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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沉筱之] 恰逢雨連天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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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00:42:0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九章

  蘇晉一路策馬趕到大理寺,醫牢的牢頭本想攔阻,跟在蘇晉身後的都察院小吏舉起一份訴狀道:「這一位是都察院新上任的蘇禦史,還望牢頭帶路。」

  牢頭聽此言,不敢再有微詞,看了眼訴狀,對蘇晉說:「稟禦史大人,咱們這沒有叫晁清的。」

  彼時晁清落難,入獄是為自保,豈會用真名?

  蘇晉道:「不必找叫作晁清的,本官問你,書生模樣,眉目清俊乾淨,入獄在四月初十至四月十二之間,這樣的人可有?」

  牢頭想了想,連忙道:「有,有。」說著就為蘇晉引路。

  醫牢中暗無天日,充斥著刺鼻的藥草味,卻仍掩不住血腥氣息。

  一旁的獄卒掌起燈火,在一間窄小的牢房前停下:「禦史大人,就是這裡了。」

  牢中人倚牆坐著,稱著昏黃的火色,只能看見他蓬亂的發,髒兮兮的囚袍,一旁的袖管子空空垂著,右手是真的沒了。

  蘇晉接過燭臺,走進牢房,在他面前慢慢蹲下身來,伸手撥開他額前淩亂的髮絲。

  是晁清。

  不過短短半月餘,他的臉已瘦得凹下去。

  他像是在想甚麼,眸中一片死寂,直到亂髮被撥開,他的雙眼才慢慢回過神來。

  晁清看向蘇晉,竟似乎有些陌生,有一瞬間,她覺得他仿佛已不認識她了,可他愣了許久以後,嘴角忽然動了一下,然後慢慢地,露出一個笑來。

  蘇晉的眼眶霎時便紅了,她扶住晁清的右臂,喉間一片澀然,垂下頭,好半晌才說:「雲笙,我來晚了。」

  晁清的目色裡有劫後餘生的淡然,笑意雖十分淺,但也十分真。

  他輕聲道:「沒有晚。我方才還夢見你,關了這許多日,意誌消磨,差點以為這輩子都要見不到你了。」

  身後的都察院小吏問:「蘇禦史,趙大人已在趕來的路上了,敢問是要此處審,還是換個乾淨些的地方?」

  蘇晉這才記起都察院來尋晁清的目的,是為仕子鬧事一案。

  她想了想,站起身問牢頭:「你們這裡可有乾淨的屋舍,熱水,換洗衣衫?」

  牢頭猶疑道:「有是有,都不大乾淨。」看到蘇晉眉頭微蹙,他又誠惶誠恐道:「禦史大人恕罪,下官這就命人去準備,不出一個時辰就能備好。」

  蘇晉搖頭道:「一個時辰太久。」

  一旁的獄卒小心翼翼道:「稟禦史大人,醫牢隔條街有間客棧,那裡的老闆娘跟咱們熟,不如小的去跟老闆娘借一間廂房,請她備好熱水與乾淨衣裳?」

  蘇晉想了想,點頭稱好。

  看著小吏與獄卒把晁清送上馬車,她剛要跟去,忽然一頓,盯著牢頭問:「你們醫牢的醫師可在?」

  牢頭是個機靈人,聽此一問,立時回道:「在的,禦史大人放心,下官這就讓醫師也去客棧,為晁公子驗傷換藥。」

  獄卒將晁清請到客棧二樓隔間,等晁清拖著斷臂清洗完畢,再上藥換好衣衫,已是大半個時辰以後了。

  二樓隔間可憑欄眺望,近處有街景鬧市,遠處是巍峨宮樓,隨宮森森,也不知時雨一腳踏入這深宮之中,可有立足之地。

  外頭叩門三聲,晁清道:「進來吧。」

  他都不必回頭看,就知道是誰,目光依舊停留在矗立的宮樓上,淡淡道:「我剛才聽他們說,你已升任都察院監察禦史了?」

  蘇晉輕輕「嗯」了一聲。

  晁清道:「做禦史有甚麼好,這朝廷是甚麼樣,你我一起經歷這麼多,還沒看透嗎?

  「聖上縱然勵精圖治,卻也獨斷專行,嗜殺屠戮,臣子屍位素餐,精於鑽營,誰曾真正為萬民著想?雖有幾個清明治世的,也不得不受時局影響,迂回以求如願,違心以求有所得。」

  晁清靜了半刻,輕聲道:「時雨,這些日子,我在醫牢裡已想得很明白,若我能活著出來,便離開這個是非地。」

  蘇晉沒有答話。

  晁清續道:「去蜀中,那裡山險地險,宛如世外,就像從前在鬆山縣一般。現在想想你我在鬆山縣的日子,縱也有不平不忿,卻也是好時光。

  「你在縣衙做小吏,我在街頭賣字畫。春時賞花,冬來踏雪,累了乏了,我去找你,一起在酒樓淺酌一杯,看看酒巷鬧市,平凡人家。」

  蘇晉垂眸道:「如此便能置身事外,對身邊疾苦愛莫能助,只能視而不見嗎?你我當年苦讀,不正是立誌一世清明?」

  晁清道:「若是我一個人便罷了,左右要命一條,一生做個清廉小吏葬於他鄉又何妨?但是你,你更應該走,你這樣的身份,越往上走,越是岌岌可危,倘若愈陷愈深,非死不能脫身了。」

  蘇晉也立於憑欄處,低聲道:「我沒有家,你讓我走,我該去哪裡?」

  晁清沉默半刻,忽然轉頭看著她:「你可以跟我一起走。」

  他道:「我現在雖不能畫了,但學問還在,我可以去做教書先生,你也一樣,你有詩書經綸滿腹,若辦私塾,憑你的才學,不知多少人搶著做你的弟子。」

  晁清說著,眸色微垂,輕輕道:「自然,你若厭倦了這一世作為男子而活,你其實可以甚麼都不做,可以偏安一隅成日賞花寫詩,聊以度日,我……養你。」

  他一頓,咬牙道:「不必顧及自己一生至今離經叛道無人肯伴你左右,我願照顧你一生一世。」

  蘇晉轉過頭,怔怔地看著晁清。

  片刻之後,她卻淡淡笑了笑,轉頭望著遠處巍峨的宮樓,似在想甚麼,過了許久,才輕聲道:「不必了,我要留在這裡。」

  晁清看她這副樣子,愣了愣,驀地苦笑了一下道:「時雨,你心中有牽掛的人了。」

  蘇晉垂下眼簾,半晌才道:「我心中一直有牽掛的人,元喆,皋言,還有雲笙你。」

  晁清搖頭道:「不,這不一樣。時雨,我與你一路苦熬生死,深知你是一個果決的人,你做任何決定,從不會猶豫不決。你若定下心要留下做這名禦史,你一刻也不會遲疑。可是方才,你遲疑了。你不是感情用事的人,所以你遲疑,並非因為你立誌不堅,而是因為你心中除了這誌向外,更有了別的牽掛。」

  晁清看向遠處的宮樓,輕輕問:「時雨,這深宮之中,已有了讓你牽掛之人嗎?」

  蘇晉默了默:「我不知道。」

  外頭的都察院小吏敲門道:「蘇大人,趙大人已到了,正在客棧樓下等晁公子。趙大人還說,皇上升任大人為監察禦史的旨意今日便會下來,還請大人早些回京師衙門候旨,晁公子這頭,他自會照拂。」

  蘇晉道:「知道了。」

  晁清看著她,別過臉,兀自笑了一下道:「我真羨慕他啊,也不知此人何德何能,竟能得你顧盼。」

  蘇晉靜了許久才說:「雲笙,我這條路註定艱險,因此,便是有了不該有的牽掛,也只有埋於心底,不敢示人,所以我不能去想太多。」

  晁清點了點頭道:「你我往後要天各一方了,有些話,我今日跟你說了,心中暢快。

  「我會去蜀中,在那裡修書著學,等日後,有一天你累了乏了,就來蜀中。這世間急風密雨,你漂泊無依,權當我這個做兄長的,能為你撐起一角屋簷。」

  晁清說完這話,深吸了一口氣,再慢慢呼出。

  然後他忽然轉身走向屋門:「就這樣罷,我改日離京,你不必再來送。」

  蘇晉愣了愣,喚了一聲:「雲笙。」

  晁清在門檻處頓住腳,微側過臉,卻沒有看她:「蘇時雨,你已知我對你並非只有知己之情,現在又叫住我做甚麼,平添苦惱?你我相交數年,如今人各有誌,日後不必在為我奔波,切記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他說著,抬起左手推門,卻在指尖觸到門扉的一剎那又縮回。

  這扇門仿佛一道天塹,從今以後,要將他與蘇晉隔於世間兩端。

  他垂下眸子,忽然低聲道:「時雨,你從小被謝相當作男兒養大,不該是這樣束心縛情的,我知你性情裡有揮斥方遒的不羈,有信馬由韁的瀟灑,我也知你眼下陷於這困局中,尚無法過得酣暢淋漓。但我仍願日後有朝一日,你能憑你所能,撥雲見日,你能愛你所愛,恨你所恨,不必再苛求自己,拘著自己,願你這一生無愧於心,願你所有的心願都能實現。如此我在遠鄉,也會心安。」

  晁清說完這話,毅然推門,邁步而出。

  蘇晉一時頓在原地,心中惘然如茫茫雨,半晌,才出門而去,下得樓梯,站在梯閣處,看到趙衍正命小吏將晁清請上馬車。

  趙衍甚是和氣,道:「晁公子,等下你想到甚麼便與本官說,都察院的錄事自會記錄。」

  晁清站在一片明暉交織的光影裡,默了默才說:「趙大人,我沒了右手後,在醫牢裡已練會了用左手寫字,雖寫不好寫得慢,但日後總要多用的,就不勞煩他人了。」

  然而,趙衍審晁清的狀子還未帶回,都察院的暗室內,曾憑已然畫押了。

  雖說是暗室,其實更像牢獄,長長一條甬道,左右分了數間暗房,裡頭擺著各種刑具,看上去血意森森。

  這暗室平日有專人把守,若非特許,連副都禦史趙衍都不能進。

  曾憑的左右手被鐵鍊懸在刑架,右腳五指已沒了,左腳被釘在木板上,他身上有無數道鞭痕,囚袍已看不出衣衫的樣子,說是襤褸布巾還更確切些。

  曾憑雙目森森地注視著眼前立著的人:「該畫的押我已畫了,要殺便殺!」

  柳朝明聽了這話,眼皮都沒抬一下,淡淡道:「你就這麼死了,豈不便宜你?」

  曾憑眼中閃過一絲恐慌:「你想怎麼樣?」

  柳朝明慢吞吞道:「曾友諒無子,把你當他的親生兒子,凡事不會瞞著你。所以吏部與七王的事,本官要你一樁一件全部吐出來。」

  曾憑喉結上下一動,眸子裡浮上駭然之色:「你、你知道這些有甚麼用?就不怕知道太多,惹來殺身之禍嗎?」

  柳朝明頓了頓,忽然冷笑一聲,抬起眼盯著曾憑:「對別人來說,或許會惹來殺身之禍,但對本官來說,這正是立身之道。」

  他的眼就像一口無情古井,越往裡看,越是深不見底。

  曾憑惶恐道:「你要我說甚麼?」

  柳朝明望著他一身血淋淋鞭傷,一時似笑非笑:「這就多了,譬如刑部的陸裕為為何會投誠你們?到底是沈青樾一手培養的人,該不只是因為兩個侍妾這麼簡單吧?又譬如,被十三殿下送出宮的兩個侍衛,該被你們的人捕去了吧?是捉了一個還是兩個,是活的還是死的?更譬如,朱覓蕭愚蠢不堪,十殿下和九殿下卻唯他馬首是鞍,本官可不信只是因為他母妃是皇貴妃,說吧,十殿下和九殿下,哪個是你們的人?」

  曾憑聽了這話,忽然瞪大眼道:「不對,你究竟是誰的人?」

  柳朝明平靜地看著他。

  曾憑暗自想了想,半是猜測半是篤定道:「或許,你誰的人都不是,因為在這宮中,還沒有人能收復你,朱憫達也不行,但是,你一定跟奪儲之爭脫不開乾係,一定跟某位殿下——」

  他話未說完,忽然被柳朝明驀然便冷的眸子懾住。

  柳朝明淡漠道:「不交代是嗎?」

  他的語氣沒有溫度,曾憑忽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可怖。

  正這時,外頭有人敲門,是錢三兒的聲音:「柳大人,宮中擢升蘇晉為監察禦史的旨意下來了。」

  柳朝明聽了這話,掃曾憑一眼,吩咐一旁的獄卒頭子道:「除了舌頭好好留著,別的甚麼,能刮能折的,不必留情。」

  獄卒頭子應了聲是。

  柳朝明剛拂身要走,豈料那獄卒頭子又說:「柳大人,他一直瞪著你。」

  柳朝明理了理袖口,若無其事道:「哦,那就剜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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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00:42:4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章

  來宣旨的是奉天殿內侍總管吳敞。

  揚子江夏汛,旨意除了擢升蘇晉為正七品監察禦史外,還命她去湖廣道監察巡按,後日卯時便走。

  柳朝明接過聖旨,沒說甚麼。

  錢三兒看了一眼他陰沉的臉色,代問道:「後日卯時就走,這麼急?」

  吳敞道:「回柳大人,回錢大人,這監察禦史一上任便能去地方巡按的,可謂少之又少,您知道皇上派了誰去京師衙門宣旨嗎?中書舍人親自去的,這正說明皇上極看重這位新上任的蘇禦史,雜家可給都察院道喜了。」

  言罷,對二人拜過,退了出去。

  柳朝明握著聖旨,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剛喚了一聲:「錢三兒。」就看到趙衍從外頭回來。

  趙衍將晁清的訴狀遞給柳朝明,斟了盞茶一口飲盡,才道:「成了,我緊趕慢趕著回宮,就怕耽誤事。」

  錢三兒好奇道:「耽誤甚麼事兒?」

  趙衍大約渴得厲害,又斟了盞茶,端著茶杯道:「這不怕曾憑咬死不畫押,曾友諒來找麻煩麼?」

  錢三兒頓了頓,退到旁邊去了。

  柳朝明看了眼訴狀,上頭的字跡歪歪斜斜,不由蹙眉:「他用左手寫的?」

  趙衍點頭道:「可不是,一身傲骨,性情倒是與蘇時雨挺像。」說著,又湊近看了眼狀子,道:「你說照他這種脾氣,沒了右手不如一死了之,可你知道他為何非要活下來麼?」

  柳朝明抬眼問:「為何?」

  趙衍又想起方才審晁清時的樣子。

  夏光明明晃晃,灑在他清臒的眉目間,他看望著窗外,清清淡淡地道:「趙大人,我不是沒想過死,可我當時在尋月樓的隔間,聽出那個籌畫仕子鬧事案的人是吏部曾憑。我有一個故友,當年險些被他害死,我縱然一介布衣,也有報仇雪恨之心。為了她,縱使日後不能再畫,我也要活下去。」

  趙衍嘆了一聲:「他說,蘇時雨是他的生死之交,畫藝固然比他的命重要,可他與蘇時雨的情義比他的畫藝更重。」

  柳朝明負手走到窗前,問:「他如何證實自己所言不虛?」

  趙衍道:「他看到了曾憑給陸裕為送的兩個小妾的模樣,我著畫師照著他說的畫了,拿去比對,確實一般無二。」說著,又嘆一聲,「要是早一些找到晁雲笙便好了,證實先前的鬧事是被人有心慫恿,今年春闈也不會冤死這麼多人。」

  一旁的錢三兒聽了這話,笑了一聲:「便是沒人鬧,陛下就不辦了麼?這可是做給天下人看的大戲,陛下該殺的,還是一個不落的全要殺。」

  趙衍指著錢三兒道:「你真是嫌自己命長了,竟然說這話。」一想,又道,「不過這七王下頭的人,還真是精於算計,就這一回,借陛下之手輕而易舉地除掉了裘閣老,還順帶搭上了晏子言,東宮這虧吃得大了。」

  柳朝明望著窗外即將西沉的夕陽,問道:「聽你這麼說,晁清是一個乾淨清臒的書生,那他可有交代,為何要去尋月樓?」

  趙衍聽此一問,又想起晁清當時的樣子。

  右邊的袖管子空空垂著,他伸出左手,握住案前盛了清水的茶盞,怔怔地看著裡頭蕩起的漣漪,一時無話。

  初遇蘇晉的樣子,他到現在還記得。

  端秀灑落的一個人,舉手投足間,都有清風皓月的氣質。

  他當時還有些嫉妒,覺得她就像一顆明珠,只要她在,便有萬千華光,足以讓周遭所有人都失色。

  後來走近了一些,才知她從小孤苦無依,比家裡還有一個老父的他更淒苦些。

  那年她落難,一個人從死人堆裡爬出來,他找到她,背著她走,在發現她其實是女子的時候,不是沒有過憤懣與震驚。

  但在滿腔怒意平息後,心中恍恍生出的,竟是歡喜與釋然。

  他是不孝的,那年他老父過世後,只回鄉守孝了半年,然後便天遠地遠地去找她。

  在鬆山縣的日子,大約是他這一生最愉快的時光。

  她在衙門做小吏,他就在街巷賣字畫,春日賞花,冬來踏雪。

  她漸漸將他引為知己,對他十足信任,竟連她是謝相孫女這樣天大的秘密也坦然相告。

  他知道她一生至今已走得鮮血淋漓,束心縛情乃是人之常情,有時候心裡想,就這麼作為知己,陪她一生一世也不錯。

  直到今日在憑欄處,看著她看向宮樓時,眼中一閃而過的華光,才知原來這世間,也會有讓她真正的牽掛的人。

  這樣也好。

  晁清想,若心頭有了牽掛,從今往後,也不必那麼孤苦無依了。

  趙衍問他為何當日要去尋月樓。

  晁清望著杯中水泛起的漣漪,慢慢地說了一句話。

  趙衍對柳朝明道:「他說,愛而不得,所以自甘墮落,奈何曾經滄海,覆水難收。」

  柳朝明垂下眸子,眸光流轉萬千,淡淡問:「晁清人呢?」

  趙衍道:「他說京師若無他事,他明日便去蜀中了。」

  柳朝明道:「這就要走了?」

  趙衍再嘆一聲:「我覺得他是怕拖累蘇時雨,他到底是得罪了七王的人,留在京師,蘇時雨必然會保他,到時豈不是又讓蘇時雨捲入險境麼?」

  柳朝明輕聲道:「令沿途湖廣四川兩道禦史多加護佑吧,左右一個無名小卒,七王的人至多追出湖廣便不會跟了。」

  趙衍應是。

  柳朝明想了想又道:「我府上有副《春雪圖》,乃他平生得意之作,明日他走時,你交還給他罷。」

  趙衍道:「行,那我先去你府上把畫取了。」說著,拾起擱在案頭的官帽,轉身走了。

  錢三兒看趙衍的背影消失在公堂門外,才走上來道:「柳大人,這蘇晉後日就要走了,可要著他明日上都察院來在官冊名錄上簽押?」

  柳朝明略一思索道:「她後日卯時便要走,明日還有諸多事要辦,你派人把都察院官冊名錄送到京師衙門讓她簽押罷。」

  錢三兒應了聲「是」,須臾,又無不遺憾地道:「唉,我只與蘇晉打過兩回照面,都沒能與他好好說上話呢。」

  柳朝明端茶的動作一頓。

  錢三兒雙手一攤:「這蘇時雨不是被老禦史和柳大人您念了好些年麼?連帶著我也跟著莫名其妙地惦念了幾年,我真是冤。」

  柳朝明掃他一眼:「你有甚麼好冤的?」又道,「罷了,明日就由你將官冊名錄帶去。」然後他深思了一陣,道,「對了,你現下就去鎮撫司,把許元喆故去時的骨灰罐子和衣冠取回來,明日也一併送去。」說著,眸子微垂,輕聲道,「她心裡大約還記掛著這事。」

  公堂裡一時十分安靜。

  柳朝明不由抬眼看向錢三兒,只見他一臉好奇地盯著自己,疑惑道:「柳大人,您好像有些不對勁呀。」

  柳朝明眸色一寒,放下茶盞。

  錢三兒面色一僵,當即躬著身,誠懇道:「明白,三兒這就滾,這就滾。」說著,一步一步退到門口,一溜煙跑走了。

  蘇晉接了升任監察禦史的聖旨後,當夜被周萍與劉義褚拉去吃酒,隔日起得晚了些。

  她本打算上午去鎮撫司領許元喆的衣冠,下午再去淮水邊尋阿婆的屍骨,沒留神一開門差點絆住腳——應天府尹楊知畏正蹲在她門口哀聲嘆氣。

  蘇晉愣了愣道:「楊大人這是?」

  楊知畏見了她如見了救命菩薩,說道:「得虧你要去做禦史了,再這麼下去,本官膝蓋骨都要跪折了。」

  蘇晉一臉疑惑地跟他打了個揖。

  楊知畏顫顫地抬起一隻手,十分難受道:「你去退思堂瞧瞧,你這回又把誰招來了。」

  退思堂內,一左一右站了兩撥人。

  左手排頭是個身著正四品雲雁補子,他身形偏瘦,面容秀雅,長了一雙如月牙的眼,雙眉也是微微彎著,仿佛不笑時也在笑一般,正是都察院僉都禦史錢月牽,人稱錢三兒。

  右手排頭身著正三品豹子將軍服,他身形頎長,薄唇似刀,眉目凜然不苟言笑,這也是位見過的,正是金吾衛指揮使,左謙左將軍。

  兩人似乎不對付,各占了一邊。

  更奇怪的是,錢三兒身後的小吏手上捧了一襲衣冠,上頭還擺了一個罐子,左謙身後的侍衛守著一口棺材。

  周萍與劉義褚站在堂中一角,一臉無言地盯著蘇晉。

  蘇晉默了默,剛要上前去拜過二位大員,誰知還沒跪下去,便被一左一右地摻起來了。

  左謙道:「不必。」

  錢三兒道:「蘇禦史倘若跪了,可折煞三兒了。」

  蘇晉甚是無言,只得抬手一揖。

  錢三兒的月牙眼更彎了:「蘇禦史,咱們見過,我姓錢名絮,字月牽,如今你我既已是都察院同僚,你同柳大人趙大人一般,喚我一聲錢三兒便好。」

  蘇晉搖頭道:「這怎麼好,錢大人官拜僉都禦史,下官不跪已是不敬了。」

  錢三兒笑眯眯道:「那就稱呼一聲月牽兄。」然後回首指著身後人捧著的物件道:「為兄今日來,是特地鎮撫司取了許郢的骨灰罐子與衣冠為你送來,也為你省了一趟麻煩不是?」

  蘇晉見到,心中一喜,合手拜道:「那真是多謝錢大人了。」

  錢三兒正滿意地點頭,不妨一旁有人肅然道:「本將來,是因十三殿下聽聞蘇禦史在找一名阿婆的屍骨,本將已派金吾衛搜遍淮水上下,昨日方才找著,今日一早便送來。」

  蘇晉目色欣然,也對左謙一揖:「多謝左將軍。」

  豈知她謝過後,錢三兒與左謙並不走,仍是一個笑眯眯,一個肅然地盯著她。

  蘇晉想了想,道:「今日晚些時候,下官再親自去二位府上拜謝。」

  錢三兒搖頭道:「不必不必,蘇禦史接下來要做甚麼?」

  蘇晉回頭看了周萍與劉義褚一眼,道:「我已與我二位好友說好,今日要去城外將元喆與阿婆合葬了。」

  左謙凜然道:「你一個書生,豈不折騰?」

  錢三兒道:「說的是,這等小事,就交給我手下的人辦罷,蘇禦史你只需跟著就好。」

  左謙冷冷道:「交給我。」

  錢三兒道:「憑什麼?」

  蘇晉無言,一旁的劉義褚覷了覷幾人的臉色,湊了個頭來道:「一起一起。」

  左謙點頭,冷著臉轉身,錢三兒「哼」了一聲,拂袖就走。

  眾人在淮水邊擇了一塊傍山臨水的地,將元喆的衣冠骨灰與阿婆葬在了一處。

  蘇晉與周萍劉義褚在墳前拜下,左謙帶著金吾衛,錢三兒帶著都察院小吏,也跟在後頭浩浩蕩蕩地拜下。

  墳草青青,風拂過,像是事過境遷後,有誰在低語。

  故人已去,惟願六合之外也一處山明水秀之地,能讓所有失散之人得以相逢。

  安葬完元喆與阿婆,左謙又與錢三兒一路送蘇晉回去。

  等送到府衙門口,二人剛要告辭,蘇晉忽然想起甚麼,道:「二位大人稍等。」

  然後她一揖,折回府內,須臾又匆匆出來,將一柄墨色的傘呈給錢三兒道:「這傘是柳大人之物,還望錢大人能代下官歸還。」

  錢三兒狐疑地盯著這把傘,驀地在傘柄上看到一個刻著的「昀」字,不由嚇了一跳,說:「這個還是蘇禦史自己去還罷。」

  蘇晉遲疑了一下,道:「宮中來人說,監察禦史的官印要明日晨才送來,下官眼下無法進宮。」

  錢三兒一本正經道:「哦,這沒甚麼,柳大人今日休沐,蘇禦史可以去柳府找他。」他說著,忽然又道:「我想起來了,我宮裡還有點急事,先走了。」說著,一溜煙疾步走了。

  蘇晉默了一默,轉頭看著左謙,呈上一把匕首,豈知她還未說甚麼,左謙看了這匕首,也似一驚道:「蘇禦史,這是殿下之物,還請你自行歸還。」

  蘇晉道:「可是下官……」

  左謙不等她說完,點了一下頭道:「我知道,殿下他,」他一頓,喉結上下動了動,「今日也在王府。」

  這麼巧?

  蘇晉一愣,還沒說話,左謙忽然一個縱躍翻上馬背,言簡意賅說了句:「告辭。」打馬疾馳而去。

  一個時辰後,柳朝明一臉淡定地邁進柳府府門。

  一旁的安然只覺得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訝異道:「大人,這還沒到下值時分,您怎麼就回府了?」

  柳朝明道:「哦,休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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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阿留道:「可是,大人四更天走的時候,沒提今日休沐啊。再說了,這麼多年下來,大人哪回休沐日真地休沐了?又再說了,大人這一年的休沐日阿留都替您記著呢,不是今……」

  他話未說完,忽然一頓,且驚且喜地朝柳朝明身後看去:「這不是蘇公子嗎?」

  柳朝明眸光微動,轉過身來已是一臉氣定神閑,掃了一眼蘇晉手裡的傘,淡淡問:「有事?」

  蘇晉呈上手中傘:「聽聞大人今日休沐,下官特來物歸原主。」

  柳朝明還沒說話,一旁的阿留就好奇道:「蘇公子怎麼知道大人今日休沐,阿留都不知,而且——」

  柳朝明一個眼風掃過去。

  安然默默點了一下頭,抬手捂住了阿留的嘴。

  柳朝明這才道:「不必,一把傘而已。」頓了一頓,又輕聲道:「武昌府多雨,你帶在身邊也好。」

  蘇晉抬目,只見他一身墨衣立在廊簷下,人如冷玉,眼似黑曜。

  她垂下眼簾,將傘往身後背了,合手拜下:「那便謝過大人了。」一頓又道,「大人保重。」

  蘇晉離開後,安然一鬆開阿留的嘴,阿留便道:「柳大人,那傘可是您當年進都察院後第一回出外巡按,辦成大案當日遇到雷雨天,心中喜極買的那一把?我聽三哥提過,他還說您最珍愛這把傘,親自在傘柄上刻了一個『昀』字,可你為甚麼……」

  話沒說完,安然伸出手,對柳朝明道:「我還是給他堵上吧。」

  另一邊廂,覃照林正蹲在王府正門,與王府總管鄭允插諢打科。

  他被革職以後,便被朱南羨拎來此處,生生從一個六品指揮使混成了看門老爺。

  還混得挺恣意。

  兩人閒扯了一通胡話,忽然瞧見朱南羨一路策馬歸來,從馬上一躍而下,大步流星地邁進王府。

  鄭允詫異道:「殿下不是說要去南昌就藩了,這幾日都住在東宮嗎?」

  朱南羨一看府裡尚沒甚動靜,似是鬆了一口氣,理了理袖袍道:「哦,本王回來隨便看看。」

  覃照林道:「這有啥好看的,殿下您自己府上,還嫌瞅不夠?就說俺家那婆娘,成日裡擠兌俺,看著老心煩了,俺巴不得……」

  他話未說完,忽然朝朱南羨身後看去,驚詫道:「這不是蘇,蘇……」

  知道她是女子,半晌沒能蘇出個甚麼。

  朱南羨睫稍一顫,負手回過頭,看似十分鎮定地問:「你……怎麼來了?」

  蘇晉呈上一把匕首,匕首上刻九條遊蟒,說是蟒也不儘然,其實是少了一趾的龍:「微臣聽聞殿下今日在府上,特來還殿下的匕首。」

  鄭允一見這匕首,兩眼一下就直了。

  覃照林道:「哎,你咋知道殿下在府上,俺也是剛剛——」

  「多話。」他還沒說完,就被鄭允打斷。

  鄭允朝朱南羨拱了拱手,十分正經道:「殿下,小的先帶覃護衛進府裡去了。」

  朱南羨「嗯」了一聲。

  鄭允帶著覃照林一臉目不斜視地走回府中,走到一半,忽然又折了個彎繞回來,扒在府門後頭往外看。

  覃照林被他這一通迂回弄得摸不著頭腦,不由問:「咋回事哩?」

  鄭允在唇上比了個噤聲,再往外看,雙眼又直了。

  朱南羨走到蘇晉身前,抬手將匕首輕輕往回一推:「不必,不過一把匕首而已,你留著防身。」

  蘇晉想了想,沒有推拒。

  她將匕首收了,又道:「殿下,微臣此來,也是當與殿下道別。」

  朱南羨點了一下頭:「嗯,本王聽說了,父皇著你去湖廣武昌府監察巡按。」

  蘇晉抬頭看他一眼,又將眸光垂下,抬手拜下:「殿下那微臣告辭了。」一頓又道,「殿下保重。」

  朱南羨看著她的背影,忽然叫了一聲:「蘇時雨。」

  蘇晉回過頭來。

  他一身紫衣颯然,站在街巷深處,縱是白日裡,眸也亮得如星子一般,卻在風拂過的一瞬間顯得有些迷離:「這匕首,你記得帶在身邊。」

  蘇晉點了點頭:「好。」

  等蘇晉的身影消失在街口,鄭允一個猛撲跪倒在朱南羨腳邊,欲哭無淚:「殿下,你怎麼把九龍匕送出去了?!」

  覃照林看鄭允這副態勢,懵了,也茫茫然跪下,跟著磕了幾個頭,才轉臉問:「啥玩意兒?」

  鄭允道:「那可是陛下欽賜的匕首,每個皇子一把,乃皇子身份象徵,見匕首如見皇子啊。」

  覃照林傻了眼,抬頭看向朱南羨,他卻是一副正深思的模樣。

  半晌,他思有所得,道:「明日一早就啟程,也不知盤纏帶夠沒有,鄭允,你去備些盤纏。」

  柳朝明坐在正堂,抬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撥著茶碗蓋,吩咐道:「武昌府冬冷夏熱,安然,你去太醫院領些上好的藥材。」

  朱南羨抬手摸了摸下頜:「官府養的馬太次,鄭允,你去太僕寺牽兩匹好的。」

  柳朝明啜了口茶:「巡按的馬車豈是人坐的?安然,你去沈青樾那裡,跟戶部討一輛好的來。」

  朱南羨負手走了兩步,看著鄭允道:「這一路要走兩個月,也不知路上會不會悶,她又是個愛瞧書的,鄭允,你去淘些新鮮有趣的話本子。」

  柳朝明放下茶盞,看著安然:「我記得,我有一本棋譜,上頭記了不少古時殘局,此去武昌路途遙遙,閒時鑽研棋譜倒是不錯,安然,你去找出來。」

  朱南羨長歎了口氣:「一做起事來就拚命,身邊沒人保護不行。」

  柳朝明揉了揉眉心:「平白落了一身傷,身邊沒人照顧不行。」

  朱南羨腦中靈光一現,目光忽然落到覃照林身上。

  武藝,很不錯,保護人綽綽有餘了;頭腦,夠簡單,不怕蘇晉治不了他。

  朱南羨負著手,圍著覃照林看了兩圈,揚了揚下頜:「你去。」

  覃照林又傻了眼:「啥?」

  然後他義憤填膺地說:「蘇……她可是個——」一句「娘們兒」還沒出口就被朱南羨一道眸光掃了回去。

  覃照林垂下頭,猶自不服:「俺不去。」

  朱南羨淡淡問:「去不去?」

  覃照林挺直背脊跪得端正,盯著朱南羨的錦靴,仍不忿:「不去。」又補充道:「殿下您把俺腿打斷俺都不去!」

  朱南羨揚眉,片刻高聲道:「鄭允,拿刀來!」

  刀鋒還藏在刀鞘裡,朱南羨握著刀,漫不經心地在覃照林的脖子胳膊腿都比了比。

  覃照林驚出一聲冷汗:「殿、殿下,您這是要幹啥?」

  朱南羨手腕一振,「噌」一聲長刀出鞘。他舉起刀,刀光映著日暉發出耀眼的光。

  他悠悠道:「本王打算先將你這雙腿卸了!」話音落一個縱刀劈下去,卻在離膝蓋毫釐處堪堪停住。

  覃照林一頭砸在地上,險些嗑出個坑:「俺去。」

  柳朝明正深思,一抬頭,忽然瞧見阿留捧著一疊被杜若熏過的衣物正自正堂門口路過,餘光裡掃到門柱上仿佛有一道汙漬,不由扯起袖口揩了揩,又揩了揩,然後看向自己的袖口,歎道:「唉,又得洗。」

  柳朝明分外滿意地勾起唇角,道:「安然,把他也送去。」

  阿留本已走了,在外頭聽到此話,又退回幾步探出個頭問:「誰?去哪?」

  安然道:「大人讓你跟蘇禦史去武昌府。」

  阿留聽了此言,一時竟說不出話來,手中衣物「啪」一聲掉在地上,張了張口,才難過地說:「大人您……要攆阿留走?」

  柳朝明掃了一眼安然,安然會意道:「不是攆你走,是委以重任。」

  阿留心神略緩,又扶住腮幫子深思道:「阿留是很喜歡蘇公子不錯,但也不想與三哥與柳大人分開,武昌阿留還沒去過,去瞧瞧也不錯,可是阿留去了,大人與三哥該由誰來照顧呢,唉,真是讓人不省心啊。」他說著,眼前忽然一亮,「大人,不如這樣,您先將蘇公子留下,擇一日,咱們三人一起陪蘇公子去武昌府罷?」

  柳朝明平靜地看著他:「安然,拿刀來。」

  安然一驚,看了阿留一眼,「大、大人?」

  柳朝明不溫不火道:「你要留下也可以,先把舌頭割了。」

  隔日一大早,蘇晉拎著行囊從京師衙門出來,就看到一方端方寬敞的馬車前站著的覃照林與阿留。

  二人已吵了一早上,臉色都不大好。

  原因是覃照林非要卸了阿留馬車的馬,換上自家殿下命人從太僕寺牽來的。

  阿留一個文秀小廝,雖擰不過他,卻也念得他耳根子生疼。

  二人歷經昨夜一夜,都被料理妥當,一見到蘇晉,都十分熱忱地迎上去。

  覃照林接過她手裡的行囊道:「蘇大人,俺奉了十三殿下的命,往後就跟著您混了,您別嫌俺是個大老粗就好。」

  阿留扶著蘇晉登馬車,和氣道:「蘇公子,阿留奉了柳大人的命,日後都要跟在您身邊照顧您,您別嫌我話多有潔症就好。哦對了,柳大人還讓我一定要告訴您,阿留犯潔症的時候話就少,話多起來就顧不上潔症,他說您可以拿這個治阿留。不過咱們之前就見過,阿留對您一見如故,我三哥說……」

  蘇晉聽他說著,沉默不言地上了馬車,沉默不言地拉上車簾。

  覃照林躍上馬車,握住韁繩,阿留也坐上車轅。

  馬車轆轆地跑起來,混在這車聲裡,簾子外,阿留的聲音又絮絮傳來:「蘇公子?您可知我為何叫阿留?當年鬧饑荒,我們一家兄弟四個失散了,我與三哥流落到杭州府,是柳大人收留了我們。我二人自小就跟著他了,他為我二人起名為,且留安然。我嫌阿且不好聽,就叫做阿留了。你又知道為何安然是我三哥,不叫且留卻要叫安然嗎?這是因為……」

  忍無可忍,無需再忍。

  車簾忽然被拉開,蘇晉一臉鬱鬱地盯著覃照林,吩咐道:「找東西,把他嘴堵了。」

  覃照林已被吵得雙眼發直,聽聞此言如蒙大赦,立時勒住韁繩道:「好咧,俺這就脫襪子堵!」

  阿留聞言一驚,趁著馬車停下的當兒,跳下馬車,甩下一句:「休想!」溜了出去。

  他看似文秀,沒成想跑起來跟兔子似的。

  覃照林意外地「嘿」了一聲,一扔韁繩,躍下馬車追阿留去了。

  兩人轉瞬間就一前一後跑出數丈遠。

  蘇晉扶著車簾,甚是無言地看了他二人一陣,收回目光往四周看去。

  原來馬車已行到山間了,新泥芬芳,道畔的草葉上還凝著露珠,更遠處,晨光熹微,一縷日光在雲團子邊鑲了一圈金。

  蘇晉也下了馬,負手站在道崖邊,山嵐陣陣,拂過她的髮絲與衣衫。

  她望著即將亮起來的蒼穹,忽然覺得歲月如潮,縱有潮漲潮落,仍有歸海一剎那的平靜,恰如朝陽掙破層雲,藤蔓爬上古城牆,醒木驚斷一出老掉牙的書段子,世間急風密雨,總有讓人心安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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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01:28:3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若你來時無意將簌葉輕踩,我聽成萬籟

第四十二章

  (一年半後)

  從南往北走,越走越冷。冬至以後不見落雪,反是淫雨霏霏,回京師的一條官道格外泥濘,蘇晉一行三人顛簸了兩月餘,才堪堪趕到應天城外的驛站。

  這已是景元二十四年的初冬了。

  時光轉瞬即逝,這一年餘,她先在湖廣治理了夏汛,後查出湖廣布政使私吞修河官銀,以身犯險取得實證,上書彈劾。

  二十四年開春,聖上著令她巡視蘇州府,又查得一名吳姓人士拿著假的禦寶文書,自稱是錦衣衛千戶,在當地大肆斂財,胡作非為,當即上表朝廷,聖上震怒,下令將吳姓人士及其同黨,以及當地知府知事一乾人等梟首示眾。

  一年之內連辦三樁大案,朝野四驚,老一輩的官員無不感慨後生可畏。

  直到今年夏末,京師又傳旨讓蘇晉去廣西監察巡按,誰知剛好走到一半,上頭又下來一道旨意,讓她回京覆命了。

  蘇晉接到旨意,竟生出一種恍惚感,春去秋來東奔西走,離京歲餘,原來已許久未曾見到故人了。

  一行三人剛在驛站討了碗水喝,就看到不遠處的茶寮一陣騷動,像是有誰說了一句「又死人了」,一時間人心惶惶,不少人往應天城內跑去。

  覃照林見此情形,問道:「大人,俺們要跟去瞅瞅不?」

  蘇晉想了想道:「不急,先著人問問再說。」

  阿留聞言,默不作聲地掏出官印給一旁的驛官瞧了瞧。

  這一年來,阿留已被蘇晉料理得十分妥當,每日閉嘴兩個時辰,若實在要說話,凡開口不能超過三句,統共不能超過三十句。

  驛官看了眼官印,竟然是回京覆命的蘇禦史,當下跪地磕頭道:「小的有眼不識泰山,竟未曾給大人見禮,請禦史大人恕罪。」

  蘇晉道:「無礙,你起來回話。」

  驛官這才忙不迭站起身,躬著腰道:「要說這出的事兒啊,倒還跟都察院有些乾係。幾年前,聖上為了防百姓有冤不達聖聽,在承天門外設了個登聞鼓,禦史大人還記得不?」

  蘇晉點了點頭。

  登聞鼓是景元帝命專人所設,由都察院的禦史看守,凡百姓有冤,可上京至承天門擊鼓鳴冤,由皇上直接受理,如有官員乾涉,一律重懲,自然,如查明冤屈作假,那擊鼓人亦會被處以重刑。

  數年來,不是沒有人通過登聞鼓沉冤昭雪,但也有人因擊響此鼓被施以杖刑,更有一些人,死在了趕來京師的路上。

  「這來敲登聞鼓的人,無一不是背負了天大的冤屈,可就在前幾日,陝西一個知縣敲完鼓後,也不說是甚麼冤屈,就站在鼓前自盡了,大人您說怪不怪?」

  蘇晉問道:「連訴狀也沒有嗎?」

  「沒有。」驛官搖了搖頭,「更怪的還在後頭呢,那知縣自盡後,聖上本已著禦史去查了,可就在第二日,居然又有一個書生模樣的來敲鼓,敲完以後,也是自盡了。」

  覃照林聽到這裡,瞪大眼:「這知縣跟書生咋看著像說好的哩?」

  驛官道:「這下官就不知道了,但聽說兩人確實住在同一家客棧。」然後又道,「出了這兩樁奇案後,聖上震怒,命都察院與刑部,京師衙門一起查,誰知也就查了兩天,就在剛才,又有人死在登聞鼓前了。」

  蘇晉目光一凝,問:「這回死的是甚麼人?」

  驛官道:「回禦史大人,下官不知,但聽方才茶寮那頭的跑腿說,這回死的是個女的。」

  蘇晉微一沉吟,負手走向馬車:「過去看看。」

  進了正陽門,發現全城的人都在往承天門趕,巡城禦史與兵馬司只好在各個街口設禁障,以防止擁堵。

  蘇晉不得已,讓阿留在馬車前掛了監察巡按的牌子,這才一路暢通無阻。

  承天門前仍是圍著許多瞧熱鬧的人。

  覃照林大喇喇地撥開人群,登聞鼓下,果然躺著一具濕漉漉的女屍,且已有禦史來探查究竟了。

  禦史姓言,曾在都察院與蘇晉見過,他身後還跟著幾個都察院的小吏。

  蘇晉走上前去,合手揖道:「言大人。」

  言脩一抬頭,愣了愣,抬手行了一個更大的禮:「不知蘇大人已至京師,一路辛苦。」

  他二人本屬同級,但言脩這個大禮施得不是沒有來由。

  這年年關剛過,景元帝久病不愈,大約唯恐自己駕鶴西去新皇無人可用,一連擢升了許多大員。僅都察院內,趙衍便被提為右都禦史,錢月牽被提為左副都禦史,都察院的官職本就出缺,這麼一提拔,左右僉都禦史的缺便沒人來填。

  因此上頭雖未挑明,朝廷上上下下都猜到這回景元帝一道旨意令政績卓然的蘇晉半道上折回京師,是要擢升她為正四品僉都禦史了。

  蘇晉道:「蘇某本該在驛站歇一晚,明日再回都察院覆命,但,還在應天城外就聽說這裡出了事,故而趕來看看。」又問,「現如今是怎樣了?」

  言脩回過頭,一看小吏們與仵作還有的忙,便將蘇晉請到一邊,壓低聲音道:「不大好。」他看了看天色,續道:「一大早,皇上就把柳大人,趙大人,錢大人,還有刑部和京師衙門的堂官招到奉天殿議事,眼下天都要暗了,人還沒出來。這會兒又出了事,我真是,唉,都不知該如何交代。」

  蘇晉回頭看了眼那女屍,問道:「這個是跳河自盡的?」

  言脩道:「是,前兩個一個撞死一個拿匕首紮的脖子,沒防住,這個來的時候,那些小吏已十分當心了,總不能攔著不讓人敲鼓吧,誰知一敲完鼓,回頭就紮進護城河裡去了。」

  蘇晉道:「可溺死之人,必定吃水過多,腹部腫脹,這女子身姿依舊纖細,並無此狀,可見是一落水便被人救起來了,如此怎會是溺死的?」

  言脩點頭道:「蘇大人所言甚是,仵作也這麼說,他懷疑是早就服了毒,敲完鼓後毒發身亡,所以現下打算抬回衙門開膛驗屍。」

  正這麼說著,一旁的小吏與仵作過來請示,問是否可立時將女屍帶回京師衙門。

  言脩準了,幾人將屍體抬上板車,蓋了白布,一路推走,那群瞧熱鬧也跟著走了。

  承天門前這才靜下來,言脩又抬目看了眼天色。

  初冬的天暗得早,申時剛過,已白濛濛一片了。瞧不見太陽,周遭仿佛也冷了些許,言脩攏了攏袖口,似面有難色,想了想卻道:「眼下天已晚了,蘇大人離家年餘,趕緊回府上與家人團聚才是正經,明日再來都察院不遲。言某還要在宮裡逗留些許時辰,自會帶話給柳大人說您已回來了。」

  他不知蘇晉的身世,才會說出這樣的話,其實她哪裡有甚麼家人。

  蘇晉也沒有在意,反是道:「言大人自方才到現在已瞧了兩回天色了,是有甚麼急事趕著去做卻又被絆住了麼?若如此,蘇某倒可以幫忙。」

  言脩一聽此話,本想推拒,但他手裡兩樁事確實都是大事,耽誤不得,只好跟蘇晉施以一揖道:「如此,言某便卻之不恭了。」

  「蘇大人想必已知道這頭一個死在登聞鼓下頭的人是陝西鹿河縣一名姓曲的知縣。言某已去查過了,曲知縣來京師後,曾登門拜訪過他的一位故友,誰知這位故友只見了他一面,之後便對曲知縣閉門不見,可謂十分無情。前幾日曲知縣一死,這故友竟說要為他辦喪事,還要辦三日流水席請認識的不認識的都去吃。這前後態度反差,實在太怪。」

  蘇晉算了算日子,明白過來:「今日是流水席的最後一日,言大人本想趁著這個時機,混進去打聽一下究竟,沒想到登聞鼓這裡又死了人,您一時走不開才為難?」她一頓,說道:「言大人不必憂心,流水席那頭,蘇某可代您去。」

  言脩心想眼下也沒別的法子,便道:「那蘇大人記住了,這家人姓馮,曲知縣的故友正是這一家的老爺,叫馮夢平,家裡是做茶葉生意的,住在城東魚嫋巷,門口有兩尊石獅子的那家便是。」

  蘇晉點了一下頭,折身欲走。

  言脩叫住她,大拜而下:「如此,當真多謝蘇大人了。」

  蘇晉道:「言大人客氣了。」

  言脩直起身來笑道:「蘇大人有所不知,前兩月皇上命你回京的旨意下來,都察院裡裡外外都高興,錢大人還說,等你回來要找一日為你擺酒吃席,柳大人一向不喜熱鬧,當日竟也沒推拒。」

  蘇晉一聽這話,頓了頓問:「柳大人,他還好嗎?」

  言脩道:「好是好,但還是老樣子,操持太過,常宿在都察院,除了公務就是公務。」說著又笑道:「等登聞鼓這樁事結了,想必年關也快到了,聖上的壽辰也趕在那幾日,陛下他今年高興,打算好好祝壽,早便下了旨令在藩的各位殿下回京,腳程快的,說不定近日就要進京了,咱們都察院到時也趕在年關歇上幾日。」

  蘇晉目光半沉,須臾又抬起眼問:「十三殿下也回來嗎?」

  言脩道:「也回,但仿佛聽人說,南昌府有些事耽擱了,要晚幾日。」說著又一笑,「蘇大人您這一年來不在京師,是不知發生了多少事,回頭得空,言某一樁一件講給您聽。」

  蘇晉點了點頭:「那先謝過言大人。」

  天暗得實在快,方才還白濛濛的,眼下暝色四起,大地仿佛擎起一團蒼藍的霧,蘇晉穿過霧色往前走,心裡頭竟突生了一絲情怯。

  是近鄉情怯。

  她頭一回有這樣的感受。

  其實各驛站通政司都有邸報,柳朝明與朱南羨都不是籍籍無名之輩,有心者一看邸報便知。

  所以她知道,在蘇州府禦寶文書作假一案案發後,柳朝明上書朝廷,建議設置勘合,外派官員一律作勘合比對,可便真假。彼時景元帝龍顏大悅,說柳卿慧極,可惜已位極人臣,無法再升品級,饒是如此,卻令他入了內閣,與一群老臣一起為皇上票擬,可謂大權在握。

  她也知道朱南羨就藩南昌以後,短短兩月就領兵平息了流寇,開倉散糧令飽受流寇迫害的百姓日有所食,隨後輕徭役,減賦稅,親力親為,令各農戶有田可耕,各商戶有物可販,再設立自己的親軍衛,不過半年已成氣候,直至今年秋,南昌府估出來的稅糧竟比去年多了一倍。

  蘇晉撩開霧色,看見在巷口等自己的覃照林與阿留。

  覃照林問:「大人,俺們是回驛站歇腳不?」

  蘇晉想起言脩方才的話,搖了搖頭道:「不了,我還有事。照林,你一年多未著家,先回去見見家人吧。」又看向阿留道:「你也是,你先回柳府看你三哥,他當是十分掛念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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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01:28:5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三章

  覃照林與阿留本不願丟下蘇晉一人,但他們跟了蘇晉年餘,深知她說一不二的性情,只得走了。

  得到馮府,天已全暗了。

  馮府的門半敞著,外頭掛著白燈籠,一片縞素。

  府門前有個迎來送往的小廝,只見蘇晉一身淺青直裰,外罩牙白大氅,氣度不凡,迎上去見禮道:「公子可是我家老爺故舊?」

  蘇晉不置可否,只道:「在下聽聞馮老爺正為登聞鼓下自盡的曲知縣辦喪事?」

  小廝稱是,哈著腰將蘇晉往裡面請。

  流水席就擺在前院,來吃席的都是些蹭閑飯的,臉上沒有半點鬱色。

  但馮夢平戲做得很足,還請來一個草台班子披麻戴孝地跪在前堂哭喪。堂當中居然還停著一口棺材,曲知縣的屍體早被刑部抬走了,棺材裡躺著的是找著知縣模樣糊的紙人。

  小廝將蘇晉往排頭一桌請。

  那一桌坐著的都是些有身份的客人,一旁有個十分富態的主人模樣,正抬手招待著一位公子。

  公子身形修長,身著月色披風,舉手投足間恣意瀟灑。

  蘇晉看了這背影,覺得十分眼熟。

  小廝對富態主人道:「老爺,您看可要將這二位公子安排在一處?」

  月色披風回過頭來,目光與蘇晉對上,不由抬起眉梢。

  蘇晉也愣了愣。

  桃花眼下一顆淚痣,不是沈青樾又是誰。

  馮夢平看這二人像是舊識,不由揖道:「還未請教兩位貴客高就?」

  兩人微一沉默,同時答話。

  「不才,區區都察院蘇禦史扈從。」

  「不敢,在下是戶部沈侍郎隨侍。」

  這話一出,蘇晉與沈奚同時無言地互看了一眼。面上雖沒甚麼,心裡都知道是壞事了。

  蘇晉想著馮夢平家做得是茶葉生意,沈奚一個戶部侍郎來此,想必是稅銀出了問題,正好謊稱與他一夥。

  沈奚亦作如是想,這喪事是為曲知縣辦的,都察院不是正查此事麼。

  沒成想彼此都是來渾水摸魚的。

  馮夢平的臉色頃刻就變了,圓得如肉團子的臉上一雙細眼眯了眯,忽然笑道:「既然當真是貴人,在此處就席是馮某怠慢了,不如裡面請。」說著,比了個「請」字。

  沈奚上下打量著他這副端莊圓潤的相邀之姿,忽然嘻嘻一笑道:「不必了,我家青天禦史念及曲知縣或有冤屈,著區區來祭拜,不吃席。」

  說著,大搖大擺走到正堂前,合起手,胡亂對著棺材裡躺著的紙人拜了三拜。

  蘇晉也對馮夢平一頷首,跟著沈奚拜過。

  兩人前腳後腳地出了府門,原本若無其事的面色倏然變得難以言說——當年光祿寺少卿刺殺十三殿下,他二人在馬府外塗花臉唱戲潑了曾友諒一身髒水的默契哪去了?怎麼年餘不見,就互相拆起檯子?

  然而現在卻不是尋彼此晦氣的時候,看馮夢平方才的樣子,只怕已是打草驚蛇了。

  再晚一步,只怕這蛇就要鑽洞跑了。

  為今之計,只有先下手為強!

  暗夜裡忽然傳來更鼓聲,就在鄰巷。

  沈奚看蘇晉一眼,也沒來得及解釋太多,只問:「你的官印呢?隨身帶著嗎?」

  蘇晉微一搖頭,但她知道沈奚此言的用意,回問道:「沈大人身上可有信物?」

  二人說話間已趕到鄰巷,一把攔下了更夫。

  沈奚自懷裡取出摺扇,放在更夫手裡,言簡意賅道:「你去應天府衙找府尹楊知畏,就說戶部沈侍郎命他立刻帶衙差來魚嫋巷馮夢平府邸。」

  更夫聽了這話,人頓時傻了。

  戶部侍郎,這是幾品來著?

  他杵在原地呆了半晌,忽然腿一軟,登時就要跪下磕頭。

  蘇晉伸手一攔,斥道:「甚麼時辰了還磕頭?」一頓,冷言道:「還不趕緊去,耽擱了大事,本官砍了你腦袋!」

  這話果然管用。

  更夫脖子一縮,往地上砸了個響頭,丟下更鼓撒丫子就跑了。

  沈奚與蘇晉這才折回身,疾步往馮府趕去,生怕晚一刻,馮夢平就跑了。

  二人一時間也來不及商量,蘇晉只問了句:「甚麼罪名?」

  沈奚俐落道:「隨便套一個。」

  蘇晉一點頭:「行。」

  回到馮府,馮夢平果然已將來吃席的人都請走了,小廝正要為府門上閂,不成想府門忽然「砰」的一聲被推開。

  沈奚與蘇晉一左一右負手站著,目色泠泠地看向府內。

  他二人一時沒有說話,大氅自風中向後翻飛,恍若月色在周身流轉,平添三分威儀。

  一整院子的人都懵了。

  馮夢平目中閃過一絲惱色,走上前來合手揖了揖,分外和氣道:「二位不是——」

  「馮夢平。」未等他把話說完,沈奚便冷聲打斷道:「本官接到密信,說你謊報稅糧,特來拿你回戶部審訊。」

  馮夢平默了默,仍是賠笑道:「閣下方才不是說是禦史扈從嗎?怎麼轉眼又成戶部的人了?」

  沈奚輕飄飄道:「本官說甚麼你就信甚麼?」

  說著,他慢條斯理地從袖囊裡摸出一張紙,對著紙念道:「此信上說,你馮夢平除了茶葉生意,今年一年還接做了棉布絹布生意,合產五萬匹。」

  蘇晉站在一旁,想著怎麼這麼巧,沈青樾竟有密信,那為何不早拿出來?

  然而目光往他手裡的信紙上一掃,居然是張銀票?

  沈奚說完,將「密信」往身後一背,繼續胡說八道:「棉布一匹折色一石糧,絹布一匹折色一石二鬥,為何你報上來的只有四萬石糧?當真是泉台鼙鼓動,驚起老秦兵啊,怎麼算都不對吧?」

  這一番胡謅,看似像說給馮夢平聽,其實是說給蘇晉聽的。

  蘇晉自然也聽明白了。

  重點有二,其一,他查出今年的稅糧似乎有問題,奈何沒有實證;其二,出問題的地方正是陝西道,否則他不會平白念一句「泉台鼙鼓動,驚起老秦兵」。

  曲知縣正是陝西鹿河縣人,而沈奚的暗示,是不是說明曲知縣的死,或與陝西的稅糧有關?

  馮夢平聽了沈奚的話,冷靜下來:「一派胡言,你若真是戶部的人,當知我馮家百年除了茶葉生意從不染指旁的生意。我看,你就是來鬧事的,來人——」

  「本官看誰敢?」不等他下令,蘇晉斥道。

  然後她平靜地問道:「馮夢平,曲知縣進京後,曾登門拜訪你,他都跟你說了甚麼?」

  馮夢平臉上的肥肉顫了顫,似乎十分抵觸這個問題,剛要拒答,蘇晉又道:「怎麼,你是不知道登聞鼓是我都察院的禦史在守?曲知縣既然敲了登聞鼓,自然有禦史前來查案,馮老爺不想這裡答話,是盼著本官將你請到都察院麼?」

  這話一出,馮夢平果然讓步道:「回禦史大人,草民當年考秀才,與曲知縣是同年,尚算個舊識,他來找草民不過閒話家常,沒說甚麼。」

  曲知縣是撞死在登聞鼓下的,想必當時已是報了必死的決心。

  一個決心赴死的人,又怎麼會去找一個相交尋常的人閒話?

  蘇晉這一問實乃詐問,馮夢平只要說謊,就說明他八成是有問題的。

  若是一個普通茶葉商人,哪怕生意做得再大,怎會惹來戶部侍郎親自查問?又怎會跟一個上京告禦狀的知縣扯上瓜葛?

  蘇晉盯著他,忽然笑了笑,沒頭沒腦又問了一句:「誰是你在衙門的牽頭人?」

  馮夢平一聽這話,目色忽然變得狠厲。

  眼前這兩人氣度不凡,要說當真是扈從隨侍,他是不信的。

  他知道自己惹不起戶部侍郎與都察院,原本打算將二位菩薩送走,自己逃出京師避避風頭,沒成想這兩人竟像是要咬死了他不放。

  眼下看來,得罪不起也要得罪了。

  馮夢平冷冷道:「把這二人捆了,扔到後院柴房去。」

  蘇晉聞言,自腰間抽出一把匕首,上刻九條遊蟒,面目猙獰。

  她將匕首托於掌上,原想學沈奚,打諢話說這匕首乃禦賜之物,哪裡知馮夢平一見這匕首,眼裡當真露出畏懼之色。

  蘇晉愣了愣,不由移目又看了匕首一眼。

  馮夢平正要跪下,一旁有人忽然喚了一聲:「老爺。」

  來人是一個丫鬟,她怯怯看了蘇晉與沈奚一眼道:「老爺,夫人忽然腹痛難忍,您快去瞧瞧她罷。」

  正這時,府外忽然傳來雜亂的腳步聲。

  是楊知畏帶著京師衙門的衙差到了。

  楊知畏一見沈奚,當即拜下:「下官拜見沈大人。」

  沈奚微一頷首,側目看了眼馮夢平道:「把他給本官捆了,明日一早移交都察院。」

  楊知畏應是,剛從地上爬起來,看到蘇晉手裡的匕首,雙眼一直,膝頭發軟忍不住又要跪,卻被沈奚一手拎起來,笑嘻嘻吩咐道:「楊府尹捆人去罷,本官還有話私下跟蘇禦史說。」

  等楊知畏諾諾退開,沈奚沖蘇晉揚了揚下頜:「這匕首,你知道來歷嗎?」

  蘇晉道:「這是十三殿下所贈。」然後她想了想問,「當真是禦賜之物?」

  沈奚一本正經道:「是不是禦賜的本官不知道,但這的確是朱十三珍愛之物。」他說著,忽然對蘇晉眨眼一笑,「因為從前他總跟我說,每回揣著這匕首去吃花酒,桃花運都十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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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蘇晉聽了沈奚的話,愣了一愣,垂眸又看了匕首一眼。

  她的臉上浮起不知所措的神色,似乎不知當怎麼處置這把匕首才好。

  沈奚莞爾一笑,從楊知畏那裡取回摺扇甩手走了。

  楊知畏捆好人,過來喚了一聲:「蘇禦史。」

  蘇晉這才反應過來,將匕首收了,揖道:「下官失禮,還未曾拜見楊大人。」說著就要跪地見禮。

  楊知畏連忙將她攔了。

  蘇晉眼下的身份今非昔比,且不說都察院的禦史本就可以越級彈劾,前一陣兒宮中更是盛傳,聖上突然招蘇晉回京,是要擢升她為正四品僉都禦史。

  楊知畏十分有禮道:「人已捆好了,明日一早本官就著人送往都察院,也不知蘇禦史還有甚麼旁的吩咐沒?」

  蘇晉又是一揖:「沒有,勞楊大人夜裡辛苦一趟,下官有愧。」

  楊知畏說了句哪裡哪裡,也帶著衙差走了。

  蘇晉出了馮府,一下子無處可去,本來想上接待寺,官印卻沒帶在身旁,只好找了間簡陋的客棧歇下,隔日天不亮便起身,跟客棧借了匹馬,往正陽門而去。

  她昨日與覃照林約好,五更天在城南正門口見。

  得到城門,覃照林已自驛站取了寄放的行囊等在此處了,四周還是暗沉沉的,不遠處忽然傳來馬蹄聲,蘇晉舉目望去,借著月色,只能瞧見浩浩蕩蕩一群人策馬而至,將腰間的權杖給城門護衛一看,出城而去。

  蘇晉覺得有些蹊蹺,喚來近旁的巡城禦史一問,那巡城禦史道:「回蘇大人,近幾日正趕著各位殿下回京,這些人應當是養在王府的府兵,知道自家殿下已到應天城附近了,出城去接。」

  蘇晉「嗯」了一聲。

  覃照林湊上來道:「大人,您的官服官印俺都您備著哩。」又拿下巴指了指正陽門,「俺從前是這兒老大,俺去叫那群小兔崽子給您騰一間空房,您先將官服換了。」

  覃照林去後不久,果有兩個小守衛畢恭畢敬地來迎她。

  蘇晉隨他們登上門樓,心思忽然一動,朝門樓外望去。

  不遠處的驛站已亮起燈火,借著火色,只見那群所謂的王府親兵忽然在岔口分成了兩隊。

  蘇晉心中又生起疑慮——若是去接自家殿下的,難道還不知道殿下當從哪條路來?

  蘇晉沉然問道:「眼下都有哪幾位殿下回京了?」

  一旁的守衛道:「回禦史大人,藩地在北邊兒的幾位殿下早已回了,因害怕再拖一陣子,大雪封路。眼下也就南面兩三位殿下還未到,十三殿下是早已傳過信,說回晚個幾日,餘下的好像還有十殿下和六殿下。」

  蘇晉想了想又問:「那方才出去的是哪個王府的親兵?」

  另一個守衛道:「回禦史大人,是九殿下府上的。」

  蘇晉蹙眉看他一眼:「九殿下已在京師了,還派親兵出去做甚麼?」

  那守衛立時半跪在地道:「回禦史大人,小的不知,但王府親兵之間時常會借來借去,又或是九殿下派人去接哪位要好的殿下也說不定。之前三王回京,便是十四殿下派親兵衛相迎的。」

  蘇晉點了一下頭,淡淡道:「你二人去吧。」等守衛一走,蘇晉才喚了一聲,「照林。」略一思索,沖驛站外的岔道處揚了揚下頜:「你帶幾個人,跟去看看。」

  覃照林道:「好咧。」又一想,請教道:「大人,俺該咋看?」

  蘇晉沉了一口氣道:「在何處落腳,可曾逗留,可曾說過甚麼,可曾有異動。」然後她頓了頓,看了覃照林一眼:「最重要的是甚麼?」

  覃照林湊近道:「啥?」

  蘇晉微蹙眉頭,輕斥道:「沒長進。」

  「我為何讓你跟去?」

  「去瞅瞅這些人在搞甚麼明堂?」

  蘇晉道:「他們自稱是王府親兵衛,是去接人。可接人的話,又怎麼會分道而行?因此他們打著親兵衛的名號,八成是要圖謀不軌。」

  她又問:「圖謀不軌會怎麼樣?」

  覃照林立刻答道:「俺知道,會動刀子,會見血!」

  蘇晉甚無言,默了默才說:「圖謀不軌,就是要做見不得人的事。見不得人的事,要在見不得光的地方才能做,這麼多人一起動手一定不可能,所以他們必然會化整為零。」

  她吩咐道:「你帶人去跟著,他們的人手一旦散開,立刻來回我。」

  覃照林一巴掌拍向自己的後腦勺:「唉,俺這熊腦子!」朝蘇晉拱了拱手,當即動身了。

  蘇晉自空屋裡換好官服,看了眼天色,是該去都察院覆命了。

  下了正陽門,方才的巡城禦史還在城門前等著,她想了想,道:「你著人去通政司取最新的邸報,看看還未進京的殿下都行至何處了,看過後,不必來回。幾位殿下想必已離應天城十分近,你再著人根據腳程去四周看看,確定了殿下在何處,再來回本官。」

  如此也可避免是虛驚一場。

  巡城禦史拱手稱是。

  蘇晉往前走了幾步,忽然又頓住:「對了。」

  巡城禦史道:「大人還有何吩咐。」

  破曉的風揚起她的鬥篷往後翻飛,蘇晉抬目望向宮樓的方向:「幫本官備一匹快馬。」

  安然坐在前院的石桌上,以手托腮聽阿留絮絮叨叨,想著他在蘇晉處大約是憋壞了,已說了一夜還不停嘴。

  府門忽然「吱嘎」一聲,安然起身回過頭去,詫異道:「大人怎麼這個時辰回來了?」隨柳朝明走進正堂,幫他脫下氅衣,又道:「大人聽說了嗎,蘇禦史已回京了。」

  柳朝明淡淡道:「我知道。」目光一掃,看到跟在安然身後,且驚且喜盯著自己的阿留,眉頭一蹙道:「你怎麼在這?」再看向四周:「蘇時雨呢?」

  阿留知道柳朝明慣來一副寡言冷語的樣子,除了早年間打死過一個婢女外,這些年對府裡下人並不苛刻,何況這麼多年主僕情誼,他還盼著他家大人見了自己能溫和地陪自己說兩句,豈知一上來就是問責的意思。

  阿留一下子委屈得要哭出來:「大人您怎麼能這麼說?您不知道阿留這一年來有多想您。往常在府裡,您最多讓三哥堵阿留的嘴。可您知道蘇公子他對我做了甚麼嗎?他每日給阿留下了兩個時辰的禁言令,您知道如果阿留犯了禁令,他怎麼治我嗎?當時我們剛到武昌府外……」

  他話未說完,被柳朝明一個冷寒的眼風掃過,當即嚇得閉了嘴。

  柳朝明又看向安然。

  安然垂下目光,低聲道:「聽阿留說,昨日蘇大人一回京師,便去了登聞鼓處查問究竟,後來又說有事,便命阿留與覃護衛先走了。小的想著蘇大人大約會歇在接待寺,已命李護院去接了,誰知……」

  柳朝明目光落在正堂門口的李護院身上,問:「人呢?」

  李護院道:「回大人,蘇大人不在接待寺。」

  柳朝明的臉色一下變得十分難看。

  蘇晉本就沒有自己的府邸,以前還有個京師衙門可住,眼下剛回京,只能歇在接待寺,接待寺又沒人,那她能去哪裡?客棧嗎?

  柳朝明寒聲道:「那她這一夜宿在哪?」

  安然與阿留一聽柳朝明的語氣,臉色頃刻變了,阿留嘴唇抖了抖,竟說不出話來。

  安然一把拽住他的衣袖跪下,垂首道:「大人,此次是安然疏忽了,阿留他想得少,不懂事,大人若要責罰就罰我好了。」

  柳朝明面無表情地看他二人一眼,逕自邁出門檻,冷冰冰拋下一句:「備馬車,回宮。」

  都察院的小吏將蘇晉引進公堂,趙衍與錢三兒正巧在裡頭議事,蘇晉見了他二人,疾步上來剛要拜下,趙衍抬手一攔,笑道:「快起來,外頭也就算了,咱們自己在都察院,可不講究這些虛禮。」

  錢三兒也彎著一雙月牙眼笑道:「蘇禦史,你在一年來在外頭辦案,可為我都察院長臉了。」

  雖說不講究虛禮,蘇晉仍對著二人揖了一揖,才問:「二位大人今日不上朝嗎?」

  趙衍道:「皇上為著登聞鼓的案子,招咱們一直從昨日傍晚議到今日四更天,實是乏了,停了今日的廷議。」說著又道,「早上回來,言脩還在值廬值夜,說是昨日碰見你了,已將這案子粗略與你提過了。」

  蘇晉點頭道:「是,昨日下官還去馮府打聽究竟,奈何遇上了戶部的沈大人,話頭沒對上,不慎打草驚蛇,怕馮夢平跑了,只好讓京師衙門的楊大人將人捆了,今日移交都察院審問。」

  她往四周看去,不由又問:「既然不必廷議,為何不見柳大人?」

  此言方出,卻聽外頭的護衛道:「參見柳大人。」

  趙衍往外一指,笑道:「這不,來了。」說著便往公堂外走去。

  錢三兒也彎眼對蘇晉一笑,點了一下頭道:「來。」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公堂,蘇晉跟在他二人身後,一抬目,就瞧見柳朝明邁過都察院正門走來。

  他還是從前的樣子,人如冷玉不苟言笑,只是不知為何,眸色有些發寒,垂著眼簾也不知在想甚麼。

  趙衍高聲道:「柳昀,你看看是誰回來了。」

  這個冬已淫雨霏霏了好些日子,這一日難得天晴,陽光格外耀目。

  柳朝明抬起眼就看到站在堂門口的蘇晉,慢慢頓住腳步。

  她像是瘦了些,臉色依舊十分蒼白,卻稱得眉目愈發清雋,看到自己,她的眼裡露出一絲頗難得的笑意。

  柳朝明怔了怔,方才眸光裡的寒色漸次褪去,取而代之的竟是些許柔和。

  蘇晉快步迎上去,提了官袍要跪下跟他見禮。雙膝就要落地,手肘忽然被柳朝明一扶。

  蘇晉抬目看他,柳朝明的指尖忽然自她肘間一縮,移開目光,淡淡道:「不必跪。」

  蘇晉稱是,直起身,剛要開口,府門外忽然有人喜極地喚了一聲:「柳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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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是奉天殿的管事牌子吳敞來了。

  他的目光落到蘇晉身上,將浮塵往左手腕一搭,喜極的語氣更添三分恭敬:「喲,蘇大人也在。」

  內侍中稍有品級的一向管監察禦史稱作禦史,只有四品以上才稱作大人。

  錢三兒一雙笑眼如新月:「聽吳公公的意思,是我都察院有喜事了?」

  吳敞笑道:「八成是了,左右不是壞事,雜家先給蘇大人道賀,給柳大人與都察院道賀。」說著看向蘇晉,彎身作了個恭請之姿道:「蘇大人,皇上招您去奉天殿見駕,這便有請罷。」

  蘇晉點了一下頭,再跟柳朝明三人一揖別過,隨吳敞去了。

  得到奉天殿,除了景元帝高坐於龍椅之上,右下首還立著大理寺卿張石山,吏部尚書曾友諒,以及中書舍人舒桓。

  蘇晉大拜而下,跪地俯首:「微臣都察院監察禦史蘇晉,參見陛下。」

  然而景元帝卻沒有應聲。

  奉天殿一時寂寂,蘇晉只得以面貼地跪著,一動不能動。

  大約過了一盞茶的功夫,上頭才有聲音悠悠傳來:「蘇卿去蘇州府辦「禦寶文書作假」案,好像上過一封奏疏為蘇州知府知事求情?」

  蘇晉心下凝然:「回陛下,是。」

  景元帝一邊提筆圈畫票擬,一邊道:「你的奏疏路上耽擱了,遞到朕的皇案,人已死了。」他一頓,「但朕記得,你的奏疏上仿佛提了一句『罪證所指,造事者乃吳姓人極其同黨,蘇州知府知事懾於其威,不敢妄言,實屬牽連』,還請朕從輕責罰?」

  他說著,擱下筆,語氣仍是慢悠悠的:「蘇卿這句『懾於其威』,懾的是甚麼威?」

  錦衣衛聽命於聖上,那吳姓人士假作錦衣衛千戶,那他狐假虎威的背後,不正是當今聖上?

  蘇晉記得,當時她查出「禦寶文書作假」一案,曾上過兩封奏疏,第一封便已說明實情,涉事者只有吳姓人士極其同黨,蘇州一乾大小官員被蒙蔽其中。

  沒想到宮中的旨意下來,仍是要將蘇州知府知事一併梟首示眾,她內疚不已,這才上了第二封奏疏為其請命,然而石沉大海。

  半個月後,她忽然接到柳朝明的來信,語氣嚴苛至極,斥她有擾聖聽,罪當論死。

  蘇晉出巡年餘,柳朝明只給她去過兩回信,第一封是她在湖廣道,為取布政使貪墨罪證,以身犯險後,發信來問傷,斥她魯莽行事,語氣尚算溫和。

  然而這第二封,字裡行間全是責難。末了,還提了一段——

  不會退而求其次者,死;不會忍常人所不能忍者,死;不會三思而後行者,死。

  道之不行也,知者過之,愚者不及。

  蘇晉將這兩句話放在心中咂摸了一遍,這才拜道:「回陛下,是微臣魯莽了,微臣不解聖意,不明聖心,後來見勘合施行順利,各地官員一改往日風氣,才知陛下處決蘇州知府知事,是為天下官員做表率,他二人——」蘇晉臉貼著地,將目色中一絲傷色強忍下去,平靜道,「死得其所。陛下目光之遠,下官猶不及也。」

  景元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漫不經心道:「行了,起來回話罷。」

  遂又問了一些年來案情之事,以及湖廣河道修築工程,蘇晉一一道來,無處不妥。

  待蘇晉離開奉天殿,景元帝才道:「張卿,朕聽聞蘇晉當年中進士,跟著你在翰林修過一陣書,算你半個學生,你怎麼看?」

  張石山合手一拜:「回陛下,此子比起往日,持重沉穩,光華內斂又不失慧氣,堪稱大才已成。」說著,又道,「竟不禁讓臣想起入仕時的柳大人。」

  景元帝看他一眼,搖了搖頭:「柳昀不一樣,他是柳家長大的,柳家怎麼教子的?存天理,滅人欲,自小將人打磨平滑。若是資質平凡的,一輩子也就這麼過去了。偶有那麼一個天縱奇才,鋒芒太盛卻不能往外長,怎麼辦?只能往心裡頭長,面上好好的,像塊水中溫玉,倘一剝開,心裡頭全長著倒刺。」

  中書舍人舒桓道:「那依皇上看,柳昀是平凡的,還是不平凡的?」

  景元帝冷笑一聲:「你說呢?」繼而將話頭一轉:「這個蘇時雨,一身傲骨,當初朕就在想,他若肯收斂鋒芒,磨心磨情,前途必然可觀。而今大才初成,舒卿,你這就擬旨,擢他為正四品僉都禦史罷。」

  舒桓應是,當即退到一旁的桌案上擬寫。

  曾友諒道:「皇上,這蘇晉自從八品知事提為七品禦史,才不到兩年,眼下又連升三級,恐怕不大合適罷?再者說,這禦史的品級,本就不同於旁的大員。」

  此言不假,禦史掌監察之職,七品可彈劾府一級官員,而這四品僉都禦史已可彈劾各部堂官。

  誰知景元帝聽了這話,自案頭拿起一本奏疏,「哼」著笑了一聲:「你還有臉提這話,五年前發生過甚麼,當朕不知道?」

  曾友諒嚇得跪在地上:「回皇上,若皇上責問的是蘇禦史當年被貶一事,臣彼時在病中,被蒙在鼓裡,後來得知此事也是痛惜不已。」

  景元帝又將奏摺翻了一頁,忽又不以為然道:「不過,曾卿說得也有理。」

  舒桓聽了這話,拿著擬好的聖旨問:「陛下,那這旨意是宣還是不宣?」

  景元帝自他案頭掃了一眼:「吳敞,拿去都察院。」

  吳敞高舉著聖旨退了出去。

  景元帝放下手裡的奏疏:「柳昀慧極,進退有度,且看似有情,實則無情,朝堂上不能沒有這樣的人。」

  他說著又長歎一聲:「可惜,朕老矣,再過幾年,你們也該老了,快死了,新皇登基,日後的朝堂該由誰做主?這煌煌大殿,終歸不能只有一個柳卿。」

  「心裡頭長著倒刺的人,心都被蝕空了,可怖啊。」

  蘇晉前腳回了都察院,不一會兒,奉天殿的旨意也來了,連帶著還賞賜了三百兩白銀。

  吳敞打趣道:「這賞賜是連著年來的三樁案子與這回擢升一起撥的,蘇大人莫要嫌少。」

  蘇晉回禮道:「吳公公說笑了。」

  柳朝明掃了蘇晉一眼,淡淡道:「既已升為僉都禦史,先去將官服換了。」又吩咐道,「趙衍,你先帶她至都察院各處看看,隨後一起來公堂見我。」

  都察院跟各部衙門差不多,除了幾間公堂,還設有供官員值宿的值廬,四位堂官的值事房在值廬旁邊,另還有卷宗閣,刑訊房,審訊房。

  蘇晉走到一扇近似牢獄的屋門前,不由停住腳步。

  門前站著兩名獄卒一樣的守衛,簷上沒有懸匾,門扉左側懸了一個牌子,「暗室」。

  蘇晉疑道:「趙大人,此處是做甚麼用的?」

  趙衍面色有些難看,頓了頓才道:「也是審訊犯人的。」

  他一直以來都有一種莫名的感覺——自己雖說是都察院的二當家,卻從不曾接觸到院務的核心,而這座暗室,就給了他最直觀的感受,平日除了柳朝明,偶爾只有錢三兒能進去。

  蘇晉有些詫異:「不是已有數間刑訊房與審訊房了麼?」

  趙衍別開目光,只道:「這……我也不知。總有些案子,是要柳大人親自審的。」

  可他親自審的,到底是甚麼呢?

  趙衍還記得,曾憑的屍體被抬出來後,他去看過一眼,十根腳趾只餘了一根,左手沒了,眼被剜了,胳膊與腿雖在,裡頭的骨頭全敲碎了。

  這是要審甚麼,才用如斯重刑?他分明記得曾憑早已認罪畫押了。

  然而這還不是最慘的。

  他記得不久前還有一個,被抬出來時,就是一個罐子,原來是手腳全砍了,被醃成了人彘。

  這些被送進去的人,出來的時候,只有一個共同點——舌頭還在。

  趙衍一時竟不知倘若蘇晉再問,自己當如何作答,恰巧府門外傳來拜謁之聲,蘇晉聽聲音有些耳熟,心中一喜,不由與趙衍揖道:「大人,來人像是下官故友,下官想去看看。」

  趙衍鬆了口氣,點了一下頭道:「去吧。」

  蘇晉行至前堂,原來是周萍將馮夢平送來都察院了。

  她離京以後,原京師衙門府丞孫印德調任工部郎中,隨後,楊知畏便向宮中請旨,令周萍接任府丞一職。

  蘇晉快步走上前去,站在院中,笑著喚了一聲:「皋言。」

  周萍正與禦史言脩交涉,聞聲轉過臉來,一見蘇晉目色裡也是喜極之色,幾步走上前來握住她的手道:「時雨,你不知道,我昨日從楊大人那裡聽說你已回京,歡喜得一整夜睡不著,今日天不亮就提了馮夢平送來都察院,奈何在承天門耽擱了一會兒,險些急死了。」

  蘇晉的眼裡也有雀躍之色,說道:「我也是,我本一回京師就想去見你,奈何撞上案子,皋言,你這一年來可過得遂意?」

  周萍正要答,柳朝明不知何時已從公堂踱出來了,看了一眼被捆來的馮夢平,又看了眼蘇晉二人,倏然冷聲道:「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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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01:29:5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六章

  柳朝明這話不知所指,引得大小一乾禦史齊齊跪了。

  他看了一眼馮夢平,問道:「誰拿的人?」

  周萍俯首道:「回柳大人,此人是下官……」

  「大人!」未等他說完,蘇晉打斷道:「是下官去馮府查案,不慎打草驚蛇,萬不得已只好請京師衙門的衙差幫忙拿人,與周府丞無關,還望大人準他先回衙門。」

  柳朝明看了身後兩名小吏一眼,小吏會意,將馮夢平帶往審訊房了。

  然後他面無表情地對周萍道:「你不是我都察院的人,日後無要事務須登門。」

  周萍應是,直起身想為蘇晉辯解兩句,又唯恐說多了惹惱左都禦史,只得走了。

  柳朝明這才掃了蘇晉一眼,淡淡道:「過來。」得到公堂門前,又頓住腳步道:「言脩,你幾人也來。」

  柳朝明坐在桌案前,冷聲問道:「為何拿人?」

  蘇晉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補充道:「原本只想打聽究竟,沒成想下官跟沈大人的話頭接不上,唯恐人跑了,只得先捆回來審。」

  趙衍勸道:「這麼說,原來是亡羊補牢,此事不該怪蘇禦史。」

  柳朝明冷冷道:「亡羊補牢也是亡羊在前,補牢在後。」又看著蘇晉,「你方至京師,連案情卷宗都沒看過,僅憑道聼塗説,便自請查案,豈非你亡羊之根由?」

  蘇晉垂眸道:「大人教訓的是,是下官莽撞了。」

  柳朝明這才將語氣放緩了一些道:「聽你的意思,沈青樾也在查此案?」

  蘇晉道:「是,仿佛是戶部的今年稅糧出了紕漏,查到了馮夢平這裡,下官本想今日去尋沈大人問過,還沒來得及。」

  柳朝明想了想道:「不必了。」又道,「此案連沈青樾都要親自查問,想必裡頭水不淺,你初任僉都禦史,不便往這裡頭蹚。」然後吩咐道:「錢三兒,陝西鹿河縣曲知縣一案,全權交由你查,馮夢平也由你來審。」

  錢三兒應是。

  柳朝明補充了一句:「帶去暗室審。」

  錢三兒一頓,又鄭重揖道:「下官知道了。」

  柳朝明道:「言脩,你幾人今後就跟著蘇晉,先查登聞鼓後來死的書生與女子。若得線索,錢三兒,蘇晉,你二人即刻稟報趙大人。」

  幾人齊聲稱是。

  柳朝明道:「行了,都散了罷。」一乾人等正退出公堂,柳朝明默了默,喚了一聲:「蘇時雨。」

  旁的人看到柳朝明像是有話要單獨對蘇晉說,都散得遠遠的了。

  蘇晉站在門前揖道:「大人還有何吩咐?」

  柳朝明一時默然,須臾才道:「你雖扮作男子,終非男子,行事處世,當注意分寸。」

  蘇晉細想了想,又對他一揖:「下官記住了。」

  待蘇晉回到自己的公堂,言脩已帶著數人在堂前等她了,一乾人等跟蘇晉拜過,言脩道:「蘇大人,下官將那書生與女子的卷宗給您送來。」

  蘇晉點了一下頭,一掃這些人官袍的紋樣,除了言脩,另還有一名七品監察禦史,便道:「你二人跟我進來,其餘的散吧。」

  另一名監察史姓宋名玨,年紀看起來比言脩更大一些,唇上留著兩撇長須,模樣卻顯得輕浮。

  蘇晉翻了翻案頭的卷宗,說道:「我看完卷宗大約須一整日,你二人先按手裡頭的線索去查,有甚麼要緊的,隨時來回我。」

  言脩稱是,宋玨轉了轉眼珠子,卻問道:「蘇大人,那這曲知縣的案子,咱們當真不碰了嗎?可柳大人怎麼將這案子交給錢大人呢?」

  蘇晉自卷宗抬起眼:「不對嗎?」

  宋玨呆了一呆,「啊」了一聲道:「蘇大人您不知道嗎?戶部尚書錢之渙錢大人,正是我們都察院錢月牽大人的父親。照說這案子跟戶部掛上鉤,錢大人合該避嫌,蘇大人您說,柳大人怎麼著他去查了?」

  蘇晉還未說話,言脩將他一攔:「柳大人自有柳大人道理。」又回稟蘇晉道,「蘇大人,宋禦史這人就是這樣,好獵奇,閑來無事總打聽各部衙門的閒事,沒個正經。」

  蘇晉搖了搖頭道:「無妨。」又看著宋玨問:「照你這麼說,錢大人的身世,倒是和戶部的沈大人有些相似?」

  可同是尚書之子,同樣身居高位,沈青樾恣意瀟灑,舉手同足間無不隨性自在,但錢月牽雖也溫和近人,與沈青樾一比,卻少了許多出生優越的貴氣。

  宋玨道:「蘇大人有所不知了,錢大人與沈大人的身世只是看起來相似,事實上卻大不一樣。沈大人是沈家嫡長,上頭只有三個家姊,且除了大的早年過世,二姊是太子妃,三姊是四王妃。沈大人自小常在宮中,跟幾位殿下還有重臣之子一起長大,那是貴不可言的主兒。」

  他轉而又道:「但錢尚書家有八房妾室,十多位公子,而咱們錢大人的親娘聽說連妾室都不是,大約是一個丫鬟,生下錢大人後,還沒來得及撥身份,人就過世了。就說錢大人的名,據聞他出生那年,京師柳絮繁多,惹得錢尚書直打噴嚏,十分煩悶,又多出個兒子,覺得跟柳絮一樣礙眼,這才起名為『絮』。再據聞,當年府裡的人都懶得呼其名,因他行三,所以就稱錢三兒。」

  蘇晉聽了這番話,垂眸道:「那他能一步步走到今日這般,當真不容易。」

  宋玨道:「哦,還有……」卻被言脩打斷:「行了!」伸手朝蘇晉一揖:「蘇大人,那我二人先告退了,您若有任何吩咐,交給下官去辦就行。」

  蘇晉「嗯」了一聲:「去吧。」

  待到申時末,蘇晉的卷宗還沒看到一半,她今日有諸事待辦,不便多留,收拾好筆墨,隔著窗瞧見柳朝明與錢三兒交代了兩句,踏出府門走了。

  蘇晉先去錢莊將三百兩換成銀票,後去了接待寺,將官印拿給寺官驗過,說還沒找好府邸,要在此借住幾日。

  那寺官一瞧來人竟是正四品僉都禦史,忙嚇得跟她拜下,堂內一眾赴京覆命的官員聽聞是僉都禦史,也齊齊跪地拜見。

  蘇晉還未受過這種禮遇,怔了怔才道:「諸位起身罷,不必多禮。」

  寺官將蘇晉引到一間上好的廂房,又著人備了晚膳,蘇晉用過後,洗漱完畢,便合衣躺下了。

  她心中放不下那日從正陽門出去,行蹤詭異的王府親兵,閉上眼也不知是何時睡著,睡了多久,忽聞外頭傳來叩門聲,蘇晉一下就醒了。

  來人是覃照林,他頭腦雖簡單,卻有一個好處,從不說廢話,是以一見到蘇晉便焦急道:「大人,俺跟著那群親兵跟到一個茶寮,也就打個盹兒吃盞茶的功夫,他們一下就沒影了,後來俺細細一瞅,這群王八蛋居然化成了茶寮的小廝和茶客,您說他們這是要幹啥?」

  蘇晉雙眉一凝,回廂房一手取了鬥篷,一邊疾步往外走:「你跟去的路上可曾看到幾位殿下了?」

  覃照林道:「這可更愁人了,昨兒一早您一走,俺就瞧見十殿下進城了,十殿下還看到這群出城的親兵,卻裝不認識,瞅不見一樣。」

  蘇晉目光一掃,瞧見不遠處正跟她跪著的寺官,甩下一句:「備馬!」

  說著走出接待寺,一手牽了覃照林的馬,翻身而上,道:「我去正陽門,你即刻跟來。」

  覃照林站在馬下問:「大人,這群王八蛋是沖十三殿下去的?」

  蘇晉沒答這話,自馬上系好鬥篷,揚鞭而去。

  眼下尚未進京的只餘六王和十三王。

  六王自十年前便娶妻偏安一隅,等閒不回應天,這些人若不是沖朱南羨去的又能沖誰去?

  蘇晉知道自己就這麼出城而去怕也無濟於事,她只盼著當日她吩咐去查探各位殿下腳程的巡城禦史能依然在正陽門守著。

  所幸天無絕人之路,一到正陽門,那巡城禦史便走上來拜見:「蘇大人。」

  蘇晉有些意外,勒馬道:「你們不是輪換當值?」

  巡城禦史道:「是輪換,但下官想著這幾日蘇大人可能有事吩咐,怕大人一時找不著下官,便跟同僚調了值夜的日子。」他一頓,又道,「回大人,下官手下已根據腳程找到了六殿下,只是,還未見十三殿下行蹤。」

  蘇晉目色沉沉:「行至何處?」

  巡城禦史道:「用的是八百裏快馬,南門外兩條官道都跑過了,往來四百裏。」

  這時,覃照林也縱馬趕到了,蘇晉沖他一揚下頜,言簡意賅地吩咐:「你去,讓他們開城門,我要出城。」

  覃照林呆了一下,問:「為啥?」卻又深知蘇晉說一不二的脾性,只好著人開城門去了。

  眼下已快四更天了,一旁的巡城禦史道:「大人方升任僉都禦史,今日當去早朝,有甚麼事不如交給下官去辦,下官一定盡力。」

  蘇晉回頭看了眼宮樓,毅然道:「顧不了那麼多了。」又問,「哪個方向?」

  巡城禦史當下也翻身上馬:「下官為您帶路。」

  三人並轡而行,得到驛站岔口處,巡城禦史又道:「下官雖不知十三殿下從哪條官道回京,但殿下自接到旨,也就晚了七日出發,趕在臘月前進京是足夠了,想來會選左邊這條好走一些的。」

  覃照林說的茶寮也在這個方向。

  蘇晉揚鞭打馬,誰知馬才跑了幾步,她忽然覺出些許不對勁,當即勒住韁繩,馬蹄高揚,原地徘徊了幾步,蘇晉轉頭問巡城禦史:「只晚了七日出發?」

  禦史道:「是,雖只晚了七日,殿下仍怕耽誤了回京的時日,所以只帶了四人,說是日夜兼程,餘下兵馬後行。」

  蘇晉又問:「你怎麼會知道這些?」

  被蘇晉一問,那名禦史仿佛也像是悟到了甚麼,怔了怔才道:「回大人,下官是從兵馬司那裡聽來的。」

  原來最關鍵的問題,一直被她忽略了——朱南羨回京不過晚出發七日,何以鬧得人盡皆知?

  除非,他是故意將這消息放給有心人聽的。

  蘇晉忽然勒馬回頭,走到正陽門前,對一名守城護衛道:「前一日是你跟本官說,十三殿下會晚幾日回京,你是怎麼知道的?」

  這名守衛正是當日帶蘇晉上門樓的那位。

  他立時跪道:「回大人,上個月金吾衛左將軍出城,跟屬下們提過一句,還吩咐屬下們到時要警醒些。」

  左謙?

  左謙堂堂一個正三品指揮使,平白無故跟守城護衛多說甚麼?

  何況殿下們回京,守衛們也就把守城門這一關,還能警醒出甚麼花來麼?

  看來當真是有心為之了。

  蘇晉想到此,忽然記起她去廣西的路上,自江西道路過,聽當地的監察禦史提過,說這一年來,十三殿下曾被行刺過兩三回,然而都有驚無險,消息也不曾傳至宮裡,都被壓了下來。

  這事聽起來離奇,然而跳出框來想想,天底下敢害十三殿下,想害十三殿下的還有誰?

  宮中各位殿下無一不心思縝密,當初七王設局更是環環相扣,能幹出在別人的藩地行刺這種蠢事的,恐怕也只有朱十四了。

  蘇晉慢慢放下心來,又問守衛:「你們這裡,可還存著近兩月的邸報?」

  是還餘了幾份,可大多數因為天冷夜裡當柴禾燒了。

  見守衛支吾不語,一旁的巡城禦史道:「蘇大人,那些邸報下官都看過了,下官不才,有些過目不忘的本事,大人想知道甚麼,盡可以問下官。」

  蘇晉點了一下頭道:「邸報上通常還載錄兵馬消息,十三殿下晚七日出發,兵馬後行,那後行的兵馬,邸報上可提過?」

  巡城禦史道:「不曾。」

  蘇晉挑眉:「確定?」

  禦史道:「確定,下官翻看邸報時,也是覺得此處有蹊蹺,還來回找了兩遍。」

  如此看來,連兵馬後行也是假的了。

  說不定朱南羨在接到回京旨意的當日,已讓自己的府兵出發,而他的人與兵馬,早也應當在京師附近。

  蘇晉垂下眸子,倏忽間唇畔竟浮上些微笑意。

  她是極難得才笑一回,只可惜這笑靨太淺,又浸在沉沉夜色裡,尚不能瞧清。

  打馬回城,巡城禦史在身後打揖恭送。

  蘇晉想了想,勒馬回過身來,目光落在這名禦史身上。

  他看起來很年輕,五官端正,只是右邊眉頭上有塊小凹痕。

  蘇晉緩緩道:「本官記得你姓翟,叫甚麼?」

  那禦史揖得更深了些:「回蘇大人,下官叫翟迪。」

  「可有字?」

  「字啟光。」

  蘇晉點了一下頭:「你很好,本官記住了。」說著,策馬往宮中而去。

  翟迪愕然抬頭,濃夜之中竟瞧不清蘇晉遠去的背影,可他仍在原地站好了班子,並鄭重拜下:「多謝蘇大人。」

  這一日早朝除了眾朝臣,諸位皇子也在,除了議登聞鼓的案子,景元帝還過問了戶部年末稅糧黃冊,著禮部加緊備辦年關事宜,末了又說回登聞鼓的案子頭上,正準備命三法司四品以上大員留下續議,殿外忽然跑進來一個內侍,報喜道:「陛下,十三殿下回來了——」

  景元帝從來喜怒不形於色的臉上竟露出一絲難得的愉悅:「果真?」

  內侍磕頭道:「回陛下,已到承天門外。」

  景元帝點了一下頭,對左手下一乾皇子道:「他年餘辛苦,卻勞有所獲,這說做甚麼便做好甚麼的性子,你們都當好好學。」言罷起身,大手一揮,「朕的十三子回來了,眾愛卿當跟朕一道去迎。」

  景元二十三年的初春,細雨紛揚,朱南羨自西北回宮的那天,是一個人帶著鄭允進的承天門,只有朱憫達和沈婧沈奚來迎他。

  直至景元二十四年初冬,老皇帝總算有了為人父的心思,特許他帶著自己的親兵衛,自奉天門打馬而入。

  這一日天晴,蒼穹乾淨得連一絲雲也沒有。

  奉天門驟然而開,分列兩側的虎賁衛齊齊拜下,朱南羨高立於馬上,緩緩踏入,他身著月色蟒袍,身覆玄色大氅,淬了星的眸子明亮如昔,微揚的嘴角帶著些恣意,陽光歇在眉梢。

  蘇晉舉目望去,忽覺蒼穹仿似有日暉大肆灑落,倒山傾海一般,令她不得不移開眼去,卻又當自暗處無聲驚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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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朱南羨健步如飛地走上墀台,撩袍跪地:「兒臣參見父皇。」又道,「兒臣在南昌日夜思念父皇,無時不盼望父皇日月昌明,鬆鶴長春。」

  景元帝看著他,目光裡露出難得的慈愛之色,這個亂世戰梟雄的開國君王雙鬢已蒼蒼,上前兩步,宛如尋常老父一般親自彎身將朱南羨扶起,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朕亦甚思念吾子。」

  此話一出,諸皇子神色各異。

  景元帝大手一揮:「三法司留下,其餘的散了罷。」然後回身跟眾位皇子道:「朕要議登聞鼓一案,你們一起來聽,出些主意。」

  至殿上,右都禦史趙衍將案情講了一遍後,說道:「現已查得第二個自盡的書生姓徐,與曲知縣乃忘年之交,故裏在山西,當年二人上京趕考結識,同榜落第,之後雖各自回鄉,但多年間仍有書信往來,至於這回上京的目的,都察院已發急遞著陝西山西兩道巡按禦史去打聽了。」

  他一頓又道:「離奇的是後來死的這個女子,目下只打聽道她在敲登聞鼓的前夜,曾在一家客棧留宿,聽口音,像也是山西道人,不過奇怪的是——」

  趙衍環目看向四周,沉了口氣道:「臣命人查過京師戶籍,此女子並沒有在京師落戶,八個城門也沒有她的出入載錄。甚至將她的畫像張貼於城門,懸於重賞,但除了那家客棧的掌櫃跑堂以外,尚沒有人見過此人。」

  景元帝看向諸位皇子:「你們怎麼看?憫達,你是長兄,你先說。」

  朱憫達彎身一揖,繼而問道:「趙大人,照你的意思,這名女子像是憑空出現在京師的?」

  趙衍猶疑了一下,道:「是可以這麼說。」

  可所謂「憑空出現」,「憑空」的方法卻有很多,守衛難免有查漏的時候,若從此處入手,宛若大海撈針。

  朱憫達也想到這一點,一針見血地問:「那麼她的死因呢?本宮聽說是溺斃?」

  趙衍俯身跟朱憫達一揖,看了蘇晉一眼。

  蘇晉道:「回殿下,並非溺斃,而是中毒。」

  今日一早,京師衙門已將驗屍卷宗送來,她來早朝前剛看過一遍。

  「所中之毒乃番木鼈,也就是馬錢子之毒。服用此毒者,初時只有昏眩之症,數個時辰後毒發,胸脹氣悶,伴有驚厥症,呼吸不暢,因此,她應當是在毒發時恰好跌入水中,窒息而亡。」

  朱憫達點了點頭,回稟道:「父皇,兒臣認為,既有人下毒,那麼一定有跡可尋,且藥局對京師的藥材出入及分量都有載錄,可從這馬錢子的源頭查起。」

  景元帝緩緩道:「是一個法子。」又看向其餘皇子,問道:「你等人呢,可有不同見解?」

  這時,十四王朱覓蕭忽然越眾而出道:「回父皇,兒臣認為,第一個敲響登聞鼓的畢竟是陝西曲姓知縣,說明一切緣由皆因他起,此案若能將重點放在他身上,或許更易入手。」

  景元帝有些意外,臉上浮上些微贊許之色:「不錯,難為你這回深思熟慮。」

  正準備再問,目光一掃,忽見諸位皇子中竟有一個垂首而立閉目打盹的,不由怒喝了一聲:「朱稽佑!」

  卻說龍生九子,子子不同。

  景元帝眾位兒子中,雖不乏出類拔萃之輩,但也有缺心眼的廢物。

  廢物之首,當屬三殿下朱稽佑。

  朱稽佑此人年紀雖長,但自小不學無術,好逸惡勞,幼時在宮裡約束著還好些,自從封藩山西大同府,驕侈暴佚,白日宣淫,實讓人為之所不齒。

  朱稽佑被驚得一抖,忙不迭跪下磕頭道:「父皇,兒臣知錯了,兒臣知錯了。」

  景元帝原想借登聞鼓一案考考眾位皇子,被朱稽佑這麼一鬧,意興頓時沒了,斥了一句:「朽木不可雕也。」擺了擺手道,「罷了,你們且都退下罷。」

  諸皇子齊齊拜下,景元帝又道:「憫達,你與南羨今晚來明華宮,與朕一起用膳。」

  朱憫達與朱南羨同時稱是。

  景元帝對殿中站著的臣子道:「各部堂官留下,其餘臣工也散罷。」

  眾皇子退出奉天殿,下了墀台才停住腳步,朱憫達是長兄,回首道:「諸位皇弟許久不見,不如一道先去東宮敘敘舊。」

  話音落,頃刻就有人應道:「行,我與十三當真是六七年不見了,等下還要借大皇兄的院子,跟他切磋一下武藝,四哥,到時還望你判個勝負。」

  說話人是十二殿下朱祁岳。

  宮中嘗有三位皇子尚武,即四王,十二王,十三王,因此朱南羨從小除了東宮兩位同母兄弟,便跟此二人走得最近。

  四王淡淡道:「你剛至邊關回來,歷練不少,十三這年餘在南昌府勵精圖治,你眼下說要與他比,實在不公允。」

  一旁的七王朱沢微笑道:「四哥,你這就錯了,十三雖在南昌府呆著,可有人不願讓他閑著,時不時就派人過去切磋比鬥,是故他的武藝是一日也不能生疏,只怕一刻不練說不定就沒命了呢。」

  這話一出,眾皇子都不答話了。

  心中有數的不願接腔,心中沒數的不敢接腔。

  須臾,忽聞一人道:「七皇兄這話甚麼意思?」

  問話人是十七,年餘時日,他拔高了些許,清秀的眉目間多了一分肖似朱南羨的英挺氣質。

  朱沢微似乎有些意外:「十七你可是住在東宮,竟甚麼都不知道嗎?」

  然後他彎起唇角一笑,柔聲道:「這麼說吧,你問問你十三哥,他此次回京的路可走得坎坷,在城外附近的茶寮是不是險些遇害?」說著又道,「得虧你十三哥現如今長心眼了,否則也不知你今日是否有幸能見到他。」

  朱十七雖不明這宮中暗鬥,但自小到大,誰最愛招惹朱南羨他還是知道的。

  是故他當即轉頭看向十四王朱覓蕭:「是你的府兵?」

  朱覓蕭雙手一攤:「跟本王有甚麼關係?」

  朱憫達早知此事,奈何一月前,朱南羨就傳信讓他不必擔心,他亦沒有再管。此刻見老七既已開了個頭,順勢便道:「十三,有人在城外設伏?」聲音瞬間冷寒至極,「是誰,不站出來,別怪本宮查。」

  冬日長風起,墀台下諸皇子淡默而立,各懷心事。

  忽然間,九王忽然雙膝落地顫顫應道:「回、回大皇兄,是皇弟的府兵。」

  一見他跪下,朱覓蕭驀地瞪大眼,九王出生微寒,不過是個未進位份的宮女之子,若不是當年被寄養在皇貴妃膝下兩年,這宮裡或許都沒人知道這號人物。

  而朱十四正是皇貴妃之子,這宮中誰不知道九王是他的人?

  十二朱祁嶽笑道:「九哥自小謙讓怯事,哪裡來的膽子指使人伏擊嫡皇子?恐怕這背後另有其人罷?」

  朱覓蕭打定主意撇清關係,不溫不火道:「十二哥這話甚麼意思,難不成還是本王——」

  然而話未說完,左臉忽然挨了一拳,朱十七憤然道:「朱覓蕭,事不過三!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這一年來屢派人去南昌府幹了甚麼?你若再動我十三皇兄一次,別怪我捅到父皇跟前去!」

  十七雖文弱,但一個拳頭使全力砸過去,朱覓蕭的左腮瞬間腫了起來。

  蘇晉與幾位臣工自奉天殿退出來後,見眾皇子未曾離去,只好立於不遠處站班子,眼下皇子們竟動起手來,四周之人撲簌簌一下全跪了。

  朱覓蕭一時氣極。

  他好歹是皇貴妃之子,生母乃後宮之尊,朱十七這個自小沒娘的東西,也配在他跟前耀武揚威?

  他慢慢點著頭,一步一步走近十七:「好,好,你父皇,你皇兄,那本王問你,你朱十七,又是個甚麼東西?」

  他舔了舔後槽牙,吐出一口淤血,忽然抬起手來:「狐假虎威,你也配?!」

  然而手舉向半空便被人一把抓住。

  朱南羨道:「你動十七一下試試?」

  說著一把推回他的手腕,巨大的力道令朱覓蕭趔趄了幾步才站穩。

  朱覓蕭心中燃著一團怒火。

  他在原地站穩,深深呼了幾口氣,目光四下一望,忽然看到不遠處還有幾位彎身站班子的大員,其中一個,可不正是那個朱南羨最著緊的蘇晉。

  朱覓蕭一笑,點頭道:「是,我動不了十七。」然後他忽然轉首走向蘇晉,狠厲道,「但這宮中,總有本王動得了的人!」

  然而在他走到蘇晉跟前的瞬間,朱南羨已大步跟上來,將他的手肘反手往身後一撇,掀翻在地,朱覓蕭還沒來得及爬起來,一柄刀鞘已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朱南羨緩緩道:「只要本王在,你誰也不能動。」

  然後他沉默一下,回過頭去:「你沒事……」

  話未問完便戛然而止,因蘇晉正也向他看來,目光對上,二人皆怔了怔,竟同時別開了目光。

  不知從何處而起的長風忽然自耳畔灌進心裡,有個瞬間,朱南羨如雷的心跳竟忽然偃旗息鼓。

  須臾,身後才傳來蘇晉的聲音,也是低低的:「微臣沒事,多謝殿下。」

  朱南羨垂著眼簾,抿了抿唇才輕輕「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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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都鬧夠了沒有?」朱憫達喝道。

  他看了眼架在朱覓蕭脖子上的刀鞘,對朱南羨道:「十三,把你的刀拿開。」

  朱南羨一聲不吭地將刀收了。

  朱憫達又道:「十四,你看清楚了,你眼前站著的可是都察院僉都禦史,你若不放尊重些,莫說父皇,本宮現下就治你的罪。」

  方才一時氣極,竟沒注意這蘇晉已升了品階,今非昔比。

  朱覓蕭一眼掃過她身上的雲雁補子,心中突生一計。

  他從地上爬起來,眼中狠色未褪笑意卻起,一時間顯得古怪猙獰:「大皇兄錯怪皇弟了,皇弟正是聽聞蘇禦史高升,想親自為他道賀。」說著,他忽然回過身道:「啊,對了,三皇兄不是說近日得了一對『金翅鳥』,邀本王今晚去你府上賞玩嗎?這樣,你順便擺個席設個宴,將蘇禦史也一起請來。素聞蘇禦史高才,說不定還能為你那一對『金翅鳥』賦詩一首,更添意趣。」

  三王朱稽佑驕奢淫逸,養得腦滿腸肥,眾皇子都不屑與他為伍。

  也就朱覓蕭,為了壯大自己勢力,竟不惜將此等貨色納入麾下。

  朱稽佑聽了朱覓蕭的話,「咳」了一聲鄭重道:「蘇禦史,本王與十四王一起相邀,你不會不賞這個臉罷?」

  他們已將皇子的架子端了出來,還要她如何拒絕?

  蘇晉只得一揖稱是。

  朱覓蕭開懷一笑,故作熱忱地道:「諸位皇兄皇弟還有想來的嗎?」

  沒人理他。

  朱覓蕭又望向一旁朱南羨道,無不遺憾地道:「可惜了,十三皇兄要隨大皇兄一起去陪父皇用膳,不然憑皇兄與蘇禦史的交情,若能一起來賞三哥新得的『金翅鳥』,那才叫有趣。」

  朱南羨一言不發地看了他一眼。

  這時候,朱憫達道:「蘇晉,你既要去赴宴,不必站班子了,先回都察院罷。」

  蘇晉彎身應了句「是」,退到百尺開外,折身走了。

  被朱覓蕭一鬧,眾皇子都仿佛掃了興,朱憫達又道:「十三,十七,我們也走。」

  三人一路無言行至東宮垂華門外,朱南羨方喚了一聲:「皇兄。」朱憫達便回過身道:「我知道你想說甚麼,父皇那裡,我會找藉口幫你遮過去,為兄只問你一句話,你有把握治得住十四嗎?」

  朱南羨點了一下頭,斬釘截鐵道:「我要讓他再也不敢妄動!」

  朱憫達大笑一聲:「好!為兄信你!」

  朱覓蕭這回實在太過,若非看在父皇壽辰將近,身體每況愈下,他堂堂東宮太子,要了十四的命都是輕的。

  不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當年朱南羨就藩前,曾求他無論如何保蘇晉安危,且承諾日後定會助他登基,如今看來,一個蘇晉一個朱十四,能換他的十三皇弟曠若發矇,一日千裏,不可謂不值。

  朱憫達伸出手:「日後險阻,有你與為兄同行,幸甚!」

  朱南羨默了一默,抬手反握住他的手掌。

  朱十七左看一眼右看一眼,以為他二人只是在說朱覓蕭的事,也將手放於他二人交握的掌上,說道:「大哥,十三哥,還有我!」

  朱南羨掃他一眼,揚唇淡淡一笑,一把打開他的手:「你湊甚麼熱鬧?」

  朱憫達亦笑了笑,負手道:「走罷,你們皇嫂該等急了。」

  等朱憫達三人一走,眾皇子三三兩兩須臾便散盡了。

  已至未時,一大早還十萬分晴朗的天慢慢蓄起雲團子,沒了傾灑而下的日暉,四周頓時添了幾分寒意,朱沢微的馬車在一間茶樓旁停下,掀簾看了看,則見周圍的人無不攏起袖子縮著脖子,步履匆匆。

  他又在馬車裡坐了半日,直到茶樓裡的跑堂過來通稟說,裡頭的客人已來來回回換了一批,這才下得馬車上了二樓隔間。

  隔間內,有一黑袍人正臨窗遠眺,聽到腳步聲,悠悠道了一句:「這宮中的格局,要變了。」

  桌案上擺了一盤殘局,朱沢微看了一眼,溫雅一笑,坐在棋盤一側執白:「哦,怎麼變?」

  黑袍人道:「朱十三回宮,今非昔比,難道不是太子一方獨大?他手下人才濟濟,刑部沈拓,兵部龔荃,大理寺張石山,還有翰林院。」

  朱沢微落下白子,漫不經心道:「不過一幫老朽。」

  黑袍人道:「所以你該慶倖,戶部沈奚雖是大皇兄的小舅子,卻是一個凡事都留三分餘地的人,否則憑他才幹,若當真全心輔佐太子,你的日子可會好過?」

  朱沢微的指尖敲了敲棋盤中腹的位子,笑道:「沈青樾的性情,和柳昀有一點相似,他們絕不會真正臣服於任何人,只忠於自己的心,所以本王根本用不著擔心這一點。」

  黑袍人聽了這話,回過身來:「那都察院的蘇晉呢?不到兩年自從八品升任四品僉都禦史,實在有些本事。」

  朱沢微看著棋盤搖了搖頭:「此人不簡單,身上像是藏了秘密。」又沖黑袍人揚了揚下頜,示意他自棋盤對面坐下,「當年蘇晉落水,朱十三連夜送了兩名侍衛出宮,我派人抓到一個,另一個跑了,可惜沒問出甚麼來。後又派人去杞州查他的身世,卻總查不詳盡,像是裡三層外三層地被裹了一團霧。」

  他說著一笑:「不過他做起事來有一股狠勁,明敏透徹,確實有些本事。」

  黑袍人亦執棋落下一子:「那你可要趁他根基未穩,將他歸攏過來?」

  朱沢微道:「我從不用不知根底之人。」

  然後他盯著棋盤,忽而又一笑,以一枚白子吃掉數枚黑子:「不過,可以利用。」說著喚來一旁的隨侍,道:「你派人去告訴老九,讓他跟朱十四請罪示弱,然後一起去老三府上吃宴席看『金翅鳥』。」

  朱沢微說到這裡,忽然皺著眉閉上眼,敲了敲額稍:「我記得當年應天府的府丞,叫孫什麼來的,來投誠本王?」

  隨侍道:「回殿下,叫孫印德,後來殿下讓曾尚書將他調去工部任郎中了。」

  朱沢微頷首:「是了,朱十四手下,值錢的也就一個工部。」

  他對黑袍人一笑:「你不是說我手底下人不如大皇兄多嗎?」轉頭吩咐隨侍,「這個姓孫的是個蠢貨,剛幫老三在山西建了行宮。眼下蘇晉不是正查登聞鼓下死了的山西書生跟女子麼?你去告訴老九,讓他在宴席上,將孫印德在山西修行宮的事透露給蘇晉。」

  黑袍人聽他這麼說,問道:「怎麼,這姓孫的府丞跟蘇晉有過節麼?」

  朱沢微笑道:「當年仕子鬧事案結下的梁子,蘇晉恨不得弄死他。」又執起一子,搖了搖頭,「不過啊,千裏之堤,潰於蟻穴。憑蘇晉的本事,定能從姓孫的打開決口,將工部這顆牙從十四嘴裡拔了。」

  黑袍人也執起黑子:「你既知道那死去的書生與女子與山西道老三有關,大皇兄怎會不知?」

  朱沢微冷笑一聲:「他當然知道,但他就等著我和十四因這樁事鬥來鬥去,他正好隔岸觀火。」又落下子,「再說了,老三修行宮的事,都察院柳昀,戶部沈青樾,誰不知?還不是各有各的打算。老三嘛,廢物一個,於時局沒影響,任他在山西折騰,總比將這塊寶地交給一個有野心的人好。」

  黑袍人搖了搖頭:「所以擇盟友,一定要擦亮眼看準了,十四連三哥都要,豈知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朱沢微以為英雄所見略同,粲然一笑,眉間朱砂殷紅似血:「所以我只選了你,你我兄弟一文一武,豈不正好?」

  蘇晉知道朱覓蕭不懷好意。

  她下值後,回接待寺換了便服,坐在桌前略一思索,將朱南羨予她的匕首揣在了腰間。

  得到三王府附近,她又囑咐覃照林道:「你牽兩匹快馬,在巷口等我。若我至亥末未出,你吩咐一人去正陽門,找那名叫翟迪的巡城禦史,讓他跟兵馬司借兵,以盜匪潛入王府之名,自請入府搜查。你再去找柳趙錢三位大人中隨便一人,先與他們說實話,然後告訴他們,到時可用『聽聞我在三王府中受傷』的名義,強行將我帶出。」

  覃照林道:「可俺瞅著你沒受傷哩。」

  蘇晉道:「給自己一刀還不容易?」

  三王府前有婢女相迎,蘇晉方入府內,就瞧見一旁的石徑上有兩人走來。

  仔細一瞧,走在前頭的一位竟是今日在宮中見過的九殿下朱裕堂。

  蘇晉連忙拜下,誰知朱裕堂伸手將她一攔,笑道:「既來赴宴,蘇禦史不必多禮,將本王當做尋常故友就好。」

  蘇晉稱是,直起身,目光自他身旁之人掃過,卻不由愣住。

  五短身材外加一雙魚泡眼,不是孫印德又是誰?

  孫印德時任五品工部郎中,比蘇晉已低了一級,然而他仗著是跟朱裕堂一起來的,既不跪也不拜,反而趾高氣昂地道:「蘇禦史,許久不見。」

  蘇晉懶得理他,跟朱裕堂一揖,站在原地待他先行。

  朱裕堂點了一下頭,走了兩步,忽對孫印德道:「原來孫大人與蘇大人是舊識。」

  孫印德冷聲冷氣道:「舊識說不上,微臣哪敢高攀蘇禦史,也就當年一道在京師衙門任職,見過罷了。」

  朱裕堂笑道:「孫大人當真交友遍天下,本王還當你這一年來在山西大同府監管行宮修築,並不識宮中新貴呢。」

  蘇晉聽到行宮二字,目中閃過一絲異色——聖上勤儉,明令各王就藩後,除自己府邸不可再修築宮宇殿閣。

  她看了孫印德的背影一眼,暗自將此事記下。

  筵席設在水榭,四方擺宴,中有數名穿著清涼的女子伴著笙歌嫋嫋起舞。

  朱稽佑高坐上首,一左一右擁著兩名金髮碧眼的女子,正笑著吃她們喂來的酒。

  蘇晉跟在九王與孫印德身後要入席,誰知方走過棧橋,水榭前兩名侍衛持刀將她一攔,身後款款走來一名婢女,舉著一方託盤朝她跪下。

  託盤上擺著三杯形色各異的酒。

  蘇晉不解,抬目看向座上。

  朱稽佑吃完酒又湊去舔碧眼女子的纖纖玉手,三人正盡歡事,仿佛並沒有看到她。

  反是朱覓蕭舉著酒杯緩步走來,看著蘇晉一臉疑色,勾唇一笑道:「蘇禦史頭一回來三哥筵席,恐怕不知這裡規矩。這三色酒是三哥親自釀的,初來乍到的人,都要在其中任選一杯飲下。」說著,將手一抬,「蘇禦史,請吧?」

  水榭裡又傳來淫|靡的笑聲,蘇晉暗忖了半刻,想到自己左右已是一條砧上魚,能多拖一刻是一刻,便開門見山地問:「酒裡放了甚麼?」

  朱覓蕭又笑了笑,倒也不跟她繞彎子:「這個蘇禦史大可以放心,三杯酒裡,只有一杯是毒酒,禦史如果運氣好,死不了。」

  蘇晉又問:「另兩杯呢?」

  朱覓蕭道:「通常另兩杯一杯是清酒,一杯放媚藥,不過,蘇禦史是極難得才肯賞臉赴宴一回,因此今夜這兩杯酒裡,都放了媚藥。」

  蘇晉眸色一寒,看向朱覓蕭似是毫不在意道:「媚藥是給女人吃的,殿下拿來賞微臣,這是甚麼道理?」

  朱覓蕭笑道:「是,是給女人吃的。但豈知禦史不是有斷袖之癖之人呢?蘇禦史若非憑著這張臉以色侍人,又如何在兩年內,從區區知事升任僉都禦史?又如何得朱十三再三庇護?本王今日正是要借此酒試一試。禦史放心,服下此酒,無論你好龍陽或好脂粉,三哥這裡有的是侍女孌童供你享樂。」他說著,回過頭看向正跟兩名碧眼女子糾纏的朱稽佑,「啊」了一聲道,「本王險些忘了,還有一對『金翅鳥』呢。」

  金翅鳥原是傳聞中的神鳥,蘇晉萬萬沒想到朱覓蕭所說的「金翅鳥」竟指的是那兩名波斯女子。

  他的言語粗俗不堪,蘇晉再不忍聽下去,剛回過身,就見棧橋另一端大步走來一身著月色蟒袍,玄色大氅之人。

  他腳下像履著勁風,來到蘇晉身邊,一揮手將那託盤掀了,酒水灑落入湖,泛起粼粼波光。

  朱南羨目色泠泠地注視著朱覓蕭,忽然揚眉一笑:「不用試,本王就是喜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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