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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許嘯天]清宮十三朝演義(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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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25 02:56:3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3
本帖最後由 小黑明融 於 2015-8-28 14:13 編輯

【名稱】︰清宮十三朝演義

【版本】:上海新華書局一九二五年初版。一百回。

【作者】:許嘯天(1886~1946),名家恩,字澤齋,號嘯天,浙江上虞人。十七歲剪去髮辮,追隨徐錫麟、秋瑾等人,投身於民族革命(所著《越恨》一書記其始末)。1946年重返上海,在誠明文學院任教,仍事寫作,後死於車禍。一生創作之歷史演義小說尤為著名,有《清宮十三朝演義》、《明宮十六朝演義》、《唐宮二十朝演義》和《民國春秋演義》等。

【內容】:
敘述清朝宮廷內部荒淫驕奢之事,作者著重於努爾哈赤、皇太極、順治、康熙、雍正、乾隆、咸豐及多爾袞等人,至於嘉慶、道光、同治、光緒與宣統,則一帶而過。
  據作者自序,本書主旨在提醒世人:「安樂死人,艱苦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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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25 02:57:38 |只看該作者
第一回     杏花天裡鶯鳴燕唱 布爾湖邊月證山盟



  翠巒列枕,綠野展茵﹔春風含笑,杏花醉人。在這山環水繞、春花如繡的一片原野裡,黃金似的日光,斜照在一叢梨樹林子裡。那梨花正開得一片雪白,迎風招動﹔那綠頂紫領的小鳥,如穿梭似的在林子飛來飛去,從高枝兒飛到低枝兒,震得那花瓣兒一片一片的落下地來,平鋪在翠綠的草地上,好似一幅綢子上繡束花朵兒。夾著一聲聲細碎的鳥語,在這寂靜的林子裡,真好似世外桃源一般。
  正靜悄悄的時候,忽然遠遠的聽得一陣鈴鐺聲響﹔接著一片嬌脆說笑的聲音。只見當頭一匹白馬,馬背上馱著一個穿紫紅袍的女孩兒。看她擎著白玉也似的手臂,一邊打著馬,斜刺裡從梨樹林子裡跑了出來,後面接二連三的有兩個姑娘,一般也騎著馬,從林子裡趕出來。看去,一個穿翠綠旗袍的年紀大些,約摸也有二十前後了﹔另一個穿元色旗袍的,年紀大約十七八歲。她兩個一邊趕著,一邊嘴裡笑罵道:「小蹄子!看你跑到天上去?」看看趕上,那女孩兒笑得伏在鞍轎上,坐不住身﹔後面一個姑娘,拍著手笑嚷道:「倒也!倒也!」這穿紅袍的女孩兒,一個倒栽蔥真的摔下馬來。後面兩個姑娘,已經趕到面前,她們急忙跳下馬來,搶上前去,一個按住肩兒,一個騎在她胸脯上,按得個結實,一起捋起了袖子數她的肋骨。那地下的女孩子,笑得她只是雙腳亂蹬。她擎起了兩條腿兒,袍服下面露出蔥綠色的褲腳來,一雙瘦凌凌的鞋底兒向著天。她們玩夠多時,才放手,讓她坐起來。
  這小女孩子,望去年紀也有十五六歲了,長著長籠式的面龐兒,兩麵粉腮兒上擦著濃濃的胭脂,一雙水盈盈的眼珠子斜溜過去,向那姑娘狠狠的瞪了一眼,接著嗤的一聲笑了出來。這一笑,真是千嬌百媚,任你鐵石人看了也要動心。那年紀大的姑娘,指著她對那穿元色旗袍的姑娘說道:「二妹子,你看三妹子,又裝出這浪人的樣兒來了。」那三妹子笑說道:「我浪人不浪人,與你們什麼相干?」說話的當兒,那大姑娘蹲下身去,擎著臂兒,替三妹子攏一攏鬢兒。說道:「你看梳得光光的後鬢兒,出門便弄毛了﹔回家去給媽見了,又要聽她嘰咕呢!」那三妹子一邊低著脖子讓姊姊給她梳頭﹔一邊嘴裡嘰咕著說道:「還說呢!回家去媽媽問我時,我便說兩個姊姊欺侮一個妹妹。」原來她姊妹三人,梳著一式的大圓頭,油光漆黑,矗在頭頂上,越顯得裊裊婷婷。那兩片後鬢,直披在腦脖後面,襯著白粉也似的頸,便出落得分外精神。前鬢兒兩邊,各各插一朵紅花,越顯得眉清目秀,唇紅齒白。
  一會兒,那二姑娘拔著一小把小草兒來。三人團團圍坐著鬥草玩兒。正玩得出神,忽聽得一聲吹角響,大姑娘嚷道:「爹爹回來了,咱們看去!」三姑娘回頭看時,果然見他父親跨著一匹大馬,領頭兒跑在前面。後面跟著一大群驢馬,有七八條大漢,手裡擎著馬鞭子,個個騎著馬趕著,望去黑壓壓的一串,慢慢的在山坡下走過去。三姑娘看見了,便丟下她兩個姊姊,急急爬上馬背,飛也似的趕了過去。這裡大姑娘和二姑娘,也個個騎上馬背,跟在後面。
  父親乾木兒,遠遠的見女兒們趕來,便停住了馬候著。他是最喜歡三姑娘的,看到三姑娘一匹馬跑到面前,便在馬背上摟了過來,和自己疊坐在一個鞍子上,一面說笑著走去。走了一程,遠望山坳裡,露出一堆屋子來,那屋子也有五六十間,外面圍著一圈矮矮的石牆。乾木兒回過頭來,對他的同伴說道:「我們快到家了!」一句話不曾說完,忽然聽得半空中嗚嗚嗚一聲響,三枝沒羽箭落在他馬前。乾木兒看了,臉上陡的變了顏色,只說得一聲「惡!」便氣得他鬍鬚根根倒豎,眼睛睜得和銅鈴一般大。自言自語道:「他們又來了嗎!」隨即回過頭去高聲嚷道:「伙計,留神呵!我們又有好架打了!」那班大漢聽了,齊喝一聲:「拿傢伙去!」便著地上捲起了一縷塵土,飛也似的向山坳裡跑去。
  那姊妹三人也跟著快跑。三姑娘一邊跑著,一邊回過頭去看看布庫裡山尖上,早見有一個長大漢子,騎著馬站著,好似在那裡獰笑呢。靜悄悄的一座山鄉,一霎時罩滿了慘霧愁云。乾木兒家裡,人聲鬧成一片。乾木兒的大兒子諾因阿拉,爬在屋脊之上,不住的吹號角兒,嗚嗚的響著。這一村裡的人聽了這聲音,知道又要械鬥了,便各個跳起身來,手裡拿著傢伙,往屋外飛跑,也有騎牲口的,也有走著的。乾木兒領著頭兒,一簇人約有三五百個,一齊擁出山坳來。山坳口原築有一座大木柵門,他們走出了柵門,乾木兒便吩咐把柵門閉上,娘兒們都站在柵門裡張望。
  那布庫裡山北面梨皮峪的村民,和山南面布爾胡裡的村民原是多年積下的仇恨,兩村的人常常尋仇雪恨,一言不合,便以性命相搏。梨皮峪的村主名喚猛哥,已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兒,他膝下有一個兒子,名喚烏拉特,出落得一表人才,膂力過人。他常常帶領村眾過山去報仇,總是得勝回來。這布爾胡裡村上的人,吃他的虧已是不少﹔人人把這烏拉特恨入骨髓。如今打聽得乾木兒從嶺外趕得一批驢回來,他又帶領著一大群村民過山來,意欲劫奪那一群驢馬。他一個人立馬山頂,先發三枝沒羽箭,算是一個警報。後來見乾木兒領了大隊人馬出來,他便把槍桿兒一招,那梨皮峪的村民,跟著他和潮水似的衝下山來。到得一片平原上,兩邊站成陣勢,發一聲喊,刀槍並舉,弓箭相迎,早已打得斷臂折腿,頭破血流。乾木兒騎在高大的馬上,指揮著大眾﹔見有受傷的,忙叫人去搶奪回來,抬到柵門裡面去。那班娘兒們忙著包腿的包腿,紮頭的紮頭。便是那乾木兒的三個女兒,也擠在人群裡幫著攙扶包紮。
  那姊妹三人,大姑娘名叫恩庫倫,二姑娘名叫正庫倫,三姑娘名叫佛庫倫。恩庫倫已嫁了丈夫﹔正庫倫已經說定了婆家﹔只有佛庫倫還不曾說得人家。她三姊妹都長得美人兒似的,只有佛庫倫格外標緻。平日村坊上的男子們見了佛庫倫,誰不愛她!便是沒有話說,也要上去和她兜搭幾句,借此親近美人兒的香澤。無奈這布裡爾胡村坊上的男子雖多,卻沒有一個是她看得上眼的。見了這班男子,連正眼都不肯瞧他一瞧。如今見自己村坊裡的人和別人打架,不覺激發了她興奮的心腸,便幫著她母親姊姊在柵門裡管那班受傷的。一會兒攙扶這個男人,一回兒安慰那個男人﹔一會兒替他們包紮傷口,一回兒拿水漿牛奶喂他們吃。說也奇怪,那班受傷的人,凡是經過三姑娘服侍的,便個個精神抖擻,包好了傷口,重複跳出柵門去廝打。
  這一場惡鬥,布爾胡裡的村民,和前三年大不相同﹔人人奮勇,個個拼命。看看那邊梨皮峪的村民,漸漸打敗下來。那烏拉特站在馬背上,看著自己的村民漸漸有點支持不住了,他便大喊一聲,跳下馬來,舞動長槍向人叢裡殺進去。他那枝槍舞得四面亂轉,大家近不得他的身﹔讓出一條路來,他直奔乾木兒馬前。乾木兒眼明手快,看看他到來,便在馬上挽弓搭箭,颼的一聲向烏拉特射去,那烏拉特肩窩上早中個著﹔只聽得他大喊一聲,轉身便走。這裡乾木兒拍馬追去,三五百村民跟著大喊:「快捉烏拉特!快捉烏拉特!」
  這時,梨皮峪的村民見頭兒受了傷,人人心驚,個個膽寒。大家轉身把烏拉特一裹,裹在人叢裡,向山頂上逃去。這裡面獨惱了一個諾因阿拉,他在三年前和梨皮峪的人械鬥,曾中烏拉特一箭﹔如今他見烏拉特也中了一箭,他如何肯捨?便緊緊的在後面追著,一心要把烏拉特生擒活捉過來,以報一箭之仇。他逢人便殺,見馬便刺,把梨皮峪的人殺得落花流水,東奔西跳。他們到這時恨爹娘不給他多生兩條腿跑得快些。看看殺到布庫裡山頂上,離自己人也遠了﹔那梨皮峪村民,也七零八落,逃的逃,死的死,剩下不多幾個了。但是,那仇人烏拉特兀是找尋不到。諾因阿拉到底膽小,不敢追過嶺去,便停槍勒馬,跑下山來。
  這一遭,布爾胡裡人得了大勝,人人興高采烈,狂呼大笑,立刻斬了三頭牛,六頭豬,十二腔羊,一百隻雞,召集了許多村民,男女老少,在乾木兒院子裡大吃大喝起來。恩庫倫姊妹三人,也跟著他爹娘吃酒。這一夜是四月十五日,天上掛著圓圓的月兒,照在院子裡,分外精神。那佛庫倫姑娘,重勻脂粉,再整雲鬢,在月光下面走來走去,那臉上出落得分外光彩,引得那班吃酒的人,未飲先醉。只聽得滿院子嚷著三姑娘的名字。有幾個仗著酒蓋住臉,上去和她胡纏,惱得三姑娘一溜煙避出院子去玩月兒。
  天上明月,人間良夜。這布爾胡裡地方,位置在長白山東面,胡天八月,冰雪載途,又在這萬山叢中。雖說是偏僻荒涼,絕少生趣﹔但是一到了這春夏之夜,一般也是清風入戶,好花遍野。如今這佛庫倫,是人間絕豔,天上青娥!長在這山水窮僻之鄉,毳幕腥氈之地,她孤芳獨賞,對此良辰美景,便不覺有美人遲暮之歎。她想到布爾胡裡的村民,都是一般勇男笨婦,絕少一個英姿颯爽的男兒和我佛庫倫匹配得上的。她想到這裡,又回到日間那個烏拉特:他立馬山頭,何等英雄氣概!後來他指揮村民,直衝柵門,他那面龐兒越發看得親切,真可以稱得上「唇紅齒白,眉清目秀」八個字。像我佛庫倫,倘能嫁得這樣一個夫婿,才可稱得才子佳人,一雙兩好呢。如今我和他是世代仇家,眼見得這段姻緣,只得付之幻影空花了。這是佛庫倫女孩兒的心事。她站在院子外面,抬著脖子,一邊望著月兒,一邊勾起了她一腔情思。佛庫倫想到心煩意亂的時候,便忙撇下,忽然想起那布爾胡裡湖邊的夜景,一定不弱。這湖邊是她和兩個姊姊常去遊玩的地方,離家門又不遠。她便悄悄的一個人分花拂柳的走去,才過山坡,便露出一片湖水來。這時四山沉寂,臨流倒影。湖面上映著月光,照得和鏡子一般明淨。她揀一塊臨水的山石坐下,一股清泉從山腳上流下來,流過石根,發出潺潺的響聲來。佛庫倫到了這時,覺得心曠神怡,心中塵俗都消。她仰著臉,只是怔怔的看著天上的月兒。忽然,聽得山腳下有人微微喘息的聲音,接著悉悉索索的一陣響,從長草堆裡爬出一個人來。他面龐映著月亮,佛庫倫認得他便是烏拉特。這時她一寸芳心不覺一陣跳動,忙把手絹兒按住了朱唇,靜悄悄的在一旁看他。只見烏拉特在地下爬著,可憐他渾身血跡模糊,臉色青白,嘴裡不住的哼著。他掙扎著爬到那泉水邊,低下頭去,伸著兩手,掬起泉水來,往嘴裡送。一連吃了幾口,才覺得精神清爽些。誰知他一回頭,見一個美人兒站在他面前,不覺嚇了一跳。便喘著氣問道:「姑娘,可是布爾胡裡村中的人麼?」佛庫倫聽了,不好意思和他答話,便微微的點了一點頭。烏拉特見了,便顫微微的站了起來,一步一步的向佛庫倫身邊走來。佛庫倫看了,認做他要來報仇,忙轉身要逃去。那烏拉特在後面氣喘吁吁的說道:「我烏拉特受了重傷,如今被姑娘看見了,料想要逃也逃不脫身﹔姑娘你也不用回去驚動大眾,我有一柄刀在這裡,請姑娘把我的頭割下來,拿回村去。一則也顯了姑娘的功勞﹔二則我死在美人兒似的姑娘手裡,也是甘心的。」他說著從懷裡拔出一柄刀來,哐當一聲丟在地下,他自己的身子也跟著倒了下來。
  佛庫倫聽他話說得可憐,又見他撲倒在地面上,身子動也不動,一時倒也弄得她進退兩難。候了半晌,佛庫倫便忍不住上前去扶他起來。誰知那烏拉特傷口痛得早已暈絕過去,他那衣襟上血跡沾了一大塊,那血水還是往外流個不住。不覺打動了佛庫倫的慈悲心腸,便伸手插在他肋下,慢慢的把他的身子拖到水邊。她屈著一條腿,把烏拉特的頭枕在自己膝蓋上,輕輕的把他衣襟解開,把自己的一方手絹蘸著水,替他洗去血跡﹔又扯下他一幅衣襟來,扎住傷口。這時烏拉特的臉迎著月光,越發覺得英俊動人﹔他的鼻息,直衝在佛庫倫的粉腮兒上。佛庫倫正在細細的打量他的面貌,忽聽得他嘴裡喊出一聲「阿唷」來,烏拉特醒過來了。他睜開眼,見自己倒在美人兒懷裡,不覺微微一笑。佛庫倫羞得忙推開他的身子,一摔手要走去。誰知那只左手被他攥得死緊,任你如何掙扎,他總死捏住不放,不覺惱了這位美人,就地上拾起那柄刀來,向烏拉特的手臂上砍去﹔烏拉特卻毫不畏懼,只是抬著脖子,不住嘴的說道:「幾時再得和姑娘相見?好說說我感謝姑娘的心意。」佛庫倫說道:「你要和我相見麼,除非到真真廟裡去!」她一句話說完,『嗤』的笑了一聲。一摔手,轉身去得無影無蹤了。
  蘭關雪擁,巫峽雲封。布庫裡山東面有一座孤峰,壁立千仞,高插雲霄。從布爾胡裡村望去,好似駱駝頸子,昂頭天外。村裡人便喚它駱駝嘴。那駱駝嘴峰上,隱約望去,繬佛閣,好似有一座廟宇,村裡的人每每要爬上峰去探望探望。苦得羊腸石壁,無可攀援﹔況又是終年積雪,無路可尋。一到春夏之交,有一股瀑布,從駝嘴直瀉下來,長空匹練,直流湖底。山下面便是布爾胡裡湖,到這時,水勢澎湃,早把入山的路逕沒入水底裡去了。一到秋天,四山雲氣,又迷住了桃源洞口。所以村裡人雖想盡千方百計,終不得見廬山真面目。因此,這一座孤廟,總如海上仙山,可望而不可接,村裡人便把這座廟宇稱做真真廟。村裡人有一句話:「你要相見麼,除非到真真廟裡去。」這是說不容易見面,和不容易到真真廟裡去一般。佛庫倫姑娘對烏拉特說這句話,只因和他是世代仇家,不容易見面的意思。
  閒話少說,這時候又過了一個月。布爾胡裡村上早又是四望一白,好似盤銀世界一般。村坊裡人農事早罷,便各個背著弓騎著馬,向山之巔水之涯,做那打獵的營生。乾木兒也帶五七個大漢,天天到西山射雕去。有一天,他射得好大一頭獐,肩在肩膀上,嘻嘻哈哈的笑著回來﹔恩庫倫和佛庫倫接著進去。一個眼錯,她姊妹三人,在後院子裡商量生烤獐肉下酒吃。乾木兒一腳跨進院子去,那獐肉氣味正熏得觸鼻,便嚷道:「好香的肉味啊!」一眼見姊妹三人,正烤著火吃得熱鬧﹔乾木兒便嚷道:「來來來!俺們大家來吃。莫給她姊妹們吃完了我們的!」一招手便來了十二三個,都是一家人,男女老小便團團圍住大嚼起來。吃到一半,乾木兒指著他三姑娘,笑說道:「小妮子!人小心腸乖,瞞著人悄悄吃這個,也不知我和你大哥,去打得這只獐來,多麼的累贅呢!你們女孩子們,只知道圖現成。」一句話,說得佛庫倫不服氣了,她把粉脖子一歪,哼了一聲,說道:「女孩子便怎麼樣?爹爹莫看不起我們女兒。明天我和我姊姊上山去,照樣捉一隻來給爹爹看。」乾木兒聽了,也把脖子一側,說道:「真的麼?」佛庫倫說道:「有什麼不真!」乾木兒說道:「拿手掌來!」佛庫倫真的伸過手去,和他父親打了手掌。頓時引得屋子裡的人哄堂大笑,都說明天看三姑娘捉一頭大獐來呢!
  俊犬快馬,禿袖蠻靴。第二天一早,佛庫倫悄悄的拉著她兩位姊姊,出門打獵去。三匹桃花馬,馱著三個美人兒,一溜煙上了東山。到得山坡上,各個跳下馬來,每人牽著一條狗,東尋西覓。見那雪地上都是狼腳印子,恩庫倫說道:「二位妹妹,我們須要小心些!這地方有大群的狼來過了,還留著爪印兒呢。我們要在一起,不要走散才好。」佛庫倫一邊答應著,一邊只是低著頭找尋。一回兒只見那頭黑狗兒,仰著脖子叫了一聲,飛也似的跑到那山岡子下面去,在壁腳上一個洞口,用它的前爪亂爬亂抓。佛庫倫跟在它後面,知道洞裡面有野獸躲著,忙向她兩個姊姊招手兒。正庫倫和恩庫倫見了,便悄悄的走上去。見壁子下面有三個洞,西面一個洞大些。忙把腰上掛著的網子拿下來,罩住了洞口,對著那小洞裡放了一鳥槍。突然有六七頭灰色野兔,跳出洞外來,一霎時被網子網住了,左衝右突,總是逃不脫身,把個佛庫倫歡喜得什麼似的。她兩手按住那網子,只是嘻嘻的笑。正庫倫上去,把網子收起,把六隻兔子分裝在她三姊妹的口袋裡。正庫倫說道:「我們雖捉得幾頭兔子,三妹子在爹爹前曾誇下海口,說去捉一隻獐來,我想那獐兒是膽小的,必得要到荒山僻靜的地方去找,才有呢。」恩庫倫聽了,說道:「二妹子說得有理。」佛庫倫說道:「既這樣,我們何妨駱駝嘴下面找去?」三姊妹齊說一聲「不錯」!重複走下山坡來,騎上馬,繞過山峽去,便見那駱駝嘴高矗在面前。那布爾胡裡湖緊靠著山腳,這時湖面上只看見層冰斷木,凍水不波。她三人騎著馬,繞著湖邊走去,在那盡頭,便露出一條上山的路逕。這山勢十分峻險,又是滿山鋪著冰雪,不容易上得去。大家下得馬來,攀藤附葛往上爬。走了一程,這三姊妹走得嬌喘吁吁,香汗涔涔。正庫倫一抬頭,見那山壁子上飛出一群野鷹來。便嚷道:「大姊姊快射!」那恩庫倫這時也看見了,忙抽箭挽弓颼的一聲,一枝箭上去,一隻鷹跟著翻身落下地來﹔她的狗名叫「盧兒」的,見了嗚的一聲,飛也似的上去,叼在嘴裡。
  她三姊妹這當兒,便在路旁一塊山石上坐下來,說些閒話,把身邊帶著的乾糧,掏出來大家吃一個飽。那「盧兒」嘴裡叼著死鷹送到恩庫倫跟前。佛庫倫又誇張大姊姊眼力手法如何高強,怪不得大姊夫見了姊姊害怕。正說時,正庫倫一眼瞥見一隻山狸,遠遠的沿著山壁走來﹔她急忙從大姊姊手裡搶過弓箭來,也是颼的一箭,射中在山狸的脊樑上。那山狸正在雪地上翻騰,那頭盧兒也跑去攔頸子一口咬住,拖到正庫倫跟前。佛庫倫看了,便嚷道:「好哇!你兩個上得山來,都得頭彩,獨我沒有嗎?」她話不曾說完,只聽得山岡子上有獐兒的叫聲。佛庫倫聽了,一拍手說道:「好哇!我的也有了!」說著,便站起身來,挾了弓箭,也不等她姊姊,急急繞過山岡子去。恩庫倫在後面喚她,她也不睬。正庫倫看看佛庫倫去得遠了,忙在後面趕上去﹔恩庫倫看看,只剩下她一個在山腰裡,便也只得跟上去。山陡路滑,一步一步的挨著﹔挨了半天,看看前面,不見她兩人的影子。誰知才轉過山腰,只聽得正庫倫在前面哭喊﹔恩庫倫心下一急,腳下一緊,忙追上去。她往前一看,不覺嚇得身子軟癱了半邊。原來那佛庫倫在半山上,正被一隻斑斕猛虎攔腰咬住,往林子裡死拽。那頭「黑盧兒」,也嚇得倒拖著尾巴,跟在正庫倫身後狂吠。一轉眼,那大蟲拖著佛庫倫,向林子裡一轉便不見了。嚇得恩庫倫嚎啕大哭。她和正庫倫兩人死力掙扎著趕上前去。到得林子裡,四面一找,靜悄悄的不見蹤跡,也聽不到佛庫倫的哭喊聲。再看看雪地上的腳跡,見一陣子亂踏。到了林子西面,便找不出腳印兒來了。
  她姊姊兩人心裡十分慌張,一邊哭著,一邊喚著,四處亂尋。看著天色昏黑,也找不出一絲影跡來。正庫倫急了,只見她大喊一聲,一縱身向山下跳去。虧得恩庫倫眼快,忙上前挽住了。兩人沒法想,只得淒悽慘慘的尋路下山。回得家去,把這情形一層一節對他父親說了。她兩人話沒有說完,滿屋子的人便嚎啕大哭起來。她母親格外哭得傷心,逼著她丈夫要連夜上山去找尋。乾木兒也懊悔昨天不該和她賭手掌說這句玩兒話,逼得她今天鬧出這個亂子來。當下便招呼了許多伙計,擎槍提刀,燈籠火把,一大簇人上山尋去。要知佛庫倫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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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25 02:58:0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回     洞房天半神仙眷 氈幕地中龍虎兒



  卻說佛庫倫離了她兩個姊姊,搶上山岡子去。四下裡看時,靜悄悄的也不見獐兒的蹤跡。正出神的時候,忽覺得頸子後面鼻息咻咻,急回過脖子去看時,不覺『呵喲』一聲,驚出一身冷汗來。急拔腳走時,可憐她兩條腿兒軟得和棉花做成的一般,休想抬得動身體。原來她身後緊靠一簇鬆樹林子,林子裡奔出一隻斑斕猛虎來,那虎爪兒踏在雪上,靜悄悄的聽不到聲息。待到佛庫倫回頭看時,那只虎已是在她背後拱爪兒了。佛庫倫到底是一個女孩兒,有多大膽量,有多大氣力?那只虎把它屁骨一擺,尾巴一剪,呼的一聲吼,和人一般站了起來。擎著它兩隻蒲扇似的大的爪兒,在佛庫倫肩頭一按,可憐她一縷小靈魂兒出了竅,倒在地下,一任那大蟲如何擺佈去,她總是昏昏沉沉的醒不回來。隔了多時,她只覺得耳根子邊有人低低的叫喚聲音。佛庫倫微微睜眼看時,她一肚子的驚慌,變了一肚子詫異。原來那老虎說起人話來,只聽他低低的說道:「姑娘莫怕,我便是烏拉特。」看他把頭上的老虎腦袋向腦脖子後面一掀,露出一張俊俏的臉兒來。站起來把身體一抖,那包在他身上的一層老虎皮,全個兒脫下來,渾身緊軟皮衣,越顯得猿臂熊腰,精神抖擻。他身後站著五七個雄赳赳的大漢,烏拉特吩咐把絹椅搬過來,自己去扶著佛庫倫坐在上面。低低的說道:「姑娘莫害怕,這繩子是結實的。」他一舉手,只見那山壁子上繩子一動,把個佛庫倫掛在空中,嚇得她只把眼睛緊緊閉住。那身體好似騰雲駕霧的,直向山峰上飛去。忽然繩子頓住了,睜眼看時,原來這地方駝嘴峰頂、真真廟前。
  什麼是真真廟?原來是山峰上一大塊紅色岩石,好似屋簷一般,露出一個黑魆魆的山洞來。從山下望上去,好似一座紅牆的小廟。這時烏拉特也上了山頂,洞裡面走出兩個女娃子來,上前扶住了。佛庫倫向洞門走去,洞口遮著一幅大紅氈簾。揭起簾子,裡面燈光點得通明,只見四壁掛著皮幔,地下也鋪著厚毯子,炕上錦衾繡枕,鋪陳得十分華麗。佛庫倫在炕上坐下,只是低著頭說不出話來。那烏拉特上前來,作了三個揖,又爬下地去磕頭。羞得佛庫倫站起身來,轉過脖子去,再也回不過臉兒來。只聽見烏拉特爬在地下說道:「我烏拉特生平是一個鐵錚錚的漢子,我們梨皮峪地方,美貌的娘兒們,也不知道有多少,俺從不曾向她們低過頭。自從那天月下見了姑娘,又蒙姑娘許我在真真廟裡相見,俺的魂靈兒便交給姑娘了。行也不是,坐也不是,吃也沒味,睡也不安。俺便費盡心計,上這山尖兒來,鋪設這間洞房。又怕明火執仗的來打劫,惱了姑娘﹔又害怕姑娘得了不好的名兒,便天天的暗地裡打聽。如今打聽得姑娘要上山來打獵,便假裝一隻猛虎,在山岡子下守候。天可見憐,姑娘果然來了。姑娘現在既到了此地,可也沒得說了!是姑娘自己答應在真真廟裡見面兒的,俺拼了一輩子的前程,在這山洞子裡陪伴姑娘。」
  一個何等要強的佛庫倫,被他一席話,說得心腸軟下來。從此跟著烏拉特,在山洞子裡暮暮朝朝的度那甜蜜光陰。眼看著一個英雄氣概的男子,低頭在石榴裙下,便說不出的千恩萬愛。他倆在洞子裡,促膝圍爐淺斟低酌,倒也銷磨了一冬的歲月。
  到得春天,佛庫倫偶爾在洞口門一望,只見千里積雪,四望皎然,又看看自己住的地方,真好似瓊樓玉宇,高出天外。又向西一望,見山坳裡一簇矮屋,認得是自己的家裡。她想起自己的父母,這時候不知怎的悲傷,便不由得兩行淚珠兒落下粉腮來。急忙回進洞去,坐在炕沿上,只是掉眼淚。烏拉特見了,忙上前來抱住,低低的慰問。這時佛庫倫心中,又是想念父母,又是捨不得眼前的人兒。經不得烏拉特再三追問,她便把自己的心事說出來。烏拉特聽了,低著頭想了一會,說道:「拼著俺一條性命,送姑娘回家去吧!」佛庫倫聽了,連連搖頭,說道:「這是萬萬使不得的,我家恨你,深入骨髓。如今你又搶劫了我,我爹爹如何肯和你干休?你此去,一定性命難保,你不如放我一個人回去,我見了父母,自有話說。」
  烏拉特聽說要離開他,忍不住落下幾點英雄淚來。說道:「姑娘去了,怎的發付我呢?」這句話,說得佛庫倫柔腸百折。她心想:我們布爾胡裡地方男子,都是負心的﹔難得有這樣一個多情人兒。可惜我和他兩家,是世代冤仇,眼見這個姻緣是不能成功的了。罷,罷,罷!拼了我一世孤單,我總想法子和他做一對白頭偕老的夫妻。當時她便對烏拉特說明:此番回家去探望一回父母,算是永遠訣別,早則半載,遲則一年,總要想法子來找你,和你做一對偕老的夫妻。只是怕到那時你變心呢。」烏拉特聽了,便向腰裡拔出一柄刀來,在臂膀上搠一個透明的窟窿,那血便和潮水般湧出來,忙拿酒杯接住,送到佛庫倫嘴邊去。佛庫倫喝了半杯,剩下半杯,烏拉特自己吃了。這是他們長白山地方上人最重的立誓法,意思是說誰背了誓盟,便吃誰,殺死了喝他的血。當時烏拉特臂上吃了一刀,佛庫倫一時不忍離開他,忙替他包紮好了傷口,服侍他睡下。兩人又廝守了十多天。
  一天晚上,天上一輪皓月,照著山上山下,和水洗的一般,佛庫倫和烏拉特肩並肩兒站在洞口望月,忽然又勾起了思念父母的心事。烏拉特便吩咐掛下繩椅,兩人握著手,說了一句『前途珍重』!那繩椅沿著山壁飛也似的下去。烏拉特站在山頂上,怔怔的望著,直到望不見了,才又歎了一口氣,回進洞去。
  這裡乾木兒自從丟了女兒佛庫倫以後,天天帶人到山前山後去找尋,一連尋了一個月,兀自影蹤全無,把個乾木兒急得抓耳摸腮,長吁短歎,她母親也因想念女兒,啼啼哭哭,病倒在牀。她兩個姊姊,親眼看妹子被老虎拖去,越發覺得悽慘﹔想起他妹子來,便哭一回說一回。一家人都被慘霧愁雲罩住了,再加門外冰雪連天,越發弄得門庭冷落,毫無興趣。看看過了冬天,又到春天,恩庫倫回到丈夫家裡了,丟下正庫倫一人,淒悽慘慘的每天晚上爬在炕上,陪伴母親,手裡拈著一片鞋幫兒,就著燈光做活計。心裡想起妹妹死得苦,一汪眼淚包住眼珠子。忽見門簾一動,踅進一個人來,抬頭看時,那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合家人日夜想念著的三姑娘佛庫倫。正庫倫見了,一縱身向前撲去,喊了一聲:「我的好妹子!」她母親從夢中驚醒過來,歡喜得將三女兒摟在懷裡喚心肝寶貝時驚動了合家老小,都跑進屋子來看望。乾木兒拉住了他女兒,問長問短。佛庫倫扯著謊說道:「我當時昏昏沉沉的被老虎咬住了,奔過幾個山頭,恰巧遇到一群獵戶,捉住老虎,把我從老虎嘴裡奪下來。看看腰上已是了受了傷,便送到他家去養傷。他家有一個老媽媽,照看我十分週到,過了兩個月,我的傷才好,接著又害了寒熱病。他家住的是帳篷,我病得昏昏沉沉的時候,跟著他搬來搬去。誰知越搬越遠,到我病好時,一打聽,原來他們搬到叆陽堡去了。」乾木兒聽了,說道:「哎喲,叆陽堡,離這裡有八百里地呢!我的孩兒,你怎麼得回來呢?」佛庫倫接下去說道:「幸虧在路上遇到他們的同伙,說到東北長白山射雕去。孩兒便求著他們,把孩兒帶回家來了。」一席話說得兩位老人家,千信萬信,這一夜佛庫倫依舊跟著正庫倫一被窩睡。到了第二天,恩庫倫也知道了,忙趕回來。姊妹三人,唧唧噥噥說了許多分別以後的話。佛庫倫拉住了她大姊,不放她回家去。從此以後,她姊妹三人,依舊在一起吃喝說笑,布爾胡裡全村的人,也不覺人人臉上有了喜色。
  寒食過了,春來遲暮。看看四月天氣,在長白山下,兀自桃李爭妍,杏花醉眼,花事正盛呢。布庫裡山前後村坊上,一班居民久蟄思動。春風入戶,輕衫不冷,各個要到山邊水涯去遊玩遊玩。這時駱駝嘴上,一股瀑布,便挾冰雪直泄而下,自夏而秋,奔騰澎湃,沒日沒夜的奔流著。在山下的居民,便是睡在枕上,也聽得一片水聲。這水聲聽在別人耳朵裡,卻沒有什麼難受,獨有聽在佛庫倫耳朵裡,便覺得柔腸寸斷,情淚為珠。因此村中紅男綠女,人人出外去遊玩,獨有佛庫倫悶坐在家裡,不輕出房門一步。她想起了在駱駝峰頂上,和烏拉特的一番恩愛,早已遲遲迷迷的魂靈兒飛上山頂去了。她母親認做她是害病,急得四處求神拜佛,獨有恩庫倫暗暗的留神,早有幾分瞧科。
  這一天,乾木兒因三女兒害病,便去請了一個跳神的來院子裡做法事,合家男女和鄰舍,都擠在一塊看熱鬧。恩庫倫趁這空兒,溜進房去,見她妹妹獨自一人盤腿坐在炕上發怔。便上去摟住她脖子,悄悄的說道:「小鬼頭在外面乾的好事!打量你姊姊看不出來嗎?」佛庫倫吃她頂頭一句罩住了,答不出話來,只是兩眼怔怔的向她大姊臉上瞧著。恩庫倫看了,越發瞧透了七八分,便說道:「你且慢和我分辯,聽你姊姊細細說來,你說給老虎拖去咬傷了腰,後來雖說把傷養好了,怎麼現在腰眼上沒有一點傷疤?又說接著害傷寒病,我們關外人,凡是害傷寒病的,一二十天不得便好,便是好了,那臉上的氣色一時也不能復原。況且據你說,跟著他們住在帳篷裡,搬來搬去,這遊牧的生涯,何等辛苦,你又是受傷大病之後,如何沒有一點病容?如何沒有一點風塵氣色,你才回家的時候,我細細看你,不但沒有一點憔悴氣色,反覺得你的面龐兒比從前圓潤了些。你告訴我在外面受苦,我看你說話的時候,不但沒有愁容,反卻有喜色,這是你故意嘴裡說得苦惱,肚子裡自然有你快活的事體。再說到你跟著那班獵戶,東裡走到西裡,你和一班陌生男人住在一處,萬萬保不住你的身子的。你想我們關外地方的男子,誰不是見了娘兒們和餓鬼一般似的?何況妹妹又在落難的時候,他們又是一班粗蠻獵戶,妹妹又長得這樣一副標緻的面龐兒,又跟著他們住在帳篷許多日子,妹妹你有什麼本領保得住你的身子呢?那時妹妹倘然保不住身子,回家來不知要怎樣的苦惱傷心,如今妹妹回來,卻一點沒有悲苦的樣子,這獵戶一節,便是妹妹扯的謊。可是做姊姊的有一句放肆話,妹妹不要生氣,我如今看定妹妹決不是女孩兒,且肚子裡已有孩兒了!」佛庫倫聽到這裡,不由她粉臉漲得通紅,「啊」的叫了一聲,卻接不下話去。恩庫倫不由她分說,便接下去說道:「妹妹這幾天病了,爹媽為了妹妹的病,急得六神無主。其實妹妹那裡是病,簡直是小孽障在肚子裡作怪!妹妹不用抵賴,妹妹雖不肯告訴我,妹妹那種懶洋洋的神氣,早已告訴我了。妹妹不是常常嘔吐嗎?不是嚷著腰酸嗎?不是愛吃那酸味兒嗎」這樣樣都是小孩作怪的憑據。爹媽只因一心可憐你,被你一時瞞住了。我做姊姊的,你怎麼瞞得呢?再者,你自己拿鏡子照照看,你的眉心兒也散了,還和我混稱什麼小姑娘呢?好妹妹,你還是和我老實說罷,你在外面怎麼鬧的?」這一席話,說得迅雷不及掩耳。
  佛庫倫這幾天正因離開他那心上人兒很不自在,又因肚子裡種下禍根,抱著一肚的羞愧悲愁,找不到一個可以商量的人。聽了她姊姊一番又尖刻又親熱的話,不由得她心頭一擠,眉頭一鎖,小嘴一噘,賣起瓢兒來了。一扭頭,倒在她姊姊懷裡,抽抽咽咽哭得柔腸婉轉,雲鬢蓬鬆。恩庫倫上去摟著她,勸著她。佛庫倫這才把自己委屈情形,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
  恩庫倫聽了,怔怔的半晌。說道:「這才是饑荒呢!你想俺爹爹也算是布爾胡裡村上的一位村長。這村坊上的人,又多麼看重妹妹!去年窩家集牛彔的兒子,打發人來說媒,俺爹爹也不肯給。如今給他知道他寶貝的女兒,給俺村裡的仇人糟踏,叫他老人家這一副老臉擱到什麼地方去?這個風聲傳出去,不但是俺爹爹村長的位置站不住,便是妹妹也要給合村的人瞧不起。妹妹肚子裡的孩子,俺村裡人決不容他活在世上的。」
  恩庫倫說到這裡,佛庫倫從炕上跳下地來,直挺挺的跪在地上,嘴裡不住的說:「姊姊救我!」恩庫倫一面把佛庫倫扶起,拿手帕替她拭去眼淚。正無法可想的時候,忽見正庫倫一腳踏進房來,見三妹子哭得和帶雨梨花似的,忙上前來問時,佛庫倫暗暗對她大姊遞眼色,叫她莫說出來。恩庫倫說:「俺們自己姊妹,不用瞞得。況且二妹子原比俺聰明,告訴她也有一個商量處。」接著把佛庫倫如何與烏拉特結識,如何肚裡受了孕,從頭到尾說個明白。正庫倫聽了,嚇了一大跳,盡是睜著眼,目不轉睛的怔怔的向佛庫倫臉上看著。佛庫倫吃她看得不好意思。忽見正庫倫一拍手說道:「有了!」恩庫倫忙拉著她,連連追問:「二妹子有了什麼好計策呢?」
  正庫倫坐上炕來,三妹妹臉貼臉,聽她悄悄的說道:「俺們不是常常聽人說道,高句麗的始祖朱蒙,是柳花姑娘生的嗎?她姊妹三人,大姊姊柳花姑娘,二姊姊葦花姑娘,三妹妹黃花姑娘。那柳花姑娘,也是女孩兒,有一天她獨自一人站在後院裡,天上掉下顆星來,鑽進柳花姑娘嘴裡,便養下這個朱蒙。高句麗人說是天上降下來的星主,便大家奉他做了國王。如今三妹妹也可以找一樣東西吞下肚去,推說是這東西落在肚子裡變成孩兒。過幾天養下孩兒來倘是男孩兒,村坊上也許奉他做村長呢!」
  恩庫倫聽了這一番話,頓時恍然大悟。佛庫倫還不十分相信,說道:「怕使不得吧?」恩庫倫說道:「怎麼使不得?你不聽得爺爺也曾和俺們說起,中國古時候商朝的皇帝,他母親簡狄,和妃子三個人在池塘裡洗澡,天上飛過一隻黑雀兒,掉下一個蛋來,簡狄吞在肚子裡,便養下商朝契皇帝來。如今俺們候天氣暖和的時候,也到布爾胡裡湖裡洗澡去,那個湖邊上不是長的紅果樹嗎?三妹子吞下一個紅果去﹍﹍」三人正說得出神,外面跳神也跳完了,走進一群人來,都是鄰舍的姊妹們,圍住了炕,拉著佛庫倫的手問長問短。佛庫倫這時肚子裡有了主意,那臉上的氣色也滋潤了,精神也旺了。
  大家說:到底菩薩保佑,跳神的法術高,所以三姑娘好得這樣快?乾木兒老夫妻兩個看了。也放心了許多。
  匹練孤懸,銀瓶倒瀉。布爾胡裡湖上,這時又換了一番景色,一泓綠水,翠嶂顧影,沿山萬花齊放,好似披了一件繡衣。一股瀑布,直瀉入湖心,水花四濺,岩石參差。兩旁樹木蓊茂,臨風搖曳﹔兩行花草直到山腳。那山腳下的石塊,被水沖得圓潤潔滑,湖底澄清,游魚可數。布爾胡裡村裡的女娘兒們,因為這地方幽靜,常常背著人到湖裡來洗澡,兩岸森林,原是天然的屏障。這一天恩庫倫姊妹三人,偷偷的到這瀑布下面來洗澡,三人露著潔白的身體,在水面上游泳自在。一群一群蜂兒蝶兒,也在她們雲鬢邊飛來飛去。
  佛庫倫在水裡戲耍多時,覺得四肢軟綿綿的沒有氣力,便游近岸邊,揀一塊光潔的山石坐下。猛回頭,見那駱嘴峰上,青山依舊,人面全非,不覺迎著脖子,怔怔的癡想。正出神的時候,忽聽得一陣鵲兒咶噪的聲音,從北飛向南去,飛過佛庫倫頭頂時,半空中落下一顆紅果來,不偏不斜,恰恰落在佛庫倫的懷裡。佛庫倫拾在手裡看時,見它鮮紅得可愛,忽聽恩庫倫在一旁說道:「三妹子,快把這紅果吞下肚去,這是天賞給你的呢。」佛庫倫聽了,心下會意,便一張嘴,把這紅果子吞下肚去了。接著正庫倫和恩庫倫也爬上岸來,揩乾了身上的水,各個穿上衣服,走回家去。她們三人在路上把話商量妥了。一走進屋﹔恩庫倫把鵲兒銜著紅果落在三妹妹的嘴裡,三妹妹吃下肚去,覺得肚子裡酸痛,一派鬼話,哄過了他爹媽。
  過了一個多月,佛庫倫肚子果然慢慢的大起來。她母親看了詫異,再三盤問。佛庫倫死咬定說是吃紅果起的病。她母親急了,找了村裡有名的大夫來瞧病,也看不出她什麼病症來。又和丈夫乾木兒商量,乾木兒說:「我也看三姑娘的肚子有些蹊蹺,俺們不如去請薩滿來問問罷。」這句話一說出,嚇得佛庫倫心頭小鹿兒亂撞。原來他們長白山一帶的人民,都十分信仰薩滿。薩滿是住在佛堂裡的女人,傳說這女人法力無邊,人民倘有疑惑不決的事去求薩滿,薩滿便能把菩薩請來,告訴你吉凶禍福。如今佛庫倫聽她爹爹說要請薩滿,深恐薩滿把她的私情統統說出來,心中如何不急?當下她也不敢攔阻,一轉背求她二姊,把大姊姊喚了來。姊妹三人在屋子裡唧唧噥噥的商量了半天,恩庫倫想出一條主意來,說道:「索興弄鬼弄到底,如此如此﹍﹍」那時三妹子生下孩兒來,管叫合村的人,人人敬重,個個羨慕。說著,佛庫倫從衣包底拿出一粒龍眼似大的束珠來,交給她大姊。恩庫倫懷裡藏了束珠,悄悄的踅到後街去找薩滿說話。
  隔了一天,乾木兒果然把薩滿請來。只見四個廟祝抬著一張神桌。那神桌四腳向天,薩滿便盤腿兒坐在桌底板上。四個廟祝各抱著一條桌腿,把她送到乾木兒的院子裡去。這時乾木兒院子裡,擠滿了人。大家聽說乾木兒家裡請薩滿,便一齊趕來看熱鬧。
  看那薩滿時,原來是一個乾癟的老婆婆,手裡捏著一枝長旱煙桿兒。恩庫倫見了,忙搶上前來扶進屋子去。這時屋子裡燒著香燭,供著三牲,屋子中間掛著一幅黑布,從屋樑上直垂下地來。薩滿上去向地下蹲了一蹲,行過禮兒。乾木兒帶領他妻子兒女也向神壇行了禮。薩滿抽了一筒煙,踅到黑布後面去。這時滿屋子人靜悄悄的,恩庫倫捏著一把冷汗,佛庫倫心頭亂跳,臉色急得雪也似白。停了半晌,只聽得布簾裡面重滯的嗓音說道:「菩薩叫布爾胡村長乾木兒聽話。」那乾木兒聽了,忙上去趴在當地。他兒子諾因阿拉也跟著跪下。聽那薩滿接著說道:「你女兒佛庫倫,前生原是天女。只因此地要出一位英雄,特叫神鵲含胎,寄在你女兒肚子裡。生下來這孩子,將來是了不得的人物,你們須好好看待他,他是天上的貴神,不能姓你們的姓,如今我預先賞他一個姓名。將來這孩子生下地來,不論他是男是女,總給他姓愛新覺羅,名叫布庫裡雍順。」那薩滿說到這裡,便再也不做聲了。乾木兒知道薩滿的話說完了,忙磕了三個頭,站起來。那薩滿也從布簾裡轉了出來,大家送她出門。這一回把個諾因阿拉,快活得在院子裡亂嚷亂跳,說:「俺爹爹做了村長,俺妹妹索興生出天神來了!」這句話,一傳十,十傳百,一霎時傳遍了全村。那班村民,從這一天起,不斷的送禮物:有送雞鵝的﹔有送棗栗的﹔也有送一腔羊一頭豬的,也有幾戶人家合送一頭牛的,乾木兒的倉庫裡都堆滿了。
  佛庫倫的肚子一天大似一天,她母親每天殺雞宰豬的調理她。到了第九個月上,果然生下一個又白又胖的男孩兒來。眉眼又清秀,哭聲又洪亮,合家人歡喜得和得了寶貝似的。遠近村坊上,都來看看這個小英雄。佛庫倫想起烏拉特那種英雄氣概,又看看懷中的乳兒,便說不出的又是歡喜,又是傷感。一年容易又春風,這愛新覺羅?布庫裡雍順出生已是一週歲了,乾木兒揀了一個好日子祭堂子謝天。前三天,便在院子裡下一對石樁,樁上樹一枝旗桿,旗桿上裝著一個圓鬥,鬥裡裝滿了豬牛羊肉,高升在桿頂上,算是祭天的意思。過了三天,便是正日,一早起來,便有許多村民進來道喜,院子裡一字兒排列著三頭牛,三頭豬,三頭羊,還有雞鴨鵝鴿許多小牲口。中央神壇上,供著釋迦牟尼、觀世音、關公三位神道。燒上大爐的香,神壇四面又燒著蠟油堆兒,那火光煙氣,直衝到半天。布爾胡裡村上的家長,都盤腿兒坐神壇兩旁,兩面圍牆腳下,都擠滿了人頭,個個伸長了脖子,候那跳神的。停了一會,四個跳神的女人連串兒走進院子來。看她們個個打扮得妖妖嬈嬈,頭上插著花朵,臉上擦著脂粉,小蠻腰兒、粉底鞋兒,腰帶上又掛著一串鈴兒,一扭一捏的走著。走一步,那鈴兒叮叮響著。她們一手握著一柄鑾刀,一手擎著一根樺木棍兒,桿上也掛著七個金鈴兒,四個人走到神座前,一齊蹲下,行過禮,站起來,各占一方,唿啷啷搖著樺木桿兒,嘴裡唱著,腳下跳著。身後有八個老婆婆,各個手裡拿著樂器,也有彈月琴的,也有拉弦素的﹔也有吹箏的,抑揚宛轉,跟著跳神的腳步,來來去去。看得大家眼花繚亂,神魂飄蕩。跳夠多時,便有四個大漢,抬著一隻活豬﹔一人捉一條腿兒,飛也似的走到神壇跟前放下。那位薩滿便慢慢的走過來,捧著酒瓶,向豬耳朵裡直倒,那豬連扇著耳朵,大家看了,拍手歡呼,說:「菩薩來享受了!」兩個大漢,拿起快刀,割下兩個豬耳,供在神壇上。那班跳神的女人,又圍著豬,跳了一陣,把豬抬去洗剝。這裡把神壇撤去,許多客人圍著乾木兒,向他道喜。諾因阿拉便招呼人在院子裡安設座位。只見院子裡滿地鋪著蘆席。席上滿鋪著褥子,中間安設炕桌,每十個人圍著一個炕桌坐下。諾因阿拉和他妹妹恩庫倫,招呼客人。
  看看客人已坐齊,大約得六七十席。乾木兒便吩咐上肉,便見屋子裡連串走出六七十人來,各個頭上頂著大銅盤,盤裡盛著一塊正方一尺來闊的白煮豬肉。接著又捧出六七十隻大銅碗來,裡面滿滿的盛著肉湯,湯裡浸著一個大銅勺。每一個客人面前,擱著一個小銅盤。每一席上,擱著一個小磁缸,滿滿的盛著一缸酒。乾木兒站在上面,說一聲:「請大家動手!」把酒缸捧來呷一口酒。一個一個遞過去,都喝過了,便各個向懷裡拿出解手刀來,割著肉片兒吃著。這肉和湯,都是淡的,客人都從衣袋裡拿出一疊醬紙來,這紙是拿高麗紙浸透了醬油曬乾的,看他們都拿紙泡在肉湯裡吃著。滿院子只聽得喊添肉添湯的聲音,把這許多侍候的人忙得穿梭似的跑來跑去。乾木兒站在當地,四面看著,他快活得掀著鬍子,笑得閉不攏嘴來。這一場吃,直到夕照含山,才各個罷手,大家滿嘴涂著油膩,笑嘻嘻的上來向主人道謝。
  正熱鬧的時候,忽見一個孩兒,斜刺裡從人堆裡擠進來,對著乾木兒耳邊低低的說了幾句。把個乾木兒氣得兩眼和銅鈴似的,鬍鬚和刺蝟似的,大喝一聲,箭也似的直向大門外跑去。要知乾木兒聽了什麼消息,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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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25 02:58:2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回     三尺粉牆重溫舊夢 六十處女老作新娘



  話說乾木兒屋子後面,粉牆如帶,繁花如錦。一樹馬櫻花,折著腰兒,從牆缺裡探出頭來,那花瓣兒,一片一片的落下地去。牆根邊,這時有一對男女,靜悄悄的坐著,那女的便是佛庫倫,男的正是烏拉特。佛庫倫軟靠在烏拉特懷裡,一邊哭著,一邊訴說她別後的相思和養孩兒的痛苦。烏拉特一邊勸慰著,一邊伸手替她抹去眼淚。正是千恩萬愛,婉轉纏綿!那一抹斜陽紅上樹梢,也好似替他兩人含羞抱恨。這時乾木兒的外孫兒印阿,是恩庫倫的兒子,年紀也有十二歲了,他正爬在樹上彩花兒。一眼見牆根下一對男女對泣著。再定睛看時,認得那男人是烏拉特,女人便是他阿姨佛庫倫。這烏拉特,是市爾胡裡村上男女老小人人認識他的,也是人人切齒痛恨不忘記他的。印阿一時興頭,也忘記了忌諱,便悄悄的去告訴了他公公幹木兒。
  乾木兒是一村之長,又是一個好勝的老頭兒,叫他如何忍得呢?便立刻跳起身來,趕出大門去,要和烏拉特去廝拼。這時村坊有一個霍集英,長得高大身材,氣力又大。全村的人,除了乾木兒以外,要算他最得人心。當時他見了,忙上前去一把拉住乾木兒,問起情由,乾本兒又不好說得。這時客人未散,大家便圍著印阿。他母親恩庫倫在一旁聽了,捏著一把冷汗。大家聽完印阿的話,便面面相覷,一時裡說不出話來。霍集英一轉身,把乾木兒兩手捉住,反綁起來,同時大家翻過臉來,把乾木兒合家老小一齊捉住,綁在院子裡大樹上。一面,霍集英帶了五十個大漢,趕到後院子,悄悄的埋伏在牆頭上,霍集英自己爬在樹梢頭,倒著耳朵聽時,他兩人唧唧噥噥,正談到情濃的時候,忽聽得一聲大吼,和半天裡起了霹靂似的,牆頭上跳下許多人來。有一個大漢,從烏拉特頭頂上跳下來,騎在他脖兒上,被烏拉特一聳肩,那人直摔在五丈外,腦袋砸在石塊兒上死了。這時佛庫倫嚇得只向烏拉特懷裡倒躲,霍集英見了,怒不可當,趕上前去搶奪,烏拉特一手摟著佛庫倫,倒退在牆角裡,騰出一隻手來,揪住人便摔。也有被他摔死的,也有被他腳踢著受了傷倒在地下哼的。烏拉特地位又站得好,氣力又大,一時被他弄翻了一二十人,看看奈何他不得。可是,村裡的人,越來越多。有許多人拿著刀槍,蜂擁上去。
  正在亂哄哄的時候,忽然半空中飛來一條套馬繩子。烏拉特一時措手不及,連臂兒腰兒都被套住了。隨手一拽,掀翻在地,八九十人一齊擁上去動起手來,把他上下十幾道繩子捆綁起來,綁得和粽子相似。佛庫倫也被他們綁住了,一齊推進院子來。霍集英坐在當地審問,烏拉特一句也不躲賴,把上一回如何受傷,如何躲在湖邊林子裡,如何在月下與佛庫倫相見,如何佛庫倫答應他在真真廟裡相見,如何上駱駝嘴去打掃山洞,如何假裝猛虎劫佛庫倫上山峰,如何在山裡結下恩情,如何送她下山,如何打聽得佛庫倫生下小孩,如何暗地裡通消息與佛庫倫第三次相見,商量帶了孩兒逃回梨皮峪去做長久夫妻,從頭至尾,說得一字不漏。兩旁的人,聽得個個咬牙切齒,許多女人都拿手指著佛庫倫,罵她不認恩仇,不顧廉恥,頓時院子裡鬧盈盈的嚷成一片。
  霍集英站起來,喝住眾人,便招呼了十二個在村中管事的家長上去,商量了一會,大家都說這私通仇家的罪名,俺村裡祖宗一向傳下來是該燒死的,如今俺們也把烏拉特、佛庫倫和愛新覺羅?布庫裡雍順三人拿去燒死。至於乾木兒身為村長,他女兒做下這丟臉的事體,也應該把他全家趕出村去。這番話大家聽了,都說快意。當夜便把烏拉特、佛庫倫和他們孩兒三個人,關在一間屋子裡,又把乾木兒兩老夫妻、和正庫倫、諾因阿拉四個人關在一間屋子裡。恩庫倫原也有罪,只因她兒子印阿有報信的功,將功贖罪。又因為她是已經出嫁的人,便依舊放她回丈夫家去。
  第二天,在村口山坳裡,搭了一個台,台上鋪了許多麻稈柴草引火之物,遠近村坊裡的人,從早起便圍在台下看熱鬧。直到正午時分,只見一簇人,拿板門抬著烏拉特、佛庫倫二人,那小孩子也綁在佛庫倫懷裡,一會兒推上了台。台上豎有兩根木柱,他兩人緊緊的綁在木柱上。看烏拉特時,依舊是笑吟吟的臉不變色,只有佛庫倫低垂粉頸,那眼淚如斷線似的珍珠滴個不止,布庫裡雍順在他母親懷裡,也哭得聲嘶力竭。台下許多人都圍著看著笑著罵著跳著,鬧成一片。停了一會,佛庫倫睜眼看時,見他爹爹、媽媽和哥哥、姊姊垂頭喪氣的在前面走著,後面一大群村民,各各肩上扛著刀槍,押著走出村去。只有恩庫倫一個人哭哭啼啼跟在後面送著。走過台下的時候,他母親抬起頭來,喚了一聲「我的孩兒!」早被台下一班閒著的人,連聲喊打,推出山坳去了。佛庫倫眼前一陣昏黑,便暈絕過去。隔了多時,一陣一陣濃煙衝進鼻管,驚醒來看時,那台下早已轟轟烈烈的燒著,一條一條火燄,像毒蛇舌頭似的,直向她身上撲來,可憐嚇得她渾身亂顫。烏拉特回過頭來,只說得一句:「我害了姑娘!」
  這時,忽聽得台下一聲吶喊,接著山峽上潮水似的擁出一大群人來,各個執著刀槍,見人便砍,猛不可當。烏拉特認識是自己村裡的人,便大聲喊道:「快來救我!」便跳上五七個大漢來,在火燄堆裡,斬斷繩索,搶出人來。這時佛庫倫兩條腿已經軟了,一步也動不得。烏拉特挾著她,從台後面縱下地,有一個人擎著大劈刀砍來,烏拉特一抬腿,踢在那人脈息上,一鬆手,唿啷啷一柄刀落在地上。烏拉特搶過刀來,舞動得颼颼的響,十多個人跟著他近不得他的身。烏拉特且戰且退,直退到布爾裡胡湖邊,趕進鬆樹林子。看看追兵遠了,便扶起佛庫倫來,揀一塊山石坐下息力。看懷中孩子時,早已呼呼入睡。佛庫倫只說得一聲「慚愧」!烏拉特急向她搖手。原來林子外面又有十多個追兵,在四下裡搜尋。正緊急的時候,忽然懷裡的孩子「哇」的一聲哭起來,給林子外面的追兵聽得了,急搶進林子來。烏拉特拉著佛庫倫沿湖逃去。那地方左是峭壁,右是深淵,佛庫倫一顛一蹷,在林子裡走時,那懷中的孩兒越是哭得響亮。
  看看後面的追兵越近了,烏拉特便站住腳,手裡橫著刀,等待廝打。他一邊揮手,叫佛庫倫快逃。佛庫倫無可奈何,離了烏拉特,抱著孩兒,向前走去。轉過山峽,那孩子越哭得厲害。佛庫倫深怕追兵從背面抄過來,這時一個女人,一個孩兒,性命難保。這地方正是駱駝嘴下面,一股瀑布,疾如奔馬,那淺灘上擱著一隻獨木舟,佛庫倫見景生情,立刻有了主意,忙把孩兒抱在獨木舟上,把船推下湖去。這地方正當急湍,船被一股急流衝著,便和箭似的,瞬息千里。佛庫倫看看船去遠了,聽不見哭聲了,便在湖邊上跪下來,禱告佛爺保佑兒子。佛庫倫正傷心的時候,忽然後面伸過兩隻手來,被攔腰抱住,她嚇了一跳,急回頭看時,原來是烏拉特。看他混身血跡,氣喘吁吁,不住的微笑。問時,原來那些追兵,被他殺得半個不留。問起孩兒,佛庫倫便說放在獨木船裡,沿湖水氽下去了。烏拉特到了這時,也不禁傷心起來。對著湖面出了一回神,兩人便手挽手的向山腳下樹木深處走去,慢慢的不見兩人的影兒了。
  山環水繞,柳暗花明。一股桃花春水,依著綠草堤岸,曲折流去。流到一個幽靜所在,鳥鳴東西,樹影婆娑,這水勢便遲緩下來了。一個垂髫女郎,一手提著一個水桶,低著頭,慢慢的走到堤邊,見了這爛漫春光,不覺勾起了她的一腔心事。她且不汲水,一蹲身坐在一株梨花樹下,那樹身倒掛在河邊,一片一片花瓣兒落在水面上,和天上明星似的,動也不動。那一灣春水,越覺得十分明淨。這女郎看了,便向天歎了一口氣,說道:「好花易謝,春光易逝。我百里長在這窮荒僻野的地方,眼前都是一般勇男蠢漢,那裡有一個是俊秀男兒?我如今年紀已是三十六歲了,女孩兒家最好的光陰都已過去,眼見得把我這如花美眷,埋沒在這似水年華裡罷了!我便是願嫁,哪裡有一個是配做我丈夫的?」
  這百里姑娘,在三姓地方也算得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女子,模樣兒長得又好,心眼又聰明,三姓地方誰不願意娶她去做媳婦?但是她卻不把這班蠢男子放在眼裡。她母親早已故世,只有一個父親,名叫博多里,自小視她為掌上明珠,每次勸她嫁丈夫,總吃她女兒搶白一頓,哭鬧一場便罷了。看看她女兒年直蹉跎到三十六歲上,做父親的更急了。這一天,博多里又對他女兒提起婚姻的事,說西山上穆俄爾的大兒子顧順,長得身體魁偉,牲口又多,田地也不少,意思要勸百里嫁給他。百里姑娘說穆俄爾顧順是一個粗魯的漢子,每打架的時候,只知道強姦娘兒們,誰願嫁這兇惡光棍?當時不免和他父親頂撞了幾句,又說自己願一生一世守著身子做女孩兒不嫁丈夫了。她說完話,提著水桶到河邊來汲水,如今見了這一番春景,不覺勾起了方才的心事,怔怔的看著水發怔,這一顆心跟著水不知道流到什麼地方去了。
  正寂靜的時候,忽聽得耳邊「颼」的一聲,一枝箭破空飛來,不偏不斜正射在那株梨花樹上。接著遠遠的起了一片吶喊聲音,只慌得百里姑娘玉容失色,忙低著頭走到堤下面去躲著。耳中只聽得人聲嘈雜,也有喝打的,也有哭喊的。原來這三姓地方,自從老村長明德死了,三姓的人大家搶村長做,每搶一回,便打一回。各個拿著刀槍,逢人便殺,見人便刺,每打一回,不知送了多少性命!看看過了三五個年頭,打也打過八九回了,這村長的交椅,還沒有人敢坐。如今春光明媚,正是田地忙的時候,三姓的人在田裡碰到了,一言不合,便拔刀相見。這一場打,直打得血流遍野,屍積成堆,嚇得百里姑娘,躲在堤下,不敢探頭兒。
  百里姑娘正驚慌的時候,忽見一個女人哭喊著,連滾帶跌的向堤岸上逃來,後面一個大漢,飛也似的追來。一任那女人在下面哀求悲啼,他總不肯放手。一會兒,那大漢站起身來,百里姑娘留神看時,原來不是別人,正是那西山上的穆俄爾顧順。百里姑娘正探頭時,那大漢一眼瞥見了,便翻身過來捉她,急得百里姑娘忙向水心裡跳時,接著又聽得「颼」的一聲,一枝箭飛來,不偏不倚的射在那大漢的耳門裡,從左邊耳朵鑽進,從右邊耳朵鑽出,大漢「啊喲」喊了一聲,倒在地下死了。看那枝箭時,兀自鼓著餘勇,向河心裡飛去。說也奇怪,這時河心裡有一隻獨木船,正從上流頭源下來,那枝箭恰恰的飛進船裡去了。
  這裡原是河身彎曲的地方,水勢流到堤,便要停住,那時獨木舟也輕輕的靠了岸。忽然聽得小孩兒的哭聲,從船裡出來。百里忙搶上去看時,見一個孩子,仰天倒在船底裡,手腳不住的動著,張著嘴哭著。那一枝箭,離他頭頂二三分,恭恭正正在船板上插著。再看這孩兒時,長得肥胖白淨,十分可愛。百里姑娘忙上去抱在懷裡,那孩子立刻停了哭。這當兒堤岸上已經擠了許多人,見這孩子,大家搶著上來抱他,那孩子在水面上氽了一夜,又是驚慌,又是饑餓,如今見有人抱他,他立刻止住了哭,見了人只是嘻嘻的笑。
  這時博多里也在人堆裡,見了這孩子十分可愛,便上去抱在懷裡,打開他的衣襟一看,見頸子上掛著一個黃布袋子,袋子外面有薩滿的咒符。掏出一張紙來,上面寫道:「他母親前生原是天女,只因此地要出一位英雄,特叫神鵲含胎,寄在天女肚子裡。他是天上的貴種,不能姓你們姓,他姓愛新覺羅,名叫布庫裡雍順。這一番話,是當時乾木兒聽了薩滿的話找人記下,特地做一個袋子,掛在他胸前,算是鬥邪的意思。不想如今給三姓地方人看見了。到底博多里年老有主意,當時他立刻站起來對大眾說道:「我們三姓地方,年年為了搶奪村長的位置,死的人不知多少,如今天上送下這位英雄來,是我們三姓地方的福氣,我勸諸位看在這位英雄面上,從此大家便罷了手,我們便拜這位小英雄做了村長。他是天人下凡,總能夠保佑我們人人平安。」這時有三五百人圍著聽著,他們個個打得頭破血流,心裡正萬分懊悔的時候,聽了博多里的一番話,不覺感動起來。大家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忽然個個淌下淚來,伸出臂膊,你抱住我,我抱住你,嗚嗚咽咽痛哭起來。哭過一陣,大家爬在地下,一齊向這小孩兒磕頭。這時百里姑娘懷裡抱著小孩兒受大家的跪拜,不由她不嬌羞腼腆,露出盈盈一笑來。眾人拜過了站起來,忙忙打掃道路,掩埋死人,並在這河邊暫時搭起一座蘆草棚子來,外面用布帳子罩住,百里姑娘抱著小村長,住在裡面。棚子外面,三姓的人,公舉了二十位年老的家長陪伴著,一面派人打掃一座屋子出來,預備給小村長久住。到了第二天,屋子收拾停當,有四個大漢,交叉著手臂,小村長騎在他們臂膀上,抬著進屋子去。後面男女老小村人二三千跟隨著。說也奇怪,這位小村長,該與百里姑娘有緣,他離開百里姑娘,便哭個不住,必得百里姑娘上去拍著安慰著,他便嘻嘻的笑起來。因此大家商議,便請百里姑娘陪伴小村長,住在一間屋子裡,從此他的吃喝衣著,統統由百里姑娘小心照料。說也奇怪,這三姓地方,自從小村長來了以後,便也風調雨順,人人快樂。
  光陰如箭,不覺又是十六年工夫。布庫裡雍順出落得一表人才,相貌十分清秀。三姓地方的女孩兒見了,誰都願嫁他。但是在布庫裡雍順心裡,只有這位百里姑娘,他睡也跟著百里姑娘,吃也跟著百里姑娘。這位百里姑娘,這時已有五十二歲了。只因她長得十分標緻,望去好似三十多歲的人。絕世風姿,可憐遲暮!在旁人看這百里姑娘,孤芳空老,覺得十分可惜,但在百里姑娘,自從有了這小村長以後,和他朝夕廝纏,倒也很能解得寂寞。
  這小村長是天生成一位英雄,他在八九歲上,便懂得騎馬射箭,村裡許多年長的,天天跟著他爬山過嶺,探勝尋幽。不消幾時,這三姓地方的地勢遠近,都被他察看得明明白白。到了十二歲上,他便想把三姓地方管理起來。這位百里姑娘,又是女中豪傑,空閒的時候,常和這位小村長講究些人情世故。說如何可以收服三姓地方的人心,如何可以整理三姓地方。小村長一聽在耳內,一面召集了十四個村裡年長有力的,派他們做管事人。把三姓地方分做十四段,每一段一個管事人,照料地方上的公事,又挑選四百個身材高大,氣力強壯的,編成軍隊,天天在村外空場上,教練騎馬射箭,掮槍舞棍,熬練得十分勇猛。又在自己林場左右前後,樹立一圈木柵來,開著高大的柵門,每到天晚,把柵門關上,放出牲口來吃草。自從有了柵門以後,三姓地方從來沒有走失牲口、偷盜牛馬的事,又派了夜哨,在四面柵門查夜。因此村民人人高枕無憂,人人感激這位小村長的功德無量。這雖然是小村長的功德,卻也全是百里姑娘的計謀,因此這小村長越發覺得這百里姑娘可敬可愛。
  說也奇怪,這布庫裡雍順一出門去,騎在馬上,雄赳赳氣昂昂,很有英雄氣概,村民見了這副威儀,便人人害怕。待得一踏進門,見了百里姑娘,這身子便和軟股糖兒似的軟了下來。十七歲的男孩兒,還跟著百里姑娘寸步不離,常常坐在百里姑娘身旁微笑著,有時便倚靠在百里姑娘膝前,好似小孩兒跟著他母親。百里姑娘從小管養著這位小村長,卻也成了習慣,常常和他說笑著解解悶兒,有時伸手摸摸他的脖項頭面。布庫裡雍順到親熱的時候,便拿手捧著百里姑娘的手心,喚幾聲姊姊。到了晚上,他便跟著姊姊一牀兒睡,一切冷暖起臥的事體,都是百里姑娘照看著。他兩人雖說耳鬢廝磨,肌膚相親,一個是處女,一個是童男,卻是乾乾淨淨,各不相擾的。
  布庫裡雍順到二十歲上,看看三姓地方人口一天多似一天,兵力一天強似一天,地上出產的米麥,也一天豐富似一天,閒來無事的時候,村長便帶了一班兵士到樹林探處打獵尋樂。正打得熱鬧的時候,布庫裡雍順一眼見林子外面一片廣場上,有七八十頭牛馬,四散在場上吃草。他心中忽然想起了一個貪念,便發一個號令,叫兵士們出去搶掠。兵士們得了號令,便立即出動,四麵包圍起來,把許多牛馬,圍住在中央。那養牛馬的,原是俄漠惠野地裡的一種遊牧人種,他們都住在帳篷裡。聽說有人來搶牛馬,便個個帶了兵器,趕出去攔阻。你想三姓的人何等強悍,既上了手,如何肯罷休?霎時兩面的人一齊動起來手來,刀來箭迎,兵去將當。好好一片草地,殺得鬼哭神號,天愁地慘。打夠多時,那俄漠惠人慢慢的有點支持不住了,便丟了牛馬,向北逃去。
  布庫裡雍順率領兵士趕過山頭,又殺死了幾個人,才回轉馬頭,把他們的帳篷牛馬,一古腦兒擄回村去。村裡人見村長小小年紀,便有這等膽量,越發敬重他,當時許多人趴在地下迎接他。布庫裡雍順直走到自己屋子前下馬,早有百里姑娘迎接。村長把擄來的馬匹帳篷,給百里姑娘看過。百里姑娘見有一對黑馬,長得十分俊美,便對村長說了,把這一對馬留下,其餘的都賞給管事人和那兵士們。從此布庫裡雍順做出味兒來了,常常帶兵士們四處搶劫,他仗著自己人多力壯,他每次出馬,沒有不得勝回來的。
  這俄漠惠野地方,在長白山的東面,望去好大一塊平原,中間茂林豐草,原是放牲口的好地方。因此,常常有人來此平原放牧。不想這三姓地方的村民,萬分強悍,自從有了布庫裡雍順以後,便不許人到這地方來放牧﹔倘然來時,連人帶牲口都擄去。這威風一天大似一天,便有左近的村坊前來投降。布庫裡和他們約定,鳴角為號,誰家有事,便吹起角來,大家來救應。不到三年工夫,便收服了十二三個村坊,因此那村坊上的管事人,便商量公舉布庫裡雍順做一個貝勒。
  有一天,三姓地方十四個管事人為頭,率領左近村坊裡管事人,在村中空地上開了一個大會,上面搭了一座高台,把布庫裡雍順請出來,坐在台上,大家在台下拜他。後面幾個村民,也跟著頂禮膜拜,拜布庫裡雍順做了十四村的貝勒。拜過以後,大家便在空地上吃酒吃肉。這位新貝勒,便去請了百里姑娘出來,兩人在台上對面坐著吃著,從辰時吃到午時,吃得大家酒醉肉飽,便手拉手跳舞起來。一邊跳著,一邊唱著,貝勒看了也歡喜,在台上也拉著百里姑娘的臂兒跳舞。跳了一陣,貝勒忽然想起那對黑馬,便吩咐左右衛兵,瞞著眾人,偷偷的下了台,和百里姑娘走出了柵門,跳上馬背,一對黑馬,馬磨馬耳,人擦人肩,並著向俄漠惠野地方跑去。一面跑著,一面說笑著,不知不覺跑出了一座大樹林子,回過頭來看看後面許多村落,早在雲樹縹緲之中。
  百里姑娘許久不騎馬了,今天一口氣跑了許多路,早跑得嬌喘細細,香汗涔涔。貝勒在一旁看了這情形,忙扶她下馬,兩人手挽手兒去到前面一帶牆根上坐下。這時貝勒坐倒在百里姑娘旁邊,兩人靜悄悄的一句話也不說,仰著脖子只是看那天上的飛雲,那百里姑娘櫻唇微動,一陣一陣鼻息,吹在貝勒面上,覺得一陣甜香。貝勒心頭一動,忙翻過身來,撲上前去,捧著百里姑娘的手兒,不住的接吻,說也可憐,這百里姑娘快六十歲了,還是一個女孩兒的身子。這接吻的勾當,今天和貝勒算是破題兒第一遭,這位六十歲的老處女心上,不覺感動起來,便也回過頭來看看貝勒只是一笑。
  兩人正談話的時候,飛鳥兒都飄飄飛在半空,他們也沒有留神,耳中也聽不到什麼。待到他們回過去,抬起頭來看時,早見一隊兵士們,靜悄悄的站在他們面前,後面又跟著許多村裡的百姓,個個對他兩人笑迷迷的。把個百里姑娘羞得粉臉通紅,恨不得有個地洞鑽下去。耳中聽得幾百人齊聲嚷道:「貝勒大喜啊!百里格格大喜啊!三姓的百姓大喜啊!」嚷過了一齊上來,男的簇擁著布庫裡雍順,女的簇擁著百里姑娘上了馬,大家圍在他倆的馬前馬後,走著喝著,直送到他們的屋子裡。一面有十四個管事人上來,勸貝勒在當夜娶百里姑娘做福晉。貝勒答應了,管事人出去,便召集了村坊上許多百姓,把這件事對他們說了。合村的人,便個個高興,人人踴躍,頓時角聲到處吹動,貝勒府上空地上人山人海擠滿了。場中立著大旗桿,有四個薩滿,全副打扮,上前來祭堂子。貝勒和福晉,也跟著拜過。四下裡百姓一片歡呼聲。接著有十六個跳神的女孩兒,打扮得千伶百俐,在中間跳著,又有十四個村的管事人,齊來送禮賀喜,貝勒便留他們在空地上吃酒吃肉,只吃到黃昏時候,院子裡燒著天燈,他們兀只嚷著添酒,鬧得不肯罷休。貝勒這時也喝得酩酊大醉,百里福晉扶著他進屋子去,雙雙睡倒,做了百年的好夢。
  到了第二天百里福晉醒來,想想自己父母在時,為婚姻之事也不知操了多少心,總是自己看不中男人,直蹉跎過去。如今沒想到六十歲的老處女,卻嫁給了這二十歲的少年貝勒,看來這位貝勒又是個有兒女恩情、英雄虎膽的。我如今嫁了他,卻不可埋沒了他男兒的志氣,須得要拿出我生平的智謀來,幫助他做一番事業,才不冤枉和他做一場夫妻。福晉想定了主意,貝勒正從夢裡醒來,見了這位新娘娘,和他並頭睡著,雖說是一個老美人,但在枕上望去,還很有風韻。貝勒伸手過去,拉住了她的手,十分親熱。福晉便在被窩裡,和他商量國家大事。第一件事體,要把全村的人,搬去一個山水險要的所在,築起城堡來,自成一國,一面多練兵士,出去併吞鄰近的部落,慢慢的成一個大國。那時莫說一個貝勒,便是做一個可汗也是分內的事。貝勒聽了福晉一番話,頓時雄心勃勃,從被窩裡直跳起來,立刻召集了十四村的管事人,商量遷地築城的事體。大家十分贊成,貝勒又問起,這裡左近有什麼山水險要的地方?
  一句話不曾說完,只見門簾一動,一個花枝招展似的福晉走了出來。大家忙搶上去行過禮。不知福晉出來有什麼話說,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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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25 02:58:5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回     燈前偷眼識英杰 林下逐鹿遇美人



  話說百里福晉,雖是做新娘娘,但她是十分關心國家大事的。她站在屏門後面,聽貝勒和眾人商量築城的事體,她便一掀門簾,娉娉婷婷走了出來。大家見她脂光粉氣,儀態萬分,不由得心中十分敬愛,一字兒站了起來,向她請安。貝勒也站起來,讓她並肩坐下。福晉便開言道:「貝勒不是要找一個山水險要的所在,築我們的城池嗎?俺自幼兒便聽得俺父親常說,離此地西面三里路,穿過俄漠惠的大樹林子,原有一座鄂爾多里城,這座城池,原是俺祖宗造著的。只因俺祖宗自吃明太祖打出關來以後,便退守著這座鄂爾多里城,後來又吃蒙古人打進城來,殺的殺,燒的燒,可憐一座好好錦繡城池,到如今弄得敗井頹垣。那時候俺們元朝的子孫東流西散,後來蒙古人去了,才慢慢的又回到舊時地方來,成了這十四座村落。如今貝勒不做大事則罷,倘要建功立業,依俺的愚見,不如把俺全村的人搬到鄂爾多里城去。那地方三面靠山,一面臨水,地勢十分險要。原有舊時建築的城牆,如今我們修理起來,比重新建築一座城池總要省事得多。」
  福晉說到這裡,貝勒十分高興便接著說:「百聞莫如一見,福晉既然這樣說,俺們何妨親自去察看一遭?」大家聽了,都說不錯,立刻走出屋子,個個跳上馬背。三四十匹馬,著地捲起一縷塵土,穿過樹林,越過俄漠惠平原,眼前便露出一帶城垣來。那牆根高高低低依著山腳,繞一個大圈子。貝勒定睛看時,不覺微微一笑,過去在福晉耳朵邊低低的說了幾句。福晉聽了,不覺臉上起了一朵紅雲,原來這地方便是前日他兩人並肩兒坐在石上接吻的地方。前日他們坐的一方大石,便是鄂爾多里城腳。這也是他夫妻二人合該重興滿族,所以在這三生石上結上良緣。當時他夫妻兩人騎在馬上四面一望,只見一帶山岡,從東北角上直走下來,三面環繞著,好似一把交椅一般,把鄂爾多里城緊緊抱在懷裡。一股牡丹江水,勢如騰馬,從西北流來,原是一個進可以戰,退可以守的所在。貝勒看了,不覺大喜,一面出榜,召集人工,一面和管事人天天在貝勒府裡籌劃遷居的事體。好個貝勒,真是公而忘私,國而忘家,他整整的忙了三年工夫,居然把這座舊時的鄂爾多里城,重新建造起來。望去蜿蜒曲折,好一座雄壯的城池。城裡街道房屋,也粗粗齊備,十四座村坊的百姓,一齊搬了進去,頓時人馬喧騰,雞鳴犬吠,成了一座熱鬧市場。城中央造一座貝勒府,貝勒夫妻兩人,住在裡面。到了第二年上,福晉居然生了一個兒子。這時福晉已是六十四歲了,生下來的男孩卻是聰明結實,合城的人誰不歡喜?頓時家家供神,替他祝福。
  這時,貝勒天天帶了兵馬出城,四處征伐。那時忽刺溫野人沿著黑龍江岸,向西南面下來,十分兇惡,見人便殺,見牲口便搶,連明朝的奴兒干政廳也被他燒燬了。海西一帶的居民,逃得十室九空。看著忽刺溫野人直殺到長白山腳下,布庫裡雍順貝勒聽了不覺大怒,便親自帶了兵隊,埋伏在長白山腳下,見野人來了,便迎頭痛擊。打得他們棄甲拋盔,不敢正眼看鄂爾多里城。從此鄂爾多里的名氣一天大似一天,四處來投降的部落一天多似一天。貝勒便一一收撫他們,教導他們如何練兵,如何守地。這裡十多年工夫,吃的一口安樂茶飯。百里福晉直到八十八歲死了。鄂爾多里地方,死了這個老美人,不但全城的人痛哭流涕,便是那雍順貝勒,也朝思暮想,神思昏昏。想一回,哭一回,好似小孩子離了媽媽子一般,弄得他茶飯無心,啼笑無常,慢慢的成了一個病症,跟著他千恩萬愛的妻子死去了。這裡合城的管事人,公舉他兒子做了鄂爾多里貝勒。這鄂爾多里貝勒,倒也勤儉愛民,太平過去。這樣子又傳孫,孫又傳子,那國事興旺一天勝似一天。歷代的貝勒,都遵著雍順貝勒的遺訓,教練著許多勇猛強悍的兵士,貝勒帶著,到處攻城掠地。看看那鄰近的城池,都被他收服下來了。
  東北一帶地方,本是海西女真忽刺溫野人的地界。講到忽刺溫野人,尤其兇悍,他們自從在雍順貝勒手裡吃了一個敗仗以後,雖不敢再來侵犯鄂爾多里城,但鄂爾多里人也不敢來侵犯他。鄂爾多里西南面,有一座古埒城,又有一座圖倫城。這兩座城池,地方又肥美,天氣也溫暖,鄂爾多里人早已看得眼熱,時刻想去併吞他。後來到了春天的時候,馬肥草長,鄂爾多里貝勒,帶了大隊兵士,到古埒城去威逼他投降。這時古埒城外,滿望都是營帳,刀戟如林,兵士如蟻。古埒一個小小的城池,平日全靠明朝保護,如今突然被鄂爾多里兵圍住了,便是要喚救兵,也是來不及。他西面的圖倫城,緊接遼西,遼西城裡有一個明朝的總兵鎮守著。圖倫城主,看看事機危急,便悄悄的派人到遼西去告急。遼西總兵立刻派了大隊人馬前去救應。只差得一步,那古埒城早已被鄂爾多里人收服去了。那總兵官十分生氣,派了差官,去見鄂爾多里貝勒,埋怨他不該併吞天朝的屬地。
  鄂爾多里貝勒,見明朝的總兵出來說話,十分害怕,他只推說是手下的遊牧百姓不好,誤入古埒城,如今既蒙天朝責問,情願自己也做明朝的屬國,年年進貢,歲歲來朝。那時遼西總兵聽了他一派花言巧語,當即轉奏朝廷,鄂爾多里貝勒便派了十二個管事人,帶著許多野鳥異獸、人參貂皮,跟著到北京城去進貢。明朝皇帝,見鄂爾多里人來進貢,便用十分好意看待他,傳旨在西偏殿賜宴。管事人出京的時候,又賞他許多金銀綢緞。鄂爾多里貝勒,得了明朝的賞賜,覺得萬分榮耀,拿著賞賜的物件,四處去誇耀著。
  這時海西人和忽刺溫野人見鄂爾多里如此榮耀,心中便萬分嫉妒。兩個貝勒商量著,也派人到明朝進貢去,進貢的是馬、貊鼠皮、舍利孫皮、青海兔鶻、黃鷹、阿膠、海牙等許多東西。這個風聲傳到鄂爾多里貝勒耳朵裡,怕海西人和忽刺溫得了好處,便又派人到中國去第二回進貢。明朝皇帝看了這情形,知道這三處地方人,各存嫉妒之念,便來一個公平交易,把鄂爾多里改稱建州衛、忽刺溫改稱女真衛,海西改稱海西衛﹔貝勒都加封做指揮使。鄂爾多里貝勒,從此改稱建州衛指揮使。那建州衛自從有了指揮使以後,越發兵強馬壯,到處擄掠。他又怒恨明朝,是他第一個進貢,不應和女真衛、海西衛一樣看待。他第三回派人到明朝去進貢,要求皇帝加封。這時宣德皇帝,看看建州衛人一天強似一天,便想了一個以毒攻毒的計策,要借建州兵力,去壓服海西女真人,便又加封他做建州衛的都督。給他一印一信,叫他世世代代守著。另外又賞彩緞四表裡,折紗絹兩匹。封管事人做都指揮,賞他彩緞二表裡,絹四匹,折紗絹一匹。做都督滿了三年的,又賞他大帽金帶。
  從此以後,建州衛都督目中無人,他在鄂爾多里城裡,便大興土木,仿北京的樣子,造了許多宮殿。又從百姓家裡挑選十多個美貌女孩兒,送進宮去,做他的妃子。都督天天摟著妃子吃酒,夜夜抱著妃子睡覺,兵也不練,事也不管,派了都指揮到四處百姓家裡搜刮銀錢,供他一人的使用。弄得天怨人怒,民窮財盡,再加田地連年荒旱,即歷任的都督,只知道享福行樂,百姓天天在野地裡凍死餓死,他也毫不過問。
  這時女真衛指揮使,見建州衛都督官級在他之上,心中很不甘服,趁他都督在昏迷的時候,便悄悄的派了兵隊到建州衛城外四處村落地方,強搶土地,姦淫婦女。那都指揮官趕到都督府裡去告急,可笑那都督左手抱著美人,右手擎著酒杯,聽了都指揮的話,迷迷糊糊的說道:「我們尋快活要緊,百姓的事,由他們去!」那都指揮官求發兵去保護百姓,都督笑笑,說道:「明天我要帶兵士們出城打獵去,誰有空工夫去保護百姓呢?」那都指揮聽都督說的不像話,便氣憤憤的走出府來。這時府外面聚集了許多百姓,打聽府裡的消息。都指揮一長二短的對大眾說了,氣得人人咬牙切齒。只聽得轟天雷似的發一聲喊,說道:我們去殺了這昏都督再說話!一窩蜂似的擁進府去。這時府裡的衛兵,要攔也攔不住,外面人越來越多,擠七八百人,在刀架上奪了刀槍,打進後院。都督正抱著兩個妃子,在那裡說笑,才一回頭,頭便落地。可憐一班脂粉嬌娃,都被他們一個個拖出院來,奸死的奸死,殺死的殺死,剝得赤條條的,七橫八豎,拋在院子裡。都督的母親、妻子,也被亂民殺死,最可憐的,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兒,被許多人綁在柱子上拿火燒死。這一陣亂,從午牌時分亂起,直亂到中牌時分,都督府裡殺得屍積如山,血流成河,真是殺得半個不留。
  事過以後,查點人數,獨獨少了都督的兒子范察。這范察是都督最小的兒子,年紀才得十二歲,這一天正跟著工班兵士們在城外打獵,一頭兔子從他馬前走過,他便把馬肚子一拍,獨自一人向山坳裡追去。看著越追越遠,那頭兔子也便去得影跡無蹤。范察無精打采,放寬了韁繩,慢慢的踱著回來。才走出山坳,忽聽得一株大樹背後,有人唧唧噥噥說話的聲音。范察雖說年小,卻是機警過人,當時他便停了馬蹄,側耳靜聽。只聽得一個人說道:「如今我們把都督一家人殺得乾乾淨淨,只溜了這小賊范察。從來說的斬草除根,如今新都督派我來把范察哄進城去,那時連你也有重賞。」范察聽到這裡,也不候他說完,撥轉馬頭便跑。後面兵士,見走了范察,便也拍馬趕來。二三十匹快馬,一陣風似的向前趕去。范察一人一馬,在前面捨命奔逃,看看被追上,他急扯轡頭,向樹林裡一繞,繞到岔道上去。范察心生一計,看看天色漸晚,樹林中白蕩蕩一片暮色。他便跳下馬來,把馬趕到小道上去,自己忙脫下衣服來,罩住馬臉,又折一枝樹枝來,頂在自己頭上,下身埋在長草堆裡,挺挺的站著,動也不敢動。
  這時夕照銜山,鴉鵲噪樹。說也奇怪,便有一群鵲兒,從遠處飛來,聚集在范察頭上的樹枝上咶噪著。那一隊追兵,一陣風似的在他面前跑過,嚇得范察連氣也不敢喘-喘。直到那追兵去遠了,才低低的說了一聲:慚愧!正要丟下樹枝走時,誰知那追兵又回來了!到樹林外面一齊跳下馬,到林子裡面來找尋。這時直把個范察急得魂靈兒出了泥丸宮,癡癡呆呆的半晌。清醒過來一看,林子裡早已靜悄悄的,不知什麼時候,那追兵已經去了。范察急急丟下樹枝,向長草堆裡奔去。一會兒,眼前已是漆黑,伸手不見五指,他在黑漫漫的荒地裡跑著,正是慌不擇路,不分東西南北的亂跑了一陣。眼前忽然露出微微的燈光來,他便努力向燈光跑去。跑到一個所去,一帶矮牆,裡面紙窗射出燈光來。
  范察忙上去打門,裡面走出一個老頭兒來,問:「什麼地方的小孩兒,深夜裡打人門戶?」范察上去,只說得一句:「俺爸爸媽媽﹍﹍」便嚎啕大哭起來。原來這時范察想起他父母被殺死,不由得痛入心肝,回心一想,我如今逃難出來,不能讓人知道我的真實情形。忙打著謊話,對老頭兒說道:「俺跟著父母出來打獵,走到淺山裡,遇到狼群,父母雙雙都被狼子拖了去,所有行李馬匹,都丟得乾乾淨淨,只逃出一個光身人兒。可憐我人生路不熟,在山裡轉了一天一夜,才轉到這地方,求你老人家搭救我吧!」
  老頭兒見他面貌清秀,說話可憐,便收留了他,拉他走進屋裡去。只見炕上一個老婆婆和一個姑娘,盤腿兒坐著,湊著燈光,在那裡做活計。那個姑娘和范察年紀不相上下,她一邊聽他父親說話,一邊溜過眼來看著范察,從頭到腳打量著,臉上露出微微的笑容來。原來這人家姓孟格,老頭兒名圖洛,是世代務農。傳到圖洛手裡,老夫妻一對,膝下只有一個女兒。他們正盼望來一個男孩兒,也可以幫著照看田裡的事體,如今果然來了一個男孩兒,相貌又十分清秀,他兩老如何不樂。當時便把范察留了,每天叫他幫著看牛看羊。范察是一個富貴嬌兒,如何懂得這些營生,虧得圖洛的女兒蕎芳,和他說得上,在一旁細細的教導他。
  光陰如箭,一轉眼又是六年工夫,范察十八歲了,他和蕎芳姑娘情投意合,你憐我惜,從早到晚真是寸步不離。圖洛夫妻倆,也看出他們的心事來了,便揀個好日子,給他兩人交拜了天地,成了夫婦。范察到這時,才把自己的真實情形說了出來。蕎芳姑娘聽說他丈夫是都督的兒子,不禁嚇了一跳。但是那建州衛,這時正在強盛的時候,也奈何他不得。一轉眼,圖洛老夫妻倆一齊死了。再過幾年,范察夫妻倆也跟著死了。這一所田莊,傳給范察的兒子,兒子又傳給孫子,一代一代的傳下去。傳到他孫子孟特穆手裡,便成了一座大莊院。一望八百畝田地,都是他家的,還有十座山地,種著棉花果樹。院子裡養著二三百個壯健的大漢,空下來的時候,也講究些耍刀舞棍,練得一身好武藝。
  原來孟特穆也是一位天生的英雄。他知道自己是富貴種子,不甘心老死在荒山野地裡,做一個莊稼人,因此他天天教練這班大漢,刻刻不忘報他祖宗的仇恨。直到孟特穆四十二歲上,他報仇的機會到了。建州衛都督,帶了一班軍士們,在蘇克蘭滸河,呼蘭哈達山下,赫圖阿哈地方打獵。那呼蘭哈達山,和圍屏一般,三面環抱,兩峽對峙,中間露出一線走路,只容一人一騎進出。孟特穆打聽這個消息,先帶了三百壯丁去埋伏在山坳裡。這時,建州衛都督,正在赫圖阿哈平原上往來馳騁,忽聽得一陣狼嗥的聲音,從山峽裡發出來,都督忙一揮手,向山峽口跑來,後面跑著四十個親兵,直跑到山峽裡面,四面靜悄悄的,只見一片叢莽,並沒有狼的影跡。都督正懷疑時,只聽得一聲吶喊,四下裡伏兵齊起,齊向都督馬前奔來。都督正撥轉馬頭走時,那山峽口早被亂石抵住。兩面混戰一場,這四十名親兵和都督,一齊被他們困住。孟特穆吩咐一聲殺,莊丁們一齊動手,和切菜頭似的,手起刀落,滿地滾的都是人頭。看看殺了二十多個人,那都督嚇得在地上磕頭求饒,情願把建州城池和都督印信,一齊獻還。孟特穆看他說得可憐,便點頭答應。一面派一百名壯丁,押著都督在後面走著,自己帶著二百名壯丁,先走出峽口去。把如何祖宗被害,如何今天報仇,對兵士們說了。那些兵士們見都督被擒,大家便爬在地下磕頭,願意投降新都督。孟特穆便帶了這班兵士,耀武揚威的走到建州城裡,取了都督的印信,一面派人到明朝去請封,一面把舊時的仇人一齊捉住,揀那有名的殺了,其餘的統統趕出城去。
  這時候明朝把孟特穆封做建州衛都督。孟特穆為不忘報仇起見,把都城搬到赫圖阿哈住著,娶了一房妻子、生下兩個兒子來。大兒子名叫充善,第二個兒子名叫褚宴。充善又生了三個兒子,大兒子名叫妥羅,第二個兒子名叫妥義謨,第三個兒子名叫錫寶齊篇古。錫寶齊篇古又生了一個兒子,名叫福滿。福滿卻生了六個兒子:第一個德世庫,第二個劉闡,第三個索長阿,第四個覺昌安,第五個包朗阿,第六個寶實。福滿做了都督,後又把位置傳給覺昌安。又造著五座城池,分給兒子們居住,德世庫住在覺爾察地方,劉闡住在阿哈阿洛地方,索長阿住在河洛噶善地方,包朗阿住在尼麻喇地方,寶實住在章甲地方。
  這五座城池離赫圖阿喇地方,近的五里,遠的二十里,統稱寧古塔貝勒。這六位貝勒,出落得個個英雄,威武有力,遠近的部落,都見了他害怕。只有西面碩色納部落,生了九個兒子,自小歡喜搬弄武器,閒著無事,四處打家劫舍,鄰近部落吃了他的虧,也是無可如何。東面又有一個加虎部落,生了七個兒子,也和狼虎一般,到處殺人放火。
  有一天,碩色納部落九個兒子,趕到加虎部落裡去比武。兩家說定,誰打敗了便投降誰。他兩家弟兄,從上午直打到下午,只得一個平手。後來加虎部落裡有一個人,能夠連跳過九頭牛身,碩色納九個弟兄看了,十分佩服,兩家便結為兄弟,說定有福同享,有禍同當。正說話時,忽見人堆裡擠出一個少年來,生得面如撲粉,唇若涂脂。他也不招呼人,大腳闊步走到那九頭牛身旁,兩手攀住牛角,使勁一扭,那牛「啊」的一聲叫喊,早已扭斷頸子,倒在地下死了。那第二頭牛,第三頭牛,如法炮制,一霎時,那九頭牛,都給他結果了性命。他一揮手,後面來了二十個大漢,一齊動手,扛著牛便走。這時碩色納部落的人和加虎部落的人,再也耐不住了,便齊上前去攔住,和他講理。那少年也不多說話,拔出拳頭便打人,不知他那裡來的神力,凡是近他身的,都被他摔出三五丈遠,倒在地下,爬不起身來。這兩個部落的人,看了十分惱怒,齊聲說道:這不是反了麼!一聲喊,一齊撲上前去,把那個少年和二十多個大漢團團圍住,圍在核心。那少年不慌不忙,指揮那二十多個大漢,各人背著背,四面抵敵著。從下午打起,直打到黃昏人靜,那少年卻不曾傷動一絲一發,倒是這兩個部落的人,叫他們打倒了許多。
  正不得脫身的時候,忽聽得正南角上發一聲喊,接著捲起狂風似的,來了一隊兵馬。這兩部的人,看看不是路,忙丟下這少年,轉身逃去。一個前面跑,一個後面追,看看追到一個大村落裡。村落前面,攔著一帶木柵。這兩部人逃進了村落,把柵門緊緊閉住。那少年領著這隊人馬,在柵前討戰,兵士們百般辱罵。停了一會,柵門開處,裡面也出來一隊人馬。兩隊人馬接住,便在樹前大戰起來。那少年的兵馬,是久經戰陣的,也不把這班村人放在眼裡,不多時,早已和秋風掃落葉似的,把村裡的人馬打得落花流水。少年一拍馬,後面兵士們也跟進去,見人便殺,見物便擄。可憐碩色部九個弟兄,卻死了四個,加虎部七個弟兄,卻死了三個。其餘的一齊捆綁起來,押在馬後,被這少年帶進城去。
  這少年不是別人,正是那福滿的孫子,寶實的兒子,名叫阿哈那渥濟格。他跟著父親,住在章甲城裡,長得好一副俊秀的面貌,又是一副銅筋鐵骨。他也聽得人說,碩色納和加虎兩個部落的人如何難惹,他卻偏要去惹一惹。這一天果然大獲全勝回來,把擄得的牲口、婦女,獻與父親,寶實不敢自私,便去轉獻給都督覺昌安。覺昌安一面賞了渥濟格的功,一面檢點人馬,重複到碩色納、加虎兩部落去,查看一回,把左近二三十個村坊,都收服了。從此凡五嶺以東、蘇克蘭滸河以西二百里地方,都歸入建州衛部下。
  這渥濟格玄了這次大功以後,覺昌安便留他住在自己城裡,和他一起同起同坐,十分親愛。渥濟格面貌又長得可人意兒,裡面福晉格格沒有一個不和他好。覺昌安的福晉,很想給他做一個媒,勸渥濟格娶一房妻室。渥濟格說:「倘沒有天下第一等美人,我願終身不娶。」這一天,他跟著叔父出東城去打獵,那座山離城很遠,便帶了篷帳,住在山下。第二天,渥濟格清早起來,獨自一人跨著馬,向樹林深處跑去,見一群花鹿,在林子外面跑著。他便摸了一摸弓箭,一拍馬向前跑去。誰知那群花鹿,聽得馬蹄聲響,早已去得無影無蹤。看看對面也有一座林子,渥濟格便又趕進林子去,睜眼看時,卻見一個花枝招展的美人兒,低鬟含羞,騎在馬上。把個目空一切的英雄,早看得眼花繚亂口難言,魂靈兒飛去半邊天了。要知這美人是誰家的女兒,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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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25 02:59:18 |只看該作者
第五回     割發要盟英雄氣 裂袍勸駕兒女情



  桃花馬上,紅粉嬌娃。看她一雙小蠻靴,輕輕的踏住金鐙﹔一雙玉纖手,緊緊的扣住紫韁。回眸一笑,百媚橫生。渥濟格跨在馬上,怔怔的看著,魂靈兒虛飄飄的,幾乎跌下馬來。那美人兒看他呆得可笑,又回過頭來,低鬟一笑,勒轉馬頭跑去。這渥濟格如何肯捨,便催動馬蹄,在後面緊緊跟著。八個馬蹄和串子線似的一前一後走著,看看穿過幾座林子,抹過幾個山峽,那美人忽的不見了。這地方是個山谷,四面高山夾住,好似落在井圈子裡。腳下滿地荊棘,馬蹄被它纏住,一步也不能行動。渥濟格癡癡迷迷的如在夢中,那顆頭如潑浪鼓似的左右搖擺著,尋找那美人。一眼見那妙人兒,立馬在高岡上,對他微微含笑,渥濟格見了,好似小孩子見了乳母似的,撲向前去。無奈滿眼叢莽,那馬蹄兒休想動得一步。渥濟格急了,忙跳下馬來,撥開荊棘,向叢莽中走去。那樹枝兒刺破了他的頭面,刺藤兒拉破了他的衣袖,他也顧不得了。腳下山石高高低低,跌跌僕僕的走著。可憐他跌得頭破血流,他也不肯罷休。賣盡力氣,走到那山岡下面。看看那峭壁十分光滑,上去不得。渥濟格四面找路時,也找不出一條可以上山的路,只有那高岡西面,在半壁上,略略長些藤蘿,渥濟格鼓一鼓勇氣,攀藤附葛的上去。幸得有幾處石縫,還可以插下腳去,爬到半壁上,已經氣喘吁吁,滿頭是汗。渥濟格也顧不了這許多,便鼓勇直前,看看快到山頂,那山勢愈陡了。誰知渥濟格腳下的石頭一鬆動,撲落落滾下山去。這時渥濟格腳下一滑,身體向後一仰,跟著正要跌下山去。那山岡上的美人看了,到底不忍,便急忙伸出玉臂來,上去把渥濟格的衣領緊緊拉住。渥濟格趁勢一躍,上了山岡,一陣頭暈,倒在那美人的腳下。
  這美人看渥濟格的臉兒,倒也長得十分俊美,心中不覺一動,又看他滿身衣服扯得粉碎,和蝴蝶一般,那頭臉手臂,都淌出血來。那美人兒從懷裡掏出汗巾來,輕輕的替他拭著,汗巾上一陣香氣,直刺入渥濟格的鼻管裡。他清醒過來,睜眼看時,正和美人兒臉對臉的看個仔細。她有一張鵝蛋似的臉兒,擦著紅紅的胭脂,一雙彎彎的眉兒,下面蓋著兩點漆黑似的眼珠,發出亮晶晶的光來,格外覺得異樣動人。再看她額上,罩著一排短髮,一綹青絲,襯著雪也似的脖子,越發覺得黑白耀眼。最可愛的,那一點血也似的朱唇,嘴角上微含笑意。渥濟格趁她不留意的時候,便湊近臉去,在她朱唇上親了一個嘴。那美人霍的變了臉了。緊蹙著眉峰,滿含著薄怒,一摔手,轉身走去。渥濟格急了,忙上去拉住她的衣角兒。那美人回過臉來正顏厲色的問道:「你是什麼地方的野男人?」一句話不曾完,便颼的拔出刀來便砍。渥濟格伸手扼住她的臂膀,一面把自己的來蹤去跡說明白了,又接著說了許多求她可憐的話。那美人聽他說是都督的姪兒,知道他不是個平常人,又看看他臉上十分英俊,聽他說話又是十分溫柔,便把心軟了下來,微微一笑,把那口刀收了回去。渥濟格又向她屈著膝跪了下來,說願和她做一對夫妻。那美人聽了,臉上罩著一朵紅雲,低著頭說不出話來。禁不住渥濟格千姑娘、萬姑娘的喚著,她便說了一句:「你留下你的頭髮來。」一摔手,跨上馬,飛也似的下岡去了。
  這「割下頭髮來」的一句話,是他們滿族人表達男女私情最重要的一句話。意思說男人把頭髮割去了,不能再長﹔愛上了這個女人,不能夠再愛別的女人。女人拿了男人的頭髮,這一顆心從此被男人絆住了。那美人說這句話,原是心裡十分愛上了渥濟格,只因怕羞,便逃下山去了。這裡渥濟格聽了這美人嬌滴滴、甜蜜蜜的一句話,早已把他的魂靈從腔子裡提出來,直跟著那美人去了。他怔怔的站著,細細的咀嚼那一句話的味兒,不由得他哈哈大笑起來。笑過了,才想起我不曾問那美人的名姓,家住在什麼地方。他想到這裡,便拔腳飛奔,直追下山岡去。你想一個步行,一個騎馬,如何追得上?渥濟格一邊腳下追著,一邊嘴裡「姑娘」「姑娘」的喊著,追到山下,滿頭淌著汗,看不見那美人兒的蹤跡。渥濟格心中萬分懊悔,一轉眼見他自己的馬,卻在那裡吃草,他便跨上馬,垂頭喪氣的回去。
  渥濟格回到得都督府裡,他的伯媽見他臉上血跡斑斑,身上衣服破碎,不覺嚇了一大跳。忙問時,渥濟格便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他伯母和他姊姊聽了,不覺笑得前仰後合。他姊姊還拍著說道:「阿彌陀佛!這才是天有眼睛呢!我媽媽好好的替你說媒,你卻不要,今天說什麼美人,明天說什麼美人,如今卻真正說出報應來了。」渥濟格這時正一肚子骯髒氣沒有出處,又聽他姊姊們冷嘲熱罵,把他一張玉也似的臉兒急得通紅,雙腳頓地,說道:「我今生今世若不得那美人兒做妻房,我便剃了頭髮做和尚去!」正說著,他伯父覺昌安一腳跨進門來,見了他姪兒問道:「你怎麼悄悄的回來了?我打發人上東山上找你去呢!」福晉笑著說道:「你知道嗎?這位小貝勒在東山上會過美人來呢!」覺昌安忙問:「什麼美人?」他大格格又搶著把這番情形告訴他父親。渥濟格撲的跪在地下,求他伯父替他想法子去找尋那美人,務必要伯父做主,把那美人娶回家來。他伯父原是很愛這姪兒的,便滿口答應。說:「既是在我們左近的女孩兒,想來不難找到的。我的好孩子,你不要急壞了身子。」從此以後,覺昌安便傳出命令去找尋那美人。不消三五天工夫,便把那美人查出一個下落來。
  原來那美人並不是寧古塔人,是那巴斯翰巴圖魯的女兒,長得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今年二十歲了,她父親十分寵愛,遠近各部落裡的牛彔貝勒都向巴斯翰來說媒,巴斯翰總一概拒絕。他心裡早有一個主意,他想:我女兒這樣一個美人胎子,非嫁一個富貴才貌樣樣完全的丈夫不可。因此他凡是有來說媒的,他看不上眼的,便也不和女兒商量,一概回絕了。過了幾天,覺昌安忽然派人來向巴斯翰求親。巴斯翰見堂堂都督居然來向他求婚,當初認做都督自己要娶去做福晉,心中萬分願意,只是嫌覺昌安年紀大些,怕對不起女兒。不然,都督的兒子要娶他女兒去做妻房,年紀又輕,將來又是一位都督,卻也算得富貴雙全。待那人開出口來,卻是替都督的姪兒來說媒,心裡已是有幾分不願﹔又聽說在東山上和他女兒見過面,難免裡面沒有調戲的事體,心裡越發不願意。只是礙於都督的面子,不好立即回絕,只說:「請渥濟格小貝勒自己來當面談談,俺們先結一個交情,慢慢的提親事罷!」巴斯翰的意思,也想看看這渥濟格品貌如何。
  過了幾天,那渥濟格居然來了。一走進門,便大模大樣的。他自以為是都督的姪兒,你這一個區區巴圖魯,真不在我眼裡。當下他便對巴斯翰說道:「令愛在什麼地方?請出來俺們見見。」巴斯翰聽了,不由得勃然大怒。便冷冷的說道:「小女生長深閨,頗守禮教,不輕易和男子見面的。」渥濟格說道:「我和她將來有夫妻之份,見見也不妨事!」巴斯翰不待說完,接著說道:「小貝勒卻來得不巧了,昨天俺已經把小女的終身許給別人了。」渥濟格忙追問:「許給了什麼人?」巴斯翰說道:「是俺女兒自己作主,許給董鄂部酋長克轍巴顏的兒子額爾機瓦額了。」渥濟格不聽此話時猶可,聽了此話,不由得他三魂暴跳、七竅生煙,兩隻眼珠睜得大大的,說不出話來。半晌才說得一句:「果然是令愛自己作主的嗎?」那巴斯翰冷笑一聲,不去睬他。渥濟格急了,颼的拔出一柄腰刀來。巴斯翰認做他要廝殺,忙也拔下腰刀拿在手裡。誰知渥濟格並不是殺人,只見他一舉刀,把那支辮發齊根割了下來,向桌上一丟,說道:「請你拿這個去給令愛看,我渥濟格今生今世若不得令愛為妻,也算不得一個頂天立地的奇男子!」說著,他便頭也不回,大步走出門去了。
  董鄂部的額爾機瓦額原也向巴斯翰求過親,他的人品才貌,巴斯翰也深知道,勉強也配得上他女兒。如今見事體急了,巴斯翰便給他個迅雷不及掩耳,在三天之內真的把他女兒嫁到董鄂部去。風聲傳到渥濟格耳朵裡,愈加恨入骨髓。不多幾天,那額爾機瓦額一個人騎著馬,在八達山下閒逛,忽然從山坳裡跳出九個大漢來,七手八腳,把額爾機瓦額拖下馬來,九柄鋼刀一齊下去,早斬成肉泥。隔著兩天,克轍巴顏才在山中找出他兒子的屍首來。巴顏膝下只有這個兒子,叫他如何不傷心痛恨!他一面收拾兒子的屍首,一面查拿兇手。到處貼下告示,說倘然有人知道兇手的名姓,便賞一百頭牛、一百匹馬和十斤金子。這個消息一傳出去,便有人沸沸揚揚說:九個兇手裡面也有一個叫渥濟格的,只因渥濟格是建州衛都督的姪兒,沒有人敢出來出首。可憐瓦額,好好一個英俊男子,只因娶了一個美貌妻子,送去了自己的性命!屍首抬進城去,他父親巴顏,看見親生兒子遭人毒手,弄得血肉模糊,心中好不悽慘,抱住屍身,一場大哭。他媳婦兒也跟著嬌啼宛轉,一聲「郎君」,一聲「兒夫」,哭得一屋子的人,個個酸心,人人下淚。
  正在傷心的時候,外面報道:巴斯翰巴圖魯來了!巴顏正要出去迎接,巴斯翰已經走進內院來,見了他女兒,一把拖住。他女兒跪在父親面前,口口聲聲說:「要求爹爹替丈夫報仇!」巴斯翰勸住了女兒的哭,一面對他親家巴顏說道:「我在外面打聽得謀死你兒子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建州衛都督的姪兒渥濟格。」巴顏聽了,便十分詫異。忙問:「渥濟格和我兒子前世無仇,今世無怨,為什麼要下這般毒手?」巴斯翰吃他一句話問住了,一時回答不出話來。回過頭去,向他女兒看了一眼。他女兒起初見丈夫遭人毒手,滿肚子懷著怨恨,如今聽說那兇手是渥濟格,不覺臉上一紅,心腸一軟。回想到從前和他在山岡上相見那種癡情的樣子,後來親自上門來求親,割下頭髮來,那種熱烈的愛情,我原不該辜負他的。只因我父親一時固執,打破我倆的姻緣。如今鬧出這一場禍來,真是前世的冤孽!她想到這裡,見父親正回過頭來看她,由不得她低低歎了一口氣,拿羅帕掩住粉臉,踅進內房去了。巴斯翰見女兒進去了,才把那渥濟格和他女兒的前因後果,原原本本的說了出來。
  巴顏不聽猶可,一聽了這個話,不禁氣憤填膺,開口便罵:「老糊涂!你女兒在家結識了情人,不該害我的兒子。」巴斯翰也不肯讓他,兩親家在屋子裡對罵起來。他們關外人性情特別暴躁,一言不合,便拔刀相見。當時他兩親家各個拔下佩刀來。兩廊下的侍衛,聽屋子裡鬧得不成樣子,忙進去勸開了,一面把巴斯翰送出去,巴顏的福晉也出來把丈夫勸了進去。巴顏兩夫妻看看膝下空虛,終日愁眉淚眼,十分悽慘。巴顏終究耐不住,到了第七日上,他渾身換了戎裝,上了大校場,喚齊部下各城章京,各個帶了本城的軍隊,齊集聽令。巴顏站在將台上,把渥濟格如何謀殺瓦額,建州衛人如何欺侮董鄂部人,說得慷慨淋漓。部下的兵士聽了,個個摩拳擦掌,髮指目裂。巴顏教訓過一番,接著步馬兵士操演陣圖,到晚,各自搭帳休息。巴顏這夜也不回家,露宿在營帳裡。帳外火把燒得通明,號角嗚嗚。巴顏獨坐帳中,想起兒子死得可憐,不由他滿腹悲憤,好似萬箭穿胸。正寂寞的時候,忽見侍衛進來報說:「外面有奉哈達汗和索長阿部主來見。」巴顏聽了,不覺嚇了一跳。
  這奉哈達汗,是關外數一數二的國王。他手下有雄兵一萬,名城數十座,都聽他的號令,輕易不出來找人的。如今連夜到董鄂部來,一定有什麼重大事件。巴顏忙出去迎接,一看,奉哈達汗的軍隊也有二三千人,遠遠的扎住。奉哈達汗騎在馬上,見了巴顏,忙跳下馬來,笑容滿面。兩人手拉手兒的走進帳來,索長阿部主也跟在後面。三人坐下,巴顏吩咐預備酒席。一會兒,酒席擺齊,巴顏讓奉哈達汗坐在首位,索長阿部主坐了客位。酒過三巡,奉哈達汗便開口說道:「我連夜到此,不為別事,只得知你和建州衛都督的姪兒渥濟格,結下了深仇,兩家各自調動兵馬,預備廝殺。我如今來給兩家做一個和事老,可好麼?」奉哈達汗說到這裡,停住了,暫時不說。巴顏一肚子的怨氣,叫他如何一時答應得下?只是低著頭不說話。奉哈達汗接著又說道:「你兒子是吃九個強盜殺死的,九個強盜裡面,也有一個叫渥濟格的。你須明白,這個渥濟格,不是那個渥濟格。那個渥濟格,是堂都督的姪兒,他豈肯做這樣盜賊狗竊的行為?如今都督覺昌安,為兩家和氣要緊,特意托我出來給你兩家講和。現在他姪兒渥濟格,親自帶了牛羊金帛,在營門外聽令。你若肯時,便吩咐傳他進來,當面謝過罪,還叫他拜在你膝下,做一個乾兒,解了你多少寂寞。你若不肯,我也帶著三五千精兵在此,看誰先動手,我便打誰。」奉哈達汗說到這裡,立刻把臉沉了下來。
  巴顏害怕奉哈達汗的勢力,不容他不答應奉哈達汗的調解。回想到殺子之仇,又萬無講和之理。他盡自沉吟著,講不出話來。忽然耳邊一片鑼鼓喇叭的聲音,外面接二連三的報進來說:「渥濟格公子親自來犒師,現在營門外,聽候部主的命令。」巴顏看看奉哈達汗兀自沉著臉﹔索長阿部主眼睜睜看住他臉上,露出一種兇惡的神氣來,不由他不點頭答應。侍衛出去,一片聲嚷說:「請渥濟格公子!」一會兒,公子大腳闊步的走進來,見了巴顏,急搶上幾步,行了全禮,又退下去,恭恭敬敬站在一旁。巴顏起初見了渥濟格,原是一腔憤怒,一轉眼看看渥濟格那種英俊秀美的風度,站在眼前,好似玉樹臨風。他原是很喜歡男孩兒的,見了不由他心腸不軟下來。怎麼又經得起渥濟格滿嘴的乾爹長乾爹短,早把他一肚子的冤仇,丟向爪哇國裡去了。營門外擺列著大的牛肉羊肉﹔大蘿的金銀綢帛,犒賞軍士。那軍士得了賞賜,便齊聲嚷道:「多謝公子!」營帳裡面重複擺上酒席,渥濟格親自把盞勸酒。巴顏年老貪杯,又是這樣一個英俊少年站在他跟前,耳朵裡聽著親密的說話,不覺開懷暢飲,早把他灌得酩酊大醉。當夜三個人都留在帳中,寄宿一宵。
  到了第二天一清早起來,巴顏帶領著進城,直到部主府中。又帶領渥濟格到內院去拜見福晉,把收渥濟格做乾兒,和兇手又是一名叫渥濟格的原因說明。那福晉見了渥濟格這樣一個漂亮人物,早歡喜得無可無不可。她膝下正苦寂寞,見了這乾兒,便留他住在府裡,每天給他好吃好玩。這時她媳婦見了渥濟格,一個是新寡之婦,一個是前度劉郎,兩人背著人,說不盡的舊恨新歡,山盟海誓。
  快樂光陰,容易過去。渥濟格在府中,一住十天。渥濟格自己也帶著一千兵士來,駐紮在城外。看看渥濟格進城去,不見他出來,認做被巴顏殺死了,大家鼓噪起來,把一座城池團團圍住,口口聲聲說:「還我主將!」外面報進府去,渥濟格正和他的心上人在花園中說笑遊玩,難捨難分。後來還是那媳婦想出一條計策來,慫慂他對巴顏說:董鄂部和建州衛,本是一祖所生﹔現在分做十二處,形勢涣散,倘有別處兵馬到來,怕一時照顧不到,還不如兩家合在一起。如今建州兵強將廣,你老人家搬進建州城去住,有我叔叔保護著,也可以過幾天安閒歲月,享幾年福,免得提心吊膽。這一番話果然打動了巴顏的心,他帶著妻子、媳婦,跟著渥濟格搬到建州城去住。建州都督覺昌安,不費一兵一卒之力,得了董鄂部許多城池。渥濟格又因和巴顏一處住著,頗多不便。便又在董鄂部中取得兩處部落,和他心上人搬去,一塊兒住著。從此,覺昌安叔姪兩人的威名一天大似一天,佔據城池,也一天多似一天。
  話說索長阿部主在一旁看了,害怕建州人慢慢的侵犯到他的地界上來,便打發兒子吳泰,去求他親家哈達萬汗王台借兵。這時王台手下,稱女真部族,有城池二十餘座,精兵數萬,人人見了害怕。當時王台便答應借他雄兵五千,保守各處城池。說定建州衛今倘然不犯我們的地界,我們也各守疆士,不去侵犯別人。但是他們
  的擔心並不是多餘的,還是那個建州都督覺昌安,他有五個兒子,好似五個大蟲,個個帶了兵馬,到處侵城掠地,打劫村坊。大兒子叫禮敦巴圖魯,第二個兒子名額爾袞,第三個兒子名界堪,第四個兒子名塔克世,第五個兒子名塔克篇古。這五個兒子裡面,要算禮敦格外英雄出眾,他在千軍萬馬之中,往來馳騁,匹馬當先,如入無人之境。這時他們直打到蘇克蘇滸河部,把全部的城池都收伏下來。部中有一座圖倫城,只因不肯投降建州人,吃他殺得屍骨如山,血流成河。滿州地方各部落,聽了這消息,人人嚇得魂飛魄散。王台看看事體緊急,便派人到明朝去進貢,又密奏建州人強橫不法的話。明萬曆皇帝便想借重他以毒攻毒﹔又查王台的祖父速黑忒,也曾受過明朝的封號,便封王台做哈達部的右都督官,又吩咐遼東經略使,派兵送他回部。王台得了明朝的榮寵,便十分強橫起來,各處部落投降他的也一天多似一天。他在中間暗暗的出死力抵抗建州人和蒙古人,不讓他侵犯明朝的疆土。覺昌安親自帶兵和他打仗,建州人便把王台恨入骨髓。
  這時建州地方有一個健將,名叫王杲,他手下有一大隊狼虎兵,爬山如虎,渡河如狼。他軍隊所到的地方,不用交戰,便嚇得敵人下馬歸降。五嶺以東一帶地方,都是他一個人收伏下來的。覺昌安也便另眼看待他,常常備下酒席,兩人在府中相對吃酒。有一天,是他們滿族人的娘娘節,各處娘娘廟裡打唱跳神,十分熱鬧﹔家家也備下酒菜,接待賓客。那時都督府中,自然也是賓客如雲,酒肉如林。王杲便要算裡邊一個上客,他帶了兒子阿太入席。當時阿太年紀只十八歲,長得好像玉樹臨風,英秀不在渥濟格以下。酒吃到一半,裡面覺昌安的妃子打發人拿出許多荷包煙袋來,賞給親族子姪輩的。連阿太也得了一個荷包。散席以後,照例要到內室去謝賞,阿太也隨著眾人進去。
  這天,都督的家中也大開筵席,那五位貝勒的福晉,各個帶了子女,都在府中赴席。內中要算塔克世的大福晉喜塔喇氏長得最標緻,能說能笑,進屋子只聽她說笑的聲音。她一見了阿太,便一把拉住了,說道:「啊唷!長得好俊的小子!」說著把他推到覺昌安妃子身旁去。他婆婆已是老眼昏花,把阿太拉進身去,對他臉上身上仔仔細細的看著,把個阿太看得不好意思,嫩臉通紅起來。喜塔喇氏和塔克世的次妻納喇氏,在一旁拍手大笑。還有禮敦的福晉和妯娌們,都團團圍定了看他。妃子笑說道:「人家嬌生慣養的,哪裡見過你們這班潑辣女人的陣仗兒?還不快放尊重些。你們不看見他小臉兒脹得通紅了,怪可憐兒的。」接著納喇氏說道:「婆婆天天抱怨找不到一個好女婿,如今這位奇兒,大概可以上得婆婆的眼了。我們快不要錯過了,留他住在府裡,配我們的女孩兒呢!」一句話提醒了妃子,說道:「好啊!我們把孫女兒配給他罷。」大孫女兒,便是禮敦的大女兒,也長得面龐圓潤,體格苗條。當時禮敦的福晉聽了,便接著說道:「婆婆說好,總是好的。你老人家的眼光,決不有錯。」正說著,都督外面進來。他本來有聯絡王杲的意思,一聽了這個話,便竭力慫慂說好。禮敦夫妻兩人,原不願把女兒嫁到遠地去,只因父母作主,也不敢反抗。不多幾天,都督府裡辦起喜事來,當然十分熱鬧。建州部下各處章京,不消說都來送禮賀喜,便是蘇克蘇滸部,渾河部,王甲部,哲陳部,鴨綠江部,瓦爾喀部,庫爾哈部,葉赫部﹍﹍滿州地方有名的部主,都來道賀,都督派人一一招待。這一場熱鬧,算是建州地方數一數二的大事。那阿太娶了大孫女做妻子,那大孫女面貌又長得十分標緻,性情又十分和順,夫妻兩人又十分恩愛,那岳父岳母和妃子又看待得他十分好,他落在溫柔鄉中,真有樂不思蜀的樣子。到底大孫女關心丈夫的前程,悄悄的去替阿太求她的祖父。都督看在自己孫女兒面上,便封阿太到古埒城去做一個章京。大孫女得了這個功名,心中十分快樂,忙催著她丈夫動身,到古埒城去到任。誰知阿太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只是迷戀著妻子不肯去,一任他妻子再三勸說,他總是不去。不覺惱了這位夫人,她把臉上的胭脂一齊洗去,又把身上穿的一件錦繡旗袍,扯得一片一片和蝴蝶一般。又翻身跪在他丈夫跟前,嗚嗚咽咽的哭個不住。阿太也摟住妻子,撲簌簌的滴下眼淚來。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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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25 02:59:47 |只看該作者
第六回     腰間短刀斬伏莽 枕邊長舌走英雄



  話說這位大孫女,原是她祖母十分疼愛的。人又長得乖巧,討人歡喜,合府上下的人,沒有一個不稱贊她。遠近部落的貝勒,打聽她長得標緻,都來求婚。都是她祖母作主,要把孫女婿一齊招贅在家裡,因此耽擱下來。直到嫁了阿太章京,大孫女為丈夫的前程起見,再三催著丈夫到古埒城去﹔阿太意思要帶了妻子一塊兒到任去,無奈他祖母不肯,大孫女心中也是捨不得丈夫,因此兩人在房中哭得十分悽慘。侍女見了,忙去報與喜塔喇氏,喜塔喇氏報與婆婆知道。妃子聽得了,說道:「這可不得了!可不要哭壞我那寶貝啊!」說著,忙站起身來,要自己看去。納喇氏和喜塔喇氏在兩旁扶著,後面四個媳婦,還有許多侍女,圍隨著走到大孫女房裡去。
  大孫女聽說祖母來了,忙抹乾了眼淚,迎接出去。妃子一見孫女雲鬢蓬鬆,衣襟破碎,便嚷道:「這可了不得!你們小兩口才幾個月的新夫妻,便打起架來了嗎?」說著,擎起旱煙桿兒,沒頭沒臉的向她的孫女婿打去。說道:「我這樣嬌滴滴的孫女兒。怎禁得你這莽漢子磋折?」大孫女見了,忙搶過去抱住了煙桿,把自己毀裝勸駕的話說出來。妃子聽了,點點頭說道:「這才像俺們做都督人家的女孩兒!」說著,又回過頭去對阿太說道:「你祖岳父好意給你一個官做做,你怎麼這樣沒志氣,迷戀著老婆不肯去?我的好孩子,你快快前去!我替你養著老婆,你放心,她是我最疼愛的孫女兒﹔你去了,我格外疼愛她些,包在我身上,把她養得白白胖胖的。」
  她的這番話,引得一屋子的人大笑起來。獨有阿太一個人,還哭喪著臉。妃子再三追問他:「你怎麼了?」阿太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跪下地來,把願帶著妻子一塊兒上任去的話說了出來。大孫女趁這個機會,也並著肩跪下地去。妃子一看,歎了一口氣,說道:「好好!女心向外,你也要丟了我去嗎?」說著,禁不住兩行眼淚,掛下腮邊來。眾人忙上前勸住,喜塔喇氏忙把婆婆扶回房去。這裡禮敦巴圖魯的福晉,和他女兒在房裡商量了半天,他小夫妻兩人口口聲聲求著要一塊兒去古埒城去,禮敦的福晉,也無可如何,只得替女兒求著公公。到底他公公明白道理,說:女孩兒嫁雞隨雞,嫁犬隨犬,如何禁得她住?便選了一個日子,打發了他夫妻兩人上路。
  到了那日,內堂上擺下酒席,替阿太夫妻兩人餞行。大孫女的親生父母,卻不敢哭,倒是覺昌安的妃子,和塔克世的福晉喜塔喇氏,哭得眼眶腫得和胡桃一般。便是覺昌安到了這時,也不覺黯然魂銷。禮敦和塔克世、界堪弟兄們,怕父母傷心過份,壞了身體,便催促著阿太夫妻,二人趕速起程。福晉們一齊送到內宅門分別,貝勒們送到城外分別,獨有覺昌安和塔克世父子兩人,直送到古埒城分別。
  覺昌安回到建州城,那王杲又新得了明朝的封號,建州右衛都督指揮使。那建州地方各貝勒章京,又都來向王杲道賀,擺下酒席,熱鬧了三天。覺昌安這時年老多病,又常常記念孫女兒,身體十分虧損,便把都督的位置傳給了他第四個兒子塔克世,自己告老在家,不問公事。好在王杲做了指揮使,很能鎮壓地方,便也十分放心。
  說到王杲這個人,性格原是十分暴躁,到處歡喜拿武力去壓服人。自從得了明朝的封號以後,越發飛揚跋扈,便是建州都督,也有些駕馭他不住了。這時他收伏的地方很大,明朝的總兵也見了他害怕。他年年進貢的時候,也不把明朝的長官放在眼裡。明朝進貢的規矩是每年在撫順地方開馬市﹔各處部落都拿土產去進貢,長官坐在撫夷廳上驗收。上上馬一匹,賞米五石,絹五匹,布五匹﹔中馬,賞米三百,絹三匹,布三匹﹔下馬,賞米二百,絹二匹,布二匹﹔駒,賞米一石,布二匹,王杲進貢,偏要拿下馬去充上上馬,硬要討賞。那長官為懷柔遠人起見,便也將錯就錯的收下了。誰知道這王杲越發得了意,照進貢的規矩,那各部落貝勒一律站在撫夷廳階下等候長官驗貢完了,便賞各貝勒飲酒食肉。獨有這王杲不服法令,他等不得長官分賞,便搶上廳去,搶著貢菜便吃。左右的人見他來得兇惡,便也不敢和他為難。他單是搶奪酒肉,倒也罷了,誰知他酒醉飯飽,便撒酒瘋,對著長官拍桌大罵。明朝的官吏,看看他鬧得不成樣子,便吩咐左右,把他扶下階去﹔一面通告建州都督,下次不該再差王杲來進貢。那塔克世知道王杲大膽,敢當廳辱罵明朝長官,以為十分得意,第二年仍舊打發王杲去進貢。那王杲越發鬧得不成樣子。別的貝勒看看王杲可以無禮,我們為什麼這樣呆?便也個個跋扈起來。
  明朝隆慶年間,有一位長官十分有膽量,他預先派了許多兵士,駐紮在撫夷廳兩廂,自己當廳坐著。看看王杲大搖大擺的走來,他是走慣了的,一腳便跨上廳來。只聽得兩旁兵士一聲吆喝,那廳上的侍衛擎起長槍,把王杲趕下廳去。後來驗到王杲的馬匹,又是十分瘦弱,長官便把他傳上廳去,呵斥了一陣,退回他的馬匹,也不賞米絹和酒肉。王杲覺得臉上沒有光彩,怏怏而回。一肚子怨氣無可發洩,便沿路殺人放火,關外的百姓被他殺得叫苦連天。明朝的總兵知道了,反說長官不好,奏明皇帝,把長官革了職。王杲知道了,越發長了威氣﹔他每到進貢的時候,便帶了許多兵馬,在撫順左近的地方胡鬧,到了馬市散了,他也不退兵,常常引誘明朝的百姓,到他營裡去,捆綁起來,要他家裡人拿十頭牛馬去犢回。倘然遲了一步,便要把那人殺了。
  這時有一個撫順的客商,趁著馬市的時候,到清河、叆陽、寬甸一帶去做些買賣。經過王杲的營盤,被王杲拖進營去捆綁起來。他外甥裴承祖,是撫順的游擊官,得了這個消息,便親自到王杲營裡去求情。王杲便冒他舅舅的筆跡,把他哄進營去,一齊捆綁起來,破他的肚子,挖他的心肝,裴承祖帶來幾個兵士,也一齊被他殺死。
  這個消息報到總兵衙門裡,總兵大怒,一面奏報皇帝﹔一面點起兵馬,準備廝殺。王杲不知進退,依舊是姦淫擄掠,無所不為。到十月裡的時候,在半夜裡,忽然被明朝兵將四面圍住﹔一支鐵甲軍,直衝進營來。這許多韃子兵都人不及早,馬不及鞍,被他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滿地。王杲赤著一雙腳,逃出後營,爬過山頭,息住腳一看,足足丟了一千四百多兵士。王杲知道敵不住了,回家的路也被明兵攔住,便打算投到蒙古去。走到撫順關外,見關樓上掛著榜文,又畫著自己的相貌,榜文上寫著:捉得王杲,賞銀一千兩。王杲看了,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只得退回舊路,在深山裡躲著。
  過了幾天,王杲看看躲不住,便想起那哈達汗王台,一向是認識的,如今何不找他去呢?當下帶了他殘餘兵馬,到哈達地方,見了王台,把以上情形細說一遍。王台聽了,便擺上酒席,替他壓驚。王杲見王台如此看待他,心中說不出的感激,當夜安睡在客帳裡。正好睡的時候,忽然驚醒過來:見屋子裡燈火照得雪亮,自己身上被十七八道麻繩綁住了,動也不能動。王杲大聲叫喊起來,只見王台踱進帳來,手裡捧著令旗,口中大聲說道:「奉明總兵李成梁將令,捉拿王杲反賊。」說著,也不容王杲分辯,上來八個大漢,把王杲打入囚籠,連夜送到撫順關去。那總兵李成梁,坐堂審問,王杲也不抵賴,一一招認了。李成梁吩咐擺酒,一面和王台在廳上吃酒,一面叫劊子手動手,在院子裡把王杲殺了。
  第二天,李成梁申報朝廷,聖旨下來,封王台為龍虎將軍。李成梁趁此把鳳凰城東面的寬甸一帶地方,收服下來。這王台得了明朝封號,便一路上耀武揚威的回去,自有許多部將前來賀喜。王台在將軍府裡大排筵宴三天,各部將吃得酒醉飯飽,王台在席上面吩咐部將,回去整頓兵馬,預備去爭城奪地。
  這個消息傳到建州都督耳朵裡,那塔克世正因明朝殺死了他右衛都督指揮使,心中老大個不快活﹔又聽到王台帶著兵馬,到處攻城略地。那許多小部落,見王台得了明朝的封號,便紛紛的投降他。看看王台軍隊侵犯疆界,快到寧古塔一帶地方了﹔那寧古塔許多貝勒,便一齊趕到建州地方,在都督府中議起事來。這六位貝勒,年紀已老,覺昌安又是多病,一切公事都由他兒子塔克世料理。會議的時候,聽說王台如何強盛,大家面面相視,一籌莫展。塔克世看了這樣子,不覺歎了一口氣說道:「我們堂堂愛新覺羅氏的子孫,空擁有這許多城池,難道去抵敵一個區區的王台都抵敵不住麼?」
  正在議論的時候,只聽得身後有一個人大聲喊道:「王台是我們世代的仇人,我祖我父,不可忘了!」大家回頭看時,只見一個大漢,面目黎黑,衣服破碎,站在屋角裡,圓睜兩眼,嘴裡不住的哼著。原來這時候是十月天氣,在關外地方,雪已經下得很大,這大漢身上只穿一件破碎的薄棉衣,怎麼不要冷得發哼?說也奇怪,這塔克世一見了這大漢,便拔下刀來上前去要殺他。他大哥禮敦巴圖魯看見了,忙上去攔住。那塔克世嘴裡,還是「賊人!」「畜生!」的罵不絕口。你道這大漢是誰?便是塔克世的大兒子努爾哈赤。塔克世一共有五個兒子。第二個兒子舒爾哈齊,第三個兒子雅爾哈齊和這個努爾哈赤,都是大福晉喜塔喇氏生的﹔第四個兒子巴雅哈齊,是次妻納喇氏生的,第五個兒子穆爾哈齊,是他小老婆生的。講到納喇氏的姿色,又勝過喜塔喇氏。喜塔喇氏在日,因為她是大福晉,自然不敢輕慢她,誰知到了努爾哈赤十歲上,喜塔喇氏一病病死了,那納喇氏便把大福晉生的三個兒子看做眼中釘一般,常常在丈夫跟前挑眼,說他弟兄三人有滅她母子的心思。
  塔克世聽了納喇氏的話,自然十分火怒,擎著大刀趕著努爾哈赤要殺他。努爾哈赤忙去躲在他祖父覺昌安懷裡。他祖父原是很愛這個大孫子的,如今塔克世發怒,自己又年老,無力去阻止他,只得含著一眶眼淚,對努爾哈赤道:「我的好孩子!父親今天要取你的性命,你快離了此地罷!」說著,祖孫兩人摟抱著大哭一場。哭夠多時,覺昌安悄悄的給他些銀錢,陪著他去辭別父親。誰知他父親聽了納喇氏的話,心中早已厭惡他弟兄三人,說道:「你既要去,便帶了你二弟三弟去,走得越遠越好,從此以後不要見我的面!」努爾哈赤無法可想,只得帶了舒爾哈齊、雅爾哈齊二人,啼啼哭哭走出建州城去。走到半路上,弟兄三人坐下地來,努爾哈赤把祖父給他的銀錢,拿出來三人平均分了。說道:「我們三人各奔前程罷!倘然有一天,有出山之日,總不要忘記我們弟兄今天的苦處。」說著,三人揮淚而別。
  努爾哈赤寄住在一家獵戶家裡,每天上山去彩些鬆子,掘些人參,來在就近村市中叫賣。後來他彩的鬆子,掘的人參,一天多似一天,堆積起來,打聽得撫順市這兩樣東西能賣得好價錢,便向獵戶問明了路逕,向撫順市奔去。這時是初夏天氣,在滿洲地方,正是大雨之期,傾盆似的雨點向努爾哈赤身上打來,四處山水大發,平地頓成澤國。可憐他一個富貴子弟,只因父親有了偏心,弄得他有家難奔,有國難投!他在狂風大雨中走著,早淋得似落湯雞一般。好不容易,走過千山萬水,到了撫順市上。打開布包來一看,那人參、鬆子,早已腐爛得不成模樣。他錢也花完了,身體也走乏了,真是到了山窮水盡、英雄落魄之時。努爾哈赤想到傷心之處,不禁嚎啕大哭起來。他嗓子十分洪亮,只聽得四處山鳴應答。
  早時,早驚動了一個老獵戶,姓關,原是山東地方人,十二歲上跟他父親渡海來到此處,以打獵為生,他也學得一手好本領,又懂得幾下拳腳,今年六十四歲了,追飛逐走,還是十分輕健。因天雨日久,他便在家休息,忽聽得曠野之中有人哭聲,聲音又十分洪亮。他知道不是一個平常人,忙過去一看,果然好一條大漢,燕領虎頷,螂腰猿臂,卻是位英雄。他忙勸住了哭,意欲邀他到自己家裡去。不知努爾哈赤肯去不肯去,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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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依佟氏東牀妙選 救何太西遼鏖兵



  卻說努爾哈赤正哭到悲傷之處,忽見有人來問他。他英雄末路,正望人來搭救。既有人問他,他豈有不回答之理?回心一想,自己乃堂堂都督的兒子,倘若老老實實說出來,豈不叫父母丟臉?當下他便胡謅了幾句,只說自己死了父親,流落他鄉。那關老頭子見他可憐,便拉他回家去,好茶好飯看待他。關老頭子家裡既沒有老小,有時他上山打獵去,便囑咐努爾哈赤在家好好看守門戶,空下來時候,就門前空地上指導他幾下拳腳。努爾哈赤又生得聰明,不到一年工夫,所有武藝,他都學會了,空下來便一個人在空地上練習一回解解悶。這關老頭子每天打得獐鹿狼兔也是不少,他把獸肉吃了,把獸皮用藤干支繃起來,趕到撫順市上去招賣。努爾哈赤有時也跟著他到市上去,因此也認識了許多買賣中人。大家見他脾氣爽直,都和他好。那班買賣人,大概漢人居多,他們有時還邀努爾哈赤到家裡去作客。因此他也知道漢人的風俗。
  有一天,一個姓佟的老頭子上市來,他坐著大車,在街心走,一個不小心,車輪子脫了軸,車篷子翻過來,把這個佟老頭兒罩住在車板下面,他竭力掙扎著,也不得脫身。努爾哈赤看見了,忙搶上前來,拿他的寬肩膀用力向上一抬,車板居然扳了過來。佟老頭子也從車子底下爬出來,齊聲說好。這佟老頭子忙上前去拉住他的手,問他的名姓,關老頭子忙上去替他答了。佟老頭子再三要拉他到家裡去,努爾哈赤起初不好意思,只拿兩隻眼睛望著關老頭子。關老頭子笑笑,說道:「這是撫順有名的佟大爺,他老人家家裡有的是錢,你如今跟了他老人家去,落了好地方。」說話時候,佟老頭兒已經把他拉上車去,鞭子一揚,車輪子滴溜溜的轉著去了。
  原來佟姓是關外的大族,便是這位佟大爺家裡,也蓋著很大的莊院,四面圍著高粱田,屋子後面一帶高山,都是他的產業。講到牲口,單說牛馬,也有四五百頭。家裡僱著五七十個長工,一天到晚也忙不過來。努爾哈赤到了他家裡,佟大爺專派他看管長工。那些長工都是粗蠢如牛的,一言不合,便打起架來。他們起初見了努爾哈赤,也不把他擱在眼裡,還編著歌兒嘲笑他。說什麼「努爾哈赤,只見他來,不見他去!」有一天,有一個綽號叫做「牛魔王」的。他坐在田旁山石子上,擎著他又黑又粗的臂膀,唱著這歌兒。唱完了,拍手大笑。在田裡做活的人也和著他笑。恰巧努爾哈赤從那邊走過來,聽得了,悄悄的走上前去,舉手向「牛魔王」脖子上一叉,又把他的粗臂膀反折過來。「牛魔王」痛得直著嗓子只是嚷:「我的爹爹,燒了我罷!」這牛魔王是他長工裡面算氣力最大的了,如今也被努爾哈赤收服了。這五七十個人,一齊拜倒在他跟前,情願拜他做師傅,要他指教拳腳。莊門外面原有一大片圍場,努爾哈赤便天天帶著他們在田工完畢的時候,在圍場上指導他們練習各種武藝﹔打拳、舞棍、耍槍、弄刀。這工夫足足練了一個年頭,大家都已領會得了。努爾哈赤又常常和他們放對,總沒有一個敵得過他的。
  有一天,是盛夏的時候,關外風景好,樹木十分茂盛。許多長工在樹影下面納涼,努爾哈赤遠遠的走過來:有十七八個人,手裡各個拿了木棍,跳起來,搶上前去,把努爾哈赤團團圍在核心,動起手來。努爾哈赤不慌不忙,擎著兩個空拳,左右招架。說也奇怪,這班人想盡法子打他,足足打了半個時辰,也休想近得他身。正打得熱鬧時候,忽聽得嬌滴滴的聲音喝一聲「好!」直鑽進努爾哈赤的耳朵裡去。努爾哈赤急回頭看時,只見那佟大爺笑瞇瞇的站在莊門外看著,他身後又站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梳著高高的髻兒,擦著紅紅的粉兒,從佟大爺肩頭露出半張臉兒來,喝了一聲好。見努爾哈赤看她,她也對努爾哈赤莞爾一笑。這一笑把個鐵錚錚的漢子酥了半邊,他拳頭也握不緊了,臂膀也擎不起來了。大家見了他這個樣子,都哈哈大笑,上去拿著他的手,拉到樹蔭下面乘涼去。這時努爾哈赤好似失落了魂靈似的,任你和他說什麼話,他總是怔怔的不回答你。大家見他不高興,便也不去和他胡纏,各個散去了。
  說也好笑,這努爾哈赤在樹蔭下面坐著發怔,直坐到日落西山,也不移動他的位子。後來佟大爺出來,把他拉進屋子去。吃晚飯的時候,一任你和他如何說笑,他總是所問非所答。後來佟大爺也慢慢的有些覺得了。講到這裡,努爾哈赤的人才,他心裡是千中萬中。但是,他卻有他的一番隱衷。
  原來這撫順地方,佟家雖說是大族,只有這佟大爺門下,人丁卻極是單薄,他生了五個女兒,一個兒子。五個女兒早已出嫁﹔大女兒年紀已有五十多歲,最小的女兒,也在三十以外。一個兒子活到三十六歲上死了,他媳婦只養下一個女兒,今年十八歲了,雖說北地胭脂,卻也長得珠圓玉潤。這位佟大爺,卻十分寵愛這個孫女兒。他在家裡,性情十分暴躁,便是他老夫妻的話,也是要駁回的,獨有這孫女兒的話,卻是千依百順,怎麼說怎麼好。這老大爺也懂得些漢字,閒空的時候,也教給孫女兒讀書寫字。這孫女兒名叫春秀,合家上下的人,都稱呼她秀姑娘。這秀姑娘不但長相齊整,文墨精通,而且事理又十分明白。到十六歲上,佟大爺便把全家的家政都交給她。她外面料理田地上的出入,裡面料理衣穿酒飯。等閒一個漢子也是趕她不上,佟大爺也竟拿她當一個孫男看待。這秀姑娘脾氣生得爽直,該說的地方她便不客氣,當面排揎。因此,那五七十個長工,都見了她害怕。講到她的終身大事,這樣一個大姑娘,豈有自己不留意的?她是打定主意,要嫁一個英雄。因為她認識了許多漢字,常常讀那些《三國演義》、《水滸傳》這幾部小說,這些書是她祖父從撫順市買來的。她看看書上的人物,何等英雄!她便決心要嫁一個像孫權或是像林衝那般的英雄。無奈她住在這窮鄉僻壤,眼睛所看見的,都是些蠢男笨漢,哪裡去找英雄?
  真是千里姻緣一線牽。努爾哈赤遠遠的從建州城走來了,流落在撫順關外。那一天,她倆的見面,決不是平常的。自從一見以後,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便是佟大爺的心中,也是有了他們兩個。只是佟大爺心中有一個主意,他雖說沒有兒孫,卻不願承繼別房的子弟。他早打算給秀姑娘招贅一個孫女婿在家裡,頂他老人家的香火。但是別家男孩兒,都好好有父母的,誰肯丟開自己家裡到這裡來呢?如今看看這努爾哈赤人才出眾,恰巧又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何不把他留做孫女婿,豈不是一雙兩好?如今看看這孩子癡得厲害,這件事當然是千肯萬肯的了。但不知我那孫女的意思怎麼樣,我還不如趁此給他兩人見見面兒,聽他們自己打交道去。佟大爺的主意已定,便把努爾哈赤領到內院裡,和他老妻、寡媳、孫女兒一個個相見。從此以後,佟大爺留心看著,秀姑娘常常找著努爾哈赤說笑去,他老人家心頭一塊石子總算落地了。
  說也奇怪,努爾哈赤未曾認識秀姑娘以前,原和那班長工要好,大家在一塊兒有說有笑。自從他認識了秀姑娘以後,常常找不到他的影兒,一有空閒,便找秀姑娘說話去,大家也不敢去驚吵他。光陰如箭的過去,又是一個年頭。這年春末夏初,關外春色到得很遲,四月裡正是千紅萬紫、繁花如錦的時候,佟家屋子後面有一座桃樹林子,桃花開得正盛。
  有一天,那「牛魔王」正從林子外面經過,忽聽得林子裡有嬌細吃吃的笑聲。定睛看時,原來不是別人,正是努爾哈赤在桃花樹下指導秀姑娘耍槍呢。秀姑娘挺著楊柳似的腰肢,擎著一枝丈八長槍,休想轉動分毫。她丟下槍,笑得喘不過氣來。努爾哈赤忙上去扶住她的柳腰兒,兩人對拉著手,對望著臉兒呆笑。「牛魔王」看在眼裡,低低的說了一聲:「不好!」飛也似的跑到前面院子裡去,把佟大爺拉了出來。佟大爺不知道什麼大事來了,忙跟著他匆匆跑去。直跑到桃樹林子外面,才站住腳。「牛魔王」拿手指給他看,佟大爺跟著手指望去,不禁哈哈大笑。原來這時努爾哈赤正和秀姑娘肩並肩兒坐在桃花樹下面,攜著手兒說話呢。「牛魔王」心想:這佟大爺脾氣是不好惹的,如今給他看見這個樣兒,不知要怎麼發怒呢。誰知佟大爺非但不生氣,看他嘴唇一張,鬍髭一蹺,哈哈一聲,笑得眼睛成了一條縫。真出於「牛魔王」意料之外,忙一轉身,一溜煙逃去了。
  這裡,佟大爺慢慢的踱進林子去,他兩人見了,不由得一齊低下頭去,臉上羞得通紅,好似脖子上壓著一副千斤擔,再也抬不起頭來。佟大爺走上前去,一手挽著一個笑著問道:「你兩人已說定終身了嗎?」秀姑娘和努爾哈赤一齊搖搖頭。佟大爺伸著簸箕一般的手,在兩肩膀上使勁拍了一下,哈哈一陣子大笑,說道:「好糊涂的孩子,你們還不趕快說定了,呆守著什麼?」一句話說得他們兩人一齊笑了起來。佟大爺說道:「你們含羞嗎?快跟我來!」他不由分說,將他們兩人拉進內院,也不問他兩人怕羞不怕羞,把這情形一長二短的對母親和祖母說了,又逼著他母親把這女孩兒的一頭親事答應下來。拍著胸脯說:「倘然你答應下來,我便把全份家當傳給這孫女婿,把這孫女婿入贅在家裡,奉養我們病、老、歸天。這大概你也可以放心了吧?」他媳婦原不肯把掌上明珠嫁給一個天涯浪子,聽他公公說得這樣懇切,便也答應下來。佟大爺便到市上去找到薩滿,選了一個吉日,給他兩人辦起婚事來。這一天,院子裡立著堂子祭天,屋子裡跳著神。那遠近來賀喜的,不下五七百人,前廳後院,擠得滿滿的。大家盤腿兒坐在席上,吃酒割肉,整整熱鬧了一天。
  努爾哈赤和秀姑娘便在這熱鬧的時候,拜了天地,結了夫妻,從此二人竭心盡力幫著佟大爺料理家務。空下來的時候,努爾哈赤教授秀姑娘幾下拳棒﹔秀姑娘也教他認得幾個漢字,又天天講《三國演義》、《水滸傳》給他聽。努爾哈赤聽得有味,便依著書上大弄起來。後來,佟大爺過世了,一切家裡事體由他做主。他便散了家財,結識許多好漢。又有許多少年,聽說努爾哈赤懂得拳腳的,便從遠路趕來,拜他做師傅。後來他在撫順市上名氣愈鬧愈大,那四方來的人愈多。這時他入贅在佟家,便改姓了佟,人人叫他佟努爾哈赤。他家裡竟好似一個小梁山,聚集了許多英雄好漢。撫順市上人人稱他佟大爺,誰知道他是堂堂建州都督的兒子呢。但是,努爾哈赤卻時時記念他的家鄉和他的父親。他結識了許多朋友,原打算有一天自己承襲了父親的官爵,靠這班朋友在關外地方做一番大大的事業。因此他常常到撫順市上去打聽官中消息。這撫順關上,是有明朝總兵游擊各衙門駐紮著。努爾哈赤也和各衙門的兵士要好,凡是衙門裡的情形,他都打聽得仔仔細細。
  這時候撫順關東三十里,每兩月開馬市一次。馬市分官市私市兩種。官市,是由部落都督、貝勒等,派人到撫順來進貢,又帶了許多馬匹來賣給明朝官廳。私市,是滿洲百姓和明朝百姓私自做的買賣。滿人賣給漢人的大半是牛、馬、獸皮和人參、鬆子等貨物﹔漢人賣給滿人的,大半是綢緞布匹,鍋子行灶,和種田人用的東西。兩面百姓公平交易,都十分和氣。努爾哈赤也扮做商人,帶些雜糧去賣給漢人,因此便結識了許多漢人。這時建州都督,派來進貢的人便是王杲。努爾哈赤早打聽得王杲那種跋扈情形,後來果然鬧出亂子來,終於給王台捉住,送去給明朝殺了頭。從此王台得大明朝的幫助,便十分強盛起來,寧古塔地方常常吃他的虧。
  努爾哈赤雖說被父親趕出家園,但是他家裡的事體,仍是時刻關心的。他在撫順市上打聽得一個緊要消息,他便想連夜跑回建州去通報他父親知道,又怕他妻子不放他去。到了夜裡,他夫妻兩人睡在炕上,努爾哈赤便把自己家裡的情形和打聽得的消息,仔仔細細的對他妻子說了。春秀聽說丈夫原是建州衛都督的兒子,不由得快活起來,又聽說要離開她到建州去,又不由得傷心起來。努爾哈赤再三勸慰,又說自己到了建州,大事一定,立刻來迎接她到建州去同享榮華,共享富貴。春秀心想這原是丈夫的前程大事,也無可奈何。夫妻兩人一早起來,啼啼哭哭的分別了。努爾哈赤又怕在路上有人盤詰,露了破綻,便穿了一身破衣服,拿煤灰擦著臉,扮做乞丐模樣,沿路曉行夜宿,千辛萬苦,到了建州城裡。一時又不敢去見他父親,只得悄悄的在府外等候,虧得那班侍衛和他好,便暗暗的藏他在府裡。
  這時,各處貝勒都到府裡來了。一來是請覺昌安的安,二來為王台的事,大家商量了一個對付法子。努爾哈赤十歲死了母親,受納喇氏的虐待,只那大伯母禮敦的福晉和他好,不週不備的時候,常在暗地裡照看他些。自從努爾哈赤十九歲上被他父親趕出去以後,心裡常常記掛著。努爾哈赤進府以後,便悄悄的看她去。他伯母一見姪兒回來了,快活得什麼似的。又見他衣服襤褸,面目黎黑,便詫異起來。努爾哈赤說:「不曾見過父親,不敢改換衣服。」說話時候,他大伯父禮敦巴圖魯也走進房來。努爾哈赤便把打聽得到的消息告訴他。禮敦聽了,不禁嚇了一大跳。
  原來那王台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計策,他這裡虛張聲勢,要來攻打寧古塔一帶城池,那邊卻暗暗的指使圖倫城主,尼堪外蘭,聯合明朝的寧遠伯李成梁,協力攻打古埒城。那古埒城主阿太章京,原是覺昌安的孫女婿,禮敦巴圖魯的女婿,只因阿太章京是王杲的兒子,王台既綁送了王杲,寧遠伯又殺了王杲,深怕他兒子報仇雪恨,所以為斬草除根之計,非滅了這古埒城不可。誰知那邊才動兵馬,這邊努爾哈赤早已得了消息。他想姊姊嫁了阿太章京,住在古埒城裡,豈不要嚇壞了!他那大伯母又和他好,這事又關礙著愛新覺羅的前途不淺,是萬不能隱瞞的了。他為了此事,便晝夜兼程跑回家來。禮敦得了這個消息,第一個忍耐不住,他便一面叫他福晉去告訴婆婆﹔一面帶了他姪兒出去到大廳上,正是許多貝勒紛紛議論的時候。塔克世一回頭見了他兒子,不由得怒從心上起,搶上前去,恨不得一刀殺死。禮敦一邊攔住了,一邊把這消息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大家聽了目瞪口呆,沒有一個計較處。正無可奈何的時候,忽聽得一片婦女的哭聲,從屏後轉出來,當先一個便是覺昌安的正妃,嘴裡嚷道:「我那心肝的大孫女兒,要是你們不肯去救她時,待我拼著老命救她去。」後面塔克世的福晉納喇氏和他的庶妃,還有禮敦的福晉,都滿眼抹淚,悲悲切切的哭著。還有德世庫福晉、劉闡福晉、索長阿福晉、色朗阿福晉、寶實福晉,下一輩的額爾滾福晉、界堪福晉、塔察篇古福晉,還有許多姑娘侍女伺候著,一間屋子紅紅綠綠的擠滿了女人。大家想起大孫女的好來,都是長吁短歎,婉轉悲啼。
  正不可分解的時候,忽然府門外一匹快馬傳報:「龍虎將軍王台,指使蘇克蘇滸河部圖倫城主尼堪外蘭,為報從前建州人殺圖倫人的仇,暗暗去勾結明朝將軍寧遠伯李成梁,聯合在一塊兒,起了一萬兵馬,去攻打古埒城和沙濟城。那李成梁給尼堪外蘭令旗一面,調動遼陽、廣寧兩路的兵,四邊包圍遼陽,副將打破了沙濟城,殺死了沙濟城主阿亥章京。如今便和李成梁的兵合在一塊兒,攻打古埒城。那古埒城危在旦夕,因此阿太章京打發小的到此求救。」說著,又從身邊掏出一封大孫女求救的信來。大家看了這封信,急得抓耳摸腮,這時可急壞老都督覺昌安,他連聲大嚷備馬,待我出去點齊兵馬,親自去和那廝大戰一場。他們道我年老不中用,便這樣欺侮我的孫女,我如今帶兵前去,不砍下那廝的腦袋來,便誓不回城。」說著,他也不聽子弟們的勸說,便大腳闊步的走出院子去了。這裡他兒子塔克世,見父親年老還決意要出兵打仗,他知道父親的脾氣,勸是勸不過來的,沒奈何他只得陪了父親,也親自去走一遭。當下他把這意思說了,家裡事,暫交給大哥禮敦巴圖魯照看,自己對他母親妻子說了一聲去了,便追出門去找到他父親,一塊兒出了城,到校場點齊兵馬,浩浩蕩蕩殺奔古埒城來。
  這時古埒城外大兵雲集,正南上是李成梁的部隊,正西上是遼陽副將的部隊,正南上是龍虎將軍王台的部隊,正東上是尼堪外蘭的部隊,四面圍得鐵桶相似。覺昌安的兵隊一時裡也插不進腳去,但是覺昌安救孫女兒的性命要緊,不住的督促兵馬前進。看看敵人已在眼前,一聲號令,兩面齊動起手來,一面以多敵少,以逸待勞,戰不到一個時辰,覺昌安早已大敗下去,退回三十里,才得扎住營盤。
  覺昌安獨坐在中軍帳中,心中悶悶不樂。忽見那塔克世走進帳來,坐下說道:「論起今天的一仗,原是我父親太冒失了些。」覺昌安問道:「怎麼見得是我冒失呢?」塔克世說道:「我們帶了四千多人馬,從遠路跑來,腳也不曾停一停,便和他們開仗。他們四路兵馬,共有一萬多人,又是得勝之軍,養息了多時,兵強馬壯,我們怎的不吃虧?如今依孩兒的愚見,倒有一條計策在此。」覺昌安忙問:「什麼計策?」塔克世說道:「講到那尼堪外蘭,原是我們遠邊的人。只因從前我們殺圖倫地方的人,殺得太厲害,如今他們要報這個仇。想來尼堪外蘭也無非貪圖多得幾座城池,如令我們打發人到圖倫營裡去下一封書,把尼堪外蘭請來,和他講一個交情,說把古埒城讓給他,以求他們饒了阿太章京夫妻兩人的性命。一面暗地裡買通阿太手下的兵土,俟尼堪外蘭進城來,便捉住了殺死他。明朝的兵見沒了引路的人,自然也不敢進兵。那時我們再裡應外合,打退王台的兵隊﹔再請明朝加我們的封號,豈不大妙?」覺昌安聽了,也連聲說妙。
  父子正在商議的時候,忽然外面報說:「圖倫城主尼堪外蘭親自到來求見,現在營門外守候著。」不知覺昌安肯不肯見他,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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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25 03:00:34 |只看該作者
第八回     古埒城覺昌死難 撫順關尼堪斷頭



  卻說,覺昌安父子兩人,正商議尼堪外蘭,那尼堪外蘭忽然親自走上門來求見。當下他進得帳來,見了覺昌安,口稱「奴才」行了一個全禮。覺昌安劈頭一句,便問道:「你們蘇克蘇滸河部,久已投降在我屬下,如今反叛了本都督,卻幫著明朝來打自己人,還有什麼話說?」尼堪外蘭聽了,連聲的嚷著「冤枉!」接著說道:「奴才承蒙都督提拔,給我做了一個圖倫城主,這顆心豈有不想著都督之理?無奈此番王杲得罪了明朝,明朝為斬草除根之計,要抓拿王杲的兒子阿太章京,逼著奴才替他引路。奴才要不答應時,一則怕他兵多將廣,他一翻了臉,奴才如何抵擋得住?都督又遠在建州,一時也沒地方喊救兵﹔二則又怕他叫別人引路,這座古埒城越發破得快些。因此,我一面假意投降明朝,幫著他攻打城池﹔一面卻等候都督到來,商量一個退兵的妙策。」覺昌安聽了便說道:「這卻不知道。」塔克世接著說道:「那阿太章京,便是我的姪女婿,也是我父親的孫女婿﹔這大孫女是我父親最鐘愛的。」
  尼堪外蘭聽了,忙伏在地下,磕頭說道:「奴才該死!奴才卻不曾知道。如今既然是都督的孫女婿,奴才便對寧遠伯說去。只說都督願意親自去說阿太章京,看親戚面上讓了這座古埒城。那時叫各處兵馬,退紮五里地方,讓都督進城去見了阿太章京。那時裡應外合,都督和古埒城兵,從城裡殺將出來,奴才帶領兵馬從城外殺將進去,出其不意,怕不把明朝的兵馬,殺得七零八落。那時再和明朝講和,要他加我們的封號,豈不是好嗎?」這時覺昌安要見孫女兒的心十分急迫,聽尼堪外蘭說到這裡,連聲說好。
  當時,尼堪外蘭退去,臨走的時候,說定覺昌安帶了兵馬從正東上殺進城去。看看到了日落西山,滿眼蒼茫,覺昌安便下令拔寨起行,走到古埒城邊,看看那四面圍城的兵士,果然一齊退去。正東上是尼堪外蘭的兵隊,見建州兵到來,便讓出一條路來。尼堪外蘭騎在馬上,看看覺昌安和塔克世走進身來,悄悄的上去說道:「都督留心,明天一清早城外炮響,便殺出城來接應。」覺昌安點點頭過去,看看到得城壕邊,城上認得是建州的旗號,忙開出城來迎接進去,到了章京府中,大孫女見了,親昵地倒在祖父懷裡,嗚嗚咽咽的哭泣起來。覺昌安一面撫慰著,一面把尼堪外蘭的計策,詳詳細細的對他孫女婿說了,阿太章京聽了也不由得十分歡喜。
  當夜,章京府中大開筵宴,又拿了許多酒肉去犒賞兵士。傳令下去,今夜早早安息,五更造飯,準備廝殺,合府中人,個個吃得酒醉飯飽,各自安眠。獨有阿太夫妻兩人,覺昌安父子兩人,骨肉之親,久別重逢,自然有許多話說,直到半夜雞鳴,才告過安止,各歸臥室。覺昌安年老體衰,一路鞍馬勞頓,十分疲倦,爬上舒適的炕榻,頭一落枕,早已昏昏沉沉,不知所云。
  正好睡的時候,忽聽得後面發一聲喊,塔克世先從夢中驚醒過來。只見眼前一片雪亮,院子裡火把熏天,一大隊強人,正打破了門,蜂擁進來。塔克世心知不妙,忙從炕上背著父親,拔腳向後院子逃去,轉身便把後院門塞住。覺昌安這時心裡只記念他孫女兒,一面吩咐塔克世在前面抵敵強人,自己忙搶進後屋去,只見他孫女兒和三五個侍女,慌得縮在一堆打顫,個個從夢中驚醒過來,雲鬢蓬鬆,衣襟散亂。大孫女見了覺昌安,忙搶上前去摟著脖子,嘴裡一面嗚咽著嚷道:「爺爺救我!」覺昌安問她丈夫時,說已帶了幾個衛兵,到前面院子裡和強人廝打。
  正說話時,耳中只聽得震天價一聲響亮,接著外面發了一聲喊,沖天起了一陣火燄。一個小侍衛氣喘吁吁的進來,說:「外面大門倒了,許多強人四下裡正放著火,都督快逃罷!再遲一步,怕保不住性命了。」覺昌安聽了,叫了一聲「我的天!」忙拿起一牀錦被來,給他孫女裹著身子,奪門出去。只見他兒子塔克世,獨自一人抵敵著強徒,且戰且退,那強徒被他殺死倒在地下的也不少。塔克世自己也渾身負了傷,嘴裡淌出血來。他一面罵人,一面還是拼死命的抵敵著。一回頭見他父親抱著他的姪女出來,他便精神陡振,大聲喊道:「父親快走!」他奮力向前殺開一條血路,那邊露出一扇側門來。覺昌安這時也顧不得他兒子了,一手拖著孫女兒,搶出側門去。回過頭來,見一個強徒手裡拿著一柄快刀,向塔克世腰眼裡搠進去,塔克世冷不防有人暗算,大喊一聲,倒在血泊裡死了。覺昌安說一聲「可憐!」忙拿袖子遮住臉,一兀頭向前逃去。誰知才走出大門,只見他孫女婿的屍首,倒在當地,身上已經被刀槍搠得七洞八穿,那血不住的往外淌。他孫女兒一眼看見了,忙摔脫手,大叫一聲,一聳身撲在丈夫的屍身上,昏絕過去了。接著便有五七個強徒上來,和群狼捕羊一般,把孫女兒的身體捧起來。覺昌安見了,急拔下佩刀來,搶上去奪時,冷不防腦脖子後面飛過一刀來,一陣冷風過領似的,把這位老都督的腦袋搬了下來。
  這一場好殺,直殺到天色大明,才慢慢的平靜下來。尼堪外蘭一匹馬先到章京府門前下馬,吩咐手下兵士們把屍首搬開,打掃庭院,一面出示安民,一面準備接駕。原來這完全是尼堪外蘭的妙計。可憐覺昌安父子兩人,只為救大孫女的心切,一時失算,中了毒計,枉送了父子、夫妻四條性命。到了午後,寧遠伯擺隊進城,左有尼堪外蘭,右有王台,坐在大堂上犒賞軍民,好不威風。事畢以後,便在府中大擺筵宴,這一場慶功酒,直吃到夜靜更深,方才各自歸寢。第二天起來,尼堪外蘭和王台兩人進會見了李成梁,李成梁早已把報捷奏章寫好,當下給兩人看過,便立刻打發專差送往北京城去不提。
  這裡李成梁和王台計較,如今覺昌安父子雖死,那建州地方還有許多貝勒和塔克世的兒子在著,便是建州部下有許多城池,都還不曾歸附,須得勞頓你們兩位,各帶本部人馬前去招安。當下尼堪外蘭自告奮勇,願率領本部人馬直驅建州,王台也答應去收服各處城池。當時也不耽擱,各位雄主各個告別,離古埒城向東而去。
  不多幾天,尼堪外蘭早已到了建州城下,那建州城裡,早鬧得人心惶惶,草木皆兵。古埒城被打破,覺昌安父子倆和阿太章京夫妻的死耗傳到建州城裡,第一個要哭死了老妃子,第二個便急壞了禮敦貝勒,他聽說父親、弟弟、女兒、女婿一齊被殺,便「哇」的一聲,口中鮮血直噴,倒在地下,不省人事。那位大福晉在一旁哭著喊著,也沒有一個人去幫助她。說也好笑,這時那許多貝勒,聽說大兵快到,便各個帶了妻兒,溜之大吉。到底還是努爾哈赤的心熱,忙上去幫著他伯母,把伯父扶起來,躺在炕上。停了一會,禮敦清醒過來問時,那叔伯弟兄輩,逃得一個不留,只有他二弟額爾袞還在府中,便去喚來。禮敦便把府中的公事托付二弟,說道:「這是父親和四弟托付給我的,我如今托付給你,你須要拼著性命,保全我們愛新覺羅氏一家的事業。」回過頭來又對努爾哈赤說道:「好孩子,你也要爭氣,跟著你二伯父做事體,須不要忘了殺祖殺父之仇。」他說著,接著又吐了一陣狂血,昏絕過去了。
  這裡額爾袞拉著努爾哈赤,到外面悄悄的說道:「你伯祖、叔祖和伯父、叔父都逃去了﹔你大伯看看也不濟事了,偌大一座城地,靠我一個人怕不能抵敵得住天朝大兵﹔依我的意思,還不如早早投降了罷!」努爾哈赤聽他二伯父的話,不由得勃然大怒。正要說話,忽聽得遠遠的一陣吹角聲,外面侍衛飛也似的跑進來報說:尼堪外蘭帶了大兵,離城不遠了。額爾袞接著說道:「快投降去!」這時院子裡擠著許多部下的兵將,努爾哈赤聽了他二伯父的話,忙即在當地跪下,對著兵將們連連磕頭,一邊淌著眼淚,一邊說道:「諸位將軍,也須看在我祖父和父親面上,不要忘了不共戴天之仇,幫著我些罷!」
  努爾哈赤的話未曾說完,忽見侍女出來說道:「大貝勒不好了,快看去罷。」努爾哈赤和額爾袞聽了,忙跟著進去,只見禮敦貝勒睜大了眼眶,一手指著外面院子裡,咽氣去了。那大福晉哭得死去活來,努爾哈赤也淒涼萬分,大家哭了一陣。額爾袞吩咐努爾哈赤在裡面照料喪事,自己到外面照料軍國大事去了。努爾哈赤身雖在裡面,心卻在外面,耳中只聽得一聲聲吹角的聲音,止不住他心頭亂跳。看看到了第三天裡面,喪事粗粗就緒,他便悄悄的溜出府外去。只見街上百姓東奔西跑,那兵士們三個一簇,五個一堆,在那裡搗鬼。努爾哈赤上去問他們:「為什麼不去打仗?」那兵士們回說:「如今尼堪外蘭的兵隊,已經把建州城圍得鐵桶相似,二貝勒吩咐不叫打仗,大家正商量著開城納降呢!」
  努爾哈赤不聽這話還可,聽了時,不由得怒氣上衝。他也不多問,轉過身去找了兵器,跳上馬背,飛也似的出西門去,直趕到敵人營門下,大聲喝著:「尼堪外蘭出來講話!」把門兵士傳話進去,尼堪外蘭果然踱出營門來,努爾哈赤見了,咬牙切齒,也不說話,一兀頭舉著槍向前直刺過去,被左右衛士舉刀攔住了。那尼堪外蘭卻不惱怒,笑盈盈的說道:「你祖父、父親都已死了,你部下的城池都已投降了,你還不早早投降,等待什麼?」努爾哈赤咬著牙罵道:「你這忘恩負義,賣主求榮的畜生,建州都督並不虧待於你,你如何私通明兵,害我祖父?你是我父親部下的人,恨不能死挖你的心,生啖汝肉,替我祖父報仇,還說什麼投降的話。」說著又是一槍過去,那邊閃一員戰將出來,兩人便在營門前,左盤右旋,廝殺起來。看看他們兵士越來越多,努爾哈赤一個人如何抵敵得住,他便勒轉馬頭,跑進城去,後面也沒有人追趕。
  努爾哈赤一人進得府來,胸中氣憤不過,也不去見他二伯父,直跑到他大伯父的靈座前,大哭一場,回房去昏昏沉沉的睡倒。正矇矓的時候,忽覺得有人伸手過來,輕輕攀他的肩頭,他睜眼一看,不是別人,正是大伯母禮敦福晉。那禮敦福晉慌慌張張的神色,在他耳邊悄悄的說道:「好孩子,快走罷!他們要謀你的命呢!」說著,捧過一大包銀錢,揣在他懷裡,也不容他多說話,開著後院的窗子,推他出去。窗外有一個侍衛候著,見努爾哈赤出來,忙領著他從後門出去,門外有兩匹馬,他主僕兩人悄悄的上了馬,連打幾鞭,和風馳電掣似的在街上跑著。這時候在半夜裡,沿城根荒野地方走著,一路也無人查問。看看到了城門口,那侍衛上前去說了幾句話,便開著城放他二人出去。
  一路上過了幾重關山,都是建州衛的地界。看看離撫順關近了,努爾哈赤便想起他妻子佟氏,便改換路程,向撫順關東面奔去。正轉過一個山岡,忽見前面一簇人馬,鬼鬼祟祟的躲至大樹林中探頭兒。努爾哈赤認是響馬來了,但也不害怕,拍馬上前。看看到了跟前,林中閃出一個人來,攔路跪倒,口中高聲喊道:「來者可是小主人努爾哈赤?」努爾哈赤聽了,十分詫異,忙問道:「你是什麼人?」那人忽然大哭起來。接著林中二三十人一齊趕出來,跪在馬前說道:「我們都是跟著老都督到古埒城去的敗殘軍士。」努爾哈赤聽了他們的話,不由得落下淚來。忙翻身下馬,扶他們起來,問起當時的情形。大家說得傷心修目,聲淚俱下。裡面有一個是侍衛長,名叫依爾古,也從林子裡去捧出十三副盔甲來,說這是兩位都督的遺物。努爾哈赤看了,不由得捧著那盔甲大哭一場。看看這班兵士,個個面容枯瘦,衣服破碎。問起來,都是三天不曾吃飯了。努爾哈赤忙帶他們到左近飯館裡去飽吃了一頓。然後,一塊兒趕到佟氏家裡。
  那佟氏看見丈夫回家來了,歡喜得什麼似的。問起情由,努爾哈赤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佟氏便道:「官人,如今回來,不想報仇了嗎?」努爾哈赤聽了,不由得握著拳頭,咬著牙說:「這仇恨時刻在我心中,只求娘子幫我一臂之力,到那時成功了,不忘娘子的大德。」佟氏接著說道:「官人說那裡話來?如今我家便是官人家裡,我家所有的,都是官人的﹔官人要怎麼行,便怎麼行。」努爾哈赤聽了,便向佟氏兜頭一揖,說道:「多謝娘子!」
  從此以後,努爾哈赤住在鄉村裡,變賣田產,招軍買馬,訓練士卒,準備報仇。平日和他交往的朋友都暗暗的幫助他,還有許多平日跟著他練習武藝的朋友,都來投軍效力。不多幾天,他手下兵士已發展到五六百人。努爾哈赤選了一個好日子祭堂子,又把父親遺留下來的十三副盔甲陳列在大家面前,哭奠一番。一聲號炮,拔營齊起。
  努爾哈赤沿路打聽得建州城池,都已降了尼堪外蘭。尼堪外蘭這時駐紮在撫順關外的圖倫城中。明朝以為殺死了覺昌安父子兩人,建州地方便沒有人作梗了,便也收拾兵馬回去。那尼堪外蘭得了許多城池,也便高枕無憂。努爾哈赤打聽得圖倫城東面,有一座山峽,名叫九口峪,是通建州的要道,真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他便悄悄的派二百名兵士,去把守九口峪,斷他救兵之路。自己帶了三百名兵士,含枚疾走,到了圖倫城下,已是三更時分。這夜天氣,月黑風高,對面不相見。努爾哈赤吩咐去南門放一把火,城中兵士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去救南門的火,那東門早被努爾哈赤手下的兵打開,發一聲喊,一擁進去,在黑地裡互相廝殺起來。那城中的兵士,不知道城外來了多少兵,人人害怕,早開著西門逃去。尼堪外蘭也站腳不住,帶了一小隊人馬,在人叢中逃命,逃到甲板地方。
  這裡努爾哈赤一口氣便收服了圖倫、古埒、沙濟三座城池。從此兵雄馬壯,將廣兵多。到八月時候,又帶兵去打甲板,尼堪外蘭又逃出了甲板。忽然有兆佳城主李岱聯合著哈達兵來攻努爾哈赤,努爾哈赤和他對壘,直到第二年春天,捉住李岱,在營前斬首。六月時候,又打破馬兒墩。九月時候,帶了五百名兵士,去打董鄂部。十三年上又帶了五百召騎兵去打哲陳部。到十四年七月裡,打聽得尼堪外蘭逃在鵝爾渾城裡,便帶兵去打鵝爾渾城。尼堪外蘭走投無路,只得向撫順關逃去。誰知逃到關下,那明朝把關的將軍不肯開關。尼堪外蘭待回身走去,早被努爾哈赤的兵馬團團圍住。仇人相見,分外眼明!努爾哈赤也不和他打話,挺槍直取尼堪外蘭,尼堪外蘭盤馬逃避,向荒僻小路而走。努爾哈赤趕上前去,隨手拋過套馬索去,攔腰套住,把尼堪外蘭拖離雕鞍,兵士上前去綁捆起來,送回營去。努爾哈赤早坐在帳上,見了尼堪外蘭,便不問話,拔下佩刀來,一下割去腦袋,便在營中設了覺昌安和塔克世的靈位,供上人頭,哭拜祭奠。兵士們一齊掛孝。那左近城池,聽說努爾哈赤殺了尼堪外蘭,都紛紛歸降﹔舊時建州屬下的部落,都上表稱臣。
  努爾哈赤得勝回去,走到呼蘭哈達地方,看它地勢雄險,便打定主意,不回建州去了,在嘉哈河、和碩裡口兩界中的平岡,造著城池,把建州和撫順兩處地方的家室,都搬到一塊兒住著。努爾哈赤這時雖殺了尼堪外蘭,卻時時切齒痛恨李成梁,恨不得打進撫順關去殺了李成梁,才泄心頭之恨﹔但是看看自己兵力有限,一時也不敢動。
  這年夏天,又有蘇完部主索爾果,帶領他兒子蜚英前來歸順。努爾哈赤在自己府中擺酒款待。飲酒中間,努爾哈赤禁不住時時歎氣,索爾果問他為何不樂?他便把李成梁殺死他祖父、父親兩人,至今屍首未得,大仇未報,因此痛恨。索爾果聽了這話,低頭思索了半天說道:「貝勒若要報仇?非得此人幫助不可。」努爾哈赤忙問什麼人?索爾果便說出董鄂部部長何和裡的名氏來,接著又說了許多計策。努爾哈赤聽了,不覺拍掌稱善。
  到了第二天,努爾哈赤便備下牛羊禮物,親自到董鄂部去拜見何和裡。這時何和裡封董鄂溫順公,駐紮在琿春地方,兵強馬壯,稱霸一方,當下見努爾哈赤前來拜他,他也佩服努爾哈赤是少年英雄﹔如今又是新立事業,便另眼相看。兩人相見,十分投機。努爾哈赤看何和裡年紀並不老大,只在三十歲左右,便心生一計,當夜在他府中住宿一宵。到了第二天,努爾哈赤再三邀請何和裡到興京去,何和裡見他十分誠意,便也答應。只帶了隨身侍衛,跟著努爾哈赤走進興京城,兩人並馬而行,到了府前下馬去,裡面大吹大擂起來。早有哲陳部主、蘇完部主、渾河部主,以及各貝勒下階相迎。走上廳去,分賓主坐下。一面傳杯遞盞,看著許多妖豔婦女,在階下跳神吹唱。何和裡到這時,不覺開懷暢飲。飲到中間,忽聽得一聲細樂從屏後轉出來﹔後面一群侍女擁著一個千嬌百媚的姑娘,走近何和裡身前,一蹲身行下禮去。忙得他還禮不迭,接著旁邊一個贊禮的大聲唱拜,索爾果上來扶著何和裡,竟和那姑娘拜著天地,行起夫婦禮來。一陣陣脂香粉膩送進鼻管去﹔簫管嗷嘈,送進耳管去,把個何和裡撮弄得好似之二和尚,摸不著自己的頭腦。他正要回頭去找努爾哈赤問話去,那許多人早已不由分說,推推擠擠,推他進洞房去了。不知何和裡肯也不肯,再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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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8-25 03:00:59 |只看該作者
第九回     脂香粉陣靡雄主 睡眼矇矓退敵兵



  話說董鄂部主何和裡,模模糊糊被他們推進洞房以後,定睛一看,見屋子裡佈置得金碧輝煌,那一股異香直鑽進鼻子,早把他弄得神魂飄蕩。一位美人兒,亭亭玉立地站在他跟前。他便說道:「姑娘請坐!」那女孩兒也回說了一句:「部主請坐!」這一聲嬌滴滴的嗓音,直叫人聽了心旌搖蕩。何和裡到這時,便忍不住去攜著她的手,並肩坐下,覺得她的手又滑又軟。一邊捏弄著她的手,一邊問道:「姑娘是大貝勒的什麼人?怎麼和我做起夫婦來?你可知道我家裡原娶有福晉?」那女孩兒聽了,回身一笑。說道:「我便是大貝勒的大公主,今年十六歲了,俺父親只因愛部主一表人才,便打發我來侍候部主。部主家裡娶有福晉,這是我父親知道的,只求部主念今宵一夜的恩愛,將來不要丟我在腦背後,便是我的萬幸了。」公主說到這裡,不覺低垂粉頸,拿大紅手帕抹著眼淚,哭得嗚嗚咽咽抬不起頭來。到這時任你一等英雄,也免不了軟化在姑娘的眼淚中。他便上前去拉著公主的玉手,一邊替她抹眼淚,一邊打疊起許多溫柔話勸慰她。到最後,他兩人雙雙對著窗口,跪下來說了終身不離的誓語,又拉著手雙雙上炕並頭睡下了。
  到第二天起來,何和裡見了努爾哈赤,行了翁婿之禮,又說了許多感激的話。從此把何和裡留在府中,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把個赫赫董鄂部主調理得服服貼貼。後來日子久了,努爾哈赤把自己如何有大志,如何要報仇,如何兵馬不足的話,一古腦兒對他說了。何和裡毫不遲疑,便拍著自己胸脯說道:「我幫助岳父五萬兵馬,怎麼樣?」努爾哈赤聽了,忙站起來兜頭一揖,連聲道謝。何和裡說道:「這調動兵馬的大事,非我親自回去一趟不可。」索爾果在一旁說道:「既然如此,事不宜遲,便請駙馬今天便行如何?」當下何和裡散了席,便出門上馬,帶了自己原來的侍衛,回董鄂部去。
  這時,何和裡的原配哲陳妃,在母家住,關於她丈夫入贅在興京和回來調動兵馬的事,她都不知道。直待到何和裡兵馬調齊,各處部落沸沸揚揚的傳說。努爾哈赤招何和裡做了駙馬,這句話聽在哲陳妃耳朵裡最是傷心。她不由得胸中憤恨,立刻向父親調了二千人馬,星夜趕回董鄂部去。正走到摩天嶺下面,當頭來了一隊人馬,正打著董鄂部的旗號。這時何和裡新得了公主,離開不多幾天,心中便萬分掛念,匆匆忙忙把兵馬調齊,吩咐在後慢慢行來,自己便帶了一小隊侍衛不到得六百人,便攢路先行,急急要回興京去見他那位新夫人。
  誰知走到摩天嶺下,何和裡恰恰遇到他這正妻哲陳氏。何和裡心下十分抱愧,當即拍馬上去迎接,打著謊說道:「你怎麼去了這麼許多日於?我一個人在家裡冷清清的,正想得你苦,打算自己帶著兵來迎接你回家,誰知今天我夫妻二人在此地相遇,你快快跟我一塊兒回去吧!」他一邊說著,一邊看他妻子身後,旗旗蔽日,刀劍如林,他心知有些不妙,還強裝著笑容問道:「妃子回家來,怎麼帶這許多兵士?敢是和誰廝殺去?」
  那哲陳妃坐在馬上,手提長槍,桃花臉上罩著一層嚴霜,蛾眉梢頭還帶幾分殺氣。這位哲陳妃原也長得絕世容顏,她又從父親那裡學得一身武藝。平時何和裡見了她,恩愛裡面還帶幾分懼怕。如今自己做了虧心事體,又看看這位夫人桃腮帶赤,櫻唇含嗔,早已有些不得勁了。正腼腆的時候,忽聽他夫人劈空說了一句:「特找你廝殺來!」這一句話說得好似鶯嗔燕咤,又嬌又脆又嚴厲。聽在何和裡耳朵裡,早不禁打了一個寒噤。他夫人把話說過,便放馬過來廝殺。好好一對夫妻,只因打破了酷罐,在摩天嶺下一來一往,一縱一合大戰起來。
  起初何和裡看在夫妻面上,不忍動手,一味地招架。後來看看他夫人實在逼得厲害,那槍尖兒和雨點似的落下來,他便也動了氣,舉起大刀向前砍去。他夫人勒轉馬頭便走,何和裡拍馬趕上去,一前一後和趕流星似的在嶺下跑著。看看追到一座山峽口,兩面老樹參天,濃蔭密布,何和裡說一聲:「不好!這裡面一定有埋伏。」急急勒轉馬頭,已是來不及了。只聽得疙瘩一聲響,絆馬索把何和裡坐騎絆倒了,馬上的人也跟著倒在地下。哲陳妃親自趕來,拿一捆繩子,把她的丈夫,左一道又一道捆綁起來。何和裡的侍衛兵見了,忙上前來搭救,早被哲陳部的大隊人馬,四面衝出來,趕散了。
  夫人把何和裡活捉回營,也不解放,也不斬首。自己睡在榻上,把她丈夫綁在榻下,一任丈夫如何求饒,她只說一句:「你求那個公主去!」何和裡知道他夫人鬧醋勁鬧得很厲害,求也無益,只得不求了。這樣昏昏沉沉地過了一天一晚,哲陳妃子便和她的部下商量,攻打興京去,她意思要把那公主親自捉來,和他丈夫雙雙斬首,才解了她心頭之恨。
  誰知正商量時,忽聽得營門外連珠炮響,接著四面都響起來,一片鼓聲喇叭聲震動山谷。哲陳妃忙忙披掛上馬,出去一看,原來建州人馬,四麵包圍著。努爾哈赤一匹馬直趕到營前,口口聲聲還我女婿來。哲陳氏見了努爾哈赤,駕一聲「老烏龜」,咬一咬牙,拍馬上前和他拼命。你想一個脂粉嬌娃,任你有如何本領,怎敵得努爾哈赤的神力,戰了十多個回合,早已敗進營去。哲陳妃子吩咐緊閉營門,不肯交戰。
  過了一天,那何和裡調動的五萬兵馬也一齊趕到,幫著努爾哈赤攻打哲陳營盤。哲陳妃子看看把守不住,便悄悄地挾著他丈夫,偷出了後營,上馬逃去。誰知才出營門,便被努爾哈赤捉住。照努爾哈赤的意思,要拿哲陳妃子正法,後來還是何和裡看夫妻份上,救下性命來。努爾哈赤把妃子喚上帳來,狠狠地申斥了幾句,放她回董鄂本部去。從此建州人都呼哲陳妃子做「厄赫媽媽」。--「厄赫」是惡的意思。這樣一來,努爾哈赤憑空裡又得了五萬人馬,又得董鄂、哲陳兩部,靠著他們的力量,在十月裡的時候,行軍直到松花江上流,收服了珠舍裡訥殷兩部。第二年六月裡,又打破了多壁城,後來又取得安褚拉庫,一路收服了愛呼部。
  努爾哈赤知道建州部人口太少,不能成事,因此他大兵所到之處,便擄掠百姓,送到建州地方去住下。不到幾年,建州地方居然人煙稠密,村落相望,這時那佟氏也年紀大了,努爾哈赤便又娶了一位妃子富察氏。又在他擄掠來的女子中,挑選了幾個美貌的,充當自己的小老婆。這時他新造的都城裡,已是十分熱鬧了。努爾哈赤從愛呼部回來,在興京地方休息了幾年,又把從前失散的二弟舒爾哈齊,三弟雅爾哈齊找回來,一塊兒住著,又替他們娶了妻房。
  他們三弟兄常常在一起說笑著,慢慢地談起哈達汗王台來,不由得切齒痛恨。努爾哈赤便起了討伐哈達的念頭,當時便點齊兵馬,親自統帶出城,把興京的事情,托付給他二弟舒爾哈齊。富察妃見丈夫要打仗出去,她便隨營服侍。拔寨齊起,到了前面連山關口,忽見探馬報說:「哈達汗王台早已死了,他兒子虎兒罕也短命死去,只留下一個孫子,名叫歹商。葉赫酋長卜寨把女兒許配給他,叫歹商到葉赫去迎親。誰知走到半路上,卻來了一群葉赫的強徒,把歹商殺了。只因當初哈達王忠,受了明朝的命令,因為葉赫都督祝鞏革,倔強不奉命,便起兵把祝鞏革殺了。祝鞏革兩個兒子逞家奴、仰家奴懷恨在心,常常想替父報仇。到了王台手裡,便想法子要和葉赫部講和,情願將自己的女兒許配給仰家奴做妻子,誰知仰家奴卻不願意,便向蒙古酋長去求婚,娶了一位蒙古夫人。王台便大怒起來,仗著自己兵強力壯,便要去攻打葉赫部,後來明朝總兵官出來講和,叫兩家永息於戈。不料葉赫酋長卜寨,卻居心不善。如今借嫁女為名,哄著歹商出來親迎,在半路上暗暗的埋伏著刺客,用毒箭射死他,報了世代的冤仇。
  努爾哈赤聽了這個消息,接著問道:「歹商被卜寨殺死,難道哈達部人就此罷手不成?」那探子回說道:「歹商前妻,原生下一個兒子,名叫騷台柱。因為年紀太小,不能報仇,現在逃在外婆家裡。」努爾哈赤又問:「騷台柱既躲在外婆家裡,那哈達部的事體,究竟什麼人在那裡料理?」探子又說:「有一個是王台遠房的孫子,名叫蒙格布祿,他是一位少年英雄,哈達人便把他請出來當部長。那蒙格布祿便日夜練著兵,打算替歹商報仇。卜寨知道了,也不敢去侵犯他,便帶了兵向蘇子河、渾河一帶去了。」
  努爾哈赤聽了,不覺驚慌起來,心想:「這渾河一帶,不是向我們地界上來了嗎!」正說話時,接著第二路探子報告,說道:「葉赫酋長,如今聯合烏拉輝發、科爾沁、錫伯桂勒察等九路兵馬,由三路攻打興京,請大貝勒作速準備抵敵。」努爾哈赤聽了,卻毫不慌張,低著頭半晌。忽然喚人去把三貝勒雅爾哈齊傳來,弟兄兩人在帳中唧唧噥噥,商量了半天,雅爾哈齊出得帳來,便拍馬向東北方去了。
  這裡努爾哈赤依舊催動兵馬向北關進發。看看路上走了五天,前面一條大河攔住去路。先鋒隊報說:「前面已是蘇子河口。」努爾哈赤吩咐扎住營頭,元帥的大營紮在樹林深處,一面吩咐隨營廚役,預備酒菜。到傍晚時候,酒席都已擺齊,擺在林木深處。努爾哈赤踱出帳來,親自替諸位將士斟酒。慌得那班將士,個個爬在地下,磕頭謝賞。努爾哈赤說道:「諸位將軍,滿飲此杯,今夜早早休息,準備明天廝殺。」一時眾兵將便大嚼起來。努爾哈赤又打發人,頻頻勸酒。那酒都用大缸盛著,大家喝了一碗,又是一碗,喝個不休,直喝到月落西山,鴉鵲噪林。
  努爾哈赤坐在帳中和富察氏傳杯遞盞,又有五七個美貌的侍妾,在帳下彈著琵琶,唱著小曲兒。十二個侍女,兩旁一字兒站著,斟酒的斟酒,上菜的上菜,夫妻兩人猜拳行令,吃得杯盤狼藉。看著點上燈來,努爾哈赤便發下將令去,叫營口一律熄火安眠,不許再有說笑喝酒的聲音。果然令出如山,全營立刻黑漆一片,不聞一些聲息。努爾哈赤自己也撤去酒席,上炕安眠。頭一落枕,鼻息便鼾鼾地響。
  富蔡氏卻不敢睡,她斜靠著熏籠,和侍妾們閒談著。聽聽外面打過三更,努爾哈赤兀自深睡不醒,那地面忽然覺得微微震動,側耳一聽,又覺得有兵馬奔騰的聲音。富察氏覺得有些害怕起來,便上去輕輕地推著努爾哈赤,低低地喚道:「快醒來!九國的兵要打來了,怎麼反這樣渴睡起來?」努爾哈赤聽了,略略轉動身體,又打起鼾來了。外面兵馬的聲音越聽越近。富察氏又去喚著努爾哈赤醒來,還說道:「你難道是心裡害怕嗎?」努爾哈赤睜開眼來,笑笑說道:「我倘然真的害怕,便是要睡也睡不熟了。前幾天聽說葉赫部帶著九國的兵打來,我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來,所以心裡掛著,如今既然來了,我也放心了。」說著,他依舊閉上眼,翻過身睡去。
  富察氏聽了他的話,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又怕嘔起他的氣來,只得靜悄悄地在一旁坐著。但是,那兵馬的聲音越聽越近,似乎已經到了營門外,卻又寂靜起來。富察氏不覺心頭小鹿兒亂跳,正疑惑的時候,忽聽得營門外一聲吶喊,接著火光燭天,廝殺起來。富察氏急了,忙去推醒努爾哈赤。努爾哈赤擺著手,叫她不要聲張。但是聽聽那喊殺的聲音,越發厲害。富察氏坐在營帳裡,好似山搖地動一般,這樣子經過一個時辰,喊殺的聲音才慢慢地遠了。
  努爾哈赤從炕上直跳起來,拍手大笑。一手拉過富察氏來坐在炕邊,說著:「你看我的計策怎麼樣?那九國的兵,葉赫部的兵跑在前面,我早已知道他們快到了﹔所以假裝酒吃醉了,叫兵士們早睡,原是要他們知道了來偷營的。其實我們喝的完全是茶,並不是酒。兵士們也沒有睡,個個全副披掛,在暗地拿著兵器悄悄地候著。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們連夜來偷營了。我卻四處有埋伏,他們到一處中一處計。想來他們的兵,被我們捉住的很多了。他們在暗地裡中了我們的埋伏,不知道我們有多少人馬,早已嚇得退過河去。我又打聽得他們的主力軍隊在渾河一帶,我卻早已打發三弟悄悄地到哈達部去,知會蒙格布祿,叫他們速速出兵跟在那葉赫兵後面。待他渡過渾河,我和他前後夾攻,此番那卜寨難逃我手掌的了。」
  正說話時候,外面接二連三地傳報進來說:「先鋒隊已經打過蘇子河去了。」又報說:「殺死了葉赫兵三百,生擒的又是五百。」接著又報說:「擄得糧草、兵器、帳篷都堆在營門外,請大貝勒出去查點。」努爾哈赤才從炕上下來,踱出帳去,把擄來葉赫兵的將官,都一一審問過了。又看過糧草兵器,便傳令拔寨都起,直向渾河西岸奔去。
  那葉赫兵正在前面慢慢地渡河,努爾哈赤追殺一陣,葉赫部兵紛紛落水,溺死了不計其數。那卜寨兵正渡過對岸,忽然迎頭一支兵馬打著哈達部的旗號,直衝過來。卜寨陣腳還沒有站住,早被殺得東西飄散。卜寨看看前面被哈達兵馬攔住,便帶著一小隊兵士,從上流頭又逃過河去。才上得岸,那河邊有大隊人馬趕來。真是冤家路狹,那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努爾哈赤。那卜寨便匹馬落荒而走,努爾哈赤哪裡肯捨,忙也匹馬單槍趕去。
  這地方是一座大村子,卜寨在前面繞著樹東奔西走,努爾哈赤又緊緊地跟著,兩人一前一後。走到樹林深處,卜寨回過頭來看看努爾哈赤快趕上了,馬頭接著馬尾,只聽努爾哈赤大喝一聲,一槍刺來。卜寨心下一慌,忙拍著馬向一株大樹下鑽去。誰知一個錯眼,那大樹低低地伸出一條橫枝,卜寨的馬跑得快,來勢很猛,卜寨的腦袋打在橫枝上,只聽他「啊喲」一聲,眼前一陣黑,落下馬來。努爾哈赤手下的兵士,一齊搶上前去,舉槍便刺,好好一條大漢,身上搠了十七八個窟窿死了。努爾哈赤趁勢渡過河去,和蒙格布祿合兵在一處,收服了葉赫部下的許多城池。那八國的兵馬打聽得卜寨已死,早嚇得躲在家裡,不敢出頭。
  這一場大戰,蒙格布祿的功勞也是不小。努爾哈赤邀他到自己的營盤裡去,大擺筵宴,又喚富察氏陪著他一塊兒吃酒,又喚許多侍妾在一旁伺候他。蒙格布祿雖說是個英雄,卻也是個少年好色的人,見了許多美貌佳人,不由得他魂靈兒飄蕩,舉動慢慢地輕狂起來。努爾哈赤也不惱他,便給他許多牛馬糧草,送他回國去。
  這時,建州的兵力越發強盛,人人見了害怕。但是努爾哈赤心裡還不滿足,常常想鄰近諸部,只有烏拉部最強,不滅去烏拉,不能夠打通東海。因此,他常常有併吞烏拉的心。在明朝萬曆三十五年正月的時候,恰巧有東海瓦爾格部長,名策穆特黑的,打發人來對努爾哈赤說道:「我們因為地方隔得遠,一向歸附烏拉的。如今烏拉貝勒名布呂泰的,常虐待我們,我們沒有法想,只好投降你們建州了。求你們快快發兵來幫我們,趕走烏拉人。」努爾哈赤聽了,深中下懷。當時點齊兵馬,叫二弟舒爾哈齊做先鋒隊,帶領三千人馬,從松花河上流,過黑江渡圖門江,穿過朝鮮城寨,到慶源府江岸,再渡圖門江,到了瓦爾喀部的蜚悠城。
  這消息給烏拉部主布占泰知道了,便出兵到圖門江,打算切斷舒爾哈齊的後路。有舒爾哈齊的先鋒兵名扈爾漢蝦的,押著擄來的百姓、牛馬幾千,到舒城江邊去。在山上走過,遠遠地望見敵人的兵馬來到,便飛馬報與主帥知道。那舒爾哈齊立刻出兵和他開戰。那布占泰正用全副精神對付敵兵,忽然後面努爾哈赤三路兵趕到﹔一路兵直衝後陣﹔一路兵渡過下灘,攔住他的去路﹔自己卻帶著他兒子代善貝勒,向中軍打來。
  那代善貝勒雖說年輕,卻十分勇敢。布占泰親自出馬和他對敵,戰了四五十個回合,還不分上下。布占泰退去,換了一員猛將上來,名叫卓鬥,一口氣又戰了三十餘合。代善貝勒賣個破綻,卓鬥兩手捧定大刀攔腰橫劈過來,代善一側身,讓過刀去,把刀劈了一個空,代善拍馬搶上幾步,一手拖住他的刀柄,猛力一砍,砍去卓鬥半個腦袋,倒撞在馬下死了。那手下的兵丁,看著傷了這一員大將,個個膽寒,一轉身和一陣狂風似的逃去,後面的陣腳也衝散了。努爾哈赤在馬上把手中的小黃旗一揮,大隊人馬和山崩海嘯似的追上去。
  這時天上忽然刮下幾陣大風,吹得天昏地暗,飛沙走石。布占泰帶著人馬且戰且退。無奈山路崎嶇,天又黑暗,兵馬慌慌張張,踏死的踏死,跌死的跌死。建州兵追到了,代善貝勒匹馬當先,擎著大刀縱橫馳騁,殺得十分暢快,大小將官被他殺死的有二三十個,兵士不計其數。有一個押糧官,是布占泰的叔父,名昌主的,只因帶著糧草走得慢了一步,被代善貝勒追過去,把他拖下鞍來,活捉過去。追了四十多里路,布占泰在前面逃著,逃得人疲馬乏。代善在後面看看追上,忙從肩上取下弓來,彎弓搭箭,覷得清切,正要射過去,忽然布占泰身後一員大將大聲喚道:「來將不得暗箭傷人!」說著,拍馬過來,和代善廝殺,被代善從馬上伸過手去,一把揪住辮子割下頭來。這一場戰,布占泰一共損失七千多兵丁。布占泰落荒逃去,直退到吉林地方,努爾哈赤大獲全勝,班師回去,暫過殘冬。
  到了第二年初夏時候,努爾哈赤又帶了第二個兒子名代善的第八個兒子名皇太極的,出師吉林,討伐那烏拉國。那國主布占泰聽了這個消息,早嚇得魂膽飄搖,忙親自帶著幾個臣子,坐著船,渡過伏爾哈河來求和。努爾哈赤不許,一面催動大兵,直搗烏拉,打破了城池,在城裡殺了五天,全城人口差不多都殺完了。布占泰早逃到葉赫部去了。要知葉赫部收留不收留,再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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