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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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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瞬間傾城 -【未央.沉浮】《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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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5 01:36:38 |只看該作者
秋日

  錦墨已經慢慢好轉了,對此功不可沒的就是還在剛剛呀呀學語的武兒。“姨良抱抱,姨良抱抱。”他總喜歡拍著小手,口齒不清的喚著錦墨,逗得我們呵呵大笑。

  文帝二年的秋日很美,我淡淡的笑著,看著眼前恢復往日紅潤的錦墨。她已經不怕隨身跟著的黑衣內侍,甚至偶爾還可以見見劉恆。劉恆曾經拿我們的容貌比較,似笑非笑的說,若是不知內情的必然認為我們是親姐妹,不過仔細一看,錦墨更嬌柔些,聞言我一驚,隨後心悸的笑著。我認真打量著眼前懷抱武兒的錦墨。瓷白的膚色,細膩滑嫩,眉眼之間也不如往年的粗重,顧盼之下,溫婉的如春天一抹暖色,讓人的心也跟著顫了起來。那一雙盈盈秋水是歷經風霜的我所沒有的,原本經常浮起的脈脈嬌楚也被三個孩子磨光了。我心底有些異樣,但仍笑著。翩翩的黃葉,撒落在她的身上,我伸手,將那黃葉輕輕拂去,半瞇闔雙眸,看看遙遠的昊日,劉恆該下朝了。錦墨仍低頭逗弄著武兒,笑聲從她們那傳來,帶著軟綿的愜意,讓我也不禁彎起嘴角。如何看這一切,都是那麼的美好。我有些滿足,若是這樣天長地久的閒暇下來,我也是甘願的。

  “娘娘,聖上來了。”靈犀站在身邊,翹著嘴角輕聲喚我,現在的她已是未央宮最高的女官,卻也是最為小心翼翼的女官。玄黑的朝服,袖口領口皆是金色的蟠龍。蘊雅風儀的他,帶著笑意慢步走到我的身邊,我起身,錦墨也隨之。“皇上萬福。”我施禮,錦墨則俯身大拜。劉恆將我攙起,帶著笑意問:“今日武兒可乖麼?”我仰起臉,笑的婉柔,“武兒乖呢,只是苦了錦墨。”劉恆順著我的話語撇了一眼我身後的嬌人兒,頜了頜首,笑了笑:“辛苦錦墨姑娘了。”

  錦墨似乎還有些害怕和羞怯,躲閃的白皙小臉霎時霞飛雙頰。我回頭定定的看她,帶著笑意道:“若只是辛苦倒還罷了,只是這樣怕也耽誤了妹妹。”

  錦墨聞言神情有些微變,紅色慢慢退卻,還回了白色。劉恆似乎無意討論這些,只是抬手為我抿了抿鬢發,又將有些歪斜的簪子扶正,蹙著眉說:“朕知道朕的皇後節儉,但好歹也要有些臉面,代宮的那套還是慢慢來,否則人家會說朕苟責了後宮!”

  低頭撫平他身前的微微褶皺,不理會他的怒意。劉恆低聲的笑著:“若是認錯也不必如此,難道是想對朕的衣裳說麼?”

  那聲音很低,我聽不真切,只能將耳貼近,卻不期然在扭頭時碰見了他的唇。

  腮畔有些熱辣,我抬起頭,與他四目相顧,因做不來扭捏羞怯的神態,只能如此。這樣已經心漾又何必故作那般。劉恆將我的手放在懷中,朗聲笑著,語聲低沉:“還是朕的皇後漂亮,別人總是羞答答的,皇後總是瞪大了雙眼看著人的。”我攀著他的衣襟,笑的得意:“皇上必是愛嚶嚀美人的,所以今晚臣妾也不敢強留,不如去王美人那,她柔嫩得能擰出水來呢!”“水麼?朕都是沒看出來,酸朕倒是聞到了。既然都來了,那朕就不走了,總要聞夠這酸味兒才走。”說罷劉恆一把攬住我的腰肢,大笑著將我打橫江我抱起,我低呼一聲,雙手環繞他的頸項。

  微微有些掙扎:“皇上,這樣不妥,還是放臣妾下來吧,如果被別人議論,皇上的盛名會被污損。”劉恆促狹的笑著:“朕都當了一天的好皇帝了,現在就當回昏庸的皇帝吧,更何況,寵幸的是朕的皇後。如果是妃子麼,還會被臣官諫言是禍水誤國,是皇後的話,人家只會說是伉儷情深。”

  狡辯不過他,索性隨他去吧,強探出頭,偷偷看著錦墨,手裡懷抱著武兒,楚楚可憐的她,佇立原地,眼眸中一絲艷羨一絲企盼。也許我也該為二十三歲的錦墨打算一些了,我欠她的實在太多。這一夜是纏綿的,微涼的風吹揚了青絲,輕柔的似劉恆的雙手。我側臥著,劉恆從後環住我的腰,飛起的發梢擾弄他的臉龐,他有些難耐,又開始啃咬我的後背,那酥麻讓我沉沉渺渺的歎出聲來,劉恆孑然停止,笑問道:“不喜歡?”我有些曬然,強驅趕剛剛升起的潮熱,“不是,而是臣妾有些事情想和皇上說。”

  劉恆支起右臂,左手繞轉著我的頭發,笑著說:“那就說來聽聽。”我回身,在下仰看俯身的他,尋思著詞語。“臣妾想給錦墨表妹尋個人家,不然獨自在宮中孤苦無靠,芳華易逝。臣妾已經有三個孩子陪伴生活安逸,她呢,難道要待在宮裡一輩子麼?”說罷,又歎息了一聲。劉恆沉吟著,繞轉的手指加快了動作,“那你想給她尋個什麼樣的人家?”

  這問題也為難住了我,心裡的苦澀也多是因為滋味難辨,錦墨的失節是宮中人人皆知的事情,皇後在登基大典的癲狂也是傳的遠近聞名。這樣一來哪個達官世閥家的少年肯冒著被諷嘲的危險再來求娶呢?我愁垂了眼目,盯著劉恆的寬闊臂膀發怔。“如果賞錦墨個郡主稱謂也許會解決此事。”劉恆金口一開,卻是解決的良方。

  如果錦墨封了郡主,顯貴了身份,就另當別論了。畢竟再嘲笑也擋不住所帶來的榮華,定是有人肯的,只是這樣得來的夫君可會貼心?我仍有些猶疑,劉恆卻洞悉了我的想法,兩相沉默後,他打破了窒人的靜,說道:“下個月有些諸國的世家子弟進宮求封,朕安排一下,你和錦墨在後面相看一下,若有中意的,朕再賜婚。”

  這已經是天大的恩惠了,如果再不成事,也只能認命了。低頭長歎,錦墨阿錦墨,姐姐也只能做到這裡了,雖不是萬人之上,至少也是風華才俊了。

  錦墨一聲不吭的隨我漫步上林苑。我輕聲地問:“為什麼不願意?”她咬著下唇,搖著頭,卻不肯多說一二。那陰影還是梗在她心中,卑微了自己,矮了下去。

  錦墨不說,我卻知道。信步走入韶華盛極的秋色中,我張望天邊的那抹流麗的火霞,空氣中干干的枯葉味道讓人有些惆悵,再燦爛的美最終也是如此長眠。斂緊了眉目,無波無瀾。只長舒一口氣,和藹的笑對錦墨,伸手給她看。

  剛剛折下的花朵映襯著素手纖纖。那是一朵枯萎的木芙蓉,黑卷的花邊,干喇喇的支撐著,芯已經零落,只剩下空晃晃的梗,刺扎在我的指縫中。一陣風兒吹過,花瓣隨風散揚開,蕩搖著無蹤無影。她顫了一下,眼中有些恐懼。錦墨是聰明的,或許她已經明白我的意思。再美好的花兒也有凋謝的時候,當最美的花期被錯過,還會有人憐惜麼?

  我與錦墨的目光遙遙相觸,她漆黑的眼底有著我樂見的頓悟。錦墨走上前拉起我的袍袖,輕輕地搖擺著,溫恬可人,就像當年的那個錦墨,開朗單純。

  我伸手撫摸她的細滑的面頰,“我的錦墨這樣漂亮,定是個宜家宜室的好妻子,誰有福氣娶了去,必是和美之事。”錦墨羞低了臉龐,緊張的神情也有些緩解。我盯著錦墨的小臉,心中有一絲絲慟,不管如何我也一定要為她謀取幸福,哪怕陪上諸多。

  這事一拖就過了半年,不是我不得力,而是北部的匈奴又起了爭端。那個曾經寫書信逗弄過高後呂氏1的冒頓單於再次犯境。先是小升滋擾,隨後大舉進犯北疆,來勢洶猛不可抵擋。此行撕破了往日和親的溫和,殺的烽煙四起,大批的邊民湧入邊境,卻躲不過隨後而至的凶神惡煞。朝中周勃病重,注重文治的大漢竟派不出一個得力的大將。眼看著如沙暴般的匈奴騎兵,鐵蹄卷踏關中山河。一座座城池的失守,一次次的深夜飛馬急報。無論是奮力拼死的將士們還是深夜不睡的劉恆,都已經支持不了多久。血海屍山是我的噩夢,更是以德治天下劉恆的噩夢。還要和親麼?還有用麼?朝中宗親個個面面相覷,生怕和親之事再落到自己家頭上。冀中已破,入侵的匈奴旋即就會來到眼前。我深夜陪劉恆同坐,卻心冷如水。漫漫的長夜,冷得讓人咬緊了牙關。如果說當年逼退齊王是僥幸,此次將是一場劫難。面前的竹簡奏章上滿是求饒的詞語,那是群臣給撰寫的告單於書。劉恆還在頭痛,卑膝與直立只是一個動作,卻牽連著邊關的百姓。修羅屠場還是繁華邊塞只是他輕輕地兩個字而已。起兵。多麼容易的兩個字,劉恆卻已經想了兩天。杜戰為什麼不請命?我也曾想問過這個問題,只是看見劉恆不放心的眼神我就猜出了究竟。

  杜戰雖然駐防代國有功,卻未曾帶過大批的人馬,經驗之上仍是欠缺。匈奴領兵的是右賢王,廝殺戰場多年,且年老奸猾,對排兵布陣頗有算計,大漢於他交鋒沒有勝過,因此更加凶險,如果放杜戰獨去,未必有勝算。所以就算他請命,劉恆仍是不放心。我低頭沉吟良久,接過靈犀端上的茶杯,那是一杯極苦的苦茶,卻是支撐劉恆度過這幾天的唯一食糧。“皇上再喝些吧。”我輕拍他的後背,將杯子放在桌磯上。“你說,還能派誰?他連高後都敢嘲諷,朕還能派誰?”劉恆大聲罵道,揚手將茶杯摔破。

  我揮退急忙上來的靈犀,輕輕蹲下,一片一片撿起碎裂的杯子。劉恆的焦慮沒有驚嚇了我,我知道他沒有言過其詞。當年隨高祖征戰南北的老臣們都一一故去,當他們還在壯年時,冒頓就曾經羞辱過大漢,可是眾多功臣衡量下來仍是不能貿然起兵。如果當年不能,今日再無兵無將次事更是難為。

  “啟稟聖上,灌嬰大人求見。”殿外站的內侍躬身站立著。灌嬰,當年那個曾與齊王攜手的灌嬰,現在已經坐上了丞相之職。當年還是商販的他在秦二世二年,參加高祖軍,以驍勇著稱。攻過塞王司馬欣,圍過雍王章邯,楚漢彭城之戰,更被劉邦選為騎兵將領。此後,率領騎兵,參加破魏;接著出擊楚軍側後,絕其糧道;繼又跟隨韓信攻占齊地,復深入楚地,迭克城邑,攻下彭城;參加垓下決戰,窮追楚軍,攻取江淮數郡。高祖六年,受封穎陰侯。齊王兵退後被劉恆挽留,升為太尉,掌管為數不多的騎兵。今日前來,可是有要報名的意思?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眼前的這個花白胡須的老將軍,顫巍巍的跪倒在地,他誠意懇懇,願意捨身去平匈奴。劉恆蹙緊的眉毛還是沒有打開,畢竟年事已高,此去是否能活著回還尚且不知。

  婉拒的話還沒出口,灌嬰已經說了出來:“聖上仁德人盡皆知,老臣不能看天下蒼生蒙難,所以請行,望聖上答應老臣。”能站出來已是不易,能說出這一番話更是值得褒獎。劉恆的仁德在此時為灌嬰話所激,一道聖旨直傳京城。灌嬰老將軍主動請戰,封為平北元帥,手持虎符,統領三軍。杜戰將軍認先鋒將軍,隨軍平叛。凡參加平叛諸位將士均晉爵三等,安置家室重金。“杜戰走的那天,靈犀摔落了手中的茶杯。遠遠的聽著角號齊鳴,卻不肯隨我登上高高的城牆送別三軍將士。這是文帝三年的春,和去年的秋一樣暖意融融。1 高祖死後,呂氏臨朝聽政,冒頓欺母寡帝少,修書給呂雉,“孤僨之君,生於沮澤之中,長於平野牛馬之域,數至邊境,願游中國。陛下獨立,孤僨獨居。兩主不樂,無以自虞,願以所有,易其所無”翻譯過來就是,你死了丈夫,我死了妻子,既然兩個人都不快樂,何不在一起生活?這是大大的羞辱了當時的太後,但因匈奴強大,呂雉不能動手,只能回信說“單於不忘敝邑,賜之以書,敝邑恐懼,退日自圖,年老氣衰,發齒墮落,行步失度。單於過聽,不足以自淤,敝邑無罪,宜在見赦竊有御車二乘,馬二駟,以奉常駕。”即:收到了單於的信,我很有些憂慮,年紀打了,發齒也脫落了,行動更是不便。不如送過去兩輛御車和馬兒陪伴侍奉著你吧。呂雉不亢不卑的回答甚得冒頓的敬佩,於是再次命人賠禮認錯。但這仍是漢朝的恥辱,被後世所痛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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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5 01:36:50 |只看該作者
佳婿

  劉恆送別三軍時淚撒城牆,那是隱忍多年的他第一次落淚。樓閣之上我立於身披甲胄的他的身邊,震撼於眼前的颯爽鐵騎,連層層疊疊站立於我們身後的寶色華蓋也被他們輕易奪去了光彩。長安城門外是大漢的疆土,任由這些熱血滿腔的少壯男兒去馳騁。劉恆仍是直立著。連日來的疲累在看見下面一面大大的黑色滾著金邊的旗幟後,一掃而空。那赫赫飄揚的是所有人的驕傲,也是劉恆皇位穩定的仰仗。一個鮮紅鋼硬的“漢”字已經讓所有在場的男子挺直了腰桿,更讓下面的兵將們如潮水般歡呼。

  震天的誓言振蕩著京城內外人們的心,這些將要遠去喋血的將士們,將用他們的銀盔鐵甲,鋒刀利劍為天下眾生拼出一個活路。我被這樣的氣勢窒住,文固然能為黎民帶來富足,可是武更能保家國安危。

  從前的厭惡血腥的我,突然有了別的想法。也許世間的事好壞難辨,江山成就如果缺少了廝殺就只能眼睜睜的等著滅亡。

  心有些莫名的異樣,似乎知道了斡旋朝政最深層的秘密。伸手,摸索到劉恆寬大衣袖。我傾身看去,他緘默的凝望著下方的激奮,手卻驚人的冰涼。

  我們想的還是不同。身為帝王的他更加擔憂的就是,武能斬殺敵人,驅趕入侵,卻也能顛覆朝堂。

  當武調轉了矛頭,就變成了雙刃,朝著裡外,變成了最駭人的武器。該怎麼辦?劉恆凜毅的面龐,有著莫名的緊張。城下的罐嬰老元帥在旁人的攙扶下翻身下馬,與神采張揚跳脫的杜戰一起登上高高的城牆。

  杜戰踏地有聲,灌嬰虛弱搖晃,仿佛已經證明了劉恆放杜戰一搏的決心。

  灌嬰的聲名作為出兵的保證,而真正馬踏北疆的將是杜戰。他終於成為了大漢最為重用的武人,靈犀縈繞夢回的傲岸身影再回長安時將是蓋世英雄。

  “吾皇萬歲!” 威嚴遒勁的聲音落在地上濺起來,掃落了劉恆的擔憂。

  杜戰白衣銀甲,雖然單膝跪地,卻仍是巍然如山。劉恆緊走兩步,相伴十多年親密無間的他們如今已經分隔遙遠。黑與白之間,更是君與臣的關系。“勿忘。”別有深意的兩個字在劉恆輕輕說來讓人心生淒惶。此一去,兩難忘,杜戰肩負了家國,劉恆不能不放,不得不放。“臣當盡心竭力,死而後已。”杜戰抱拳當胸,錚錚重聲應答著劉恆的托付。

  劉恆滿意的頜了頜首。回頭看我。我輕輕走上前,身上所佩德珠玉輕悄相擊,動聽悅耳。杜戰抬起頭,深邃的眸子閃著剛毅。伸出手,一塊靈芝型的美玉躺臥在凝白手心。“這是靈犀托本宮轉交給杜將軍的,她說,來日若能從刀山血海裡回還,以此表情。”再婉轉的話也說的明白。若是能凱旋,我以靈犀相許。杜戰猶疑著。卻不肯抬手來拿這玉佩。一番話語感動了身後垂立的宮娥們,靜聽之後心中都湧起了戚然,哽咽之聲也漸漸傳來。。

  杜戰擰蹙著眉頭。接與不接都是為難。眾人帶著惻然看著他的舉動,早已有人為靈犀鳴著不平。最終杜戰低沉的聲音響起:“謝娘娘,謝靈犀姑娘,娘娘替末將轉告靈犀姑娘,此去凶險,年久日長,請姑娘自己莫要耽誤了自己,不要再等了。”說罷伸手將那塊溫潤的玉接過,揣去懷中。我略略俯身,流露一絲笑意。好個杜戰,既然知道那玉佩不是靈犀所贈為何還要將其揣入懷中?

  一個轉身,他幾步邁下城牆的台階。右腰佩戴的清寒寶劍銀光熠熠,肅殺之氣裹著長劍,森然等待出鞘。一聲啟程,三聲鞭響,開始了杜戰飲血之行。劉恆沉默的凝視著我,我不說話,仰頭看著緩緩移動的鋼鐵神煞大軍,微笑如常。

  這場仗打的艱苦,總有著不能預定的變故。曠日持久的戰爭耗盡我們的心神和財力。國庫原本就空虛,此時更是入不敷出。

  於是我和太後再度聯手,整治後宮,大至衣物殿內擺設的物件,小至胭脂水粉,都定出了嚴密的規定,我帶頭卸掉了釵環,不再穿清逸的華服。慢慢的我們節省出大筆的銀錢充當了軍餉。

  既然不能為此灑血拼命,我們也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如今宮裡宮外最愛議論的就是杜戰的驍勇善戰,他總是一馬當先,以命攪動著翻湧的風雲。橫掃右賢王五支先頭部隊,步步緊逼,沿路又募集了大批響應的熱血男兒。至此已經由出發時的十萬人,到現在的二十五萬之眾。“姐姐,聽說杜將軍已經將右賢王逼到邊陲了。”錦墨搖晃著懷中的武兒,輕輕地說。

  原本翻找東西的靈犀也應聲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我微微一笑,她觸及我的目光,躲閃著,仿佛有些窘困,被我看了根透。

  我終究還是沒有回答錦墨的那番話。杜戰的臨行拒絕仍傷著靈犀,恨的越深卻是牽掛的也越深。此時再提怕是又撒了一層鹽。

  故作不知的轉了話題,輕聲問道:“明日的事,妹妹准備好了麼?”錦墨耳畔微紅,表明她知道我在說些什麼。“恩,其實姐姐也不必費這些力氣,妹妹一心想在宮中陪伴姐姐,哪都不想去。”錦墨羞紅的下臉有著楚楚動人的神態。我細細打量著她,吩咐靈犀把梳妝的鈿匣鏡奩拿來。掀開蓋子,裡面是劉恆賞賜的東西。這是我不捨得捐名聲的好東西,是劉恆的一片心意。拈起一支芙蓉繞翠的顫顫金釵插於錦墨的發髻,笑道:“這樣一來妹妹就可以顛倒眾生了。”

  錦墨嗔笑著,拍打我的衣袖,“姐姐又在笑我。”我將她攬過,環著她的腰間:“姐姐哪敢笑你,姐姐用心疼你都來不及。”

  一聲長長的歎息,不知是錦墨還是我的,或許還有靈犀。空曠的金色大殿上,三個女人各自神傷。時值七月,錦墨穿戴著我為她准備的駢儷羅衣。那是一件柔粉色的霓裳宮裝,以珍珠綴點著裙擺出的桃花蕊心,遙遙的奪人眼目,寬大的袖籠滾著略深的粉,挽迤在身後,雍容不失純美。斜旋而下的敝屣裙擺旁垂著玫瑰色的桃花佩,佩下還有著長長的嫩粉絲絛,搖曳擺動,如飛鶯鳴春,風致娟然。我笑著為她佩戴上了嵌著粉寶的瓔珞項圈,玲瓏精致的跳躍珠鐺,還有那日插在頭上的金釵。

  “姐姐,這樣行麼?”錦墨有些緊張,揉搓著衣角,喃喃問著。身上衣物都是她不曾觸摸的華美物件,生生的讓她有些不知所措。在此時仍能為錦墨添置新衣已經是盡了我最大的努力了,雖然仍有些缺憾,卻比當年要號上許多。我拉過她的手,傳給她熱度,“若是我的錦墨不行,還能有誰行呢?她清淺一笑,尾隨在我身後。施施然踏出未央宮。因為此次是諸侯國世家子弟覲見,所以地點選在了凌霄殿。我和錦墨其實是暗選。大塊的屏風後,清楚地觀察者外面所有的動靜。我和錦墨端坐在屏風後面,悶熱無風,她已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兒。凌霄殿之大,遠遠甚於代宮的乾元殿,卻因為劉恆不尚奢華而減少了諸多擺飾。八年前的幾次進出於今日的凌霄殿已經完全不同。空曠的有些冷清。錦墨開始扇起袍袖來。殿堂上銷金石鋪成的地面光照可鑒,一眼望不到頭,汗白玉的寶座台下垂垂沉寂,黑壓壓的眾人都是相貌氣宇的風華好男兒。震蕩在大殿的三呼萬歲之聲也讓錦墨身形一抖。我笑看著屏風前的劉恆,他是萬民的主宰,也是蒼生的仰望。輕歎著,得他如此,於此生我再無旁求。錦墨似乎沒有全神看著下面深深下跪的眾人,神情有些索然寡味。身後熟識的宮娥小聲給我們輕輕的講解者,那是慮成公的孫子,後面那個是棣詗侯的長子,那是……錦墨卻仍是心不在焉。我微微詫異:“妹妹是一個都沒看上麼?”她猛然被我問住,停頓了一下,有些羞澀道,“不是的,姐姐。實在太過遙遠,看也看不清楚。”這倒是實話,我想了想,抬手喚過靈犀,吩咐幾聲,靈犀點頭答應。我拉起錦墨的手道:“姐姐讓聖上一會兒賜宴上林苑,我們到時候再仔細看看。”錦墨有些為難,卻強扭不過我,只得笑著答應了。七月郁蒸,午間日光更是炙熱。我與錦墨穿梭在花叢中,賞花之余,再看人。

  沒走幾步錦墨就已經是香汗淋淋,索性尋了廊上的亭子,看著苑中的眾人,一來涼爽,二來也清楚。此時已經宴過許久,仍有人在上林苑裡暢游。錦墨始終坐著,低頭,粉面飛霞,遮臉含笑,不肯多看幾眼。我不動聲色,暗自眺望著那些男子。黑紅的朝服下,各個玉顏鴉鬢,才俊風流。每每相遇都抱拳寒暄著。果然都是世閥家的子弟,文雅潤靜,若是這裡能為錦墨尋個佳婿,倒也是件美事。

  正在翹首張望之時,遠處長廊下有男子笑謔聲,似乎是錫穆公之子和另兩位少卿。

  驀然見此,不由駐足呆了下,拉過錦墨躲於陰暗樹後。那是一片樹障,既可作景又可間隔,我低頭不語,也噓了錦墨。雖然劉恆對此事已經應允,但被諸人碰見仍是不不成體統。錦墨顫抖著,氣喘吁吁。她更害怕被人知道後的嘲笑,我緊了心,輕輕拍撫著她。

  似乎有人得意的偷笑說道:“若是真美倒也罷了,只是聽說不過是清婉了些,還是在宮傾時被玷污過的,臨川兄,你願意麼?”我心頭一緊,似被冰凌戳穿了心,頓了一下後急忙用手將錦墨的雙耳捂上,卻是晚了,她已經愣在那裡,回頭絕望看了看我,絕然地將我顫抖的雙手撥開。旁別有人怒叱道:“休得胡說,聽說那是皇後娘娘的表妹,雖然有些風聲,還是少說為妙。”

  “怕什麼,這是滿京城都知曉的事情,只是瞞著我們路遠不甚清楚呢!不過聽說也有好處,真娶了她,有郡主分封的戶邑,好歹也是幾千戶呢,何不就由廣安少卿出頭呢?我們也成全了廣安兄”

  此話似乎得到了大家的首肯,笑得開心,那醺醺的光安少卿答道:“我自然是願意的,說來也讓人唏噓的,姐妹二人天淵之別,命好不好一看便知。”旁人又有些起哄:“她嫁過來,你就命好啦,哈哈!”我擔憂的盯著錦墨,眼看著她由粉嫩變得冰冷。我緩緩地搖晃了一下她的肩頭,她回過頭,一雙鳳眸裡黑白相映,清澈照映著我惶恐的面容。她慘然笑了笑,以唇語對我說著,放心吧,妹妹不會死。錦墨的話繚繞盤旋,圍裹了我,心仿佛被纏樹的籐蘿扎傷了般疼慟難忍。

  腳步聲有些走遠,我起身,想要追出去問罪。錦墨死死拉住我的臂膀,眼角眉梢的苦楚斷了我的念頭。已經羞辱了,再說又有何用?如果出去辯理,眾人們又添一個笑話不說,也更傷害了躲藏在身後的錦墨。

  我蹲下身,憐憫的看著委頓在地的錦墨。無語無聲。消息怎麼透露出去的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錦墨怕是再也不會讓我為她選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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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5 01:37:04 |只看該作者
芳辰

  這一場變故後,錦墨的心也冷寂了下來。她很少說話,每日只是對著窗外的夕陽發怔。歷經了連番的劫難後,她變得疲憊不堪,也失掉少艾少女對一切事物的好奇。雖然談笑間仍是那樣的溫婉,我卻能在她的眼眸中看見我所不能理解的東西。骨肉相連也罷,血濃於水也罷,終還是有些隔閡是跨不過去的。劉恆在知道這件事後沉默不語,也許此事對他來說是再小不過,畢竟最大的事擺在眼前,那就是杜戰要凱旋了。這場仗勝在局部,隨著冒頓單於的病死宣告結束。雖然稱作凱旋,卻並不光彩。所幸這也算是為飄搖的大漢帶來了好消息,好歹沒有辜負我們的期望。“若是他回來了,朕該如何處置?”這是劉恆見到我時問的第一句話?他已與權臣爭論兩個時辰,散朝後靜坐不歸,隨身的內侍惶恐不已,只得到未央宮請我過來勸解。朝堂上的大臣總是分為兩派,思慮所想皆是稜角分明的對立,若一個說封侯拜相,另一個就必然說打壓限制。表面上的忠心耿耿也不過為了各自陣營的利益。劉恆此時徘徊於天平正中,左右為難,卻無法行動半步。而杜戰與我之間,是無法衡量的微妙關系。恨贊交織下,我更不能傾斜。劉恆現在這樣問我,讓我有些沉吟。福兮禍兮,誰又能說得清楚,我輕易的一句話便能了斷他絕殺於淪落疆土的功績,也輕易的一句話便可為劉恆的江山再添一塊不穩的基石。該怎麼說?怎麼說才不會錯?我的目光與他相觸,揣度著他的內心。沒有什麼妥協中庸的辦法,而劉恆的心裡所想才是我該說出的東西。低吟著,牽動燭光下的長長身影。“那就加封章平侯吧,允他太子太傅,另加殿內行走。”我還是緩緩地將主意說出。

  不是我不容他,而是寶座上的人不容他,如此冊封,明升暗降,從此也再不能握有兵權。

  劉恆自然明白其中奧妙,如此也算折中了。既獎賞了他的功績平服了民心,也將他置於穩妥之地,給自己以安枕。他淡淡一笑:“皇後是不是認為朕太過狠心了些?”我屈膝,沉默的跪在劉恆的面前,他靜靜的坐在寶座上,黑衣金冠,孤獨而蒼涼。慘白的面色帶著譏笑,似乎此刻最為看不起的人就是他自己。我捶著他僵硬的雙腿,滿心的蕭索。皇位注定是悲涼的。誰又能逃得過這一切?覬覦的人太多,密布的詭謀太復雜,都會讓人有自保的本能,而帝王最該做的就是將這些自保的手段提前。錯麼?沒錯。對麼?不對。面前的是我的夫君,也是大漢的無尚皇帝陛下,他不能軟弱。我咬緊了牙說:“君臣之道原該如此,皇權之下無情意,誰都是如此,聖上也該如此。”

  他僵硬如石雕,目不轉睛的望定著我。我已經不是當年他認識的那個憐惜一切的女人,卻是最適合站在他身邊的女人。

  “好,很好。”他恍惚的笑著,笑斷了往日的隱忍與優柔。我抬手扶著他的雙腿起身,盯著他眼底的茫然。輕聲地說:“不過多許他些什麼罷了,也算是盡了聖上的心意。”靈犀在濃重的陰影下低頭垂淚。她明白我們在說著杜戰的前程。也明白我們諸多的禁忌,但是她不能說也不能做什麼,因為她連開口都不能。寂靜的夜,就像黑色的圍布,將我們緊緊地裹住,裹住了心,也裹住了軟弱。明日清晨射進光輝時,我們還是最為耀眼的徽征也是最最仁德的帝後。錦墨還是病倒了,就在杜戰快要凱旋的時候。午後初晴的陰冷冬日,我帶著孩子們去看她。錦晨殿,是我在劉恆那裡爭取到的錦墨宮中的容身之所。剛一邁進殿門,就看見錦墨隨身的宮娥鴆兒低頭哭泣,我抬眸看去,錦墨仍坐在窗口冥思,呆愣愣的。鴆兒看見我立於門前,慌亂的擦拭著眼角的淚痕,俯身大拜。我笑著將她扶起道:“本來姑娘的心就不爽快,若是見你如此,還能高興的起來麼?若是替姑娘委屈了,就去告訴本宮,若是沒什麼要事,以後就別在這裡現眼了。”那鴆兒懼怕我,驚慌的猛叩頭,我不理會,留靈犀去攙扶勸導她。徑直來到錦墨的面前。

  躡住了的腳步聲仍是驚動了她,回頭看見我和孩子,浮起蒼白恍惚的笑,“姐姐來了?”

  我只默默地望著她,看著她癡癡的表情。“坐吧,館陶喜歡吃什麼?姨娘吩咐人去拿。”錦墨笑的勉強,枯瘦的面容驚嚇了啟兒,他有些害怕的躲在我的身後,撇了撇嘴,強挺著,最後還是哭了。錦墨仍是蹙眉出神,仿佛沒看見般,歎息道:“姨娘這裡也沒什麼好的,你們怕也是吃不慣,還是別吃了。”我什麼話也沒說,輕輕地坐在她的身旁。“若是此生就這麼了了該多好,我也不用受這樣的煎熬。死了,一切也都解脫了,來生再做個干淨的人吧,這樣就沒人笑我了。”錦墨柔柔慢慢字字句句的說,眼睛卻帶著渴盼。

  她幽幽的話,軟而鋒利,恰到好處的挑選了我最柔嫩的地方割下去。“來世就一定干淨麼?為什麼不今生好好做人?”我的問話為她也為自己。

  錦墨撲哧一聲,輕笑著,一雙淚眸仍眺望著遠方,“那姐姐說,今生還有什麼可以洗刷我身上的污穢?”我靜靜想著,不是無路,而是我不想說。嬌憨的錦墨,淒惶的笑著:“妹妹以為姐姐能給出個好主意呢,原來姐姐也知道沒路可走呢。”

  木然的牽過館陶,讓館陶站立在錦墨面前,輕聲哄著:“給姨娘唱支曲子,跟姨娘說,讓姨娘寬心,有館陶呢!”館陶忸怩著,看我有些不快,反而害怕的張不開嘴,錦墨撫摸著她的腦袋說道:“來,姨娘唱,館陶也隨著唱。”館陶點點頭,等著錦墨的歌聲。“陟彼南山兮,言采其薇。未見君子兮,我心傷悲。“一個婉轉低吟一個稚聲高唱,雖是合拍卻讓我心一驚。何時,她有了這樣的想法?一大一小兩人相對而唱,越唱聲音越大,一蜿蜒而上,跌宕高低,撩撥著我煩躁的心弦。婉轉回腸的歌聲出自錦墨之口,卻是我難以相信的畫面。她的歌聲竟是這樣好了。泉水般的聲音依然在唱著,我卻開始心慌,臉色變了又變。靈犀間我有異,忙上前攙扶了我,我擺擺手,揚起頭笑謔著打斷歌聲:“若真是這樣想的,來日姐姐還是要為妹妹操更多的心了。”錦墨大窘,似乎被我揣摩到了什麼,收了聲音。館陶不解,仍是搖晃著錦墨的袖籠:“姨娘接著唱阿,姨娘接著唱阿!”

  錦墨低頭,有些惶惑的看我一眼,對館陶說:“你母後不喜歡,我們還是唱點別的吧。”

  “也未必不喜歡,只是那是你姨娘的心事,多唱了讓別人聽了去不成體統。還是再選個唱吧。”我淡淡笑著對館陶說。錦墨身子一震,館陶懵懵不懂,靈犀別有深意,而我淺笑不語。十一月十一,錦墨的生日,而就在這的前一天,杜戰也回到了京城。凱旋的慶功和錦墨的慶生一同來辦,也是我的主意。雖然錦墨還沒有賞封,百官們也是乖覺的,皇後的表妹再低也是高於他們的。所以只是從月初就開始有源源不斷的賀禮抬入錦晨宮。雖然錦墨表現的並不歡欣雀躍,我卻也從她眼底看見了難得一見的光彩。

  “這是姐姐送你的,不值多少錢,不過是個玩意罷了,若是喜歡,改日姐姐再做幾個。”我笑著拉過她的手,五色金絲線編成的同心結放在她的手中。同心結,同心結,卻是姐妹同心結。錦墨定定看了一眼,笑著將手覆上那個同心結,“姐姐實在有趣,妹妹何嘗不是和姐姐同心,還用勞煩姐姐又提醒了一次?我笑了笑:“同心是因為我們同血脈,卻不是因為別的。”她頓了一下紅著眼圈道:“骨肉之連已經勝過其他,別的?以妹妹殘敗之軀還有什麼別的?”

  我神思被她的淚水所擾,往事又驟然浮上心頭,她還是我的妹妹,骨肉相親的妹妹,一切不過是我多心。深經宮闈爭斗的我,已經習慣了猜忌。相信這宮裡沒有一個是無辜之人,如今懷疑上了錦墨,也是因為不能容忍有人覬覦我的一切。錦墨一聲聲低泣,讓我歎了一口氣,也許真是我多心了。再怎麼樣,我也不該不相信她。

  拉起她冰涼的小手,將那個同心結按住,笑笑不語。內裡是為錦墨慶生的筵席,就開在錦晨殿。外面是為杜戰慶功的筵席,卻開在凌霄殿。隆冬裡的月色清冷,寒氣也隨著宮燈裡的熱而渺渺得見。暖爐熏人,人氣旺盛,宮裝麗人們讓冷清的大殿變得熱鬧非常。劉恆的後宮依然伶仃,僅有的幾個也都悉數到場,她們明白給了錦墨的榮光也就是給我的恭維,我笑著接納。座下的妃嬪說著冠冕堂皇的恭賀之詞,座上的我雍容頜首還給她們重視。錦墨在下面所見的僅此而已。一眼看去,她在垂眸含笑,我有些安心。兩排宮燈之下遙遙都是緋紅的身影,妝鬢的精致,神采的飛揚,雖然入宮多年,卻仍是月華翩翩。她們還是這樣的年輕,我卻有了些老意。殿前的絲竹舞樂喚不回我的惋惜,搖曳的燭光著更讓我的笑容變得飄忽。

  宴過中旬,劉恆不期然的到來讓我有些驚異。眾人慌亂的跪倒了一地,而我忙起身,笑著迎上前去。他有些微醺,黑色的廣袖反剪在身後,笑容也是倦倦的。後面的白色身影讓我愣了愣,旋即深施一禮:“見過章平侯了。”杜戰的表情有些尷尬,似乎他本無意打擾宮眷們的雅興。劉恆微搭在我的肩膀上,淡淡的酒氣也俯過我的耳畔,我莞爾一笑,“聖上醉了麼?要不要回未央宮休息會兒?”“不用,只要沒壞你們的興致,朕再看會兒!”劉恆掙扎著,搭著我走到上方寶座。

  鼓樂再響,眾妃嬪的神態卻不似以往嬉鬧,一個個端莊妍笑,帶著矜喜,都曲意引起皇上的注目。而劉恆醉眼朦朧之中卻似笑非笑,任人也看不清他到底在看誰。杜戰有些不安,只在最邊角處低頭不語。我命靈犀過去倒酒,靈犀羞怯,仍是走了過去。只是杜戰似乎比靈犀更緊張,兩次打翻了酒杯。錦墨命鴆兒為眾人倒酒,卻獨漏了劉恆,我側目看她,笑著說:“壽星可是不願意我們聖上來?為何獨不給聖上斟酒?”錦墨霞飛雙頤說道:“皇上喝得醉了,妹妹想另備了解酒的茶。”我深深看著劉恆,他對我們的話並不在意,只是朦朧點頭,想必是勞累了。

  杜戰在外面征戰了多久,劉恆就不曾睡穩多久,今日慶功,也算可以放下了心來。

  劉恆喝罷錦墨斟的茶水,目光仍是迷離。“娘娘,太子好像有些不舒服!”殿門外進來的宮娥,輕聲跟我稟告著。

  我猛的一起身,感覺鎏金的宮燈明晃晃的搖擺。“你且先回去,本宮隨後就來。”我小聲吩咐著。抬眼看見錦墨,她關切的問:“怎麼了?可是啟兒出了什麼事?”我拍拍她抓住我的手小聲說:“沒事,可能是有些不舒服。”“那我去看他。”錦墨的緊張更甚於我。“不用,今日是你的好日子,若是走了上面下面都沒法交待,你還是待在這裡為好。”我低聲說道“那,無論如何給我個消息。”錦墨擔憂的和我對視。我點點頭,為了不打擾劉恆的雅興,我渺無生息的轉過桌案,從殿後門走了出去,靈犀也緊緊跟了上來。我的心一直突突跳著,直至太子宮裡,看著站滿大殿的御醫,心就更是一悸,當仔細打聽過才知道,不過是脾胃有些不好,並無大礙,才長出了一口氣,命靈犀叫個宮娥給錦晨殿送信,就說我今日就休息在太子宮了,太子一切還好。我輕輕拍著啟兒的後背,心裡有些愧疚。相對於館陶和武兒,啟兒並不能得到我的喜愛。也許是因為登上王後時的陰影仍在,我總是不知不覺的疏離他。如今有些大了的他也是知曉了我的心意,跟我也變得不那麼親熱起來。甚至更多的時候他願意去錦墨那,自從上次去過錦晨殿後,錦墨對他特別的疼愛,也因此啟兒喜歡去錦晨殿多過來未央宮。我長歎一聲,又想起錦墨,不管怎麼樣,好好的一個生辰還是被啟兒給攪了。

  今年錦墨二十五歲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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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5 01:37:17 |只看該作者
恨見

  “娘娘……。”靈犀的匆忙到來,讓我回頭一笑。好久沒有看見她這樣地慌張了。我凝眸看去,她的臉有些蒼白。急急忙忙的下跪,急急忙忙的揮退眾人,甚至連啟兒也讓奶娘抱出去躲避。

  仍在梳理發鬢的手沒有停止,我冷冷的看著她失常的舉動。“娘娘,昨天,昨天……”“昨天怎麼了?”不等她說完,我的喉間已經開始發緊。靈犀撲通一聲跪在我的面前,悄聲說道,“昨夜聖上睡在錦晨殿。”短短的話語卻讓我的心狠狠的被捏了一下,難以找到接下來的話語,只是木然地盯著靈犀。

  靈犀最知道我的心意,只是此時她也亂了手腳。我抿唇不語,僵硬的身體似千年寒冰,沒了一絲熱氣。反復翻湧的心緒是連我自己也分辨不出來的滋味,酸楚劉恆的薄幸,還是傷痛錦墨的忘恩?

  惱怒也罷心涼也罷,卻已是無謂。莫說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就是尋常的商戶人家也有妻妾幾房,我還能埋怨什麼?

  我是什麼人?一國國母,就該是母儀天下,該是萬眾女子的表率,若是連我都妒了,豈不笑壞了天下人?可是為什麼,心口還是有著莫名的刺痛,痛到彎低了腰,用力的掐著自己的胳膊,硬硬的一口氣憋在心底上也上不來?不是的,這不一樣。劉恆也有後宮,也有幾個如花的妃嬪,我很少介意,因為我知道他根本沒有背叛,那是帝王恩澤,雨露均沾。可這一次不一樣,一個是我至親骨肉的妹妹,一個是我認為今生相依的良人,卻是背叛我的一雙好人。兀自的笑出聲來,慢慢的變大。抓緊桌子上的妝奩,那是一早靈犀取從未央宮過來的首飾,瀲瀲金光下,是誰的血淚紅色?

  喃喃自語著,皇後,我是皇後。顫顫的手指抓起其中最為耀眼的那支,那是劉恆在登基大典的前夜為我插上的百鳳嘀哨的釵,他說此生只有你能站在我身畔。那深情凝望的眼神我還歷歷在目,他卻變了。緊緊握住這釵,用力狠狠摔在地上,人都已經背叛,還要這些做什麼?靈犀慌了神,她知道這是我平日不捨得帶的東西,如珍寶般藏在妝奩裡,知道只有祭奠奉天之時才肯鄭重地拿出來,如今卻被摔在了地上,急忙上前撿起,拂了拂道:“娘娘,萬事也要保重身子阿!”我笑著看她,眼神裡卻沒有一絲暖意,牙齒咬的咯咯作響,“保重?保重給誰看?”

  “娘娘,也許此事另有蹊蹺,聽人說,……聖上一早就離開了錦晨殿,上朝去了。”靈犀帶著哭腔,她被嚇壞了。我不理會她的哭訴,執意拿起那妝奩狠狠摔在地上,暗紅漆木的盒子應聲開裂,光彩奕奕的珠飾飛濺四射,美玉叮當作響碎成幾瓣。能砸的都砸了,能恨的都恨了,折騰出滿目的瘡痍還能怎樣?呆呆的坐在榻上,伴隨著氣喘吁吁。滿心的荒涼下,看見得東西都是淒涼的。孤零零的花瓶,冰冷的硯台,寒光乍現的薄透輕紗,以及銅鏡裡有些扭曲的臉。

  我驟然低頭掩住了臉,還是哭了,帶著心中隱忍的淒楚,哭的不聲不響。

  天下成就也罷,榮尚耀眼也罷,我只是個普通的女子。而我僅僅想擁有的也不過是劉恆。

  再廣闊的江山,再遼遠的天地,於我來說,只是身邊的方寸。家都沒有了,其他還有什麼意義?我以江山換她,這句支撐我好久的話也瞬間坍塌。靈犀拍撫著我,卻沒有再勸。劉恆或許是讓我傷心的一部分,更多的是茫然的恐懼。當血緣親情的轉身離去,當天長地久的誓言已經被打破,我該何去何從?

  殿門外是宮娥戰戰兢兢的通稟聲:“皇後娘娘,錦墨姑娘求見。”我猛的撤開了掩面的雙手,默然停住了哭泣。靈犀有些驚異,看著我仍有些顫抖的雙手。我的目光從靈犀面前掃過。她來了,一牆之外就是我此刻最痛恨的人。我的好妹妹,你在考驗我的冷酷麼,還是在考量你所拋棄的親情在我這裡到底有多重?

  越想手抖的越厲害。絲絲的寒意透過厚重的衣衫頑強的鑽近來,密密的將我籠罩,明明耀眼的晨光,在我看來卻是暗無天日。“姐姐,姐姐你就讓我進去罷!”一聲虛弱的啼哭,加重了我的顫抖。門外的宮娥架著錦墨,我看不見,卻想得到她的模樣。我緊緊閉著雙眼,沉默,還是沉默。我左右不了別人,也改變不了別人的處境,最起碼我可以聽從自己的心意,我的心意是,不想開門。我從來都不仁慈,多年來的宮廷生活也更加讓我手腕凌厲,只是我無法想象我在面對錦墨時該用什麼樣的心態,抑或是是,手段。索性還是別見了,不要將最後一點的溫情也從我身上奪走。良久。外面變成了死水般的沉靜,靈犀和我的呼吸聲彼此可聞。錦墨終於再不哭喊,也許她已經選擇離開。紅紅的丹蔻指甲劃過桌面,尖銳的聲音讓我有些呆愣。我咬住唇,哽咽也慢慢消失,再沒有聲響。淚,就是一時的痛快,過了,就變得空洞,痛過之後可以包扎,若是哭過了呢?世間可有什麼萬試萬靈的金瘡藥?太陽從左繞到了右,我仍是坐著,不吃不喝。靈犀笑著勸,哭著說,卻沒有撼動我半分。殿門外的啟兒館陶也是大哭,斷斷續續,起起落落。只是我已經失魂落魄,再沒了力氣來管。當已經傷心透骨時,萬千個念頭浮湧起伏,卻沒了悲喜。低低的喚過靈犀,讓奶娘們帶走孩子。已是最狼狽的女人,我不想是最狼狽的母親,我最痛苦的時候不願意讓孩子們看見。

  孩子們的聲音剛剛消失,卻聽見殿門晃動的聲音。從內閂住的殿門晃悠著,順著門縫也聽見了低沉的聲音。一聲喝令,靈犀還是跑過去打開了殿門。夕陽之下,劉恆已邁步進來。負手而立的他蹙著眉頭,紫金冠冕下,神情憤怒,仍是那般深深,卻激起我的冷笑。

  四目相對,相顧無言。無言麼,是的,無言。我已經累得不想開口。還有什麼可說?遍地閃耀著的是我零落的心,卻是他一手將此打破。他低頭,神情復雜的看著我,抬手為我泯去唇邊的血跡,那是我咬破下唇的烙印。

  心神一時恍惚,手也不由自主地顫抖,仿佛早上的一切都是靈犀對我開的玩笑,也仿佛是我昨夜勞累所做的一場噩夢。悵悵的歎息,出自他的口中,卻讓我混亂了神智,幾疑自己身在夢中。一句沒有溫度的問話從劉恆微張的薄唇裡沙啞而出,也很快讓我剛剛熱騰起的心又涼了下來。

  “你也知道疼了麼?”淡漠的神情,溫柔的動作,讓我有些錯愕,聲音有些發顫:“難道聖上不疼麼?”

  他沉默片刻,將我顫抖的雙手的手拉起:“疼,只是皇後的賢良,讓朕更疼。”

  劉恆的目光藏在濃重的陰影後,疑惑著我心。我賢良?讓我賢良?讓我高聲恭賀皇帝陛下再得美人麼?剛要張嘴再說,卻被他打斷話語“錦墨是誰?到底是什麼人?”他似笑非笑的問。我滯住,一時間無法接著再說,而劉恆迫視的目光逼得我無處遁逃。他還在笑,笑得我渾身發抖。不能說,無論如何也不能說。“不說?她就那麼矜貴麼,或者說在皇後的心中她重於朕?”劉恆的眼底已經結冰,低沉的聲音帶著傷痛。不是,當然不是,正因為你比她重要所以我不能說,如果說了你更會離我而去。

  劉恆冷冷的笑著,看著我左右為難。探腰躬身,用力掐住我的下顎,雙目逼視我躲閃的目光,冷漠的笑著:“既然不說,那朕殺了她如何?”“不要。”兩個字脫口而出,卻沒有後悔的余地。他慢慢的笑,冷冷的笑,仿佛終於得到了答案,心滿意足。“那你說,錦墨到底是誰?”我惶然無措的看著他,所有的話堵在嘴邊無法開口。“好,好。”劉恆笑著頜首,將手撤回:“皇後果然疼愛錦墨。”莫名的想笑,笑的淒惶,莫名的想哭想哭,哭得無望。淚光迅速的蒙住了我的視線,也讓我們從此相隔。在看見我的淚時,他漠然開口:“朕順了你的心意,為何皇後還不滿意?”

  起身,佇立,仿佛一切都不曾發生,瞬間斂去了喜怒,將情緒藏進了心底,冷漠是他此時對我唯一的回答。既然如此,我也挺起身子,好累,懶得再解釋。接下來該是離別了吧,從此以後如隔深淵,再也不會有所牽念。不想看了,不想聽了,也不想再想了。“恭送皇上!”我的一聲,讓他身子一震,也讓我耗盡了所有的心力。寂寞的金,倦淡如他,目及雖暖,卻寒涼徹骨。而最涼的是我的心,也許在他認為理所應當的東西卻被我執意的擴大,只是一夜寵幸又何必負氣如此。可是那是我堅持的底線,我不能容忍背叛。就在我認為的天地中,他是我的唯一。邁出,他是皇上,邁進,他是我的夫君。我只能如此,已是我最卑微的堅持。他還是不能做到,他還是不肯做到。我笑著搖頭,淚水濺落,將抖動的雙手反背身後。既然他已經決定走了,我必須保持我的驕傲。他失望的臉上,滄桑已經呈現,而我也不再是當年初見時的嬌媚。原來歲月似水,不覺經年。再深厚的情意也值得了,十一年的恩寵,已是後宮之中難能可貴。怔怔的看著他抬步走了出去,也怔怔的看著靈犀奔到殿門恰焦急的張望,看一眼門外看一眼呆愣的我。第一次回頭,我握緊了雙手。第二次回頭,笑著低頭,滴滴淚水暈染前襟的華裳。第三次回頭,一瞬間的恐懼將我掩蓋,那黑,黯黯沉沉,望不到頭。失去了,還是沒有守住。捨棄了,還是沒有挽留。而我也轟然倒地,在靈犀惶恐的叫喊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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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5 01:37:29 |只看該作者
  黃雀

  月華初上,我仍是病臥在冰冷的床。光華透過雕刻縷花的窗格子鋪到了地上,緩緩地,向我移動。淒冷仍是未央宮不變的感覺。未央宮,皇後宮,哪個皇後會一生榮耀?哪個皇後會一生獨寵?

  帝王。夫君是帝王時,天下都是皇後的,還要什麼丈夫?我沉下心等著劉恆的解釋,他卻再也不見。哭哭啼啼的錦墨卻是每日必來的,一次比一次哭得淒惶。倦了,懶得去想,就這樣病在榻上也好,至少我還有口氣殘喘在世上。遙望著窗外,如此美妙的夜,為何還不成眠?強撐著身子,喚過靈犀。自從我那日昏厥後,靈犀就將睡到內殿,只為我再有不舒服時,能及時相救。“娘娘,是渴了麼?”靈犀小聲問著,黑暗之中,眸子閃亮。我無力的笑了笑:“不是,給本宮那些紙墨來。本宮想寫寫東西。”靈犀不解得看著我,旋即又低頭不語。“只是寫字而已,沒有別的。”我又笑了笑。寫字可以靜心,我只想讓自己能快些平靜,哪怕變成一潭死水,只要不再想,淡平了心境就好。

  想的是那麼好,拿到手裡,卻變了滋味。寫什麼?冷宮賦麼?會為別人不屑。身處未央,繁貴不比人世,還哪裡還有比得上有這裡的好地方,再無病呻吟,會被世人不屑。寫君心薄?更是無稽,難道你不知道你的夫君是天下蒼生仰望的皇帝麼?既然是皇帝,哪裡還會有心呢?其實,天下之事不過如此,再好的情意也是難能持久,就像點燃的炭火,熊熊過後終也是會滅。

  我知道,所以誰都不能怨,只能怨自己。我放過了一切,也錯了一切。而最錯的就是我不該東行。鳳凰涅磐是神話,而對我來說不過是惡夢一場。從出發開始我就沒了對劉恆的忠心,如今,他懷疑我也是應該的。劉恆憤恨的眼神還在我腦子了徘徊,那日我不能說,即便他離去我也不能說。

  逞一時的快意將會帶來無窮的禍害。他是帝王,心也變得莫測。如果我說清楚了錦墨的身份,也很容易的把我牽連入內,而那是欺瞞八年的一切都回被抖落出來。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皇帝身邊更容不得曾經叵測的人,哪怕這個人全心全意,也終將大難臨頭。一個不要,不僅是為錦墨,更是為我自己。我不能死,因為我還有三個孩子,所以,在說會死,不說會被放棄的時候我選擇了被放棄。

  凌霄殿那邊穿來瑟瑟的鼓樂聲,裊裊的琴音,長長淡淡的柔轉,錚錚的琵琶,彈動了心底的沉悶,玉裂的歌聲,晃動了聞聽者的心弦。是誰?誰家的女兒,唱的這般美好,讓人有些神往,似乎想沉溺在此不想起身。隨著那歌聲,淺淺的笑靨不知不覺地浮在我的面龐。靈犀看我笑著入神,微微變了神色。“是新來的歌姬麼?”我回頭問她。“不是,是尹姬,聖上前不久新納的美人。”靈犀低著頭,聲音也是有些越說越緊。

  “哦。”笑容從我嘴角慢慢淡去,愣愣的聽著那盤旋纏繞的美妙歌聲。月光移到了我的臉上,蒼白,無力。長長歎了一聲,“睡吧!”靈犀地生問著:“娘娘,不如,把窗戶關上?”我搖搖頭,“不用了,關不住的,該怎樣就怎樣吧。“這一句肺腑的話,讓我有些冷寂。是阿,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吧。平淡的一句話,沒有了恨,也沒有了埋怨,更沒有了纏綿的心傷。最多是平靜寧和的皇後對待皇帝又納新人時的心理話,一切也只能這樣了。病倒的時候,武兒才剛剛認了太傅,等我好轉時,他已經認得百余字了,五歲的孩子能聰明如此,連太傅也經常誇獎。我笑著陪坐在武兒身邊,看著他咬著筆頭,蹙成的眉頭像極了他的父皇。

  他的父皇,恍惚的我又有些呆愣。劉恆仍是堅持著我所不解的傲氣。夜夜笙歌的他也背離了大臣們的矚目,仁德節儉再也不是他最好的誇獎。看來那個新晉的尹姬還真是得到了劉恆喜愛,破月穿雲的歌聲總是陪伴在他的左右。至少現在她改變了我和太後後宮禁歌舞的命令。“娘,大姐說皇祖母要見您。”啟兒知道我在武德殿,跟著奶娘也過來玩,一見面就告訴我這句話。“嗯,那你們和母後一起去好麼?”我低頭詢問著武兒,武兒呵呵的笑了,太後對他們還是疼愛的,對我的苛刻一分一毫也不曾落在他們身上。所以見祖母這件事,他們不如我頭痛。

  太後的余生似乎不想再涉足權利與爭斗,她每日更多的是靜心休養,閒暇下來就是頤弄三個孩子。富貴至頂也不過是幾十載孤寂春秋,我心疼她,卻被冰冷相拒。只能更多的讓孩子們去替我盡孝。這次病倒,掐指頭算來也已經有半年沒有請安了。病懨懨的我,此時誰都不想見。特別是敵意滿懷的太後。如果當初……,如果當初世子不曾失足,婆媳之間是否還會如此僵持?我緩慢的走著,啟兒和武兒在前,頑皮的蹦跳上建章宮高大的台階。昔日熟悉的景致,一幕幕映入眼簾。每來一次,就回憶過去的時光一次。那時錦墨與我仍是貼心,暗夜相擁死也不肯分開,如今重回到宮苑,生死斗由了我們,心卻分離了。我默然垂首,一時間心中黯然。“母後!”館陶迎了出來。十二歲的她如今已經到了我的肩膀,拽著我的袖子嬉鬧撒嬌著。

  “你祖母在做什麼?”我拉起她的小手,笑著問。館陶活潑的笑著,做了個雙手合十的動作,俏皮惹人,我低頭含笑,隨她進門。

  雖是春天,風還是涼的,習習帶動殿內布幔飛卷。更換了主人的肅嚴宮殿,卻依舊是那般陰沉死寂。我放慢了手腳,靜靜地走進去。太後巋然端坐著,似乎不知我們的到來。滄桑歲月,輪轉無常,她終於住進了建章宮,卻蒼老垂暮。恩怨利欲,離合悲苦都抵不過歲月。

  後宮的女子用年輪換來了暮色,也用真心換來了冰冷的對待。鼻尖有些酸意,如今我嘗到了失寵滋味才知道那時她所說的難過滋味。原來都是如此的,只有不在意才會不痛。“你來了?“一聲沉沉的低問,也打斷了我的冥思。恬笑俯身叩拜:“臣媳拜見太後娘娘,福壽安康。”“起來吧,不拘這些個。”話雖這樣說,她卻沒有一絲笑容。我接過宮娥手中的茶盞,親自躬身奉上,一如既往的,她不喝。訕訕的將茶水放在太後身邊的小幾上,恭敬的站立。空蕩蕩的大殿上,我們兩人都不說話。孩子們也都習慣了這樣的情景,只顧自己玩笑,倒也不甚擔憂。“嫖兒的親事,你可想過?”太後一開口,卻是要我心中最重的東西。我勉強笑出來,欠了欠身:“回稟太後娘娘,想過的,只是那陳家之子還是有些年幼,而館陶就更是不讓人省心,不如,不如再等幾年,您看如何?”太後微微睜開了眼睛,目光深邃復雜:“再等?一個皇家公主,難道要留到十七八歲再嫁麼?”

  我心中抽緊,說不出話來。皇室多早婚,尤其是公主,十歲左右也是正常。只是館陶在我心中仍是孩子,一丁點大的女娃娃怎麼去承擔起一個家庭?怔怔的看著地面,等著太後接下來的訓斥。“還有,啟兒的太傅是杜將軍是麼?你也太不仔細了,為什麼啟兒天天只知道學武?要讓啟兒將來成為嗜血的君主麼?”太後一聲比一聲嚴厲,而我跟不沒有反駁的余地。我心中驚跳,太後的怒氣似乎強於以往?為何?無數個念頭電閃而過,卻沒有頭緒。“尹美人覲見。“殿門外的一聲長傳,來的正是近來歌舞宴上的主角。在我病臥的時候,她也曾去我未央宮拜訪。卻被我以病中拒絕了覲見。我確實有病,也確實不想見。只是再想躲避,該來的也終將來,既然在這裡與她相見那就不妨見見吧。

  這便是仙子吧,再出色的女子也不由得心生嫉恨。玉簪綰起松松的發髻,發絲慵然垂落兩鬢,異彩流光的錦繡羅裳是太後最忌諱的華服,煙霞色,艷媚的襯托著她的柔嫩,眉目間的風華甚至無人能敵。她與嫣兒的美不相伯仲,卻是不同的風韻,於盛年男子,她更入心扉。艷驚之余,仍是端儀頜首,免了她的跪拜之禮。“母後,嬪妾給您煎熬了參湯,雖比不得御膳房的,卻是嬪妾的一番心意,您還是嘗嘗罷!”

  “還是你有心,都是用了什麼?”“先選了上好的烏雞,燉化了,再用些紫須參王,千年的雪蓮,再配上些難得的大食國草藥,熬上三天,才行。”“還真是辛苦你了。論起孝順,你是最好的。”太後笑著與她話著家常,親密的如同親生母女,談笑間連眉眼都是那麼慈愛。

  我不解,卻又有些明了,恍然的笑了笑,才知道眼前的一切也不過是太後所出的一條黃雀在後的妙計。劉恆寵幸了錦墨,太後並不知道我的苦楚,只一意的認為,若是錦墨得寵,後宮都是我們姐妹的天下,危機乍起,她不能坐視不理,也隨後采取了行動。而面前搖曳羞笑,就是那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黃雀了。再看看兩人,都在笑著,一個藹慈疼愛,一個恭順婉柔,果真是最好的同盟者。而我卻是被剪斷翅膀的口腹之食。終於被分去了寵愛,也終於了斷了劉恆十余年的專寵。沒了仰仗的我,輕易可以晃動。

  尹姬見長的氣勢,讓人有些不快,而更不快的是,原來這是一場計劃好的美事。

  “娘娘,娘娘?”那嬌柔的聲音,喚著我回神。笑看著眼前的麗人,問道:“何事?尹美人?”尹美人笑了笑,霞飛雙頰:“嬪妾和母後娘娘說呢,皇後娘娘好福氣,三個子嗣都是鳳毛麟角的人物,嬪妾看著甚是喜歡,想……若是母後娘娘允許,嬪妾想留住一個在紫蕭宮住上幾天。”

  我手中剛剛端起的茶杯,拿起又放下,幽細了語聲說道“尹美人過獎了,這三個孩子,武兒太小,每日需本宮哄著睡覺,啟兒麼?他認床,若離了太子宮怕是一天也不安穩。館陶都是很聽話的,不如館陶如何。”說罷我抬手喚過館陶,“嫖兒,你可願去尹美人那裡住上幾天?”

  館陶輕哼一聲,將下顎指著尹姬,說道:“我怕做噩夢被妖精嚇到!”只這一句,已讓尹姬張開的櫻唇凍住。我的笑意加深,細聲呵斥著館陶:“怎麼可以這樣無禮?”尹姬尷尬的笑了笑,說:“娘娘不必動氣,不過是小孩子開的玩笑罷了。”

  “尹美人不生氣就好,這孩子也讓本宮寵溺壞了。”我悠然側目看著太後。

  她似乎更樂於我們的交鋒,靠在椅背,輕輕闔著雙眼。先分了寵愛,再來奪取我的孩子是麼?若是一不小心是不是最後會輕易被廢?那我是不是也應該自保些,以免順了你們的心意?冷冷的笑,讓對面的尹姬有些惶恐,知道怕就好。畢竟曾經風雨江山的是我,不是你,再美再年輕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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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分

  黃雀之急,不容一日耽擱,而我卻拖了許久。凌霄殿上,夜夜暢美的歌聲,仿佛天下最涼滑的絲帶捆縛住我的喉嚨,緊緊,軟軟,卻越勒越窒住呼吸。現在已經是夏天了,宮人們都換上了涼快的夏衣。而我仍穿著夾袍,只因為抵不住的冷。從心底透骨的冷。我很少讓人掌燈,因為未央宮不需要燈火。那樣煦暖是我無力承受的。還是冰冷點吧,至少能讓水一直平穩下去。那歌聲還在響,卻被門外漸大的喧囂聲掩蓋,我有些不耐,我已經躲避如此。為何還要擾我清靜?“娘娘,娘娘,若是今日奴婢見不到您,奴婢就死在未央宮。”那聲尖銳的喊叫,讓我霍然轉身。殿堂深遠,能如此清晰聽見,她必是用盡了全身力氣。想死?我輕輕重復著,淡淡一笑,冰冷的深宮,誰不想死,只是死要死的有點價值。

  一陣腳步聲響,靈犀快步走了進來,遲疑了一下子,欲言又止。我不動聲色,等著她斟酌好話語。“娘娘,門外是錦墨姑娘的貼身宮娥鴆兒。”靈犀總會挑出來最傷不到我的話說給我聽,只是今日,卻是不能了。我一怔,錦墨,錦墨已經好久沒有來未央宮哭泣了。生病的那段時間幾乎是天天的跪在外面,三個時辰,不,甚至更多。最近好像少了,尤其是有了尹姬曼妙歌聲後,她似乎再沒有來過。聽得執事的宮娥說,劉恆夜夜住在紫簫殿,錦墨那再也沒去過。如今這般又是為什麼?是對手出現了,開始尋求扶持是麼?我蹙著眉頭。再恨也不過一時吧,尤其是當我心灰意冷的時候。恨慢慢也變得平靜。

  低頭撫弄著面前的梳子,上面布滿了掉落的青絲。“為什麼?”這三個字已經帶了些軟弱。“鴆兒說,讓您去錦辰宮看看,她不敢說別的。”靈犀仍是低聲細語,面容的平靜越來越像極了我。我起身,將那梳子拍在桌案上:“憑什麼要本宮去?”憑什麼認為我會去?

  靈犀不動聲色的又輕輕補了一句:“鴆兒身上全是血污。”啪的一聲,細致的長梳被我攔腰折斷。心寒煩亂,百味雜陳。一絲細不可聞的歎息出自我的感慨。“備車輦吧,本宮去趟錦晨宮!”神色還是冷淡,心卻抖了起來。邁出殿門時,我輕易看見了門口跪俯的鴆兒,青白色的宮娥夏衣上帶著斑斑點點的暗黑血跡。

  “鴆兒是麼?”我輕聲問道。“是,皇後娘娘。”她小心翼翼,微顫的雙環發髻透露著她的恐懼。我回頭看著靈犀吩咐道:“送訓誡司吧!”說罷連頭都不會,直接登上車輦。忠心固然可嘉,只是不該喧嘩未央宮。我再不理世事,也不會容個小小宮娥在我的門口輕易辱穢喧鬧。踏入錦晨宮時,靜悄悄的。原本錦墨身邊就沒有什麼隨侍的宮娥,如今去了鴆兒,更加冷清了。

  兩個粗使的小宮娥似乎沒與預想到我會突然而至,神色都慌張無比。我不理會她們,邁上台階,伸手用力推開厚重的殿門。黑漆漆的空曠殿內也是一盞燭火也無。正欲開口,卻聽見低低呻吟聲從內殿傳過來。

  我搶步走到內殿,灰暗之處只能隱約看見,雪白的床衾已經變得暗色一片。

  而錦墨手拽著白色素錦正驚恐的看著下面哭泣著。那素錦之下,隱隱是渾圓的肚子,一半已經勒平,另一半還懸著。沉寂如死的內殿,靈犀已經將左右屏退,三個人就這麼呆愣著。我咬了咬牙,看著顫抖的錦墨御醫已經趕到,我卻命靈犀出去吩咐,退到偏殿。“為什麼?”近在咫尺的眾人讓我不能不將聲音壓倒最低。錦墨抖動的身子,半懸著,搖搖欲墜,卻仍死撐著,咬緊了下唇。大片的暗黑色讓我閉上了眼睛。寂靜的殿內,三個人的呼吸都變得粗重短促。

  “為什麼?”我張開眼,再問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一切已經明了,我卻必須讓她再說一次。

  彌蒙之中,錦墨的身子晃了晃,蒼白的小臉笑著,笑到人的心底發涼。“還能為什麼,姐姐不原諒我,妹妹也沒辦法,就算去求一輩子妹妹也是甘願的。只是妹妹還能怎麼辦呢,難道讓來路不明的孩子生下來麼?”她說的含糊不清,我卻已經明白。

  “皇上的?”再一次確認也不過是給自己的傷口上撒些鹽。錦墨慘然一笑:“是,正因為是所以只能如此。”那種絕然的深情不該是錦墨所有的,往日甜美的錦墨,今日也似地獄羅剎般駭人。

  錦墨失去了我的庇護已是生活得步履艱難,如今有了尹姬,劉恆更是對她不管不顧。這孩子在帝後都置之不理時到來,恐怕也嚇壞了錦墨,畢竟誰都不承認的孩子生來下,母親還能活麼?

  是了,一只黃雀傷了我們兩個。錦墨突然撲倒在床邊,靈犀立刻上前攙扶。踉蹌著,帶著那長長的裹到一半的素錦一字一頓哭著說:“妹妹未嫁已經失貞,又做了錯事,這是老天對我的懲罰,妹妹無怨無悔。妹妹只想把這個孩子勒掉,今日姐姐就當不曾看見過,任由我去做,若是有幸死了,這世上不過也是少了一個污穢的人罷了。”說罷甩開錦墨攙扶的雙手,狠狠的又圍著肚子繞了兩圈,用力勒下去,素錦邊緣的肉已經鼓翻了出來,下身的血也又湧出了許多。當面前流下的血和我身上一樣時,我心底有些說不出的滋味。甚至還有一些恍惚,那究竟是誰的血?是錦墨的還是我的?錦墨的動作還沒停止,素錦也纏到了最後,我甚至能看見那白色下面悸動的弱弱心跳,還有一只晃悠悠的小手,掙扎著,想看看外面的繁華。雙眼仍是緊緊盯著錦墨,靈犀在旁已經有些顫聲哽咽。偏殿有些喧嘩,也許時間已經夠久了,久到那邊的御醫和宮娥也開始議論此事。

  最後一道,下去了,那肚子就全平了。也平了我六個月來的憤怒和悲哀。半晌無言,最後一次看那肚子。錦墨已經顫抖的說不出來話,青白的嘴唇抖動著,豆大的汗珠也布滿了額頭,至始至終她不曾喊叫過一聲。一雙血目中的愧疚再黑的夜色也是看得清清楚楚。我默然。醞釀著原諒。就原諒了吧,再生氣,她是我的妹妹。就原諒了吧,肚子裡還有無辜的孩子。就原諒了吧,也可以給自己一條生路。甩了甩袖籠,木然和靈犀說著:“你去把東西弄好,讓御醫過來。”再看已是不想,輕便的繡鞋下沾染著詭艷的血。我沒有理會幾乎要昏厥的錦墨,踏步出錦晨宮。一步一個,血色足跡。十幾步回頭,一行歪歪斜斜的紅蓮。我終究做不到這樣的狠絕。將那雙鞋褪去,反捧在手心。也許是因為這是自己的血吧,所以才不會有嘔吐的欲念。

  車輦晃晃悠悠,去的是凌霄殿。世事紛雜,不經意間,已經有半年未見,那綽然身影總在回首時輕易想起,卻沒有在眼前來的真實。放下心中的揣揣不安,放下心中的埋怨幽念,也放下心中滿腹的憤恨。而我也只能如此,一如我必須來和他討要錦墨的名分。忐忑遲疑著,我還是來到了凌霄殿,也是第一次從正門而入。前殿無人,不知何時,暗黑的夜已經壓停了歌舞。喧囂過後的沉寂讓人變得心也低低的。今夜尹姬不在麼?輕輕走到內殿,仍有些酒氣繚繞。孤寂的身影窩在床榻中,有著說不出的落寞和寒涼。

  我怔了好久,尋思著是否開口喚醒他。慌亂的內侍不知所措的站在一旁,靜靜的看著我,我淡淡揮退了他們。輕輕坐在他躬蜷的身子旁,默默看他。再大的恨意已經被時間磨耗已盡,我終於可以慶幸自己,可以如此平靜的看著他。

  緊閉的雙眼,蹙緊的眉毛,原來他睡的也不安穩。一個翻身,他的手打在我的臂上,嚇到了我,也驚醒了他。劉恆一雙冷目,凝視我半晌,閃過一絲星火,忽地笑了。我有些愕然,也為他的笑松快了有些緊繃的神情。他的聲音有些發顫,“何時來的?為何不叫人通稟?”我壓住了心頭的不舒服,低頭說道:“怕驚擾了聖上的良辰,所以不曾叫人通稟。”

  劉恆有些不自然的笑道:“來了就好,來了就好……”幾個來了就好說罷他也沒了動靜。

  哽噎在喉嚨裡的話,兩個人都說不出,他難,我更難。凌亂的被衾下,有一方煙霞色的絹帕適時露出了一角,也點醒了我。片刻,突生出些許難堪,還說什麼,還有什麼好說。“今日臣妾是來跟皇上討個話兒。”我神色冷肅,將剛剛放松的面容又繃緊。

  劉恆回身,眼底全是得意之色,似笑非笑的看著我。我挺直了腰身,低聲說道:“臣妾表妹錦墨已經身懷有孕,聖上子嗣本就不多,如此一來也是一大幸事,蒼生同慶,請皇上賞個名分給臣妾表妹。”劉恆不語不動,面色也毫無波瀾,暖一點點從他的眼底撤走,變得陰冷。

  那是傷慟麼?為何不見我預料的欣喜?我對他驚慟的目光視若無睹,只是一味硬著心腸說下去:“千古帝王都是靠後宮繁衍子嗣,今日天賜子嗣,皇上也應該感謝天地厚愛。更主要的是錦墨表妹未有名分先行有孕,現在驚恐未定,為安慰她您也必須要賞賜個名份給她。”短短的僵持後,塌前的盛香爐的小磯被轟然掀翻。零零落落散落一點的香球燒壞了鋪陳的華美織錦。我微微低下了頭,卻一動不動。巨大的聲響讓殿外守候的宮人們都紛紛湧跑了進來,剛一露頭,就被劉恆恨聲喝退:“滾!都給朕出去!”溫文的劉恆從來也不曾有這樣暴戾的模樣,扭曲面目甚至都有些恐怖。我斂低了眉眼,還是無動於衷。我成全了你們,你為何還那麼生氣,是責怪我沒有眼力做晚了麼?還是如今已經無法再和新人交待?衣襟被他陡然揪起,一個用力,我已不能安穩坐在床上。慢慢勒緊的衣領,滯住我的呼吸。他逼視著我,一字一字,清楚的問道:“皇後就這麼想給錦墨一個名分是麼?”

  沒有半分暖意的話,冰冷刺心,我卻只能垂眸答道:“是,臣妾希望聖上能給錦墨名分。”

  “好,好,好個賢良的皇後,那朕就順了你的意思!”他大悲過後的面容再看不出喜怒。只是冷冷的笑著,看著我卑微的躲閃。“明日聖旨就會傳遍後宮,朕一定會特別的寵愛皇後的表妹,不會讓皇後失望的!”說罷,抬手將我摔落地上。冷硬的地磚撞擊著我,渾身的骨頭也咯咯作響。我沒有呼痛,因為全身都痛,已經分辨不出傷在哪裡。剛剛還是如夢良辰,此時卻變得殘缺森然。劉恆甚至連看都不曾看我一眼,就轉身而去。是去紫霄宮還是去了錦晨殿?這一切都和我無關了,我已經完成了我此行的目的。

  強撐起身子,頹然看面前混亂。一意偏執傷害了誰?我不知道,不過我卻仍是有口難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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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5 01:37:56 |只看該作者
寵愛

  劉恆確實給了錦墨最大的寵愛,寵愛到一切用度參比皇後。此時我必須稱呼她慎夫人,只在我一人之下的慎夫人。我面前擺放著彤史,上面紅紅的是這一個月來的記錄。仍是夏日,卻抬眼看見微微發黃的樹葉,瑟瑟在枝頭。

  尹姬還是被我們擠掉了,不論什麼原因,至少這一個月來,三十日劉恆是睡在錦晨殿的。

  也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閒暇,我才坐下來真正開始審視自己。這一切的紛亂,究竟是因為什麼?而我更看中的是什麼?連日來我更多的是忙碌在後宮,為錦墨的病情,為錦墨的背叛,又為錦墨的爭要名分,日日相扣,時時必爭,太累了。爭搶到今日我卻仍不能得到片刻安穩。也許後宮嬪妃們已經非常艷羨我有三個子女,這其中有太子,也有長公主。可是我知道,這一切都不會是真正的穩固,惠帝做太子時不也曾經面臨過幾度被廢的危險麼,況且我還不如呂後掌握朝政大權。而要保障的更多些就必須要尋求朝臣的輔助。曾經以為,一切的拼搏廝殺不過是到登上了至高便可休憩,隨後可以安穩享有淡泊寧遠的生活,如今發現錯了,其實我從未踏出風波,因為,我所擁有的一切就是風波。接下來該效仿高後麼?策動所有的朝臣麼?我不能確定。畢竟呂禍慘烈仍歷歷在目,而劉恆被擁戴的原因更是太後與我沒有外戚。兩個孤苦的女子,兩個坎坷的女子,都沒有可以仰仗的親眷執掌朝政。怎樣才能建立真正的威望,怎樣才能不鋒芒畢露,都是留下性命的必要條件。

  所以決定了,我長歎。還是要去見我不敢見的人。明日的宴席,我希望她也可以出場。北宮幽冷,寂靜不似有人,蒸灼熏熏,卻抵不過蕩悠悠的陰沉。我東望,竟是遙遙相對未央。也許呂後的用意已經明顯,要所有失敗的後宮女子都要每日膜拜她的無尚,不過那時的她不能預想,自己的外孫女也會有朝一日被囚禁在此,必須眼睜睜看著自己曾經住過的未央宮新人換舊人。只是九重天闕下,誰還會看見一個女子的滿心不甘?就在此時,一聲輕笑在我身後響起,我一驚,回頭。張嫣已經壓低身形,我緊張,連忙將她攙扶,綱紀也罷倫常也罷,我們不過是曾經相伴過的人。“進去吧。”嫣兒的冰冷還是如同四年前。這四年我不停的想要過來看她,卻一次次被拒之門外。也許一切都是有因果報應的,她拒絕了我,我又拒絕了錦墨,錦墨取代了我,我又取代了嫣兒。兜兜轉轉,一生也就這樣過了。十余年過去了,嫣兒仍是那麼純淨,仿佛不曾沾染過世間的風塵,清澄透明,而我望著她,心也會被滌蕩的澈洌。就這樣靜靜的坐著,兩個人都有些恍惚。一聲感謝,一聲歉意,我都說不出口。曾經,我們曾朝夕相對,曾經,我們曾共度難關,曾經,她為我慟哭哀悼,曾經我騙她太多。而今日,我們只能無言的對坐,再想也終是空悵。“明日,明日上林苑有宴,臣妾過來請皇嫂賞花。”只是一句邀請,我說的晦澀。

  不算蕭冷的北宮是因為應我幾次的要求增加了用度,而前前後後忙碌的宮娥也是我一次次強令送進來的。而此次請求在她聽來也許更像要求償還。她沉默不語。這一去是為當今聖上添加仁德,也是對她最大的羞辱。我知道她心裡所想,卻必須一再相逼,我不能放棄最好的時機,也不能因為心軟對自己殘忍。

  “皇嫂還是去吧,也見見昔日的臣子。”我加重了些語氣。張嫣仍是昂立著高貴,直直的坐著,仿佛在衡量去與不去之間的差別。“我有條件。”她用一個我字,宣告了弱勢,也激起了我答應一切的想法。

  她回視我,面容沉靜的似一汪清水,淡淡而又平穩:“陳氏病重,我求皇後放她回家。”

  我有些征然,想好了一百件她所要求的事,卻唯獨不曾想過這個。先朝的嬪妃死於北宮之中,屍骨也不能發還,她們已經是被廢黜的孤苦之人,所以也不能入得皇陵,出路無望的她們更多的是與宮娥同等待遇,後門輕開,拉往北郊化人坑,尋個荒地草草掩埋。而今日的懇求,是為陳氏求得最後的尊嚴。至少不會草席相裹,至少不會屍首無蹤。

  嫣兒定定的看著我,嘴邊還帶有一絲不辨的笑意。相伴嫣兒的時光,陳氏已多於我,也許再不貼心的人天長日久的相伴也抵過了當年的知心情意。嫣兒不是真的什麼都不懂,她只是不想沾惹。好吧,就答應了她,也算是為自己的遺憾做個了卻。“好,本宮答應你。”本宮二字說的自然,再不沒有愧疚。沒有什麼好愧疚的了,原本就該如此。權位之下,愧疚又能持續多久,真心還有誰憑空相信。

  一切都該過去,既然我已走到了此處。“那明日申時,本宮與聖上等候皇嫂位臨。”我躬身施禮,只淡淡地道。

  嫣兒不想我會如此痛快的答應,目光復雜變幻,最後只是一聲輕輕歎息。

  我抿唇不語,竭力克制住自己臉上的不該浮現的悲戚。今日一別,我們將再無瓜葛,她是被廢的皇嫂,我則是駕馭未央的新主人。

  我低頭,輕輕跪下,俯首三下,也算對往日的情分依依不捨了。沒有淚,今日的我,眼淚愈加珍貴,我不肯讓它見人,也不肯讓它軟弱了我的心。

  上林苑的御筵是一年一次,輕松賞花之時,也是聯絡君臣情意的最佳時機。往年都是我與劉恆與朝臣同喜,今日與我們同席的還有錦墨。三人並坐的尷尬被張嫣的到來打破,群臣紛紛議論,這是難得的景象,在如此隆重的宴席上會有廢後出現。我似笑非笑的迎上劉恆的目光,斂襟垂眸,起身叩拜:“臣妾叩見皇嫂。”

  這一拜疑惑了老臣們,他們面面相覷,僵坐不動。拜後,我站起身,笑意盈盈的說:“北宮陰冷,又不常有歌宴,今日喜慶,本宮想起了皇嫂寢食難安,所以擅自請皇嫂賞花,不曾通稟過,還望聖上寬恕。”我說到這裡,轉身拜下,直面劉恆,等著他的回答。動作間,睨到劉恆唇角的冷笑隱現,修長的手指敲擊著桌案,似看著一場好戲。

  突然,他神色平和,帶著一向寬厚的笑意起身,走到我的身前攙扶起我的雙臂:“還是皇後知曉朕的心意,連日來朕也不能安睡,全為此故。皇後此舉,甚得朕意。”我借著他雙手的力道起身,他又回身對張嫣施禮:“皇嫂還是原諒了皇弟吧。”

  張嫣雖小於劉恆,但劉恆卻仍是真真切切的下跪。張嫣伸手來扶,卻側目看著我冷笑。冷笑?我又何嘗不是暗自冷笑。各自落座,我依然回到錦墨身旁,兀自出神的她似乎另有所思。下面是響徹上林苑的高呼:“皇上仁德,萬歲萬歲萬歲。”“都各自平身吧,若說仁德,朕還是沒有皇後思慮周全阿!”劉恆微微的笑著,將冷意隱藏,恢復了文雅帝王本色。群臣慌亂的贊佩聲中,我有些快意,不知不覺中有些松了口氣的感覺,甚至心中升起些晦暗難辨的東西。我輕輕頜首,笑著。看來今日想要的,已經達到了。劉恆和我顯然達成了一種默契,即便兩人已經身受重傷,卻仍能在此時相互依附,畢竟這是一件好事,抬高了他,成全了我,為何不做成大家樂於見到的模樣?。就做一對貌合神離的帝後吧,盡管心中仍有澀味,盡管深深低頭仍壓不下那酸苦之氣。

  我有些失神,卻被下面猛然站起的一個剛硬男子驚嚇到,未等劉恆說話,他已先硬聲開口:“臣認為聖上還有不妥之處。”只這一句,下面就嘩然一片。原本無人不歌功頌德的熱鬧場面卻被這麼一個怪人打破,讓人難免不會吃驚非常。劉恆笑得疏懶,淡淡的問:“袁卿說說,朕還有什麼不妥?”袁卿,他就是袁盎?就是他直言罷免了周勃?果然是難得的直言君1。我低頭笑著,看來是被我激起了眾志,非要再挑些毛病才能顯示自己的忠心耿耿。袁盎屈膝一拜,:“聖上英明,臣以為尊卑有序,則上下相安無事,而皇上已立了皇後,慎夫人是妾,做妾的怎麼可以和皇後坐在一席?這樣不就失去了尊卑麼”他一出口,便觸動了我和劉恆的禁忌。我挑眉,看來只是略略動了些腦筋,就有臣子開始為我打抱不平了。劉恆環視我和錦墨,笑道:“袁卿說的倒是在理,只是袁卿不知道呢,朕的皇後賢良,這一切更是她傾心相求求來的。“我面色有些難堪,卻仍笑著平視前方,劉恆說的沒錯,確實是我一手而為。而張嫣的笑穿透了我,將我心底一切悲苦看得清清楚楚。眾臣有些唏噓,甚至還有老臣更是有些戚戚。賢良是皇後最為難得的, 經歷高後的老臣們對此深深體會。錦墨聞言神色淡定,渾圓的肚子也挺了挺前。我靜觀她的神色,更多的是似真非真的笑。想必被人責難的滋味也不好受,尤其是以我責她。

  那袁盎沉思了良久,硬硬的性子又拗了上來:“那皇上也不該如此,皇上難道忘記了人彘麼,在皇上看來讓夫人同皇後一起坐是愛她,其實是害了她啊!”錦墨的身形在聽到人彘兩字是震了一下,倉惶的小臉抬起頭看著我,我笑著還她。

  外界以為我們不過是表姐妹,而真正的東西我們自己清楚,我不會那樣做,雖惱,卻不會讓她去死。畢竟血緣之親,我不會違背。劉恆會為臣子訓斥錦墨麼,還是會依然我行我素?“朕愛她麼?”一句短短的問,似在拷問自己,又像說給大家聽。錦墨的臉霎時變得死灰色,凜緊了,斂低了眉目。三十天的寵幸不長不短,卻可以輕易被否定。我有些憎恨自己,因為就在此時我突然有些雀躍,甚至是狂喜,忽略了袁盎說我會重蹈人彘時的不快,滿心的笑。難道劉恆……我不能確定。在那樣傷害後,他或者是我,是否還會輕易在原諒彼此。“朕是愛她,所以,朕會讓她好好的謝你!”劉恆噙著笑的回答,在看過我的神色後慢慢說出,而我和錦墨的神情也登時調轉。她有些直立,羞澀和惶恐不安交雜在一起,帶著對我的愧疚,輕輕起身,吩咐內侍取來五十金,賞賜給袁盎。而我慢慢的降下了身體,一口氣也就散了下去。張嫣還在笑,笑著喝茶,笑著吃菜,笑著看我。最知道這一切的人在清清楚楚地看著姐妹相爭,清清楚楚地看著我無法看清的一切。

  袁盎阿袁盎,你破壞了我的計劃,雖然賢德留在了悠悠人心,也讓我也失去了再次爬起的勇氣。

  錦墨的席子被撤到了右側,我卻沒有一絲高興,相反我開始有種孤零零的感覺,就象我一人端坐於此,周圍全是深不見底的深淵,邁不過,也走不了。1袁盎,司馬遷為他作傳,說他為人耿直,慷慨仗義,聰明睿智,老成謀國,堪稱無雙國士。而此時他以此事為契機,深得文帝器重。罷免周勃是因為有一次袁盎問漢文帝,陛下覺得周勃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漢文帝說,周勃乃“社稷臣也”。什麼叫社稷之臣呢?就是能夠和國家、和君主,同生死共患難,休戚與共,榮辱與共——這樣的一種大臣,就叫做社稷之臣。袁盎說,不對!周勃是功臣,但不是社稷之臣。漢文帝問他為什麼,袁盎說,您想想看,當年呂後專政的時候,周勃就是太尉,手上掌握著全國的軍權——太尉是全國最高軍事長官、三軍總司令,他手上是有軍權的——那時候他為什麼不動作?那個時候,劉家的王朝已經是奄奄一息、氣若游絲、危在旦夕,周勃為什麼還紋絲不動呢?到後來呂後死了,所有的大臣都起來說現在我們要平定諸呂,要把呂家封的王都滅掉,這才去找周勃,周勃直到這個時候才出來。他不過是順應了形勢,頂多就算是識時務者為俊傑,怎麼能算是社稷之臣呢?只能算是功臣。

  聽袁盎說了這些話以後,漢文帝對周勃的態度就變了。周勃出去以後,就訓斥袁盎道,你我兄弟情誼,你居然在皇帝面前說我壞話?袁盎不做任何回答。後來沒有多久,周勃的丞相職務就被罷免了,回到了自己的封地。封地裡的那些人一看周勃失勢,丞相不當了,就落井下石,誣告周勃謀反,漢文帝就派人把周勃抓到了監獄裡面。這個時候,滿朝文武噤若寒蟬,惟獨只有一個人挺身而出,為周勃辯誣,這個人就是袁盎。袁盎上下四方奔走,把周勃從監獄裡營救了出來。所以,袁盎是個正直的人,這裡更多的是對他贊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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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君

  我和劉恆變得異常的默契,臣民之前,和睦融洽,朝堂之後,冰冷如霜。

  我更多的已經不是憤怒,而是平靜,一心只想做我該做的事情,反而是他每次在後宮見到我卻是總若有所思,但卻沒有改變我們的現狀。一如現在,我們很和睦。“皇後,陳大人今日專程進宮可是為了你的家事呢,看到陳大人這樣為皇後盡心竭力,朕很欣慰,不知皇後怎麼想?”劉恆的笑掛在嘴角,目光也是溫暖的。近在咫尺的距離,我甚至能看見他眼底的戲謔。“聖上過獎了,老臣不過為了感激皇後將從侄女發還回家,才去做的此事。也說不上怎麼辛苦,能查訪到了也只是天公垂青罷了。”陳平在下起身鞠躬,花白的須髯依舊閃著奸猾。

  他終於為我找到了弟弟,卻是竇漪房的弟弟。我一直以為當年這件事不過是高後憑空杜撰出來的,身份,年紀,家世,甚至親眷,可是今日我卻深深一驚,原來這是一個真實的身份,真實到,高後曾經為我的東行殺了一個宮娥,謀奪了她的一切。而現在我們所討論的就是,竇漪房,也就是我,失散多年的兩個弟弟被陳平給尋找回來了。

  弟弟?我也是有弟弟的人呢,當年祖父父親流放,還帶著我的一個至親的弟弟,竇徽,那年錦墨八歲,而他才不過是五歲而已。掐指一算,今年也該有二十三歲了。入主漢宮後我也曾派人去尋找祖父父親,只可惜,祖父年邁,抵不過重刑勞作,已經在惠帝六年病逝,我不知道已被滄桑歲月折磨的父親是否失去了往日的文雅儒魂。那快馬傳達皇帝赦令的內侍只是說,在父親看過封著燙漆的密信後,仰天長笑,隨即轉身就走,誰也沒攔住,最後不知去向。

  那是絕塵的身影。又是一個干淨的人。我執意將父親身上污濁的牢服想成白衣,翩然甩著衣袖,灑脫不悔的離開。我只能將他赦免,卻不能給他再多,不知父親可曾認出我已經變得張揚的的字跡,畢竟那一封沒有署名的信件上滿滿的一篇只是父親二字,道明了我的生,我的榮耀。他是知道的,不然不會笑的那麼開心,只是我卻不能知道弟弟去了哪裡,因為弟弟五年前已經逃走失散。“娘娘,您覺得明日臣叫他們過來如何?”陳平看見我的沉默,帶著不易察覺的笑,打斷我的思緒。一步步,天自有注定,就算我不承認,看來這次也未必能逃脫了。謊言再圓滿也終有漏的一天,誰有能真的隱瞞一輩子?我抬眸一笑:“那就有勞左相大人了。”劉恆笑了,唇角挑著一抹玩味之色,也許他也不曾想過,我敢真的來見所謂的弟弟。

  我對他會意的笑著,卻不講話。四目相對間,他的笑意有些異樣。我們好久都沒這樣對著深笑了,只是這笑的意味,我們倆卻是不同。他有些失神,我也有些神傷。“那就明日吧,本宮還要叫上妹妹一起來認親。”我莞爾,一派誠摯模樣。

  既然有可能敗露,我為何不找一個和我相陪的人呢?劉恆並不吃驚,也笑著頜首說:“那好,明日朕和夫人一起過來未央宮,讓她也認認親。”

  一起過來,這句話多親暱阿,裡外已經渭明。片刻,人走,殿空,我卻依然坐在殿中寶座,望著身邊朦朧燈影良久不語。

  心中揣揣,不知該如何面對明日。執意隱瞞這麼久是因為我更在乎他的感受,可是今日深想卻並非如此。其實我更在乎的是自己,逃避的認為我不說,他也不知。真的如此麼?幾次相逼,再癡傻的人也能看出他已經有些知曉。可我還守這這份秘密不說,是多麼的可笑。說麼?我不想,從我嘴裡說出,傷害最深,還是由別人來揭穿吧,這樣他恨也能恨個徹底。靈犀將窗子關好,勸我去睡。寂靜之中的更漏聲漸漸變大,讓人覺得越發涼沁的夜煩躁壓抑。輾轉於床榻,與地上睡的靈犀搭著話,慢慢的,她漸漸睡去,我不再吱聲,卻還是一絲睡意也無。這樣的夜,人各有夢,睡也睡的踏實。而我已知明日結局,還怎麼能睡得安穩?

  辰時,劉恆下朝,便帶了錦墨一同前來。衣飾華貴的錦墨每每見到我都是愧疚的模樣,甚至比以前更加的尊敬我,幾次說過她,她越發的變得膽小怕事,索性隨她去吧。畢竟她確實傷害了我。陳平慢慢走進大殿,身後還跟著兩個白衣男子。內宮很少能看見外男,陳平常來慣的,不足為奇,後面的兩個若不是今日原因,怕是一生也未必能進到這裡。兩人下跪,陳平卻只是躬身施禮:“啟稟聖上,皇後娘娘,竇家兄弟老臣已經帶到。”

  沉默的三人,劉恆和我們倆姐妹。大家都知道這是一場怎樣的認親,認了親也許就丟了性命。劉恆微微一笑,修長的手指抬起一指,扭頭看著我問道:“皇後可認識麼?”

  我似嗔似笑的說:“聖上是讓臣妾認他們的背影麼?”下面兩個人都躬身下跪,我當然無法相認,而內心中更是想多緩一時是一時。

  “那好吧,就讓他們抬起頭來。”劉恆的臉色也是溫和,淡淡直視著我。

  為首年紀較長的先抬起頭,我和劉恆都有些驚異。陳平竟然還能如此淡定讓我十分不解,此人眉眼分明像足了惠帝劉盈。不,不像。劉盈善良和善,而此人的眼神清冷妖異,仿佛一雙天目,能看透人世間萬物眾生的心中魔饜。他究竟是誰?為何他的相貌會如此的肖似惠帝?未等我開口,另一個也抬起頭來,我更是一滯,心中怦然,掌心也膩出了汗。

  我與錦墨對視,錦墨的神情也是驚詫。徽兒?我的親弟弟?朝堂之家的陳平捋著胡須,等著東窗事發的慌亂,卻不曾想變成了幾人靜默。

  我在辨認著他,他也在辨認著我們。一聲清脆的呼喊:“姐姐,弟好想你啊!”聞聲,我淡淡笑了出來。果然是蕭徽,弟是我們在家時對他的稱呼。一顆心放下了一半,雖有疑惑卻不是此時來問。再看看那個從容雋雅的人,瞇眼端量,越看越像劉盈,不知道陳平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

  劉恆見小的已經和我相認,面無表情的問我:“皇後可認得這兩個人?猶疑了一下,柔聲笑著:“自然是認得的,不過,臣妾還要問問。“劉恆斜了一眼錦墨,:“那夫人你呢?”錦墨虛白著笑臉也點點頭:“那時臣妾年幼,倒是記不太多了。”我淡淡的看著下面跪的竇長君,我知道這個名字,卻從未想過他的模樣,如今相見,更是讓我有些晦澀難辨的情緒。像,像極了。只是振衣叩拜的動作,面露輕狂的笑卻不似那人。那是一個頂頂善良的男子,人世間再也不可多得,而此時這個來路不明的弟弟,竟讓我有了些剎那的錯覺。“本宮問你,你說你是本宮的弟弟,可有什麼證明?”我的細語讓我自己也吃了一驚。

  竇長君揚奇異的笑容,一字一句道:“長姐入宮時才十來歲,姊姊離我們西去的時候,記得是在驛站分別時,還討來米湯水給弟洗頭,臨走時又給我吃了飯才走的。這些話我是不知道真假的。但我帶著他回答對了的表情看著跪著的竇長君。

  鎮定,他和我都很鎮定,唯獨蕭徽有些微微顫抖。越是真的越害怕麼?還是他和我都太會演戲?一聲啼哭我已經掩面,帶著陳平的錯愕和劉恆的緘默,我奔下寶座,一手一人將他們攙扶。

  真真切切哭的是蕭徽,他雖長高了那麼多,卻依然消瘦,這麼多年來他必吃了很多不為人道的苦。面對著他,我有些顫抖,狠狠的掐了一把,他呼痛出聲。那是我們小時候常開的玩笑,我做的假模假樣,他痛的甚是逼真,一狠一軟之間常常逗得父母雙親笑個不停。錦墨也扶著肚子,慢慢的走了下來,輕輕拉住蕭徽的手顫著哭聲說:“弟,表姐想你阿!”

  蕭徽並不愚笨,只由錦墨稍稍點撥,他就改變了口型,將一個二姐瞬時改成了表姐:“表姐,弟弟你很想您啊!”我的右手還攙扶著長君,我回頭,他一雙鳳眼似笑非笑的看著我,我有兩滴淚痕猶掛在臉上,閃閃的,卻冷了眉目,笑著。他笑,我也笑。將徽兒手放下,專心過來盯著竇長君,欣慰地說:“長君,你也變了好多!”

  長君笑著,一伸雙臂將我環住,我暗驚,悄悄掙扎,幾下下來只能屈服,因為他將我肩頭死死扣住,動彈不得。算了,上面還坐著劉恆,做戲而已。我壓下心底憤恨,等著他的回答。他也有些悲戚:“多年不見,弟弟不曾想今生還能見到姐姐。”這樣一來,上面的劉恆,旁邊的陳平看到的都是姐弟相逢的戲碼,而我和長君各自懷著心事,演的也算逼真。抽泣著,將鬢發上他滴落的眼淚擦拭。深深跪倒在陳平面前:“謝左相大人,多虧大人辛苦奔波暗自尋訪,我們姐弟幾人才能相認。若是沒有大人的一片誠信相助,我們仍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見。本宮在此謝過了。”陳平連退了幾步,將我攙扶,我雖垂低了眼目,卻也看見了他狐疑不解的神情。

  寶座上的劉恆終於起身,輕輕鼓掌,“果然是感人至深,若是這樣,明日不如煩勞皇後擺個家宴,朕要好好招待這兩位國舅。”我帶著一絲羞意,迎上劉恆別有深意的目光,說道:“那臣妾就先謝謝聖上了。”

  劉恆又沉默片刻,眸光在長君和蕭徽身上來回流轉。突然一笑:“那二位國舅何時出宮呢?”

  我一怔,剛剛舒展開的眉頭又蹙了起來,低低說道:“臣妾還想多和弟弟們聊些,畢竟也有二十年不見了,定是有著說不完的話兒,若是聖上累了還請妹妹替姐姐照顧吧。”

  一句話就把錦墨推到了前面。錦墨有些為難,咬著下唇,慢慢說道:“姐姐又在笑妹妹,其實妹妹也想和兩位弟弟多聊上幾句。“我且笑且搖頭:“明日筵席還不夠妹妹說的麼?聖上的身體要緊。“劉恆凝視著我的臉色,須臾,牽過錦墨的手:“那今日還是不要打擾皇後的認親了。走吧,昨日你給朕繡的荷包,朕還沒拿,現在去錦晨宮吧。”劉恆橫攬過錦墨的腰肢,卻沒攔住錦墨頻頻回望的小臉,她依依不捨得看著徽兒。其實她也是姐姐,和我一樣。陳平也只能起身告退,低低的身子下我輕易地睨見他對長君的責問的眼神。

  陳平走後,靈犀退卻了宮娥內侍,空曠的正殿上只剩下我們四個人。我笑著踱步,慢慢走到寶座旁邊,那有一柄壓殿的寶劍,專門驅除邪佞鬼剎。

  眾人還在恍惚之間,我已伸手將那霜冷寶劍抽出,直直的逼向竇長君。森冷的目光下,帶著一絲粲然,蹙著眉,狠狠問道:“你是誰?”他不語,眼前的木磯卻被攔腰斬斷。再逼近,笑意更甚,帶著誘惑的聲音:“本宮再問一次,你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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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孽

  那樣神似的臉就在我的面前,而冰冷的劍鋒輕易劃破了他的頸,輕且薄,甚至僅能看見細細的紅痕,血也只滲出一滴而已。我凝視他的目光。他似笑非笑的眸子暗黑無底,摸也摸不到邊。忽而一笑,眼神也變得妖冷,他抬手將那劍尖用雙指夾住,向自己的頸項用力一橫。

  我猝然不防,劍柄幾乎脫手,大片的血噴射出來,淌下肩頸,將他身上的白衣印染上朵朵桃花。

  一個用力,我將那劍甩落,奔至他的面前,踮腳用寬大的紅色袖籠將那血痕堵上。

  長君的目光仍是那樣的琢磨不定,嘴角的笑也不曾褪去。仿佛耗盡了心神,終於擒到了夢寐以求的獵物般。終是敗了。一個回合,就敗下陣來。我無法看著眼前和劉盈如此相似的他做出自殘的舉動,我不能。他看著我,緩緩的將我腮旁的淚滴用溫暖的指拭去,眼神中也變得清澈寧和。

  嘿嘿一笑,帶著我的失神:“我是竇長君。你的弟弟。”淡定已經遠離了我,我回頭慌亂的尋找著靈犀。她也有些驚恐,卻仍能堅持站立看著眼前詭變的局面。我求助的眼神讓她馬上回過神,立刻進入內殿,索性未央宮都有常備的藥品,一陣忙碌下,上好的止血藥粉撒在傷口上,我又撕下了錦繡裙邊為他包扎。就算他是陳平派來的人也好,就算他來路不明也好,我都必須要救他。徽兒也有些呆怔,多年離別的漂泊中,他沒有想象過姐姐會變得這樣戾氣,從小就不敢反駁我的他,甚至不敢開口為竇長君辯解一二。半晌,終於將血止住,傷口並不深,卻是血湧出最多的地方。我更加深信此人決不簡單,一個刻意的動作就可以輕易讓我放下劍來救他,至少他是知道,此時我不會讓他死的。他死了,我無法向劉恆交待。和徽兒將他抬到內殿鳳榻,長君神智清醒,但是仍虛弱。靈犀用大塊的青布將血跡擦拭,拼命的擦仍是有些遺留,最後只能將內殿的錦毯拖拉到那裡,掩蓋那處曾經有過的血腥。我手上仍有些紅紅的印記,在銅盤裡反復的搓洗依然無法干淨,徽兒一聲姐姐,也讓我放棄徒勞的舉動,回頭看著他。“為什麼?”他問的言簡意賅,卻也是此時最困惑他的。他該知道,他不是嫣兒,他也不是錦墨。是男人就必須能夠承擔起這一切。

  長君躺臥在床上,仍是笑著,頸項上纏繞的紅色的錦繡裙擺上殘留著暗紅的血。

  我睨了他一眼,仔細詢問起蕭徽:“你是怎麼到陳平府邸的?”徽兒回頭看了一眼長君:“我和哥哥在竇家村,混不到吃的,後來就聽說有人找竇漪房的弟弟,而且那人說若是真的還有榮華富貴,所以我們就來了。哥哥他一路照顧我,人很好。”

  我一聲冷笑:“哥哥?我怎麼就知道你有兩個姐姐?他若是好,你跟他去就是,何必還姐姐的假哭。“徽兒一時氣憤,甩了袖子叫道:“我從塞外逃出來,幾乎死在路上,最難的時候是哥哥救了我,那時候姐姐在哪裡?”徽兒最殘忍的話沒有傷害到我,我也不會責怪他,因為他的大半的日子確實沒有我的存在。

  果然是陳平去尋找了竇漪房的弟弟,也讓這個末路賭徒拼命擠進皇宮。我抬眸,看著他蒼白的臉頰。賭徒是麼?那便是喜歡最大利益的人了。我輕笑著,避過徽兒埋怨的眼神,搖曳走到竇長君的面前,靈犀抬過椅子,讓我坐在上面。

  “本宮不問你的名字,也不問你從哪裡來?既然你是為了好生活,那本宮就給你好生活。”

  這一生我防范了太多的人,也錯信了太多的人,既然再仔細小心都會有多錯,我為什麼不放任一次?一句話,我也可以把最危險的敵人變成最可相信的朋友。他的目光突然閃亮。我冷笑在心,果然是嗜賭成性,如此一番場面上的話便已讓他神往。

  “從今天起你就是竇長君,是當今皇後的親弟,也是眾人矚目的國舅爺,本宮許你一生榮華富貴。”話音一落,我將手上的釧子拔下,那是一個血色玉環。通體純紅已是難得,更為精巧的是,那上浮凸雕琢的還有我的名字。他的目光灼熱不定,渴望的神情也符合貼切此時他的內心。相比於陳平所給的溫飽恩惠,更多的還是我這話裡的無垠遐思。天下多大,我給的恩惠就有多大。他顫顫的,也終於將那釧子揣入懷中。今日流淌的血也值得了。俯在床上,他肅了神情,問道:“那你要什麼?”沒有平白無故的惠顧,他知道就好,證明他還不全是賭紅了眼睛。我一笑,疲憊的闔上雙眼:“兩件事,一件是照顧好少君。二是對本宮忠心。”

  蕭徽從此必須是少君,有他在旁,互為肘摯,那是他終身的仰仗,若是有了差池,到手的繁華美夢也會灰飛煙滅,而我也會為了徽兒的平安給他所想。至於忠心,是我現在最最缺少的,朝堂上大臣們的心是要有人一個個去收買,我不出頭,靈犀不能出頭,還有誰比我至親的弟弟更適合這個角色呢?他蹙緊眉頭,賭徒最沒有忠心,哪裡的利益最大,他就倒向哪裡。只是我現在倒是看他,是否還會思量出有比我更大的利益。躊躇了良久,他終於還是決定了。難掩的喜色,證明了我的猜測。我回身,吩咐靈犀准備車輦,今日他們務必要出宮,而且還不能讓別人看見竇長君頸項上的傷痕。我趁靈犀去召喚車輦的功夫,換好了簇新的裙子,將竇長君攙扶下床,輕聲問道:“如果本宮撤了這裙擺,你可能堅持到那裡?輪廓深邃的他,長眉斜飛,毫無血色的唇輕輕啟開,帶著邪笑:“裙擺而已,我更捨不得姐姐的裙子。”一個閃手,將他摔回榻上。頸項間的疼痛讓他猛地倒抽一口冷氣,眉頭也蹙在一起。

  我冷笑著,看著他的難過放聲笑了出來:“還不捨得麼?”徽兒此時也不能忍受長君對我的調笑,說道:“哥哥不該如此。”長君看都不看徽兒一眼,只是慢慢撐起身子,靠在床榻上,蒼白面色上灼灼目光毫無收斂,放肆的盯著我帶著恨意的表情,“若是我死了,姐姐該怎麼辦呢?”我的慍怒還來不及迸發,靈犀已經偷偷進來通稟車輦已經備好。徽兒助我將竇長君攙扶下床榻,他的唇角勾起一絲笑意,將纏繞著的裙擺撤下去。

  傷處仍有些濕意,紅紅的向外翻著。看見他上下的衣衫,這樣再怎麼想瞞也瞞不過別人的目光。命靈犀將劉恆舊時的披麾拿來親手為他系上。他瞇起眼睛看著踮起腳尖的我,目光如芒,還有些動容。仿佛此生他從未被人如此關切過。

  弄罷,仔細叮囑了靈犀,又親自將他們兄弟送到殿門口。徽兒一個回身:“姐姐,我……。”我知道,他還在為那句傷害我的話難過,但是我卻暖暖一笑,接住他的話尾:“你是竇少君。”

  並非是我冷血,而是明日,劉恆的宴席上他不能有半分的差錯。徽兒看著我,眼神慢慢變成明了,點點頭回身登上車輦。我們是姐弟,血肉相通,不必再解釋太多。我抬手,拉住竇長君的衣袖:“明日,無論如何也要來!”這是我要的一句承諾,也是他必須應允的。他的雙目仍是飛揚,輕輕的俯身到我的耳畔:“那就請姐姐祈禱弟弟能活過今晚罷。”

  我閉上雙眼,拒絕再看。肖似那人的純淨外在卻被這樣的邪佞語氣破壞的一干二淨。

  靈犀也跟隨上了車輦,跟我點點頭,表示知道我的叮囑。車漸行漸遠,等到出了宮門,我才回身進入大殿。為什麼,為什麼我明明多了兩個弟弟卻仍是如此孤單,孤單到只剩下我一人。

  上林苑的宴席不止我們幾人,還有劉恆的兄弟劉長1,和幾個老臣子。原本是家宴,現在卻變成了各懷心思的宴席。竇長君還是來了,所幸他用長衫高高聳起將頸項蓋掩,而我也端起茶杯微微向他敬了敬。來了就說明他的立場,也沒白辜負靈犀照料一夜的勞碌。昨天他們沒有出宮,送到崇華門外的禁衛殿。靈犀對外說是皇後為了明日能赴宴,讓他們在此休息。無人敢懷疑,卻成全了他們。未央宮的上好藥粉還是起了作用,他雖然病懨懨的,卻仍能堅持前來。我和劉恆並坐在席上,右手是錦墨費盡力氣腆著肚子跪座。左方是三人,劉長,竇長君,少君。對面還有一切老臣。劉恆舉起金樽,寬厚的笑了笑:“今日請眾位卿家來是為了兩件事,一是皇後進宮後失散多年的弟弟終於被左相尋到,朕先同皇後喝上一杯。”說罷,他轉身看著我,帶笑的眸子下沒有一絲溫度。

  我含笑也端起酒杯,欠身於他相碰,一飲而盡。“再來就是為了濟北王劉興居的造反2。”劉恆仍是笑著,聲音卻變得冷寒。

  劉興居反了,這次反叛卻引起了眾人的響應。因為他的討伐文上第一條就是兄劉章,社稷之功,卻被毒殺,皇帝無德也。只這一句引起了眾多擔憂鳥盡弓藏的老臣們的共鳴。

  那是我做的事情,為錦墨所做的洩憤之舉,卻為劉恆帶來了巨大的麻煩。

  劉興居的反逆有很多劉姓王牽頭,也說了要掃清皇帝身邊的呂氏余孽,而這其中也必然算進去我和錦墨。下面議論紛紛,我和錦墨也互相對望。劉恆應該是知道的,那是我為錦墨下的手,今日他單獨提出,不知還有什麼打算?“今日說出來,是想和眾卿家商討一下,城陽王之死,與漢宮萬萬沒有關系,更不要說是賢良的皇後,她那時只是一個管理內務的女官,無論如何也算不到呂家身上,這樣的責難似乎師出無名阿!”劉恆一番感慨之詞也讓下面的眾臣點頭附和。我心頭一暖,他還是維護我的。即便我們冷持相對,他卻不肯趁機廢掉我。

  錦墨也送了一口氣。相對來說她也是不希望我出事的,畢竟我還是她的姐姐,她的仰仗。

  “只是這樣,皇上的話卻不能讓濟北王滿意阿,娘娘雖然是內務女官,但卻也沾惹上了呂家的名聲,無論如何也是逃脫不掉的。”說話的是審食其。我知道劉恆一直在隱忍這個人物,而此時他還居然敢跳躍出來,實在是讓人佩服。難道老匹夫在用我來劃清和呂後的關系麼?3下方沉默無聲,劉恆也低頭不語。就在此時,劉長站身而起,憤恨的說:“若說到沾惹高後名聲的,難道在座的眾人還有比審大夫更多的麼?”少年的劉長和劉恆眉目有些相似,他站起身時,我甚至有些恍惚,像是二十歲時的劉恆,少年英氣,文雅賢善。他和劉恆素來要好,原本就與審食其都夙孽冤仇,今日此時有看到了劉恆面露難色,更是坐臥不住,直直的叫著他的姓名,要一拼個高低。那審食其說話時,本只想與呂氏劃清界線,卻不想跳出來當了眾矢之的。他有些尷尬的左右相顧,身後之人都畏縮著,沒有一個肯幫他忙的人。想了又想,審食其只好賠笑著說道:“全是聖上仁德,才留了老夫一條性命。”

  我們眾人以為劉長聽完這句話,本該消些火氣,誰知劉長不由分說,一個箭步躥到審食其面前,金光一閃,啊的一聲,辟陽侯審其食倒在血泊當中。慌亂,一片慌亂,唯獨錚錚站立的是那個手持金錘的少年。這裡我們還沒緩過神兒來,錦墨哎喲一聲也倒在地上,痛苦的扶著肚子。

  長君和少君跑過來,我也關切的走到近前。豆大的汗珠很快布滿了她的額頭。看來,她是要生了。1劉長,淮南王,劉邦八子。劉邦經過趙國時寵幸魯元公主駙馬張敖獻上的美人所生。後張敖被誣謀逆,牽連全家被羈押。趙姬此時已經有了身孕,不能逃脫,只能求助與呂雉通好的審食其,審食其沒有管,這事情就被耽擱下來。而趙姬生下皇子後,在獄中羞憤自殺。後劉長被劉邦帶回宮中交給呂雉撫養。2劉興居,齊王劉襄,城陽王劉章的親弟弟。因兩人死於非命,遂起兵造反,後被瓦解。史籍無交待生死。估計是被賜死了。3審食其與呂後曾經一同被楚軍俘虜,在那三年多的時間裡,呂後多夢審食其的相伴。兩人有著生死與共的感情。《漢書 朱建傳》有著深切的描寫。直到進入漢宮,劉邦對二人甚是縱容,很少管轄,任由兩人密切來往。朝野皆知。PS:另有兩點:一,此章夙孽,指的不只三對兒,一對明寫劉長,審食其,第二對是竇長君和竇漪房,最後一對自己猜哈。二,伏線千裡的原則依然沒有變,看似無用的一場戲可是很有用的哦。生了,終於生了,哎!錦墨終於要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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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夜/錦墨番外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1錦墨坐在錦晨宮的床榻上,聽到縹緲的歌聲,慢慢扶起肚子,倚靠在殿門口,張望著凌霄殿,怔怔的出神。皇上又有新人了,那個尹姬必是絕美的。她心下有些恍惚,突然之間覺得二十五歲的自己已經老邁不堪,滄桑的讓人不能回顧,這一想,心也跟著抖了起來。自己的如花年華到哪裡去了呢,被建章宮的瑣碎磨光了麼?每日服侍太後日常作息,小心翼翼,卻仍是經常有莫名的責難,那時候還不知道是為什麼,如今一切也都想明白了。是因為姐姐,姐姐沒能夠讓太後順心,太後也自然會將忿怒傾瀉在自己身上。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姐姐在代宮飛黃騰達,妹妹卻在漢宮受虐偷生。為了讓姐姐安心,她甚至在齊嬤嬤的指導下寫過那樣的平安信,一切安好,勿念,可笑的是,那時的她滿身是傷,不過是剛剛能拿起筆來。即便如此,還是要活下去。因為自己對自己說過,等姐姐回來,姐姐回來了,錦墨就得救了。

  只是姐姐走的時候,她還只是十四歲,回來的時候她卻已經二十二歲了。

  八年,整整用了八年,自己待在這深深的宮闈裡逝去了最寶貴的年華。“姑娘,進去吧,仔細風吹涼了身體,對孩子也不好。”鴆兒在身後勸道,強忍心中的酸楚。

  她最知道姑娘的苦處,姑娘苦在無人能理解。皇後娘娘仍然不肯原諒她,下跪的時間也一日長過一日,姑娘是真心的,未央宮門口的血色台階可以作證。一次次叩首碰破了額頭,她卻從未喊過一聲疼。縱是如此,皇後娘娘也依然不見。其實這未免有些不盡情理,娥皇女英不也是有的麼?兩人共同侍奉一夫有什麼不對的呢?姐妹一起相伴聖駕多好,為何這樣苟責姑娘呢?其實那夜……,鴆兒回頭看看錦墨。那夜她是知道的。姑娘也是掙扎過的,只是再掙扎又能怎樣,那是聖上,聖上寵幸,無比榮耀,如何還能拒絕?姑娘從不解釋,難道皇後娘娘就不信自己的妹子麼?“姑娘,還是進去吧,仔細孩子。”鴆兒想到這兒又勸了一回。錦墨黯然垂眸,長久的沉默。轉身,慢慢挪步走到內殿。吩咐鴆兒將殿內的燭火都吹滅了,她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床榻上,感受著寒冷的夜。

  六個月了,肚子裡的孩子已經那麼大了。該怎麼辦?當姐姐不原諒自己,皇上不理睬自己時,該怎樣來保住這個孩子?

  還是錯了,一念錯,事事錯。錦墨抬起頭,摩挲著懷中的繡袋,陡然湧上心酸。她明白,這可能將是她唯一的紀念,紀念那個夜晚,曾經有一個偉岸男子,輕易的奪去她的心意,從此一生便毀在他的手中。

  昏暗的燈光下,錦墨輕輕依靠在寬闊的臂膀間,暗自體味著偷來的幸福。

  偷來的,確實是偷來的,錦墨也知道愧疚,但是還是不能克制自己。這樣一個風儀雋秀的男子,這樣一個堂堂九五之尊,大概很少會有女子能拒絕得了罷。

  更何況,已是滿身傷痕的自己。宮傾那日,也是夜晚,暴虐的蹂躪,每每想起,仍是抖作一團。那是她一生的噩夢,猙獰的面孔,被凌辱的身體,刺骨的疼痛,滿嘴的血腥,晃動的寂寥黑夜,每一樣被想起,都會讓她寒冷如冰。

  “姐姐,在我最難過的時候,在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你在哪裡阿!”這句話已經在她心裡反復喊上了千遍。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爬過泥濘的暗道,走不了了,因為雙腿已經無力,看不見了,因為雙眼已經被淚蒙蔽。活下來是她的目標,哪怕活下來以後是瘋癲。她不願意想起那些往事,她甚至願意將自己躲在黑暗的殼子裡,等著天亮的到來。

  於是,等啊,等啊。天終於亮了,一身華服,滿眼富麗的姐姐坐在她的面前。

  不必說了,誰都知道她的骯髒,自己不說,話卻傳的飛快。很快,大家都知道,高貴的皇後娘娘,有一個被多人強暴的妹子。還躲麼?能躲到哪裡?諾大的皇宮已是天下最隱秘的地方,她還能去哪裡?

  姐姐的愧疚是真切的,她知道。可是還能還回以前那個開朗的錦墨了麼?

  慢慢聖上是錦墨唯一不怕的男人,因為他溫潤儒雅,因為他對姐姐是那麼的好。錦墨也曾偷偷艷羨過,若是自己也能有這樣一個夫君該多好,很快這樣的想法就被自己輕易的唾棄。還配麼?自己殘敗的身軀還配麼?錦墨不敢篤定姐姐是否知道了自己的心事,因為那些世家子弟是姐姐幾次提出要自己見一見的。

  見見罷,見後尋個眉目順眼的就嫁出去罷,遠遠的離開這裡。即使再難過也必須遠離,那是聖上,更是姐姐的夫君。帶著羞澀,錦墨還記得那日的情景,威武的朝堂上,目光所及只有一人。

  這樣的氣勢,這樣的英武,天下最最無尚的男子,讓下面畏縮的人們都模糊了面貌。還有誰比他更好呢?為什麼,這樣好的男子,卻是姐姐的呢?再不甘心,自己也依然要嫁給別人,因為那是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怎料姐姐選出的佳婿竟是那樣的猥瑣,口口聲聲不過是為了幾千戶,難道屈辱的自己下半生仍要與屈辱相伴麼?想到這裡錦墨還是笑了,淚光瀅瀅,神色落寞。若是說到洗刷身上的恥辱,還有什麼會比權力更好,更快,當自己能夠站在最高峰的時候,誰還會議論出身遭遇,就像姐姐,她也不是完璧,可是誰又能懷疑高高在上的皇後。

  錦墨深深看著身邊的男子,喝醉了也罷,被自己做了手腳也罷,終還是為自己撐起一片依靠。

  她輕輕撫摸著他的臉頰,心中有些難過。這樣,就是與姐姐為敵了。不過,這世間,誰又懂誰的掙扎。一杯清茶,光當摔落地上。劉恆怒氣沖沖盯著面前瘦弱的女子。那是他妻子的表妹,也是他最不該碰的女人。

  他聲音低啞:“朕在問你一次,昨夜朕為何留在這裡?”雖然有些迷離,但是劉恆分明記得自己曾經是要起身出門的。錦墨跪倒在地,瑟瑟發抖。原來自己還是沒有抓住聖上的心。是的,即使酒醉,即使一夜恩夕,聖上心中仍是只想著姐姐一人。“奴婢該死,奴婢該死。“一聲聲,傷透了錦墨的心。只不過是愛慕罷了,卻是這樣的羞辱,寵愛呢,幾個時辰前的癡愛纏綿的良人怎麼不見了。劉恆蹙著眉頭,心卻開始悔恨,漪房性子剛烈,必然無法忍受這般,她對自己的信任是一生相換,可是誰知酒後自己竟能如此放縱。他有些懊惱,懊惱自己昨日不該踏進錦辰宮。

  劉恆壓低了身子,猶帶著一絲宿醉,目光狠怒說道:“今日之事,不記檔,也不許你告訴皇後,否則……”再癡傻的人也能聽出其中的威脅,錦墨抬頭淒然一笑。這就是自己癡心愛戀的結果,即便真的留下了他,也不過是翻臉無常。劉恆見她只知道哭泣,怒氣略消,穿戴好衣冠,緘默尋找著東西。那是漪房最近送給自己的繡袋,裡面還有三個孩子的發絲。劉恆還記得那日她送時盈盈笑著,說:“聖上最近繁忙,總見不著面兒,臣妾做了這個,讓聖上隨身帶著,才能時時刻刻想起我們娘幾個。”那裡有沒有漪房的青絲劉恆不知道,但是他相信,必是有的。他的皇後最喜歡將心藏起來,讓他來猜。翻開了錦衾,扔落了繡枕,摸索遍了全身,也不見那個紫色的繡袋。“朕問你,你可看見朕身上的繡袋?”劉恆回首,狠狠的問道。錦墨被這樣的語氣嚇得一驚,若是在高後身旁,這便又是一次無名教訓,恍惚之間,她咽下了看見兩個字,那繡袋她是知道的,是近來姐姐手上的活計。她還記得姐姐繡罷端看時恬笑的模樣。

  為什麼,為什麼自己還低不過一個繡袋。她咬緊了唇,倔強的抬起頭,眼淚在眼圈裡晃了又晃:“奴婢沒看見,也不知道在哪裡。”

  劉恆懊惱回手,生生將床榻布幔撕下。他沉下臉:“今日朕不罰你,但是你要把一切都忘得干干淨淨,來人……”

  一聲高呼,外面的宮娥已經小步跑了進來。“起駕,凌霄殿。”劉恆冷冷的道。那宮娥有些不知所措,現在才寅時,這樣早就離宮麼?錦墨跪在地上,仰著頭,看著這個男子。指尖微微顫抖,接下來身子也開始顫抖。

  正要拂袖離去,錦墨突然上前將劉恆的去路攔截:“啟稟聖上,您不能走!:”

  劉恆眉頭擰作一團,他沒想過這個嬌弱的女子還會有膽量攔截自己。“為何?”怒氣十足的聲音,讓旁邊的宮娥和內侍也慌亂跪了下去。錦墨緩緩起身,眼淚也開始滴落,委屈,難過,愧疚,猶豫,掙扎,每略過一個,她就咬緊唇角更深。說罷,還能留住他,即便不光彩,卻不會成為後宮和天下人的笑柄。一夜換來冷言相對,就是再堅強的女子又能如何?她噙住一絲笑容站在劉恆面前,目光也有著劉恆詫異的溫暖:“聖上不能走,若是走了,姐姐該傷心了。”劉恆一震,有些狐疑:“你再說一遍!為什麼?”“姐姐讓我在這裡侍奉聖上,為的是為皇家多多繁衍子嗣,也可以與姐姐一起相伴皇家宮苑!”錦墨咬緊牙,將謊話說的圓滿。曾經,姐妹相依,曾經,各自蒙難,曾經……太多的曾經,如今也該結束了。再至親的姐妹也會有分飛的時候,就讓咱們彼此相望罷!劉恆許久沒有接話,他不信,他不信皇後會將自己推給妹妹,十一年的感情,一路風雨相伴,她絕不會做出這樣的舉動。“朕憑什麼信你?”劉恆堅定了想法,冷冷對著錦墨說。“聖上只要想兩點就好,一來,姐姐事事以奴婢為重,幾次想為奴婢尋找天下最好的夫婿,只是這世上,哪個男子還能比聖上更尊貴?二來,今日姐姐早早離席,為的也是成全奴婢和聖上!”錦墨肯定的回答顯然已經晃動了劉恆的堅定。皇後為表妹盡心竭力的事宮內宮外誰不知道呢,難道這次會是例外麼?劉恆雙目泛赤,即便是親妹妹也不該如此,錦墨究竟是誰?難道竇漪房你就這麼捨得了朕?

  再不想停留,冷冷的留下一句話:“就算一切都是真的,朕也不會再來錦晨宮,你就在這兒自生自滅罷!”拂袖離去時,錦墨癱軟在地。終於做了,卻依然沒能挽留住他。這樣一來,自己可真是兩頭盡失了。是啊,兩頭盡失,姐姐依然不肯原諒自己,聖上也再未踏進錦晨宮半步。

  自生自滅,冰冷的詞語總是回蕩在淒冷的錦晨宮,也撞碎了錦墨殘留的希望。

  孩子是無意中發現的,沒有將養的湯藥,也沒有該有體貼膳食。一句自生自滅,將錦晨宮打入不復返的地獄。宮人本來就不多,索性就都遣散了吧,省些吃食,留給自己。用度越來越少,少了皇後的庇佑,連內務司也開始肆意踩踏。既然腆著肚子也無法去爭去搶,就這樣算了吧。孩子還要麼?六個月來錦墨一直在想。不被皇上和皇後承認的孩子生下來會是怎樣的結局?會被扼死麼?還是被溺殺?

  也許不會,因為這是皇帝的骨肉,再低賤,也是有著皇室血統。可是自己呢,一定會死,私通守衛,穢亂宮闈,隨便一個借口就可以讓自己死的悄無聲息。

  生死之間,誰還會明智取捨?輕輕撫摸著鼓鼓的肚子,那裡有著撲通撲通的動靜,是他和自己的孩子。錦墨閉上眼,回想著那昏黃宮燈下,酣然的他。也許是像他的,或者還有些像自己。孩子,多漂亮的一個孩子,若是能夠活下來,也該和武兒一樣被寵溺著。他也是王子阿,他也是聖上的子嗣。而如今,卻必須要想,該如何以他的消失來結束這一場冰冷的對決。長歎一聲,錦墨摸索著起身,叫來鴆兒,挑選一匹素錦。白色的素錦最好,因為白色是干淨的。不干淨的事就由干淨的錦來結束吧,至少結果還算干淨。

1:《詩經》鄭風中的《子衿》,意思是愛人不見,女子思念他的意思。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是從這裡演變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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