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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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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瞬間傾城 -【未央.沉浮】《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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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5 01:41:21 |只看該作者
猶疑/杜戰番外

  作者有話要說:這篇是倒敘,是杜戰一生的反轉。

  我已經帶好帽盔,你們就打吧!臭雞蛋,白菜葉,不過我再次聲明,不許打臉,就靠這家伙吃飯呢!一塊奢華的絲帛擺放在案磯。那是太後的密令。杜戰緩緩掃視著眼前的字跡。這是太後的筆跡沒錯。很多年前杜家曾幾次得到過太後的敕令,所以他也是常見的。只是他仍是蹙眉,這個時候讓進內宮,實在帶著些許的蹊蹺。杜戰抬頭,看向帳篷外。那是一片井然有序的景象,巡邏的士兵穿梭著來去,而眾多魁梧的將領都站在外面等這自己的召喚。究竟為何?太後讓自己深夜探訪?難道……?杜戰轟的一聲拍在案磯上,厲聲問道:“宮中最近可有什麼變化?”

  下方跪倒的黑衣內侍顫抖著身軀說:“沒有,只是錦晨宮慎夫人現在還在建章宮等將軍呢!”

  杜戰冷冷凝視著他:“你再說一遍。”那內侍不敢反駁,就照著剛剛的話又說了一遍。一個字都沒錯,前後都對的上,看來不是謊話。

  難道是她還沒動手麼,可不是已經說好了麼等她動手讓那妖婦下獄,然後再由他來親自上奏折廢後麼?為什麼現在又平白去和太後聯手?究竟是哪裡不對勁呢?帳篷外零星的火把讓杜戰心有著一絲猶豫。去還是不去。他端起那塊絲帛又仔細看了一遍,沒錯,肯定是太後的筆跡!那印璽也是真的。

  杜戰將佩劍彎腰放在桌案,他攙扶起那個內侍。必須有此一行,他不可能將太後置於危險之中不管不顧,畢竟無論從慎夫人口中,還是從自己以往的了解,他都知道,那個女人絕對不那麼簡單。

  ~~~~~~~~~~~~~~~~~~~~~~~~~~~~~~~~~~~~~~~~~~~~~~~~~~~~~~~~~“臣怕是無力能救夫人,還另請高明吧!”杜戰拉過白馬,轉身離去。這白馬通身是雪,長長的鬃鬢仿佛能揚風逐日。它是太子練習騎射的馬匹,也是杜戰從御馬監裡挑出的伙伴。杜戰最喜歡的莫過於是它從不吃旁食,眼睛裡也只有主人。發出陣陣哀鳴的是身下趴伏的女子,披散的頭發下是蒼白惶恐的面龐:“嬪妾知道將軍是不屑管這些事情的,可是將軍就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勁麼?”宮廷中的校馬場是很空曠的,而此時面前慎夫人的下跪讓杜戰的心驟然抽緊,只覺得悶的發慌,而這塊大大的空地也變得狹小擁擠。他眺望遠方,長吁一口氣,將心情慢慢平復。不能,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無論如何自己都不該再去想這些。“夫人還是回吧!臣確實無能無力!”杜戰將馬鞭轉手,拉過韁繩向前。狂風凜冽下,他的衣襟翻卷,杜戰知道自己已經再無能力來管這些瑣事,因為他現在只是一個太子太傅,教導太子騎馬射箭練習身體而已。“杜將軍----!”一聲厲聲叫喊,讓杜戰停住了腳步,那婦人竟撲到了馬蹄下,眼看四蹄紛亂,那馬也有些受驚,嘶鳴著抬起前掌。若是踏下,必然就會斷了幾根肋骨。杜戰狠狠地拉扯住韁繩急忙後退,由於用力過猛,直直的拉著馬轉過了幾圈才慢慢停下。

  杜戰漠然看著那個用自己性命來求救的女人,神色復雜。她是那個女人的表妹,不,如果那個女人是蓮夫人的話,她就是那個女人的親妹妹。

  究竟是怎樣的危機讓這個女人來求救一個和自己根本只有一面之緣的男人?

  杜戰蹙緊了眉頭,將聲音冷下來問道:“娘娘是想讓臣死於非命麼?”抬起的臉上帶著淚痕,那是一雙最淒慘的眸子,和他心底的那雙堅強剛毅的眸子不同,這雙更能軟化人心。慘然一笑,錦墨開口,“今日我兒劉揖被溺,救上來時已經奄奄一息。”

  “那又如何?”杜戰仍是冰冷開口。“如果嬪妾沒有記錯,世子也是這樣死的!”錦墨抬頭,哭聲更大,見沒有動靜,她又接著說道:“雖然臣妾進宮時間短,沒有什麼資歷,可是也聽別的美人說過,世子是很聽話的孩子,若不是有人故意,他絕對不會涉水玩耍,今日揖兒再次溺水分明就是故技重施,若是搶救不及時,怕就已經去和世子做伴兒了!”錦墨一哭一頓,字句咬的圓滿。她也在賭,賭眼前這個男人到底對姐姐有多少的恨意。杜戰低頭不語,這麼多年了,那件事他很少提及,仿佛一切煙消雲散,不過是場過往而去夢罷了,只是妹妹太喜歡那個孩子,把他召回陪伴。可是今日,就在這個女人衣裙上的水跡還未干的時候,他突然發現,他很介意,那件事情從未離開心底,也從未從腦海中忘記。真的是她動手麼?當年她回身離去時的剛硬眼神是那樣的無愧,甚至壓住了他想要揮舞的寶劍。如果有愧,她不會走的那般自然。到底是誰,又該相信誰?錦墨悲戚的聲音還在腳下,如果她是蓮夫人的親妹妹,又怎麼會被如此迫害?

  於是冷冷一笑:“皇後娘娘不是夫人的表姐麼?為何還會這樣對待夫人?”

  “將軍有所不知,嬪妾自從得到了聖上的眷顧,姐姐就一直不高興,嬪妾天天去未央宮下跪贖罪,卻依然得不到姐姐的原諒,姐姐她恨嬪妾搶了皇上,更恨朝中大臣有人保舉揖兒做太子。其實當年世子也是同樣處境,若不是阻擋了劉啟的道路,姐姐怎麼會痛下殺手?”錦墨仍是哭泣著,揖兒還躺在床上,御醫搖晃著頭都說孩子身體薄弱,未必能活得長遠,可是錦墨不依,這個孩子生的艱難,還在肚子裡就險些被勒掉,雖然那次是為了活命,可是如果現在不給他最好的,自己的愧疚該如何補償?自己還配做一個母親麼?劉熙,熙兒,你也是因為擋路被清除的麼?杜戰聞言瞇闔了雙眼。手裡用力攥握的韁繩將馬勒得嘶鳴。泡腫的熙兒,是那樣的小,他才七歲,卻受到這樣的折磨。一想到這裡,杜戰的喉嚨就像被什麼東西扼住,緊緊地透不過來氣。若是揖兒活到現在,他也應該娶妻生子了……錦墨見杜戰眉目有變,又急切的爬了兩步,“想來將軍並不知道,當年阻擊匈奴後,為何回來就只得了個教導太子騎馬的差事!”杜戰凜著臉望向她。這一點杜戰確實不知道,他只知道這章平侯外表上看起來風光無限,實際上卻是暗下被架空,但是桀驁的他不肯再和皇上討個說法,如今被她再次提起,自然勾出他的狐疑:“為什麼?”“據嬪妾聽說,皇上是要封將軍為平遠大將軍的,只是……”錦墨欲言又止,眸子裡寫滿了懼怕。杜戰回身看著她,“娘娘但說無妨,臣也做到心中有些掂量!”“聽說是姐姐不讓皇上這樣封的,她怕將軍勢力龐大後為世子的事情再次找她算賬!”錦墨畏縮著說出,聲音雖小卻把杜戰震得一晃。原來如此,在那場血色廝殺背後一切是這樣丑陋無比。陣前自己是她用慣的殺敵工具,陣後,自己卻是她忌憚的敵人。好狠心的妖婦,枉費他這麼多年的忍讓。原來都是被她輕易算計了去。杜戰越是氣急,越是笑了出聲。錦墨在旁觀看下,有些惶恐,怕自己一個不備再被他傷到了身體。好個竇漪房!你的計謀好深啊!想到這裡,他摸索著從懷中掏出靈芝玉佩,綠意流轉之下,他唇角浮現悲涼的笑。這也是她的手段麼?用靈犀來牽制自己?她在為自己鋪路麼?只可惜這路就此斷了!啪嗒一聲杜戰將那玉佩摔在地上,惡狠狠地蹬著雙眼說道:“夫人不用再說了,如果有什麼用得著杜戰的就和臣說,只要是能對付那個妖婦,臣都一路奉陪!”杜戰起伏的胸膛給了錦墨最好的答案,他怒了,怒了便好!“等臣妾把事情想好了定會給將軍一個答案,只是……”錦墨回頭看著那地上的玉佩笑了一下:“只是將軍的心意嬪妾也清楚,嬪妾發誓,廢後之時,定會保靈犀姑娘平安!”

  杜戰冷冷一笑:“娘娘記得就好,另外臣還想問娘娘一個問題,皇後倒是是不是惠帝的蓮夫人?”錦墨頓了一下,臉上湧起不自然的笑:“當然不是,若是的話又怎麼能活著走出漢宮?”

  杜戰看著錦墨的臉,定定的看著,半晌才笑了出來。~~~~~~~~~~~~~~~~~~~~~~~~~~~~~~~~~~~~~~~~~~~~~~塵沙飛揚下,杜戰凝視眼前這個女子。她是王後,卻也是他用一生去懷疑的人。昨夜的廝殺還沒有緩過精神,杜戰眸子裡仍是帶著戾氣。他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為什麼在那個時候突然升起諸多不捨!只是心底最深處的想法就是必須把她救出苦海,而此時,靈犀正在陳家被囚禁,一切的一切也都是為了這個女人。

  灰蒙蒙的晨光讓人也變得晦暗難辨,自己究竟在想什麼?恍惚中他甚至開始無措。

  她身份不明,她是漢宮出來的奸細,她剛剛的那次回宮也許是為彌留的呂氏再傳代國的信息,她甚至還是害死熙兒的凶手……太多了,多到慢慢的杜戰開始憤怒,那怒氣起的很快,他甚至必須壓抑自己才能不再次拔劍把這個女人斬殺。突然,她露出一絲笑容,那笑容雖涼,卻是穿透了迷蒙的沁人薄霧。不等杜戰說話,她已轉身向來時的方向走去。一走一歪的柔弱身軀卻是帶著前所未有的剛毅。她答應過他,要去換靈犀的性命。只是,杜戰的眼睛不由自主的看著她布滿傷痕的雙腳,紅紫相間下,竟是那般駭人。

  咬牙,揮劍,斬斷前襟兩塊青布,揚手之間,杜戰攔住了她,她的冷,怒目橫對,卻讓杜戰的心驀然一動。默默無語的遞過那殘布,卻是最純淨的心事——只是想讓她不那麼痛而已。

  她滴落塵土的淚,杜戰也看見了,只是再不能做出其他,她,是他一生難以信任的人,從他第一眼就知道,她絕不簡單!~~~~~~~~~~~~~~~~~~~~~~~~~~~~~~~~~~~~~~~~~~~~~~濃烈的酒,是醉人的藥,喝了就可以忘記很多的事,這一點,杜戰很清楚。

  四下寂靜的將軍府中,他再不用佯裝斯文,周旋那些虛偽的笑。一壇烈酒,他笑著舉起,傾倒之下,急流飛瀉,直沖入喉嚨。痛快!遠比坐在那王宮裡的盛宴上,慢慢嘬著瓊漿玉液痛快。這樣的夜,這樣的月,誰能伴自己共醉?是恬笑的靈犀麼?杜戰將身體依靠在巨大的花石上,寬紋的袖籠是純白的顏色。今日他未著甲胄,只因為要進宮赴宴。赴宴,哼!杜戰冷冷的笑著,帶著最深的不屑。那不是赴宴,只是為靈犀找個好歸宿。歸宿?歸宿!眼前的迷離讓杜戰笑彎了眉目,往日的陰冷剛硬全部被這笑打破了幻像。

  靈犀是個好姑娘,她甜美可人,婉柔嫻雅,甚至還忠心耿耿。可是杜戰就是因為這個忠心耿耿才不能娶她。娶了她,就等於娶了陰謀,娶了她,就等於和那個女人站在一起。他不能,他是代國的鎮國將軍,他不能,他更是代王的貼心知己。不能,杜戰狠狠地點頭,對,不能。若是靠近,怕是會更難做,所以不如離去。周相的孫子也不錯,跟了他或許要比自己好得多。畢竟他總有戒備,對靈犀還是對哪個女人都不能誠心相待。昏暗中,杜戰用劍拄在地面,支撐著站起,晃晃悠悠下,他拔出了劍鞘。

  靈犀,兩個字寫的極大,鐵畫銀鉤下,顯示他的用心專注。最後一筆的停頓下,復又抬起,隨著最模糊的意識。只一個字,蓮。小,且難辨。隱諱得只有他自己能看清。突然他有些清醒,迷離的面容也因為那個字變得愕然,不對,怎麼會是這樣?盛怒下的杜戰將桌子使劍用力劈碎,一段段,一片片,只為自己忘記了界線。~~~~~~~~~~~~~~~~~~~~~~~~~~~~~~~~~~~~~~~~~~~~~~~~車輪的滾動聲,馬匹的嘶叫聲,還有那刺耳的呼喊聲:“出宮咯!”杜戰遙遙的看去,那邊是一片白色翩翩起舞的紙錢。真不吉利,偏這個時候遇在一起。勒住韁繩,他抬高手臂,制止了後面的隊伍。眼前的蓮花棺槨是由八人相抬後面還跟著一些內侍和宮娥。究竟是誰有這樣大的排場?杜戰回頭問了問魏公公:“這是哪宮的娘娘?”魏公公討好的笑著:“哪宮的也不是,原來就是皇後身邊的臉的姑娘,莫名其妙的死了,後來聽說當今聖上很喜歡她,就封了蓮夫人,以夫人禮下葬!誰知竟和咱們趕到一起去了!”

  杜戰蹙緊眉頭,清冷的眸子直直盯著那群人,無意的問道:“哪天薨的?怎麼也沒通知各國的護送將軍們去送送?”“就是昨天,大概是因為位份是死後剛封的,所以沒通知諸位吧?”魏公公笑的勉強。

  昨天?這麼巧?杜戰再次看著前面行進的隊伍,心中隱約有一絲莫名的不安,只是他想了許久都無法確定,到底是哪裡出了錯?~~~~~~~~~~~~~~~~~~~~~~~~~~~~~~~~~~~~~~~~~~~~~~~~~夜色漸漸退去,杜戰腳下也開始加快速度,如果真是太後召見,自己確實有些拖拉了。

  遠遠的看見建章宮的宮門是敞開的,杜戰面色立刻緊繃起來。不會的,即便知道他要來,也不會沒有將宮門落鎖。為什麼,為什麼這裡四處彌散這詭異的味道?向前再踏一步,門口的小太監躬身施禮,“杜將軍,太後娘娘久等了!”

  一句話,杜戰將忐忑的心平復下來。也許是時間太久了,原本也到了該開啟宮門的時間。毫不猶豫的邁步進入宮門,直奔大殿。遠遠的看見殿中央的寶座上似乎坐著一個人,那人的身影隱隱熟悉。紅色的外袍是?……皇後!再緩回神,身後的冷風已到,杜戰回身旋踢後轉身奔往宮門。只可惜,只差一步,刀劍就已經揮來。亂,飛舞的銀光下是格斗的拼力,嗚嗚帶風的棍棒更是躲閃不及。支撐許久之後,杜戰仍是被人用棍棒打折了腿,硬硬的跪倒在那艷然的紅衣女子腿前。

  突然杜戰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他說不出原因,只是因為那紅色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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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5 01:41:33 |只看該作者
冥嫁

  文帝六年末,朝堂風雲詭變。杜戰擁兵不歸後,被文帝誘擒於內宮,並繳獲廢後奏章,朝臣一片嘩然。

  隨後又有南越國暗通杜戰信件又被人發現,劉恆下令嚴加查辦,一時間猜疑四起,彈劾奏章累加疊落,牽扯出的人也越來越多。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很多人會希望可以借著此時除掉異己,取得權勢,所以陰霾迅速充斥了整個長安城。誠惶誠恐的臣官和諸王們不肯被動挨打,於是政局再變,諸王們紛紛遞表要求削權,而另一些朝臣開始要求告老還鄉。對於這樣的結果劉恆是滿意的,他不過只是動了動手腳就讓心虛的諸王們緊張起來,不過削權,彈劾他都不會,朝堂空了下來,誰來拱衛漢室。於是和顏悅色地將諸人的請表辭回,另附有勸慰書,將話題一轉,感念起舊恩親情。一番懇切的話語,一封動人暖心的信讓很多諸王和朝臣有些感慨劉恆的仁德。當然也有不忿之人,例如吳王劉濞。吳國世子劉賢原本寄居漢宮,為的是陪伴啟兒讀書成長,可是小兒間的爭執卻讓啟兒將劉賢用棋盤打傷,未等送回吳國,就嗚呼而去。誤傷致死吳國世子我本是愧疚的。甚至還曾召劉濞進內宮親自賠禮道歉,無奈那是人命一條,又是吳國世子,怎樣也無法做到圓滿。所以在吳王領回去去世子屍體後,他就再不朝覲。

  劉恆是忍讓的,只是這次他卻開始貿然反抗,就其原因也是因為兒子的痛還梗在心裡。

  就這樣吧,畢竟我們是虧欠了他。於是劉恆又派專使前去吳國,劃分了十座城池給他,另又賞賜許多物品。

  而這場浩大的風波平息下來,也用了三個月之久。未央宮後花園中,一片蕭條冷寂的地方。我靜靜坐在椅子上。杜戰被帶到我面前的時候,還被捆縛著雙手,戴著沉重的腳鐐。赭色囚服上仍是血跡斑斑,傷已經痊愈,血印卻留了下來。他瘦了好多。聽說在獄中他不肯吃飯,每日用盡各種方法尋死。只可惜,我已經下了死命,若是他死了,我會讓整個看管囚房的人來陪葬!所以他前襟上的白色米湯是那些人掰開他的下頜硬灌時流淌下來的。

  我揮手,讓璧兒帶人退去,只留我與他二人單獨相對。杜戰,曾經和我們一起走來。一路上,經過那麼多的動蕩起伏,卻已再不是從前。這其中有他的自負猜疑,也有我們的幾度失信。雖然恨他,我卻心中仍是淒楚。因為,當著靈犀的面前,我卻必須用這樣的方式來讓他們見面。我凝視著他,咬牙問道:“你可知這裡是什麼地方?”杜戰恍若未聞,頭仍是低著,跪在那裡巋然不動。“好!好!好!若是咱們杜將軍不想知道,本宮也就不說,只可惜她一生為你,連個墓碑都沒有!”杜戰驀然抬頭,直勾勾的看著我,疲倦的面色下顫動著雙唇:“你再說一遍?”

  我咬住唇,側過臉,任風吹干眼底潮意。“這裡——是她睡的地方,是靈犀睡著的地方!”半晌無音,再回頭,他已跪倒在地,匍匐著。撕心裂肺的狂吼,慘然不似人聲。

  風吹落了百花,光禿禿的枝葉下,是艷如朝霞的靈犀。這一生她從懵懂少女,到謹慎女官,卻時時刻刻都那麼的美。她總是善良的,她從未對我有所懷疑,也一直堅定的站在我的身後。如今去了,我的記憶中也都是她的笑,那笑燦爛流光,卻是最動人心魄。世人都說,美能傾城,如今才知道錯了,最美的是一塵不染的心。而靈犀強過了我。她也是最美的女子。靈犀,你聽到了麼?他對你的那聲嘶喊,是從心底發出。你沒看錯,他到底是你該等的人。只可惜,你不在人世了!嗚嗚之聲,我再凝神一看,竟是杜戰咬舌自盡,蜿蜒的血順唇縫流下,越湧越多。

  我上前一步,尋了一截枯枝,強掰著他的下頜硬戳進去,撬開嘴隔擋著他再用力。然後狠狠拽著杜戰的衣領,厲聲質問:“你想死麼?死太容易,就像靈犀,她為了我們二人兩面為難,就死在這裡,你想死麼?可惜本宮偏不讓!”杜戰蒼白的嘴唇在抖動,被塞住樹枝的地方血泡仍是噗噗直冒。咯咯作響下,他開始用力咬斷樹枝。看來他決死的心是這般的強硬。我冷冷笑著,咬牙說道:“你一生都懷疑本宮,你就這麼放心麼?不怕本宮哪天害了皇上?你放心,本宮不讓你死,本宮要讓你看著,要你為本宮鎮守大殿!本宮要你看著百年之後我將受到萬世敬仰!”杜戰悲極又笑,笑罷又悲,身子來回晃動下,目光渙散的他已經不在乎是否被囚禁一生,他只是沉浸在濃烈的自責中無法掙脫。怔然看著血淋淋滿地掙扎的他,我突然掩面,躬下了身軀,放聲哭泣。太久了,久到我忘記我該哭。幾日來,報仇的想法一直繃在心底,如今卻惶惶的,錦墨也沒了,杜戰也跪在這兒了,可是我卻開始找不到自己。接下來,該怎麼辦,我還要做什麼?人生就這樣了了麼?還是我已經到了頭?曾經,我想過有一天可以偷享自由,也曾渴盼過歸鄉後可以安穩度日。笑看雲起,任翔天高。在那裡有我攜手共生的人,也有我至親至愛的家人。可是一步踏入宮闈中,就在抬不起腳走出去,歷經磨難,千般撕扯下,我更是想也不敢想了,於是,那心願便埋藏在心底,一生也不能實現。今日我再次想起了那個夢,那個我埋藏心底十五年的夢。還會實現麼?就從現在開始?不能,我長歎一聲。不能,我無法做到。竇漪房不是蕭清漪,她還有孩子和丈夫,她的夫君是尊耀的帝王,她的兒子是繼祧皇位的太子,她自己更是萬眾矚目的一國之母。她不會有遺憾,所以她不會惋惜。那麼我呢,我又是誰?我會遺憾麼?恍惚中,我輕輕笑了,看著悲絕的杜戰,“她等了你一輩子,愛了你一輩子,你一生都不肯娶她,今天你還不肯娶麼?”杜戰頓住,愣愣的看著我,眸子裡的悲傷更甚,赤紅的雙眼,滿臉的紅艷血色下印襯著白色的雙鬢,他已是老了……相視那麼久,久到一生恩怨全部閃現。我笑著的眸子裡,看見了靈犀,他漠然的眼底也是他最愧疚的她。“好,我娶她,我懇請皇後娘娘,能給她最好的!”含糊的言語,是我猜測出的話。杜戰低下頭,用此生唯一一次的相信,來求我。身體有些顫抖,我虛軟的笑。就這樣了吧!靈犀,你的心願已滿。我仍是笑,眼前卻黑了一片。如今,還要什麼光亮?我猛的閉上眼,啞聲低笑。慢慢起身,我平視前方,澀苦的眸子再沒有淚水。原來黑暗是那麼的靜。靜到心底再沒有不捨,靜到一生再不難過。“你等著吧,本宮定會給她所有!”我鄭重允諾,空洞的看著他。看不見他的臉上是否還掛有悲愴,我只當他也笑著的。靈犀阿,你看見了麼,我許下的東西都給你了。“混賬,你再說一遍!”劉恆就坐在我的身邊,陡然暴怒。“皇後娘娘的眼睛耽誤了治療,怕是……,怕是日後會更加惡化了!”聲音微微顫抖的是哪個御醫?我潛下心,卻仍是無法辨別。原來擁有時我並不曾珍惜,失去了便是一生再想找也找不回。以後看來要多加注意了,畢竟從今天起,我將靠耳聽來過完下一生。哀求聲,咆哮聲,回蕩在大殿。而我仍是靜靜的,辨別著每一個人的情緒。其實,還是可以看見的,只是微弱的光而已,模糊晃動的影子,模糊不動的殿門,以及眼前不動的劉恆。有些亮亮的東西從劉恆腮畔滑落,我笑著留戀那最後一絲光芒。慢慢的,他跪在蹋上,俯身將臉深深埋在我的頸項。我彎起嘴角,摸索著他的雙手,只是在密匝匝的繡紋袍子上卻總是無法能順利抓到。他驚覺,將手遞了過來,我仔細的摸著。原來他的手是這樣寬厚,三四指間還有一些薄薄的繭子,是書寫時留下的麼?還是什麼時候呢?

  我忽的笑了一下,原來我連枕邊人都那麼的不了解。默默地順著衣衫向上摸,薄削的嘴唇,文雋的面龐,閃動的眸子,還有緊蹙的眉頭。

  “聖上不要蹙眉,臣妾希望聖上一生都不要蹙眉!”我弱聲的懇求道,不想他在此時痛疚。

  “好,朕不蹙眉,不信你再摸。”痛到極處的言語是那樣的抖動,恐懼的,抑制的。

  我點點頭,恬笑著摸索,印著深深紋皺的額頭上沒有那駭人的緊蹙。“臣妾以後就算是什麼都看不見了,聖上也不要蹙眉。而且只要聖上說,臣妾就信!”

  世事兜兜轉轉,當年獲得他的信任時是那般難得,今日,我也將全部的信任奉上,交付給劉恆。攜手走過十五年的我們,馬踏天闕,重建漢宮,沒有什麼再是我們的隔閡,我萬事放心。若說最後一點還有擔憂的,便是十日後靈犀的出嫁,我眼睛已經看不清楚了,怎麼給她操辦呢?

  劉恆抓住我四處流連的手,用極低的聲音,那低微的聲音伴隨著心痛:“朕答應你!朕一輩子都不騙你。”默默與他十指相扣,笑著說:“還有一件事情,臣妾想懇求聖上。”“說,你說的朕都應允!”劉恆急惶惶的說,甚至想給我他擁有的全部。

  “臣妾想讓靈犀嫁給杜戰。”我說完就感覺到手中的他微微一震。這有些太過分了,冥嫁是民間的習俗,男女雙方都是早夭才可以結冥婚。親眷們唯恐他們在黃泉那邊孤苦無依,便找媒人撮合了,讓他們有個相伴。如今杜戰雖是帶罪,卻不該如此羞辱。至少城中的百姓這樣認為,這是對活人杜戰的巨大恥辱,如此一來讓他們成婚的皇上也就壞了仁德的形象。

  寂靜的內殿上空無聲響,若不是手中仍有些溫度的手來自於他,我甚至開始懷疑是否只有我一人在此。“你想?”劉恆的聲音平穩而縱容。“嗯,臣妾想,靈犀一輩子都想嫁給杜戰,跟臣妾這麼久,臣妾必須為她完成心願!另來,杜戰也同意了!”我平視前方,細細解釋著。“好,既然你想,就去做吧!記得給朕備份厚禮!”我點頭笑了笑,靈犀,再等等,很快杜戰就會來接你了。一道賜婚的聖旨,三日後頒下,直送到杜戰的囚房。囚犯之身的杜戰,迎娶安平郡主靈犀,是轟動長安城的冥婚。有人說,這是一場陰謀,為的是籠絡帶罪人心,平服外臣諸王怨忿。有的說,這是一場悲劇,為的是成全蓋世英雄和忠心不二的郡主。一時間稱贊聲,跳罵聲越演越烈,而我,笑坐在未央宮,等著他們把靈犀從後花園抬出。靈犀,這是一場好姻緣,雖然你們不能再有兩情相悅,卻是生死相伴,也算美滿了。

  我面前的大殿外,堆滿了□赫的嫁妝,一挑挑,一擔擔上的物件都是我親自摸過,檢查過的。小至梳妝用的梳子,大到銅鏡床榻,沒有一樣不是從漢宮寶物中精挑細選出來的。

  而此時,杜戰應該也已從囚房出來,騎馬進宮走在迎娶靈犀的路上。殿門開啟,透進一絲暖洋洋的光,璧兒默默走進來,那光掃過我的眼睛,讓那布滿陰翳的灰暗劃過光芒。“娘娘,郡主已經請進棺槨,請娘娘賜錦蓋!”璧兒帶著哭腔的聲音回稟著。她為什麼哭呢?是被靈犀嚇到了麼?還是為靈犀終於嫁人而高興?我伸手,摸過紅色的霞紗,慢慢起身向前,輕輕地將那紗遞了過去。紗滑手軟,一不留神飄離手中。璧兒小心接過,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奴婢替郡主拜別娘娘!”我緊抿嘴,慢慢再退回到座位上。抬頭平視下,靈犀瘦弱的身體就跪倒在我的面前。大紅色的鸞鳳衣衫下,是對我一生的忠誠。燦金耀眼的點綴發飾下,是那雙恬靜的眸子,飛霞驟升,她羞澀不已:“娘娘,奴婢就此拜別了!”終於,在冷寂的大殿上,只聽見我的揚聲長笑:“好,走吧!”逆著光,她盈盈轉身,那一身紅衣,是我見過最為鮮艷的紅,帶著光暈,似九天仙子,明媚嫵麗。吱呀一聲,殿門在面前砰然關閉,眼底幻象的那一抹亮紅也消失不見。突然心底空蕩蕩的,一如這空空的大殿。冷,真冷,我縮緊了肩胛。還冷,將周圍可以摸索到的織物全部纏圍在身上,可仍是冰冷。那冰順著我的雙腿結起,慢慢爬俯在我的身上,直到頭頂。原來——冬天要來了。文帝七年初,杜戰獲釋,刺面帶罪,服禁尉軍,職守未央,稱陛楯郎1。

  本宮要讓你看著,要你為本宮鎮守大殿!本宮要你看著百年之後我將受到萬世敬仰!”

1 陛楯:謂執楯侍衛陛側。亦指執楯立於陛側的侍衛。 陛楯郎:執楯立於殿陛兩側的侍衛。又以手持兵器不同,分為執楯郎、執戟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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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5 01:41:43 |只看該作者
流年

  文帝八年初,陰霾許久的漢宮上籠罩了一絲喜慶。啟兒,不,是太子。他再不是當年的青澀孩童,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瞇闔著雙眼,摩挲著懷中的粉嫩臉龐。嘴角還帶著初為祖母的慈愛。是啊,我不過是三十四歲就已經是祖母了。靜謐的大殿上,他和栗美人笑著躬身施禮:“母後,父皇說了,這個孩子您來起名字。”

  我抬眸,灰蒙蒙的看著他們,除了兩個黑色的身影,我甚至無法辨別那個號稱艷冠京城的栗美人今日穿的是什麼樣的華美裙子。伸出手指,細細的略過絨絨的胎發,很好,他和啟兒一樣,剛剛滿月就有著濃密的頭發,這樣的孩子也會是有福氣的。“栗美人……”我抬頭,笑著喚道:“你願意給他起什麼名字?”驟然的下跪,讓眼前的黑影少了一個,因為用力太猛,我甚至能感覺到地面磚震動。

  “母後娘娘,嬪妾惶恐,您為這孩子起的名字必能為他添福添壽的,還是請娘娘您賜個名字罷!”她婉轉的聲音很好聽,若是沒有那一絲顫抖,我幾乎要以為她是另外一個尹姬了。

  我停頓著,慢慢笑了起來:“那就叫劉榮罷,榮生旺相,將來必然也是個大富大貴的命!”

  話音未落,她已是泣,迭聲著謝恩。似乎有了這句話,她便有些底氣了。

  正要再說,卻有人通稟:“娘娘,淮陽王覲見!”一聽是武兒來了,我登時露出笑臉,這孩子難得的孝順,每天都必會過來請安的,我揚起聲喚道:“快讓他進來!”登登幾步,武兒已經跪倒在我面前:“孩兒恭祝母後福壽安康!”“起來吧,見過你兄長!”我憐惜的說道。我總是對那年的事情耿耿於懷,武兒的身體自那以後時好時壞,幾乎每天都是泡在草藥中存活,命是保住了,卻也是我一生最愧疚的所在。所以我要給他最好的。啟兒很了解我的心,他也常常會在我的面前免掉了許多武兒的禮節和規矩,甚至他們仍是兄弟一樣,彼此稱呼著兄長和弟弟。

  “弟弟劉武拜見太子殿下!”武兒雖然只有十歲,卻異常地聰慧,懂得規矩也是我更加喜愛他的原因。啟兒還是那般疼愛這個弟弟,忙阻止了武兒的跪倒:“自家人不用做這些樣子,快起罷!”

  我抬手,召喚劉武:“武兒過來,你看看,這是你的侄兒。”武兒笑著貼近我,我摩挲在他的臉上,膩粘了一片汗水:“跟隨的嬤嬤都做什麼去了?怎的這麼多汗?”武兒笑著說:“不是的,才擦過,身子虛總沒什麼力氣,動一會兒就渾身是汗!”

  我抬起的手僵了一下,默默放下。“母後,他可是作為嗣子1麼?”武兒問道。栗姬呀的一聲,隨後將那未斷的音尾收回,只是喘息聲卻越重。我笑著的面孔登時收緊,就這麼迫不及待了?別說我和聖上的身體還好,就是有個萬一也輪不到她來搶這個頭籌。垂首對武兒笑著,卻冷冷說給其他人聽:“哪裡就那麼定下了呢?事事無常,也許還另有他人呢,你也可以阿!”滯頓無聲,幾個人都有些遑遑。這一句話透露的訊息太多,多到幾乎擠垮了所有的人,而最忍耐不住的是那個美麗的女子。她是畏懼我的,她畏懼的不光是這個位置上的皇後,還畏懼著於皇上攜手重返漢宮,曾下手賜鴆酒毒死表妹,曾經威逼太後私蓋印璽的我。而我輕啟嘴唇說的這句話,卻斷送她一生的夢想,前面還因我飛上九重,接下來卻也因我墜落無間。武兒咳嗽的聲音打斷了大家的迷思,他連續的劇烈咳嗽烈到幾乎會把心肺也吐了出來。

  我騰出手,拍撫著他的後背,一下,兩下,重重的敲擊,更加堅定了我的想法,這個位置誰都搶不走,我會為了彌補我的過失把這一切都給武兒。懷中的小兒似乎知道了自己堪憂的多蹇命運,他也開始刺耳的啼哭。局促的栗姬眼睜睜看著我對孩子的哭聲無動於衷,她很想將孩子抱回,卻又怕惹怒了我。

  “帶走罷!好生教導,別錯了半步!”我幽幽的笑著。栗姬撲身上前,戰戰兢兢的俯身在我腳下:“母後娘娘,他是您的孫子,更是太子殿下的長子,他……”“沒錯,他是本宮的孫子,也是太子殿下的孫子,所以他不會有事!”將她扯住的裙擺抽回,“只要你安分些,就沒有什麼不對!”啟兒依然站在那兒,仿佛者一切都與他無關。他只是靜靜的觀看了一場鬧劇,而這場鬧劇的主角卻不知道是誰。栗姬不是愚笨的女子,轉念間已經心思洞明,雪光驚電似的明白。她顫抖的雙手,氣息紛亂,被我抽回裙子的她還兀自硬著手臂。“謝母後娘娘!果然,輕重權衡後她轉變得如此得宜。這樣年歲,能有這樣的心機不多見了,只可惜,仍是有些沉不住氣,不然將來也定是個辣手人物。我揚眉淺笑:“啟兒想來也累了,和她一起退了罷!留武兒在這兒陪母後就行了!”

  室內繚繞的安魂香仿佛也催眠了啟兒,他怔怔的,並未答話。昏瞑的室內,又沉入了一片寂靜。我一手帶大的啟兒,卻讓我有些琢磨不透。當年的幾次戾行後,他現在更多的是平穩深沉,也很少像當年那樣與我爭論和撒嬌。如今,他更像是一個太子,一個和皇後討論朝政無常的太子,鎮定容色下,卻少了許多親密。

  我微微歎息,也許再不願意,他仍是開始轉變,因為他目睹了太多的深宮忌諱,也目睹了太多的黑暗陰狠。他和劉盈還是不同,所以他不會和劉盈同樣的結局。“謝母後,兒臣告退!”在思量半晌後,他絕然而去,甚至沒有理會身後的慌亂的寵姬。

  “走了?”我悄聲問劉武,武兒“嗯”的一聲回答。一口長長的歎息,才呼了出來。龍涎香,蓮花釀,一室浮繞縹緲,氤氳水霧彌漫在四周讓人聞見也愜意起來。

  我依靠在鱗波池,享受難得的溫暖。一年四季,我都是冷的,有時候冷的發慌就泡在水下,溫暖的水蕩漾著難得的寂靜,也能將我手足蕩漾出暖熱。濡濕的發絲垂落在身後,我仰望屋頂,那裡仍是一片黑暗,是我熟悉的黑暗,偶爾會隱隱閃過的亮,不過卻稍縱即逝。身邊服侍得宮娥悄悄退去,有人攪亂了一池碧水。淡淡的味道是我最熟捻的安心,回過頭,對著他笑道:“怎麼?今日這樣早就來了?”

  他的聲音隨著水波傳了過來,嗡嗡的,繞在耳畔,“沒人纏著朕,朕就先回來了。”

  “如此說來,可是難得,那些朝臣肯放人,實在不易!”我掩嘴笑著。慢慢的那氣息靠近,驀然,我驚覺他似乎並未脫衣,袖擺隨水波漫延到我這裡,碰觸到了我的胳膊。再近一些,我能模糊的看清楚那黑影,隱約的也能感覺到那肌膚透過衣衫的溫熱。

  突然臉邊一熱,“怎麼?沒去常夫人那?”常氏這幾年突然平步青雲,與以往的安穩無聲不同,她因一次寵幸得了皇子劉參2,自然待遇一升再升,如今也是賢夫人了。隨口一問,劉恆將我緊緊攬入懷中,纏裹之下,用盡全力。我知道,他在生氣,那不過是一個無意的所得,卻被我念叨了幾年。快要窒息的我,仍是笑著,已過中年的他仍是這樣愛賭氣。他突然自己笑了出來,將唇舌劃過我的頸項,探入乳間,輕柔緩慢的動作,帶著誘惑我的戰栗,甚至我可以感覺到他的急促。劉恆語聲低啞,“這般小氣,偏將此事牢牢記在心底,那朕就件聰明事,為皇後廢了六宮如何?”我猛地睜開雙眼,黑暗當中卻可以清晰看見他眸子底的深邃,原來那一雙眸子早已印在心底,再也無法忘記。我將雙臂抽出水面,環住他,將身體依附在他身上,他寬厚的肩膀是我最喜歡休憩的地方。

  “聖上是要讓臣妾當悍婦麼?還是想讓臣妾為天下人所恥笑?”我當然知道他的心意,只是皇上就該有皇上的模樣,這一番動作下來,怕是又有莫須有的罵名就擔下了。劉恆修長的手指滑過我的的濕發,啞然笑著:“若是讓人知道了,還叫什麼聰明事呢?”

  說罷他將我箍緊靠在池壁,一路低頭順肩頭咬下,粗重的喘息聲伴隨著水波的晃蕩帶著悸動襲來。耳鬢廝磨下,他仍不忘記說著那事:“此生,朕想給你一切,包括你不屑要的,朕也想給你!”

  柔軟的腰肢被他攬過,低低的呼喊從我唇中呻吟而出,他帶著萬般的許諾,只為我一雙再也無法與他相望的眼睛。我笑著,沒有辛酸。也許,這也是一件美事,他願意做就去做罷,我欣然接受。

  我緊緊環抱住他,感覺他炙熱的身體,陣陣愉悅讓我無法再分神。氤氳的熱氣將我們包圍,一層層水浪,撞擊著我,珠玉飛濺下,卻是那樣的癲狂。被他輕易撩起的迷亂終於到來,我驀然抓緊他的肩頭,戰栗著。他疲乏的付在我的胸前,微微帶著抖動,低吟著:“朕一定給你所有!”

  文帝九年冬,為杜絕奢靡,帝廢六宮,夫人以下妃嬪並宮娥發還回家,總赦千人。勒令停工所建宮殿,並修灞陵為帝後合葬墓。翌年初,竇後壽辰,再赦一千宮娥,並以竇後名大赦天下,另有野史記載,宮中女官常歎謂,帝後之情,滿月為鑒。璧兒讀到這裡時,仍是笑著:“娘娘,外面的書可比宮裡說的仔細呢,您說他們也沒看見阿,說的有鼻子有眼的。”我低笑不語,並不理會她的話,近來的書都是她出去尋來的,我不強求內容,偏喜歡聽她掰些白話野史,也正是因為如此,也知道了更多百姓心中的竇後。他們心中的竇後是善良而幸運的。一個哭哭啼啼的女子最終能坐在皇後寶座,除了幸運他們甚至無法想出再多的言語來形容。而廢除六宮的劉恆做的實在是聰明,不但沒有因此讓我背上專寵擅妒罵名,甚至還變成了人人稱頌的戒奢從儉的聖明君主。想到這裡我仍是無奈的笑著。也許只有我們兩個知道,知道這一切是緣於我們倆之間難能可貴的情誼,緣於一個信任與相守的承諾。恍惚間,我笑著抬起頭,對璧兒抬起下頜指了指殿門外,那裡有一個魁岸身影一直雙眼目視遠方,一頭早白的頭發是看透了人世滄桑的頓悟,每次有了竇後新的書,我都會讓璧兒送到他那裡,讓他看完再燒掉。他的眼睛就是靈犀的,我要靈犀和我一起分享這世間最有趣的一切。

1嗣子:太子未即位時,所生嫡子。劉啟此時仍未立後,所以栗姬有覬覦之心。

2劉參,歷史上他是劉恆第三子,為了契合錦墨身份和孩子死因我將劉揖寫成三子。劉參初為代王,死於159年。母不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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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夭

  文帝十一年春,各樣的事情紛繁踏來。事情就是這樣,當你平淡無趣時希望有些事情可以慢慢做來打發時間,可是但他們接連而至時你又是那樣的措手不及,慌亂得如失去了手腳般。當揖兒被侍衛抱到未央宮時,我幾乎無力站起。軟塌塌的揖兒手腳冰涼,任由我掐打都沒了動靜。無意間的碰觸才發現脖腔旁竟然有大片涼膩的濕意,我大聲厲問:“這是什麼?是血麼?”

  璧兒將我雙手領開,顫抖著聲音說:“是,不過梁王並無大礙!”我被她攙扶在一旁,探過身去聽,共有七位御醫進入內殿診視。不可能無大礙,否則不會驚動這樣多的人。劉恆早朝未下就已經匆匆趕到,我茫然站起身來,卻並未一把拉住他的衣袖。

  他先將我攬入懷中,再急問御醫:“梁王的傷勢如何?”遲疑好久,終有一個為首的冒死稟告:“回聖上,梁王墜馬時,頭頸先觸地,折斷了經脈,內腑骨骼也悉數盡斷,恐怕……”劉恆沉聲打斷他的話道:“恐怕什麼?”那人顫抖著聲音說:“梁王支持不了許久,急備他須吧!”我登時心頭揪緊,而肩膀上劉恆的用力也變得窒人用力。揖兒……我急切的想起身撲在那裡,跌跌撞撞之下卻被裙擺絆倒,劉恆用力的攙扶,卻仍不能平息我心中的空落。我哭不出來,卻是無比的傷痛,空蕩蕩的心是那般虛軟無力。哭不出來是因為曾經的前塵過往,傷痛是因為他也流淌著和我相連的血脈。

  血脈,想到這裡我回頭面向劉恆,他此時也必然是傷心的。我黯然的將手交給他,不說話,也不想動,這是他第二個失去的孩子,他一直稀少子嗣,卻也為此可能再難以接受這樣的殘忍。

  痛楚的他是否也帶有對孩子缺失父愛的愧疚?一如當初對劉熙死時的百般自責?

  低低的聲音他許久才開口:“去了也好,這麼多年了,他也該去作伴兒了。”

  我顫抖的唇幾乎說不出來話,辛辣的熱流湧了又湧。那時我沒有為劉熙,此時卻是為了慘死的劉揖。一聲哽咽下,澀痛的雙眼滑落了淚水,多年不見的淚水下,卻是我塵封已久的心。

  溫暖的手指拭了又拭,他比當年沉穩了許多,此時的傷心似乎不比上次。

  “這孩子注定是要早夭的!”他的話不多,卻讓我陷入過往。晃動的黑影都靜止不動,而喧囂也慢慢低了下來。唯一停留在我眼底的是錦墨孩子當年的模樣。

  這孩子注定是要早夭的。是啊,當年如果不是錦墨想要把他勒掉也不會造成他嬴弱的身體,也自然不會激發了錦墨的爭搶之心,也不會她因失敗被賜死長恨,更不會劉揖因為疏於管教而落馬身亡……只是,這是借口麼?還是我們只能如此自私的為自己開脫?這幾年來我對揖兒並不上心,一來雙眼無法看見,照顧不到。二來也確實有些難解的隔膜,橫在那裡。而劉恆忙於朝政似乎就更加對他難以顧及,今天這樣的情境,我們都有責任。

  劉恆黯然的長歎,他也無力再說出其他的話語來安慰我。畢竟,那還是他親生的兒子。門外有人高呼著,喧鬧著,口口聲聲想要自裁。劉恆又是無言的歎息。那是賈誼麼,聽說是他帶梁王上馬的,只為了能跟一同狩獵的太子一分騎術高下,卻豈料葬送了僅僅八歲的劉揖。還能怨恨麼?還用自裁麼?人都不在了,還做這些給誰看?是他早早離世的母親麼?還是給悲傷中的帝後?“叫他安靜罷,怪不得他,退去罷!”劉恆的聲音蒼老了十歲,這一句更是用盡了力氣。

  能說出怪不得他已是太難,人總是要把錯誤推給別人,只有劉恆才能將錯誤全部攬在自己身上。

  摸索著牽過他的手,無聲亦有淚。五月初一,大殯。血濃於水的一切也只能由盛大的儀式來宣告。揖兒先去了灞陵,就在那恢宏磅礡之側蒼郁松柏之間,他第一個先入土為安。

  他腳下是方圓十幾裡的草木,四下更是曠野千裡的無垠。也許皇子如他也是幸運的,至少能隨父親陵墓相伴。可是身為皇子他又是不幸的,不幸到出殯當天連母親都沒有在場。我被璧兒攙扶著,握起他墓碑前的一把黃土。人世間最干淨的地方,哪裡還能比過這黃天厚土?從前我向往浩瀚天際,如今看來卻是錯的離譜。去吧!揖兒你即便無法於母親葬在一起,但記得到那邊後仍幫我問好,問問她在那邊可好麼……

  文帝十一年,梁王劉揖墮馬身亡,賜謚號懷,史書稱梁懷王劉揖。其太傅賈誼自責,閉門思過,不出年余,郁郁而終。文帝十四年時,我召見了一個世間難得的女兒家。“妾父為吏,齊中皆稱其廉平,今坐法當刑。妾切痛死者不可復生,刑者不可復續,雖復欲改過自新,其道莫由也,終不可得。妾願沒入為官婢,以贖父刑罪,使得改行自新。”璧兒輕輕讀著,讀到最後甚至有些微弱的哭意。我點點頭,淳於緹瑩確實是個好女兒,膽敢上京進諫,非一個孝字可以誇贊了。

  “緹瑩,那本宮問你,子女眼中無父母的不是,你又怎麼能光憑你認為說你父親好呢?”我微笑著詢問,雖然淡淡卻仍是慈藹可親。“皇後娘娘說的極是,子女眼中父母是天地,孝為還恩。但是並非盲目了雙眼,......”

  “大膽!”璧兒一聲斷喝,震蕩了空寂的大殿。我一回手,仍是笑著說:“接著講!”緹瑩似乎也發覺提到了不該提的字句,她頓了一下後,又復說:“子女雖孝卻仍能分辨是非,父母之錯,也存在心中,不說不等於糊塗。只是民女確認父親為醫時,恪守醫德,耿直不阿。若是民女一人說,難抵悠悠眾口,可是連同齊屬境民都是如此,證明了父親的清白,請皇後娘娘明察!”

  “嗯,即便如此,你又憑什麼認為聖上就該免了你父親的罪過?”其實她的諫書中已經說明,再問一次是因為我想聽聽她怎麼解釋。“聖上入主以來,聖德仁厚,百般與民休息,輕徭役,減賦稅,十年生聚,萬民感恩,這是大漢成定以來從未有過的安逸。如今民女上諫是相信我主並非不想廢肉刑,而是忙碌於朝政之中無暇顧及,今有契機,當可以行天下之大幸。”緹瑩的聲音並不好聽,甚至還有一個嘶啞,也許是連日來的趕路過分勞累了。

  “說的好,聖上確實早有此心,不過能有你一個十幾歲的女娃提出來,倒顯得聖上有些愧為了。”我仍是笑著,卻端起手中的茶杯輕輕喝起茶來。撲通一聲,她跪倒在地:“民女不敢當,只是民女有一句話想問太後。不知道可不可以?”

  “哦?那你問吧!”我將茶杯遞出,璧兒立刻起身接過。“此番父親遭罪,他曾憤恨的說,養了五女,關鍵之時竟無一人可用。民女心傷,才憤而隨父親進京受審,民女想了一路,只想尋個明白人問問,女子就不能做事麼?女子就無用麼?如今仰望著皇後娘娘,更是想問一句,娘娘您可認為女人是無用的麼?”她聲聲泣血,咄咄迫人,卻是被我欣賞。

  抿嘴一笑,我頜首:“說的好,只是本宮想問你,別人說有用就是有用麼?你所計較的有用如何,無用又如何?”她遲疑了回答,我卻笑瞇了雙眼。她若是能領悟,便是真的難能可貴的聰穎女子了。

  半晌,她盈盈一笑,:“民女懂了,有用無用原本不在他人所想,自身去做了便能證明,莫要為了禁錮而不為,這才是真正的有用!”“好!”我拍手一笑,果然不錯,心兀的一動,“緹瑩,本宮想留你在身邊,你可願意?”

  這樣好的女子,我也憐惜,若是在宮中,定能有些作為的,況且我還有私心,武兒今年也十四了,如今他被封了梁王,年後也要去屬國執政了,身邊我一直沒有放心的人,我看緹瑩倒是一個好女子,不若……雖不是王後,卻也可以給個夫人的。“民女不願意!”她低低的聲音似乎出自心甘情願。我不解,聰明如她自然知道這絕不是一次普通的挽留,能留下來,必然是我能許下的最好待遇。

  “民女不願意,是因為父親此次雖未遭受肉刑,卻已年老體衰,隨娘娘進宮,自然是難得的榮耀,只是民女仍擔憂父親無人贍養,所以不能領命!”她俯身在地,光光磕頭。

  雖然有些惋惜,我卻沒有再說出為難她的話,這樣純孝的女子實在令人敬佩,若是今日我在老父身邊,也會如此的。“好……你和你父親回去吧!”再一揚手,我已依在榻上。璧兒起身將她領出,我命人送個信給聖上,加封緹瑩孝女,請聖上親筆賜字朱漆匾額,隨他們父女返鄉。劉恆欣然應允,墨筆朱匾成就了緹瑩的女子有用。文帝十四年,淳於氏緹瑩上書文帝,痛陳肉刑之危,上悲其意,乃下詔曰:“蓋聞有虞氏之時,畫衣冠異章服以為僇,而民不犯。何則?至治也。今法有肉刑三,而奸不止,其咎安在?非乃朕德薄而教不明歟?吾甚自愧。故夫馴道不純而愚民陷焉。詩曰‘愷悌君子,民之父母’。今人有過,教未施而刑加焉?或欲改行為善而道毋由也。朕甚憐之。夫刑至斷支體,刻肌膚,終身不息,何其楚痛而不德也,豈稱為民父母之意哉!其除肉刑。”歲中亦除肉刑法,並令監中囚犯不必黥劓。

  緹瑩獲上賜朱漆匾額,隨父返鄉,另於齊王五子,榮華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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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5 01:42:04 |只看該作者
情憾

  作者有話要說:人生的情感真的能那麼分明的劃清麼?就愛你,不參加任何雜質,就恨你,咬牙切齒,誰有能說,愛不會衍生成恨,恨又不是愛的太深?

  大家54我哈,就是寫完了,爪子還在癢,於是磨磨爪子,現在好了,大家接著看,當我透明!“娘娘,碧色的可好?還是海棠色的?”璧兒站在衣櫃搭的梯子上詢問著。

  我抿嘴笑了笑,我很少拿自己的盲目當成包袱,甚至每次穿衣服時,仍要璧兒報上顏色紋飾。雙目失明並不意味著要混穿,這些講究卻還是必要著意的。只是此次禮遇,為的是大半年沒進宮的長君。突然心生惆悵,他還不知道罷?若是知道了他會生氣麼?這些年長君一直安守本分,品爵也是一升再升。聖上的賞賜送到府邸,也常常會被他跪著拒回,一道辭表說的是自己無功無能,唯恐成為外戚擅權,滿朝文武無不欽佩,這樣一來竇後的賢名就又添了一筆,世人都說兄弟如此,全是長姐教導得方,卻不知他負氣在心不肯收。

  而最讓人詫異的是他多年不娶,京城內外漫布的議論紛紛他卻視而不見。

  他,這麼多年過去了,想來他也老了罷?我對銅鏡輕輕按著自己眼角的紋路,灰蒙蒙的眸子下,仍是什麼都看不見。

  不知何時,我的眼角似乎不再如往昔平滑,也讓我多了些介意。“娘娘,就穿這件杏紅的吧,上面有些絲錦杏花,不算奢靡。”璧兒爬下梯子,喘喘的說。

  我深受撫摸,繁復的花朵密匝匝的開,卻是這樣冷清。抬手給璧兒,“就這件吧,發髻也簡單些,不過是會自家兄弟!”“知道了!”璧兒先起身服侍我穿衣,隨後又為我梳妝。我低頭任她撫弄,心裡卻想著那個人。當年那次離去後我就再沒看見他的模樣,那時他還是邪佞翩然,如今可是會白發隱現?看不見也是好,至少在我心底,他仍是那般,思及此我無聲的歎息,時至今日,我們都老了,再悵惘也不過如此捱吧!空蕩蕩的殿,漂浮著我喜歡的百合香氣,他俯身跪倒在下面,我卻依然看不見。寂靜的歲月如逝水倒流,我淡淡將那悲歡穿過,只將此時與他凝定。一聲微不可辨的歎息,卻不知從我們誰的口中吐出。我無力從容開口,因為梗在喉間的話是那般難受,相隔這麼遠,我甚至不能聽到他的呼吸聲,那是我賴以辨別他人情緒的唯一來源,他卻有意不讓我聽到。“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我心口一緊,手也輕顫。這低低的吟唱似乎不是人聲,我微微轉動著,向要聽得更家仔細,那長吁短歎間,像足了一個人……“誰,誰在說話?”我笑著問。淡淡的笑,他慵懶的說:“那是臣弟給姐姐的鸚鵡,這畜牲很會討人喜歡,常常教了他就會說些話兒,臣弟拿來是給姐姐解悶的。”“他還會說些什麼?怎麼一上來就是胡唚?”我有些責怪的語氣。長君蒼涼的笑,冷了我的責怪,“他確實在胡唚,渾說些不該說的話,渾到別人都不喜歡聽了,自己還不知道!“這麼多年了,他還記在心裡,原來他一直沒有忘記。我霍然抬頭,想要借助一些微亮能看清楚,看清楚他此刻的神傷,可惜,仍是看不見,如今我連光芒都看不見了。於是垂下頭,淡淡的說:“哪裡就不喜歡了,只是他渾說時候不知道,不知道危險就在別人手下。”沉吟半晌,他悵然的聲音問道:“姐姐不喜歡這禮物麼?”無力的冷笑,卻是最傷人:“不過是只鳥而已,要多少有多少,你也少放心這樣的心思,多想些其他。”我接下話題,只為了轉到我最為難得地方。“其他?顯大夫1只會玩鳥,還要什麼其他?”他又變成了玩世語態,自嘲之下是對我剛剛話語的凌遲。“說來你也不小了,我們竇家還要靠你來綿延子孫,姐姐想為你做個媒!”我終究還是說出了這句話,以冷硬代替了猶豫。到底在猶豫什麼?我也不知道。只是他決不會那麼輕易的答應,是我清清楚楚地了解。

  其實,這不過是個施捨,我不管他心裡如何也必須開口硬塞給他的施捨。

  飄忽的笑聲他傳給我聽,我想躲開那聲音的襲來,卻是無力,只能將腰身挺直,一如既往的堅持著。。那笑回蕩在空蕩寒冷的大殿,似乎帶著不可抑制的力量,震蕩著僅有的兩個人。

  “姐姐,就這麼想給臣弟尋個好媳婦?”他帶著陰郁的聲音讓我有些無從接口,只能默默地坐著,撫摸著衣襟上的杏花。“當然,既然你代替了長君,就該替長君完成他的一生,娶妻生子,自然都是必須的,不然空給別人生些猜疑!”我的聲音加了幾分疲累,咬緊的牙也只為他的頑固。原來媒人也是如此難當,開口已難,再勸更難,只是長久下去確實不是辦法,既然他當年圖的榮華富貴,封爵已是幸事,若是能再結一門天底下最尊貴的親事,不是更能圓了他的心願麼?

  這麼多年來,他的情意,我無以回報,唯一可做的也不過是為他安排他想要的生活,也許會錯,卻是我心中最好的辦法。他不言語,我卻只能軟了語氣再說:“其實,這麼多年來你孤身一人,少君早年也早已有了妻兒,看你這樣伶仃,本宮也心中難過,若是你能成家,本宮也可以為你少操些心!更何況,這些原本也是你想要的,不是麼?”話尾收的無力,唯恐他仍是不允,我開口還想再說,卻被他冷冷的打斷:“這是娘娘的意思,還是聖上的意思?”遲疑一下開口,窒得難受:“是本宮的意思!”靜,死水的靜。仍在遠處的呼吸聲,卻是越來越粗重。“好!只要是姐姐的意思,臣弟就一定會遵守,臣弟永遠不會違背您”他的聲音飄緲傳來是那樣的心灰意冷,甚至帶著些許悲憤。衣袖拖曳過地面帶起沙沙的聲音,清冷的如同刀子的剮蹭,他大禮跪拜下,絕然起身離去。

  他甚至連告辭都不肯了麼?我一驚,帶著踉蹌上前,一把拽過他的衣袖。他的粹然背轉身,定是有什麼不對,我伸出手急忙忙的摸,他躲閃之下,帶著驕傲不肯與我。

  我不依,只是揪住衣領,鉗制他的舉動,順著頸項摸上,滑過瘦削的下頜,薄薄的唇,以及……那一行冰冷。輕輕的,我將手收回,顫抖的指頭上還有著最冰冷的水跡。回身,將悸動的表情藏下,也讓他無法看見我的。“臣弟告辭!”狂邪的聲音仍是那般自負。然而這一切已與我無關,剛剛的驚怔之下我仍未回過神來,心仍是動著。

  文帝十四年,孟冬之歲,顯大夫竇氏長君迎娶清川郡主劉筠,盛傾京華。

  三日後,新婚的顯大夫與清川郡主進宮覲見,我賜宴棲鳳殿。臨來前,我命璧兒為我尋來了喜紅燦金的後裳,那抹濃濃的喜色,是我未盲時擁有的最喜慶不過的衣衫。“顯大夫,什麼時候來? 我回頭張望,璧兒應聲答應:”說是要卯時才進得來未央宮。”

  “哦,“我微微一笑,伴著低不可聞的歎息。後殿懸掛的小東西從進來那天起就不肯停歇,輕聲吟誦反反復復都是那幾句,讓人心生煩亂。

  今日,他就要攜妻前來,而我卻忽然有些莫名闌珊,我自嘲低笑,姐姐,本來就是局外人,忙碌一番也不過是為他著想罷了。難道還會有其他的心願?筵席未開,人已先到,一迭聲的疾走腳步,卻是一個沉穩一個嬌羞。我默然端坐,等著新人的拜見,刻意剝離抑揚和聲之中的她。嬌婉的聲音,淡凝的香氣,我的面容笑了又僵,僵了復笑。只單獨點手讓她上前,攜了手腕。滑嫩的芊芊玉指,帶著豆蔻青春,柔約的讓人怔然。

  年輕真好!我溫聲詢問:“一切可都習慣?”柔聲一笑,劉筠帶著初為人婦的羞怯答道:“夫君對嬪妾一切都好!”一句話,激起了五味,揣揣的心跳竟摸不著了痕跡。這樣自然是好,他們琴瑟和諧是我期望的。他若是能得遇佳偶,珍惜郡主,自然也能讓我安心為那段茫然化上終結。只是,此時,我卻復雜了心事,哽在心頭的話壓抑沉重。

  柔美的女子,嬌顏盛花,他此時也是快慰的罷?回身一笑:“原來本宮以為這個弟弟是有些不妥的,如今看你們這樣恩愛,本宮也就放下了心。“我循聲呼喚璧兒:”命人把筵席都備下罷!“手中的柔荑起身撤出,夫婦倆再次叩首跪拜施禮謝恩。我虛軟的笑著,微微抖動的手指無力撐起身子,喉間的苦澀似乎越來越濃。我竭力抑制著情緒,讓自己看起來是那樣的欣慰,只是連自己都覺得強裝得是這般孱弱無力。一頓飯吃了我一生,那樣漫長,漫長之間我仍要對長君細致關懷的語句和劉筠的嬌秀嗔怪。

  隱含在飯中的芒刺,扎在喉嚨裡,隱隱的難過,讓我無味吞咽。他沒錯,就該如此!如斯形態,才是新婚燕爾,才是我心願所在!飯罷,清川郡主先行區往建章宮拜訪太後,雖然沒有血緣,她仍是劉恆的從堂妹。

  而我,則要面對眼前這個男子,這個是我弟弟的男子。今日,他跪在我的腳畔,靜靜的,洞悉我與平日不同的失常。他笑著,冷冷的問:“怎麼,姐姐似乎不高興?這不是您一手安排的結果麼?為什麼您還不快活?”我恍惚抬眸,用無光的雙眼想要看清他的真心,這樣冷的話語,縈繞在耳畔,卻發覺眼前這個人比任何時候都更加遙遠。“本宮很快活!”我的聲音有些顫抖,卻說的異常堅定。“快活?姐姐還會有臣弟更快活麼?她很好,清麗端雅,婉柔可人,臣弟很滿足,這是姐姐賞賜給臣弟的幸福,臣弟感激不盡!”這樣的話刺痛了我,一時間我手足冰涼,遍體都有如冰刀割鋸,痛入骨髓,卻不見血滴。

  苦鹹的滋味流入唇齒間,我狠狠咬住,卻發現原來是不知何時落下的淚,一聲哽咽下,我怒極,仿佛痛恨自己的懦弱,被人一下子輕易擊倒,猛地站裡,嘶聲裂肺的喊叫著:“你給本宮閉嘴,滾!”他不該,他不該用這樣的言語來傷害我,他不該,他不該以尖刻回報我一片真誠,他不該,他更不該拿自己的妻子來刺激別的女人,那樣的難堪下,是我們三個的遍體鱗傷。

  這一生怒吼,震驚了我,欣喜了他。他擁起蜷縮身子的我,帶著最得意的快樂,用盡了百般的手段,其實也過是想要我最後的答案,這個答案,他等了這麼多年,而我卻是守住不肯開口。可是我看到的不是這樣,他在用欣喜凌辱我的尊嚴,他在洞穿我的難言心事……不!

  驀然,狠狠掙脫被他拽住的雙手,急促的喘息,慌亂的舉動,我的理智正在一步步回復清晰。

  平時我引以為傲的自持幾乎他的逼迫下慢慢瓦解,不可以,當然不可以。

  我不想知道為什麼我無法面對他,我也不想知道會有怎樣的一生堅持,但是我知道,我是大漢的皇後,他只是竇皇後的弟弟,僅此而已。驚回的魂魄下,我甩落肩膀那只修削冰涼的手,冷冷地傳詔,“從今日起,為經宣召,顯大夫不得踏進未央宮一步!”殿門外一聲唱喏,定下了一切。而那聲音傳到大殿,讓仍橫在我臂上的手,顫抖的厲害,甚至我能感覺到他心底的淒涼,深濃,寒戚。我平息定住心神,不動的佇立,只為等他用冰冷的眸子將我上下打量個遍,冷,看不見的淒然眼神已經讓我邁不出步子,虛空之下,我必須強硬如往。一聲低低的笑,帶著頓悟,漸漸漫延,愈來愈大,最後甚至震蕩著心,他一路笑,一直笑,直至到殿門口,仍可以聽見他的笑聲,驕傲自負,帶著邪忱,帶著殘破,遠離了我。

  我定定站著,慢慢摸到了床榻扶手,頹然跌跪在上面,剛進門的璧兒嚇呆了,忙上來攙扶,我仰面靠在長榻上,隱隱一聲低噎的笑,隨和著那狂妄的聲音,飄散。劉恆後來曾過我,為何要將長君禁足於未央宮外?我笑笑回答:“臣妾看不慣他散漫的樣子,讓他悔悟些,別委屈了郡主。”

  劉恆不予置評,只是笑著。即便我的理由光明正大,卻仍無法遏制紛紛揚揚的傳聞,那瘟疫般的流言千篇不變的都是顯大夫失去了皇後的寵愛,恐怕禍福難測了。1顯大夫:閒職,位高權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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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痾

  “在想什麼?”劉恆半躺著,仔仔細細的為我捋順著頭發。將手環過他的腰,深深埋在他的懷中,“在想榮兒那孩子,實在太頑皮了。”

  劉恆似乎也是這樣認為,他的胸口有些抖動,半撐起身子,我有些慌亂,拉著他的衣袖,唯恐一錯手就再摸不見他。他歪歪斜斜的身子憔悴瘦脫了形,從秋天開始,慢慢咳血,一次次,我笑著佯裝假作不知,一次次,我笑著為他換下血染的絹帕。然而這次陡然的咳嗽來的急切,帶動了我略松下的心再次提緊。他回過手,緊緊握住我的,壓著嗓子,淡淡笑著:“在這兒,朕在這兒!”

  我抬頭,面向他,帶著微笑。心底的哭意湧了幾次,面上卻仍是無恙的平靜。

  他瞞我,我亦瞞著他。他瞞我病情,我瞞他已知曉。不知不覺間,他便毫無預兆的蒼老,紛紛流年逝去時,我才驚覺我們一生竟是這樣短暫,還捨不得放開彼此時,日子便捱到了。劉恆笑著:“最近總是咳,那些個無用的御醫盡開些沒用的方子,左吃右吃也是不好,好像有多大的病似的。”我低頭笑著,將那濡濕的帕子轉手送到榻旁的小磯上,刻意忽視他似有若無的虛弱氣息。

  沾染上血的手指指尖仍是黏濕的,暗自在衣襟上蹭了蹭,微笑服侍他躺下,“雖然沒多大的病,也要喝的。再沒用途也能調養身體。”下面的話我梗了下來,哪怕是已經無用了,也必須喝。

  也許只留給我彌足珍貴的一點點時間,我也要盡力多留他一刻。這麼多年,恩愛怨嗔我們經歷了太多,也參雜了太多的旁人,而此時此刻,只剩下我們兩人時,卻又沒有了時間。我趴俯在他的胸口,勻氣帶笑,絮絮說著:“聖上不知道,館陶那丫頭也是難弄呢,前不久館陶說要給她送到未央宮裡來教養。“哦?那就送進來吧,讓館陶帶大的孩子肯定都會給嬌慣得沒了樣子。“劉恆慢慢回答,似有一絲迷離了神智,漸漸有些睡意。“還有,劉參的兒子臣妾給送回代國去了,他沒了父親,臣妾就讓他母親鄧氏跟過去了,那孩子臣妾看也是穩妥的1!”我搜刮著心底記掛的一切,只為能找著讓他和我說說話的事由,一樁樁,一件件,唯恐他睡去就不再醒來。半天他沒了動靜,我的心也揪在了一起,木然的緊貼在他的胸膛,那裡有溫暖的氣息,也有起伏不已的生命徽征。“哦,那就送回去罷!代國是個好地方。”他吁了一口氣,說的有些艱難,卻笑得讓我聽見。

  “是啊,臣妾和聖上是從代國來到漢宮的呢!”我恍惚不自覺的念叨著。

  他又是一頓劇烈咳嗽,抖動的身子似乎已經沒了力氣,可是環著我的雙臂卻是越來越緊。

  也許他已用盡了全力,但我仍是可以輕易滑落,於是我用力的攀附著他的頸項,讓他察覺不到自己的虛弱,靠在他的胸前,靜靜停留在這裡,與我的一生所愛近靠咫尺,呼吸著同一方氣息。

  平復了的劉恆,呼吸細弱短促,堅持笑著:“是啊,那時朕才十三歲。”

  那是一個多麼遙遠的記憶阿,遙遠到我幾乎有些想不起,那時他是穿的什麼顏色,忘了他第一眼看我時的眸子。日子如流沙,越抓緊,它越飛快地過。多年以後驀然回首時卻發現,一生不過就是眨眼間的一瞬,點點滴滴間,忽而不見,它比夢還短。美夢仍需醒來,就如同我們即將要分開。

  “第一次見到你,你穿的是紫色的衣衫,朕看慣了五顏六色的服飾,卻是第一次被紫色迷住了雙眼……”“還有,還有那時候你常常是不喜歡朕去的,朕去一次,你就不高興一次,而且你還特別喜歡拿館陶當借口,怎麼也不肯說想念朕……”無聲的淚,我低頭濡濕在他的衣襟上,強笑著,緩緩說:“誰說的,臣妾確實不想。”

  他低沉的笑著:“不想就不想罷!你還總喜歡讓朕破例,為你一次次破例,連冊封都是要朕下來接你。”我破涕轉笑:“難道不該麼?”“該,當然應該,否則哪有今日朕身邊的你!”他也笑,聲音低低的。那些飛屑般細碎的回憶,點點滴滴來至此生的每個角落,等到冥思苦想時,才發覺共度的一生如此短暫,時間太少。“若是朕病倒了,你該怎麼辦?”他有些困倦低聲問著,聲音斷斷續續,卻帶著小心翼翼。

  “臣妾哪也不去,就在身邊等著聖上醒來。”我摩挲他胸前的龍紋,淡淡笑著。

  彌蒙的他,語氣輕柔,似乎在嘲笑我的癡妄,“若是……”“沒有若是,聖上一定會醒來。”仍是笑,卻是那般虛軟了力氣。“好,朕答應你,一定會醒來,可是現在實在是太困了,讓朕先睡會兒!”他耗盡了僅盛的力氣,喃喃說著。顫抖的身體,慢慢抽離他的懷抱,顫抖的手,慢慢撫摸上他的面龐,瘦削的臉頰上,帶著最心滿意足的笑,瞇闔的雙眼也是上揚的。悲愴的我,笑一笑,用最低的聲音說:“我不會把你讓給任何人,包括是上天……!”

  我不怕孤獨,我不怕無助,我更不怕生死,卻害怕此生我們不會再相見。

  一瞬間我克制的淚全部湧了出來。這一生我失去的太多太多,我不要最後時光連他也不陪在我身邊,若是沒了他,孤寂余生我還能獨活多久?生生世世,不離不棄,都是我對他的心,可是今生是否再沒有機會能夠親口對他說出?

  劉恆,再陪我走一段好麼?哪怕,只有一年。哪怕給我留下忘記你的時間。我不想,不想在我剛剛知道病情時,你就撒手而去。我不想,我不想在我偶一回身時,缺少了你的雙手來攙扶。黑暗之中,我什麼都沒有了,我只有你……恐懼的哭,嚎啕的哭,我尖聲喊叫“來人阿,快,快傳御醫!”哭喊聲震動了殿外守候的宮人,淒厲的聲音讓他們畏縮了手腳不敢再靠前。一時間門外響起震天的傳喊御醫的聲音。而直到璧兒攙扶我下床時,我才知道,自己的衣角一直被他緊緊拽住,他在和我默默許著諾言,在最後的一刻,在茫茫無際的來世,他拽住了我,永遠不想分開。“聖上有大礙麼?”我暗啞的聲音,疲累的身體,早已是不能聽下任何噩耗,卻仍勉強自己支撐著來問。跪倒的御醫惶然道:“若蒙天幸,也許可久些……”“多久?”我心中雖有准備,卻仍是如罹雷擊。御醫揣揣的沉吟片刻,只吞吐說道:“少則六月,多則一載。”一載,便是天幸?是我求的少了麼?我要一年,蒼天便只給一載?語聲沙啞,卻是對著身邊的館陶:“去把太子叫來,另外再給梁王2寫封書信,告訴他,讓他火速進京。”館陶早就軟了身子,支撐不住,只是她仍是不肯任由我做如此調配,怨憤的說:“母後,只想著梁王,何時在意過我們?若是……,難道您還讓梁王即位麼?”“沒有若是,如今所說的一切也不過是猜測,做不得准,你只是去辦就是了。至於立誰,也由不得你,你不過就是一個太主罷了,哪個不是你的弟弟?”我搖搖晃晃站起身厲聲喝住她的話語,按住璧兒上前攙扶的手臂變的那般無力。此時的館陶也不再埋怨,她知道,無論說什麼我也不會改變想法。所以冷哼一聲匆匆離去,直奔太子宮。怒火中的我仍是難以恢復哀傷。死,我從未想過死會離我這樣近,大半生,直接賜死的,間接害死的人太多,卻沒有恐嚇到我的心。今日不同,死近到就在身邊,近到就在劉恆身上。

  驚駭前來的劉啟,見了我這個樣子,更是知道不好,尚未開口,他已經哽咽:“父皇他……”

  原來他也是知道的,只是他也瞞著我不說。究竟能瞞多久,真當我不僅盲了眼目也盲了心智麼?“太後那邊知道麼?”這句話,多半也是白問,既然我都不知道,她又如何知道兒子已經病入膏肓。這消息不能透露出去,包括太後。如今劉濞虎視眈眈,齊國久恨難平,消息一旦外洩,定會有些叵測。“從今日起,將諸王在京子嗣3全部密控,攔截他們與屬國來往通信,謹慎放行宮門,令李廣速回京師”我憑心中所想,定下最危急的應對。啟兒遲疑不語,良久以後才顫聲問出這一句:“母後,必須如此麼?”“你說呢?”我漠然反問。如今的啟兒已過已近而立,他自有他的打算,不過我仍是不能全權放任,就有如我必須篤定,劉恆會渡過此次難關一樣。百般凶險光景,我猶可以預防,卻不希望真的出現在我面前。“只是,母後是否可以不必叫梁王回京?”啟兒仍是這般介意,我扶著靠椅勉強站起,他伸手來攙扶,被我拂袖擋開,兩人之間頓時隔開了一步之距。

  僵持住的他,呆立在旁,卻仍無法平息我心中不滿:“他是你的弟弟!就算是礙著了你,也終究是與你同父同母的弟弟!別打量這些年本宮什麼都不知道,本宮眼睛雖盲了,心還沒盲!就你這位置白給了武兒,他都不屑,你卻當個寶貝似的!若是有一日本宮死了,怕你還不知道要怎麼害他呢!不若等有個萬一,太子把我們娘倆一起勒死,這樣倒也成全了你!”“璧兒,扶本宮進去!”我憤然回身,再不理會劉啟。慢慢走入內殿,側耳聆聽著啟兒離去的腳步,我強裝鎮定的面孔抑制不住的悲哀湧了出來。

  劉恆,你還未真的無法救治,啟兒就開始這樣迫不及待了。是不是只要跟那個寶座瓜葛上就再沒有純淨血親?那個寶座高高在上,卻只能是坐下一人,兄弟也罷,父子也罷,叔侄也罷,都為他劃斷了血脈相連。尊貴的人兒,當坐在那孤絕寒冷的位置上可會後悔?後悔為此屠殺的親人,後悔余生生再沒有溫暖親情?啟兒沒錯,所以我不能阻止。但是我也可以竭力來保護我幼小的武兒,因為從他病倒的那日起,我就已經將愧疚一生背負。璧兒攙扶著將我送到榻旁,我摸索著劉恆的手,冰冷而無知覺的他,是我一生無緣故的追隨,我不知道為何認定了他,卻在一次次最後的危機時刻選擇和他在一起,不過我不後悔,如果再給我重新來過一次,我仍是如此選擇。茫然的我將頭埋在他的頸項間,吸聞著屬於他的味道,俯在他耳畔,用手滑過他的鬢角,認認真真的說:“我們一生還有那麼多未盡之事,所以你不可以這麼輕易就走,不然我就是追到來世也不肯放過你。我們下輩子也不要放手好麼?”哀慟欲絕的我,淚順著下頜滴落,慢慢滑落在他的臉上,我與他和握的手背上。太大的事情在遠處等著我,只是有在他的陪伴下我才能熬過去,如果,他不在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跨過去這個坎。撕心裂肺的大慟突然襲來,我整個俯在他的身上,我做不到,做不到獨自撐起江山,我做不到左右兒子們不互相殘殺,我更做不到安頓好自己孤獨的余生。劉恆,沒有了你,這個九重宮闕下也就只剩我一人而已。

1漢朝皇族代王藩系的開派祖劉參是文帝的第三個兒子,公元前178年被封為太原王。3年後也即公元前175年,因原代王劉武改封為淮陽王,劉參又被文帝改封為代王,並兼有太原故地,劉參前後為王17年,到公元前162年去世,謚為代孝王。劉參死後,由他的兒子劉登繼任第二代代王。

2前178年被受封代王,前176年改封淮陽王。前168年,梁宣王劉揖薨,無嗣,劉武繼嗣梁王。前161年就國。

3漢初高祖劉邦將外姓王子嗣留在身邊,名為伴讀,實為牽制。漢文帝時仍采取此政策,將從屬諸王子嗣留於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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訣別

  劉恆醒來時,我仍在他身邊。於是我笑著說:“看,臣妾說話還是算數的,聖上睡了一會兒,臣妾就一直坐在這裡等聖上起來。”劉恆點頭,笑著“是呢,皇後果然是講信用的。御醫怎麼說?”內裡憂心如焚的我,臉上仍是掛著漫不經心的笑:“啟兒和御醫一起過來的,他們說聖上不要緊,多吃些藥,注意些保暖就好!”“好!好!好!朕一定吃藥!”他又有咳意,我慢慢替他拍撫著背。一下,一下,恍惚而又淒涼。劉恆輕輕攥住我的手,猛地停住了咳聲,“我作了個夢,這個夢好長,長到夢見了咱們的一生,還夢見了你說不會把我讓給任何人。”一個你我,已是相伴多年的親暱,再不是彼此猜疑的帝後,只是相伴最後時光的夫妻。我心中酸痛欲絕,卻沒有勇氣讓他看見我眼底的淚。我竭力壓抑住語聲的顫抖和哽咽,輕輕說:“那是一場夢罷了,聖上又在說笑。”

  “夢裡的你,比現在的你好太多。至少她敢說實話。你這一生都在違心,為了這個又為那個,什麼時候你也能為了朕,說句真心話?”這樣故作哀怨的口氣,卻是不那麼真實,我笑著依偎在他的身邊,讓他的氣息在我鬢發間流轉,“那臣妾就做和夢中一樣溫柔的人,和聖上好好過日子。““嗯,好,看了你大半輩子,還真不知道朕的皇後會溫柔,不如現在就做出了讓朕看看。”

  我牽過他的手,繞在胸前,淡淡笑著:“那聖上一定等著看!”劉恆的好轉,連御醫也有些稱奇,只有我知道,這只是表面的恢復,生命正一點一滴在他身邊溜走,我每日哄這他吃藥用膳,哄他早些休息,盡心的陪伴他,卻是無用。我總很怕,我怕會他在與我微笑時便轉身離開。“我又睡過去了是麼?”劉恆悠然轉醒,淡淡的問。他的聲音平靜,輕柔,如流水般潺潺,卻能暖化我再次的心悸。我臉上的笑意加深幾分:“嗯,又睡了,沒事,我還在身旁。”近來我們直呼彼此,只為了能像尋常人家的夫婦,他先起,我後隨,喊的甚是自如,仿佛這麼多年來一直如此。“這麼多年辛苦你了,你陪我一路走來,我被人誤解的時候你在我身邊,我忍下恥辱的時候你在我身邊,甚至我那麼傷害你以後仍是站在我身邊,這一生你盡是不如意了!”他愧疚的笑,帶著期盼我原諒的心,那麼愴然。“還說這些做什麼,大半輩子都過來了,沒了你,我該怎麼辦?”含淚的笑是那般堅決,說著此生我最羞於出口的情話,沒有了劉恆,我的余生我不知道該如何渡過。“若是還有來生,你還願意與我攜手麼?”劉恆輕聲問我。我啞聲一笑,這句話,成就了我們信任依賴,成就了我們相伴一生,當年他問這話時,仍是青澀孩童,今朝怕也是兩鬢斑白了。攜手阿,攜手,我與他攜手三十一年,割不斷的情分怎麼能輕易說放手就放手?

  我埋在他的胸前,深嗅他衣上的香氣,哽咽著說:“願意,不管來世什麼樣,我還願意與你攜手,幾世不悔。”他笑著搖頭,“栓了你一世就夠了,太多了,委屈了你。我不貪心,就一輩子,不多要。”

  我猛地閉上眼睛,似被一箭穿心。我含淚凝望他的面容,黑暗之中,仍是那般文雋儒雅。真好,他於我心永遠是那般模樣,十幾年沒有改變過。頓回泫然的淚,我仍笑著說:“那說好,就一輩子。”“好!”他的雙手緊緊將我握住。熬過了年,臨春三月,細細的寒風凍人瑟瑟,他卻擁住我探頭看著外面的料峭晚梅。今年天氣暖得這樣晚,三月時節,仍是沒有絲毫暖意。屋子他已是無法走出,站在地上,多挪動半步也是艱難。我索性也因為眼盲堅決不離開未央宮,於是命啟兒暫時監國。三十多年來,劉恆總是忙碌的,先是在代國忙得人影不見,後來又是在漢宮忙得幾次累倒,我想勤政勵志的他大概是有史以來最勤勉的君王。他的心懷蒼生,他的純孝善德,滿心仁厚為民,連一些最難侍候得諸王世閥都挑不出一絲治國弊端。他太累了,三十幾年,不,他的一生都在隱忍爭斗,堵住了天下人的悠悠眾口,卻把自己也勞累了進去。其實正月的時候,太後似有感應般也是大病不起,劉恆並不知道。我通稟時也只說是小毛病,不相干的,過段時間,太後就能好起來。劉恆放下了心,也就躺了下來,這一躺就過了兩個月。也許,大限已至,我卻仍貪情戀愛的不捨得放手。終於走到了最後的盡頭,也終於到了一輩子的盡頭。“你說,今年的梅是粉色的?”我澀著雙眼,淒冷的問著。靠在腦後的身體軟軟的,他低沉的氣息甚至吹在我的發髻上,弄得癢人。“嗯,是粉色的,就和天邊的霞光一樣,耀眼,而又迷人……”“像臣妾?”我有意逗他一笑。他用下頜摩挲著我的頭頂:“嗯,像你,像當年的你!”“那我現在呢?”巧笑著回頭,將笑臉送給他看。“現在?你是一杯酒,喝了就會醉人。而我,也因你醉了一輩子!”一輩子,呵,一輩子。其實一輩子就是一會兒而已,睜眼閉眼間就消散不見。

  劉恆勉強撐起身子,招招手讓璧兒過來,我因他的起身也撐住了身子茫然聽著。

  “去把朕桌案上的盒子拿過來!”他的語氣不容置疑。璧兒應聲而去,我笑著問:“什麼東西,那樣寶貴著?”“一會兒你就知道了”,他不肯多說,我也笑由他故弄玄虛,緊緊攥握的手是我們彼此的信任。

  他將我的手打開在他的膝上,我抿嘴笑著,等著他把東西放上。一個冰涼涼的盒子,外面還帶著雕刻的紋路。好像是金盒子,不,是銅的。

  我翻找了蓋子,隨手將它帶開。眼前黑暗暗的我,猛地一震。冰冷堅硬的虎形符是我一生也不該觸摸到的東西。“聖上如此,讓臣妾惶恐。”這再也不是夫妻之間的情份,而是以家國相托,情深但責重。

  劉恆將跌落我裙畔的虎符揀起,他的聲音微弱而平靜:“惶恐什麼?”“虎符如軍權,臣妾承擔不起。”我的雙手帶著顫抖,我的呼吸急促而無聲。

  他將我攬入懷中,微弱的笑了笑:“不必說了,今日我告訴你怎麼用,也是因為你能承擔的起。啟兒戾氣太盛,年少時幾番出手傷人,如今雖過而立仍是性情不定,給你這個是有些用途的,你要竭力遏制他的好戰稟性。而把這個東西放你這裡,我也是最放心不過。”我恍惚間抬眸,驚覺他的語氣似乎在交待著最後的事情。我們是父母,同時又是帝後,即將登上那個位置的是我們的兒子,也有可能是危及一切的帝王。

  這般拗擰輪轉,卻是最血淋淋的現實。突然他摟抱我的雙臂陡然挾緊,最溫柔的笑也是從他唇齒間發出:“不過是我的胡思亂想,只想給你最好的東西,怎麼這個也不喜歡麼?它可是我手中最貴重的東西了!”硬硬塞進手中的冷硬銅虎,背上還有著文字,仔仔細細摸下來,隱隱約約猜到了些“兵甲之符,右在君,左在杜,凡興士被甲,用兵五十人以上,必會君符,乃敢行之”,原來這裡只有一半,那半?我抬起頭,有些想問,劉恆長歎一聲:“那半在李長德手裡。”李長德,這些年也是一路高升,那次接管軍營後,日夜馴化之下,全部變成了效死搏殺的精兵。

  如今他總領著天下兵馬十之七八,而我手中的虎符只有與他相合才能調動兵馬。

  制約,他制約著我,我亦制約著他。再摸了摸手中的東西,才知道原來他給我的究竟是什麼。哽住呼吸,我拉住他的手“睡罷,聖上今天沒睡午覺。不如早些睡罷。”

  “我好像還有什麼事情沒做的……對了,我好像一生從未給你辦生辰。”他淺淺一笑,轉過話題。是阿。這一生我都沒有准確的生辰日子,先是被瞞報了一歲,逃脫了充軍進入掖庭。然後又隱瞞了一歲冒充竇漪房去了代國,我什麼都記得清清楚楚,唯獨生辰日子卻是混沌不知。

  “ 我自己連日子都不知道,怎麼來讓你過呢?”我忍不住輕聲笑了。“若是來生,定給你過上一次,要辦的隆重,來彌補這輩子你一次都沒有的遺憾。”他似笑非笑的許諾,言語間帶著誠摯。“好!在那之前,我一定把日子記住,好讓你來幫我過!”我也是笑,淚卻又湧了出來。

  忽然間,天荒地老。也許不必廝守白頭,也許不必妾隨君去,只是此時便是足夠了。再握住他,為了已經煙消雲散的昔日歲月,再握住他,為了堅定許下的永恆來世,這片刻,我們再不會分離。滿眼的模糊間,我不曾注意到他的手失掉了力道。垂低的手腕,慢慢順著衣襟滑落,慢慢順著我的指縫,遠離了我。漢文帝後元七年,病死於長安未央宮,廟號為太宗,謚文帝。藏於灞陵。嫡長子劉啟繼位。尊母親竇氏為太後,祖母薄氏為太皇太後。並立薄氏女為皇後,未立太子。太皇太後薄氏,同年病逝,因高祖墓地封存已久,且高後為正嫡,於文帝灞陵南再造墳墓,兩年後入葬。史稱南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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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

  若是我生了王子,我要遠遠的將他們放逐出去,遠離這裡。三十幾年前的話猶回音在耳,如今在面對抉擇時我卻做不到說這話時候的灑脫。

  當年呂後為了惠帝可以狠戾毒殺諸王,而此時跪在未央宮殿門外的卻是我兩個至親的兒子。

  宿命的悲哀,帝王家一朝至此,終究難逃的一幕,我幾次隱忍淚水後終究化作無聲的歎息。

  我佇立在暗黑的大殿,帶著濃重的陰霾,這是一場悄然的殺伐,絕殺的是母子相連的骨肉親情,無聲無息處驚心動魄,沒人察覺到,也沒有人回應。懷中撫摸著那個銅虎,心卻如刀割。這樣的兩難抉擇,劉恆,你,交給了我。

  “送出去罷!”我沉默許久後對璧兒說。璧兒應聲,悄悄端起我手中的另一個錦盒,那是皇帝的御璽,也是繼位皇帝該有的憑證。殿門輕輕開啟,又輕輕閉闔,我的眼眶忽熱,淚滑落下來。我左右不了任何人的命運,卻總在竭力用自己僅存的力量保護著他人。片刻寂靜後,門外山呼萬歲的聲音響徹殿前。而那個手握天下皇權的也是我的兒子。

  天該亮了罷?為何大殿裡淒冷無比?門悄悄地開啟,進來的是一陣熟悉的腳步,我回過身,他撲倒在我裙畔,抖動的身軀為著冰冷如死的絕望。“母親,我……”一聲母親,就哽咽的說不出其它。只是他不用再說,我亦知曉,其實他也是知曉我的。輕輕彎腰,跪俯在地上,細細的摩挲著他的臉頰,英武氣息是他年少的擁有,微弱的悲泣卻是對亡父的留戀。“怪母親麼?”我低聲問著。沾染淚水的面龐搖晃著,卻是堅定無比:“不怪,武兒知道母親的意思!”

  一時的快意或許可以為武兒帶來九五之尊,或許可以用虎符調配了守軍,為此付出的代價卻可能是無法估計的。兄弟,愛人,族人,甚至是天下黎民百性都要為我的護子所為再次踏入殺戮和動蕩。

  我不能,所以我選擇退讓。太子監國時,羽翼漸豐,他又是劉恆的嫡長子,若是單憑武兒,無力抗衡,一時掙扎博弈後,武兒性命怕仍是堪憂。疼愛他,就放他走,可我也不能。如果放走了,武兒也許會暴卒於某年某月某日,甚至我再也無法看見最後一眼。多少諸王的一生便是如此莫名結束,劉襄,劉章,叱詫一時卻敵不過我的一杯毒酒,今日,我不能讓他有任何機會傷害武兒。“答應母親,不回屬地好麼?”我慈愛的詢問,卻是哽咽著呼吸。回去,只有死路一條。“可是,太子殿下,不,聖上不會允許。”武兒的擔憂也是天下人的擔憂。

  “會的,他會允許,只要他一天沒得到虎符,他就必須允許。”我幽幽說著。曾幾何時,母子之間也只能靠虎符來威逼利誘?曾幾何時,他再不是那個喏喏喊我母親的啟兒?冥冥之中我看見了呂後那張剛毅面龐,她笑得了然,笑得頓悟,緩緩地向我逼近,卻讓我動彈不得,“這就是宮闕,在這裡又何嘗會有母子?”多少年了,她仍是那般未改容顏,幾度輪回後,我也終於成了太後。雙鬢斑白間,她與我對持,卻是前世與今生的轉化,歲月輪轉中,她再次畫好了路讓我來走。

  她終究勝過我許多,而我勝過她的,卻在昨夜溘然離世。“去罷,去參加聖上的登基大典,此生你也就只能看見一次了!”我悲哀的說,卻為了再次壓抑住武兒不定的心神。他還是不甘心的,雖然百般推拖,急促的呼吸聲和晦澀的話語卻總是流露一絲渴望。

  既然決定了,就再不能更改,我不會容許武兒造反就如同我不會允許啟兒下手一樣,我只能做到這些,再多已是不能。“武兒,那個位置坐上了,命也就不長了,你就聽母後一次,最後一次好麼?至少你不妄想那個位置的話,你就可以安享百年。”我殷殷的話語,更是母親勸慰著兒子,不去貪戀不該擁有的東西,那東西雖是天下人心所想,卻是炙燙著手心,更是勒命的繩索。“母親,武兒聽您的。”武兒的呼吸慢慢平息,語調也趨於平穩。他懂了,他也選擇不再去爭。

  “去罷,別讓別人挑撥離生間隙!”我挽住兒子的手臂,這付臂膀寬大而安全,他給我最堅定的依靠,也是劉恆給我留下的最寶貴的東西。“咱們娘倆去看看,新皇登基。”我邁一步,他隨一步,步步穩妥間,是我一生中最榮耀的時刻。殿門推開,外面仍是呼喊聲一片,雖然對我依舊是身處往日的黑暗中,眼前卻是登峰造極的高處光芒。我曾無數次參跪皇帝,只是今日,他,我的兒子以九五之尊率領群臣跪拜。

  百年,千年之後,史書會如何記載這一刻?如何來書寫三呼萬歲的他們?這些我都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那些史官們不會書寫出,曾經在陰暗大殿的內裡,一個母親內心苦苦的掙扎,一個兄弟哀哀的艱難放棄。未央宮前,那個不再青澀的男子,從此變成史書中的帝王,也正是如此,他再也不是那個對我笑,對我撒嬌的啟兒,他是皇帝,我是太後。可惜,啟兒的天下坐得不穩。三年後一場震動朝野的大禍從南方傳來。若說在那之前劉啟下詔削趙王遂常山郡,膠希望卬六縣,楚王戊東海郡只是激起了諸王怒火的話,那麼當年一棋盤打下的災難瞬時燎原到南北西東。景帝三年,吳王劉濞起兵廣陵,率眾二十萬,還兼領楚國兵馬。吳楚聯軍渡過淮水,向西進攻,是為主力。膠西等國判決共守齊王將閭據守的臨淄,趙國則約匈奴聯兵犯漢。

  一時間,烽煙四起,左右難顧。二十萬沙暴一般的叛軍呼嘯而來,直撲長安。

  橫行一路,人心惶惶。曾經是劉恆手下的老臣忠臣,今日或抵死頑抗被拘禁斬殺,或已作壁上觀明哲保身,更有認為漢室大勢已去的投降獻城。紛紛亂亂,變成了措手不及的頹局。而北面聯合的匈奴,也是揚言借此踏平中原,酷烈屠殺所到邊卡的黎民百姓,浩浩蕩蕩的隊伍也直逼冀中。長安城的空氣中裹夾了淡淡的血腥氣息,而傳遞軍情的探子每天十幾次飛馬傳來消息更驗證著,吳王濞此次定要一個生死相還。說什麼天下詔討,什麼除佞勤王,全部都是一個幌子,為的是他成就帝王的野心。

  而南部十七國屬國隨之一同造反,卻是真真正正的刀架在大漢的頸項上。

  劉啟派太尉周亞夫率軍往擊吳楚,派酈寄擊趙,欒布擊齊地諸叛國,並以我的侄子大將軍竇嬰1駐屯滎陽,監齊、趙兵。欒布臨行前,須向我討要虎符印鑒,另外又討要了一個我不該給的人。常氏,那個此次叛軍首領臨淄王的親姨娘。常馥珍,當今齊國太後常筱敏的同胞親姐姐。賢夫人,大漢文帝後宮最後一位夫人。涕淚橫流的她拉扯著我的裙角不肯放手,卻拉扯住不被帶去的命運。她是大漢軍民的表率,所以她必須被挾持為欒布的人質,押赴陣前,以情勸人,勒令齊國臨淄王退兵。這是一招投鼠忌器,輸大於贏,我卻只能一試,不知道常筱敏可會還如當年那般婉柔善良,能夠臨陣罷手。只可惜,女人向來無法抵擋住銳不可當的叛亂,也歷來無法成就一場戰爭的硝煙消散。

  而常筱敏也因為丈夫的死耿耿於懷幾十年,為此她可以以嫡庶四子犯境,她可以將親姐姐逼死在陣前。我在皇宮之內設擺了香案,為的只是祭奠那個勒死在震天喊殺沖鋒聲裡的賢夫人。

  常筱敏阿,二十多年前,我們一別至今,歷經磨難的你也一步踏入了這次輪回中。如今你與我同是太後,各自帶著難解的國恨家仇,變成兩項對立的敵手,再不見當年隔窗相望的情分了。

  原來人世間的仇恨都是有宿命相報的,我為錦墨鴆殺了劉襄劉章,也讓她尋到了機會要將我們母子的頭顱摘下祭奠亡夫。只是,如今的我們該如何再次走出起起落落的圈子?才能逃離周而復始的牢獄?

  慌亂中的劉啟,仍是做不到他父王那樣沉穩隱忍,他更多的是想快刀斬亂麻,就如同他當年將劉揖扔入水中,只要那個掙扎激蕩的漣漪再不泛起,就可以當這場紛爭從沒有過。

  於是,袁盎的計策再次奏效,他建議殺了提議削藩的晁錯,不僅可以恢復王國故土,更可以換取七國罷兵。倉猝的啟兒,甚至沒有提出一絲疑義,就將他頻頻贊賞有加的晁錯立即處死,聖旨傳到後宮時,我已是無能為力。那個雄辯滔滔的晁錯,一生忠勇,來報答知遇之恩,卻不料想,一支難以堤防的暗箭,讓他輕易斷送了性命,血濺三尺。晁錯的鮮血平緩了七國的步伐,表面上他們接受了劉啟的賠禮,但是他們的舉動卻是那樣的一反常態。劉濞擁兵,拒不受詔,北部趙王也是不回不進,模稜兩可。互不妥協的他們卻透著某種難言的詭異,仿佛是一只展翅待飛的鷲在等待著一些契機,等待著垂死掙扎的我們自己了斷。他們磨光了爪子,他們擦亮了嘴喙,只為了最後一次大快朵頤。

  折磨我們僅剩神智的時間,用了整整兩個月。最後,我已是再起不了床。

1 竇嬰,歷史上竇太後的從侄子。也有說是少君之子。這裡采用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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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5 01:42:52 |只看該作者
詭動

  我不知道為什麼啟兒選擇在此時到京郊大營巡視兵馬,也許於他本來只是想做到身先士卒,鼓舞士氣,為僵持不下的陣前兵將們頒發表彰。他跪倒在我面前時,抬起我的雙手撫摩他雙頰。微微顫抖的手,帶著眷戀,就像小時候每每要出宮游玩時那樣難捨難分。此次他也是如此,卻讓我的心沉了又沉。“若是風大,記得多穿些。”我叮囑著他,這麼多年他孩子也是十幾個了,卻仍是我手下的娃娃,再惱他,也總是母子。“嗯,母後也記得按時服藥。”他牽引我的手指拂過他的嘴角,那個笑,又再次浮現他的臉上,平靜,而又安穩人心。“去罷,記得早些回來,別耽擱太久。”我再次殷殷囑咐。脫離我雙手范圍的他,高大魁梧,身子比劉恆要硬朗上許多,我慈愛的笑著,撒落在我臉龐的溫暖被他忽的阻擋,瞬時蒙上冰冷涼意,心,突的一亂,笑容也垮了下來。啟兒走了以後,栗姬又來請,用的卻是薄皇後的名義。薄皇後並不能討我歡心,甚至連啟兒也是不喜歡的。當年薄太後在世時不過是給她些許安慰,娶了她從侄子家的女兒,無論容貌秉性都是極其普通,甚至不如我身邊的璧兒機靈。於是那個栗姬就仰仗著長子劉榮張揚起來。不過薄氏性子敦厚道也並不介意。這次筵席,我本是不想去的,一來上巳節1我很少主持,薄氏雖少經驗,卻是正正經經該站在那裡的。二來,身體也確實不舒服,這一場叛亂仍未平息,我心仍有些牽掛,所以無法安心做這女兒的節日。只是,我很想見見栗姬,更想見見最近館陶常常恨恨提及的王美人。筵席開在太液池邊,為的是曲水流觴。為了能在盈盈春水上流放浮燈和紅棗,又特地選了華燈初上的時候。鶯語聲聲,下面端坐的每個人都是貞靜恭順的,惟獨栗姬。言笑間神采飛揚,每說一句話都要壓他人一頭。倒是薄皇後總是嗯嗯的接著她甩過的話尾。

  這樣久了,我也心生厭煩。索性想要先見見那位得罪館陶的女人。“那位是王美人?”我不動聲色的召喚,一時間眾人都噤聲不語。遠席有答聲,一迭聲的小步碎走,跪倒在我面前。王美人,當年的王美人生了太子劉恭,她呢?聽說也有一個兒子了。我抿嘴笑了起來,飄忽的讓她有些惶恐。顫抖粗重的呼吸似乎在等著我的判決。

  王氏,我蹙眉。心中偏不喜歡這個姓氏。“進宮多久了?”我輕聲問道。“回太後娘娘,嬪妾進宮九年了。”她摸不到我的意圖,小心翼翼的回答。

  “今年十九還是二十?”我漫不經心的接過璧兒端過的茶水,抿了一口,心中早已冷笑在心。惹了館陶不痛快,我會痛快麼?“嬪妾……嬪妾……三十有二。”她說的分外艱難。只這一句,下面已經有人掩嘴一笑了。

  宮中女子多早婚,十幾歲便是做母親的年紀,三十幾歲時更是做了祖母,她王□是個再醮的女子,母親就聽說是嫁了幾次的,後又把女兒嫁了金王孫,生育了子女又再強行接回,誰人不知?打量我也是和啟兒那般不介意麼?“哦,這樣年歲的時候,哀家的館陶都出嫁了。”我冷冷的說道,再一次羞辱了她。

  說了她,心中的悶氣仍是不能開解,索性拉過璧兒的手,起身要回未央宮。

  栗姬匆忙起身,曲意笑問道:“太後娘娘若是沒了興致,還可以叫些歌舞。”

  我橫眉回頭,似笑非笑的說:“似乎歌舞令沒有重開?”栗姬婉轉一笑:“今日太後娘娘不高興,即便是不能叫來歌舞姬,嬪妾們也是可以舞來盡些孝心的。”我冷冷盯著她的方向,灰蒙蒙的眼中卻是陰寒。“哀家累了。”漠然的一句話,我想看看她還能怎樣留我。“若是累了,自然不能在周轉勞頓,不若就在凌霄殿住下,省得顛簸了太後娘娘。”

  “好!好!好!果然是想得周到,難怪啟兒更疼愛你。”我挑起一絲慈愛的笑。

  栗姬見我誇獎,分外自得,聲音也有些稱意的顫抖:“太後娘娘過獎了,嬪妾只是再做該做的事。”我徐徐點頭,仿佛是贊同她般,緊緊拽過璧兒的手臂,狠狠掐了下去。璧兒立刻明了,疾呼:“太後娘娘,太後娘娘,您怎麼了,奴婢送您回去吧!”

  我扶住額角,不動聲色地垂下眸子,“隨身的藥可帶了?”璧兒呆愣一下:“太後娘娘,那藥沒帶。”我強撐起有些虛弱的身子揚手對大家說:“不過是些老毛病了,還是回未央宮去吃藥好些。”

  一時間,嬌聲恭送,我急拉過璧兒登上車輦。栗姬似有不甘,仍在車後狂呼:“太後娘娘,太後娘娘——”我吁吁作喘的坐在車上,聽著她的聲音,心卻仍是狂跳。一定是哪裡不對了,栗姬今日斗膽幾次攔阻我回未央宮,一定是有些什麼事情。可是我又想不出來,到底是哪裡不對,只是以她一個小小嬪妃,哪裡來的這樣膽量?心越想越抖的利害,額頭的筋也蹦蹦的。狠咬住下唇,恨不得一時飛到未央宮。

  車輦尚未停穩,我已經踉蹌邁下,璧兒有力的攙扶讓我心底也有了些力量。

  寂靜的四周,紛紛下跪的宮人,都似以往,難道是我錯了?一切平靜,只有我一人蹙眉環顧著。我在用心聽,聽到底有哪裡不對。我頓住,腦中有什麼一閃而過,怦然擊中心頭。我是錯了,錯在想錯了地方,難道……?我猛的捂住嘴,將那驚呼咽下。

  伸手一把拽住璧兒,用最小的聲音說:“找個穩妥的內侍去梁王府邸看看,若是有什麼萬一,快速來報!”“梁王他……”璧兒顫抖的聲音,帶著不確定的疑惑。我未成語,淚已經流出。不會的,這一切不過是我的胡亂猜測。再次壓低嗓子急聲說道:“還不快去!”璧兒應聲出去,獨留我一人坐在這裡。恐懼,震驚充斥著我的心,我掩面慘笑,不會的,他曾經說過會容下武兒的,他說過他決不驅趕武兒離京的,他說過的……“太後!”璧兒悄聲進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哭作一團。霎那間我有些恍惚,甚至忘記了我叫她去做了什麼事情,讓她如此絕望。

  驀地,我拽過她軟綿綿的身子:“怎麼了?說!”“未央宮出不去了!,剛剛奴婢派了個小太監去梁王府,那小太監剛出宮門就被羈押了。”璧兒滾落的淚水滴在我的手背上,冰冷。我淒然道:“他們可說是為什麼了?”“他們說是聖上派來保護太後娘娘安全的。”璧兒牙齒咯咯的顫抖,可見外面的戌衛人數不少。

  安全?安全到我已經無權利走出這宮門一步麼?“奴婢又和門上的打聽過了,說是您剛出宮門就來了顯大夫府上的嬤嬤,說是給未央宮送過節的果品,也被攔了。”璧兒此話說的小心,唯恐被牆外的人聽去。我低頭,心中徹底冰涼一片,最後的一絲僥幸也蕩然無存。沒有大事,竇長君不會派人進宮,這是不能進入未央宮的他在為我傳遞消息。

  武兒——!抖動的身體,淒然而無助。我緩緩地拉過璧兒,以臉逼近她的雙眼。用唇語說道:“闖宮,哀家要去救人!”

  “太後娘娘!不可阿,他們不會放行的!”璧兒拽住我的袖子哀求道。狠狠一笑,不放行?若是他們敢的話,就來攔住我。猛然回身,我拉起她的手臂:“為哀家帶路,哀家偏要出去!”所幸宮門裡的車輦還未歸庫,也讓我順利登上,我喝令:“務必闖出宮門,敢擋著毫不留情!”

  門外的侍衛高聲回應著:“太後娘娘息怒罷,聖上也是為了您的身體著想。”

  我渾身戰抖,好一陣子才從齒縫間迸出話來:“為哀家好?好,那哀家到要看看你們怎麼個好法,沖——!”一聲令下,車上的小太監飛揚起馬鞭,顛簸躥上甬路幾乎將我晃到。我勉強站立在車門處,躬身扶住旁邊的璧兒。攔截的守衛嘈雜的跪倒一片,再想走除非馬踏人海。車上的小太監猛的勒住韁繩,遲疑的回頭問:“太後娘娘,這,這”我揚手抽他一個耳光,咬牙將韁繩操過,眼前的黑暗讓我甚至不能准確說出哪裡是阻擋的人牆,卻高聲呵斥道:“再不讓開,就死在這裡!”只是架勢而已,做個面前的這些該死的人看。侍衛深知我的狠決,見此狀,紛紛躲避一旁讓出一條空路。再將韁繩交給那個太監,我已是抖動不已,不要再拖了,再拖下去,武兒的命也是保不住了。

  疾馳顛簸的車駕,搖晃得我幾次摔倒。而我卻不顧這些,只想再快些。“太後娘娘,街上有幾個死人,好像這裡剛剛有些廝殺!”璧兒在旁邊小聲的說著,我周身激起陣陣寒栗。不對,這不是啟兒動的手,如果是他,一定不會殺尋常百姓。可是,又會是誰?在這麼湊巧的時候能夠做這樣的事情?“還有多遠?”我急切的問。璧兒探頭:“快了,轉個彎就到了,娘娘!”

  突然廝殺聲驟起,馬車也停止了前行。如潮水般的人湧了過來,近到我幾乎可以聞到松油燃燒的辛嗆氣味。誰?這些人是誰?未等我詢問的話出口,就聽見有人高聲喊道:“這是宮裡的車,抓住這個也行!”

  我震驚,京城有變!嘶聲喊叫的人從四周包圍上來,可是每到近前就有人痛苦呻吟,破空呼嘯的箭如急雨般射殺著威脅到我的人。我看不見,只能轉耳側聽。鳴鏑的箭密密匝匝,已為我圍一道箭網。不能再這樣耽擱下去了,剛剛倒下了一批,又湧上來更多,我喝令小太監:“快些,快些沖過去!”馬車再啟,恐懼的他已拉緊了韁繩,嘶鳴的馬,抬高了前蹄,一個仰身,我已被甩落出車門。

  顧不上呼痛,我已是艱難爬起。黑暗之中,我可以聽見奪魄的廝殺聲,卻找不到前進的方向。

  本能的朝那車前進的方向疾速奔跑,卻能聽見滿天的箭矢就落在我的身後。

  “漪房——!”一聲喊叫,如夜晚明燈,是他,長君。我轉過身朝那聲音的方向奔去。

  我想張口喚他,卻發不出聲音。雙腿如灌鉛般沉重,越是用力越無法挪動。遙遙的,光當一聲,梁王府門應聲而開。一匹快馬疾馳沖出,在漫天箭雨的掩蔽下,直奔而來。

  我仍是無助的揮舞著雙臂,企圖讓他看見我在這裡。一個俯身,他已把我掠起,勒轉馬頭,將我擁入懷中。怒嘶的馬,高高立起,踏過追趕而來的人直奔府門。哀鳴聲,慘叫聲,似人間屠場,我緊緊抱住他的腰,將自己與他緊緊連在一起。

  追殺而至的人,死了又上,冒死的沖過箭雨,只為將我們擒拿。忽然他的的身子一震,雙腿夾緊馬腹,一躍而起,絕塵馳奔下,我們竟然脫離了糾纏。

  躍身過了門檻,大門轟然合攏,又是一片箭雨,身後人追兵已是不多。1上巳節是中國古老的傳統節日,俗稱三月三,該節日在漢代以前定為三月上旬的巳日,後來固定在夏歷三月初三。“上巳”最早出現在漢初的文獻。上巳節是古代舉行“祓除畔浴”活動中最重要的節日。《論語》:“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七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就是寫的當時的情形。又稱女兒節。有高禖、祓禊、曲水流觴、會男女等。宮中禁忌多,這裡只是曲水流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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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5 01:43:03 |只看該作者
真心

  攬住腰間的手臂陡然收緊,一翻身,我已是騰空被他抱住滾落鞍下。他以身環住我,迅速攬我躲進正堂。我只能屏息任他拖拉,任由那溫暖的雙手傳遞給我求生的力量。長君牽著我的手將我引領到榻上坐穩,又將被子將我重重圍繞。接下來,便是默默無聲的相對。良久,站在面前的人,猛地用雙臂緊緊環住顫抖於被中的我,我茫然抬頭,卻是被他一頓數落:“不是派人去送信了麼?為何還來?”此時的我卻聽不進去他的任何問話,只一味的環顧四周,這裡似乎沒有其它人,我一把抓住他的衣襟高聲厲問著:“梁王呢?武兒呢?”他低悶一聲,接著將我的手放置他的唇邊,那裡是笑,帶著鎮定的作用平復了我忐忑的心,我微微喘著,慢慢松下手勁,等著他給我答復。長君重喘一下,仍是笑著說:“有我,你還不放心麼?我早就發現諸國子嗣密謀,於是派探子潛了進去,他們說留京多一日,便如同刀架頸項,若是挾持梁王反出去,也許還有個活路。於是他們就借這個禁尉軍隨聖上離開的時候下手了。”我顫抖著聲音問:“那武兒呢?”他沉聲答我:“我早些時候就派人護送梁王出京,直奔梁國。命人進宮,我也只是想讓她告訴你,無論發生什麼都別出來!”我還想再問,他低聲笑了笑:“還好,出來了,不然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再看見你。”

  我依靠在榻邊,身子微微發顫,千防萬防,武兒終還是出了長安,未來的日子,他只能自求多福了。只是長君的城府之深,心機之重也讓我有些暗自吃驚,這些年來他並不老實,也沒有恪守本分,與其說是探子回報,倒不如說他也已經開始漢室、諸侯兩邊討好了。難道……一個頓悟,我恍惚失神,於是漠然開口:“這裡有你一份兒麼?”他牽住我的手頓住,定定的,變了腔調:“你說呢?”見他如此,我已是明白,心裡反而如釋重負,冷冷的笑:“還不如看不到,看到了,倒更害怕。

  長君沒有答話,只是手中兀自加了力量,狠狠的,握了下去。我咬牙擎著,卻不肯呼痛,這場陰謀他未必沒有參與,就算沒有參與也至少是作壁上觀了。不然早些稟告給啟兒就萬事大吉,何至於走到今天這步田地?再堅硬的心也碎了些,多少年了,我開始有些相信他,開始相信他的忠心,相信每隔五年送進宮中的鸚鵡,相信每個鳥兒嘴中都是一成不變的《月出》,如今看來卻是如此可笑,我慢慢的笑,漸漸無法自持,皇位,權力,如今啟兒坐了天下,他也開始不甘心了是麼?我笑的聲音穿透著心,激起全身顫抖。猛的起身以左手摑他,偏了,卻讓他一把緊握將我拽入懷中,用力的勒緊,而我狠命的掙扎,踢打,牙咬,只是想離骯髒齷齪的他再遠些。又是一聲悶哼,他起身將我壓到在床榻之上,鉗制我的雙手。我也沒了力氣,軟癱在床榻上,任冰冷的水滴,一滴一滴的滴落在我的臉頰臂彎。他輕拭我面頰上的水,舉止輕柔,我微微一笑,聲音輕若游絲:“為何你不殺了我,把虎符拿走?”這樣一來,他心中的委屈也能平復,他的大業也能得逞,而我也不用再次去聽那對我萬分嘲諷的衷情吟哦。長君的手無力的僵在我的面龐,只是定定的。忽而他笑了,“在你眼中我總是這樣的卑鄙,不錯,我是兩邊賭,只是在最後時刻我選擇了——你。”最後一個字,我聽到了傷痛,一把話刀,似乎傷了他。“你總說,我是賭徒,我賭的是最大利益。可惜,最後我做了一場賠本的賭局,賭上了全部,只為一個不捨得。”他慘淡的語調,自嘲的笑,都反轉了刀頭刺傷了我。“我不捨得,不捨得這世間一個我至親至愛的女人,我愛她,我不捨得她眼睜睜看著自己兒子橫屍街頭,也不捨得她耗盡心神為我蹙眉,所以,我不會和你作對,一生都不會……”長君的聲音低啞,拖到最後開始變得無力。突然一滴水跡正滴在我的唇畔,蜿蜒如內,卻是血腥味道。他,傷了?我掙脫他的懷抱,慌了神的摸索著,尋找著傷口。長君按住我的手,輕輕地引導在胸前,那是偏左的位置,而我曾經就離那只有一寸。

  我惶急脫口而出:“為什麼不傳御醫?有沒有叫啟兒回京?你到底怎麼樣?”

  他低低開口,語聲輕柔:“這裡沒御醫,我的傷麼?也不大。至於聖上……”

  “他怎麼了?”聽到停頓,我再次緊張起來。“聖上說,他無法趕回。”長君沉吟一下才說出這樣話,也如棍棒將我打醒。

  對了,這下全都對上了,原來還有啟兒一份。他任由叛賊肆虐,也只不過是為了借個手而已。

  早上他的殷殷叮囑,現在看來都是如此的好笑,笑苦了我的心。我緩緩撐起身來,跪坐在榻邊,長君勉強抬手攙扶我,卻是虛軟無力。我茫然回首,感覺他的瀕死虛弱。多少次,他曾與我背後扶持,多少次他曾默默站在周圍凝視著我,而我卻片刻不知。如今知道了,也已是最後。他傷的不輕。所有人都因我眼盲而瞞我,劉恆是,長君也是,卻不知,我清楚,裡裡外外都清楚。

  我說不出話,一時間連氣也喘不上來,只能哀哀的坐在這裡,用心望住他。

  一個,一個,轉眼間都離我而去,絲絲縷縷的情不斷的從指縫中迅急溜走,我再拼命也從未抓住分毫。終於,放聲痛哭,若是非要取走一條性命,為何不是我?這輩子,我忽視了很多,靈犀的默默照顧,長君的無聲守候,我只一味自私的認為他們是有所圖,有所因,才如此。現在我明白了,原來人世間真的有不求回報的人,只是他們錯了眼,碰見了我。

  我一寸寸以手指感受和記憶他的面容。轉眼間他也過了知天命的年紀,而能給我留下影像的時候,我卻從未仔細看過他,不!是我從未用心去看過他。“你冷麼?”我滿面地淚,以最開心的笑,問。既然是最後時刻,那我,給他最開心的我。我看不見了,他們卻可以把我看個清楚。

  “不冷,有你,哪裡都不冷。”他緊緊擁抱住我,用盡身上僅剩的力氣。

  我蹙起眉,手指撫上他微微顫抖的唇,笑意加深幾分:“那時候你說你要保護我,我還不信,今日,你果然做到了。”他低沉淡笑:“是阿,你還說你不用我保護,一生都不用。”“可見,人是強嘴不得的,終有打嘴的時候。早知道,早知道如此,那時候我就說用你了。”

  還能說什麼呢,一切都已經太晚,這一生糾纏在愛恨之中,再回望所有都已成灰。

  “你來生許給他了麼?”他聲音越來越弱,身子也開始歪靠在牆上支撐著。

  我摸索過引枕墊在他的背後,讓他坐的舒服些,又把手交在他的手心。“許過了,我許他來生一起過生辰。”我抿唇一笑,將眉頭放寬。他虛弱的笑:“又晚了一步,今生就差一步,來生還差一步,我總是抓不到你。”

  “那來生你就早點……早點……在他之前找到我。”長君在笑,我也笑起來,他的低沉,我的哀婉,交纏這回蕩在四周。“只可惜,是你送我,又讓你看一次生死。”他歎息一聲,讓我心頭一緊,痛不可當。

  我淡淡笑著:“送就送罷,來生你們一起送我,誰都不許失約。”“好,來生我一定送你,絕不失約。”他在我耳畔含笑低語,“只是來生,你欠我兩劍。”

  我的淚終是滑落,時光於剎那間倒流。我以一劍做開始,又以一劍了斷了他,不錯阿,我確實欠他兩劍。記憶一散千裡,呼氣間,終不可追。我們生生世世都在尋找那個肯等候我們一生的人,而此生,我卻等來了兩個。

  這輩子,我盡情盡興的時候太少,劉恆死的時候,也只是哀慟了一刻便停止,那麼多的大事等著我去處理,耽誤不得。如今哭了,索性盡興,不論是為誰,把我欠下的都償還回去。

  此時我才知道,在能笑的時候盡情去笑,能哭的時候盡興來哭,能愛的時候盡力地愛,是如此的幸福。“好,我還。”我痛哭失聲,用力拽住他的雙手。這哽咽的幾個字也不知道他還能不能聽清楚。

  “好,你終於為我哭……了……”長君粹然緊抿了唇,胸膛劇烈起伏後,再沒了聲息。

  我俯在他的身旁,悲愴復笑,離別了,就別再想,隱藏了,就別再說,又一次面對生死,我將聲音憋在心底,無聲無息。最後一刻,太匆匆了,我忘了一句話,希望下輩子見面時,下輩子見面時,我可以對他說,說……。景帝三年,顯大夫竇氏長君病逝。景帝追封其子竇彭祖封為南皮侯,其弟竇少君封為章武侯,其侄竇嬰,任命為大將軍,封為魏其侯。

   作者有話要說:唉,我的長君啊~

  今天又寫哭了,豆豆命真苦,一個一個走,最後就剩她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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