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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小黑明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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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馮夢龍]東周列國志(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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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2 08:19:5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回     擒傅瑕厲公復國 殺子頹惠王反正

  話說齊桓公歸國,管仲奏曰:「東遷以來,莫強於鄭。鄭滅東虢而都之,前嵩後河,右洛左濟,虎牢之險,聞於天下,故在昔莊公恃之,以伐宋兼許,抗拒王師。今又與楚為黨。楚,僭國也,地大兵強,吞噬漢陽諸國,與周為敵。君若欲屏王室而霸諸侯,非攘楚不可;欲攘楚,必先得鄭。」桓公曰:「吾知鄭為中國之樞,久欲收之,恨無計耳!」寧戚進曰:「鄭公子突為君二載,祭足逐之而立子忽;高渠彌弒忽而立子亹;我先君殺子亹,祭足又立子儀。祭足以臣逐君,子儀以弟篡兄,犯分逆倫,皆當聲討。今子突在櫟,日謀襲鄭,況祭足已死,鄭國無人。主公命一將往櫟,送突入鄭,則突必懷主公之德,北面而朝齊矣。」桓公然之。遂命賓須無引兵車二百乘,屯於櫟城二十里之外。賓須無預遣人致齊侯之意。鄭厲公突先聞祭足死信,密差心腹到鄭國打聽消息。忽聞齊侯遣兵送已歸國,心中大喜,出城遠接,大排宴會。二人敘話間,鄭國差人已轉,回說:「祭仲已死,如今叔詹為上大夫。」賓須無曰:「叔詹何人?」鄭伯突曰:「治國之良,非將才也。」差人又稟:「鄭城有一奇事:南門之內,有一蛇長八尺,青頭黃尾;門外又有一蛇,長丈餘,紅頭綠尾;鬥於門闕之中,三日三夜,不分勝負。國人觀者如市,莫敢近之。後十七日,內蛇被外蛇咬死。外蛇竟奔入城,至太廟之中,忽然不見。」須無欠身賀鄭伯曰:「君位定矣。」鄭伯突曰:「何以知之?」須無曰:「鄭國外蛇即君也,長丈餘,君居長也。內蛇子儀也,長八尺,弟也。十七日而內蛇被傷,外蛇入城者,君出亡以甲申之夏,今當辛丑之夏,恰十有七年矣。內蛇傷死,此子儀失位之兆;外蛇入於太廟,君主宗祀之徵也。我主方申大義於天下,將納君於正位,蛇鬥適當其時,殆天意乎!」鄭伯突曰:「誠如將軍之言,沒世不敢負德!」賓須無乃與鄭伯定計,夜襲大陵。
  傅瑕率兵出戰,兩下交鋒,不虞賓須無繞出背後,先打破大陵,插了齊國旗號,傅瑕知力不敵,只得下車投降。鄭伯突銜傅瑕十七年相拒之恨,咬牙切齒,叱左右:「斬訖報來!」傅瑕大呼曰:「君不欲入鄭耶?何為殺我?」鄭伯突喚轉問之。傅瑕曰:「君若赦臣一命,臣願梟子儀之首。」鄭伯突曰:「汝有何策,能殺子儀?不過以甘言哄寡人,欲脫身歸鄭耳。」瑕曰:「當今鄭政皆叔詹所掌,臣與叔詹至厚。君能赦我,我潛入鄭國,與詹謀之,子儀之首,必獻於座下。」鄭伯突大罵:「老賊奸詐,焉敢誑吾?吾今放汝入城,汝將與叔詹起兵拒我矣。」賓須無曰:「瑕之妻孥見在大陵,可囚於櫟城為質。」傅瑕叩頭求哀:「如臣失信,誅臣妻子。」且指天日為誓。鄭伯突乃縱之。傅瑕至鄭,夜見叔詹。詹見瑕,大驚曰:「汝守大陵,何以至此?」瑕曰:「齊侯欲正鄭位,命大將賓須無統領大軍,送公子突歸國。大陵已失,瑕連夜逃命至此。齊兵旦晚當至,事在危急。子能斬儀之首,開城迎之,富貴可保,亦免生靈塗炭。轉禍為福,在此一時。不然,悔無及矣!」詹聞言嘿然,良久曰:「吾向日原主迎立故君之議,為祭仲所阻。今祭仲物故,是天助故君。違天必有咎,但不知計將安出?」瑕曰:「可通信櫟城,令速進兵。子出城,偽為拒敵,子儀必臨城觀戰,吾覷便圖之。子引故君入城,大事定矣。」叔詹從其謀,密使人致書於突。傅瑕然後參見子儀,訴以齊兵助突,大陵失陷之事。子儀大驚曰:「孤當以重賂求救於楚,待楚兵到日,內外夾攻,齊兵可退。」叔詹故緩其事。過二日,尚未發使往,諜報:「櫟軍已至城下。」叔詹曰:「臣當引兵出戰。君同傅瑕登城固守。」子儀信以為然。
  卻說鄭伯突引兵先到,叔詹略戰數合,賓須無引齊兵大進,叔詹回車便走。傅瑕從城上大叫曰:「鄭師敗矣!」子儀素無膽勇,便欲下城。瑕從後刺之,子儀死於城上。叔詹叫開城門,鄭伯同賓須無一同入城。傅瑕先往清宮,遇子儀二子,俱殺之。迎突復位。國人素附厲公,歡聲震地。厲公厚賄賓須無,約以冬十月親至齊庭乞盟。須無辭歸。厲公復位數日,人心大定。乃謂傅瑕曰:「汝守大陵,十有七年,力拒寡人,可謂忠於舊君矣。今貪生畏死,復為寡人而弒舊君,汝心不可測也!寡人當為子儀報仇!」喝令力士押出,斬於市曹。其妻孥姑赦弗誅。髯翁有詩嘆云:
    鄭突奸雄世所無,借人成事又行誅。傅瑕不愛須臾活,贏得忠名萬古呼。
原繁當先贊立子儀,恐其得罪,稱疾告老。厲公使人責之,乃自縊而死。厲公復治逐君之罪,殺公子閼。強鉏避於叔詹之家,叔詹為之求生,乃免死,刖其足。公父定叔出奔衛國。後三年,厲公召而復之,曰:「不可使共叔無後也!」祭足已死勿論。叔詹仍為正卿,堵叔師叔並為大夫,鄭人謂之「三良」。
  再說齊桓公知鄭伯突已復國,衛曹二國,去冬亦曾請盟,欲大合諸侯,刑牲定約。管仲曰:「君新舉霸事,必以簡便為政。」桓公曰:「簡便如何?」管仲曰:「陳、蔡、邾自北杏之後,事齊不貳。曹伯雖未會,已同伐宋之舉。此四國,不必再煩奔走。惟宋衛未嘗與會,且當一見。俟諸國齊心,方舉盟約可也。」言未畢,忽傳報:「周王再遣單蔑報宋之聘,已至衛國。」管仲曰:「宋可成矣。衛居道路之中,君當親至衛地為會,以親諸侯。」桓公乃約宋、衛、鄭三國,會於鄄地。連單子齊侯,共是五位,不用歃血,揖讓而散。諸侯大悅。齊侯知人心悅從,乃大合宋、魯、陳、衛、鄭、許諸國於幽地,歃血為盟,始定盟主之號。此周釐王三年之冬也。
  卻說楚文正熊貲,自得息媯立為夫人,寵幸無比。三年之內,生下二子,長曰熊囏,次曰熊惲。息媯雖在楚宮三載,從不與楚王說話。楚王怪之。一日,問其不言之故。息媯垂淚不答。楚王固請言之,對曰:「吾一婦人而事二夫,縱不能守節而死,又何面目向人言語乎?」言訖淚下不止。胡曾先生有詩云:
    息亡身入楚王家,回看春風一面花。感舊不言常掩淚,祇應翻恨有容華。
楚王曰:「此皆蔡獻舞之故,孤當為夫人報此仇也,夫人勿憂。」乃興兵伐蔡,入其郛。蔡侯獻舞肉袒伏罪,盡出其庫藏寶玉以賂楚,楚師方退。適鄭伯突遣使告復國於楚。楚王曰:「突復位二年,乃始告孤,慢孤甚矣。」復興兵伐鄭。鄭謝罪請成,楚王許之。周釐王四年,鄭伯突畏楚,不敢朝齊。齊桓公使人讓之。鄭伯使上卿叔詹如齊,謂桓公曰:「敝邑困於楚兵,早夜城守,未獲息肩,是以未修歲事。君若能以威加楚,寡君敢不朝夕立於齊庭乎?」桓公惡其不遜,囚詹於軍府。詹視隙逃回鄭國。自是鄭背齊事楚。不在話下。
  再說周釐王在位五年崩。子閬立,是為惠王。惠王之二年,楚文王熊貲淫暴無政,喜於用兵。先年,曾與巴君同伐申國,而驚擾巴師。巴君怒,遂襲那處,克之。守將閻敖游涌水而遁。楚王殺閻敖。閻氏之族怨王。至是,約巴人伐楚,願為內應。巴兵伐楚,楚王親將迎之,大戰於津。不隄防閻族數百人,假作楚軍,混入陣中,竟來跟尋楚王。楚軍大亂,巴兵乘之,遂大敗楚。楚王面頰中箭而奔。巴君不敢追逐,收兵回國,閻氏之族從之,遂為巴人。楚王回至方城,夜叩城門。鬻拳在門內問曰:「君得勝乎?」楚王曰:「敗矣!」鬻拳曰:「自先王以來,楚兵戰無不勝。巴,小國也,王自將而見敗,寧不為人笑乎?今黃不朝楚,若伐黃而勝,猶可自解。」遂閉門不納。楚王憤然謂軍士曰:「此行再不勝,寡人不歸矣!」乃移兵伐黃。王親鼓,士卒死戰,敗黃師於踖陵。是夜,宿於營中,夢息侯怒氣勃勃而前曰:「孤何罪而見殺?又占吾疆土,淫吾妻室,吾已請於上帝矣!」乃以手批楚王之頰。楚王大叫一聲。醒來箭瘡迸裂,血流不止。急傳令回軍,至於湫地,夜半而薨。鬻拳迎喪歸葬。長子熊囏嗣立。鬻拳曰:「吾犯王二次,縱王不加誅,吾敢偷生乎?吾將從王於地下!」乃謂家人曰:「我死,必葬我於絰皇,使子孫知我守門也。」遂自剄而死。熊囏憐之,使其子孫,世為大閽。先儒左氏稱鬻拳為愛君,史官有詩駁之,曰:
    諫主如何敢用兵?閉門不納亦堪驚。若將此事稱忠愛,亂賊紛紛盡借名。
  鄭厲公聞楚文王凶信,大喜曰:「吾無憂矣!」叔詹進曰:「臣聞『依人者危,臣人者辱。』今立國於齊楚之間,不辱即危,非長計也。先君桓武及莊,三世為王朝卿士,是以冠冕列國,征服諸侯。今新王嗣統,聞虢晉二國朝王,王為之饗醴命宥,又賜玉五瑴,馬三匹。君不若朝貢於周,若賴王之寵,以修先世卿士之業,雖有大國,不足畏也。」厲公曰:「善。」乃遣大夫師叔如周請朝。師叔回報:「周室大亂。」厲公問:「亂形如何?」對曰:「昔周莊王嬖妾姚姬,謂之王姚,生子頹,莊王愛之,使大夫蒍國為之師傅。子頹性好牛,嘗養牛數百,親自餵養,飼以五穀,被以文繡,謂之『文獸』。凡有出入,僕從皆乘牛而行,踐踏無忌。又陰結大夫蒍國、邊伯、子禽、祝跪、詹父,往來甚密。釐王之世,未嘗禁止。今新王即位,子頹恃在叔行,驕橫益甚。新王惡之,乃裁抑其黨,奪子禽、祝跪、詹父之田。新王又因築苑囿於宮側,蒍國有圃,邊伯有室,皆近王宮,王俱取之,以廣其囿。又膳夫石速進膳不精,王怒,革其祿,石速亦憾王。故五大夫同石速作亂,奉子頹為君以攻王。賴周公忌父同召伯廖等死力拒敵,眾人不能取勝,乃出奔於蘇。先周武王時,蘇忿生為王司寇有功,謂之蘇公,授以南陽之田為采地。忿生死,其子孫為狄所制,乃叛王而事狄,又不繳還采地於周。桓王八年,乃以蘇子之田,畀我先君莊公,易我近周之田。於是蘇子與周嫌隙益深。衛侯朔惡周之立黔牟,亦有夙怨,蘇子因奉子頹奔衛,同衛侯帥師伐王城。周公忌父戰敗,同召伯廖等奉王出奔於鄢。五大夫等尊子頹為王,人心不服。君若興兵納王,此萬世之功也。」厲公曰:「善。雖然,子頹懦弱,所恃者衛燕之眾耳,五大夫無能為也。寡人再使人以理諭之,若悔禍反正,免動干戈,豈不美哉?」一面使人如鄢迎王,暫幸櫟邑。因厲公向居櫟十七年,宮室齊整故也。一面使人致書於王子頹。書曰:
    突聞以臣犯君,謂之不忠;以弟奸兄,謂之不順。不忠不順,天殃及之!王子誤聽奸臣之計,放逐其君,若能悔禍之延,奉迎天子,束身歸罪,不失富貴。不然,退處一隅,比於藩服,猶可謝天下之口。惟王子速圖之!
子頹得書,猶豫未決。五大夫曰:「騎虎者勢不能復下。豈有尊居萬乘,而復退居臣位者?此鄭伯欺人之語,不可聽之。」頹遂逐出鄭使。鄭厲公乃朝王於櫟,遂奉王襲入成周,取傳國寶器,復還櫟城。時惠王三年也。
  是冬,鄭厲公遣人約會西虢公,同起義兵納王。虢公許之。惠王四年之春,鄭虢二君,會兵於弭。夏四月,同伐王城。鄭厲公親率兵攻南門,虢公率兵攻北門。蒍國忙叩宮門,來見子頹。子頹因飼牛未畢,不即相見。蒍國曰:「事急矣!」乃假傳子頹之命,使邊伯、子禽、祝跪、詹父登陴守禦。周人不順子頹,聞王至,歡聲如雷,爭開城門迎接。蒍國方草國書,謀遣人往衛求救。書未寫就,聞鐘鼓之聲,人報「舊王已入城坐朝矣!」蒍國自刎而死。祝跪子禽死於亂軍之中。邊伯詹父被周人綁縛獻功。子頹出奔西門,使石速押文牛為前隊,牛體肥行遲,悉為追兵所獲,與邊伯詹父一同斬首。髯翁有詩嘆子頹之愚云:
    挾寵橫行意未休,私交乘舋起奸謀。一年南面成何事?只合關門去飼牛。
又一詩說齊桓公既稱盟主,合倡義納王,不應讓之鄭虢也。詩云:
    天子蒙塵九廟羞,紛紛鄭虢效忠謀。如何仲父無遺策,卻讓當時第一籌?
惠王復位,賞鄭虎牢以東之地,及后之鞶鑒。賞西虢公以酒泉之邑,及酒爵數器。二君謝恩而歸。鄭厲公於路得疾,歸國而薨。群臣奉世子捷即位,是為文公。
  周惠王五年,陳宣公疑公子禦寇謀叛,殺之。公子完,字敬仲,乃厲公之子,與禦寇相善,懼誅奔齊,齊桓公拜為工正。一日,桓公就敬仲家飲酒甚樂。天色已晚,索燭盡歡。敬仲辭曰:「臣止卜晝,未卜夜,不敢繼以燭也。」桓公曰:「敬仲有禮哉!」贊嘆而去。桓公以敬仲為賢,使食於田,是為田氏之祖。是年魯莊公為圖婚之事,會齊大夫高傒於防地。卻說魯夫人文姜,自齊襄公變後,日夜哀痛想憶,遂得嗽疾。內侍進莒醫察脈。文姜久曠之後,慾心難制,遂留莒醫飲食,與之私通。後莒醫回國,文姜託言就醫,兩次如莒,館於莒醫之家。莒醫復薦人以自代,文姜老而愈淫,然終以不及襄公為恨。周惠王四年秋七月,文姜病愈劇,遂薨於魯之別寢。臨終謂莊公曰:「齊女今長成十八歲矣。汝當速娶,以正六宮之位。萬勿拘終喪之制,使我九泉之下,懸念不了。」又曰:「齊方圖伯,汝謹事之,勿替世好。」言訖而逝。莊公喪葬如常禮。遵依遺命,其年便欲議婚。大夫曹劌曰:「大喪在殯,未可驟也。請俟三年喪畢行之。」莊公曰:「吾母命我矣。乘凶則驟,終喪則遲,酌其中可也。」遂以期年之後,與高傒申訂前約,請自如齊,行納幣之禮。齊桓公亦以魯喪未終,請緩其期。直至惠王七年,其議始定,以秋為吉。時莊公在位二十四年,年已三十有七歲矣。意欲取悅齊女,凡事極其奢侈。又念父桓公薨於齊國,今復娶齊女,心終不安,乃重建桓宮,丹其楹,刻其桷,欲以媚亡者之靈。大夫御孫切諫,不聽。是夏,莊公如齊親迎。至秋八月,姜氏至魯,立為夫人,是為哀姜。大夫宗婦,行見小君之禮,一概用幣。御孫私嘆曰:「男贄大者玉帛,小者禽鳥,以章物采。女贄不過榛栗棗脩,以告虔也。今男女同贄,是無別也。男女之別,國之大節,而由夫人亂之,其不終乎?」自姜氏歸魯後,齊魯之好愈固矣。齊桓公復同魯莊公合兵伐徐,伐戎,徐戎俱臣服於齊。鄭文公見齊勢愈大,恐其侵伐,遂遺使請盟。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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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2 08:20:3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回     晉獻公違卜立驪姬 楚成王平亂相子文

  周惠王十年,徐戎俱已臣服於齊。鄭文公見齊勢愈大,恐其侵伐,遣使請盟。乃復會宋、魯、陳、鄭四國之君,同盟於幽,天下莫不歸心於齊。齊桓公歸國,大設宴以勞群臣。酒至半酣,鮑叔牙執巵至桓公之前,滿斟為壽。桓公曰:「樂哉,今日之飲!」鮑叔牙曰:「臣聞『明主賢臣,雖樂不忘其憂。』臣願君毋忘出奔,管仲毋忘檻囚,寧戚毋忘飯牛車下之日。」桓公遽起離席再拜曰:「寡人與諸大夫,皆能毋忘,此齊國社稷無窮之福也!」是日極歡而散。
  忽一日,報:「周王遣召伯廖來到。」桓公迎接入館。召伯廖宣惠王之命,賜齊候為方伯,修太公之職,得專征伐。因言:「衛朔援立子頹,助逆犯順,朕懷之十年,迄今天討未彰。煩伯舅為朕圖之。」惠王十一年,齊桓公親率車徒伐衛。時衛惠公朔先薨,子赤立,已三年矣,是為懿公。懿公不問來由,率兵接戰,大敗而歸。桓公乃直抵城下,宣揚王命,數其罪狀。懿公曰:「然則先君之過,與寡人無與也。」乃使其長子開方,輦金帛五車,納於齊軍,求其講和免罪。桓公曰:「先王之制,罪不及子孫。苟遵王命,寡人何多求於衛耶?」公子開方見齊國強盛,願仕於齊。齊侯曰:「子乃衛侯長子,論次序當為國儲。奈何舍南面之尊,而北面於寡人乎?」開方對曰:「明公乃天下之賢侯,倘得執鞭侍左右,榮幸已甚,豈不勝於為君?」桓公以開方為愛己,拜為大夫,寵之與豎貂易牙等。齊人謂之「三貴」。開方復言衛侯少女之美,──衛惠公先曾以女媵齊,此其妹也。──桓公遣使納幣,求之為妾。衛懿公不敢辭卻,即送衛姬至齊,齊侯納之。因以長衛姬,少衛姬別之,姊妹俱有寵。髯翁有詩云:
    衛侯罪案重如山,奉命如何取賂還?漫說尊王申大義,到來功利在心間。
  話分兩頭。卻說晉國姬姓,侯爵。自周成王時,剪桐葉為珪,封其弟叔虞於此。傳九世至穆侯。穆侯生二子,長曰仇,次曰成師。穆侯薨,子仇立,是為文侯。文侯薨,子昭侯立。畏其叔父桓叔之強,乃割曲沃以封之,謂之曲沃伯;改晉號曰翼,謂之二晉。昭侯立七年,大夫潘父弒之,而納曲沃伯。翼人不受,殺潘父而立昭侯之弟平,是為孝侯。孝侯之八年,桓叔薨,子鱓立,是為曲沃莊伯。孝侯立十五年,莊伯伐翼,孝侯逆戰大敗,為莊伯所殺。翼人立其弟郄,是為鄂侯。鄂侯立二年,率兵伐曲沃,戰敗,出奔隨國。子光嗣位,是為哀侯。哀侯之二年,莊伯薨,子稱代立,是為曲沃武公。哀侯九年,武公率其將韓萬梁宏伐翼,哀侯逆戰被殺。周桓王命卿士虢公林父立其弟緡,是為小子侯。小子侯立四年,武公復誘而殺之,遂並其國,定都於絳,仍號曰晉。悉取晉庫藏寶器,輦入於周,獻於釐王。釐王貪其賂,遂命稱代以一軍為晉侯。稱代凡立三十九年,薨,子佹諸立,是為晉獻公。
  獻公忌桓莊之族,慮其為患。大夫士蒍獻計散其黨,因誘而盡殺之。獻公嘉其功,命為大司空。因使大城絳邑,規模極其壯麗,比於大國之都。先獻公為世子時,娶賈姬為妃,久而無子。又娶犬戎主之姪女曰狐姬,生子曰重耳,小戎允姓之女,生子曰夷吾。當武公晚年,求妾於齊,齊桓公以宗女歸之,是為齊姜。時武公已老,不能御女。齊姜年少而美,獻公悅而烝之,與生一子,私寄養於申氏,因名申生。獻公即位之年,賈姬已薨,遂立齊姜為夫人。時重耳已二十一歲矣,夷吾年亦長於申生。因申生是夫人之子,論嫡庶不論長幼,乃立申生為世子。以大夫杜原款為太傅,大夫里克為少傅,相與輔導世子。齊姜又生一女而卒。獻公復納賈姬之娣曰賈君,亦無子。因以齊姜所生之女,使賈君育之。獻公十五年,興兵伐驪戎。驪戎乃請和,納其二女於獻公,長曰驪姬,次曰少姬。那驪姬生得貌比息媯,妖同妲已,智計千條,詭詐百出。在獻公前,小忠小信,貢媚取憐。又時常參與政事,十言九中。所以獻公寵愛無二,一飲一食,必與之俱。踰年,驪姬生一子,名曰奚齊。又踰年,少姬亦生一子,名曰卓子。獻公既心惑驪姬,又喜其有子,遂忘齊姜一段恩情,欲立驪姬為夫人。使太卜郭偃,以龜卜之。郭偃獻兆,其繇曰:
    專之渝,攘公之羭。一薰一蕕,十年尚有臭!
獻公曰:「何謂也。」郭偃曰:「渝者,變也。意所專尚,心亦變亂,故曰『專之渝』。攘,奪也。羭,美也。心變則美惡倒置,故曰『攘公之羭』。草之香者曰薰,臭者日蕕。香不勝臭,穢氣久而未消,故曰『十年尚有臭』也。」獻公一心溺愛驪姬,不信其言,更命史蘇筮之。得《觀卦》之六二,爻詞曰:「闚觀利女貞。」獻公曰:「居內觀外,女子之正。吉孰大焉?」卜偃曰:「開闢以來,先有象,後有數。龜,象也。筮,尊也。從筮不如從龜。」史蘇曰:「禮無二嫡,諸侯不再娶,所謂觀也。繼稱夫人,何以為正?不正,何利之有?以《易》言之,亦未見吉。」獻公曰:「若卜筮有定,盡鬼謀矣。」竟不聽史蘇卜偃之言。擇日告廟,立驪姬為夫人,少姬封為次妃。史蘇私謂大夫里克曰:「晉國將亡,奈何?」里克大驚,問曰:「亡晉者何人?」史蘇曰:「其驪戎乎?」里克不解其說。史蘇曰:「昔夏桀伐有施,有施人以女妹喜歸之。桀寵妹喜,遂以亡夏。殷辛伐有蘇,有蘇氏以女妲己歸之。紂寵妲己,遂以亡殷。周幽王伐有褒,有褒人以女褒姒歸之。幽王寵褒姒,西周遂亡。今晉伐驪戎而獲其女,又加寵焉,不亡得乎?」適太卜郭偃亦至,里克述史蘇之言。郭偃曰:「晉亂而已,亡則未也。昔唐叔之封,卜曰:『尹正諸夏,再造王國。』晉業方大,何亡之患?」里克曰:「若亂當在何時?」郭偃曰:「善惡之報,不出十年。十者;數之盈也。」里克識其言於簡。
  再說獻公愛驪姬,欲立其子奚齊為嗣。一日,與驪姬言之。驪姬心中甚欲。只因申生已立做世子,無故更變,恐群臣不服,必然諫沮。又且重耳夷吾,與申生相與友愛,三公子俱在左右,若說而不行,反被提防,豈不誤事。乃跪而對曰:「太子之立,諸侯莫不聞。且賢而無罪,君必以妾母子之故,欲行廢立,妾寧自殺!」獻公以為真心,遂置不言。獻公有嬖幸大夫二人:曰梁五東關五,並與獻公察聽外事,挾寵弄權,晉人謂之「二五」。又有優人名施者,少年美姿,伶俐多智,能言快語,獻公尤嬖之,出入宮禁,不知防範。驪姬遂與施私通,情好甚密。因告以心腹之事,謀離間三公子,徐為奪嗣之計。優施為之畫策:「必須以封疆為名,使三公子遠遠出鎮,然後可居中行事。然此事又必須外臣開口,方見忠謀。今『二五』用事,夫人誠以金幣結之,俾彼相與進言,則主公無不聽矣。」驪姬乃出金帛付優施,使分送「二五」。優施先見梁五曰:「君夫人願交懽於大夫,使施致不腆之敬。」梁五大驚曰:「君夫人何須於我?必有囑也。子不言,吾必不受。」優施乃盡以驪姬之謀告之。梁五曰:「必得東關為助乃可。」施曰:「夫人亦有饋,如大夫也。」於是同詣東關五之門,三人做一處商議停當。
  次日,梁五進言於獻公曰:「曲沃始封之地,先君宗廟之所在也。蒲與屈,地近戎狄,邊疆之要地也。此三邑者,不可無人以主之。宗邑無主,則民無畏威之心;邊疆無主,則戎狄有窺伺之意。若使太子主曲沃,重耳夷吾,分主蒲屈,君居中制馭,此磐石之安矣。」獻公曰:「世子出外可乎?」東關五曰:「太子,君之貳也。曲沃,國之貳也。非太子其誰居之?」獻公曰:「曲沃則然矣。蒲屈乃荒野之地,如何可守?」東關五又曰:「不城則為荒野,城之即為都邑。」二人又齊聲贊美曰:「一朝而增二都,內可屏蔽封內,而外可開拓疆宇,晉自此益大矣!」獻公信其言,使世子申生居曲沃,以主宗邑,太傅杜原款從行。使重耳居蒲,夷吾居屈,以主邊疆。狐毛從重耳於蒲,呂飴甥從夷吾於屈。又使趙夙為太子城曲沃,比舊益加高廣,謂之新城。使士蒍監築蒲屈二城。士蒍聚薪築土,草草完事。或言:「恐不堅固。」士蒍笑曰:「數年之後,此為仇敵,何以固為?」因賦詩曰:
    狐裘尨茸,一國三公,吾誰適從?
狐裘,貴者之服。尨茸,亂貌。言貴者之多,喻嫡庶長幼無分別也。士蒍預知驪姬必有奪嫡之謀,故為此語。申生與二公子,俱遠居晉鄙。惟奚齊卓子,在君左右。驪姬益獻媚取寵,以蠱獻公之心。髯翁有詩云:
    女色從來是禍根,驪姬寵愛獻公昏。空勞畚築疆場遠,不道干戈伏禁門。
  時獻公新作二軍,自將上軍。使世子申生將下軍,率領大夫趙夙畢萬攻狄、霍、魏三國,滅之。以狄賜趙夙,魏賜畢萬為采邑。太子功益高,驪姬忌之益甚,而謀愈深且毒矣。此事擱過一邊。
  卻說楚熊囏熊惲兄弟,雖同是文夫人所生,熊惲才智勝於其兄,為文夫人所愛,國人亦推服之。熊囏既嗣位,心忌其弟,每欲因事誅之,以絕後患。左右多有為熊惲周旋者,是以因循不決。熊囏怠於政事,專好遊獵,在位三年,無所施設。熊惲嫌隙己成,私畜死士,乘其兄出獵,襲而殺之,以病薨告於文夫人。文夫人雖則心疑,不欲明白其事,遂使諸大夫擁立熊惲為君,是為成王。以熊囏未嘗治國,不成為君,號為「堵敖」,不以王禮葬之。任其叔王子善為令尹,即子元也。子元自其兄文王之死,便有篡立之意。兼慕其嫂息媯,天下絕色,欲與私通。況熊囏熊惲二子,年齒俱幼,自恃尊行,全不在眼,只畏大夫鬥伯比正直無私,且多才智,故此不敢縱肆。至是,周惠王十一年,鬥伯比病卒。子元意無忌憚,遂於王宮之旁,大築館舍,每日歌舞奏樂,欲以蠱惑文夫人之意。文夫人聞之,問侍人曰:「宮外樂舞之聲何來?」侍人曰:「此令尹之新館也。」文夫人曰:「先君舞干以習武事,以征諸侯,是以朝貢不絕於庭。今楚兵不至中國者十年矣。令尹不圖雪恥,而樂舞於未亡人之側,不亦異乎?」侍人述其言於子元。子元曰:「婦人尚不忘中原,我反忘之;不伐鄭,非丈夫也。」遂發兵車六百乘,自為中軍,鬥御疆鬥梧建大旆為前隊,王孫游王孫嘉為後隊。浩浩蕩蕩,殺奔鄭國而來。鄭文公聞楚師大至,急召百官商議。堵叔曰:「楚兵眾盛,未可敵也,不如請成。」師叔曰:「吾新與齊盟,齊必來救,且宜堅壁以待之。」世子華,年少方剛,請背城一戰。叔詹曰:「三人之言,吾取師叔。然以臣愚見,楚兵不久自退。」鄭文公曰:「令尹自將,安肯退乎?」叔詹曰:「自楚加兵人國,未有用六百乘者。公子元操必勝之心,欲以媚息夫人耳。夫求勝者,亦必畏敗。楚兵若來,臣自有計退之。」正商議間,諜報「楚師斬桔柣關而進,已破外郭,入純門,將及逵市。」堵叔曰:「楚兵偪矣,如行成不可,且奔桐邱以避之。」叔詹曰:「無懼也!」乃使甲士埋伏於城內,大開城門,街市百姓來往如常,並無懼色。鬥御疆等前隊先到,見如此模樣,城上絕無動靜,心中疑惑;謂鬥梧曰:「鄭閒暇如此,必有詭計,哄吾入城。不可輕進,且待令尹來議之。」遂離城五里,扎住營寨。須臾子元大兵已到,鬥御疆等稟知城中如此。子元親自登高阜處以望鄭城。忽見旌旗整肅,甲士林立。看了一回,嘆曰:「鄭有『三良』在,其謀叵測!萬一失利,何面目見文夫人乎?更探聽虛實,方可攻城也。」次日,後隊王孫游遣人來報說:「諜探得齊侯國宋魯二國諸侯,親率大軍,前來救鄭。鬥將軍等不敢前進,特候軍令,準備迎敵。」子元大驚,謂諸將曰:「諸侯若截吾去路,吾腹背受敵,必致損折。吾侵鄭及於逵市,可謂全勝矣。」乃暗傳號令,人銜枚,馬摘鈴,是夜拔寨都起。猶恐鄭兵追趕,命勿撤軍幕,仍建大旆,以疑鄭人。大軍潛出鄭界,乃始鳴鐘擊鼓。唱凱歌而還。先遣報文夫人曰:「令尹全勝而回矣!」夫人謝曰:「令尹若能殲敵成功,宜宣示國人,以彰明罰,告諸太廟,以慰先王之靈。未亡人何與焉?」子元大慚。楚王熊惲,聞子元不戰而還,自是有不悅之意。
  卻說鄭叔詹親督軍士巡城,徹夜不睡。至曉,望見楚幕,指曰:「此空營也,楚師遁矣。」眾猶未信,問:「何以知之?」叔詹曰:「幕乃大將所居,鳴鉦設儆,軍聲震動。今見群鳥棲噪於上,故知其為空幕也。吾度諸侯救兵必至,楚先聞信,是以遁耳!」未幾,諜報:「諸侯救兵果到,未及鄭境,聞楚師已去,各散回本國去了。」眾始服叔詹之智。鄭遣使致謝齊侯救援之勞。自此感服齊國,不敢懷貳。
  再說楚子元自伐鄭無功,內不自安,篡謀益急。欲先通文夫人,然後行事。適文夫人有小恙,子元假稱問安,來至王宮。遂移臥具寢處宮中,三日不出。家甲數百,環列宮外。大夫鬥廉聞之,闖入宮門,直至臥榻。見子元方對鏡整鬢,讓之曰:「此豈人臣櫛沐之所耶?令尹宜速退!」子元曰:「此吾家宮室,與射師何與?」鬥廉曰:「王侯之貴,弟兄不得通屬。令尹雖介弟,亦人臣也。人臣過闕則下,過廟則趨,咳唾其地,猶為不敬,況寢處乎?且寡夫人密邇於此,男女別嫌,令尹豈未聞耶?」子元大怒曰:「楚國之政,在吾掌握,汝何敢多言!」命左右梏其手,拘於廡下,不放出宮。文夫人使侍人告急於鬥伯比之子鬥穀於菟,使其入宮靖難。鬥穀於菟密奏楚王,約會鬥梧鬥御疆及其子鬥班,半夜率甲以圍王宮,將家甲亂砍,眾俱驚散。子元方擁宮人醉寢,夢中驚起,仗劍而出。恰遇鬥班,亦仗劍而入。子元喝曰:「作亂乃孺子耶!」鬥班曰:「我非作亂,特來誅亂者耳。」兩下就在宮中爭戰。不數合,鬥御疆鬥梧齊到。子元度不能勝,奪門欲走,被鬥班一劍砍下頭來。鬥穀於菟將鬥廉開梏放出,一齊至文夫人寢室之外,稽首問安而退。次早,楚成王熊惲御殿,百官朝見已畢,楚王命滅子元之家,榜其罪狀於通衢。髯翁論公子元欲蠱文夫人之事,有詩曰:
    堪嗟色膽大於身,不論尊兮不論親。莫怪狂且輕動念,楚夫人是息夫人。
  卻說鬥穀於菟之祖曰鬥若敖,娶鄖子之女,生鬥伯比。若敖卒,伯比尚幼,隨母居於鄖國,往來宮中,鄖夫人愛之如子。鄖夫人有女與伯比為表兄妹之親,自小宮中作伴遊耍,長亦不禁,遂成私情。鄖女有孕,鄖夫人方纔知覺,乃禁絕伯比,不許入宮。使其女詐稱有病,屏居一室。及誕期已滿,產下一子,鄖夫人潛使侍人用衣服包裹,將出宮外,棄於夢澤之中。意欲瞞過鄖子,且不欲揚其女之醜名也。伯比羞慚,與其母歸於楚國去訖。其時鄖子適往夢澤田獵,見澤中有猛虎蹲踞,使左右放箭,箭從旁落,一矢不中,其虎全不動撣。鄖子心疑,使人至澤察之。回報:「虎方抱一嬰兒,喂之以乳,見人亦不畏避。」鄖子曰:「是神物,不可驚之。」獵畢而歸,謂夫人曰:「適至夢澤,見一奇事。」夫人問曰:「何事?」鄖子遂將猛虎乳兒之事,述了一遍。夫人曰:「夫君不知,此兒乃妾所棄也!」鄖子駭然曰:「夫人安得此兒而棄之?」夫人曰:「夫君勿罪。此兒實吾女與鬥甥所生。妾恐污吾女之名,故命侍者棄於夢澤。妾聞姜嫄履巨人跡而生子,棄之冰上,飛鳥以翼覆之,姜嫄以為神,收養成人,名之曰棄,官為后稷,遂為周代之祖。此兒既有虎乳之異,必是大貴人也。」鄖子從之,使人收回,命其女撫養。踰年,送其女於楚,與鬥伯比成親。楚人鄉談,呼乳曰「穀」,呼虎曰「於菟」。取乳虎為義,名其子曰穀於菟,表字子文。今云夢縣有於菟鄉,即子文生處也。穀於菟既長,有安民治國之才,經文緯武之略。父伯比,仕楚為大夫。伯比死,穀於菟嗣為大夫。及子元之死,令尹官缺。楚王欲用鬥廉,鬥廉辭曰:「方今與楚為敵者,齊也。齊用管仲寧戚,國富兵強。臣才非管寧之流明矣。王欲改紀楚政,與中原抗衡,非鬥穀於菟不可。」百官齊聲保奏:「必須此人,方稱其職。」楚王准奏,遂拜鬥穀於菟為令尹。楚王曰:「齊用管仲,號為仲父。今穀於菟尊顯於楚,亦當宇之。」乃呼為子文而不名。周惠王之十三年也。子文既為令尹,倡言曰:「國家之禍,皆由君弱臣強所致。凡百官采邑,皆以半納還公家。」子文先於鬥氏行之,諸人不敢不從。又以郢城南極湘潭,北據漢江,形勝之地,自丹陽徙都之,號曰郢都。治兵訓武,進賢任能。以公族屈完為賢,使為大夫,族人鬥章才而有智,使與諸鬥同治軍旅。以其子鬥班為申公。楚國大治。
  齊桓公聞楚王任賢圖治,恐其爭勝中原,欲起諸侯之兵伐楚。問管仲,管仲對曰:「楚稱王南海,地大兵強,周天子不能制。今又任子文為政,四境安堵,非可以兵威得志也。且君新得諸侯,非有存亡興滅之德,深入人心,恐諸侯之兵,不為我用。今當益廣威德,待時而動,方保萬全。」桓公曰:「自我先君報九世之仇,剪滅紀國,奄有其地。鄣為紀附庸,至今未服,寡人欲並滅之,何如?」管仲曰:「鄣雖小國,其先乃太公之支孫,為齊同姓。滅同姓,非義也。君可命王子成父率大軍巡視紀城,示以欲伐之狀。鄣必畏而來降。是無滅親之名,而有得地之實矣。」桓公用其策,鄣君果畏懼求降。桓公曰:「仲父之謀,百不失一!」君臣正計議國事,忽近臣來報:「燕國被山戎用兵侵伐,特遣人求救。」管仲曰:「君欲伐楚,必先定戎。戎患既熄,乃可專事於南方矣。」畢竟桓公如何服戎,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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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2 10:20:0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回     管夷吾智辨俞兒 齊桓公兵定孤竹

  話說山戎乃北戎之一種,國於令支,亦曰離支。其西為燕,其東南為齊魯。令支界於三國之間,恃其地險兵強,不臣不貢,屢犯中國。先時曾侵齊界,為鄭公子忽所敗。至是聞齊侯圖伯,遂統戎兵萬騎,侵擾燕國,欲絕其通齊之路。燕莊公抵敵不住,遣人走間道告急於齊。齊桓公問於管仲,管仲對曰:「方今為患,南有楚,北有戎,西有狄。此皆中國之憂,盟主之責也。即戎不病燕,猶思膺之。況燕人被師,又求救乎?」桓公乃率師救燕,師過濟水,魯莊公迎之於魯濟。桓公告以伐戎之事。魯侯曰:「君剪豺狼,以靖北方,敝邑均受其賜,豈惟燕人?寡人願索敝賦以從。」桓公曰:「北方險遠之地,寡人不敢勞君玉趾。若遂有功,君之靈也。不然,而借兵於君未晚。」魯侯曰:「敬諾。」桓公別了魯侯,望西北進發。
  卻說令支子名密盧,蹂躪燕境,已及二月,擄掠子女,不可勝計。聞齊師大至,解圍而去。桓公兵至薊門關,燕莊公出迎,謝齊侯遠救之勞。管仲曰:「山戎得志而去,未經挫折,我兵若退,戎兵必然又來。不如乘此伐之,以除一方之患可也。」桓公曰:「善。」燕莊公請率本國之兵為前隊。桓公曰:「燕方經兵困,何忍復令衝鋒?君姑將後軍,為寡人聲勢足矣。」燕莊公曰:「此去東八十里,國名無終,雖戎種,不附山戎,可以招致,使為嚮導。」桓公乃大出金帛,遣公孫隰朋召之。無終子即遣大將虎兒斑,率領騎兵二千,前來助戰。桓公復厚賞之,使為前隊。約行將二百里,桓公見山路逼險,問於燕伯。燕伯曰:「此地名葵茲,乃北戎出入之要路也。」桓公與管仲商議,將輜重資糧,分其一半,屯聚於葵茲。令士卒伐木築土為關,留鮑叔牙把守,委以轉運之事。休兵三日,汰下疲病,只用精壯,兼程而進。
  卻說令支子密盧聞齊兵來伐,召其將速買計議。速買曰:「彼兵遠來疲困,乘其安營未定,突然沖之,可獲全勝。」密盧與之三千騎。速買傳下號令,四散埋伏於山谷之中,只等齊兵到來行事。虎兒斑前隊先到,速買只引百餘騎迎敵。虎兒斑奮勇,手持長柄鐵瓜鎚,望速買當頭便打。速買大叫:「且慢來!」亦挺大桿刀相迎。略鬥數合,速買詐敗,引入林中,一聲呼哨,山谷皆應,把虎兒斑之兵,截為二段。虎兒斑死戰,馬復被傷,束手待縛。恰遇齊侯大軍已到,王子成父大逞神威,殺散速買之兵,將虎兒斑救出。速買大敗而去。虎兒斑先領戎兵,多有損折,來見桓公,面有愧色。桓公曰:「勝負常事,將軍勿以為意。」乃以名馬賜之。虎兒斑感謝不已。大軍東進三十里,地名伏龍山,桓公和燕莊公結寨於山上。王子成父賓須無立二營於山下。皆以大車聯絡為城,巡警甚嚴。次日,令支子密盧親自帶領速買,引著騎兵萬餘,前來挑戰。一連沖突數次,皆被車城隔住,不能得入。延至午後,管仲在山頭望見戎兵漸漸稀少,皆下馬臥地,口中謾罵。管仲撫虎兒斑之背曰:「將軍今日可雪恥也!」虎兒斑應諾。車城開處,虎兒斑引本國人馬飛奔殺出。隰朋曰:「恐戎兵有計。」管仲曰:「吾已料之矣!」即命王子成父率一軍出左,賓須無率一軍出右,兩路接應,專殺伏兵。原來山戎慣用埋伏之計,見齊兵堅壁不動,乃伏兵於谷中,故意下馬謾罵,以誘齊兵。虎兒斑馬頭到處,戎兵皆棄馬而奔。虎兒斑正欲追趕,聞大寨鳴金,即時勒馬而回。密盧見虎兒斑不來追趕,一聲呼哨,招引谷中人馬,指望悉力來攻。卻被王子成父和賓須無兩路兵到,殺得七零八落,戎兵又大敗而回,乾折了許多馬匹。速買獻計曰:「齊欲進兵,必由黃臺山谷口而入。吾將木石擂斷,外面多掘坑塹,以重兵守之,雖有百萬之眾,不能飛越也。伏龍山二十餘里皆無水泉,必仰汲於濡水。若將濡流壩斷,彼軍中乏水飲,必亂,亂則必潰。吾因潰而乘之,無有不勝。一面再遣人求救於孤竹國,借兵助戰,此萬全之策也。」密盧大喜,依計而行。
  卻說管仲見戎兵退後,一連三日不見動靜,心下懷疑。使諜者探聽。回言:「黃臺山大路已斷塞了!」管仲乃召虎兒斑問曰:「尚有別徑可入否?」虎兒斑曰:「此去黃臺山不過十五里,便可以直擣其國。若要尋別徑,須從西南打大寬轉,由芝麻嶺抄出青山口,復轉東數里,方是令支巢穴。但山高路險,車馬不便轉動耳。」正商議間,牙將連摯稟道:「戎主斷吾汲道,軍中乏水,如何?」虎兒斑曰:「芝麻嶺一派都是山路,非數日不到。若無水攜載,亦自難往。」桓公傳令,教軍士鑿山取水,先得水者重賞。公孫隰朋進曰:「臣聞蟻穴居知水,當視蟻蛭處掘之。」軍士各處搜尋,並無蟻蛭,又來稟復。隰朋曰:「蟻冬則就暖,居山之陽,夏則就涼,居山之陰。今冬月,必於山之陽,不可亂掘。」軍士如其言,果於山腰掘得水泉,其味清洌。桓公曰:「隰朋可謂聖矣!」因號其泉曰聖泉,伏龍山改為龍泉山。軍中得水,歡呼相慶。密盧打聽得齊軍未嘗乏水,大駭曰:「中國豈有神助耶?」速買曰:「齊兵雖然有水,然涉遠而來,糧必不繼。吾堅守不戰,彼糧盡自然退矣。」密盧從之。管仲使賓須無假託轉回葵茲取糧,卻用虎兒斑領路,引一軍取芝麻嶺進發,以六日為期。卻教牙將連摯,日往黃臺山挑戰,以綴密盧之兵,使之不疑。如此六日,戎兵並不接戰。管仲曰:「以日計之,賓將軍西路將達矣。彼既不戰,我不可以坐守。」乃使士卒各負一囊,實土其中,先使人駕空車二百乘前探,遇塹坑處,即以土囊填滿。大軍直至谷口,發聲喊,齊將木石搬運而進。密盧自以為無患,日與速買飲酒為樂。忽聞齊軍殺入,連忙跨馬迎敵。未及交鋒,戎兵報:「西路又有敵軍殺到!」速買知小路有失,無心戀戰,保著密盧望東南而走。賓須無追趕數里,見山路崎嶇,戎人馳馬如飛,不及而還。馬匹器仗,牛羊帳幕之類,遺棄無算,俱為齊有。奪還燕國子女,不可勝計。令支國人,從未見此兵威,無不簞食壺漿,迎降於馬首。桓公一一撫慰,吩咐不許殺戮降夷一人。戎人大悅。桓公召降戎問曰:「汝主此去,當投何國?」降戎曰:「我國與孤竹為鄰,素相親睦,近亦曾遣人乞師未到,此行必投孤竹也。」桓公問孤竹強弱並路之遠近。降戎曰:「孤竹乃東南大國,自商朝便有城郭。從此去約百餘里,有溪名曰卑耳。過溪便是孤竹界內。但山路險峻難行耳。」桓公曰:「孤竹黨山戎為暴,既在密邇,宜前討之。」適鮑叔牙遣牙將高黑運乾糒五十車到,桓公即留高黑軍前聽用。於降戎中挑選精壯千人,付虎兒斑帳下,以補前損折之數。休兵三日,然後起程。
  再說密盧等行至孤竹,見其主答里呵,哭倒在地,備言:「齊兵恃強,侵奪我國,意欲乞兵報仇。」答里呵曰:「俺這裏正欲起兵相助,因有小恙,遲這幾日,不意你吃了大虧。此處有卑耳之溪,深不可渡。俺這裏將竹筏盡行拘回港中,齊兵插翅亦飛不過。俟他退兵之後,俺和你領兵殺去,恢復你的疆土,豈不穩便?」大將黃花元帥曰:「恐彼造筏而渡,宜以兵守溪口,晝夜巡行,方保無事。」答里呵曰:「彼若造筏,吾豈不知?」遂不聽黃花之言。
  再說齊桓公大軍起程,行不十里,望見頑山連路,怪石嵯峨,草木蒙茸,竹箐塞路。有詩為證:
    盤盤曲曲接青云,怪石嵯岈路不分。任是胡兒須下馬,還愁石窟有山君。
管仲教取硫黃焰硝引火之物,撒入草樹之間,放起火來。咇咇剝剝,燒得一片聲響。真個草木無根,狐兔絕影,火光透天,五日夜不絕。火熄之後,命鑿山開道,以便進車。諸將稟稱:「山高且險,車行費力。」管仲曰:「戎馬便於驅馳,惟車可以制之。」乃製上山下山之歌,使軍人歌之。《上山歌》曰:
    山嵬嵬兮路盤盤,木濯濯兮頑石如欄。雲薄薄兮日生寒,我驅車兮上巉岏。鳳伯為馭兮俞兒操竿,如飛鳥兮生羽翰,跋彼山巔兮不為難。
《下山歌》曰:
    上山難兮下山易,輪如環兮蹄如墜。聲轔轔兮人吐氣,歷幾盤兮頃刻而平地。擣彼戎廬兮消烽燧,勒勳孤竹兮億萬世。
人夫唱起歌來,你唱我和,輪轉如飛。桓公與管仲隰朋等,登卑耳之巔,觀其上下之勢。桓公嘆曰:「寡人今日知人力可以歌取也。」管仲對曰:「臣昔在檻車之時,恐魯人見追,亦作歌以教軍夫,樂而忘倦,遂有兼程之功。」桓公曰:「其故何也?」對曰:「凡人勞其形者疲其神,悅其神者忘其形。」桓公曰:「仲父通達人情,一至於此!」於是催趲車徒,一齊進發。行過了幾處山頭,又上一嶺,只見前面大小車輛,俱壅塞不進。軍士稟稱:「兩邊天生石壁,中間一徑,止容單騎,不通車輛。」桓公面有懼色,謂管仲曰:「此處倘有伏兵,吾必敗矣!」正在躊躇,忽見山凹裏走出一件東西來。桓公睜眼看之,似人非人,似獸非獸,約長一尺有餘;朱衣玄冠,赤著兩腳,向桓公面前再三拱揖,如相迓之狀。然後以右手摳衣,竟向石壁中間疾馳而去。桓公大驚,問管仲曰:「卿有所見乎?」管仲曰:「臣無所見。」桓公述其形狀。管仲曰:「此正臣所製歌詞中『俞兒』者是也。」桓公曰:「俞兒若何?」管仲曰:「臣聞北方有登山之神,名曰『俞兒』,有霸王之主則出見。君之所見,其殆是乎?拱揖相迓者,欲君往伐也。摳衣者,示前有水也。右手者,水右必深,教君以向左也。」髯翁有詩論管仲識「俞兒」之事。詩云:
    《春秋》典籍數而知,仲父何從識「俞兒」?豈有異人傳異事,張華《博物》總堪疑。
管仲又曰:「既有水阻,幸石壁可守。且屯軍山上,使人探明水勢,然後進兵。」探水者去之良久,回報:「下山不五里,即卑耳溪,溪水大而且深,雖冬不竭。原有竹筏以渡,今被戎主拘收矣。右去水愈深,不啻丈餘。若從左而行,約去三里,水面雖闊而淺,涉之沒不及膝。」桓公撫掌曰:「俞兒之兆驗矣!」燕莊公曰:「卑耳溪不聞有淺處可涉,此殆神助君侯成功也!」桓公曰:「此去孤竹城,有路多少?」燕莊公曰:「過溪東去,先團子山,次馬鞭山,又次雙子山,三山連絡,約三十里。──此乃商朝孤竹三君之墓。過了三山,更二十五里,便是無棣城,即孤竹國君之都也。」虎兒斑請率本部兵先涉。管仲曰:「兵行一處,萬一遇敵,進退兩難,須分兩路而行。」乃令軍人伐竹,以藤貫之,頃刻之間,成筏數百。留下車輛,以為載筏,軍士牽之。下了山頭,將軍馬分為兩隊,王子成父同高黑引著一軍,從右乘筏而渡為正兵,公子開方豎貂,隨著齊桓公親自接應;賓須無同虎兒斑引著一軍,從左涉水而渡為奇兵,管仲同連摯隨著燕莊公接應。俱於團子山下取齊。
  卻說答里呵在無棣城中,不知齊兵去來消息。差小番到溪中打聽,見滿溪俱是竹筏,兵馬紛紛而渡,慌忙報知城中。答里呵大驚,即令黃花元帥率兵五千拒敵。密盧曰:「俺在此無功,願引速買為前部。」黃花元帥曰:「屢敗之人,難與同事!」跨馬逕行。答里呵謂密盧曰:「西北團子山,乃東來要路,相煩賢君臣把守,就便接應;俺這裏隨後也到。」密盧口雖應諾,卻怪黃花元帥輕薄了他,心中頗有不悅之意。卻說黃花元帥兵未到溪口,便遇了高黑前隊。兩下接住廝殺。高黑戰黃花不過,卻待要走。王子成父已到,黃花撇了高黑,便與王子成父廝殺。大戰五十餘合,不分勝負。後面齊侯大軍俱到,公子開方在右,豎貂在左,一齊捲上。黃花元帥心慌,棄軍而走。五千人馬,被齊兵掩殺大半,餘者盡降。黃花單騎奔逃,將近團子山,見兵馬如林,都打著齊、燕、無終三國旗號,乃是賓須無等涉水而渡,先據了團子山了。黃花不敢過山,棄了馬匹,扮作樵採之人,從小路爬山得脫。齊桓公大勝,進兵至團子山,與左路軍馬做一處列營,再議征進。
  卻說密盧引軍剛到馬鞭山,前哨報道:「團子山已被齊兵所占。」只得就馬鞭山屯札。黃花元帥逃命至馬鞭山,認做自家軍馬,投入營中,卻是密盧。密盧曰:「元帥屢勝之將,何以單身至此?」黃花羞慚無極。索酒食不得,與以炒麥一升。又索馬騎,與之漏蹄。黃花大恨,回至無棣城,見答里呵,請兵報仇。答里呵曰:「吾不聽元帥之言,以至如此!」黃花曰:「齊侯所恨,在於令支。今日之計,惟有斬密盧君臣之首,獻於齊君,與之講和,可不戰而退。」答里呵曰:「密盧窮而歸我,何忍賣之?」宰相兀律古進曰:「臣有一計,可以反敗為功。」答里呵問:「何計?」兀律古曰:「國之北有地名曰旱海,又謂之迷谷,乃砂磧之地,一望無水草。從來國人死者,棄之於此,白骨相望,白晝常見鬼。又時時發冷風,風過處,人馬俱不能存立,中人毛髮輒死。又風沙刮起,咫尺不辨。若誤入迷谷,谷路紆曲難認,急不能出,兼有毒蛇猛獸之患。誠得一人詐降,誘至彼地,不須廝殺,管取死亡八九。吾等整頓軍馬,坐待其敝,豈非妙計?」答里呵曰:「齊兵安肯至彼乎?」兀律古曰:「主公同宮眷暫伏陽山,令城中百姓,俱往山谷避兵,空其城市。然後使降人告於齊侯,只說:『吾主逃往砂磧借兵。』彼必來追趕,墮吾計矣。」黃花元帥欣然願往。更與騎兵千人,依計而行。黃花元帥在路思想:「不斬密盧之首,齊侯如何肯信?若使成功,主公亦必不加罪。」遂至馬鞭山來見密盧。卻說密盧正與齊兵相持未決,且喜黃花救兵來到,欣然出迎。黃花出其不意,即於馬上斬密盧之首。速買大怒,綽刀上馬來鬥黃花。兩家軍兵,各助其主,自相擊鬥,互有殺傷。速買料不能勝,單刀獨馬,逕奔虎兒斑營中投降。虎兒斑不信,叱軍士縛而斬之。可憐令支國君臣,只因侵擾中原,一朝俱死於非命,豈不哀哉!史官有詩云:
    山有黃臺水有濡,周圍百里令支居。燕山鹵獲今何在?國滅身亡可嘆吁!
  黃花元帥並有密盧之眾,直奔齊軍,獻上密盧首級。備言:「國主傾國逃去砂磧,與外國借兵報仇。臣勸之投降不聽。今自斬密盧之首,投於帳下,乞收為小卒。情願率本部兵馬為嚮導,追趕國主,以效微勞。」桓公見了密盧首級,不由不信。即用黃花為前部,引大軍進發,直抵無棣,果是個空城,益信其言為不謬。誠恐答里呵去遠,止留燕莊公兵一支守城,其餘盡發,連夜追襲。黃花請先行探路,桓公使高黑同之,大軍繼後。已到砂磧,桓公催軍速進。行了許久,不見黃花消息。看看天晚,但見白茫茫一片平沙,黑黯黯千重慘霧,冷淒淒數群啼鬼,亂颯颯幾陣悲風。寒氣逼人,毛骨俱悚,狂飆刮地,人馬俱驚,軍馬多有中惡而倒者。時桓公與管仲並馬而行。仲謂桓公曰:「臣久聞北方有旱海,是極厲害之處,恐此是也,不可前行。」桓公急教傳令收軍,前後隊已自相失。帶來火種,遇風即滅,吹之不燃。管仲保著桓公,帶轉馬頭急走。隨行軍士,各各敲金擊鼓,一來以屏陰氣,二來使各隊聞聲來集。只見天昏地慘,東西南北,茫然不辨。不知走了多少路,且喜風息霧散,空中現出半輪新月。眾將聞金鼓之聲,追隨而至,屯扎一處。挨至天曉,計點眾將不缺,止不見隰朋一人。其軍馬七斷八續,損折無數。幸而隆冬閉蟄,毒蛇不出,軍聲喧鬧,猛獸潛藏,不然,真個不死帶傷,所存無幾矣。管仲見山谷險惡,絕無人行,急教尋路出去。奈東沖西撞,盤盤曲曲,全無出路,桓公心下早已著忙。管仲進曰:「臣聞老馬識途,無終與山戎連界,其馬多從漠北而來,可使虎兒斑擇老馬數頭,觀其所往而隨之,宜可得路也。」桓公依其言,取老馬數匹,縱之先行,委委曲曲,遂出谷口。髯翁有詩云:
    蟻能知水馬知途,異類能將危困扶。堪笑淺夫多自用,誰能舍己聽忠謨?
  再說黃花元帥引齊將高黑先行,逕走陽山一路。高黑不見後隊大軍來到,教黃花暫住,等候一齊進發。黃花只顧催趲。高黑心疑,勒馬不行,被黃花執之,來見孤竹主答里呵。黃花瞞過殺密盧之事,只說:「密盧在馬鞭山兵敗被殺,臣用詐降之計,已誘齊侯大軍,陷於旱海。又擒得齊將高黑在此,聽憑發落。」答里呵謂高黑曰:「汝若投降,吾當重用。」高黑睜目大罵曰:「吾世受齊恩,安肯臣汝犬羊哉?」又罵黃花:「汝誘吾至此,我一身死不足惜,吾主兵到,汝君臣國亡身死,只在早晚,教你悔之無及!」黃花大怒,拔劍親斬其首。真忠臣也!答里呵再整軍容,來奪無棣城。燕莊公因兵少城空,不能固守,令人四面放火。乘亂殺出,直退回團子山下寨。
  再說齊桓公大軍出了迷谷,行不十里,遇見一枝軍馬,使人探之,乃公孫隰朋也。於是合兵一處,逕奔無棣城來。一路看見百姓扶老攜幼,紛紛行走。管仲使人問之,答曰:「孤竹主逐去燕兵,已回城中,吾等向避山谷,今亦歸井里耳。」管仲曰:「吾有計破之矣!」乃使虎兒斑選心腹軍士數人,假扮做城中百姓,隨著眾人,混入城中,只待夜半舉火為應。虎兒斑依計去後,管仲使豎貂攻打南門,連摯攻打西門,公子開方攻打東門,只留北門與他做走路。卻教王子成父和隰朋分作兩路,埋伏於北門之外,只等答里呵出城,截住擒殺。管仲與齊桓公離城十里下寨。時答里呵方救滅城中之火,招回百姓復業。一面使黃花整頓兵馬,以備廝殺。是夜黃昏時候,忽聞炮聲四舉,報言:「齊兵已到,將城門圍住。」黃花不意齊兵即至,大喫一驚,驅率軍民,登城守望。延至半夜,城中四五路火起,黃花使人搜索放火之人。虎兒斑率十餘人,逕至南門,將城門砍開,放豎貂軍馬入來。黃花知事不濟,扶答里呵上馬,覓路奔走,聞北路無兵,乃開北門而去。行不二里,但見火把縱橫,鼓聲震地,王子成父和隰朋兩路軍馬殺來。開方、豎貂、虎兒斑得了城池,亦各統兵追襲。黃花元帥死戰良久,力盡被殺。答里呵為王子成父所獲。兀律古死於亂兵之中。至天明,迎接桓公入城。桓公數答里呵助惡之罪,親斬其首,懸之北門,以警戎夷,安撫百姓。戎人言高黑不屈被殺之事,桓公十分嘆息,即命錄其忠節,待回國再議恤典。
  燕莊公聞齊侯兵勝入城,亦自團子山飛馬來會。稱賀已畢,桓公曰:「寡人赴君之急,跋涉千里,幸而成功。令支孤竹,一朝殄滅,闢地五百里,然寡人非能越國而有之也,請以益君之封。」燕莊公曰:「寡人藉君之靈,得保宗社足矣,敢望益地?惟君建置之。」桓公曰:「北陲僻遠,若更立夷種,必然復叛,君其勿辭。東道已通,勉脩先召公之業,貢獻於周,長為北藩,寡人與有榮施矣。」燕伯乃不敢辭。桓公即無棣城大賞三軍,以無終國有助戰之功,命以小泉山下之田畀之。虎兒斑拜謝先歸。桓公休兵五日而行,再渡卑耳之溪,於石壁取下車輛,整頓停當,緩緩而行。見令支一路荒煙餘燼,不覺慘然謂燕伯曰:「戎主無道,殃及草木,不可不戒!」鮑叔牙自葵茲關來迎,桓公曰:「餉饋不乏,皆大夫之功也。」又吩咐燕伯設戍葵茲關,遂將齊兵撤回。燕伯送桓公出境,戀戀不舍,不覺送入齊界,去燕界五十餘里。桓公曰:「自古諸侯相送,不出境外。寡人不可無禮於燕君。」乃割地至所送之處畀燕,以為謝過之意。燕伯苦辭不允,只得受地而還。在其地築城,名曰燕留,言留齊侯之德於燕也。燕自此西北增地五百里,東增地五十餘里,始為北方大國。諸侯因桓公救燕,又不貪其地,莫不畏齊之威,感齊之德。史官有詩云:
    千里提兵治犬羊,要將職貢達周王。休言黷武非良策,尊攘須知定一匡。
  桓公還至魯濟,魯莊公迎勞於水次,設饗稱賀。桓公以莊公親厚,特分二戎鹵獲之半以贈魯。莊公知管仲有采邑,名曰小穀,在魯界首,乃發丁夫代為築城,以悅管仲之意。時魯莊公三十二年,周惠王之十五年也。是年秋八月,魯莊公薨,魯國大亂。欲知魯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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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公子友兩定魯君 齊皇子獨對委蛇

  話說公子慶父字仲,魯莊公之庶兄,其同母弟名牙字叔,則莊公之庶弟。莊公之同母弟曰公子友,因手掌中生成一「友」字文,遂以為名,字季,謂之季友。雖則兄弟三人同為大夫,一來嫡庶之分,二來惟季友最賢,所以莊公獨親信季友。莊公即位之三年,曾遊郎臺,於臺上窺見黨氏之女孟任,容色殊麗,使內侍召之。孟任不從。莊公曰:「苟從我,當立汝為夫人也。」孟任請立盟誓莊公許之。孟任遂割臂血誓神,與莊公同宿於臺上,遂載回宮。歲餘生下一子,名般。莊公欲立孟任為夫人,請命於母文姜。文姜不許。必欲其子與母家聯姻,遂定下襄公始生之女為婚,只因姜氏年幼,直待二十歲上,方纔娶歸。所以孟任雖未立為夫人,那二十餘年,卻也權主六宮之政。比及姜氏入魯為夫人,孟任已病廢不能起。未幾卒,以妾禮葬之。姜氏久而無子。其娣叔姜從嫁,生一子曰啟。先有妾風氏,乃須句子之女,生一子名申。風氏將申託於季友,謀立為嗣。季友曰:「子般年長。」乃止。姜氏雖為夫人,莊公念是殺父仇家,外雖禮貌,心中不甚寵愛。公子慶父生得魁偉軒昂,姜氏看上了他,陰使內侍往來通語,遂與慶父私通,情好甚密。因與叔牙為一黨,相約異日共扶慶父為君,叔牙為相。髯翁有詩云:
    淫風鄭衛只尋常,更有齊風不可當。堪笑魯邦偏締好,文姜之後有哀姜。
  莊公三十一年,一冬無雨,欲行雩祭祈禱。先一日,演樂於大夫梁氏之庭。梁氏有女色甚美,公子般悅之,陰與往來,亦有約為夫人之誓。是日,梁女梯牆而觀演樂。圉人犖在牆外窺見梁女姿色,立於牆下,故作歌以挑之。歌曰:
    桃之夭夭兮,凌冬而益芳。中心如結兮,不能踰牆。願同翼羽兮,化為鴛鴦。
公子般亦在梁氏觀雩,聞歌聲出看。見圉人犖大怒,命左右擒下,鞭之三百,血流滿地。犖再三哀求,乃釋之。公子般訴之於莊公,莊公曰:「犖無禮,便當殺之,不可鞭也。犖之勇捷,天下無比,鞭之,必懷恨於汝矣。」原來圉人犖有名絕力,曾登稷門城樓,飛身而下,及地,復踴身一躍,遂手攀樓屋之角,以手撼之,樓俱震動。莊公勸殺犖,亦畏其勇故也。子般曰:「彼匹夫耳,何慮焉?」圉人犖果恨子般,遂投慶父門下。
  次年秋,莊公疾篤,心疑慶父。故意先召叔牙,問以身後之事。叔牙果盛稱慶父之才:「若主魯國,社稷有賴。況一生一及,魯之常也。」莊公不應。叔牙出,復召季友問之。季友對曰:「君與孟任有盟矣。既降其母,可復廢其子乎?」莊公曰:「叔牙勸寡人立慶父何如?」季友曰:「慶父殘忍無親,非人君之器。叔牙私於其兄,不可聽之。臣當以死奉般。」莊公點首,遂不能言。季友出宮,急命內侍傳莊公口語,使叔牙待於大夫鍼季之家,即有君命來到。叔牙果往鍼氏。季友乃封鴆酒一瓶,使鍼季毒死叔牙。復手書致牙曰:「君有命,賜公子死。公子飲此而死,子孫世不失其位。不然,族且滅矣!」叔牙猶不肯服,鍼季執耳灌之。須臾,九竅流血而死。史官有詩論鴆牙之事。曰:
    周公誅管安周室,季友酖牙靖魯邦。為國滅親真大義,六朝底事忍相戕。
是夕,莊公薨。季友奉公子般主喪,諭國人以明年改元。各國遣弔。自不必說。
  至冬十月,子般念外家黨氏之恩,聞外祖黨臣病死,往臨其喪。慶父密召圉人犖謂曰:「汝不記鞭背之恨乎?夫蛟龍離水,匹夫可制。汝何不報之於黨氏?吾為汝主。」犖曰:「苟公子相助,敢不如命!」乃懷利刃,夤夜奔黨大夫家。時已三更,踰牆而入,伏於舍外。至天明時,小內侍啟門取水,圉人犖突入寢室。子般方下牀穿履,驚問曰:「汝何至此?」犖曰:「來報去年鞭背之恨耳!」子般急取牀頭劍劈之,傷額破腦。犖左手格劍,右手握刃刺般,中脅而死。內待驚報黨氏。黨氏家眾操兵齊來攻犖,犖因腦破不能戰,被眾人亂斫為泥。季友聞子般之變,知是慶父所為,恐及於禍,乃出奔陳國以避難。慶父佯為不知,歸罪於圉人犖,滅其家,以解說於國人。夫人姜氏欲遂立慶父。慶父曰:「二公子猶在,不盡殺絕,未可代也。」姜氏曰:「當立申乎?」慶父曰:「申年長難制,不如立啟。」乃為子般發喪,假訃告為名,親至齊國,告以子般之變,納賄於豎貂,立子啟為君。時年八歲,是為閔公。閔公乃叔姜之子,叔姜是夫人姜氏之娣也。閔公為齊桓公外甥。閔公內畏哀姜,外畏慶父,欲借外家為重。故使人訂齊桓公,會於落姑之地。閔公牽桓公之衣,密訴以慶父內亂之事,垂淚不止。桓公曰:「今者魯大夫誰最賢?」閔公曰:「惟季友最賢,今避難於陳國。」桓公曰:「何不召而復之?」閔公曰:「恐慶父見疑。」桓公曰:「但出寡人之意,誰敢違者?」乃使人以桓公之命,召季友於陳。閔公次於郎地,候季友至郎,並載歸國,立季友為相。託言齊侯所命,不敢不從。時周惠王之六年,魯閔公之元年也。是冬,齊侯復恐魯之君臣不安其位,使大夫仲孫湫來候問,且窺慶父之動靜。閔公見了仲孫湫,流涕不能成語。後見公子申,與之談論魯事,甚有條理。仲孫曰:「此治國之器也!」囑季友善視之。因勸季友早除慶父,季友伸一掌示之。仲孫已悟孤掌難鳴之意,曰:「湫當言於吾君,倘有緩急,不敢坐視。」慶父以重賂來見仲孫。仲孫曰:「苟公子能忠於社稷,寡君亦受其賜,豈惟湫乎?」固辭不受。慶父悚懼而退。仲孫辭閔公歸,謂桓公曰:「不去慶父,魯難未已也!」桓公曰:「寡人以兵去之,何如?」仲孫曰:「慶父兇惡未彰,討之無名。臣觀其志,不安於為下,必復有變。乘其變而誅之,此霸王之業也。」桓公曰:「善。」閔公二年,慶父謀篡益急,只為閔公是齊侯外甥,又且季友忠心相輔,不敢輕動。忽一日,閽人報:「大夫卜齮相訪。」慶父迎進書房,見卜齮怒氣勃勃,問其來意。卜齮訴曰:「我有田與太傅慎不害田莊相近,被慎不害用強奪去。我去告訴主公,主公偏護師傅,反勸我讓他。以此不甘,特來投公子,求於主公前一言。」慶父屏去從人,謂卜齮曰:「主公年幼無知,雖言不聽。子若能行大事,我為子殺慎不害何如?」卜齮曰:「季友在,懼不免。」慶父曰:「主公有童心,嘗夜出武闈,遊行街市。子伏人於武闈,候其出而刺之,但云盜賊,誰能知者。吾以國母之命,代立為君,逐季友如反掌耳。」卜齮許諾。乃求勇士,得秋亞,授以利匕首,使伏武闈。閔公果夜出,秋亞突起,刺殺閔公。左右驚呼,擒住秋亞。卜齮領家甲至奪去。慶父殺慎不害於家。季友聞變,夜叩公子申之門,蹴之起,告以慶父之亂,兩人同奔邾國避難。髯翁有詩云:
    子般遭弒閔公戕,操刃當時誰主張?魯亂盡由宮閫起,娶妻何必定齊姜!
  卻說國人素服季友,聞魯侯被殺,相國出奔,舉國若狂,皆怨卜齮而恨慶父。是日國中罷市,一聚千人,先圍卜齮之家,滿門遭戮。將攻慶父,聚者益眾。慶父知人心不附,欲謀出奔。想起齊侯曾藉莒力以復國,齊莒有恩,可因莒以自解於齊。況文姜原有莒醫一脈交情,今夫人姜氏,即文姜之姪女,有此因緣,凡事可託。遂微服扮作商人,載了貨賂滿車,出奔莒國。夫人姜氏聞慶父奔莒,安身不牢,亦想至莒國躲避。左右曰:「夫人以仲故,得罪國人,今復聚一國,誰能容之?季友在邾,眾所與也,夫人不如適邾,以乞憐於季。」乃奔邾國,求見季友。季友拒之弗見。季友聞慶父姜氏俱出,遂將公子申歸魯,一面使人告難於齊。齊桓公謂仲孫湫曰:「今魯國無君,取之如何?」仲孫湫曰:「魯,秉禮之國,雖遭弒亂,一時之變,人心未忘周公,不可取也。況公子申明習國事,季友有戡亂之才,必能安集眾庶,不如因而守之。」桓公曰:「諾。」乃命上卿高傒,率南陽甲士三千人,吩咐高傒,相機而動:「公子申果堪主社稷,即當扶立為君,以脩鄰好;不然,便可併兼其地。」高傒領命而行。來至魯國,恰好公子申季友亦到。高傒見公子申相貌端莊,議論條理,心中十分敬重。遂與季友定計,擁立公子申為君,是為僖公。使甲士幫助魯人,築鹿門之城,以防邾莒之變。季友使公子奚斯,隨高傒至齊,謝齊侯定國之功。一面使人如莒,要假手莒人以戮慶父,啖以重賂。
  卻說慶父奔莒之時,載有魯國寶器,因莒醫以獻於莒子,莒子納之。至是復貪魯重賂,使人謂慶父曰:「莒國褊小,懼以公子為兵端,請公子改適他國。」慶父猶未行,莒子下令逐之。慶父思豎貂曾受賂相好,乃自邾如齊。齊疆吏素知慶父之惡,不敢擅納,乃寓居於汶水之上。恰好公子奚斯謝齊事畢,還至汶水,與慶父相見,欲載之歸國。慶父曰:「季友必不見容。子魚能為我代言,乞念先君一脈,願留性命,長為匹夫,死且不朽!」奚斯至魯復命,遂致慶父之言。僖公欲許之。季友曰:「使弒君者不誅,何以戒後?」因私謂奚斯曰:「慶父若自裁,尚可為立後,不絕世祀也。」奚斯領命,再往汶上,欲告慶父,而難於啟齒,乃於門外號啕大哭。慶父聞其聲,知是奚斯,乃嘆曰:「子魚不入見而哭甚哀,吾不免矣!」乃解帶自縊於樹而死。奚斯乃入而殮之,還報僖公,僖公嘆息不已。忽報:「莒子遣其弟嬴拿,領兵臨境。聞慶父已死。特索謝賂。」季友曰:「莒人未嘗擒送慶父,安得居功?」乃自請率師迎敵。僖公解所佩寶刀相贈,謂曰:「此刀名曰『孟勞』,長不滿尺,鋒利無比,叔父寶之。」季友懸於腰胯之間,謝恩而出。行至酈地,莒公子嬴拏列陣以待。季友曰:「魯新立君,國事未定,若戰而不勝,人心動搖矣。莒拿貪而無謀,吾當以計取之。」乃出陣前,請嬴拿面話。因謂之曰:「我二人不相悅,士卒何罪?聞公子多力善搏,友請各釋器械,與公子徒手賭一雌雄,何如?」嬴拏曰:「甚善!」兩下約退軍士,就於戰場放對。一來一往,各無破綻。約鬥五十餘合,季友之子行父,時年八歲,友甚愛之,俱至軍中,時在旁觀鬥,見父親不能取勝,連呼「『孟勞』何在?」季友忽然醒悟,故意賣個破綻,讓嬴拏趕入一步。季友略一轉身,於腰間拔出「孟勞」。回手一揮,連眉帶額,削去天靈蓋半邊。刃無血痕,真寶刀也!莒軍見主將劈倒,不待交鋒,各自逃命。季友全勝,唱凱還朝。
  僖公親自迎之於郊,立為上相,賜費邑為之采地。季友奏曰:「臣與慶父叔牙並是桓公之孫,臣以社稷之故,酖叔牙,縊慶父,大義滅親,誠非得已。今二子俱絕後,而臣獨叨榮爵,受大邑,臣何顏見桓公於地下?」僖公曰:「二子造逆,封之得無非典?」季友曰:「二子有逆心,無逆形,且其死非有刀鋸之戮也。宜並建之,以明親親之誼。」僖公從之。乃以公孫敖繼慶父之後,是為孟孫氏。慶父字仲,後人以字為氏,本曰仲孫,因諱慶父之惡,改為孟也。孟孫氏食采於成。以公孫茲繼叔牙之後,是為叔孫氏,食采於郈。季友食采於費,加封以汶陽之田,是為季孫氏。於是季、孟、叔三家,鼎足而立,並執魯政,謂之「三桓」。是日魯南門無故自崩。識者以為高而忽傾,異日必有凌替之禍,兆已見矣。史官有詩云:
    手文徵異已褒功,孟叔如何亦並封?亂世天心偏助逆,三家宗裔是桓公。
  話說齊桓公知姜氏在邾,謂管仲曰:「魯桓閔二公不得令終,皆以我姜之故。若不行討,魯人必以為戒,姻好絕矣。」管仲曰:「女子既嫁從夫,得罪夫家,非外家所得討也。君欲討之,宜隱其事。」桓公曰:「善。」乃使豎貂往邾,送姜氏歸魯。姜氏行至夷,宿館舍,豎貂告姜氏曰:「夫人與弒二君,齊魯莫不聞之,夫人即歸,何面目見太廟乎?不如自裁,猶可自蓋也。」姜氏聞之,閉門哭泣,至半夜寂然。豎貂啟門視之,已自縊死矣。豎貂告夷宰,使治殯事,飛報僖公。僖公迎其喪以歸,葬之成禮。曰:「母子之情,不可絕也。」謚之曰哀,故曰哀姜。後八年,僖公以莊公無配,仍祔哀姜於太廟。此乃過厚之處。
  卻說齊桓公自救燕定魯以後,威名愈振,諸侯悅服。桓公益信任管仲,專事飲獵為樂。一日,獵於大澤之陂,豎貂為御,車馳馬驟,較射方懽。桓公忽然停目而視,半晌無言,若有懼容。豎貂問曰:「君瞪目何所視也?」桓公曰:「寡人適見一鬼物,其狀甚怪而可畏,良久忽滅,殆不祥乎!」豎貂曰:「鬼陰物,安敢晝見?」桓公曰:「先君田姑棼而見大豕,是亦晝也。汝為我亟召仲父。」豎貂曰:「仲父非聖人,烏能悉知鬼神之事?」桓公曰:「仲父能識『俞兒』,何謂非聖?」豎貂曰:「君前者先言俞兒之狀,仲父因逢君之意,飾美說以勸君之行也。君今但言見鬼,勿洩其狀,如仲父言與君合,則仲父信聖不欺矣。」桓公曰:「諾。」乃趨駕歸,心懷疑懼,是夜遂大病如瘧。明日,管仲與諸大夫問疾。桓公召管仲,與之言見鬼:「寡人心中畏惡,不能出口,仲父試道其狀。」管仲不能答,曰:「容臣詢之。」豎貂在旁笑曰:「臣固知仲父之不能言也。」桓公病益增,管仲憂之,懸書於門:「如有能言公所見之鬼者,當贈以封邑三分之一。」有一人,荷笠懸鶉而來,求見管仲。管仲揖而進之。其人曰:「君有恙乎?」管仲曰:「然。」其人曰:「君病見鬼乎?」管仲又曰:「然。」其人曰:「君見鬼於大澤之中乎?」管仲曰:「子能言鬼之狀否?吾當與子共家。」其人曰:「請見君而言之。」管仲見桓公於寢室。桓公方累重裀而坐,使兩婦人摩背,兩婦人搥足,豎貂捧湯,立而候飲。管仲曰:「君之病,有能言者,臣已與之俱來,君可召之。」桓公召入,見其荷笠懸鶉,心殊不喜。遽問曰:「仲父言識鬼者乃汝乎?」對曰:「公則自傷耳,鬼安能傷公?」桓公曰:「然則有鬼否?」對曰:「有之。水有『罔象』,邱有『峷』,山有『夔』,野有『彷徨』,澤有『委蛇』。」桓公曰:「汝試言『委蛇』之狀。」對曰:「夫『委蛇』者,其大如轂,其長如轅,紫衣而朱冠。其為物也,惡聞轟車之聲,聞則捧其首而立。此不輕見,見之者必霸天下。」桓公囅然而笑,不覺起立曰:「此正寡人之所見也!」於是頓覺精神開爽,不知病之何往矣。桓公曰:「子何名?」對曰:「臣名皇子,齊西鄙之農夫也。」桓公曰:「子可留仕寡人。」遂欲爵為大夫。皇子固辭曰:「公尊王室,攘四夷,安中國,撫百姓,使臣常為治世之民,不妨農務足矣。不願居官。」桓公曰:「高士也!」賜之粟帛,命有司復其家。復重賞管仲。豎貂曰:「仲父不能言,而皇子言之,仲父安得受賞乎?」桓公曰:「寡人聞之,『任獨者暗,任眾者明』。微仲父,寡人固不得聞皇子之言也。」豎貂乃服。
  時周惠王十七年。狄人侵犯邢邦,又移兵伐衛。衛懿公使人如齊告急。諸大夫請救之,桓公曰:「伐戎之役,瘡痍未息。且俟來春,合諸侯往救可也。」其冬,衛大夫寧速至齊,言:「狄已破衛,殺衛懿公。今欲迎公子燬為君。」齊侯大驚曰:「不早救衛,孤罪無辭矣。」不知狄如何破衛,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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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6-2 10:21:1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三回     衛懿公好鶴亡國 齊桓公興兵伐楚

  話說衛惠公之子懿公,自周惠王九年嗣立,在位九年。般樂怠傲,不恤國政,最好的是羽族中一物,其名曰鶴。按浮邱伯《相鶴經》云:
    鶴,陽鳥也,而遊於陰。因金氣,乘火精以自養。金數九,火數七,故鶴七年一小變,十六年一大變,百六十年變止,千六百年形定。體尚潔,故其色白。聲聞天,故其頭赤。食於水,故其喙長。棲於陸,故其足高。翔於雲,故毛豐而肉疏。大喉以吐,脩頸以納新,故壽不可量。行必依洲渚,止不集林木。蓋羽族之宗長,仙家之騏驥也。鶴之上相:隆鼻短口則少眠,高腳疏節則多力,露眼赤睛則視遠,鳳翼雀毛則喜飛,龜背鱉腹則能產,輕前重後則善舞,洪髀纖趾則能行。
那鶴色潔形清,能鳴善舞,所以懿公好之。俗諺云:「上人不好,下人不要。」因懿公偏好那鶴,凡獻鶴者皆有重賞。弋人百方羅致,都來進獻。自苑囿宮廷,處處養鶴,何止數百。有齊高帝詠鶴詩為證:
    八風舞遙翮,九野弄清音;一摧雲間志,為君苑中禽。
懿公所畜之鶴,皆有品位俸祿:上者食大夫俸,次者食士俸。懿公若出遊,其鶴亦分班從幸,命以大軒,載於車前,號曰「鶴將軍」。養鶴之人,亦有常俸。厚歛於民,以充鶴糧。民有飢凍,全不撫恤。
  大夫石祁子,乃石碏之後,石駘仲之子,為人忠直有名,與寧莊子名速,同秉國政,皆賢臣也。二人進諫屢次,俱不聽。公子燬乃惠公庶兄,公子碩烝於宣姜而生者,即文公也。燬知衛必亡,託故如齊。齊桓公妻以宗女,竟留齊國。衛人向來心憐故太子急子之冤,自惠公復位之後,百姓日夜咒詛:「若天道有知,必不終於祿位也!」因急子與壽,俱未有子,公子碩早死,黔牟已絕,惟燬有賢德,人心陰歸附之。及懿公失政,公子燬出奔,衛人無不含怨。
  卻說北狄自周太王之時,獯鬻已強盛,逼太王遷都於岐。及武王一統,周公南懲荊舒,北膺戎狄,中國久安。迨平王東遷之後,南蠻北狄,交肆其橫。單說北狄主名曰瞍瞞,控弦數萬,常有迭蕩中原之意。及聞齊伐山戎,瞍瞞怒曰:「齊兵遠伐,必有輕我之心,當先發制之。」乃驅胡騎二萬伐邢,殘破其國。聞齊謀救邢,遂移兵向衛。時衛懿公正欲載鶴出遊,諜報:「狄人入寇。」懿公大驚,即時歛兵授甲,為戰守計。百姓皆逃避村野,不肯即戎。懿公使司徒拘執之。須臾,擒百餘人來,問其逃避之故。眾人曰:「君用一物,足以禦狄,安用我等?」懿公問:「何物?」眾人曰:「鶴。」懿公曰:「鶴何能禦狄耶?」眾人曰:「鶴既不能戰,是無用之物,君敝有用以養無用,百姓所以不服也!」懿公曰:「寡人知罪矣!願散鶴以從民可乎?」石祁子曰:「君亟行之,猶恐其晚也。」懿公果使人縱鶴,鶴素受豢養,盤旋故處,終不肯去。石寧二大夫,親往街市,述衛侯悔過之意,百姓始稍稍復集。狄兵已殺至滎澤,頃刻三報。石祁子奏曰:「狄兵驍勇,不可輕敵,臣請求救於齊。」懿公曰:「齊昔日奉命來伐,雖然退兵,我國並未修聘謝,安肯相救?不如一戰,以決存亡!」寧速曰:「臣請率師禦狄,君居守。」懿公曰:「孤不親行,恐人不用心。」乃與石祁子玉玦,使代理國政,曰:「卿決斷如此玦矣!」與寧速矢,使專力守禦。又曰:「國中之事,全委二卿。寡人不勝狄,不能歸也!」石寧二大夫皆垂淚。懿公吩咐已畢,乃大集車徒。使大夫渠孔為將,于伯副之,黃夷為先鋒,孔嬰齊為後隊。一路軍人口出怨言,懿公夜往察之。軍中歌曰:
    鶴食祿,民力耕;鶴乘軒,民操兵。狄鋒厲兮不可攖,欲戰兮九死而一生!鶴今何在兮?而我瞿瞿為此行!
懿公聞歌,悶悶不已。大夫渠孔用法太嚴,人心益離。行近滎澤,見敵軍千餘,左右分馳,全無行次。渠孔曰:「人言狄勇,虛名耳!」即命鼓行而進。狄人詐敗,引入伏中,一時呼哨而起,如天崩地塌,將衛兵截做三處,你我不能相顧。衛兵原無心交戰,見敵勢兇猛,盡棄車仗而逃。懿公被狄兵圍之數重。渠孔曰:「事急矣!請偃大旆,君微服下車,尚可脫也。」懿公嘆曰:「二三子苟能相救,以旆為識。不然,去旆無益也。孤寧一死,以謝百姓耳!」須臾,衛兵前後隊俱敗,黃夷戰死,孔嬰齊自刎而亡。狄軍圍益厚。于伯中箭墜車,懿公與渠孔先後被害,被狄人砍為肉泥,全軍俱沒。髯翁有詩云:
    曾聞古訓戒禽荒,一鶴誰知便喪邦。滎澤當時遍燐火,可能騎鶴返仙鄉?
狄人囚衛太史華龍滑禮孔,欲殺之。華禮二人知胡俗信鬼,給之曰:「我太史也,實掌國之祭祀,我先往為汝白神。不然,鬼神不汝佑,國不可得也。」瞍瞞信其言,遂縱之登車。寧速方戎服巡城,望見單車馳到,認是二太史,大驚,問:「主公何在?」曰:「已全軍覆沒矣!狄師強盛,不可坐待滅亡,宜且避其鋒。」寧速欲開門納之,禮孔曰:「與君俱出,不與君俱入,人臣之義謂何?吾將事吾君於地下!」遂拔劍自刎。華龍滑曰:「不可失史氏之籍。」乃入城。寧速與石祁子商議,引著衛侯宮眷及公子申,乘夜乘小車出城東走。華龍滑抱典籍從之。國人聞二大夫已行,各各攜男抱女,隨後逃命,哭聲震天。狄兵乘勝長驅,直入衛城。百姓奔走落後者,盡被殺戮。又分兵追逐。石祁子保宮眷先行,寧速斷後,且戰且走。從行之民,半罹狄刃。將及黃河,喜得宋桓公遣兵來迎,備下船隻,星夜渡河。狄兵方纔退去,將衛國府庫,及民間存留金粟之類,劫掠一空,墮其城郭,滿載而歸。不在話下。
  卻說衛大夫弘演,先奉使聘陳,比及反役,衛已破滅。聞衛侯死於滎澤,往覓其屍。一路看見骸骨暴露,血肉狼藉,不勝傷感。行至一處,見大旆倒於荒澤之旁,弘演曰:「旆在此,屍當不遠矣。」未數步,聞呻吟之聲,前往察之,見一小內侍折臂而臥。弘演問曰:「汝認得主公死處否?」內侍指一堆血肉曰:「此即主公之屍也。吾親見主公被殺。為臂傷疼痛,不能行走,故臥守於此,欲俟國人來而示之。」弘演視其屍體,俱已零落不全,惟一肝完好。弘演對之再拜,大哭,乃復命於肝前,如生時之禮。事畢,弘演曰:「主公無人收葬,吾將以身為棺耳!」囑從人曰:「我死後,埋我於林下。俟有新君,方可告之。」遂拔佩刀自剖其腹,手取懿公之肝,納於腹中,須臾而絕。從者如言埋掩,因以車載小內侍渡河,察聽新君消息。
  卻說石祁子先扶公子申登舟。寧速收拾遺民,隨後趕上。至於漕邑,點查男女,纔存得七百有二十人。狄人殺戮之多,豈不悲哉!二大夫相議:「國不可一日無君,其奈遺民太少!」乃於共滕二邑,十抽其三,共得四千有餘人,連遺民湊成五千之數,即於漕邑創立廬舍,扶立公子申為君,是為戴公。宋桓公御說許桓公新臣,各遣人致唁。戴公先已有疾,立數日遂薨。寧速如齊,迎公子燬嗣位。齊桓公曰:「公子歸自敝邑,將守宗廟,若器用不具,皆寡人之過也。」乃遺以良馬一乘,祭服五稱,牛、羊、豕、雞、狗各三百隻。又以魚軒贈其夫人,兼美錦三十端。命公子無虧帥車三百乘送之。並致門材,使立門戶。公子燬至漕邑,弘演之從人,同折臂小內侍俱到,備述納肝之事。公子燬先遣使具棺,往滎澤收殮。一面為懿公戴公發喪。追封弘演,錄用其子,以旌其忠。諸侯重齊桓公之義,多有弔賻。時周惠王十八年冬十二月也。
  其明年,春正月,衛侯燬改元,是為文公。纔有車三十乘,寄居民間,甚是荒涼。文公布衣帛冠,蔬食菜羹,早起夜息,撫安百姓,人稱其賢。公子無虧辭歸齊國,留甲士三千人,協戍漕邑,以防狄患。無虧回見桓公,言衛燬草創之狀,並述弘演納肝之事。桓公嘆曰:「無道之君,亦有忠臣如此者乎?其國正未艾也。」管仲進曰:「今留戍勞民,不如擇地築城,一勞永逸。」桓公以為然,正欲糾合諸侯同役。忽邢國遣人告急,言:「狄兵又到本國,勢不能支,伏望救援!」恆公問管仲曰:「邢可救乎?」管仲對曰:「諸侯所以事齊,謂齊能拯其災患也。不能救衛,又不救邢,霸業隕矣!」桓公曰:「然則邢衛之急孰先?」管仲對曰:「俟邢患既平,因而城衛,此百世之功也。」桓公曰:「善。」即傳檄宋、魯、曹、邾各國,合兵救邢,俱於聶北取齊。宋曹二國兵先到。管仲又曰:「狄寇方張,邢力未竭,敵方張之寇,其勞倍,助未竭之力,其功少,不如待之。邢不支狄,必潰,狄勝邢,必疲。驅疲狄而援潰邢,所謂力省而功多者也。」桓公用其謀,託言待魯邾兵到,乃屯兵於聶北,遣諜打探邢狄攻守消息。史臣有詩譏管仲不早救邢衛,乃霸者養亂為功之謀也。詩云:
    救患如同解倒懸,提兵那可復遷延?從來霸事遜正事,功利偏居道義先。
  話說三國駐兵聶北,約及兩月。狄兵攻邢,晝夜不息。邢人力竭,潰圍而出。諜報方到,邢國男女,填湧而來,俱投奔齊營求救。內一人哭倒在地,乃邢侯叔顏也。桓公扶起,慰之曰:「寡人相援不早,以致如此,罪在寡人。當請宋公曹伯共議,驅逐狄人。」即日拔寨都起。狄主瞍瞞擄掠滿欲,無心戀戰,聞三國大兵將至,放起一把火,望北飛馳而去。比及各國兵到,只見一派火光,狄人已遁。桓公傳令將火撲滅,問叔顏:「故城尚可居否?」叔顏曰:「百姓逃難者,大半在夷儀地方,願遷夷儀,以從民欲。」桓公乃命三國各具版築,築夷儀城,使叔顏居之。更為建立朝廟,添設廬舍,牛馬粟帛之類,皆從齊國運至,充牣其中。邢國君臣,如歸故國,懽祝之聲徹耳。事畢,宋曹欲辭齊歸國。桓公曰:「衛國未定,城邢而不城衛,衛其謂我何?」諸侯曰:「惟霸君命。」桓公傳令,移兵向衛,凡畚鍤之屬,盡攜帶隨身。衛文公燬遠遠相接。桓公見其大布為衣,大帛為冠,不改喪服,惻然久之。乃曰:「寡人藉諸君之力,欲為君定都,未審何地為吉?」文公燬曰:「孤已卜得吉地,在於楚邱,但版築之費,非亡國所能辦耳!」桓公曰:「此事寡人力任之。」即日傳令三國之兵,俱往楚邱興工。復運門材,重立朝廟,謂之「封衛」。衛文公感齊再造之恩,為《木瓜》之詩以詠之。詩云:
    投我以木瓜兮,報之以瓊琚。投我以木桃兮,報之以瓊瑤。投我以木李兮,報之以瓊玖。
當時稱桓公存三亡國:謂立僖公以存魯,城夷儀以存邢,城楚邱以存衛,有此三大功勞,此所以為五霸之首也。潛淵先生讀史詩云:
    周室東遷綱紀摧,桓公糾合振傾頹。興滅繼絕存三國,大義堂堂五霸魁。
  時楚成王熊惲,任用令尹子文圖治,修明國政,有志爭霸。聞齊侯救邢存衛,頌聲傳至荊襄,楚成王心甚不樂,謂子文曰:「齊侯布德沽名,人心歸向。寡人伏處漢東,德不足以懷人,威不足以懾眾,當今之時,有齊無楚,寡人恥之!」子文對曰:「齊侯經營伯業,於今幾三十年矣。彼以尊王為名,諸侯樂附,未可敵也。鄭居南北之間,為中原屏蔽,王若欲圖中原,非得鄭不可。」成王曰:「誰能為寡人任伐鄭之事者?」大夫鬥章願往,成王與車二百乘,長驅至鄭。
  卻說鄭自純門受師以後,日夜隄防楚兵。探知楚國興師,鄭伯大懼,即遣大夫聃伯,率師把守純門,使人星夜告急於齊。齊侯傳檄,大合諸侯於檉,將謀救鄭。鬥章知鄭有準備,又聞齊救將至,恐其失利,至界而返。楚成王大怒,解佩劍賜鬥廉,使即軍中斬鬥章之首。鬥廉乃鬥章之兄也。既至軍中,且隱下楚王之命,密與鬥章商議:「欲免國法,必須立功,方可自贖。」鬥章跪而請教。鬥廉曰:「鄭知退兵,謂汝必不驟來,若疾走襲之,可得志也。」鬥章分軍為二隊,自率前隊先行,鬥廉率後隊接應。卻說鬥章銜枚臥鼓,悄地侵入鄭界,恰遇聃伯在界上點閱車馬。聃伯聞有寇兵,正不知何國,慌忙點兵,在界上迎住廝殺。不期鬥廉後隊已到,反抄出鄭師之後,腹背夾攻。聃伯力不能支,被鬥章只一鐵簡打倒,雙手拿來。鬥廉乘勝掩殺,鄭兵折其大半。鬥章將聃伯上了囚車,便欲長驅入鄭。鬥廉曰:「此番掩襲成功,且圖免死,敢僥幸從事耶?」乃即日班師。鬥章歸見楚成王,叩首請罪,奏曰:「臣回軍是誘敵之計,非怯戰也。」成王曰:「既有擒將之功,權許準罪。但鄭國未服,如何撤兵?」鬥廉曰:「恐兵少不能成功,懼褻國威。」成王怒曰:「汝以兵少為辭,明是怯敵。今添兵車二百乘,汝可再往,若不得鄭成,休見寡人之面!」鬥廉奏曰:「臣願兄弟同往。若鄭不投降,當縛鄭伯以獻。」成王壯其言,許之。乃拜鬥廉為大將,鬥章副之,共率車四百乘,重望鄭國殺來。史臣有詩云:
    荊襄自帝勢炎炎,蠶食多邦志未厭。溱洧何辜三受伐?解懸只把霸君瞻。
  且說鄭伯聞聃伯被囚,復遣人如齊請救。管仲進曰:「君數年以來,救燕存魯,城邢封衛,恩德加於百姓,大義布於諸侯,若欲用諸侯之兵,此其時矣。君若救鄭,不如伐楚,伐楚必須大合諸侯。」桓公曰:「大合諸侯,楚必為備,可必勝乎?」管仲曰:「蔡人得罪於君,君欲討之久矣。楚蔡接壤,誠以討蔡為名,因而及楚,《兵法》所謂『出其不意』者也。」──先時,蔡穆公以其妹嫁桓公為第三夫人,一日,桓公與蔡姬共登小舟,遊於池上,採蓮為樂。蔡姬戲以水灑公,公止之。姬知公畏水,故蕩其舟,水濺公衣。公大怒曰:「婢子不能事君!」乃遣豎貂送蔡姬歸國。蔡穆公亦怒曰:「已嫁而歸,是絕之也。」竟將其妹更嫁於楚國,為楚成王夫人。桓公深恨蔡侯,故管仲言及之。──桓公曰:「江黃二國,不堪楚暴,遣使納款,寡人欲與會盟,伐楚之日,約為內應,何如?」管仲曰:「江黃遠齊而近楚,一向服楚,所以僅存。今背而從齊,楚人必怒,怒必加討。當此時,我欲救,則阻道路之遙;不救,則乖同盟之義。況中國諸侯,五合六聚,儘可成功,何必借助蕞爾?不如以好言辭之。」桓公曰:「遠國慕義而來,辭之將失人心。」管仲曰:「君但識吾言於壁,異日勿忘江黃之急也。」桓公遂與江黃二君盟會,密訂伐楚之約,以明年春正月為期。二君言:「舒人助楚為虐,天下稱為『荊舒』,不可不討。」桓公曰:「寡人當先取舒國,以剪楚翼。」乃密寫一書,付於徐子。徐與舒近,徐嬴嫁為齊桓公第二夫人,有婚姻之好,一向歸附於齊,故桓公以舒事囑之。徐果引兵襲取舒國。桓公即命徐子屯兵舒城,以備緩急。江黃二君,各守本界,以候調遣。魯僖公遣季友至齊謝罪,稱:「有邾莒之隙,不得共邢衛之役。今聞會盟江黃,特來申好,嗣有征伐,願執鞭前驅。」桓公大喜,亦以伐楚之事,密與訂約。
  時楚兵再至鄭國,鄭文公請成,以紓民禍。大夫孔叔曰:「不可,齊方有事於楚,以我故也。人有德於我,棄之不祥,宜堅壁以待之。」於是再遣使如齊告急。桓公授之以計,使揚言齊救即至,以緩楚。至期,或君或臣,率一軍出虎牢,於上蔡取齊,等候協力攻楚。於是遍約宋、魯、陳、衛、曹、許之君,俱要如期起兵,名為討蔡,實為伐楚。
  明年,為周惠王之十三年,春正月元旦,齊桓公朝賀已畢,便議討蔡一事。命管仲為大將,率領隰朋、賓須無、鮑叔牙、公子開方、豎人貂等,出車三百乘,甲士萬人,分隊進發。太史奏:「七日出軍上吉。」豎貂請先率一軍,潛行掠蔡,就會集各國車馬。桓公許之。蔡人恃楚,全不設備直待齊兵到時,方纔歛兵設守。豎貂在城下耀武揚威,喝令攻城,至夜方退。蔡穆公認得是豎貂,先年在齊宮曾伏侍蔡姬,受其恩惠,蔡姬退回,又是他送去的,曉得是宵小之輩。乃於夜深,使人密送金帛一車,求其緩兵。豎貂受了,遂私將齊侯糾合七路諸侯,先侵蔡,後伐楚,一段軍機,備細洩漏於蔡:「不日各國軍到,將蔡城蹂為平地,不如及早逃遁為上。」使者回報,蔡侯大驚。當夜率領宮眷,開門出奔楚國。百姓無主,即時潰散,豎貂自以為功,飛報齊侯去訖。
  卻說蔡侯至楚,見了成王,備述豎貂之語。成王方省齊謀,傳令簡閱兵車,准備戰守,一面撤回鬥章伐鄭之兵。數日後,齊侯兵至上蔡。豎貂謁見已畢。七路諸侯陸續俱到,一個個躬率車徒,前來助戰,軍威甚壯。那七路:宋桓公御說,魯僖公申,陳宣公杵臼,衛文公燬,鄭文公捷,曹昭公班,許穆公新臣。連主伯齊桓公小白,共是八位。內許穆公抱病,力疾率師先到蔡地。桓公嘉其勞,使序於曹伯之上。是夜,許穆公薨。齊侯留蔡三日,為之發喪。命許國以侯禮葬之。七國之師,望南而進,直達楚界。只見界上,早有一人衣冠整肅,停車道左,磬折而言曰:「來者可是齊侯?可傳言楚國使臣奉候久矣。」那人姓屈名完,乃楚之公族,官拜大夫。今奉楚王之命為行人,使於齊師。桓公曰:「楚人何以預知吾軍之至也?」管仲曰:「此必有人漏洩消息。既彼遣使,必有所陳。臣當以大義責之,使彼自愧屈,可不戰而降矣。」管仲亦乘車而出,與屈完車上拱手。屈完開言曰:「寡君聞上國車徒,辱於敝邑,使下臣完致命。寡君命使臣辭曰:『齊楚各君其國。齊居於北海,楚近於南海,雖風馬牛不相及也。不知君何以涉於吾地?』敢請其故?」管仲對曰:「昔周成王封吾先君太公於齊,使召康公賜之命,辭曰:『五侯九伯,汝世掌征伐,以夾輔周室。其地東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無棣,凡有不共王職,汝勿赦宥。』自周室東遷,諸侯放恣,寡君奉命主盟,修復先業。爾楚國於南荊,當歲貢包茅,以助王祭。自爾缺貢,無以縮酒,寡人是徵。且昭王南征而不返,亦爾故也。爾其何辭?」屈完對曰:「周失其綱,朝貢廢缺,天下皆然,豈惟南荊?雖然,包茅不入,寡君知罪矣。敢不共給,以承君命!若夫昭王不返,惟膠舟之故,君其問諸水濱,寡君不敢任咎。完將復於寡君。」言畢,麾車而退。管仲告桓公曰:「楚人倔強,未可以口舌屈也,宜進逼之。」乃傳令八軍同發,直至陘山。離漢水不遠,管仲下令:「就此屯札,不可前行!」諸侯皆曰:「兵已深入,何不濟漢,決一死戰,而逗留於此?」管仲曰:「楚既遣使,必然有備,兵鋒一交,不可復解。今吾頓兵此地,遙張其勢,楚懼吾之眾,將復遣使,吾因取成焉。以討楚出,以服楚歸,不亦可乎?」諸侯猶未深信,議論紛紛不一。
  卻說楚成王已拜鬥子文為大將,蒐甲厲兵,屯於漢南,只等諸侯濟漢,便來邀擊。諜報:「八國之兵,屯駐陘地。」子文進曰:「管仲知兵,不萬全不發。今以八國之眾,逗留不進,是必有謀。當遣使再往,探其強弱,察其意向,或戰或和,決計未晚。」成王曰:「此番何人可使?」子文曰:「屈完既與夷吾識面,宜再遣之。」屈完奏曰:「缺貢包茅,臣前承其咎矣。君若請盟,臣當勉行,以解兩國之紛。若欲請戰,別遣能者。」成王曰:「戰盟任卿自裁,寡人不汝制也。」屈完乃再至齊軍。畢竟齊楚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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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盟召陵禮款楚大夫 會葵邱義戴周天子

  話說屈完再至齊軍,請面見齊侯言事。管仲曰:「楚使復來,請盟必矣。君其禮之。」屈完見齊桓公再拜。桓公答禮,問其來意。屈完曰:「寡君以不貢之故,致干君討,寡君已知罪矣。君若肯退師一舍,寡君敢不惟命是聽!」桓公曰:「大夫能輔爾君以修舊職,俾寡人有辭於天子,又何求焉?」屈完稱謝而去。歸報楚王,言:「齊侯已許臣退師矣,臣亦許以入貢,君不可失信也。」少頃,諜報:「八路軍馬,拔寨俱起。」成王再使探實,回言:「退三十里,在召陵駐紮。」楚王曰:「齊師之退,必畏我也。」欲悔入貢之事。子文曰:「彼八國之君,尚不失信於匹夫,君可使匹夫食言於國君乎?」楚王嘿然。乃命屈完賷金帛八車,再往召陵犒八路之師,復備菁茅一車,在齊軍前呈樣過了,然後具表,如周進貢。
  卻說許穆公喪至本國,世子業嗣位,主喪,是為僖公。感桓公之德,遣大夫百佗,率師會於召陵。桓公聞屈完再到,吩咐諸侯:「將各國車徒,分為七隊,分列七方。齊國之兵,屯於南方,以當楚衝。俟齊軍中鼓起,七路一齊鳴鼓,器械盔甲,務要十分整齊,以強中國之威勢。」屈完既入,見齊侯陳上犒軍之物。桓公命分派八軍。其菁茅驗過,仍令屈完收管,自行進貢。桓公曰:「大夫亦曾觀我中國之兵乎?」屈完曰:「完僻居南服,未及睹中國之盛,願借一觀。」桓公與屈完同登戎輅,望見各國之兵,各占一方,聯絡數十里不絕。齊軍中一聲鼓起,七路鼓聲相應,正如雷霆震擊,駭地驚天。桓公喜形於色,謂屈完曰:「寡人有此兵眾,以戰,何患不勝?以攻,何患不克?」屈完對曰:「君所以主盟中夏者,為天子宣布德意,撫恤黎元也。君若以德綏諸侯,誰敢不服?若恃眾逞力,楚國雖褊小,有方城為城,漢水為池,池深城峻,雖有百萬之眾,正未知所用耳!」桓公面有慚色,謂屈完曰:「大夫誠楚之良也!寡人願與汝國修先君之好如何?」屈完對曰:「君惠徼福於敝邑之社稷,辱收寡君於同盟,寡君其敢自外?請與君定盟可乎?」桓公曰:「可。」是晚留屈完宿於營中,設宴款待。
  次日,立壇於召陵,桓公執牛耳為主盟,管仲為司盟。屈完稱楚君之命,同立載書:「自今以後,世通盟好。」桓公先歃,七國與屈完以次受歃。禮畢,屈完再拜致謝。管仲私與屈完言,請放聃伯還鄭。屈完亦代蔡侯謝罪。兩下各許諾。管仲下令班師。途中鮑叔牙問於管仲曰:「楚之罪,僭號為大。吾子以包茅為辭,吾所未解。」管仲對曰:「楚僭號已三世矣,我是以擯之,同於蠻夷。倘責其革號,楚肯俛首而聽我乎?若其不聽,勢必交兵,兵端一開,彼此報復,其禍非數年不解,南北從此騷然矣。吾以包茅為辭,使彼易於共命。苟有服罪之名,亦足以誇耀諸侯,還報天子,不愈於兵連禍結,無已時乎?」鮑叔牙嗟嘆不已。胡曾先生有詩曰:
    楚王南海目無周,仲父當年善運籌。不用寸兵成款約,千秋伯業誦齊侯。
又髯翁有詩譏桓仲苟且結局,無害於楚,所以齊兵退後,楚兵犯侵中原如故,桓仲不能再興伐楚之師矣。詩云。
    南望躊躇數十年,遠交近合各紛然。大聲罪狀謀方壯,直革淫名局始全。昭廟孤魂終負痛,江黃義舉但貽愆。不知一歃成何事,依舊中原戰血鮮!
  陳大夫轅濤塗聞班師之令,與鄭大夫申侯商議曰:「師若取道於陳鄭,糧食衣屨,所費不貲,國必甚病。不若東循海道而歸,使徐莒承供給之勞,吾二國可以少安。」申侯曰:「善,子試言之。」濤塗言於桓公曰:「君北伐戎,南伐楚,若以諸侯之眾,觀兵於東夷,東方諸侯,畏君之威,敢不奉朝請乎?」桓公曰:「大夫之言是也。」少頃,申侯請見,桓公召入。申侯進曰:「臣聞『師不踰時』,懼勞民也。今自春徂夏,霜露風雨,師力疲疾。若取道於陳鄭,糧食衣屨,取之猶外府也。若出於東方,倘東夷梗路,恐不堪戰,將若之何?濤塗自恤其國,非善計也。君其察之!」桓公曰:「微大夫之言,幾誤吾事!」乃命執濤塗於軍,使鄭伯以虎牢之地,賞申侯之功。因使申侯大其城邑,為南北藩蔽。鄭伯雖然從命,自此心中有不樂之意。陳侯遣使納賂,再三請罪,桓公乃赦濤塗。諸侯各歸本國。桓公以管仲功高,乃奪大夫伯氏之駢邑三百戶,以益其封焉。
  楚王見諸侯兵退,不欲貢茅。屈完曰:「不可以失信於齊!且楚惟絕周,故使齊得私之以為重。若假此以自通於周,則我與齊共之矣。」楚王曰:「奈二王何:」屈完曰:「不序爵,但稱遠臣某可也。」楚王從之。即使屈完為使,賷菁茅十車,加以金帛,貢獻天子。周惠王大喜曰:「楚不共職久矣。今效順如此,殆先王之靈乎?」乃告於文武之廟,因以胙賜楚。謂屈完曰:「鎮爾南方,毋侵中國!」屈完再拜稽首而退。屈完方去後,齊桓公遣隰朋隨至,以服楚告。惠王待隰朋有加禮。隰朋因請見世子,惠王便有不樂之色。乃使次子帶與世子鄭,一同出見。隰朋微窺惠王神色,似有倉皇無主之意。隰朋自周歸,謂桓公曰:「周將亂矣!」桓公曰:「何故?」隰朋曰:「周王長子名鄭,先皇后姜氏所生,已正位東宮矣。姜后薨,次妃陳媯有寵,立為繼后,有子名帶。帶善於趨奉,周王愛之,呼為太叔。遂欲廢世子而立帶。臣觀其神色倉皇,必然此事在心故也。恐《小弁》之事,復見於今日!君為盟主,不可不圖。」桓公乃召管仲謀之。管仲對曰:「臣有一計,可以定周。」桓公曰:「仲父計將安出?」管仲對曰:「世子危疑,其黨孤也。君今具表周王,言:『諸侯願見世子,請世子出會諸侯。』世子一出,君臣之分已定,王雖欲廢立,亦難行矣。」桓公曰:「善。」乃傳檄諸侯,以明年夏月會於首止。再遣隰朋如周,言:「諸侯願見世子,以申尊王之情。」周惠王本不欲子鄭出會,因齊勢強大,且名正言順,難以辭之,只得許諾。隰朋歸報。
  至次年春,桓公遣陳敬仲先至首止,築官以待世子駕臨。夏五月,齊、宋、魯、陳、衛、鄭、許、曹八國諸侯,並集首止。世子鄭亦至,停駕於行宮。桓公率諸侯起居,子鄭再三謙讓,欲以賓主之禮相見。桓公曰:「小白等忝在藩室,見世子如見王也,敢不稽首!」子鄭謝曰:「諸君且休矣。」是夜,子鄭使人邀桓公至於行宮,訴以太叔帶謀欲奪位之事。桓公曰:「小白當與諸臣立盟,共戴世子,世子勿憂也!」子鄭感謝不已,遂留於行宮。諸侯亦不敢歸國,各就館舍,輪番進獻酒食,及犒勞輿從之屬。子鄭恐久勞諸國,便欲辭歸京師。桓公曰:「所以願與世子留連者,欲使天王知吾等愛戴世子,不忍相舍之意,所以杜其邪謀也。方今夏月大暑,稍俟秋涼,當送駕還朝耳。」遂預擇盟期,用秋八月之吉。
  卻說周惠王見世子鄭久不還轅,知是齊侯推戴,心中不悅。更兼惠后與叔帶朝夕在傍,將言語浸潤惠王。太宰周公孔來見,謂之曰:「齊侯名雖伐楚,其實不能有加於楚。今楚人貢獻效順,大非昔比,未見楚之不如齊也。齊又率諸侯擁留世子,不知何意,將置朕於何地!朕欲煩太宰通一密信於鄭伯,使鄭伯棄齊從楚,因為孤致意楚君,努力事周,無負朕意!」宰孔奏曰:「楚之效順,亦齊力也。王奈何棄久暱之伯舅,而就乍附之蠻夷乎?」惠王曰:「鄭伯不離,諸侯不散,能保齊之無異謀乎?朕志決矣,太宰無辭。」宰孔不敢復言。惠王乃為璽書一通,封函甚固,密授宰孔。宰孔不知書中何語,只得使人星夜達於鄭伯。鄭文公啟函讀之,言:「子鄭違背父命,植黨樹私,不堪為嗣。朕意在次子帶也。叔父若能舍齊從楚,共輔少子,朕願委國以聽!」鄭伯喜曰:「吾先公武莊,世為王卿士,領袖諸侯,不意中絕,夷於小國。厲公又有納王之勞,未蒙召用。今王命獨臨於我,政將及焉,諸大夫可以賀我矣。」大夫孔叔諫曰:「齊以我故,勤兵於楚。今乃反齊事楚,是悖德也。況翼戴世子,天下大義,君不可以獨異。」鄭伯曰:「從霸何如從王?且王意不在世子,孤何愛焉!」孔叔曰:「周之主祀,惟嫡與長。幽王之愛伯服,桓王之愛子克,莊王之愛子頹,皆君所知也。人心不附,身死無成。君不惟大義是從,而乃蹈五大夫之覆轍乎?後必悔之!」大夫申侯曰:「天子所命,誰敢違之?若從齊盟,是棄王命也。我去,諸侯必疑,疑則必散,盟未必成。且世子有外黨,太叔亦有內黨,二子成敗,事未可知。不如且歸,以觀其變。」鄭文公乃從申侯之言,托言國中有事,不辭而行。
  齊桓公聞鄭伯逃去,大怒,便欲奉世子以討鄭。管仲進曰:「鄭與周接壤,此必周有人誘之。一人去留,不足以阻大計。且盟期已及,俟成盟而後圖之。」桓公曰:「善。」於是即首止舊壇,歃血為盟。齊、宋、魯、陳、衛、許、曹,共是七國諸侯。世子鄭臨之,不與歃,示諸侯不敢與世子敵也。盟詞曰:「凡我同盟,共翼王儲,匡靖王室。有背盟者,神明殛之!」事畢,世子鄭降階揖謝曰:「諸君以先王之靈,不忘周室,暱就寡人,自文武以下,咸嘉賴之!況寡人其敢忘諸君之賜?」諸侯皆降拜稽首。次日,世子鄭欲歸,各國各具車徒護送。齊桓公同衛侯親自送出衛境,世子鄭垂淚而別。史官有詩讚云:
    君王溺愛冢嗣危,鄭伯甘將大義違。首止一盟儲位定,綱常賴此免凌夷。
鄭文公聞諸侯會盟,且將討鄭,遂不敢從楚。
  卻說楚成王聞鄭不與首止之盟,喜曰:「吾得鄭矣!」遂遣使通於申侯,欲與鄭修好。原來申侯先曾仕楚,有口才,貪而善媚,楚文王甚寵信之。及文王臨終之時,恐後人不能容他,贈以白璧,使投奔他國避禍。申侯奔鄭,事厲公於櫟,厲公復寵信如在楚時。及厲公復國,遂為大夫。楚臣俱與申侯有舊,所以今日打通這個關節,要申侯從中慫恿,背齊事楚。申侯密言於鄭伯,言:「非楚不能敵齊,況王命乎?不然,齊楚二國,皆將仇鄭,鄭不支矣。」鄭文公惑其言,乃陰遣申侯輸款於楚。周惠王二十六年,齊桓公率同盟諸侯伐鄭,圍新密。時申侯尚在楚,言於楚成王曰:「鄭所以願歸宇下者,正謂惟楚足以抗齊也。王不救鄭,臣無辭以復命矣。」楚王謀於群臣。令尹子文進曰:「召陵之役,許穆公卒於軍中,齊所憐也。許事齊最勤,王若加兵於許,諸侯必救,則鄭圍自解矣。」楚王從之,乃親將伐許,亦圍許城。諸侯聞許被圍,果去鄭而救許,楚師遂退。申侯歸鄭,自以為有全鄭之功,揚揚得意,滿望加封。鄭伯以虎牢之役,謂申侯已過分,不加爵賞。申侯口中不免有怨望之言。明年春,齊桓公復率師伐鄭。陳大夫轅濤塗,自伐楚歸時,與申侯有隙,乃為書致孔叔曰:
    申侯前以國媚齊,獨擅虎牢之賞。今又以國媚楚,使子之君,負德背義,自召干戈,禍及民社。必殺申侯,齊兵可不戰而罷。
  孔叔以書呈於鄭文公。鄭伯為前日不聽孔叔之言,逃歸不盟,以致齊兵兩次至鄭,心懷愧悔,亦歸咎於申侯。乃召申侯責之曰:「汝言惟楚能抗齊。今齊兵屢至,楚救安在?」申侯方欲措辯,鄭伯喝教武士推出斬之。函其首,使孔叔獻於齊軍曰:「寡君昔者誤聽申侯之言,不終君好。今謹行誅,使下臣請罪於幕下,惟君侯赦宥之!」齊侯素知孔叔之賢,乃許鄭平。遂會諸侯於寧母。鄭文公終以王命為疑,不敢公然赴會,使其世子華代行,至寧母聽命。
  子華與弟子臧,皆嫡夫人所出。夫人初有寵,故立華為世子。後復立兩夫人,皆有子。嫡夫人寵漸衰,未幾病死。又有南燕姞氏之女,為媵於鄭宮,向未進御。一夕,夢一偉丈夫,手持蘭草謂女曰:「餘為伯儵,乃爾祖也。今以國香贈爾為子,以昌爾國。」遂以蘭授之。及覺,滿室皆香,且言其夢。同伴嘲之曰:「當生貴子。」是日,鄭文公入宮,見此女而悅之。左右皆相顧而笑。文公問其故,乃以夢對。文公曰:「此佳兆也,寡人為汝成之。」遂命採蘭蕊佩之,曰:「以此為符。」夜召幸之,有娠,生子名之曰蘭。此女亦漸有寵,謂之燕姞。世子華見其父多寵,恐他日有廢立之事。乃私謀之於叔詹。叔詹曰:「得失有命,子亦行孝而已。」又謀之於孔叔,孔叔亦勸之以盡孝。子華不悅而去。子臧性好奇詭,聚鷸羽以為冠,師叔曰:「此非禮之服,願公子勿服。」子臧惡其直言,訴於其兄。故子華與叔詹、孔叔、師叔三大夫,心中俱有芥蒂。
  至是,鄭伯使子華代行赴會,子華慮齊侯見怪,不願往。叔詹促之使速行。子華心中益恨,思為自全之術。既見齊桓公,請屏去左右,然後言曰:「鄭國之政,皆聽於洩氏、孔氏、子人氏三族。逃盟之役,三族者實主之。若以君侯之靈,除此三臣,我願以鄭附齊,比於附庸。」桓公曰:「諾。」遂以子華之謀,告於管仲。管仲連聲曰:「不可,不可!諸侯所以服齊者,禮與信也。子奸父命,不可謂禮。以好來而謀亂其國,不可謂信。且臣聞此三族,皆賢大夫,鄭人稱為『三良』。所貴盟主,順人心也。違人自逞,災禍必及。以臣觀之,子華且將不免,君其勿許。」桓公乃謂子華曰:「世子所言,誠國家大事。俟子之君至,當與計之。」子華面皮發赤,汗流浹背,遂辭歸鄭。管仲惡子華之奸,故洩其語於鄭人。先有人報知鄭伯。比及子華復命,詭言:「齊侯深怪君不親行,不肯許成,不如從楚。」鄭伯大喝曰:「逆子幾賣吾國,尚敢謬說耶?」叱左右將子華囚禁於幽室之中。子華穴牆謀遁,鄭伯殺之,果如管仲所料。公子臧奔宋,鄭伯使人追殺之於途中。鄭伯感齊不聽子華之德,再遣孔叔如齊致謝,並乞受盟。胡曾先生詠史詩曰:
    鄭用「三良」似屋楹,一朝楹撤屋難撐。子華奸命思專國,身死徒留不孝名。
此周惠王二十二年事也。
  是冬,周惠王疾篤。王世子鄭恐惠后有變,先遣下士王子虎告難於齊。未幾,惠王崩。子鄭與周公孔召伯廖商議,且不發喪,星夜遣人密報於王子虎。王子虎言於齊侯,乃大合諸侯於洮。鄭文公亦親來受盟。同歃者,齊、宋、魯、衛、陳、鄭、曹、許,共八國諸侯,各各修表,遣其大夫如周。那幾位大夫:齊大夫隰朋,宋大夫華秀老,魯大夫公孫敖,衛大夫寧速,陳大夫轅選,鄭大夫子人師,曹大夫公子戊,許大夫百佗。八國大夫連轂而至,羽儀甚盛,假以問安為名,集於王城之外。王子虎先驅報信,王世子鄭使召伯廖問勞,然後發喪。諸大夫固請謁見新王,周召二公奉子鄭主喪,諸大夫假便宜,稱君命以弔。遂公請王世子嗣位,百官朝賀,是為襄王。惠后與叔帶暗暗叫苦,不敢復萌異志矣。襄王乃以明年改元,傳諭各國。
  襄王元年,春祭畢。命宰周公孔賜胙於齊,以彰翼戴之功。齊桓公先期聞信,復大合諸侯於葵邱。時齊桓公在路上,偶與管仲論及周事。管仲曰:「周室嫡庶不分,幾至禍亂。今君儲位尚虛,亦宜早建,以杜後患。」桓公曰:「寡人六子,皆庶出也,以長則無虧,以賢則昭。長衛姬事寡人最久,寡人已許之立無虧矣。易牙豎貂二人,亦屢屢言之。寡人愛昭之賢,意尚未決。今決之於仲父。」管仲知易牙豎貂二人奸佞,且素得寵於長衛姬,恐無虧異日為君,內外合黨,必亂國政。公子昭,鄭姬所出,鄭方受盟,假此又可結好。乃對曰:「欲嗣伯業,非賢不可。君既知昭之賢,立之可也。」桓公曰:「恐無虧挾長來爭,奈何!」管仲曰:「周王之位,待君而定。今番會盟,君試擇諸侯中之最賢者,以昭托之,又何患焉?」桓公點首。比至葵邱,諸侯畢集,宰周公孔亦到,各就館舍。時宋桓公御說薨,世子茲父,讓國於公子目夷,目夷不受,茲父即位,是為襄公。襄公遵盟主之命,雖在新喪,不敢不至,乃墨衰赴會。管仲謂桓公曰:「宋子有讓國之美,可謂賢矣!且墨衰赴會,其事齊甚恭。儲貳之事,可以托之。」桓公從其言,即命管仲私詣宋襄公館舍,致齊侯之意。襄公親自來見齊侯。齊侯握其手,諄諄以公子昭囑之:「異日仗君主持,使主社稷。」襄公愧謝不敢當,然心感齊侯相托之意,已心許之矣。
  至會日,衣冠濟濟,環珮鏘鏘。諸侯先讓天使升壇,然後以次而升。壇上設有天王虛位,諸侯北面拜稽,如朝覲之儀,然後各就位次。宰周公孔捧胙東向而立,傳新王之命曰:「天子有事於文武,使孔賜位舅胙。」齊侯將下階拜受。宰孔止之曰:「天子有後命:以伯舅耋老,加勞,賜一級,無下拜。」桓公欲從之,管仲從旁進曰:「君雖謙,臣不可以不敬。」桓公乃對曰:「天威不違顏咫尺,小白敢貪王命,而廢臣職乎?」疾趨下階,再拜稽首,然後登堂受胙。諸侯皆服齊之有禮。桓公因諸侯未散,復申盟好,頌周《五禁》曰:「毋壅泉,毋遏糴,毋易樹子,毋以妾為妻,毋以婦人與國事。」誓曰:「凡我同盟,言歸於好。」但以載書,加於牲上,使人宣讀,不復殺牲歃血,諸侯無不信服。髯翁有詩云:
    紛紛疑叛說春秋,攘楚尊周握勝籌。不是桓公功業盛,誰能不歃信諸侯?
  盟事已畢,桓公忽謂宰孔曰:「寡人聞三代有封禪之事,其典何如?可得聞乎?」宰孔曰:「古者封泰山,禪梁父。封泰山者,築土為壇,金泥玉簡以祭天,報天之功。天處高,故崇其土以象高也。禪梁父者,掃地而祭,以象地之卑。以蒲為車,葅稭為藉,祭而掩之,所以報地。三代受命而興,獲祐於天地,故隆此美報也。」桓公曰:「夏都於安邑,商都於毫,周都於豐鎬。泰山梁父,去都城甚遠,猶且封之禪之。今二山在寡人之封內,寡人欲徼寵天王,舉此曠典,諸君以為何如?」宰孔視桓公足高氣揚,似有矜高之色,乃應曰:「君以為可,誰敢曰不可!」桓公曰:「俟明日更與諸君議之。」諸侯皆散。
  宰孔私詣管仲曰:「夫封禪之事,非諸侯所宜言也。仲父不能發一言諫止乎?」管仲曰:「吾君好勝,可以隱奪,難以正格也。夷吾今且言之矣。」乃夜造桓公之前,問曰:「君欲封禪,信乎?」桓公曰:「何為不信?」管仲曰:「古者封禪,自無懷氏至於周成王,可考者七十二家,皆以受命,然後得封。」桓公艴然曰:「寡人南伐楚,至於召陵;北伐山戎,刜令支,斬孤竹;西涉流沙,至於太行;諸侯莫余違也。寡人兵車之會三,衣裳之會六,九合諸侯,一匡天下,雖三代受命,何以過於此?封泰山,禪梁父,以示子孫,不亦可乎?」管仲曰:「古之受命者,先有禎祥示徵,然後備物而封,其典甚隆備也。鄗上之嘉黍,北里之嘉禾,所以為盛。江淮之間,一茅三脊,謂之『靈茅』,王者受命則生焉,所以為藉。東海致比目之魚,西海致比翼之鳥,祥瑞之物,有不召而致者,十有五焉。以書史冊,為子孫榮。今鳳凰麒麟不來,而鴟鴞數至;嘉禾不生,而蓬蒿繁植;如此而欲行封禪,恐列國有識者必歸笑於君矣!」桓公嘿然。明日,遂不言封禪之事。
  桓公既歸,自謂功高無比,益治宮室,務為壯麗。凡乘輿服御之制,比於王者,國人頗議其僭。管仲乃於府中築臺三層,號為「三歸之臺」。言民人歸,諸侯歸,四夷歸也。又樹塞門,以蔽內外。設反坫,以待列國之使臣。鮑叔牙疑其事,問曰:「君奢亦奢,君僭亦僭,毋乃不可乎?」管仲曰:「夫人主不惜勤勞,以成功業,亦圖一日之快意為樂耳。若以禮繩之,彼將苦而生怠。吾之所以為此,亦聊為吾君分謗也。」鮑叔口雖唯唯,心中不以為然。
  話分兩頭。卻說周太宰孔自葵邱辭歸,於中途遇見晉獻公亦來赴會。宰孔曰:「會已撤矣。」獻公頓足恨曰:「敝邑遼遠,不及觀衣裳之盛,何無緣也?」宰孔曰:「君不必恨。今者齊侯自恃功高,有驕人之意。夫月滿則虧,水滿則溢,齊之虧且溢,可立而待,不會亦何傷乎?」獻公乃回轅西向。於路得疾,回至晉國而薨,晉乃大亂。欲知晉亂始末,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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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智荀息假途滅虢 窮百里飼牛拜相

  話說晉獻公內蠱於驪姬,外惑於「二五」,益疏太子,而親愛奚齊。只因申生小心承順,又數將兵有功,無間可乘。驪姬乃召優施,告以心腹之事:「今欲廢太子而立奚齊,何策而可?」施曰:「三公子皆在遠鄙,誰敢為夫人難者?」驪姬曰:「三公子年皆強壯,歷事已深,朝中多為之左右,吾未敢動也。」施曰:「然則當以次去之。」驪姬曰:「去之孰先?」施曰:「必先申生。其為人也,慈仁而精潔。精潔則恥於自污,慈仁則憚於賊人。恥於自污,則憤不能忍,憚於賊人,其自賊易也。然世子跡雖見疏,君素知其為人,謗以異謀必不信。夫人必以夜半泣而訴君,若為譽世子者,而因加誣焉,庶幾說可售矣。」驪姬果夜半而泣,獻公驚問其故,再三不肯言。獻公迫之,驪姬對曰:「妾雖言之,君必不信也。妾所以泣者,恐妾不能久侍君為歡耳!」獻公曰:「何出此不祥之言!」驪姬收淚而對曰:「妾聞申生為人,外仁而內忍。其在曲沃,甚加惠於民,民樂為之死,其意欲有所用之也。申生每為人言:君惑於妾,必亂國。舉朝皆聞之,獨君不聞耳。毋乃以靖國之故,而禍及於君。君何不殺妾,以謝申生,可塞其謀。勿以一妾亂百姓。」獻公曰:「申生仁於民,豈反不仁父乎?」驪姬對曰:「妾亦疑之。然妾聞外人之言曰:匹夫為仁,與在上不同。匹夫以愛親為仁,在上者以利國為仁。苟利於國,何親之有?」獻公曰:「彼好潔,不懼惡名乎?」驪姬對曰:「昔幽王不殺宜臼,放之於申,申侯召犬戎,殺幽王於驪山之下,立宜臼為君,是為平王,為東周始祖。至於今,幽王之惡益彰,誰復以不潔之名,加之平王者哉?」獻公意悚然,遂披衣起坐,曰:「夫人言是也!若何而可?」驪姬曰:「君不若稱耄而以國授之。彼得國而厭其欲,其或可以釋君。且昔者,曲沃之兼翼,非骨肉乎?武公惟不顧其親,故能有晉。申生之志,亦猶是也。君其讓之!」獻公曰:「不可。我有武與威以臨諸侯。今當吾身而失國,不可謂武,有子而不勝,不可謂威。失武與威,人能制我,雖生不如死。爾勿憂,吾將圖之。」驪姬曰:「今赤狄皐落氏屢侵吾國,君何不使之將兵伐狄,以觀其能用眾與否也?若其不勝,罪之有名。若勝,則信得眾矣。彼恃其功,必有異謀,因而圖之,國人必服。夫勝敵以靖邊鄙,又以識世子之能否,君何為不使?」獻公曰:「善。」乃傳令使申生率曲沃之眾,以伐皐落氏。少傅里克在朝,諫曰:「太子,君之貳也。故君行則太子監國。夫朝夕視膳,太子之職,遠之猶不可,況可使帥師乎?」獻公曰:「申生已屢將兵矣。」里克曰:「向者從君於行,今專制,固不可也。」獻公仰面而嘆曰:「寡人有子九人,尚未定孰為太子,卿勿多言!」里克嘿然而退,告於狐突。狐突曰:「危哉乎,公子也!」乃遺書申生,勸使勿戰,戰而勝滋忌,不如逃之。申生得書,嘆曰:「君之以兵事使我,非好我也,欲測我心耳。違君之命,我罪大矣。戰而幸死,猶有令名。」乃與皐落大戰於稷桑之地,皐落氏敗走,申生獻捷於獻公。驪姬曰:「世子果能用眾矣,奈何?」獻公曰:「罪未著也,姑待之。」狐突料晉國將亂,乃托言痼疾,杜門不出。
  時有虞虢二國,乃是同姓比鄰,唇齒相依,其地皆連晉界。虢公名醜,好兵而驕,屢侵晉之南鄙。邊人告急,獻公謀欲伐虢。驪姬請曰:「何不更使申生?彼威名素著,士卒為用,可必成功也。」獻公已入驪姬之言,誠恐申生勝虢之後,益立威難制,躊躇未決,問於大夫荀息曰:「虢可伐乎?」荀息對曰:「虞虢方睦,吾攻虢,虞必救之,若移而攻虞,虢又救之。以一敵二,臣未見其必勝也。」獻公曰:「然則寡人無如虢何矣!」荀息對曰:「臣聞虢公淫於色。君誠求國中之美女,教之歌舞,盛其車服,以進於虢,卑詞請平,虢公必喜而受之。彼耽於聲色,將怠棄政事,疏斥忠良,我更行賂犬戎,使侵擾虢境,然後乘隙而圖之,虢可滅也。」獻公用其策,以女樂遺虢,虢公欲受之。大夫舟之僑諫曰:「此晉所以釣虢也,君奈何吞其餌乎?」虢公不聽,竟許晉平。自此,日聽淫聲,夜接美色,視朝稀疏矣。舟之僑復諫,虢公怒,使出守下陽之關。未幾,犬戎貪晉之賂,果侵擾虢境。兵至渭汭,為虢兵所敗。犬戎主遂起傾國之師。虢公恃其前勝,亦率兵拒之,相持於桑田之地。獻公復問於荀息曰:「今戎虢相持,寡人可以伐虢否?」荀息對曰:「虞虢之交未離也。臣有一策,可以今日取虢,而明日取虞。」獻公曰:「卿策如何?」荀息曰:「君厚賂虞,而假道以伐虢。」獻公曰:「吾新與虢成,伐之無名,虞肯信我乎?」荀息曰:「君密使北鄙之人,生事於虢。虢之邊吏,必有責言,因以為名,而請於虞。」獻公又用其策,虢之邊吏,果來責讓,兩下遂治兵相攻。虢公方有犬戎之患,不暇照管。獻公曰:「今伐虢不患無名矣。但不知賂虞當用何物?」荀息對曰:「虞公性雖貪,然非至寶,不可動之。必須用二物前去,但恐君之不舍耳。」獻公曰:「卿試言所用何物?」荀息曰:「虞公最愛者,璧馬之良也。君不有垂棘之璧,屈產之乘乎?請以此二物,假道於虞。虞貪於壁馬,墜吾計矣。」獻公曰:「此二物,乃吾至寶,何忍棄之他人?」荀息曰:「臣固知君之不舍也!雖然,假吾道以伐虢,虢無虞救必滅。虢亡,虞不獨存,璧馬安往乎?夫寄璧外府,養馬外廄,特暫事耳。」大夫里克曰:「虞有賢臣二人,曰宮之奇百里奚,明於料事,恐其諫阻,奈何?」荀息曰:「虞公貪而愚,雖諫必不從也。」獻公即以璧馬交付荀息,使如虞假道。
  虞公初聞晉來假道,欲以伐虢,意甚怒。及見璧馬,不覺回嗔作喜,手弄璧而目視馬,問荀息曰:「此乃汝國至寶,天下罕有,奈何以惠寡人?」荀息曰:「寡君慕君之賢,畏君之強,故不敢自私其寶,願邀歡於大國。」虞公曰:「雖然,必有所言於寡人也。」荀息曰:「虢人屢侵我南鄙,寡君以社稷之故,屈意請平。今約誓未寒,責讓日至,寡君欲假道以請罪焉。倘幸而勝虢,所有鹵獲,盡以歸君。寡君願與君世敦盟好。」虞公大悅。宮之奇諫曰:「君勿許也!諺云『唇亡齒寒』。晉吞噬同姓,非一國矣,獨不敢加於虞虢者,以有唇齒之助耳。虢今日亡,則明日禍必中於虞矣!」虞公曰:「晉君不愛重寶,以交歡於寡人,寡人其愛此尺寸之徑乎?且晉強於虢十倍,失虢而得晉,何不利焉?子退,勿預吾事!」宮之奇再欲進諫,百里奚牽其裾,乃止。宮之奇退謂百里奚曰:「子不助我一言,而更止我,何故?」百里奚曰:「吾聞進嘉言於愚人之前,猶委珠玉於道也。桀殺關龍逢,紂殺比干,惟強諫耳。子其危哉!」宮之奇曰:「然則虞必亡矣,吾與子盍去乎?」百里奚曰:「子去則可矣。又偕一人,不重子罪乎?吾寧徐耳。」宮之奇盡族而行,不言所之。
  荀息歸報晉侯,言:「虞公已受璧馬,許以假道。」獻公便欲親將伐虢。里克入見曰:「虢,易與也,毋煩君往。」獻公曰:「滅虢之策何如?」里克曰:「虢都上陽,其門戶在於下陽。下陽一破,無完虢矣。臣雖不才,願效此微勞,如無功甘罪。」獻公乃拜里克為大將,荀息副之,率車四百乘伐虢,先使人報虞以兵至之期。虞公曰:「寡人辱受重寶,無以為報,願以兵從。」荀息曰:「君以兵從,不如獻下陽之關。」虞公曰:「下陽,虢所守也。寡人安得獻之?」荀息曰:「臣聞虢君方與犬戎大戰於桑田,勝敗未決。君托言助戰,以車乘獻之,陰納晉兵,則關可得也。臣有鐵葉車百乘,惟君所用。」虞公從其計。守將舟之僑信以為然,開關納車。車中藏有晉甲,入關後一齊發作,欲閉關已無及矣。里克驅兵直進,舟之僑既失下陽,恐虢公見罪,遂以兵降晉。里克用為嚮導,望上陽進發。
  卻說虢公在桑田,聞晉師破關,急急班師,被犬戎兵掩殺一陣,大敗而走,隨身僅數十乘,奔至上陽守禦,茫然無策。晉兵至,築長圍以困之。自八月至十二月,城中樵採俱絕。連戰不勝,士卒疲敝,百姓日夜號哭。里克使舟之僑為書,射入城中,諭虢公使降。虢公曰:「吾先君為王卿士,吾不能為降諸侯!」乘夜開城,率家眷奔京師去訖。里克等亦不追趕。百姓香花燈燭,迎里克等進城。克安集百姓,秋毫無犯,留兵戍守。將府庫寶藏,盡數裝載,以十分之三,並女樂獻於虞公。虞公益大喜。里克一面遣人馳報晉侯,自己托言有疾,休兵城外,俟病愈方行。虞公不時饋藥,候問不絕。如此月餘。忽諜報:「晉侯兵在郊外。」虞公問其來意,報者曰:「恐伐虢無功,親來接應耳。」虞公曰:「寡人正欲面與晉君講好。今晉君自來,寡人之願也。」慌忙郊迎致餼,兩君相見,彼此稱謝。自不必說。獻公約與虞公較獵於箕山。虞公欲誇耀晉人,盡出城中之甲及堅車良馬,與晉侯馳逐賭勝。是日,自辰及申,圍尚未撤。忽有人報:「城中火起!」獻公曰:「此必民間漏火,不久撲滅耳。」固請再打一圍。大夫百里奚密奏曰:「傳聞城中有亂,君不可留矣。」虞公乃辭晉侯先行,半路見人民紛紛逃竄,言:「城池已被晉兵乘虛襲破。」虞公大怒,喝教:「驅車速進!」來至城邊。只見城樓上一員大將,倚欄而立,盔甲鮮明,威風凜凜,向虞公言曰:「前蒙君假我以道,今再假我以國,敬謝明賜!」虞公轉怒,便欲攻門。城頭上一聲梆響,箭如雨下。虞公命車速退,使人催趲後面車馬。軍人報曰:「後軍行遲者,俱被晉兵截住。或降或殺,車馬皆為晉有。晉侯大軍即到矣。」虞公進退兩難,嘆曰:「悔不聽宮之奇之諫也!」顧百里奚在側,問曰:「彼時卿何不言?」百里奚曰:「君不聽之奇,其能聽奚乎?臣之不言,正留身以從君於今日耳。」虞公正在危急之際,見後有單車驅至,視之,乃虢國降將舟之僑也。虞公不覺面有慚色。舟之僑曰:「君誤聽棄虢,失已在前。今日之計,與其出奔他國,不如歸晉。晉君德量寬洪,必無相害,且憐君必厚待君,君其勿疑。」虞公躊躇未決。晉獻公隨後來到,使人請虞公相見。虞公不得不往。獻公笑曰:「寡人此來,為取璧馬之值耳。」命以後車,載虞公宿於軍中。百里奚緊緊相隨,或諷其去,曰:「吾食其祿久,所以報也!」獻公入城安民。荀息左手托璧,右手牽馬而前曰:「臣謀已行,今請還璧於府,還馬於廄。」獻公大悅。髯翁有詩云:
    璧馬區區雖至寶,請將社稷較何如?不誇荀息多奇計,還笑虞公真是愚。
獻公以虞公歸,欲殺之。荀息曰:「此騃豎子耳,何能為!」於是待以寓公之禮,別以他璧及他馬贈之。曰:「吾不忘假道之惠也。」舟之僑至晉,拜為大夫。僑薦百里奚之賢。獻公欲用奚,使僑通意。奚曰:「終舊君之世乃可。」僑去,奚嘆曰:「君子違,不適仇國,況仕乎?吾即仕,不於晉也。」舟之僑聞其言,惡形其短,意甚不悅。
  時秦穆公任好即位六年,尚未有中宮,使大夫公子縶求婚於晉,欲得晉侯長女伯姬為夫人。獻公使太史蘇筮之,得《雷澤歸妹》卦第六爻,其繇曰:
    士刲羊,亦無也。女承筐,亦無貺也。西鄰責言,不可償也。
太史蘇玩其辭,以為秦國在西,而有責言,非和睦之兆。況《歸妹》嫁娶之事,而《震》變為《離》,其卦為《睽》,《睽》《離》皆非吉名,此親不可許。獻公更使太卜郭偃以龜卜之。偃獻其兆,上吉。斷詞曰:
    松柏為鄰,世作舅甥,三定我君。利於婚媾,不利寇。
史蘇猶據筮詞爭之。獻公曰:「向者固云:『從筮不如從卜。』卜既吉矣,又可違乎?吾聞秦受帝命,其後將大,不可拒也。」遂許之。
  公子縶歸復命,路遇一人,面如噀血,隆準虯鬚,以兩手握兩鋤而耕,入土累尺。命索其鋤觀之,左右皆不能舉。公子縶問其姓名,對曰:「公孫氏名枝,字子桑,晉君之疏族也。」縶曰:「以子之才,何以屈於隴畝?」枝對曰:「無人薦引耳。」縶曰:「肯從我遊於秦乎?」公孫枝曰:「『士為知己者死』。若能見挈,固所願也。」縶與之同載歸秦。言於穆公,穆公使為大夫。穆公聞晉已許婚,復遣公子縶如晉納幣,遂迎伯姬。晉侯問媵於群臣。舟之僑進曰:「百里奚不願仕晉,其心不測,不如遠之。」乃用奚為媵。
  卻說百里奚是虞國人,字井伯,年三十餘,娶妻杜氏,生一子。奚家貧不遇,欲出遊,念其妻子無依,戀戀不舍。杜氏曰:「妾聞『男子志在四方』。君壯年不出圖仕,乃區區守妻子坐困乎?妾能自給,毋相念也!」家只有一伏雌,杜氏宰之以餞行。廚下乏薪,乃取扊扅炊之。舂黃齏,煮脫粟飯。奚飽餐一頓。臨別,妻抱其子,牽袂而泣曰:「富貴勿相忘!」奚遂去。遊於齊,求事襄公,無人薦引。久之,窮困乞食於䬹,時奚年四十矣。䬹人有蹇叔者,奇其貌,曰:「子非乞人也。」叩其姓名,因留飯,與談時事,奚應對如流,指畫井井有敘。蹇叔嘆曰:「以子之才,而窮困乃爾,豈非命乎?」遂留奚於家,結為兄弟。蹇叔長奚一歲,奚呼叔為兄。蹇叔家亦貧,奚乃為村中養牛,以佐饔飱之費。值公子無知弒襄公,新立為君,懸榜招賢。奚欲往應招。蹇叔曰:「先君有子在外,無知非分竊立,終必無成。」奚乃止。後聞周王子頹好牛,其飼牛者皆獲厚糈,乃辭蹇叔如周。蹇叔戒之曰:「丈夫不可輕失身於人。仕而棄之,則不忠,與同患難,則不智。此行弟其慎之!吾料理家事,當至周相看也。」奚至周,謁見王子頹,以飼牛之術進。頹大喜,欲用為家臣。蹇叔自䬹而至,奚與之同見子頹。退謂奚曰:「頹志大而才疏,其所與皆讒諂之人,必有覬覦非望之事,吾立見其敗也。不如去之。」奚因久別妻子,意欲還虞。蹇叔曰:「虞有賢臣宮之奇者,吾之故人也,相別已久,吾亦欲訪之。弟若還虞,吾當同行。」遂與奚同至虞國。時奚妻杜氏,貧極不能自給,已流落他方,不知去處。奚感傷不已。蹇叔與宮之奇相見,因言百里奚之賢。宮之奇遂薦奚於虞公,虞公拜奚為中大夫。蹇叔曰:「吾觀虞君見小而自用,亦非可與有為之主。」奚曰:「弟久貧困,譬之魚在陸地,急欲得勺水自濡矣!」蹇叔曰:「弟為貧而仕,吾難阻汝,異日若見訪,當於宋之鳴鹿村。其地幽雅,吾將卜居於此。」蹇叔辭去。奚遂留事虞公。及虞公失國,奚周旋不舍,曰:「吾既不智矣,敢不忠乎?」至是,晉用奚為媵於秦。奚嘆曰:「吾抱濟世之才,不遇明主,而展其大志,又臨老為人媵,比於僕妾,辱莫大焉!」行至中途而逃。將適宋,道阻,乃適楚。及宛城,宛之野人出獵,疑為奸細,執而縛之。奚曰:「我虞人也,因國亡逃難至此。」野人問:「何能?」奚曰:「善飼牛。」野人釋其縛,使之餵牛,牛日肥澤。野人大悅,聞於楚王。楚王召奚問曰:「飼牛有道乎?」奚對曰:「時其食,恤其力,心與牛而為一。」楚王曰:「善哉,子之言!非獨牛也,可通於馬。」乃使為圉人,牧馬於南海。
  卻說秦穆公見晉媵有百里奚之名,而無其人,怪之。公子縶曰:「故虞臣也,今逃矣。」穆公謂公孫枝曰:「子桑在晉,必知百里奚之略,是何等人也?」公孫枝對曰:「賢人也。知虞公之不可諫而不諫,是其智。從虞公於晉,而義不臣晉,是其忠。且其人有經世之才,但不遇其時耳!」穆公曰:「寡人安得百里奚而用之?」公孫枝曰:「臣聞奚之妻子在楚,其亡必於楚,何不使人往楚訪之?」使者往楚,還報:「奚在海濱,為楚君牧馬。」穆公曰:「孤以重幣求之,楚其許我乎?」公孫枝曰:「百里奚不來矣!」穆公曰:「何故?」公孫枝曰:「楚之使奚牧馬者,為不知奚之賢也。君以重幣求之,是告以奚之賢也。楚知奚之賢,必自用之,肯畀我乎?君不若以逃媵為罪,而賤贖之,此管夷吾所以脫身於魯也。」穆公曰:「善。」乃使人持羖羊之皮五,進於楚王曰:「敝邑有賤臣百里奚者,逃在上國。寡人欲得而加罪,以警亡者,請以五羊皮贖歸。」楚王恐失秦歡,乃使東海人囚百里奚以付秦人。百里奚將行,東海人謂其就戮,持之而泣。奚笑曰:「吾聞秦君有伯王之志,彼何急於一媵?夫求我於楚,將以用我也。此行且富貴矣,又何泣焉!」遂上囚車而去。將及秦境,秦穆公使公孫枝往迎於郊。先釋其囚,然後召而見之。問:「年幾何?」奚對曰:「纔七十歲。」穆公嘆曰:「惜乎老矣!」奚曰:「使奚逐飛鳥,搏猛獸,則臣已老。若使臣坐而策國事,臣尚少也。昔呂尚年八十,釣於渭濱,文王載之以歸,拜為尚父,卒定周鼎。臣今日遇君,較呂尚不更早十年乎?」穆公壯其言,正容而問曰:「敝邑介在戎狄,不與中國會盟,叟何以教寡人,俾敝邑不後於諸侯。幸甚!」奚對曰:「君不以臣為亡國之虜,衰殘之年,乃虛心下問,臣敢不竭其愚?夫雍岐之地,文武所興,山如犬牙,原如長蛇,周不能守,而以畀之秦,此天所以開秦也。且夫介在戎狄,則兵強,不與會盟則力聚。今西戎之間,為國不啻數十,並其地足以耕,籍其民可以戰,此中國諸侯所不能與君爭者。君以德撫而以力征,既全有西陲,然後阨山川之險,以臨中國,俟隙而進,則恩威在君掌中,而伯業成矣。」穆公不覺起立曰:「孤之有井伯,猶齊之得仲父也。」一連與語三日,言無不合。遂爵為上卿,任以國政。因此秦人都稱奚為「五羖大夫」。又相傳以為穆公舉奚於牛口之下,以奚曾飼牛於楚,秦用五羖皮贖回故也。髯翁有詩云:
    脫囚拜相事真奇,仲後重聞百里奚。從此西秦名顯赫,不虧身價五羊皮。
百里奚辭上卿之位,舉薦一人以自代。不知所舉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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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歌扊扅百里認妻 獲陳寶穆公證夢

  話說秦穆公深知百里奚之才,欲爵為上卿。百里奚辭曰:「臣之才,不如臣友蹇叔十倍。君欲治國家,請任蹇叔而臣佐之。」穆公曰:「子之才,寡人見之真矣,未聞蹇叔之賢也。」奚對曰:「蹇叔之賢,豈惟君未之聞,雖齊宋之人,亦莫之聞也。然而臣獨知之。臣嘗出遊於齊,欲委質於公子無知,蹇叔止臣曰:『不可。』臣因去齊,得脫無知之禍。嗣遊於周,欲委質於王子頹,蹇叔復止臣曰:『不可。』臣復去周,得脫子頹之禍。後臣歸虞,欲委質於虞公,蹇叔又止臣曰:『不可。』臣時貧甚,利其爵祿,姑且留事,遂為晉俘。夫再用其言,以脫於禍,一不用其言,幾至殺身,此其智勝於中人遠矣。今隱於宋之鳴鹿村,宜速召之。」穆公乃遣公子縶假作商人,以重幣聘蹇叔於宋。百里奚另自作書致意。
  公子縶收拾行囊,駕起犢車二乘,逕投鳴鹿村來。見數人息耕於隴上,相賡而歌。歌曰:
    山之高兮無攆,途之濘兮無燭。相將隴上兮,泉甘而土沃。勤吾四體兮,分吾五穀。三時不害兮饔飱足,樂此天命兮無榮辱!
縶在車中,聽其音韻,有絕塵之致,乃嘆謂御者曰:「古云『里有君子,而鄙俗化。』今入蹇叔之鄉,其耕者皆有高遁之風,信乎其賢也。」乃下車,問耕者曰:「蹇叔之居安在?」耕者曰:「子問之何為?」縶曰:「其故人百里奚有書,託吾致之。」耕者指示曰:「前去竹林深處,左泉右石,中間一小茅廬,乃其所也。」縶拱手稱謝。復登車,行將半里,來至其處。縶舉目觀看,風景果是幽雅。隴西居士有隱居詩云:
    翠竹林中景最幽,人生此樂更何求?數方白石堆雲起,一道清泉接澗流;得趣猿猴堪共樂,忘機麋鹿可同遊。紅塵一任漫天去,高臥先生百不憂。
縶停車於草廬之外,使從者叩其柴扉。有一小童子,啟門而問曰:「佳客何來?」縶曰:「吾訪蹇先生來也。」童子曰:「吾主不在。」縶曰:「先生何往?」童子曰:「與鄰叟觀泉於石梁,少頃便回。」縶不敢輕造其廬,遂坐於石上以待之。童子將門半掩,自入戶內。須臾之間,見一大漢,濃眉環眼,方面長身,背負鹿蹄二隻,從田塍西路而來。縶見其容貌不凡,起身迎之。那大漢即置鹿蹄於地,與縶施禮。縶因叩其姓名。大漢答曰:「某蹇氏,丙名,字白乙。」縶曰:「蹇叔是君何人?」對曰:「乃某父也。」縶重復施禮,口稱:「久仰!」大漢曰:「足下何人?到此貴幹?」縶曰:「有故人百里奚,今仕於秦,有書信託某奉候尊公。」蹇丙曰:「先生請入草堂少坐,吾父即至矣。」言畢,推開雙扉,讓公子縶先入。蹇丙復取鹿蹄負之,至於草堂。童子收進鹿蹄。蹇丙又復施禮,分賓主坐定。公子縶與蹇丙談論些農桑之事,因及武藝。丙講說甚有次第,縶暗暗稱奇,想道:「有其父方有其子,井伯之薦不虛也。」獻茶方罷,蹇丙使童子往門首伺候其父。少頃,童子報曰:「翁歸矣!」
  卻說蹇叔與鄰叟二人,肩隨而至,見門前有車二乘,駭曰:「吾村中安得有此車耶?」蹇丙趨出門外,先道其故。蹇叔同二叟進入草堂,各各相見,敘次坐定。蹇叔曰:「適小兒言吾弟井伯有書,乞以見示!」公子縶遂將百里奚書信呈上。蹇叔啟緘觀之。略曰:
    奚不聽兄言,幾蹈虞難。幸秦君好賢,贖奚於牧豎之中,委以秦政。奚自量才智不逮恩兄,舉兄同事。秦君敬慕若渴,特命大夫公子縶布幣奉迎。惟冀幡然出山,以酬生平未足之志。如兄戀戀山林,奚亦當棄爵祿相從於鳴鹿之鄉矣!
蹇叔曰:「井伯何以見知於秦君也?」公子縶將百里奚為媵逃楚,秦君聞其賢,以五羊皮贖歸始末,敘述一遍。「今蹇君欲爵以上卿,井伯自言不及先生,必求先生至秦,方敢登仕。寡君有不腆之幣,使縶致命。」言訖,即喚左右於車廂中取出徵書禮幣,排列草堂之中。鄰叟俱山野農夫,從未見此盛儀,相顧驚駭,謂公子縶曰:「吾等不知貴人至此,有失迴避。」縶曰:「何出此言?寡君望蹇先生之臨,如枯苗望雨。煩二位老叟相勸一聲,受賜多矣!」二叟謂蹇叔曰:「既秦邦如此重賢,不可虛貴人來意。」蹇叔曰:「昔虞公不用井伯,以致敗亡。若秦君肯虛心仕賢,一井伯已足。老夫用世之念久絕,不得相從。所賜禮幣,望乞收回,求大夫善為我辭!」公子縶曰:「若先生不往,井伯亦必不獨留。」蹇叔沉吟半晌,嘆曰:「井伯懷才未試,求仕已久,今適遇明主,吾不得不成其志。勉為井伯一行,不久仍歸耕於此耳。」童子報:「鹿蹄已熟。」蹇叔命取牀頭新釀,之以奉客。公子縶西席,二叟相陪,瓦杯木箸,賓主勸酬,欣然醉飽。不覺天色已晚,遂留縶於草堂安宿。次早,二叟攜樽餞行,依前敘坐。良久,公子縶誇白乙之才,亦要他同至秦邦。蹇叔許之。乃以秦君所贈禮幣,分贈二叟,囑咐看覷家間:「此去不久,便再得相敘。」再吩咐家人:「勤力稼穡,勿致荒蕪。」二叟珍重而別。蹇叔登車,白乙丙為御。公子縶另自一車,並駕而行。夜宿曉馳,將近秦郊,公子縶先驅入朝,參謁了秦穆公,言:「蹇先生已到郊外。其子蹇丙,亦有揮霍之才,臣並取至,以備任使。」穆公大喜,乃命百里奚往迎。
  蹇叔既至,穆公降階加禮,賜坐而問之曰:「井伯數言先生之賢,先生何以教寡人乎?」蹇叔對曰:「秦僻在西土,鄰於戎狄,地險而兵強,進足以戰,退足以守。所以不列於中華者,威德不及故也。非威何畏,非德何懷;不畏不懷,何以成霸?」穆公曰:「威與德二者孰先?」蹇叔對曰:「德為本,威濟之。德而不威,其國外削;威而不德,其民內潰。」穆公曰:「寡人欲布德而立威,何道而可?」蹇叔對曰:「秦雜戎俗,民鮮禮教,等威不辨,貴賤不明,臣請為君先教化而後刑罰。教化既行,民知尊敬其上,然後恩施而知感,刑用而知懼,上下之間,如手足頭目之相為。管夷吾節制之師,所以號令天下而無敵也。」穆公曰:「誠如先生之言,遂可以霸天下乎?」蹇叔對曰:「未也。夫霸天下者有三戒:毋貪,毋忿,毋急。貪則多失,忿則多難,急則多蹶。夫審大小而圖之,烏用貪?衡彼己而施之,烏用忿?酌緩急而布之,烏用急?君能戒此三者,於霸也近矣。」穆公曰:「善哉言乎!請為寡人酌今日之緩急。」蹇叔對曰:「秦立國西戎,此禍福之本也。今齊侯已耄,霸業將衰。君誠善撫雍渭之眾,以號召諸戎,而征其不服者。諸戎既服,然後歛兵以俟中原之變,拾齊之遺,而布其德義。君雖不欲霸,不可得而辭矣。」穆公大悅曰:「寡人得二老,真庶民之長也!」乃封蹇叔為右庶長,百里奚為左庶長,位皆上卿,謂之「二相」。並召白乙丙為大夫。自二相兼政,立法教民,興利除害,秦國大治。史官有詩云:
    子縶薦奚奚薦叔,轉相汲引布秦庭。但能好士如秦穆,人傑何須問地靈。
穆公見賢才多出於異國,益加採訪。公子縶薦秦人西乞術之賢,穆公亦召用之。百里奚素聞晉人繇余負經綸之略,私詢於公孫枝。枝曰:「繇余在晉不遇,今已仕於西戎矣。」奚嘆惜不已。
  卻說百里奚之妻杜氏,自從其夫出遊,紡績度日。後遇饑荒,不能存活,攜其子趁食他鄉,展轉流離,遂入秦國,以澣衣為活。其子名視,字孟明,日與鄉人打獵角藝,不肯營生。杜氏屢諭不從。及百里奚相秦,杜氏聞其姓名,曾於車中望見,未敢相認。因府中求澣衣婦,杜氏自願入府澣衣,勤於擣濯,府中人皆喜,然未得見奚之面也。一日,奚坐於堂上,樂工在廡下作樂。杜氏向府中人曰:「老妾頗知音律,願引至廡,一聽其聲。」府中人引至廡下,言於樂工,問其所習。杜氏曰:「能琴亦能歌。」乃以琴授之。杜氏援琴而鼓,其聲淒怨。樂工俱傾耳靜聽,自謂不及。再使之歌,杜氏曰:「老妾自流移至此,未嘗發聲。願言於相君,請得陞堂而歌之。」樂工稟知百里奚,奚命之立於堂左。杜氏低眉歛袖,揚聲而歌。歌曰:
    百里奚,五羊皮!憶別時,烹伏雌,舂黃齏,炊扊扅。今日富貴忘我為?百里奚,五羊皮!父梁肉,子啼饑,夫文繡,妻澣衣。嗟乎!富貴忘我為?百里奚,五羊皮!昔之日,君行而我啼,今之日,君坐而我離。嗟乎!富貴忘我為?
百里奚聞歌愕然,召至前詢之,正其妻也。遂相持大慟。良久,問:「兒子何在?」杜氏曰:「村中射獵。」使人召之。是日,夫妻父子,再得完聚。穆公聞百里奚妻子俱到,賜以粟千鍾,金帛一車。次日,奚率其子孟明視朝見謝恩。穆公亦拜視為大夫,與西乞術白乙丙並號將軍,謂之「三帥」,專掌征伐之事。
  姜戎子吾離,驁侵掠,三帥統兵征之。吾離兵敗奔晉,遂盡有瓜州之地。時西戎主赤斑見秦人強盛,使其臣繇余聘秦以觀穆公之為人。穆公與之游於苑囿,登三休之臺,誇以宮室苑囿之美。繇余曰:「君之為此者,役鬼耶,抑役人耶?役鬼勞神,役人勞民!」穆公異其言,曰:「汝戎夷無禮樂法度,何以為治?」繇余笑曰:「禮樂法度,此乃中國所以亂也!自上聖創為文法,以約束百姓,僅僅小治。其後日漸驕淫,借禮樂之名,以粉飾其身,假法度之威,以督責其下,人民怨望,因生篡奪。若戎夷則不然,上含淳德以遇其下,下懷忠信以事其上,上下一體,無形跡之相欺,無文法之相擾,不見其治,乃為至治。」穆公默然,退而述其言於百里奚。奚對曰:「此晉國之大賢人,臣熟聞其名矣。」穆公蹴然不悅曰:「寡人聞之,『鄰國有聖人,敵國之憂也。』今繇余賢而用於戎,將為秦患奈何?」奚對曰:「內史廖多奇智,君可謀之。」穆公即召內史廖告以其故。廖對曰:「戎主僻處荒徼,未聞中國之聲。君試遺之女樂,以奪其志。留繇余不遣,以爽其期。使其政事怠廢,上下相疑,雖其國可取,況其臣乎?」穆公曰:「善。」乃與繇余同席而坐,共器而食,居常使蹇叔、百里奚、公孫枝等,輪流作伴,叩其地形險夷,兵勢強弱之實。一面裝飾美女,能音樂者六人,遣內史廖至戎報聘,以女樂獻之。戎主赤斑大悅,日聽音而夜御女,遂疏於政事。繇余留秦一年乃歸。戎主怪其來遲,繇余曰:「臣日夜求歸,秦君固留不遣。」戎主疑其有二心於秦,意頗疏之。繇余見戎主耽於女樂,不理政事,不免苦口進諫。戎主拒而不納。穆公因密遣人招之。繇余棄戎歸秦,即擢亞卿,與二相同事。繇余遂獻伐戎之策。三帥兵至戎境,宛如熟路。戎主赤斑不能抵敵,遂降於秦。後人有詩云:
    虞違百里終成虜,戎失繇余亦喪邦。畢竟賢才能幹國,請看齊霸與秦強。
  西戎主赤斑,乃諸戎之領袖,向者諸戎俱受服役。及聞赤斑歸秦,無不悚懼,納土稱臣者,相繼不絕。穆公論功行賞,大宴群臣。群臣更番上壽,不覺大醉,回宮一臥不醒。宮人驚駭,事聞於外。群臣皆叩宮門問安。世子罃召太醫入宮診脈,脈息如常,但閉目不能言動。太醫曰:「是有鬼神。」欲命內史廖行禱。內史廖曰:「此是尸厥,必有異夢。須俟其自復,不可驚之。禱亦無益。」世子罃守於牀席之側,寢食俱不敢離。直候至第五日,穆公方醒,顙間汗出如雨,連叫:「怪哉!」世子罃跪而問曰:「君體安否?何睡之久也?」穆公曰:「頃刻耳。」罃曰:「君睡已越五日,得無有異夢乎?」穆公驚問曰:「汝何以知之?」世子罃曰:「內史廖固言之。」穆公乃召廖至榻前,言曰:「寡人今者夢一婦人,妝束宛如妃嬪,容貌端好,肌如冰雪,手握天符,言奉上帝之命,來召寡人。寡人從之。忽若身在雲中,縹緲無際,至一宮闕,丹青炳煥,玉階九尺,上懸珠簾,婦人引寡人拜於階下。須臾簾捲,見殿上黃金為柱,壁衣錦繡,精光奪目。有王者冕旒華袞,憑玉几上坐,左右侍立,威儀甚盛。王者傳命:『賜醴!』有如內侍者,以碧玉斝賜寡人酒,甘香無比。王者以一簡授左右,即聞堂上大聲呼寡人名曰:『任好聽旨,爾平晉亂!』如是者再。婦人遂教寡人拜謝,復引出宮闕。寡人問婦人何名。對曰:『妾乃寶夫人也。居於太白山之西麓,在君宇下,君不聞乎?妾夫葉君,別居南陽,或一二歲來會妾。君能為妾立祠,當使君霸,傳名萬載。』寡人因問:『晉有何亂,乃使寡人平之?』寶夫人曰:『此天機不可預洩。』已聞雞鳴,聲大如雷霆,寡人遂驚覺。不知此何祥也?」廖對曰:「晉侯方寵驪姬,疏太子,保無亂乎?天命及君,君之福也!」穆公曰:「寶夫人何為者?」廖對曰:「臣聞先君文公之時,有陳倉人於土中得一異物,形如滿囊,色間黃白,短尾多足,嘴有利喙。陳倉人謀獻之先君。中途遇二童子,拍手笑曰:『汝虐於死人,今乃遭生人之手乎?』陳倉人請問其說,二童子曰:『此物名蝟,在地下慣食死人之腦,得其精氣,遂能變化。汝謹持之!』蝟亦張喙忽作人言曰:『彼二童子者,一雌一雄,名曰陳寶,乃野雉之精。得雄者王,得雌者霸。』陳倉人遂舍蝟而逐童子,二童子忽化為雉飛去。陳倉人以告先君,命書其事於簡,藏之內府,臣實掌之,可啟而視也。夫陳倉正在太白山之西,君試獵於兩山之間,以求其跡,則可明矣。」穆公命取文公藏簡觀之,果如廖之語。因使廖詳記其夢,並藏內府。
  次日,穆公視朝,群臣畢賀。穆公遂命駕車,獵於太白山。迤邐而西,將至陳倉山,獵人舉網得一雉雞,玉色無瑕,光采照人。須臾化為石雞,色光不減。獵者獻於穆公。內史廖賀曰:「此所謂寶夫人也。得雌者霸,殆霸徵乎?君可建祠於陳倉,必獲其福。」穆公大悅,命沐以蘭湯,覆以錦衾,盛以玉匱。即日鳩工伐木,建祠於山上,名其祠曰:寶夫人祠。改陳倉山為寶雞山。有司春秋二祭。每祭之晨,山上聞雞鳴,其聲徹三里之外。間一年或二年,望見赤光長十餘丈,雷聲殷殷然,此乃葉君來會之期。──葉君者,即雄雉之神,所謂別居南陽者也。至四百餘年後,漢光武生於南陽,起兵誅王莽,即漢祚,為後漢皇帝,乃是得雄者王之驗。畢竟秦穆公如何定晉亂,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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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驪姬巧計殺申生 獻公臨終囑荀息

  話說晉獻公既並虞虢二國,群臣皆賀。惟驪姬心中不樂。他本意欲遣世子申生伐虢,卻被里克代行,又一舉成功,一時間無題目可做。乃復與優施相儀,言:「里克乃申生之黨,功高位重,我無以敵之,奈何?」優施曰:「荀息以一璧馬滅虞虢二國,其智在里克之上,其功亦不在里克之下。若求荀息為奚齊卓子之傅,則可以敵里克有餘矣。」驪姬請於獻公,遂使荀息傅奚齊卓子。驪姬又謂優施曰:「荀息已入我黨矣。里克在朝,必破我謀,何計可以去之?克去而申生乃可圖也。」優施曰:「里克為人,外強而中多顧慮。誠以利害動之,彼必持兩端,然後可收而為我用。克好飲,夫人能為我具特羊之饗,我因侍飲而以言探之。其入,則夫人之福也;即不入,我優人亦聊與為戲,何罪焉?」驪姬曰:「善。」乃代為優施治飲具。
  優施預請於里克曰:「大夫驅馳虞虢間,勞苦甚。施有一杯之獻,願取閒邀大夫片刻之歡,何如?」里克許之。乃攜酒至克家。克與內子孟,皆西坐為客。施再拜進觴,因侍飲於側,調笑甚洽。酒至半酣,施起舞為壽,因謂孟曰:「主啗我。我有新歌,為主歌之。」孟酌兕觥以賜施,啗以羊脾。問曰:「新歌何名?」施對曰:「名《暇豫》,大夫得此事君,可保富貴也。」乃頓嗓而歌。歌曰:
    暇豫之吾吾兮,不如烏烏。眾皆集於菀兮,爾獨於枯。菀何榮且茂兮?枯招斧柯!斧柯行及兮,奈爾枯何!
歌訖,里克笑曰:「何謂菀?何謂枯?」施曰:「譬之於人,其母為夫人,其子將為君。本深枝茂,眾鳥依托,所謂菀也。若其母已死,其子又得謗,禍害將及。本搖葉落,鳥無所棲,斯為枯矣。」言罷,遂出門。里克心中怏怏,即命撤饌。起身逕入書房,獨步庭中,迴旋良久。是夕,不用晚餐,挑燈就寢,展轉牀褥,不能成寐。左思右想:「優施內外俱寵,出入宮禁,今日之歌,必非無謂而發。彼欲言未竟,俟天明當再叩之。」捱至半夜,心中急不能忍,遂吩咐左右:「密喚優施到此問話。」優施已心知其故,連忙衣冠整齊,跟著來人直達寢所。里克召優施坐於牀間,以手撫其膝,問曰:「適來『菀枯』之說,我已略喻,豈非謂曲沃乎?,汝必有所聞,可與我詳言,不可隱也。」施對曰:「久欲告知,因大夫乃曲沃之傅,且未敢直言,恐見怪耳。」里克曰:「使我預圖免禍之地,是汝愛我也,何怪之有?」施乃俯首就枕畔低語曰:「君已許夫人,殺太子而立奚齊,有成謀矣。」里克曰:「猶可止乎?」施對曰:「君夫人之得君,子所知也。中大夫之得君,亦子所知也。夫人主乎內,中大夫主乎外,雖欲止,得乎?」里克曰:「從君而殺太子,我不忍也。輔太子以抗君,我不及也。中立而兩無所為,可以自脫否?」施對曰:「可。」施退,里克坐以待旦,取往日所書之簡視之,屈指恰是十年。嘆曰:「卜筮之理,何其神也!」遂造大夫丕鄭父之家,屏去左右告之曰:「史蘇卜偃之言,驗於今矣!」丕鄭父曰:「有聞乎?」里克曰:「夜來優施告我曰:『君將殺太子而立奚齊也。』」丕鄭父曰:「子何以復之?」里克曰:「我告以中立。」丕鄭父曰:「子之言,如見火而益之薪也。為子計,宜陽為不信,彼見子不信,必中忌而緩其謀。子乃多樹太子之黨,以固其位,然後乘間而進言,以奪君之志,成敗猶未有定。今子曰『中立』,則太子孤矣,禍可立而待也!」里克頓足曰:「惜哉!不早與吾子商之!」里克別去登車,詐墜於車下。次日遂稱傷足,不能赴朝。史臣有詩云:
    特羊具享優人舞,斷送儲君一曲歌。堪笑大臣無遠識,卻將中立佐操戈。
  優施回復驪姬,驪姬大悅。乃夜謂獻公曰:「太子久居曲沃,君何不召之,但言妾之思見太子。妾因以為德於太子,冀免旦夕何如?」獻公果如其言,以召申生。申生應呼而至,先見獻公,再拜問安,禮畢,入宮參見驪姬。驪姬設饗待之,言語甚歡。次日,申生入宮謝宴,驪姬又留飯。是夜,驪姬復向獻公垂淚言曰:「妾欲回太子之心,故召而禮之。不意太子無禮更甚。」獻公曰:「何如?」驪姬曰:「妾留太子午餐,索飲,半酣,戲謂妾曰:『我父老矣,若母何?』妾怒而不應。太子又曰:『昔我祖老,而以我母姜氏,遺於我父。今我父老,必有所遺,非子而誰?』欲前執妾手,妾拒之乃免。君若不信,妾試與太子同遊於囿,君從臺上觀之,必有睹焉。」獻公曰:「諾。」及明,驪姬召申生同遊於囿。驪姬預以蜜塗其發,蜂蝶紛紛,皆集其。姬曰:「太子盍為我驅蜂蝶乎?」申生從後以袖麾之。獻公望見,以為真有調戲之事矣。心中大怒,即欲執申生行誅。驪姬跪而告曰:「妾召之而殺之,是妾殺太子也。且宮中暖昧之事,外人未知,姑忍之。」獻公乃使申生還曲沃,而使人陰求其罪。
  過數日,獻公出田於翟桓。驪姬與優施商議,使人謂太子曰:「君夢齊姜訴曰:『苦饑無食。』必速祭之。」齊姜別有祠在曲沃。申生乃設祭,祭齊姜。使人送胙於獻公。獻公未歸,乃留胙於宮中。六日後,獻公回宮。驪姬以鴆入酒,以毒藥傅肉,而獻之曰:「妾夢齊姜苦饑不可忍,因君之出也,以告太子而使祭焉。今致胙於此,待君久矣。」獻公取觶,欲嘗酒。驪姬跪而止之曰:「酒食自外來者,不可不試。」獻公曰:「然。」乃以酒瀝地,地即墳起。又呼犬,取一臠肉擲之,犬啖肉立死。驪姬佯為不信,再呼小內侍,使嘗酒肉。小內侍不肯,強之。纔下口,七竅流血亦死。驪姬佯大驚,疾趨下堂而呼曰:「天乎!天乎!國固太子之國也。君老矣,豈旦暮之不能待,而必欲弒之?」言罷,雙淚俱下。復跪於獻公之前,帶噎而言曰:「太子所以設此謀者,徒以妾母子故也。願君以此酒肉賜妾,妾寧代君而死,以快太子之志!」即取酒欲飲。獻公奪而覆之,氣咽不能出語。驪姬哭倒在地,恨曰:「太子真忍心哉!其父而且欲弒之,況他人乎?始君欲廢之,妾固不肯。後囿中戲我,君又欲殺之,我猶力勸。今幾害我君,妾誤君甚矣!」獻公半晌方言,以手扶驪姬曰:「爾起。孤便當暴之群臣,誅此賊子!」當時出朝,召諸大夫議事。惟狐突久杜門,里克稱足疾,丕鄭父托以他出不至,其餘畢集朝堂。
  獻公以申生逆謀,告訴群臣。群臣知獻公畜謀已久,皆面面相覷,不敢置對。東關五進曰:「太子無道,臣請為君討之。」獻公乃使東關五為將,梁五副之,率車二百乘,以討曲沃。囑之曰:「太子數將兵,善用眾。爾其慎之!」狐突雖然杜門,時刻使人打聽朝事。聞「二五」戒車,心知必往曲沃。急使人密報太子申生。申生以告太傅杜原款。原款曰:「胙已留宮六日,其為宮中置毒明矣。子必以狀自理,群臣豈無相明者?毋束手就死為也!」申生曰:「君非姬氏,居不安,食不飽。我自理而不明,是增罪也。幸而明,君護姬,未必加罪,又以傷君之心。不如我死!」原款曰:「且適他國,以俟後圖如何?」申生曰:「君不察其無罪,而行討於我,我被弒父之名以出,人將以我為鴟鴞矣!若出而歸罪於君,是惡君也。且彰君父之惡,必見笑於諸侯。內困於父母,外困於諸侯,是重困也。棄君脫罪,是逃死也。我聞之:『仁不惡君,智不重困,勇不逃死。』」乃為書以復狐突曰:「申生有罪,不敢愛死。雖然,君老矣,子少,國家多難,伯氏努力以輔國家,申生雖死,受伯氏之賜實多!」於是北向再拜,自縊而死。死之明日,東關五兵到,知申生已死,乃執杜原款囚之,以報獻公曰:「世子自知罪不可逃,乃先死也。」獻公使原款證成太子之罪。原款大呼曰:「天乎冤哉!原款所以不死而就俘者,正欲明太子之心也!胙留宮六日,豈有毒而久不變者乎?」驪姬從屏後急呼曰:「原款輔導無狀,何不速殺之?」獻公使力士以銅鎚擊破其腦而死。群臣皆暗暗流涕。
  梁五、東關五謂優施曰:「重耳夷吾,與太子一體也。太子雖死,二公子尚在,我竊憂之。」優施言於驪姬,使引二公子。驪姬夜半復泣訴獻公曰:「妾聞重耳夷吾,實同申生之謀。申生之死,二公子歸罪於妾,終日治兵,欲襲晉而殺妾,以圖大事,君不可不察!」獻公意猶未信。蚤朝,近臣報:「蒲屈二公子來覲,已至關;聞太子之變,即時俱回轅去矣。」獻公曰:「不辭而去,必同謀也。」乃遣寺人勃鞮率師往蒲,擒拿公子重耳。賈華率師往屈,擒拿公子夷吾。狐突喚其次子狐偃至前,謂曰:「重耳駢脅重瞳,狀貌偉異,又素賢明,他日必能成事。且太子既死,次當及之。汝可速往蒲,助之出奔,與汝兄毛,同心輔佐,以圖後舉。」狐偃遵命,星夜奔蒲城來投重耳。重耳大驚,與狐毛狐偃方商議出奔之事,勃鞮車馬已到。蒲人欲閉門拒守,重耳曰:「君命不可抗也!」勃鞮攻入蒲城,圍重耳之宅。重耳與毛偃趨後園,勃鞮挺劍逐之。毛偃先踰牆出,推牆以招重耳。勃鞮執重耳衣袂,劍起袂絕,重耳得脫去。勃鞮收袂回報。三人遂出奔翟國。
  翟君先夢蒼龍蟠於城上,見晉公子來到,欣然納之。須臾,城下有小車數乘,相繼而至,叫開城甚急。重耳疑是追兵,便教城上放箭。城下大叫曰:「我等非追兵,乃晉臣願追隨公子者。」重耳登城觀看,認得為首一人,姓趙,名衰,字子餘,乃大夫趙威之弟,仕晉朝為大夫。重耳曰:「子餘到此,孤無慮矣。」即命開門放入。餘人乃胥臣、魏犨、狐射姑、顛頡、介子推、先軫,皆知名之士。其他願執鞭負橐,奔走效勞,又有壺叔等數十人。重耳大驚曰:「公等在朝,何以至此?」趙衰等齊聲曰:「主上失德,寵妖姬,殺世子,晉國旦晚必有大亂。素知公子寬仁下士,所以願從出亡。」翟君教開門放入,眾人進見。重耳泣曰:「諸君子能協心相輔,如肉傅骨,生死不敢忘德。」魏犨攘臂前曰:「公子居蒲數年,蒲人咸樂為公子死。若借助於狄,以用蒲人之眾,殺入絳城,朝中積憤已深,必有起為內應者。因以除君側之惡,安社稷而撫民人,豈不勝於流離道途為逋客哉?」重耳曰:「子言雖壯,然震驚君父,非亡人所敢出也。」魏犨乃一勇之夫。見重耳不從,遂咬牙切齒,以足頓地曰:「公子畏驪姬輩如猛虎蛇蝎,何日能成大事乎?」狐偃謂犨曰:「公子非畏驪姬,畏名義耳。」犨乃不言。昔人有古風一篇,單道重耳從亡諸臣之盛:
    蒲城公子遭讒變,輪蹄西指奔如電。擔囊仗劍何紛紛?英雄盡是山西彥。山西諸彥爭相從,吞雲吐雨星羅胸。文臣高等擎天柱,武將雄誇駕海虹。君不見,趙成子,冬日之溫徹人髓。又不見,司空季,六韜三略饒經濟。二狐肺腑兼尊親,出奇制變圓如輪。魏犨矯矯人中虎,賈佗強力輕千鈞。顛頡昂藏獨行意,直哉先軫胸無滯。子推介節誰與儔?百鍊堅金任磨礪。頡頏上下如掌股,周流遍歷秦齊楚。行居寢食無相離,患難之中定臣主。古來真主百靈扶,風虎雲龍自不孤。梧桐種就鸞鳳集,何問朝中菀共枯?
重耳自幼謙恭下士,自十七歲時,已父事狐偃,師事趙衰,長事狐射姑,凡朝野知名之士,無不納交。故雖出亡,患難之際,豪傑願從者甚眾。
  惟大夫郤芮,與呂飴甥腹心之契,虢射是夷吾之母舅,三人獨奔屈以就夷吾。相見之間,告以:「賈華之兵,旦暮且至。」夷吾即令歛兵為城守計。賈華原無必獲夷吾之意,及兵到,故緩其圍,使人陰告夷吾曰:「公子宜速去。不然,晉兵繼至,不可當也。」夷吾謂郤芮曰:「重耳在翟,今奔翟何如?」郤芮曰:「君固言二公子同謀,以是為討。今異出而同走,驪姬有辭矣。晉兵且至翟,不如之梁。梁與秦近,秦方強盛,且婚姻之國,君百歲後,可借其力以圖歸也。」夷吾乃奔梁國。賈華佯追之不及,以逃奔復命。獻公大怒曰:「二子不獲其一,何以用兵?」叱左右欲縛賈華斬之。丕鄭父奏曰:「君前使人築二城,使得聚兵為備,非賈華之罪也。」梁五亦奏曰:「夷吾庸才無足慮。重耳有賢名,多士從之,朝堂為之一空。且翟吾世仇,不代翟除重耳,後必為患。」獻公乃赦賈華,使召勃鞮。鞮聞賈華幾不免,乃自請率兵伐翟,獻公許之。勃鞮兵至翟城,翟君亦盛陳兵於採桑,相守二月餘。丕鄭父進曰:「父子無絕恩之理。二公子罪惡未彰,既已出奔,而必追殺之,得無已甚乎?且翟未可必勝,徒老我師,為鄰國笑。」獻公意稍轉,即召勃鞮還師。
  獻公疑群公子多重耳夷吾之黨,異日必為奚齊之梗,乃下令盡逐群公子。晉之公族,無敢留者。於是立奚齊為世子。百官自「二五」及荀息之外,無不人人扼腕,多有稱疾告老者。時周襄王之元年,晉獻公之二十六年也。
  是秋九月,獻公奔赴葵邱之會不果,於中途得疾,至國還宮。驪姬坐於足,泣曰:「君遭骨肉之釁,盡逐公族,而立妾之子。一旦設有不諱,我婦人也,奚齊年又幼,倘群公子挾外援以求入,妾母子所靠何人?」獻公曰:「夫人勿憂!太傅荀息,忠臣也,忠不二心,孤當以幼君託之。」於是召荀息至於榻前,問曰:「寡人聞『士之立身,忠信為本。』何以謂之忠信?」荀息對曰:「盡心事主曰忠,死不食言曰信。」獻公曰:「寡人欲以弱孤累大夫,大夫其許我乎?」荀息稽首對曰:「敢不竭死力!」獻公不覺墮淚,驪姬哭聲聞幕外。數日,獻公薨。驪姬抱奚齊以授荀息,時年纔十一歲。荀息遵遺命,奉奚齊主喪,百官俱就位哭泣。驪姬亦以遺命,拜荀息為上卿,梁五東關五加左右司馬,歛兵巡行國中,以備非常。國中大小事體,俱關白荀息而後行。以明年為新君元年,告訃諸侯。畢竟奚齊能得幾日為君,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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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里克兩弒孤主 穆公一平晉亂

  話說荀息擁立公子奚齊,百官都至喪次哭臨,惟狐突托言病篤不至。里克私謂丕鄭父曰:「孺子遂立矣,其若亡公子何?」丕鄭父曰:「此事全在荀叔,姑與探之。」二人登車,同往荀息府中。息延入,里克告曰:「主上晏駕,重耳夷吾俱在外,叔為國大臣,乃不迎長公子嗣位,而立嬖人之子,何以服人?且三公子之黨,怨奚齊子母入於骨髓,只礙主上耳。今聞大變,必有異謀。秦翟輔之於外,國人應之於內,子何策以禦之?」荀息曰:「我受先君遺託,而傅奚齊,則奚齊乃我君矣。此外不知更有他人!萬一力不從心,惟有一死,以謝先君而已。」丕鄭父曰:「死無益也,何不改圖?」荀息曰:「我既以忠信許先君矣,雖無益,敢食言乎?」二人再三勸諭,荀息心如鐵石,終不改言;乃相辭而去。里克謂鄭父曰:「我以叔有同僚之誼,故明告以利害。彼堅執不聽,奈何?」鄭父曰:「彼為奚齊,我為重耳,各成其志,有何不可。」
  於是二人密約,使心腹力士,變服雜於侍衛服役之中,乘奚齊在喪次,就刺殺於苫塊之側。時優施在旁,挺劍來救,亦被殺。一時幕間大亂。荀息哭臨方退,聞變大驚。疾忙趨入,撫屍大慟曰:「我受遺命託孤,不能保護太子,我之罪也!」便欲觸柱而死。驪姬急使人止之曰:「君柩在殯,大夫獨不念乎?且奚齊雖死,尚有卓子在,可輔也。」荀息乃誅守幕者數十人,即日與百官會議,更扶卓子為君,時年纔九歲。里克丕鄭父佯為不知,獨不與議。梁五曰:「孺子之死,實里丕二人為先太子報仇也,今不與公議,其跡昭然。請以兵討之!」荀息曰:「二人者,晉之老臣,根深黨固,七輿大夫,半出其門,討而不勝,大事去矣。不如姑隱之,以安其心而緩其謀。俟喪事既畢,改元正位,外結鄰國,內散其黨,然後乃可圖矣。」梁五退謂東關五曰:「荀卿忠而少謀,作事迂緩,不可恃也。里丕雖同志,而克為先太子之冤,銜怨獨深。若除克,則丕氏之心惰矣。」東關五曰:「何策除之?」梁五曰:「今喪事在邇,誠伏甲東門,視其送葬,突起攻之,此一夫之力也。」東關五曰:「善。我有客屠岸夷者,能負三千鈞絕地而馳。若啖以爵祿,此人可使也。」乃召屠岸夷而語之。夷素與大夫騅遄相厚,密以其謀告於騅遄,問:「此事可行否?」遄曰:「故太子之冤,舉國莫不痛之,皆因驪姬母子之故。今里丕二大夫,欲殲驪姬之黨,迎立公子重耳為君,此義舉也。汝若輔佞仇忠,幹此不義之事,我等必不容汝。徒受萬代罵名,不可,不可!」夷曰:「我儕小人不知也,今辭之何如?」騅遄曰:「辭之,則必復遣他人矣。子不如佯諾,而反戈以誅逆黨,我以迎立之功與子。子不失富貴,而且有令名,與為不義殺身,孰得?」屠岸夷曰:「大夫之教是也。」騅遄曰:「得無變否?」夷曰:「大夫見疑,則請盟!」乃割雞而為盟。夷去。遄即與丕鄭父言之,鄭父亦言於里克,各整頓家甲,約定送葬日齊發。
  至期,里克稱病不會葬。屠岸夷謂東關五曰:「諸大夫皆在葬,惟里克獨留,此天奪其命也。請授甲兵三百人,圍其宮而殲之。」東關五大悅,與甲士三百,偽圍里克之家。里克故意使人如墓告變。荀息驚問其故,東關五曰:「聞里克將乘隙為亂,五等輒使家客,以兵守之。成則大夫之功,不成不相累也。」荀息心如芒刺,草草畢葬,即使「二五」勒兵助攻,自己奉卓子坐於朝堂,以俟好音。東關五之兵先至東市。屠岸夷來見,托言稟事,猝以臂拉其頸,頸折墜,軍中大亂。屠岸夷大呼曰:「公子重耳,引秦翟之兵,已在城外。我奉里大夫之命,為故太子申生伸冤,誅姦佞之黨,迎立重耳為君。汝等願從者皆來,不願者自去。」軍士聞重耳為君,無不踴躍願從者。梁五聞東關五被殺,急趨朝堂,欲同荀息奉卓子出奔。卻被屠岸夷追及,里克、丕鄭父、騅遄各率家甲,一時亦到。梁五料不能脫,拔劍自刎,不斷,被屠岸夷只手擒來,里克趁勢揮刀,劈為兩段。時左行大夫共華,亦統家甲來助,一齊殺入朝門。里克仗劍先行,眾人隨之,左右皆驚散。荀息面不改色,左手抱卓子,右手舉袖掩之。卓子懼而啼。荀息謂里克曰:「孺子何罪?寧殺我,乞留此先君一塊肉!」里克曰:「申生安在?亦先君一塊肉也!」顧屠岸夷曰:「還不下手!」屠岸夷就荀息手中奪來,擲之於階。但聞趷蹋一聲,化為肉餅。荀息大怒,挺佩劍來鬥里克,亦被屠岸夷斬之。遂殺入宮中。驪姬先奔賈君之宮,賈君閉門不納。走入後園,從橋上投水中而死,里克命戮其屍。驪姬之娣,雖生卓子,無寵無權,恕不殺,錮之別室。盡滅「二五」及優施之族。髯仙有詩嘆驪姬云:
    譖殺申生意若何?要將稚子掌山河。一朝母子遭駢戮,笑殺當年《暇豫》歌。
又有詩嘆荀息從君之亂命,而立庶孽,雖死不足道也!詩云:
    昏君亂命豈宜從?猶說硜硜效死忠。璧馬智謀何處去?君臣束手一場空。
  里克大集百官於朝堂,議曰:「今庶孽已除,公子中惟重耳最長且賢,當立。諸大夫同心者,請書名於簡!」丕鄭父曰:「此事非狐老大夫不可。」里克即使人以車迎之。狐突辭曰:「老夫二子從亡,若與迎,是同弒也。突老矣,惟諸大夫之命是聽!」里克遂執筆先書己名,次丕鄭父,以下共華、賈華、騅遄等共三十餘人。後至者俱不及書。以上士之銜假屠岸夷,使之奉表往翟,奉迎公子重耳。重耳見表上無狐突名,疑之。魏犨曰:「迎而不往,欲長為客乎?」重耳曰:「非爾所知也。群公子尚多,何必我?且二孺子新誅,其黨未盡,入而求出,何可得也?天若祚我,豈患無國?」狐偃亦以乘喪因亂,皆非美名,勸公子勿行。乃謝使者曰:「重耳得罪於父,逃死四方。生既不得展問安侍膳之誠,死又不得盡視含哭位之禮,何敢乘亂而貪國。大夫其更立他子,重耳不敢違!」屠岸夷還報,里克欲遣使再往。大夫梁繇靡曰:「公子孰非君者,盍迎夷吾乎?」里克曰:「夷吾貪而忍。貪則無信,忍則無親。不如重耳。」梁繇靡曰:「不猶愈於群公子乎?」眾人俱唯唯。里克不得已,乃使屠岸夷輔梁繇靡迎夷吾於梁。
  且說公子夷吾在梁,梁伯以女妻之,生一子,名曰圉。夷吾安居於梁,日夜望國中有變,乘機求入。聞獻公已薨,即命呂飴甥襲屈城據之。荀息為國中多事,亦不暇問。及聞奚齊卓子被殺,諸大夫往迎重耳,呂飴甥以書報夷吾,夷吾與虢射郤芮商議,要來爭國。忽見梁繇靡等來迎,以手加額曰:「天奪國於重耳,以授我也!」不覺喜形於色。郤芮進曰:「重耳非惡得國者,其不行,必有疑也。君勿輕信。夫在內而外求君者,是皆有大欲焉。方今晉臣用事,里丕為首,君宜捐厚賂以啖之。雖然,猶有危。夫入虎穴者,必操利器。君欲入國,非借強國之力為助不可。鄰晉之國,惟秦最強,子盍遣使卑辭以求納於秦乎?秦許我,則國可入矣。」夷吾用其言,乃許里克以汾陽之田百萬,許丕鄭父以負葵之田七十萬,皆書契而緘之。先使屠岸夷還報,留梁繇靡使達手書於秦,並道晉國諸大夫奉迎之意。
  秦穆公謂蹇叔曰:「晉亂待寡人而平,上帝先示夢矣。寡人聞重耳夷吾皆賢公子也。寡人將擇而納之,未知孰勝?」蹇叔曰:「重耳在翟,夷吾在梁,地皆密邇。君何不使人往弔,以觀二公子之為人?」穆公曰:「諾。」乃使公子縶先弔重耳,次弔夷吾。公子縶至翟,見公子重耳,以秦君之命稱弔。禮畢,重耳即退。縶使閽者傳語:「公子宜乘時圖入,寡君願以敝賦為前驅。」重耳以告趙衰。趙衰曰:「卻內之迎,而借外寵以求入,雖入不光矣!」重耳乃出見使者曰:「君惠弔亡臣重耳,辱以後命。亡人無寶,仁親為寶,父死之謂何,而敢有他志?」遂伏地大哭,稽顙而退,絕無一私語。公子縶見重耳不從,心知其賢,嘆息而去。遂弔夷吾於梁,禮畢,夷吾謂縶曰:「大夫以君命下弔亡人,亦何以教亡人乎?」縶亦以「乘時圖入」相勸。夷吾稽顙稱謝。入告郤芮曰:「秦人許納我矣!」郤芮曰:「秦人何私於我?亦將有取於我也!君必大割地以賂之。」夷吾曰:「大割地不損晉乎?」郤芮曰:「公子不返國,則梁山一匹夫耳,能有晉尺寸之土乎?他人之物,公子何惜焉?」夷吾復出見公子縶,握其手謂曰:「里克丕鄭皆許我矣,亡人皆有以酬之,且不敢薄也。苟假君之寵,入主社稷,惟是河外五城,所以便君之東遊者,東盡虢地,南及華山,內以解梁為界。願入之於君,以報君德於萬一。」出契於袖中,面有德色。公子縶方欲謙讓,夷吾又曰:「亡人另有黃金四十鎰,白玉之珩六雙,願納於公子之左右。乞公子好言於君,亡人不忘公子之賜。」公子縶乃皆受之。史臣有詩云:
    重耳憂親為喪親,夷吾利國喜津津。但看受弔相懸處,成敗分明定兩人。
  縶返命於穆公,備述兩公子相見之狀。穆公曰:「重耳之賢,過夷吾遠矣!必納重耳。」公子縶對曰:「君之納晉君也,憂晉乎?抑欲成名於天下乎?」穆公曰:「晉何與我事?寡人亦欲成名於天下耳。」公子縶曰:「君如憂晉,則為之擇賢君。第欲成名於天下,則不如置不賢者。均之有置君之名,而賢者出我上,不賢者出我下,二者孰利?」穆公曰:「子之言,開我肺腑。」乃使公孫枝出車三百乘,以納夷吾。秦穆公夫人,乃晉世子申生之娣,是為穆姬。幼育於獻公次妃賈君之宮,甚有賢德。聞公孫枝將納夷吾於晉,遂為手書以屬夷吾,言:「公子入為晉君,必厚視賈君。其群公子因亂出奔,皆無罪。聞葉茂者本榮,必盡納之,亦所以固我藩也。」夷吾恐失穆姬之意,隨以手書復之,一一如命。時齊桓公聞晉國有亂,欲合諸侯謀之,乃親至高梁之地。又聞秦師已出,周惠王亦遣大夫王子黨率師至晉,乃遣公孫隰朋會周秦之師,同納夷吾。呂飴甥亦自屈城來會。桓公遂回齊。里克丕鄭父請出國舅狐突做主,率群臣備法駕,迎夷吾於晉界。夷吾入絳都即位,是為惠公。即以本年為元年。──按晉惠公之元年,實周襄王之二年也。國人素慕重耳之賢,欲得為君。及失重耳得夷吾,乃大失望。
  惠公既即位,遂立子圉為世子。以狐突虢射為上大夫,呂飴甥郤芮俱為中大夫,屠岸夷為下大夫。其餘在國諸臣,一從其舊。使梁繇靡從王子黨如周,韓簡從隰朋如齊,各拜謝納國之恩。惟公孫枝以索取河西五城之地,尚留晉國。惠公有不舍之意,乃集群臣議之。虢射目視呂飴甥,飴甥進曰:「君所以賂秦者,為未入,則國非君之國也。今既入矣,國乃君之國矣,雖不畀秦,秦其奈君何?」里克曰:「君始得國,而失信於強鄰,不可。不如與之。」郤芮曰:「去五城是去半晉矣。秦雖極兵力,必不能取五城於我。且先君百戰經營,始有此地,不可棄也。」里克曰:「既知先君之地,何以許之?許而不與,不怒秦乎?且先君立國於曲沃,地不過蕞爾。惟自疆於政,故能兼並小國,以成其大。君能修政而善鄰,何患無五城哉?」郤芮大喝曰:「里克之言,非為秦也,為取汾陽之田百萬,恐君不與,故以秦為例耳!」丕鄭父以臂推里克,克遂不敢復言。惠公曰:「不與則失信,與之則自弱,畀一二城可乎?」呂飴甥曰:「畀一二城,未為全信也,而適以挑秦之爭。不如辭之。」惠公乃命呂飴甥作書辭秦。書略曰:
    始夷吾以河西五城許君。今幸入守社稷,夷吾念君之賜,欲即踐言。大臣皆曰:「地者,先君之地。君出亡在外,何得擅許他人?」寡人爭之弗能得。惟君少緩其期,寡人不敢忘也。
惠公問:「誰人能為寡人謝秦者?」丕鄭父願往,惠公從之。
  原來惠公求入國時,亦曾許丕鄭父負葵之田七十萬,惠公既不與秦城,安肯與里丕二人之田?鄭父口雖不言,心中怨恨,特地討此一差,欲訴於秦耳。鄭父隨公孫枝至於秦國,見了穆公,呈上國書。穆公覽畢,拍案大怒曰:「寡人固知夷吾不堪為君,今果被此賊所欺!」欲斬丕鄭父。公孫枝奏曰:「此非鄭父之罪也,望君恕之!」穆公餘怒未盡,問曰:「誰使夷吾負寡人者?寡人願得而手刃之!」丕鄭父曰:「君請屏左右,臣有所言。」穆公色稍和,命左右退於簾下,揖鄭父進而問之。鄭父對曰:「晉之諸大夫,無不感君之恩,願歸地者。惟呂飴甥郤芮二人從中阻撓。君若重幣聘問,而以好言召此二人,二人至,則殺之。君納重耳,臣與里克逐夷吾,為君內應,請得世世事君。何如?」穆公曰:「此計妙哉!固寡人之本心也!」於是遣大夫冷至隨丕鄭父行騁於晉,欲誘呂飴甥郤芮而殺之。不知呂郤性命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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