。」

  柴國軒心頭狠狠一悸。

  他張了張嘴,握住林暮冬的胳膊,語氣緩下來,幾乎顯出些無措的懇求:「用不著,咱們這次不行還有下次,就讓他們罵幾句能怎麼樣?誰還沒輸過了?國內的體育環境已經好了……」

  林暮冬站住,微低下頭。

  柴國軒年紀大了,背都已經沒有前些年挺得那麼直,鬢邊的白頭髮幾乎有些刺眼。

  林暮冬垂下眼睫,錯開他的視線:「我看見了射訓中心的預調動安排。」

  柴國軒一梗,視線驀地縮了縮。

  「我不習慣輸,也不習慣換總領隊。」

  林暮冬握了下手腕,語氣平淡:「我是當替補報上來的,在需要的時候,我有上場的義務。」

  他握著手機,輕輕碰了下屏幕,交到柴國軒手裡。

  青少年隊的小運動員都有些不安,悄悄往這邊張望。

  他們還不懂得這麼多,只是本能地從教練組的反應裡察覺到不對,誰也不敢說話,忐忑著等待著接下去的表演賽。

  幾個年輕的體育記者擠在不大適合拍照的位置,緊咬著牙,眼眶通紅,遠遠地朝這邊看過來。

  場館外看見的華裔小孩子也跟進來了,讓大人領著,懵懵懂懂的,指著屏幕上的五星紅旗高興地蹦蹦跳跳。

  最後的手槍慢射。

  林暮冬俯身,拿起了個隔音耳罩。

  柴國軒眼眶一下紅了,嗓音發哽,抬手攔他:「用不著……這就是個挨罵的比賽。我上去,大不了被罵兩天,回頭那幫人就忘了——」

  林暮冬看著他,唇角輕輕揚了揚。

  他太少笑了,柴國軒怔了下,不及反應,已經被一手帶大的學生俯身抱了下:「師父。」

  柴國軒打了個哆嗦,倉促摀住臉,再說不出話。

  林暮冬沒再說話,直起身,走到已經緊張得臉色慘白的50米運動員面前,朝他伸出手。

  10米的槍械和50米用的不同,他沒有自己能用的槍。

  每把槍都是按照射擊運動員自己的習慣特製的,林暮冬接過槍,簡單調整了下手感,在一眾震驚錯愕的注視裡走到靶位邊上。

  劉嫻徹底懵了,火急火燎去找柴國軒,看著老人幾乎滴血的眼睛,終歸什麼也沒能問出來。

  50米手槍慢射,按規則總共60發,計120分鐘,其實是射擊裡很缺乏觀賞性的一個項目。被奧運會剔除,很大程度上也是源於這個緣故。

  但這一次場邊沒有任何人不耐煩。

  場邊很安靜,看著被奧運會終結的運動生涯的運動員們一個接一個地在靶紙上留下痕跡,掌聲始終不斷。

  H國作為東道主,也由一個年輕運動員參與了最後一批射擊,9.9環。

  臨時的表演賽,沒有狀態調整,又只能打一槍,9.9環已經很不容易。靶紙上的痕跡在大屏幕上和環數一起報出來,立刻贏得了一片歡呼聲。

  劉嫻看得掌心泛潮,心跳飛快,忍不住問柴國軒:「林教練究竟能打到什麼成績?能保證9環嗎?我數著了,9環以上的一共才五個,10.3的就那個拿了銀牌的,咱們上了9就行……」

  「能。」

  柴國軒咬著牙,聲音低沉:「上不了9環,他根本不可能允許自己上場。」

  劉嫻抿了抿嘴,抬起頭,看著場邊一絲不苟放下耳罩、調整槍械的林暮冬。

  這麼多年,林暮冬幾乎沒用過隔音耳罩。

  劉嫻見過他手抖的練槍都拿不住的樣子,即使知道葉枝一直在提他治療,也不清楚現在是個什麼狀態。

  她沒有柴國軒的信心,看著林暮冬的目光滿是擔憂。

  主辦方已經豁出去不要臉,林暮冬是最後一槍,所有的鏡頭都落在他一個人身上,實況轉播清晰得纖毫畢現。

  鋪天蓋地的心理壓力。

  幸虧隊醫今天沒跟過來,不然一定要氣壞了。

  「打什麼樣都好。」

  劉嫻低著頭喃喃,不知道說給柴國軒還是自己定心:「他多少年沒碰50米了,找到狀態就是好事。真換了咱們小孩兒,不脫靶就是好的了。」

  「對對。」飛碟隊領隊也跟著緊張,嗓子都有點發啞,「而且也說不定——他不是一直訓練嗎?手感好就行,說實話觀眾也未必知道10環上面還有10.1到10.9啊……」

  柴國軒深吸口氣,用力按了按額頭,把飛碟隊領隊塞了回去。

  場邊的解說還在語氣高昂地大肆表揚著那個H國年輕運動員的9.9環,反覆強調著運動員才26歲,將來會轉型進行10米氣手槍的練習,無限的前途可期。

  劉嫻聽不下去:「我們林教練才25……」

  柴國軒抬了下手,攔住她的話頭。

  場下完成了最後的調試。

  裁判做了允許射擊的手勢,退到一邊。

  林暮冬點了下頭,從胸前的口袋裡摸出了個什麼東西,攥在了手裡。

  搖臂煩人地湊了過去,畫面切到他的正面,示意他同場邊的觀眾說一句話。

  林暮冬抬起頭。

  劉嫻看著大屏幕,眸子無聲凝了下。

  她幾乎以為自己看到了以前的林暮冬。

  整個射擊隊的雙保險、王牌選手幾乎全部失利的黑暗4時裡,一槍一槍打下金牌,打破首金詛咒的林暮冬。

  林暮冬神色清冷,沒有要和熱情洋溢的現場解說搭話的意思,調了下麥,戴上隔音耳罩。

  他手裡的槍抬起來。

  鏡頭掃到他手腕上的肌內效貼布,場邊議論聲漸起。

  林暮冬像是早預料到了一切可能發生的情況,戴著隔音的耳罩,揚起的手臂稍稍下沉,穩穩對準靶心。

  解說還在激情洋溢地唸著林暮冬過往的履歷,紛紛的議論聲裡,林暮冬閉了下眼,睜開,扣下扳機。

  柴國軒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裡。

  劉嫻忍不住坐直,扒開前排的人,急著看向屏幕。

  靶紙的畫面延遲一刻,無可更改地透過屏幕亮出來。

  10.5環。

  林暮冬放下槍,右手慢慢垂在身側,闔上眼。

  全場靜了一瞬,歡呼聲山呼海嘯地響起。

  競技體育是足夠純粹的,在任何立場和任何國籍下,都允許為真正的傳奇歡呼。

  劉嫻幾乎不敢相信,揉著眼睛想要再仔細看一看,柴國軒已經霍然起身,扯著她快步朝場下趕了過去。

  他的臉色沉得嚇人,像是根本沒因為剛剛的好成績有任何高興,只是匆匆往台下一路走著。

  林暮冬依然垂著眼睫站在靶位上,沒動,沒說話,像是對自己的成績渾然不覺。

  「怎麼了?」劉嫻還不知道實情,心頭生出些不安,「林教練狀態不好嗎?今天隊醫葉沒過來,要不我去借一個……」

  「不用。」

  柴國軒心疼得手都有些不穩,嗓子發啞:「隊醫不管用,他——」

  他的腳步停了下,眉峰無聲擰起來。

  在裁判上去詢問之前,葉枝的身影已經不知道從哪裡悄悄冒出來,戴著三個戳一個不少的工作人員證件,穿過人群跑上了靶位。

  劉嫻嚇了一跳:「不對啊,她腳都崴了……」

  給自己打了針封閉偷跑出來的小姑娘還不知道自己將來會面對什麼,跑到靶位邊上,輕輕拉住了林暮冬的手。

  林暮冬微微一悸。

  他的瞳底幾乎已經冷凝成冰,這會兒像是被燙得縮了下,遲疑一瞬才慢慢抬頭,微蹙了下眉。

  一切都回來了。

  隨著扣下扳機的一瞬,一切都回到了原點。

  耳邊的聲音隔了一層耳罩,模糊又混沌地穿過來,混雜著記憶裡破碎支離的畫面和聲音,尖銳地攪動著他的腦海,猙獰翻滾。

  ……

  不能嚇到她。

  左手掌心依然攥著那個因為自己配合治療得到的獎勵,林暮冬垂著視線,一點點找到自己的聲音,出聲:「對不起。」

  他沒有好好配合治療。

  林暮冬凝注著她,強迫著自己抬起手,想要把那個獎勵還回去。

  葉枝根本沒打算收回來,也沒留意他的動作,雙手輕輕包住了他在微微發抖的右腕。

  小姑娘眼睛裡泛著水汽,卻很堅強地一點兒都沒有掉眼淚,耳朵被凍得發紅,也不知道在邊上悄悄站了多久。

  「不聽話。」

  葉枝仰起臉,一點兒都沒用力地輕拍了下他的右腕,心疼得眉頭都蹙在了一塊兒:「疼不疼呀……」

  林暮冬的手忽然狠狠悸了下。

  葉枝連忙抬頭,想要開口,林暮冬卻已經低下頭,攥住了她的手。

  「葉隊醫。」

  林暮冬攥著她的手腕,嗓音低低的,微啞,瀝血無瀾。

  「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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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葉隊醫抱抱才好啊啊啊!!!T皿T

  篳路藍縷,以啟山林,薪火相傳,玉汝於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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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5 08:39:0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七章 有用

  柴國軒猛地往前趕了幾步,又生生剎住。

  場邊上,不知道什麼時候跑來的小姑娘隊醫努力踮著腳,摸了摸林暮冬的額頭,拉著他的手,輕聲說了幾句話。

  林暮冬被她牽著,一步步離開了靶位。

  他的狀態顯然不對,垂著視線不動,像是對周身的一切都毫無知覺,漆黑瞳底的焦躁暴戾已經呼之欲出,右手還在止不住地發抖。

  但葉枝牽著他就邁步。

  安安靜靜的,乖得和他周身傷人傷己的鋒銳氣息判若兩人。

  知道林暮冬在失控的時候可能沒法控制自己,柴國軒咬咬牙關,快步上去壓低聲音:「葉隊醫,暮冬的情況有點複雜,為了——為了你的安全,可能得先交給我處理……」

  葉枝怔了怔,抬頭想要開口,手上被攥著的力道先緊了緊。

  只是緊了一下,像是怕會攥疼她似的,很快就又一點點放開,一點不差地回到了一開始虛攏著的姿勢。

  林暮冬依然垂著眼睫,脊背僵硬,沒在看她,也沒看向柴國軒。

  像是暫時失去了和外界交流的能力,甚至在那一句「我疼」之後,他就沒有再發出任何聲音。

  但那隻攥著她的手,到現在也依然沒放開。

  葉枝抿了下唇角,也輕輕握了握那隻手,朝柴國軒彎彎眼睛:「沒關係的。」

  柴國軒怕刺激到林暮冬,又擔心葉枝和他在一起會出什麼意外。進退兩難地還要開口,小姑娘已經又很認真地往前邁出一步,把人往背後藏了藏。

  她太單薄了,和林暮冬站在一起幾乎只是小小的一隻,卻又努力張開手臂,擋著身後的人:「林教練很厲害,我和林教練在一起會很安全的。」

  柴國軒無從解釋,深吸口氣匆匆抬頭,瞳孔卻忽然輕輕一震。

  那次意外之後,林暮冬第一次,在扣動扳機的情況下,這麼快對外界有了反應。

  幽深黑沉的瞳底像是短暫地被某種柔軟的溫度撫過,有光亮在層層疊疊的戾意下傷痕纍纍地透出來,一閃即逝。

  他斂著眼睫,一動不動地站著,和她稍稍保持著一點距離,連那些陰鬱焦躁也不肯叫小姑娘看到,視線長久地凝落在燈下那一團小小的影子上。

  柴國軒張了張嘴,心底卻不自覺地冒出了個近乎奢望的念想。

  他掙扎一陣,終於讓開,幫忙接過隊醫的醫藥箱,帶著兩個人往場館的休息室過去。

  閉幕式還在繼續,中國隊向主辦方提出了嚴正申斥,搖臂攝像識趣地轉開,一切在他們身後正常繼續,沒有多少人注意到了這邊的變故。

  柴國軒替他們打開門,把藥箱遞過去:「我們就在門口,陪他歇一會兒,有什麼情況立刻叫我們……」

  葉枝認真道了謝,想要和林暮冬一起進門,察覺到手上稍頓的力道,眨眨眼睛:「進來呀。」

  ……不能嚇到她。

  腦海裡依然混沌,翻攪著疼,所有意識都被困在死局裡無處掙脫的時候,只剩下時隱時現的唯一一條指令。

  林暮冬被她拉著,慢慢往後退了一步。

  葉枝放下手裡的藥箱,跟上去,又添上了一隻手。

  小姑娘兩隻手包住了他的手,軟綿綿的掌心貼著他,把人往自己的方向扯了扯。

  她的神色認真起來:「我知道,我瞭解PTSD,也已經做了很多諮詢了。」

  林暮冬依然站在門口。

  兩個人原本離得就並不遠,葉枝往前邁了一步,就避無可避地撞進了他的視野裡。

  林暮冬盡全力錯開視線,逼著自己出聲:「我——」

  在這種狀態下和現實重新連接幾乎是自虐,腦中原本的鈍痛瞬間激烈炸開,林暮冬深吸口氣,一個字一個字說下去:「會傷到你。」

  他閉了下眼睛,斷斷續續:「走,一個人……」

  林暮冬現在的狀態反而比剛才還要差,柴國軒有些擔心,上前一步想要轉移開他的注意力,葉枝已經揚起了頭。

  「不怕。」小姑娘打斷他,安撫似的輕輕拍他的背,「我會卸胳膊。」

  柴國軒:「……」

  這可能是隊醫和林教練之間的什麼暗號。

  這個暗號似乎還很管用,林暮冬停住了話頭,眉峰慢慢蹙起來,眼底激烈翻湧著的情緒也一點點淡了。

  他垂著頭,眼尾稍稍垂下來一點,站在門口,整個人都乖得不行。被葉枝輕輕一牽,就順利領進了門。

  門被輕輕合上。

  林暮冬被葉枝拉著進門,就一直安靜地坐在沙發裡,直到聽見門鎖扣合的哢噠一聲,才有所察覺地動了下。

  葉枝回到他身邊,拉住他的手,幫他拆下了肌內效貼布。

  小姑娘安安靜靜的,也不說話,只是一點點把貼布撕下來捲好,低著頭替他按摩手腕。

  林暮冬射擊的時候必須全力控制手腕,已經形成瘢痕組織的肌腱沒辦法拉伸那麼大的幅度,不可能不疼。

  鬆解推拿還要更疼。

  可林暮冬卻依然沒什麼反應,連平時按摩時隱忍的低低抽氣也沒有,只是微垂著視線,看著在自己腕間忙碌的手。

  屋子裡很安靜,葉枝低著頭,仔細按著肌肉走向按摩鬆解,力道謹慎小心。

  林暮冬闔上眼睛。

  以前每次不甘心試圖扣下扳機的時候,他都會被強烈的躁鬱感籠罩著,根本沒辦法冷靜下來。

  但這一次似乎不同了。

  微涼的指尖在腕間忙碌,被他的體溫帶著漸漸暖和起來。好像能察覺到很輕緩的氣流拂過他的手掌,牽絆著他,把他從那些閃回的記憶裡帶出來。

  持續的,真實的鈍痛從腕間傳來,帶著他回到真正的現實裡。

  他能不讓她擔心。

  林暮冬慢慢抬起左手,撫上小姑娘薄薄的的耳廓。

  葉枝眨眨眼睛,仰起臉。

  柔軟溫順的短髮隨著她的動作滑落下來,蹭過林暮冬的指腹,讓他的動作也跟著微微一滯。

  「凍到——」

  林暮冬閉了下眼睛,繼續說下去:「凍到沒有?」

  他的神色顯得很平靜,聲線也輕緩,看起來像是完全好了似的,輕輕摩挲著小姑娘的耳朵尖。

  葉枝縮了下肩膀,耳朵一點點紅了,埋著腦袋搖頭:「沒有呀……」

  她摸了摸林暮冬的脈搏,又抬起頭。

  林暮冬垂著眸,微微低著頭,依然在迴避她的視線。

  他的瞳底異常安靜,無波無瀾,像是結了層薄薄的冰。

  葉枝慢慢蹙起眉。

  林暮冬還想要再說話,卻被小姑娘抬起隻手,輕按在了嘴上。

  微溫的綿軟觸感碰上嘴唇,在他胸口平白攪起些漣漪,又無聲無息地悄然陷入更深的漩渦。

  林暮冬聽話地不再開口,垂下視線。

  葉枝鬆開手,繞到他面前,蹲下來,趴在他的膝蓋上。

  她仰著臉,握住林暮冬的手,聲音輕輕的:「不想說話的話,可以先不說的。」

  林暮冬已經接受過PTSD的相關治療,他很清楚什麼是所謂的「正常表現」,自制力也足夠控制著自己做出正確的應對來。

  他一直都是這麼逼著自己的。

  葉枝眼眶有點發酸,用力抿了抿嘴唇,半跪下去,埋進他懷裡。

  小姑娘力道很軟,傾身埋在他臂間,奶貓似的一點點拱著,伸出手臂去抱他。

  這樣的姿勢很費力氣,葉枝又不想就這樣退開,正努力顫巍巍維持著平衡,一隻手臂忽然攏在她身後。

  無聲的力道,忽然把她整個抱了起來。

  然後又試探似的,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葉枝嚇了一跳,本能地攥住了林暮冬的衣服,想要抬頭,卻被圈在身後的力道輕輕制住。

  一隻手攏在她腦後,讓她枕在繃得勁韌的肩膀上。

  「別看。」

  林暮冬聲音很低,終於不再是之前勉力維持的平靜,單手扣著她,啞得人聽著幾乎發疼:「不好,別看。」

  葉枝伏在他肩頭,猶豫一會兒,聽話地點了點頭。

  他不叫她看,她就不抬頭。只是乖乖地坐在他腿上,猶豫了一會兒,探到他頸間輕輕地蹭了蹭。

  髮絲輕柔地掃過頸間,力道綿軟,微涼的清新氣流掃過喉結。

  林暮冬呼吸一滯,攬著她的手臂緊了緊,聲音微啞:「在幹什麼?」

  「解壓。」

  小姑娘很認真,又有一點兒苦惱,張開手臂摟著他的肩膀,給他背論文:「數據提示,小動物的陪伴可以明顯轉移注意力。有助於調整狀態、緩解不良情緒、減輕壓力……」

  她有些犯愁:「最好是貓的,但是買貓好像來不及了,我替一下,不知道有沒有用……」

  林暮冬喉結動了動,慢慢閉上眼睛,緩緩呼出了口氣。

  他像是想要鬆手放懷裡的小姑娘下來,可只是動了動手臂,被強行壓制著禁錮在體內的某種情緒就又湧上來。

  他的手臂慢慢繃緊,沒再動。

  怎麼會沒有用。

  小姑娘抱著他的肩膀,動作笨拙又溫柔,軟綿綿地蹭他,有活生生的溫度貼上他的頸間,燙得他生疼。

  他的小姑娘。

  他的。

  清晰的思緒毫不留情地湧上來,尖銳地分開濃霧。林暮冬深吸口氣,生怕嚇著她似的,手臂一點點回攬,把人箍在胸口。

  在把人抱住的下一刻,剩下的念頭就都已經變得很淡了。

  曾經無數次的窒息、重複和閃回,要拼盡力氣才能掙脫的噩夢,都在一瞬間被沖淡得只剩下個縹緲的影子。

  只剩下真實的溫度和觸感。

  拱在他臂間的。

  溫暖柔軟的。

  葉枝坐在他腿上,乖乖地仰著臉,眸子乾乾淨淨的,映著他的影子。

  林暮冬看著她。

  「有用。」

  他的聲音很低,低得發啞,手臂上的力道使得近乎僵硬:「有用,別走。」

  葉枝眨眨眼睛:「我不走呀。」

  她像是有一點弄懂了什麼,又收了收手臂,貼在林暮冬滾燙的頸間,很認真地跟他承諾:「我不辭職的。要治好你的手,把我押給你,治不好就不走了……」

  林暮冬闔上眼,輕聲打斷她的話:「別這麼說。」

  他呼吸粗重,牢牢圈著懷裡綿綿軟軟的小姑娘,嗓音低得聽不清:「我會當真。」

  只要治不好手,她就不會走了。

  有一瞬間,他竟然生出了有點瘋狂的念頭。

  ……

  但是不行。

  她耗費了這麼多心思,這麼努力,這麼認真。

  他沒資格去破壞她的心血。

  林暮冬慢慢調整著呼吸,把情緒重新壓制在可控的範圍內,把人往回攬了攬。正要開口,視線忽然一凝。

  葉枝之前一直跟在他腳邊打轉,他的狀態又不好,也就沒察覺。現在把人抱著坐在腿上,褲腳隨著動作稍稍往上提了提,就一眼看到了白皙腳踝上刺眼的紅腫。

  比另一邊足足腫出了一大圈。

  林暮冬的視線凝在那一片紅腫上,眼底漸漸沉下來。

  葉枝還沒察覺,坐在他腿上,毫無危機感地輕輕晃悠著腿,埋頭研究著林暮冬究竟為這麼這麼高。

  腳踝受傷不利於走動,她是給自己打了針封閉才出門的,除了打封閉的時候確實像老師教的那樣特別疼,這會兒已經一點感覺都沒有了。

  昨晚半夢半醒的時候,她記得林暮冬和她說過話。

  林暮冬問她,如果做了不利於治療的事,她會不會生氣。

  大腦會本能地迴避受到創傷的場景,林暮冬是不會貿然去做什麼的,除非他遇到了什麼更加重要,重要到沒辦法避開的事情。

  葉枝怎麼都不放心,就悄悄跑了出來。

  到場邊的時候林暮冬還在準備射擊,她擔心得要命,卻還是沒有上去打擾他。

  林暮冬有自己的責任,這對他比任何事都重要。

  葉枝始終守在場邊,守到射擊結束,成績報出來,才在第一時間亮出身份趕了過去。

  然後就一直到了現在。

  幾乎忘了腳腕的傷,小姑娘還沒察覺自己露了餡,歪著腦袋打量抱著自己的人。

  他們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多,葉枝習慣性地信賴他,已經對他周身氣場的變化很不敏感。

  好一會兒才察覺到不對,葉枝眨眨眼睛,小心地瞄著林暮冬的視線往下看了看,輕輕「啊」了一聲。

  林暮冬稍微抬起視線。

  好像很久沒怕過她的小姑娘終於後知後覺地緊張起來,抿著唇瓣,心虛地低了頭。

  然後慢吞吞地,一點一點順著他的腿往下滑,試圖變成液體從他手臂間溜走。

  林暮冬緊了下手臂,輕輕鬆鬆就把人撈了回來。

  最後一點殘留的不適也被徹底壓下去了,他垂著眼睛,瞳底的驚濤駭浪無聲匯聚。

  林暮冬低下頭,俯身把又試圖鑽進自己懷裡躲著的小姑娘挖出來,輕柔托住臉龐,瞳光深邃漆黑,嗓音低沉。

  「怎麼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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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嫻:道理都懂,但這種時候應該有一個觀眾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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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聽話

  葉枝已經很久都沒見他這麼凶過了。

  不是衝著她,但身上的氣勢也很嚇人。久違的壓迫感沉沉攏下來,強悍真實得不容忽略。

  兩個人離得太近了,林暮冬環著她,一隻手圈著她的手腕,甚至能察覺到氣流繾綣地拂過耳畔。

  葉枝本能地縮了縮。

  小姑娘很容易被嚇到,會稍微打一個激靈,但只要摸摸腦袋就會好了。

  並不是要逃。

  林暮冬垂著視線,環著她的手挪了挪,掌心覆上她的後腦,輕輕揉了下。

  葉枝對著他一點兒危機感都沒有,乾乾淨淨的眸子順著他的力道彎了彎,果然立刻放鬆下來:「不疼,我打封閉了,一點兒感覺都沒有的——」

  攏著她後腦的手掌微微一頓。

  葉枝眨眨眼睛:「……」

  林暮冬瞳光沉沉,視線凝落在她身上。

  竟然還打了封閉。

  射擊很容易造成勞損性損傷,林暮冬不是沒打過封閉針,比任何人都清楚打封閉的過程有多疼。

  雖然有關成癮性和副作用的錯誤認知已經被糾正,但不可否認的,疼痛畢竟是人類的自保機制,打過封閉的受傷關節很容易就會在失去疼痛的提醒下一傷再傷。

  等麻醉藥效過去,該疼的一點兒都不會少疼回來。

  葉枝是隊醫,更不可能不懂得這些道理。

  在他的視線裡,葉枝的危機意識終於遲鈍地甦醒了,單薄的身體蜷了蜷,在他懷裡慢慢縮成了一小團,仰起臉小心翼翼扯他的袖子。

  林暮冬沒動。

  葉枝抿了抿嘴唇,指尖挪開一點,扒拉著他的手指,一點點攥住。

  林暮冬瞳色悄然深了下,低頭。

  小姑娘被他整個錮在懷裡,手是溫的,軟綿綿握著他的小手指,慢慢地搖啊搖。

  乖得不行。

  如果不是紅腫到刺眼的腳腕,無疑會更有說服力。

  葉枝莫名有點兒緊張,努力地輕聲解釋:「沒關係的,我調整了計量,沒有打太多麻醉,一會兒就會開始疼了……」

  不知道是哪個詞刺得林暮冬呼吸一滯,他的反應反而驟然鮮明,手臂收緊,把她整個牢牢箍在了懷裡。

  葉枝立刻閉緊了嘴巴。

  林暮冬沒看著她,嗓音低沉,溢著寒氣:「沒關係?」

  葉枝被他困在臂間,心跳微快。

  無論康復還是從醫,從業者內部一般是不太把這種小傷當回事的。

  雖然絕大部分的康復師和醫生自己都有不少因為疏忽得上的職業病,但習慣使然,通常還是沒有多少人真會把對待患者過於嚴格的要求和囑咐放在自己身上。

  葉枝張了張嘴,又被本能的求生欲把話攔了回去。

  她還是頭一次見到這樣的林暮冬。

  林暮冬瞳色冷冰冰的,有什麼藏得極深的焦躁戾意透過眼底,被他掩在了眼睫下。

  葉枝怔怔仰著頭。

  她的心跳微快,卻還是本能地不知道躲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去摸他的手。

  冰冷,筋骨突起,涼得她輕輕一顫。

  「先別動。」

  林暮冬闔上眼,一併掩去了眸底翻騰的所有情緒,嗓音冷淡清晰。

  「別害怕。」

  他說的都是簡短的命令式短語,肩背鋒利,喉結隨著低沉的嗓音微微顫動:「等一下,我——」

  葉枝聽話地點點頭。

  她沒有把手收回來,一點點覆上林暮冬的手背:「我不怕。」

  她慢慢貼近林暮冬的頸間,聲音很輕,漾著軟軟的微溫:「林教練,別怕。」

  林暮冬胸口驀地一悸。

  他忽然用力咬住下唇,直到一點淡淡的血腥氣擴散在口腔裡。

  尖銳的刺痛壓制下了體內翻騰的暴戾情緒,林暮冬深吸口氣,慢慢呼出來,盡力把自己的注意力稍稍轉移開,手臂向下滑了滑。

  葉枝肩膀被勒得麻了,這時候才覺出疼來,低低唔了一聲,吸了口涼氣。

  箍在肩膀上的力道瞬間放鬆了。

  林暮冬整條手臂的力道都重新變得隱忍而克制,先前幾乎要把她揉進身體裡去的力道徹底消失不見,嗓音微低:「疼了?」

  葉枝本能地應了一聲,又覺得他的狀態有些不對,握住他的手臂,一點一點把自己往上拽了拽。

  小姑娘努力往後仰著,目光清澈柔軟,落進林暮冬的瞳底。

  「不疼的。」

  她眼眶有一點紅,卻還是努力搖頭,「不是很疼,就有一點兒。」

  葉枝望著他,抿著唇,有點緊張:「你生氣了嗎?」

  林暮冬垂著眼睫,一動不動地抱著她。

  他沒有資格和立場生氣。

  打了封閉,葉枝不是今天受的傷,去集會之前又好好的,只能是當時受的傷。

  他把她帶回來,居然都沒發現。

  她一個人蹲在雪地裡,被人欺負了,崴了腳,有多疼多害怕,他都不知道。

  今天還把她自己留在酒店,讓她因為不放心,自己打了封閉跑出來。

  還對她這麼凶。

  他怎麼能這麼過分。

  林暮冬坐了一陣,沉默著抽出了被葉枝握著的手,抱著人想要讓她先坐到沙發裡,去醫藥箱裡看看有什麼能幫她處理傷勢的東西。

  他的動作有些突然,葉枝嚇了一跳,往他懷裡靠了靠,想要保持住平衡。

  小姑娘對他實在太沒防備了,根本不知道這樣的姿勢意味著什麼,只是本能攥住了他的衣物,往他臂間縮進去。

  綿軟溫熱,帶著一點甜甜的奶香,全無自覺地往他懷裡熱乎乎拱著。

  林暮冬深吸口氣,一點點壓下胸口的情緒,聲音微啞:「葉枝。」

  葉枝下意識仰起頭。

  林暮冬用力閉了下眼睛。

  陌生的欲望翻滾著,和理智悍然撕咬。

  他幾乎忍不住想要吻她。

  吻她,讓她聽話,好好地抱她。以一個能監督她好好對待自己的身份,不是隊醫和隊員,時時刻刻把她圈在自己身邊。

  不凶她,不弄疼她,只是把人抱回去藏著,看著她。

  他不知道這種念頭究竟是什麼時候出現的,但一經察覺,就已經徹底無從壓制。

  可他又不敢讓葉枝發覺。

  她太乖了,又懵懂,像是隻不識人間險惡的小動物,一點點探出腦袋來,用軟乎乎的絨毛輕輕蹭他的指尖。

  一點點的,她會跟著他了,會吃他給的糖了,會在他掌心軟綿綿地打滾了。

  可他依然怕。

  他怕一捉,就會把她嚇跑了。

  林暮冬呼吸粗重,手臂想要收緊,又強迫著自己慢慢放鬆。

  小姑娘還不知道他在想什麼,輕輕眨著眼睛,聽話地定住一動不動,乖乖佔了個腿邊兒。

  林暮冬垂著眼睛,瞳色濃得幾乎猜不出情緒。

  葉枝小心翼翼地挪著視線,想要看清楚他的眼睛。

  林暮冬轉開目光。

  葉枝又跟著挪了挪。

  林暮冬皺了下眉,目光再度往邊上轉開。

  馬上就能看出林教練究竟有沒有生氣了,葉枝更努力了一點,握著他的手臂,探著腦袋去迎他。

  她已經坐得很靠邊上,這樣一點一點地挪,忽然不及防備地一空,整個人瞬間失重。

  然後沿著林教練的腿邊啪嘰掉了下去。

  ……

  一隻手及時撈住了她。

  葉枝嚇了一跳,輕輕呼了口氣,仰起頭。

  林暮冬低頭看著她,眉峰無聲蹙著,有點頭疼又無奈的神色。

  那一點生氣的樣子終於不見了。

  他俯身撈著她,穩穩當當的,手臂從腿彎橫抄過來,另一隻手攬過脊背,捉著她的手腕,輕輕一提就把她重新放回腿上。

  險之又險地避免了崴腳負傷的隊醫再一次摔到尾巴骨的命運。

  葉枝仰起臉,眼睛眨了眨,一點點明亮地彎起來,張開手臂抱住了他的胳膊。

  林暮冬這次沒再抽出胳膊,反而把人圈著往懷裡攏了攏,目光落在她身上半晌,無可奈何地輕嘆了口氣。

  現實好像和他的想法有些出入。

  小動物會不會被嚇跑不一定,但一定不能沒人看著。

  不然就可能撞門,迷路,崴腳,挨欺負。

  還可能坐著坐著就從腿上掉下去。

  林暮冬抬起手,覆上小姑娘的腦袋,輕輕揉了一把:「自己坐一會兒,不要亂動,給你處理一下傷。」

  他抱著葉枝,小心地把人放在沙發上,起身去拿醫藥箱。

  葉枝縮在沙發裡,聽話地不動,探著腦袋偷偷看他。

  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林教練的心情好像比剛才好了一點點。

  林暮冬沒有耽擱,拿了醫藥箱回來,在沙發前半跪下去,扶住她受傷的腳踝,把褲腿小心地往上捲了捲。

  他的動作太過俐落,葉枝隔了一瞬才回過神,臉上驀地紅了紅,本能縮了下:「林教練,我自己來……」

  「聽話。」

  林暮冬蹙著眉,視線落在她的傷上。

  葉枝的皮膚很白,不只露出來的那一點紅腫,邊上的淤血已經透出觸目驚心的青紫色,一直順著蔓開了一大片。

  林暮冬眉峰擰得愈緊,左手圈著小姑娘纖細的腳踝,手指頓了頓,放輕力道碰上去。

  有不受控的凜冽寒意再度從他周身散開。

  和腳踝上有些陌生的觸感一起,叫葉枝不自覺地輕輕縮了下。

  林暮冬停下動作,抬頭:「疼?」

  「不……」

  葉枝臉上發燙,心跳得越來越快,聲音也小得幾乎聽不清。

  學康復的,其實不至於介意這麼多。

  醫學視角只有醫生和患者,原本就不應當存在性別差異的觀念,但不知道為什麼,林暮冬碰她的時候,她就覺得好緊張。

  封閉隔斷了一部分知覺,連皮膚的觸感也遲鈍了不少。

  但她依然感覺得到。

  溫暖乾燥的掌心貼在她的腳腕上,林暮冬替她噴上一層冰冰涼涼的雲南白藥,掌側覆上扭傷的地方,慢慢按摩。

  掌心貼著紅腫扭傷的地方,怦怦地,像是能察覺得到心跳聲。

  葉枝慢慢揪著衣角,擰成了個糾結的圈,整個人一點一點地升著溫。

  林暮冬確認了她不疼才繼續,垂下視線,正專注地替她揉著傷的地方。

  久病成醫,他的手法很專業,力道控制得不輕不重,規律地按壓放鬆,慢慢施力,一點點讓藥滲進皮膚裡。

  他半跪著,在她面前,脊背被襯衫勾勒出俐落的線條。

  所有關於PTSD的疏導和治療都沒來得及做,林暮冬身上懾人的冰冷戾意像是一瞬間忽然消失了,或者是徹底收斂起來,藏進了她暫時還觸不到的更深處。

  葉枝悄悄往前湊了湊。

  不小心受了傷、不聽話偷跑出來,又被精心處理著傷勢的小動物一點點探出耳朵尖,想要把剛才還好凶的人看得更清楚一點兒。

  頎長冷白的手指虛攏著,掌心的力道落在傷處,沉穩恆定。

  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擠進來,落在林暮冬深邃的側臉上,給他的睫尖鍍上了一層柔和的淡金色。

  葉枝忍不住伸出手,輕輕碰了下林暮冬的睫根。

  林暮冬動作一頓,抬起頭。

  他連向後躲一躲都不知道,葉枝連忙收回手,迎上林暮冬帶了詢問的安靜注視,猶豫一會兒:「林教練……在想什麼嗎?」

  林暮冬的瞳光動了下,垂下視線。

  他想親她。

  不只是淺嘗輒止地碰一下額頭,也不隔著手掌,不隱藏著胸口洶湧的情緒,錮著她,揉進骨血,好好親她。

  然後把人帶回去藏起來。

  不藏起來也可以,要讓他牽著,不論去什麼地方,都要被他看在身邊。

  不准受傷了不吭聲,不准打著手電熬夜,不准被人欺負,不准傷心難過。

  他想要她。

  不行的話,就寸步不離地護著她。

  ……

  壓下近乎瘋狂的念頭,林暮冬闔了下眼睛,嗓音清淡下來:「沒想什麼。」

  他的身體裡住著頭噬人的凶獸。

  小姑娘這麼小,軟綿綿的,又乖膽子又小,怎麼可能不怕。

  他處理好了葉枝的傷處,替她把褲腿一圈圈放下來。把藥品一樣樣放回去,走到門邊的水池洗手。

  冰冷的水流打在手上,短暫地澆熄了他胸口的滾燙焦灼。

  「這幾天不准走路,我會按時來檢查。」

  林暮冬衝著手,盡力維持著語氣平淡:「先把傷養好,明天就回國了,有什麼需要的告訴——」

  他的話音忽然一頓。

  那一小團影子已經堅持不懈地跟上來,溫溫軟軟,投落在了他的手邊。

  「葉枝,聽話。」

  林暮冬背對著她,深吸口氣,手臂繃緊:「別叫我忍不住,到時候你就真的走不了了……」

  他不是每次都能控制得好自己的。

  他太怕會嚇到她了。

  「我本來也走不了呀。」

  小姑娘的聲音從身後傳過來,很努力地拽住了他的袖子,力道莫名地搖搖晃晃。

  「我是蹦過來的……」

  葉枝的耳朵尖還是紅彤彤的,攥著他的袖口,很努力地站穩,紅著臉慢吞吞出聲。

  「你再不抱我,我要摔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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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摔倒就要林教練親親抱抱才能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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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5 08:39:3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九章 告白

  林暮冬的呼吸驟然屏了下。

  他的瞳色深下來,有難以自控的情緒翻騰著滔天湧起,卻沒有每次懾人的鋒芒暴戾。

  他甚至沒怎麼再猶豫,單手攬過她的脊背,牢牢扣住手腕,在葉枝反應過來之前,一把抄住她的腿彎,圈著人抱了起來。

  好像再耽擱下去,小姑娘就會啪嘰一下摔倒,然後悄悄地、不聲不響地不見了一樣。

  林暮冬狠狠攥了下掌心,嗓子發啞:「葉隊醫……」

  他依然怕她會跑,一手圈在她背後,抬起眼,視線落在她身上。

  葉隊醫眨著眼睛抬頭。

  她整個人被端起來,高度忽然就提升了一大截。

  小姑娘很少能觸及到這個高度的空氣,還興奮得不行,眼睛亮晶晶的,一點兒不安緊張都沒有。

  還在高高興興地伸出手臂,想讓他抱得更穩當一點。

  林暮冬闔上眼,收緊手臂。

  軟綿綿的懷抱,又溫暖又乾淨。

  像是噩夢裡偶然經過的雲,停到他面前,擋著風擋著冷,超級厲害地裹著他,還給他笑眯眯地變出小星星。

  然後他躲著她,怕弄疼她,怕她害怕。

  他們能一起走上一小段。

  然後他會永遠停留在這裡。她會繼續走,可能會有新的工作,或者變成很厲害的醫生,認識新的人,經歷新的故事。

  他們再沒有交集,也不會再有任何相干。

  葉枝還在等著他往下說,隔了一會兒,輕輕扯他的袖口:「怎麼了呀……」

  「我在想。」林暮冬抱著她,聲音很輕,「在想一件很害怕的事。」

  「很可怕嗎?」

  依然擔心他的狀況,葉枝眉梢輕蹙起來,探過身,摸了摸他闔著的眼睛:「可以不想了嗎?要怎麼才能不害怕?」

  溫柔的觸碰落在眼皮上,暖融融的,小心翼翼的力道。

  林暮冬微低下頭,讓她輕輕地碰。

  很可怕。

  是他想過最可怕的事了。

  「可以不想。」

  林暮冬睜開眼睛,拂過她耳畔的短髮,指腹一點點摩挲過小姑娘薄薄的耳廓。

  按照葉枝教給他的,他慢慢握住了小姑娘的手,聲音很低:「葉隊醫。」

  他垂著眼睫,力道輕輕的,小心翼翼,像是頭被馴服的強悍凶獸。

  「我可以喜歡你嗎?」

  葉枝一怔。

  林暮冬說完這句話之後就再沒出聲。

  冬日寒冷乾燥的氣息透過窗戶,和安靜的呼吸聲糾葛在一塊兒,石英鍾的秒針規律地哢噠哢噠往前挪步。

  如果不是背後嘩啦啦的水聲,幾乎要讓人以為時間就這麼靜止進了某個神秘的循環。

  葉枝怔怔被他抱著,本能地探出胳膊,把水龍頭小心翼翼關上了。

  林暮冬抬了下視線。

  小姑娘依然怔著神,薄薄的唇瓣抿著,有點兒太用力,幾乎沒了血色。

  還是嚇到了。

  至少還沒把人嚇哭。

  全部翻湧攪動的念頭都在問出那句話的時候徹底平靜了,他心頭幾乎湧起些不合時宜的無奈。

  屋子裡太安靜了,安靜得他身體裡的全部血液,也像是跟著慢慢冷下來。

  林暮冬的手臂稍稍緊了下,想要把她放回地上,又怕再傷到她的腳腕。

  那就抱著站在這兒。

  一直這麼抱著,不走,不離開,不動,就不會有不得不放下的時候了。

  他又不累。

  林暮冬垂著視線,輕輕扯了下唇角,想要抱著她放回沙發,袖口卻忽然被輕輕扯住。

  小姑娘努力瞪大了眼睛,扯著他的袖子,神色嚴肅:「林教練,你之前都不喜歡我嗎?」

  林暮冬心臟驀地跳了下。

  他有些拿不準葉枝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卻又好像怎麼都無從解釋。

  林暮冬側過頭,輕輕吸了口氣,想要開口,就被軟綿綿的手掌扳住腦袋,嚴格地轉了回來。

  「不行的,這不是小事情。」

  葉枝板起肩膀,抿著唇,腮幫子繃起來:「患者要和醫生建立很信任的關係,只有彼此信任,才能對療效有最大化的保證。你不喜歡我,就會在潛意識裡抗拒治療。」

  「身體會承載意識,它會潛移默化地體現出來。」

  「你要喜歡我的。」

  小姑娘很耐心地給他講道理,斬釘截鐵,一錘定音:「你早就該喜歡我了。」

  林暮冬的手臂悄然緊了緊,胸口無聲地一疼。

  他把她放在沙發上,半跪下來,輕輕點頭承認:「我早就喜歡你了。」

  雖然明知道小姑娘理解裡的「喜歡」顯然出現了不小的偏差,但他確實是早就喜歡她了。

  在來得及意識到之前,在來得及把她放開,讓她無憂無慮地做她喜歡的工作,不用為什麼亂七八糟的傷病熬夜操心發愁之前。

  就喜歡她了。

  頭一回在醫患溝通上這麼成功,葉枝驕傲得不行,仰起頭還要再開口,忽然被已經很熟悉的溫度整個罩住。

  葉枝睜大了眼睛。

  覆落下來的觸感太突然,太猝不及防,讓她瞬間被封印成了一隻沙發角落裡的小倉鼠。

  她其實還記得這個觸感。

  有點乾燥,微溫,很柔軟很柔軟。

  柔軟得好像是在觸碰一個夢境。

  上次她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但這一次的「錯覺」無疑不打算再避開了。纏綣的氣流輕緩拂過額髮,林暮冬單手撐在她身後的沙發上,軒挺鋒利的身影傾覆下來,牢牢罩著她。

  林暮冬的嗓音低沉柔和,輕輕落下來,清晰微啞:「我可以……這樣喜歡你嗎?」

  葉枝慢慢睜大了眼睛。

  在她之前的人生裡,學醫的時長大概佔據了三分之一那麼長。不考慮藝術美化的前提下,醫學生課業的繁重程度,其實是注定了很難同時擁有浪漫和愛情的。

  哪怕談戀愛,也只要相濡以沫地從圖書館熬到值夜班,熬過每個昏天黑地的考試月就行了。

  小姑娘不光自己沒有戀愛經驗,連別人好好談戀愛都是沒怎麼看過的。

  但哪怕再沒看過、沒經驗,她現在也隱隱約約弄清楚,林暮冬究竟是想問什麼了。

  葉枝忽然有點兒緊張,咽嚥唾沫,在林暮冬和沙發間的狹小空隙裡動了動,仰起頭:「你——你別動。」

  她自己低頭坐了一會兒,臉上漸漸紅透了,又磕磕絆絆地出聲:「閉上……閉上眼睛。」

  林暮冬垂下眼睫,聽話地沒再動。

  他俯著身,手臂撐著沙發冰涼的皮革,和胸肩一起,安安靜靜的,圈著沙發上的小姑娘。

  小姑娘開始悉悉索索地輕輕動彈。

  她努力了好一會兒,久到林暮冬幾乎要以為她是要把沙發挖個洞偷偷逃跑,忍不住攏了下手臂,抬起視線。

  葉枝抬起手,按住了他的腦袋。

  她蜷著腿,撐在沙發上,整個人像是熟透了,臉上紅紅的,嚴肅地三令五申:「不准偷看。」

  林暮冬輕輕「嗯」了一聲,重新閉上眼睛。

  葉枝用力給自己扇了搧風,又覺得還不保險,抬手摀住了他的眼睛。

  林暮冬的眼睫動了下。

  他的睫毛很長,微微掃著她的掌心,泛開一點點的酥癢。

  葉枝深深吸了口氣,給自己鼓足了勁,顫巍巍靠上來,學著林暮冬的動作,輕輕碰上了他的額頭。

  被她抱著的人忽然猛地一悸。

  呼吸驟然變得粗重,圈著她的手臂一瞬間繃得幾如鋼鐵,又強迫著一點點放鬆。他的力氣太大,右手手腕不堪負重,已經開始微微發抖。

  葉枝蹙了下眉,連忙握住他的右手:「不要用力,林教練,放鬆……」

  林暮冬急促呼吸著,低頭抵在她頸間,喉間隱約溢出一點無力的悶聲。

  葉枝怕他一不小心再傷了手,索性把那條胳膊整個拖進懷裡抱著,想要說話,卻忽然微微一怔。

  有一點點潮濕微燙的氣息,悄然擦著她的皮膚,濡濕一瞬。

  很快就重新變得冰涼。

  林暮冬的身體有些僵硬,卻依然一點都沒碰疼她,甚至沒有把任何力道施加在她身上,只是無聲地輕輕發抖。

  他的喘息聲很低,像是從肺裡硬生生逼出來的,帶著淡淡的血腥氣。

  葉枝抱著他的胳膊,胸口忽然輕輕疼了下。

  她抬起手,抱住林暮冬的肩背,輕輕拍撫,耳垂又悄悄燙了一點:「你讓我親親你呀……」

  小姑娘的反應一直慢,又被保護得太好。林暮冬太安靜了,安靜得她知道現在才意識到,他們之間居然已經有了那麼多的接觸。

  她會想他,害怕了會找他,站不住了會想要他抱。

  除了爸爸媽媽,葉枝長到這麼大,還從來沒和別的任何人這麼親近過。

  但親人和愛人的關係又是不一樣的。

  葉枝曾經聽人講過,如果不光是想要抱,還忍不住想親人家,那就是想談戀愛了。

  葉枝一點點撫著林暮冬鋒利如刀的脊背,小心地撥開他被冷汗浸濕的額髮,拿手掌替他去輕輕擦汗。

  林暮冬抬起手,輕輕攥住了她的手腕。

  「別弄。」

  林暮冬垂著眼,聲音很低,嗓音啞得不成樣子:「不乾淨,我去洗一下——」

  他的手背被小姑娘「啪」地輕拍了一把。

  沒用什麼力氣,不疼,但他的呼吸依然跟著頓了頓。

  林暮冬慢慢抬起視線。

  他眼底還有些沒來得及褪盡的血色,臉色蒼白,襯得眼睫愈發漆黑,帶著一點點潮氣。

  他的瞳光碰到葉枝的視線,就微微縮了下,向內裡更深地斂進去。

  好像做錯了什麼事一樣。

  葉枝抿起唇,托著他的臉抬起來,頭一回顯出點兒貨真價實的賭氣架勢,抱住他的胳膊,氣勢洶洶地用力照他頭頂親了一口。

  「再這樣——」

  小姑娘臉上滾燙,聲音細得聽不清:「我……就不喜歡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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