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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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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袖側】權宦心頭硃砂痣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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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30 00:44:1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二十章 扯平

  房間裡熱熱鬧鬧,遠處的彩台更是充滿了節慶的氣氛。

  皇帝駕幸的時候,百姓們的情緒高漲起來。溫蕙從房間的窗戶裡看到外面一片片跪下,因有先後,從高處看便宛如波浪層層。

  又山呼萬歲,慶賀節日。

  元興帝穩固局面,淳寧帝勵志圖新。七八年過去,景順五十年的那場戰火已經沒了影子。

  溫蕙遠遠望過去,皇帝的身邊圍滿了人,根本看不到皇帝本人。

  這種時候,霍決必然在皇帝身側。他掌著護衛之事,片刻與皇帝不離身,今天他可要忙死了。

  溫蕙的嘴角不由勾了勾。

  她目光移動,皇帝身邊許多朱紫之色,卻也間雜著一些青色。

  這樣低品階,卻能伴在皇帝身邊的,必然是翰林們無疑了。

  這裡面有一個,肯定是陸睿。

  這個距離,根本不可能分辨得出誰是誰。

  隔壁卻忽然傳來聲音:「我看到小陸探花了!就是那個!那個!」

  正常在房中,不會聽到隔壁的聲音,這酒樓房間的隔音還是很好的。

  只現在,大家都推開了窗,都把身子探出去,便聽到了隔壁窗的聲音。只窗扇擋著,看不到人。

  溫蕙回頭問:「隔壁是誰?」

  秦城叫人去看了,很快來回稟:「渝王家小郡主換到隔壁了。」

  聽聲音像是年輕的小姑娘。

  陸嘉言的新婚妻子,也是年輕的小姑娘。

  年輕的小姑娘,真的很容易為男人的外貌所打動。在這件事上,陸嘉言幾可稱無敵。

  溫蕙笑了笑,搖了搖頭。

  隔壁,小郡主問:「寧氏應該已經到了開封了吧。」

  內侍回道:「算時間,半個月前就該到了。」

  小郡主道:「那她現在幹嘛呢?在開封看賽龍舟嗎?」

  內侍湊趣道:「說不定床前嘗藥呢。」

  小郡主樂不可支。

  「陸夫人連婚禮都沒來,聽說一直病著。寧氏最好就別回來了。」她搖著扇子道,「一輩子在那邊伺候婆婆,多孝順。」

  她臉上的笑冷起來,森森的。

  丫鬟們都低下頭不敢說話。

  屋中的氛圍與隔壁,截然不同。

  熱鬧了一天,實在是盛世佳節。

  有許多新的詩篇佳作傳出來,小陸探花的詩才,受到了皇帝的親口讚譽。

  當初殿試,陸嘉言本就是狀元才,因生得太好,強被皇帝點了探花。他如今簡在帝心,是明明白白了。

  寧家這門親結得當真好。

  待龍舟賽罷了,皇帝擺駕回宮了,小郡主瞅著沒熱鬧看了,打算自己製造點熱鬧。

  她勾勾手指,把心腹內侍召到眼前:「隔壁的霍夫人,今天是戴面衣,還是戴帷帽?」

  內侍道:「我去問問。」

  出去花了錢,問了店小二,回來道:「戴了帷帽呢。」

  「京城還沒人知道她長什麼樣呢。」小郡主道,「讓我來先瞅瞅吧。」

  內侍不安:「不大好吧,她夫婿畢竟是霍都督呢。」

  小郡主道:「她要不是嫁給了霍臨洮,我稀罕看她啊?」

  內侍沒辦法,只好去佈置。

  好在不是什麼大惡事,也不會傷了霍夫人真結仇。

  溫蕙房中收拾停當,她戴好了帷帽:「走吧。」

  房門推開,番子們先魚貫而出,溫蕙才出來。

  穿過了走廊,到了大堂上方的回字廊中,對面忽然衝出一個托著空托盤的店小二,一邊嘴裡喊著「來了來了」,一邊急急往溫蕙身前衝。

  他衝得猛,一般人家遇到這情況,走在前頭的人可能就被他衝開了,就直接被他衝到溫蕙跟前了。

  可監察院霍家,豈是普通人家呢。

  走在前面的番子已經閃電般地出手。衝過來的這人不得已,也只能出手。

  交手只在電光火石間,那人就已經被按在地上了。

  因番子們可不跟你講什麼一對一單挑,同時出手的有好幾個人。且跟在溫蕙身邊的,個個都是好手。

  那人大叫:「貴人饒命,貴人饒命,都是小人不對,跑得太急,險些衝撞了貴人!」

  他雖這麼說,溫蕙卻蹙眉。剛才她看得清清楚楚,這人功夫不算很好,但也不可能是個店小二。

  秦城卻忽然貼近溫蕙,低聲道:「夫人,這人是個內侍。」

  他頓了頓,忽又道:「渝王府小郡主在對面。」

  溫蕙看過去,對面迴廊上有個女子帶著一堆丫鬟婆子還有內侍。她是宗室,自然可以役使內侍。

  果然,是個年輕的小姑娘。

  但小郡主的房間就在溫蕙房間的隔壁,她就算是比溫蕙先出來,也不該走到對面去,因為下去的樓梯在中間呢。

  她在那個位置,只能是為了正面、全景地看溫蕙的熱鬧。

  地上的人猶在喊「饒命」,溫蕙道:「沒事,放了他吧。」

  番子們放了手,那人咚咚給溫蕙磕頭謝恩,然後低著頭掩著臉跑了。

  番子們前後護著溫蕙下樓。

  小郡主氣得直拿扇子拍欄桿:「怎麼這麼沒用。」

  心腹內侍不敢說話。他是小郡主的貼身護衛,自己也是武侍。剛才看得明白,那霍夫人身邊跟著的,分明都是番子中的精銳。

  實不是他們能比的。

  小郡主又抱怨:「她排場還挺大。」

  其實溫蕙帶的人也並不比旁人家多。只她身邊的番子都是精銳,走起路來帶風,下盤沉穩,便給人一種有氣勢的感覺。

  小郡主又抱怨:「看看人家,看看你們!」

  扇子抽打了內侍幾下子解氣。

  溫蕙一邊下樓,一邊問秦城:「她想幹嘛?」

  她對渝王家小郡主實在一無所知,不明白她想對自己做什麼。

  秦城卻猜到個七七八八:「大概,想看看夫人的臉。」

  他道:「夫人從不露臉,京裡總有人好奇的。」

  誰還沒有點好奇心呢。

  可再好奇,也沒有誰讓手下人喬裝打扮去衝撞別人家女眷的吧。

  溫蕙問:「秦城,要比壞的話,還是你們家都督更壞吧?」

  回答「是」或者回答「不是」,好像都不對。而且怎麼這時候就成了「你們家」的了呢?

  秦城就哼哼兩聲,低頭藏住笑。

  「別裝啦。」都督夫人道,「該怎麼教訓她,你看著辦吧。」

  秦城咧開嘴笑:「交給屬下。」

  小郡主的馬車在路上,馬忽然受驚揚蹄,把車掀翻了,將她摔出來,眾目睽睽之下摔了個狗啃泥。

  查問是怎麼回事,原來是路上斜刺裡忽然衝出個人來,給了馬一下子,才驚了馬。但去尋那個人,早消失在人海中了。

  小郡主丟了醜,大怒,非要五城兵馬司逮了那個人不可。

  今天是端午正日子,皇帝親至龍舟賽場,五城兵馬司的人根本沒有喘口氣的功夫,真的是辛苦了整整一日維持治安。

  這一天不知道處理了多少起小偷偷東西、登徒子調戲婦女、人枴子拍孩子的事。

  小郡主這邊要捉的人,臉不知道長什麼樣,衣著也是普通,走進人群裡看不見的那種。這讓他們逮個球啊!這不是存心添亂嗎!

  此時滿街上都是看龍舟散了的人,隨便一個人扎進人群裡,都跟水銀洩地似的,哪裡還抓得住。

  五城兵馬司的人只能哼哈著應付了小郡主,抽身撤了。

  氣得小郡主抽了馬夫兩鞭子。

  溫蕙回到家自己用了飯。

  宮中還有飲宴,果然很晚霍決才回來。

  他一見到溫蕙便抱怨道:「累了整整一天,腰酸背痛。」

  說著,還捶肩膀,拿眼睛直看溫蕙。

  溫蕙無語,過去沒好氣地幫他解衣裳。

  多大的人了,成天就想讓她黏著他,關心他。

  「都督這樣子,讓院裡的大家看見,怕不得眼珠子都掉下來。」她啐他。

  霍決笑了,抱住了她一勒,便叫她雙腳離地。

  「小郡主的事可出了氣了?」他道,「若沒有,我叫秦城再去教訓她一下。」

  「你消息可真快。」溫蕙道。

  霍決說:「秦城專守著等回來給我說呢。」

  溫蕙道:「小事而已,已經教訓過了,清賬了。」

  霍決道:「你其實跟小時候還是一樣的,喜歡一件事一件事算清楚。扯平了就算過去了。」

  當年她跑到長沙府也是,知道原來溫家賣了她的嫁妝散了積蓄救下了霍決的命,所以她跟霍決解除婚約可以說是兩不虧欠,她整個人就放鬆了,可以坦然地接受家裡給她再議親了。

  「我一直都這樣的。」溫蕙道,「我可不是以德報怨的那種人。」

  霍決道:「那種是傻子,可別是。」

  溫蕙道:「其實就是個小得不用提的事,只我討厭這位郡主娘娘的做派。沒人主動招她惹她的,她卻要去動別人。實讓人喜歡不起來。」

  她又道:「不過秦城做事很有分寸,只是一點點教訓,也並沒有太過分。不會給你惹麻煩。」

  霍決嘆氣。

  溫蕙莫名:「怎麼了?」

  霍決道:「你怎到現在都不懂?」

  他道:「我何時怕過麻煩?對旁的人來說,我才是那個『麻煩』。」

  「我是真心希望你能惹出些麻煩,闖出些禍來。越大越好,捅破天也沒事。反正沒有別的人能收拾最好。」

  「就只有我,我去給你收拾。這時候才顯我能耐,才好叫你知道,你離不開我。」

  溫蕙正拉開了他的衣帶,抬眸看他片刻。

  「傻不傻。」她道,「去洗澡。」

  霍決又勒起她腰,讓她腳不著地,往淨房去。

  「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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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30 00:44:3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二十一章 飲宴

  陸睿回到家裡,徑直去了內書房,換了衣衫。

  外書房待客,內書房則是完全屬於男主人自己的私密地方。

  很快璠璠就來了。

  因他回家,會直接使人去告訴璠璠他回來了。夏青家的便帶著璠璠,拿著功課過來給他檢查。

  陸睿看了看,露出微笑:「有進步。」

  又道:「過節呢,可以休息兩日,明日去看看你伯祖母。」

  璠璠問:「爹爹,賽龍舟熱鬧嗎?」

  「熱鬧,很多人。」陸睿摸摸她的頭,「明年你出了孝,就帶你去一起去看。」

  大周朝未嫁女為母服斬衰,理論上是三年,實際上一般都服二十五個月,璠璠明年三月即可以除服。

  她如今守孝,不能飲宴遊樂,平日也只往陸侍郎府上去看看陸侍郎夫人,因是同族,算是自家。

  聽了這話,璠璠很期待。

  放了璠璠回去,陸睿在書房令霧笙研墨調色,作了一副春江百舸圖。

  平舟進來,見他在作畫,便安靜地只在一旁不出聲,不干擾他。

  待陸睿一幅畫完成,蓋了名章和閒章,他才過去稟報家事。

  陸睿一邊聽著,一邊待那幅畫墨跡顏料都乾透,囑咐霧笙:「明天拿去給人家。」

  這畫是旁人來求的。

  翰林院是個清水衙門,翰林們是皇帝近侍,主要從事文字性和學問性的工作,同時兼作皇帝的顧問,以備咨詢,雖清貴,但實在沒有什麼油水。

  但讀書人努力到了這個層次,已經躋身於士林的頂層,也有他們生財的法子。

  富戶為了避稅簽靠身書來投靠的,各種求字求畫給潤筆費的,求寫墓誌銘的,等等等等。

  陸睿字畫雙絕,自然有人來求。

  旁人都知道小陸探花家裡富庶,他又生得一副謫仙模樣,清清冷冷,都覺得他是個哪怕談銀子這種阿堵物,都褻瀆了他的人。

  旁人是決想不到一臉清冷的小陸探花打理庶務、計算銀錢的模樣的。只有平舟最清楚,陸睿或許曾經真的不食人間煙火,但自他出仕之後,已經完全變了。

  他如今的作風非常務實。

  譬如這一副春江百舸圖,潤筆費便有三千兩。便這樣,來求的人還小心翼翼,唯恐陸探花嫌少,或者嫌俗氣。

  陸探花簡在帝心,未來登閣拜相,幾乎是一條看得見的軌跡。

  便他將來成不了名臣,以他的才學,在皇帝身邊也會留下文名。

  宣紙不腐不爛,保存好了可以傳承百年千年。這樣一幅畫,等未來陸探花身後,便成了可以傳家的財物。

  一二百年後,便不止三千兩了。

  平舟稟報完家中銀錢庶務,又說明天的安排:「明日裡是往馮學士府上去赴宴。晚間是徐翰林做東,在清風樓。」

  陸睿點頭。

  徐翰林是和陸睿同年的榜眼,亦是大家子,性子豁達。陸睿與他出身相仿,年紀也相仿,才學上不分伯仲,也喜他性子,頗為投契。

  第二日赴宴,丫鬟們取了衣裳來。

  「這兩日熱得猛起來。」她們道,「幸好夏裝已經裁好。翰林穿這個吧。」

  陸睿看著她們手中捧的大紅衫子,點了點頭,抬起手任她們幫他穿上。

  絲絛束腰,白玉帶勾,金熏球裡逸出來的香氣既清且遠。

  丫鬟們把玉珮垂下的流蘇順好,再抬頭看自家翰林,心道,這一副模樣出去,不知道又要使多少女子看得痴了。

  待到了馮學士府上,不早不晚,已經有數位同年在了,還有人陸續抵達。今日是馮學士設宴招待門生,來的都是同年。

  眾人看到陸睿便是眼前一亮,徐翰林素來愛笑,道:「想做首詩描你,又想,算了,不班門弄斧。」

  大家都笑。

  馮學士的老來女也已經嫁了,榜下捉婿,捉了個庶吉士。

  今日這女婿也來了,順便帶了妻子回娘家。馮小姐在自家行事方便,找了個機會,偷偷看了陸睿。

  那人一身紅衫,恍若神仙。差一點點就能作她的夫婿,卻成了寧家菲娘的夫君。

  馮小姐豔羨不已,嘆了又嘆。

  待學士家的飲宴罷了,徐翰林攜手陸睿,往清風樓去,又是一場。

  清風樓是隸屬教坊司的官坊,裡面的都是官妓。聽聞小陸探花來了,正當紅的頭牌如意娘抱著琵琶款款而來。

  徐翰林今日宴請的都是與他投契的,大多年輕,平日裡來,想見如意娘一面根本見不到。

  徐翰林按著陸睿肩膀道:「托你的福了。」

  陸睿只橫了他一眼。

  這雙眼生得如畫,徐翰林只覺得心頭一跳。心頭默念:我不好斷袖,我不好斷袖,我不好斷袖。

  喝了杯酒壓了壓驚。

  文人飲宴,又有名妓作陪,自然個個詩興大發,作了詩詞較量,只看如意娘唱誰的。

  那自然,是唱陸探花的。

  陸探花這幾首詞一落筆一唱出來,如意娘便知道自己的身價又漲了。抬眼看那人,怎個神仙竟落入凡間。

  酒過三巡夜色深,風流也該有散盡時。

  京城名妓如意娘對小陸探花伸出雪白柔荑:「探花郎醉了,去奴的房中歇歇吧。」

  如意娘主動留宿,眾人嘩然,羨者有之,妒者有之,俱都哄起來,要陸探花有花堪折直須折,莫辜負了佳人一片情。

  陸睿酒意上頭,撐著頭睜開眼,只覺得此情此景何其熟悉。

  不過伎子女妓罷了,她怎哭得這般傷心?

  別哭了。

  別哭了。

  沒什麼大不了,不碰她們便是了。

  答應了你的。

  陸睿想起來,他答應了她的事沒有做到。

  他後來收了一個婢女,叫什麼來著?

  而她站在九曲橋上,轉身走了。

  陸睿按住了心口……

  直到出了清風樓,徐翰林還在埋怨陸睿。

  「看你是個神仙人物,怎地如此不解風流。」他道,「我們來,見如意娘一面都難呢。你真個氣死人。」

  陸睿道:「不過一個女妓,何苦為了她讓家中那個傷心。」

  他有些醉了,平舟扶著他上馬。

  徐翰林打眼看去,夜色裡,陸嘉言眉間幾分醉意,袍袖衣擺在夜風中拂動,似要登仙而去。

  徐翰林袖起手來,嘆道:「弟妹真個好福氣。」

  福氣嗎?

  陸睿望著街道上的闌珊燈火。

  那她為何不再對我笑,不再撲進我的懷裡?

  夫妻之事,如人飲水。眾人皆道她有福,唯她自己,冷暖自知。

  回到家中,寧菲菲不在,陸睿都宿在內書房自己的地方。

  丫鬟們上前想為他解衣裳,他揮揮手,讓她們退下。

  寢室中有銅鏡,他走上前去,看了看鏡中的紅衣人。

  側過身看看,背過身看看,緩緩轉回來,對著銅鏡發呆。

  許久,他把那銅鏡扣下,再不看了。

  探花郎紅衣如仙又對妻子專情的名聲很快傳了出來。

  小郡主只氣得又摔了杯子:「寧氏她憑什麼!她憑什麼!」

  她把心腹內侍召到跟前,叱他:「你說,有什麼辦法,能讓寧氏不痛快。快點,給我想出辦法來!」

  內侍只覺得一個頭兩個大。

  而溫蕙聽到這名聲,還是霍決親自告訴她的。

  「陸翰林如今也踏實過日子,對寧氏十分好。」他道,「雖則寧氏在開封替他盡孝,他房中無人,也拒絕了如意娘。嗯,如意娘是如今京城最紅的頭牌,王孫公子為她一擲千金,也未必能得見一面。」

  如今天熱了,帳中易出汗,他和溫蕙常作水中戲。

  白玉池大得可以鳧水,十分能施展得開。霍決已經去訂製了一張玉床,打算放在池邊,夏日裡最熱的時候便能用了。

  他跟溫蕙說這話也是掐著時機,才於水中戲過一回,溫蕙正貼在他胸口,渾身懶懶不想動的時候。

  聞言,她只笑嘆道:「他呀……」

  霍決撫著她光滑的背,又道:「如今京城人都道,若論穿紅衣,當數陸探花。」

  溫蕙問:「不該是三叔嗎?」

  「別提他,他已經氣死了。這些天大家都追著陸探花穿紅衫,酒樓花樓裡,常一片紅。」霍決道,「小安已經叫內造處給他趕製黑色的飛魚服了。」

  他道:「也好,畢竟大男人一身紅,怪輕佻的。」

  這個人現在已經不要臉了,成日裡小裡小氣的。

  溫蕙氣笑,在他胸口咬了一口。

  霍決抽氣,按住她:「再用力些……」

  溫蕙如他所願,反正他是個不怕疼的。

  將他翻過來按住,讓他上身趴在玉池岸上,略用力些,讓他生讓他死。

  待消停了,兩夫妻要安寢,又在枕邊說話。

  「今年熱得猛,陛下打算啟用玉泉離宮了。」霍決道,「到時候我們都過去。你也去。」

  溫蕙問:「那是怎麼回事。」

  霍決道:「是景順朝時修的夏宮,在京城西郊,為玉泉山、萬壽山環繞。那地方水土極好的,歷代都是京城權貴紮堆修別苑的地方。景順年間,皇帝不愛狩獵,用了二十年,將皇家別苑一擴再擴,修成了萬泉離宮,作避暑用。夏日裡便挪到那裡去辦公,到時候,整個內閣、六部都跟著挪過去。」

  他道:「到先帝時候,用過一回。今上登基之後,一直勤勉,勵精圖治,還沒啟用過。去年他意動,開始著手修繕,果然今年打算用了。」

  淳寧帝登基已經有四年,日益安穩,也想鬆快鬆快了。

  溫蕙問:「會去很多人嗎?」

  霍決道:「只要陛下去了,京城有頭臉的都會過去。」

  「別擔心,咱家五十多處別苑,光在玉泉山就有三處。有一處在山深處,與眾家離得遠,你日日都可以去山裡打獵跑馬。玉泉山大得很,不用怕遇到人。」

  溫蕙詫異:「不是四十多處嗎?」

  霍決道:「就是會慢慢變多。」

  溫蕙無語。

  霍決在外面的事,溫蕙也沒法問。他的名聲,她在餘杭的時候便聽過了。

  「好,你安排吧。」她道。

  五月下旬,天氣一日比一日熱。

  寧菲菲從開封回到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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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二章 尋到

  「母親—切都好,只是睡眠不好。」寧菲菲告訴陸睿。

  她把陸夫人如今晨昏顛倒的作息告訴了陸睿。

  陸睿耐心聽她講開封那邊的情況。

  陸夫人衣食住行皆是最好,陸正對她也愛重,日日都宿在上房。范姨娘掌中饋,對陸夫人也敬重有加。

  她只苦於失眠之症,所以身體虛弱,需要溫養。

  「我請求父親許母親與我來京城休養,父親心痛母親,怕她到陌生地方更不適應,只不許。」寧菲菲道,「母親也是叫我回來照顧夫君。我才回來的。」

  寧菲菲抬眸,看到自己的夫君臉上看不出神情。

  這種看不出神情的神情,絕不是高興或者欣慰。寧菲菲垂下頭,有些不安。因陸睿叫她回去是想她帶陸夫人回來盡孝的,她到底還是沒做到。

  只這個事,陸正若不許,誰都做不到。

  許久,陸睿道:「辛苦你了。」

  寧菲菲長長鬆了口氣。

  她看了看陸睿,忍不住道:「夫君,母親是位十分溫柔的長輩。」

  陸睿的視線落在她身上。

  「我剛去時,母親幾不與我說話。我常惴惴,覺得母親待人冷淡,或者是不喜歡我。」她道,「後來才知,母親苦於失眠,精神疲憊,才不愛說話。後來,母親叫我回來,叫我跟你好好過日子,她還叫我過好自己的日子。她還摸了我的頭,我才知她是個怎樣的人。實是羞愧。」

  「她摸你的頭了?」陸睿抬眸。

  寧菲菲有點羞澀:「嗯。」

  陸睿的目光散在空氣裡,過了—會才道:「她也覺得你太小了。」

  寧菲菲道:「我馬上就十六了。」

  這語氣有些撒嬌。

  但陸睿好像沒聽出來,只溫聲道:「去休息—下吧,辛苦了。」

  寧菲菲微微感到失落。

  聽聞寧菲菲歸來,璠璠作為女兒,到上房來請安。

  上房的東次間和梢間是寧菲菲的宴息室,寧菲菲日常都在這裡接待她。

  璠璠問候了繼母,又問候祖母。寧菲菲道:「你祖母—切安好,叫我好好照顧你。」

  她說完這話,又有些失落。

  因陸睿娶了她,名義上陸璠便在她的名下教養了。可實際上,在陸府裡,是陸睿親自在教養陸璠。

  寧菲菲只能在衣食住行上關心—下陸璠。總覺得,自己有種有力無處使的感覺。

  又安慰自己,大家子裡,做女兒的便是跟自己的親生母親其實也不是最親的,最親的還是日夜陪伴在身邊的教養媽媽。

  夏青家的是個頗不錯的媽媽,寧菲菲的媽媽也讚過她。

  在寧菲菲的媽媽看來,這陸府內宅裡值得讚的,—是陸璠身邊從開封府跟過來的人,—是陸睿內書房的丫頭們,—是劉稻媳婦。

  這些個,看著就知道是大家出身的奴婢僕婦。

  那些在京城採買的就稍遜—籌。

  寧菲菲忽然想起這個,明明陸家調教出來的僕婦都十分出色的,怎地開封陸府卻又亂成那樣?

  想想,總覺得還是覺得是因為女主人病著的緣故。

  只能—嘆,盼陸夫人心病早去,忘記前頭那個,早日安好。

  待璠璠回去,寧菲菲的媽媽也在府裡轉了—圈,巡視過了。回來便袖子掩口笑:「猜我聽到什麼?」

  寧菲菲:「?」

  媽媽便將陸睿最近的事告訴了寧菲菲。

  如意娘的名聲便是寧菲菲也知道的。她聽見過兩個哥哥抱怨,花許多銀子,到底也是沒見著。

  陸睿竟拒了如意娘,寧菲菲臉上飛起了紅暈,只覺得心裡有化不開的甜。

  皇帝行幸離宮的事最終確定了,六月三十出幸。內閣六部都要跟著過去,翰林們亦然。

  玉泉離宮為萬壽山、玉泉山和西山環繞,有多片湖泊,比京城涼快許多。離京城又實在不遠,騎馬也就半個時辰就到,騎快馬,半個時辰都不用。十分方便。實是又近又好的避暑之地。

  入了六月,各家便開始派遣僕人往別苑去收拾打掃,提前送各種東西過去。

  陸侍郎家在玉泉山那裡也有別苑。陸侍郎與陸睿道:「你伯母的意思是,讓寧氏帶著璠璠—起住在家裡就行。」

  所謂家裡,指的就是陸侍郎家的玉泉山別苑,區別於寧家的別苑。

  因陸睿自己在玉泉山沒有別苑,這東西也不是說買立刻就能買得到的,現修造更來不及。寧氏若跟去,便有兩個選擇,陸侍郎家的和寧家的。

  孰料陸睿卻道:「璠璠不去,她得守孝。」

  陸侍郎道:「又不是叫她去飲宴,不過是家中別苑小住罷了。」

  陸睿卻道:「她與她親娘緣淺,最後這點緣,須得認真守住。」

  孝是正道,陸侍郎雖覺得陸睿對孩子太嚴格,他作為祖父輩的長輩也不能公開說出這種話,只作罷了。回去告訴了妻子:「嘉言對璠璠嚴格,叫她守孝,不帶她去玉泉山。」

  陸侍郎夫人十分喜歡璠璠,頗失望,抱怨了幾句。只終究也不是自家的孩子,還是得聽人家父親的。

  陸睿回家則對寧菲菲道:「我會隨侍去離宮,你若去,住在六伯家的別苑或者你娘家的別苑都可,隨你。只璠璠不去,她得守孝。」

  寧菲菲也沒想到陸睿對陸璠會這麼嚴格。她本來都跟寧五夫人說,想帶著璠璠去娘家別苑去住,也給大家認認璠璠的。

  她猶豫了—下,下定決心道:「既然璠璠不去,家裡不能只有孩子,我留下吧。」

  陸睿頷首:「如此也好,只辛苦你了。」

  寧菲菲嗔道:「我有什麼辛苦,我本就是她嫡母。」

  她語氣帶嬌,只陸睿不接,他的神情依然是平靜甚至是有些肅然,與她交待要收拾的東西。

  就是—個標準的丈夫。

  寧菲菲的心裡總是有—些說不出來的失落。

  她的媽媽察覺了,問她怎麼回事。她與這媽媽無話不說,便吞吐地說了。

  媽媽嘆了—聲:「你呀,也想想,翰林已不是少年飛揚的年紀了。他如今皎皎簡在帝心,正因年輕才更要穩重。小女兒家的心思於他,自然遠不如賢惠持家重要。你這回主動留下,就很對。讓他看看,你是真心對大姑娘好。」

  讓他別老在大姑娘這事上防著你——只這句,媽媽含在嘴裡,沒說出來。

  寧菲菲心裡還有許多小女兒的緋色綺夢,媽媽不想打擊她。只這二婚,豈能如初婚?

  只希望她能盡快明白過來。夫妻最好,便是相敬如賓,其他多出來的都是幸運了。

  如今陸府裡消息傳遞十分快捷,且陸璠的消息,已經不經霍決或者小安的手了,都是直接便送到溫蕙手上來。溫蕙在陸睿與夏青家的交待的當天就知道了。

  「璠璠不去?」她微微詫異。

  「璠璠才多大呢,做什麼拘著她。」她呢喃自語,「陸嘉言,真是的……」

  有些心酸,有些說不出來的感受。

  待霍決回來,她道:「我不去玉泉山了。」

  霍決把—口血默默嚥回去,道:「不過離京城才二十里,騎快馬片刻就回來了。」

  「她—個人在家呢。我想守著她近點。」溫蕙抱住他的腰,「便是去了玉泉山,離宮不比京城禁中,天子的護衛是重中之重,你根本離不開的,還不是我—個人玩耍。」

  她抱緊他,仰頭看他:「你不是—直都想讓我好好逛逛京城嗎,等大撥人都走了,我就好好去逛。好不好?」

  這—句「好不好」竟然帶了嬌。

  霍決那些氣悶堵心,突然間就煙消雲散了。

  猶記得先前,溫柏來過之後,溫蕙為著璠璠將自己縮起來,那時候他的戾氣都要從皮膚裡鑽出來了。對陸璠都動了殺心。

  什麼時候,那些戾氣都消散了?

  「都行。」他也抱住她,「你開心就好。」

  說完這話,忽然心中通透釋然。

  她開心不就好了嗎?

  何拘於在哪裡,做什麼。何必本末倒置,強求於她。

  溫蕙卻眨眨眼,不錯眼珠地看他。

  霍決問:「看什麼?」

  「你這人,說話不可信。」溫蕙道,「我得好好看看你。」

  霍決失語。只的確理虧,沒辦法。只好摸著她的臉親下去:「那你看,好好看,隨便看。」

  溫蕙閉上眼睛,感覺他的唇舌手心,都溫柔。

  溫蕙放心了。

  時間很快過去,轉眼到了六月底,就快要啟程。

  這幾日很多事,各個衙門都散值得早,放大家早早回去。陸睿騎著馬走在路上,卻聽到喧嘩,再—看,前面堵了路。

  —個女子音叱道:「還敢頂嘴!下次張嘴之前,先看看我是誰!再看看自己是誰!」

  陸睿騎在馬上,看得清楚,—個錦衣女子正揮著馬鞭向地上抽打。

  視線被圍觀的人群阻擋了,但想也想得到,地上必然是有—個人在挨打的。

  小郡主喜歡打人,尤其喜歡用鞭子抽人。

  有—年上巳節,她與哥哥們騎馬冶遊。水邊有許多賣花少女,有—個湊到渝王家這些人的面前,希冀貴人們能買些花。

  那賣花少女生得著實不錯,小郡主最小的哥哥便讚了她—句「美貌」。

  上巳節哪個女孩子不賣力打扮,自家哥哥卻當著她的面讚旁人美貌。小郡主二話不說夾馬上前,—鞭子抽毀了那賣花少女的臉。

  今日她被—個賣炊餅的婦人衝撞了,雖則是她的下人撞了婦人,但這婦人竟敢頂嘴,小郡主這鞭子的癮又上來了。

  —鞭又—鞭,婦人的衣衫爛了,皮肉都裂開了,血染了衣裳。街上的人都發出抽氣聲,不敢上前。

  小郡主抽得興起,—鞭子甩下去,再次揚起蓄力,正準備再抽下,斜刺裡忽然伸出—柄摺扇,架住了那鞭子。

  小郡主愕然轉頭,看見了她朝思暮想的那張面孔。他風華雋秀,—雙眸子動人,正看著她。

  「陸、陸探花?」她猝不及防,轉怒為喜,竟有些結巴。

  懷春少女,大抵是—樣的。即便是這樣的宗室貴女。

  小郡主全然忘了自己正在做什麼,生平第—次和陸睿離得這樣近,竟覺得頭都有些暈。

  「可是渝王家的郡主殿下?」陸睿問,「殿下何故發怒?」

  「是,是我,你認得我?」小郡主激動起來。

  陸睿道:「郡主的馬上,烙著渝王府的標記。」

  這京中騎馬的貴女貴婦加起來也沒幾個,渝王家小郡主—個,霍決夫人—個。其他幾個,都不如她們兩個知名度高。

  只若說當街揮鞭子抽人,那必定就是渝王家小郡主了。

  陸睿其實不太能理解,趙氏皇族明明大多數人性子都還算溫和,皇帝本人更是那樣的性子,威嚴之外又十分有親和力,只怎地,每—代都有那麼—兩個異類?

  上—代是景郡王,這—代是渝王家的小女兒。

  陸睿看了眼地上血淋淋的人,收回扇子,道:「這婦人想來是衝撞冒犯了殿下,只百姓討生活艱難,有欠教化,不是那麼懂禮數,還望殿下寬容,饒恕她吧。」

  「好說。我又不是小氣的人。」小郡主笑靨如花,眼神裡甚至有幾分嬌羞。單看這眼神,很難把她和剛才那副沉浸在鞭撻人的快樂中的人聯繫在—起。

  她含羞帶怯地問:「探花怎地今日在這裡?」

  「因陛下不日即將啟程,這兩日各個公署都散值得早了。」陸睿—邊回答,—邊向前伸出手,做了個「請」的動作。

  小郡主不由自主地就跟著他往前走,歡喜道:「探花也伴駕嗎?我也跟著去,我可以住在離宮裡,能不能見到探花?」

  陸睿從小郡主的從人手裡接過馬韁,道:「臣在離宮,住在公署官舍裡。前朝後宮,兩相隔離,怕是不太能得見殿下的。願殿下在離宮,消暑散心,玩得開心。」

  小郡主失望:「見不到嗎?」

  「殿下,上馬吧。」陸睿道,「街上人多,殿下騎慢點,不要踢了人。」

  小郡主道:「好,我小心便是了。」

  陸睿抬手又做了個「請」的動作,小郡主便翻身上馬了。

  陸睿將韁繩遞給她:「殿下慢走,再會。」

  小郡主戀戀不捨:「探花,再會。」

  從人們都看傻了。

  陸睿淡淡地橫了他們—眼,他們醒悟過來,引著小郡主的馬離開。

  小郡主猶自轉頭,痴痴看陸睿。

  陸睿叉手傾身,行禮告別。

  他便是連行禮的姿勢都這麼好看啊,小郡主露出痴痴的笑。

  直到走過了這條街,迎面吹來了風,小郡主猛地才醒過來。

  「我?我怎地就上馬了?」她呆住,「我怎地不跟他多說兩句?我傻了麼?」

  從人們心想,可不是傻了麼。

  陸探花行雲流水—樣,就哄得他們家這位祖宗乖乖上馬。他們也都看傻了。

  小郡主—走,陸睿轉身。

  圍觀的人都發出畏懼、憐憫的抽氣聲。地上那婦人渾身是血。

  陸睿過去問:「她家人可在此?鄰居,親朋可有?」

  路人道:「沒有。她是何家炊餅幫著散賣的婦人,提籃走街游巷的,我們都不認識她。」

  陸睿便道:「平舟、劉稻,你們兩個留下,送這位大嫂就醫。」

  平舟聰穎,劉稻有力氣,他們兩個人留下,夠用了。

  陸睿轉身從劉麥手裡接過馬韁,準備上馬。

  身後忽聽二人驚呼——

  「通嫂子?」

  「是通嫂子!」

  陸睿霍然轉頭!

  丟了韁繩疾步走過去,那昏迷的婦人已經被劉稻掰著肩膀扳了過來,露出—張沾了灰塵泥土和血污的臉。

  正是平舟他們尋了好久不見的銀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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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三章 耗盡

  陸睿坐在榻上,看著榻几上的兩張紙。

  丫鬟們給銀線除去衣衫清理傷口,發現了她貼身收著的這三張紙。

  一張是路引,那字跡實在不怎麼樣。蓋的是餘杭衙門裡的章。該是從餘杭家裡偷出來的蓋了章的空白路引。她的公公便是陸府大管家,這種東西他手裡便有。

  另一張卻是休書。陸通休了銀線。什麼理由都沒寫,只寫他作為丈夫,休了妻子。

  這兩張紙並排放在一起,便大體能想見在餘杭發生了什麼。

  數種情況,都與溫蕙脫不開干係,否則,溫蕙若還在,陸通何敢休妻。

  再一張,是身契。這身契,原該在溫蕙手裡的。但當初在開封整理遺物的時候,劉稻家的就說缺了銀線的身契。

  當時,陸睿就有預感。如今,果然應驗。

  身契果然在銀線自己手裡。

  丫鬟走到次間,稟告:「她醒了,要見翰林。」

  陸睿將三張紙折起收進懷中,走到了內室裡。

  銀線受的是皮外傷,都已經上了藥包紮好。她站在房中,看見陸睿,便跪了下去。

  陸睿道:「陸通家的,起來說話。」

  銀線只搖頭,眼淚一下子就掉下來了。

  陸睿便在圓桌旁坐下:「好,你千里迢迢,來到京城,必有話說,你說吧。」

  銀線抬頭看他。

  當日看到他高頭駿馬,大紅吉服,她一口氣洩了。如今真的見到他,那殘存的一絲絲,又凝聚了起來。

  「公子!」她猛地伏下身去頭磕在地上,「少夫人死得有隱情!她死得冤枉!」

  「公子!我去過開封見過夫人了!夫人親口承認少夫人是被陸家害死了!」

  「公子……」

  銀線有太多的話要對陸睿說。她要告訴他陸夫人的眼淚,她要告訴她所有人其實都知道事情不對,她要告訴他陸通一家子都參與了進去。

  然而陸睿抬起了眸子。

  「銀線。」陸睿道,「住口。」

  銀線的聲音戛然而止。

  陸睿看著她,聲音緩而低。

  「我的髮妻溫氏蕙娘,病亡於急症腸癰,安葬於餘杭陸氏祖墳。」他道,「不管你聽到看到知道什麼,這事,到此為止。」

  銀線呆住。

  「她死了。」陸睿說,「璠璠還活著。」

  銀線呆呆地看著陸睿。

  這公子,從第一次見就高高在上,雲端上飄著的仙人。他的頭腦能裝十個她的腦子都不止,他是聰明絕頂的人,是解元,是會元,是探花。

  連青杏都察覺得出來蹊蹺,連范姨娘都知道不對。

  他這樣聰明的人,怎會察覺不出來?怎麼會想不到?

  他……

  銀線嘴唇抖動:「可是……」

  「沒有可是。」陸睿道,「銀線,沒有。」

  他說完這句,垂下了眸子。目光散落在地板上。

  許久,他又抬起眸子,看著銀線,質問她:「便是有可是……銀線,你又想我做什麼?」

  做什麼?銀線茫然地想,她千里迢迢來尋他,尋溫蕙的夫婿,是想讓他做什麼呢?

  他……什麼也做不了啊。

  溫蕙若是枉死,害死她的人只能是她的公爹陸正。

  那麼,陸睿便什麼都做不了。

  因大周,以孝立國,行親隱制度,嚴禁以卑凌尊,以賤犯貴。

  父親害死了妻子,陸睿作為兒子,大周律規定他要為陸正隱瞞。

  家主害死了少夫人,銀線作為下僕,大周律規定她要為陸正隱瞞。

  否則,便是傷風化,壞人倫,犯罪的就成了他們。

  大周律如此規定,世道如此規定。

  似銀線,若她去官府告陸正,以僕告主,堂官接狀子之前,銀線就要先挨一頓殺威棒,作為她以賤犯貴的懲罰。

  心軟點的堂官或許給她留條命。

  若遇到剛烈耿直的官員,為杜絕這種以僕告主的歪風邪氣,只消給衙役們一個眼色,一頓殺威棒要了銀線的命,這事便直接了結了。

  似璠璠,她的母親為父族所害,捅破這個事,無法立足的不是陸正,而是璠璠。

  就是這麼不講道理。

  不是看你是否無辜,或者事情是否公道。

  全看你的身份和你講話的份量。

  銀線不是不懂,銀線只是胸口憋了一口氣。

  她只是想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

  為什麼好的人被惡的人害死,不能伸冤。

  在這個事裡,唯一能正大光明狀告陸正的,其實只有溫家。可陸夫人告訴她,溫家沒了。在她的認知裡,唯一還能抓住的希望就是陸睿了。

  這一口氣撐著她,一直撐到了京城,看到的卻是陸睿駿馬紅衣,又作了別人的新郎。

  這口氣便洩了。

  等到此時,真正面對他,聽他質問一句,要他做什麼?

  銀線這剛剛又凝聚起來的一縷氣,終於徹底洩盡了。

  她悲從中來,伏在了地上,無力慟哭。

  為什麼,為什麼啊!

  為什麼世道會這樣?

  銀線覺得,這世道一定有什麼地方是不對的。

  只她沒見識,不聰明,或許想一輩子都想不明白。

  要是能有個人告訴她為什麼會這樣就好了,或者就不會這樣痛苦難受憋屈了。

  陸睿看著這趴在地上大哭的婦人。

  和陸家調教出來的精緻婢女們比,銀線的容貌、能力、才情都差得太多了。從她到陸家的那一天,不,甚至更早,從青州溫家開始,他從來都沒把這個粗糲的丫頭看進過眼裡。

  不過是愛屋及烏。她是溫蕙那簡薄陪嫁中,唯一一個還算像樣點的,他便一直忍耐優容她。

  陸睿起身走到她身前:「銀線,你做得很好了。」

  「蕙娘泉下有知,必會欣慰。」

  「可以了,停下吧,銀線。」他輕提衣擺,蹲下身來,「就到這裡吧。」

  「你想想璠璠,我們都得替璠璠考慮。她娘去了,她還得活在陸家。」

  銀線恍如做了一場大夢,如今叫陸睿喚醒了。

  她撐起身體來,竟看到陸睿單膝點地,蹲在她面前。她從未從這般平視的角度看過他。

  公子,不從來都是高高在上的嗎?

  「可以嗎?」她問。

  「可以的。」陸睿道,「停下來吧。你也累了吧。」

  很累啊。

  很累很累。力氣都耗盡了。

  她只是個奴婢而已,又沒見識,又沒頭腦,只有那一點點力量,支撐著她到這裡,全耗盡了。

  有人叫她停下來,告訴她可以停下來,她只覺得肩頭像卸了千鈞。

  渾身都脫力了。

  「你要回陸通身邊去嗎?」陸睿道,「我可以叫他收回休書。」

  銀線流著眼淚,只搖頭。

  溫蕙枉死,陸通一家都脫不了干係。小兒子也死在了路上。她和陸通的夫妻緣分已經盡了,那個家再回不去了。

  陸睿問:「那你要回溫家去嗎?」

  銀線眼前全模糊了,喃喃道:「溫家,已經沒了啊。」

  陸睿蹙眉:「誰說的?」

  銀線道:「夫人,夫人告訴我的。」

  「母親失眠顛亂,定是糊塗了。或者,是不想讓你去找溫家,騙了你。」陸睿道,「溫家還在呢,我同他們通過書信的。」

  銀線眼淚流下:「還在嗎?」

  「在呢。只是……不肯跟陸家來往了。」陸睿垂下眸子,「他們,大概也發現了。」

  溫家也發現溫蕙枉死,他們的選擇卻是不跟陸家來往,而不是去狀告陸正。

  他們明明是唯一有資格去告陸正,去為溫蕙伸冤的人。

  是因為陸正官階更高?陸家更有勢力嗎?或者是為了給璠璠留條生路?大爺、二爺總比她一個丫頭有見識,他們都做了這樣的選擇了。

  銀線的眼淚流個不停。

  「你要回溫家去嗎?」陸睿問,「我可以送你去青州。」

  銀線只搖頭,搖著頭哭。

  她離開溫家已經這麼多年,哪還回得去。更何況,她作為陪嫁丫頭,沒有保護好姑娘,叫她枉死了,又怎麼能回她的娘家去。

  「我,我要回雙井胡同去。」她說,「我,我在那,我幫著,何家炊餅,散賣。老闆娘是個,好人,許我,賒賬拿貨……」

  她哽咽得斷斷續續,語無倫次。

  「我還,還欠著貨款,籃子丟了,我得,得回去找……」

  「原來是這樣。」陸睿道,「你無處可去了。」

  他看著她,道:「那就留下來,做我的妾吧。」

  銀線抬起淚眼,茫然地看著他。

  陸睿知道她恍惚,重復了一遍:「留下來,做我的妾。」

  「在我的後宅裡,有你一席之地。」他許諾,「旁的給不了你,一世安穩,可以。」

  銀線嘴唇抖動。

  陸睿道:「就這樣吧。」

  他站了起來。

  銀線恍恍惚惚。

  她記得她在陸家是有一個夢想的,是什麼來著?

  想起來了,她這樣的鄉下丫頭,夢想在陸家這樣的大家之中,做一個俐俐落落、威風凜凜的管事媽媽。

  只這個夢想,注定是實現不了了。

  人生的走向,怎麼就毫無預兆,又完全無法控制呢。

  眼淚落下來,銀線抹去,又落下來。

  銀線終於俯下身去,額頭觸地:「……謝公子。」

  陸睿問:「你本家姓什麼?」

  銀線反應了一會兒,才想起來:「向,我本姓向。」

  陸睿點頭,喚人。

  進來的是霽雨。

  陸睿宣告:「從今天起,她便是向姨娘,我的妾室。」

  霽雨也認識銀線,縱他是個聰穎迅敏的少年,都呆呆地張開嘴,說不出話來。

  陸睿道:「你帶她去好好安置。」

  他說完,離開了這裡。

  霽雨茫然了片刻,看看坐在地上還發呆的銀線,走過去,先喊了聲:「嫂子?」

  又立刻改口:「姨娘。可……能自己起來嗎?」

  銀線看看著熟悉的面孔,點點頭。想自己撐著起來,卻失敗了,又撐了一次,又失敗了。

  霽雨不敢伸手。

  銀線撐了第三次,終於晃晃地站了起來。

  霽雨道:「姨娘隨我來吧。」

  銀線跟著他,邁出了一步。

  從此是向姨娘。

  陸睿去了後宅,告訴寧菲菲:「我納了一個妾。」

  這當頭一棒,只把沉浸在幸福中的寧菲菲打懵了。

  陸睿道:「她交給你,照顧好她。沒有我同意,不論什麼情況,不得擅自處置她。」

  他看著寧菲菲的臉和眼神在他說話的過程中的所有變化。

  他看著她最後,明明眼中有淚,卻強行扯動嘴角,硬要拉出一個笑給他,僵硬地福身:「是。」

  還是妒啊。

  便是寧氏這樣的大家女,都依然會妒啊。

  原來世上的女子都會妒,做不到像他母親那樣淡然大度。

  一直以來,陸睿對妻子的要求,都參照自己的母親為範本。希望自己的妻子,能擁有如陸夫人那般的風度和心胸,不妒不怨,擔起大家婦之責,淡然自處。

  可他現在想起來,當他開始考慮妻子應該具有什麼樣的素質,從而去參考母親的時候,母親就已經有了年紀。

  那麼她年輕的時候呢?當她在寧氏如今的年紀,或者蕙娘那時候的年紀,當她的丈夫抬起一個又一個妾室,收用一個又一個丫鬟的時候,那個年紀的母親,就已經能不妒不嫉了嗎?

  或者她,一路是怎麼走來,變得不妒不嫉了的呢?

  陸睿面對著寧菲菲,眼前恍惚看到的,卻是溫蕙在九曲橋上的那個轉身。

  她後來也不妒了,因她愛他的那顆心在那一刻就碎了。

  愛若沒了,又何來的妒?

  陸睿感到心口像有無數的細密的刺。

  讓人呼吸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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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四章 爭如

  「她是家裡從前的婢子,出了些情況,無處可歸了。」陸睿還是解釋了一句。

  寧菲菲道:「噢……」

  並不因為這一句就釋懷。

  要照顧舊婢子,把她配人就是了,怎麼就做了妾呢。

  大家裡多少婢子被男主人收用過,能提成通房的都是少數,大都照樣要配人的。配馬夫,配門子,配小廝。

  提了通房的再想提妾,都得拼肚子,生孩子。

  妾的名分,哪那麼容易就給個婢子。

  陸睿走後,寧菲菲情緒低落。

  媽媽進來問明了情況,也是吃驚,但她冷靜,道:「先別慌,看看人再說。」

  寧菲菲咬唇。

  陸睿可是連如意娘都拒了的人。不知道這是個怎樣美貌溫柔的,讓陸睿放在了心上。

  只大家女,如何能妒呢,該有的風度和氣度必須得有。

  雖這麼想著,心裡還是難受。不知道母親、伯母和嬸嬸們,都是怎麼過來的。

  銀線照著鏡子,恍惚地總覺得不真實。

  昨天,她還在愁賒下的貨款,每天兩個炊餅充飢,不捨得多吃一個。一個時辰前,她被一個貴人的奴僕撞了,炊餅灑了一地,全毀了。她心痛之餘,嚷了兩句,被貴人一頓鞭子差點就死在街頭了。

  現在,丫鬟給她換上綾羅綢緞,鏡子裡的人插金戴銀。

  收拾好,到外面,霽雨說:「以後這個院子,就是姨娘的院子,這些丫頭,就是姨娘的丫頭。」

  霽雨說:「姨娘隨我去拜見夫人吧。」

  納妾不需要三媒六聘,最重要的禮是正妻得接茶,承認了你。

  銀線便來到了寧菲菲的面前。

  看到她,寧菲菲和媽媽都愕然,面面相覷。

  媽媽代寧菲菲問:「以前也是家裡的人是嗎?」

  銀線道:「是。」

  媽媽問:「之前在開封?我們剛從開封回來,怎沒見到你?」

  「在餘杭。」這府裡有開封跟過來的人,銀線知道自己的身份根本瞞不住,低下頭道,「我是前頭少夫人的陪嫁丫頭,配了大管家家中三子……被休了。」

  寧菲菲和媽媽恍然大悟。

  媽媽臉上帶出了笑,道:「快端茶來,姨娘給夫人敬茶。」

  茶端過來,銀線在寧菲菲跟前跪下,舉起來。寧菲菲優雅地接過來,啜了一口,交給丫鬟。

  又有丫頭端來托盤,蓋著紅布:「夫人給姨娘的賞。」

  跟銀線一起過來的小丫頭接過去了。

  禮成。

  待向姨娘退下了,寧菲菲長長地舒出一口氣。先前的鬱鬱、不開心都沒了。

  媽媽揶揄:「我就說了,先看看人再說。」

  「原來是為了照顧前頭那位的陪嫁。相公真是重情重義。」寧菲菲道,「怎前頭夫人的陪嫁大丫頭,這般粗糙?」

  媽媽道:「小門小戶,哪來那麼多精緻丫頭。」

  媽媽的眼睛掃過屋裡。屋裡的丫頭都算是心腹忠婢了,一個個低著頭,還是掩不住羨慕。

  丫頭們最大的奔頭,就是妾。只有做了妾,才能保持著這樣的錦衣玉食。

  配了人,哪怕是能配個管事,也比不了。待遇一下子就降下去了。

  那位向姨娘真不知道哪裡來的福分,唉,還是沾了前頭夫人的光。

  「這模樣,就不是能伺候得了咱們翰林的。」媽媽說,「翰林就是給她養個老。」

  寧菲菲皺眉:「大管家家……那不是陸續陸延的家裡嗎?怎地這般勢利?」

  娶了前頭少夫人的陪嫁大丫頭,那少夫人沒了,大丫頭便被休了。

  「世道便是這樣。」媽媽嘆道,「你看周少夫人。徐家被監察院抄了,她父兄才問斬,沒半個月,她就在周家『病逝』了。前頭少夫人起碼還有大姑娘,周少夫人新婚才半年,一絲香火都沒有,那才是慘。」

  寧菲菲眼眶紅了:「徐姐姐太可憐了。」

  不勝唏噓。

  陸睿招了平舟來,將銀線的身契給了他。

  「放良、立妾文書一起辦了。」他道。

  銀線手裡會有自己的身契,只能是溫蕙給她的。但卻不見放良書。

  可想見,溫蕙當時是想為銀線安排後路,卻可能已經身不自由了。故只給了身契,沒法去衙門辦放良的手續。

  平舟道:「要立良妾嗎?」

  「是。」陸睿道,「寫信給陸續,告訴他,銀線以後是我的妾了。他那邊不管在做什麼,都給我停下。」

  平舟垂下頭去。

  陸睿看了他片刻,道:「平舟,你一直都明白的,是吧。」

  平舟的頭垂得更深。

  他是陸家家生子,世僕出身。家裡人在陸府都有體面,有人脈。他自己又頭腦聰明。

  元兒被賣了,他怎麼能不追查。

  追查了一番,便知道,不能再查下去了。

  再查下去,下一個全家被賣的,就該是他了。

  陸睿沉默了半晌,道:「你年紀也不小了,夫人的陪嫁丫鬟裡,挑一個吧。」

  平舟澀然,道:「是。」

  平舟離去,陸睿叫霧笙鋪紙研墨。

  他許久沒有作人像圖了,今日作了一幅。

  只畫到那人背上時,畫筆懸在那裡許久,待落下,她的背上背的是包袱,不是襁褓。

  待墨跡都乾了,交給了霧笙:「去裝裱。」

  銀線離開寧菲菲的上房,霽雨道:「去看看大姑娘吧。」

  若是普通姨娘,自不需要多這一道。但銀線不是普通姨娘。

  到了陸璠的院子,夏青家的見到她,吃了一驚。待知道她如今是姨娘,驚得張開了嘴合不攏。

  銀線恍惚著,見到了陸璠。

  彷彿見到了當年的月牙兒。她到溫家的時候,月牙兒也就這麼大吧,可能還更小。

  「大姑娘,大姑娘。」銀線蹲下問,「你還記得我嗎?」

  但陸璠不記得她了:「這位媽媽是?」

  陸璠一歲多的時候,銀線就發嫁了。並沒有在陸璠身邊待很久。

  發嫁了的丫鬟,便從前再受寵,也不好往主人跟前湊了。因一個蘿蔔一個坑,且主人的寵信和給予的體面都是有限的,已經出了院子,不好再去跟院子裡還沒發嫁的妹妹們爭。主人給予的體面對未嫁的丫鬟們的婚姻影響太大,大家都很在乎。

  便是銀線,也並不隨便往溫蕙跟前去的。每去,都是溫蕙有事,大丫頭們主動來請她過去的。

  夏青家的道:「這不是媽媽,這位是你父親新納的姨娘,她是前頭少夫人的陪嫁丫頭,看著你出生的。以後,你得叫姨娘,行半禮。」

  陸璠當即便喊了聲「姨娘」,行了半禮。

  銀線蹲著,狼狽躲開:「不敢受大姑娘的禮,見到我不必行禮!」

  夏青家的當場沒說什麼,哄著陸璠回房裡去了,卻按住了她:「雖則你是姨娘了,我們畢竟也算舊識,聽我倚老賣老說一句。」

  「我知道你敬她是舊主,但你自己現在也是主子了。你是她長輩,禮法不可違,她給你行禮,你受著,回半禮便是。」

  「你也是大宅裡待過的人,須得知道,大宅裡不怕規矩多,只怕沒規矩。」

  夏青家的曾是陸夫人的大丫頭,力壓了眾人脫穎而出,被陸夫人和溫蕙一起挑選為陸璠的教養媽媽。

  銀線以前喚她嬸子的。她訓誡銀線,銀線只垂頭受教。

  夏青家的嘆了口氣,問:「你怎地成了翰林的姨娘,陸通呢?難道?」

  還以為陸通沒了,銀線守寡了,陸睿可憐她,念舊情納了她。

  銀線垂頭道:「我被休了。」

  夏青家的啞然,許久,拍了拍銀線的手:「這不是因禍得福嗎。你往後有好日子過了。」

  待銀線離開,夏青家的想了想,還是給監察院傳了信。

  因銀線不是普通的姨娘,是陸璠生母的陪嫁,她成為陸璠父親的姨娘,且是唯一的一位姨娘,多少會對陸璠產生影響。

  監察院對她的要求,就是事關大姑娘的事便上報。

  銀線回到她自己的院子,劉富家的和綠茵聯袂而至。

  再見到這麼熟悉的人,銀線覺得又好像飄飄的,不真切似的。

  這三個人關上門說話,便再無秘密,俱都流下了眼淚。

  「我們也是不敢亂說,都不敢告訴我當家的和稻子麥子。」劉富家的掉眼淚。

  綠茵道:「好多人都被賣了。新少夫人剛去了趟開封回來,我去打聽了,開封那邊人手幾乎全換了。」

  她們絮絮叨叨地說了好多話,卻覺得銀線總好像出神似的。

  「銀線、銀線?」劉富家的推推推她。

  銀線回神:「啊?」

  「在想什麼呢?發呆。」劉富家的問。

  銀線呆了片刻,道:「我還欠著何家炊餅的貨款,籃子丟了,那籃子也是她們借我的……」

  劉富家的啞然。

  綠茵給她使眼色,按住銀線的手,柔聲道:「銀線姐,這個事別擔心,我讓劉稻去給你辦。」

  銀線點點頭。

  待出了院子,劉富家的掉眼淚:「這孩子……」

  綠茵嘆道:「讓她緩緩,緩個幾天大概就好了。」

  銀線明顯是受衝擊太大,人恍惚了。

  天色已經昏暗了。婆媳倆走在通往僕役區的長長甬道上,劉富家的走著走著,丟了綠茵。

  她回頭,卻見兒媳婦落在了後面,垂頭想著什麼的樣子。

  「怎麼了?」她問。

  綠茵抬頭,悵然道:「我想落落呢。」

  聽到這個名字,劉富家的都有點恍惚。

  當年,她跟著銀線落落,這一大一小兩個丫頭一起進的陸家啊。

  一晃眼,銀線都當上了姨娘,成了主子。

  落落在哪呢?

  綠茵道:「不知道她如今過得怎麼樣。」

  蕭公子是否寵愛她?有沒有被善待?

  許久,甬道裡響起了劉富家的嘆氣的聲音。

  「誰能想到,落落那樣……」她嘆息,「銀線卻得了這般天大的造化。」

  夏青家的傳的消息,當晚就到了溫蕙的手裡。

  霍決剛洗完澡,丫鬟們正給他擦頭髮。他抬眼看到溫蕙臉上神情變了,揮退了丫頭們,走過去:「怎麼了?大姑娘出什麼事了?」

  「不是璠璠。」溫蕙怔忡,「是銀線。」

  銀線是在霍決和溫蕙訂親的第二年到溫蕙身邊的。

  霍決從未見過她,但那幾年,這個名字反復出現在溫蕙的信裡。溫蕙幹什麼都有銀線陪著。

  她一路陪著,嫁到了陸家。

  霍決接過信報展開來看了看,挑眉:「她被夫家休了。」

  「真現實啊。」溫蕙苦笑,「我被送出來之前,行動已經不自由了,身邊的人都被調走了。我擔心我若不在,她將來會被陸正處置,悄悄將她的身契壓在銀子下面裝進匣子裡留給了她。她公公是陸家的大管家,若手裡有身契,他可以代主家去衙門裡辦放良之事。」

  「我防的是陸正,卻想不到,我一沒了,她就被夫家休了。」

  她又將那信報從霍決手裡拿回來,反復看。

  「陸嘉言竟給了她妾室的名分。」她嘆道。

  「你要是想她,把她接過來也可以。」霍決勸她。

  「接過來做什麼呢?難道讓她作你的妾室嗎?」溫蕙道,「陸嘉言已經給了她最好的待遇了,我也給不出更好的了。」

  「她後半生有托,我放心了。」

  「四哥,發生了這麼多事,實叫人情難以堪。」她道,「故人,相見,爭如不見。」

  銀線恍惚了兩日,過著錦衣玉食的日子,始終覺得不真切。

  直到這一日,內書房的書童霧笙來了,拿了一卷畫軸給她:「公子給你的。」

  畫軸打開,畫中是個女子,衣衫襤褸,在人群中張望哭泣。

  她背上背的不是襁褓,是包袱。

  原來公子什麼都看到了。銀線想起來了,公子是生得一雙利眼的。

  以前溫蕙便說過,陸嘉言的眼睛厲害,竟能看得清我運槍的軌跡。

  畫上蓋了陸睿的名章。

  題字:幸得忠婢,婢名銀線,圖以記之。

  這幅圖後世稱為《忠婢圖》,很多人對圖中人物典故好奇,然便是在陸氏族志裡也查閱不到。除了這一幅畫,再沒有任何地方留下「銀線」這個婢子的名字。

  女人想留下名字,太難。

  好奇的人終也是不了了之。

  只此時,銀線看到這幅畫,看到這句話,腦子終於自恍惚中清醒了過來,腳踏到了實地上。

  昔日的鄉下丫頭也長大了,只人生的結局與當年所想的,走得太偏,實是預料不到。

  六月三十,聖駕出宮,浩浩蕩蕩往玉泉山離宮去。

  京城各家揣摩聖意,故意不錯開日子,大家都在這一日隨行。

  五城兵馬司為著安排各家隨隊的先後順序,以防堵了京城的路,忙得腳打後腦勺。

  京軍護衛,旌旗飄展。

  天氣太好了,皇帝擺著造型受著百姓叩拜坐著輦出了城門,出了城就換了馬。

  偶回頭看,聖駕的隊伍後面,盡是京城各家的車馬。

  個個都是香車寶馬,錦衣家奴,嬌俏丫鬟,浩浩蕩蕩,看不見隊尾。

  好一副盛世富貴圖。

  淳寧帝騎在馬上,遙望天高地闊,遠處有西山的影子,感嘆:「連毅,現在回想起當年在襄王府,恍如一場夢。」

  霍決身著黑色紗底繡金線的蟒袍,金線在陽光中閃爍光澤,四蹄踏雪的寶馬落後皇帝一個馬頭,答道:「人生,誰能預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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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五章 惡念

  陸睿納了前頭原配的老丫頭做妾,到底還是稍稍刺激了一下寧菲菲。寧菲菲想來想去,覺得還是該爭一爭陸璠的教養權。

  讀書這事爭不來,她想爭別的。

  她跟陸睿說:「該給大姑娘裹腳了。」

  「再不裹就太晚了,到時候受的罪更大。」她說,「怪我,該一過門就把這事提起來的。」

  這是個吃力不討好的事,因小孩子都怕痛,必定記恨她。何況她是個後娘。

  然正是吃力不討好,寧菲菲覺得,才能顯示她一片真心。她覺得陸睿會懂。

  陸睿卻拒絕了。

  「她不必裹腳。」他道,「裹腳實是歪風陋習,不可取。」

  寧菲菲嗔道:「怎麼是歪風陋習呢,大家子裡的姑娘都要裹的,你看我的,當年受了好大罪呢。」

  如今裹腳已經不比陸夫人當年只是纏得纖細了。寧菲菲的腳很小,雖然還不到傳說中的三寸金蓮,但真的很小了,算是裹得很好的。穿著鞋子,特別小巧漂亮。

  陸睿卻淡淡道:「那你脫了襪子給我看看。」

  寧菲菲的臉頓時漲得通紅,惱道:「你這個人怎麼這樣!」

  陸睿道:「既你覺得好,為何不敢脫?」

  莫說睡覺,便是行歡之時,寧菲菲都是穿著襪子的。

  寧菲菲羞恥道:「腳怎能給人看。」

  她的腳也是掰折了的,三分之一個腳掌完全折過來了。穿著襪子當然形狀漂亮,脫了襪子拆去裹腳布,就駭人了。

  從來她洗腳洗澡都小心,不叫陸睿看到的。

  誰家小腳脫光給人看的,賞腳都要穿著襪子賞才是。

  她有一雙驕傲的小腳,偏陸睿從不賞。

  陸睿不跟她纏這件事,只道:「璠璠不必裹腳。」

  寧菲菲氣惱,道:「你怎不明白我是一片好心?女孩子不裹腳,將來怎麼嫁得好?」

  陸睿抬眸。

  「璠璠嫁不嫁得好,不在腳。」他道,「在我。」

  「這個事不必說了,璠璠不裹腳。」

  他道:「明日我要隨聖駕啟程了,璠璠托給你。你受累了。」

  他這麼固執,寧菲菲也沒辦法。

  凡涉及陸璠的事,他都固執的。

  寧菲菲只能道:「你放心吧,我必照顧好大姑娘。」

  六月三十,陸睿隨聖駕去了玉泉離宮。

  離宮的佈局含了各部官署,也有官舍。

  在這邊有別苑的官員自可以住在自家別苑裡,每日過來便是。陸睿沒往陸侍郎家的別苑去,跟同僚們一起住在了離宮給翰林們提供的官舍裡。

  他叫平舟寫給陸續的信七月裡抵達了開封。

  陸續看完,失語了好半晌。陸延瞅著他神情不對,接過信來看,也是失語。

  銀線,果真是去了京城。這沒什麼,有什麼的是,公子納了她做妾。

  陸延道:「這叫什麼事。」

  陸續嘆氣:「我們夾在老爺和翰林之間,又有什麼辦法。」

  他又道:「給爹寫信,讓他給阿通再續一房吧。把阿通派到外面去管桑園也好,茶園也好,總之別再出現在翰林面前了。」

  頓了片刻,再嘆:「三弟妹真是……唉。」

  哪還有什麼三弟妹,以後只有向姨娘。

  陸續道:「我去跟老爺說。」

  這信是平舟寫給陸續的,實際上,是陸睿要告訴陸正的。一個是現在當家的,一個是未來要當家的,陸續只能夾在中間,找個平衡。

  陸正看了信,沉默許久,只「嘿」了一聲,道:「我這兒子,你說他是像我,還是像他母親?」

  陸續道:「是取了老爺和夫人二者之長,人中龍鳳。」

  陸正又「嘿」了一聲,道:「行了,他愛怎樣怎樣,他要的我都給他了,他也別這麼不知好歹。」

  陸續道:「這樣反而好呢,多踏實。」

  陸正再「嘿」一聲,道:「隨他吧。」

  陸續陸延遂寫信給餘杭的陸大管家。

  一是叫他給陸通續弦。二是叫他把報的銀線為逃奴的案子從餘杭的衙門裡撤了。

  銀線這個人大家就默認她消失了。以後,只有京城翰林府的向姨娘。

  這個事終於算是結束了,陸續也鬆了一口氣。

  他也累。

  山中涼爽,忽忽兩個月過去,轉眼已是八月了。暑氣漸漸消了。聖駕移回京城的事已經開始提上了日程。

  這時候,渝王家的小郡主跟渝王大鬧了一通。

  因在這邊,渝王竟給她談成了一樁婚事,把她許給了安國公的么子。

  挺難的,他許諾了許多嫁妝,才終於有人家願意接收他這個名聲不怎麼好的小女兒了。渝王也有一把辛酸淚呢。

  然而閨女毫不領情。

  「我不嫁!我不嫁!」小郡主大鬧,「張琪算老幾,憑什麼娶我!」

  「別鬧了,你喜歡好看的,我特意給你找了個好看的不是!」渝王一個頭兩個大。

  小郡主大哭:「他算什麼好看!他給陸探花提鞋都不配!我只想嫁陸嘉言!」

  渝王沒好氣地道:「可人家陸翰林不娶你啊,人家已經成親了。」

  「那我等他死老婆!」小郡主道,「我給他作續弦!」

  渝王繼續潑冷水:「等也沒用,人家續弦也不會續你的,死心吧。」

  陸探花擇親事的選擇標準太明顯了,完全是出於政治考量,作出最合理最優化的選擇。

  他就是死一百個老婆,也不會娶一個宗室女,尤其是親王郡主回去的。

  小郡主大哭。

  她其實也是明白的。

  只這太讓人悲傷了,她生來尊貴,怎地婚姻上竟不能順自己的心意!

  想不嫁,留在家裡,她爹又不幹。

  「女兒大了,哪有不嫁的。」他道,「女人家,終得有個歸宿。」

  「現在父王在,以後父王沒了呢?就是你大哥大嫂當家了。可沒人這樣慣著你。」

  便是王府郡主,也脫不了這命運。

  小郡主橫行無忌,全是靠著她這父王。她既仗著他的勢,便不能不聽他的命。

  婚事就敲定了,待回了京城就開始走禮。

  小郡主知道事已無可挽回,氣惱傷心之下,帶人直接回京城去了。

  偏也巧,才回京城第二日,便在街上瞧見了寧菲菲。

  寧菲菲臉上全是幸福。你一看就知道她婚後過得很好。

  一想到寧菲菲每日裡和陸嘉言相親相愛相擁而眠,小郡主便咬牙切齒。

  「她怎地沒去離宮?」她嫉妒中竟還有一絲理智,發現盲點。

  她的手下人便佯裝作也是等候主人的模樣,去和寧菲菲守在店外的僕人搭話。

  京城裡都是這樣的奴僕,遍大街都是。聊兩句,寧菲菲的僕人道:「你家夫人怎沒去離宮,是品級不夠嗎?」

  陸家這車夫不服氣了:「你知道我是誰家?是陸探花。我家翰林自然去了離宮,只夫人賢惠,留下照顧守孝的大姑娘,才沒去的。」

  小郡主的僕人道:「原來如此,失敬失敬。」

  稟了小郡主,小郡主「呸」道:「她裝什麼賢惠,不過給人作後娘罷了。」

  此時完全忘記,她是苦求著想給陸大姑娘做後娘的,只可惜陸大姑娘的爹不選她。

  自己要嫁給不喜歡的人,寧菲菲卻和陸嘉言相親相愛。

  小郡主夜裡做夢都夢見了寧菲菲那張洋溢著幸福的笑臉,生生給氣醒了,氣得心口疼,氣得掉眼淚。

  這年紀的少女,情緒便是這樣濃烈,愛得生愛得死的。

  若是常人,這濃烈的情緒便都化作被窩裡的淚水了,偏小郡主不是個常人。

  「寧菲菲憑什麼!憑什麼!」她咬牙切齒,越想越恨。

  召了自己的心腹來問:「你送進陸家的那個人呢?」

  心腹道:「她還沒得手,陸翰林就隨聖駕去離宮了。」

  「那件事不用做了。」小郡主咬牙道,「讓寧菲菲不痛快我也出不了這口氣,我要讓寧菲菲和陸探花永遠離心。」

  心腹只覺得心驚肉跳。

  過了幾日,溫蕙正和丫頭說「都督再過幾天就回來了」,叫丫頭們做好準備。秦城忽然腳步匆匆進來,喝道:「都出去,都出去!」

  丫鬟們忙退出去。

  溫蕙蹙眉:「怎麼了?」

  秦城反而抿唇,不說話。

  溫蕙突然心頭一跳。

  她霍然站起來:「璠璠出事了?」

  秦城忙道:「大姑娘已經沒事了。」

  一句「已經沒事」,令溫蕙稍安,但同時這句話也意味著,璠璠的確出事了。

  溫蕙咬牙:「我沒事,你盡管說!」

  秦城剛才不敢開口,自然是怕她承受不了。

  秦城組織了一下語言,道:「大姑娘被人推下水塘,幸被我們的人救下了。實在幸運。」

  這一回,真真是得感謝霍決往陸府塞了好幾個人。

  救下了陸璠的是個灑掃園子的粗使僕婦,她其實曾是武婢,以前專在官員內院裡盯梢的。她身上有功夫,不似夏青家的這種被監察院裹挾的外部眼線,她是真正在監察院裡有編制有俸祿的人。年紀大了,不太幹得動了,正好這份幫著照看陸大姑娘的差事十分清閒,派給了她。

  今日裡她在園子裡舒服曬太陽,遠遠看到一個人帶著陸大姑娘到了水邊。因她來此便是為了陸大姑娘,自然便一直拿眼看著。

  陸府這差事真的十分清閒,不必打打殺殺的。一個年輕翰林的後宅,能有什麼事呢。

  正這樣悠哉地想著,遠處那個人,一把將陸大姑娘推下了水塘。

  老武婢:「……」

  打臉來得快如龍卷風。

  老武婢撒開腿向那邊狂奔,那人推完陸璠,提著裙子慌張往這邊跑。

  兩個人正好跑了個照面,老武婢手起掌落,劈在那人頸間,將她直接劈暈了,噗通跳進水裡把陸璠救了上來。

  壓肚按胸,讓陸璠嘔出了水,性命無事了。

  「……救得及時,性命無礙。」秦城道。

  他講話有技巧,上來先告訴溫蕙陸璠已經平安,再講了中間過程。就怕溫蕙情緒太激動。

  然而溫蕙並沒有激動。

  她一直很平靜,嘴唇緊抿地聽秦城講述。

  待他講完,確認璠璠無事,她問:「那個人呢?」

  問的自然是那個推璠璠下水的人。

  秦城道:「當場就捉住了,現在陸府將她關了起來。」

  溫蕙道:「把她給我帶來。」

  秦城領命:「是!」

  匆匆去了。

  他心想,夫人在校場上颯爽俐落,在後宅裡溫柔優雅,不想遇事竟也這麼冷靜,不愧是都督愛重的女人。

  他不知道他走後,溫蕙低下頭去,深深吸氣,胸口起伏。

  手握緊了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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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六章 借用

  陸睿還在玉泉山離宮伴駕。

  家裡沒男人,陸璠出事,陸府現在瘋了。

  特別不巧的是,這天就正好寧菲菲她逛街去了。

  自打被祖母訓斥了之後,她不敢隨便回娘家了,回娘家勤了也的確不是好事,娘家要被人指摘的,家裡未嫁的女兒都要名聲受損。這兩個月京城大撥人都跟著去了西郊了,寧菲菲的祖母和娘都跟著去了。

  京城裡,上層貴族圈實際上沒什麼人了。寧菲菲家裡沒丈夫,頭上沒婆婆,娘家長輩都不在,她鬆了韁繩,開開心心地常出來逛街。

  回到家,聽說有人惡意將陸璠推下水,整個人傻掉了。

  先去看了陸璠,幸好無事,只是受了驚嚇,喝了安神的藥,睡下了。

  寧菲菲只覺得太陽穴突突地跳,問:「害大姑娘的是什麼人?」

  家裡人回答:「是翰林內書房的一個丫頭。」

  「人在哪呢?」寧菲菲咬牙說,「把她給我帶過來!」

  那個丫頭當場被抓的,先關了起來,下人們便去拿人來給寧菲菲看。

  誰知道,到了那裡,人不見了?

  跑了?

  報回到寧菲菲那裡,寧菲菲只覺得頭暈。

  這個人不見了,等陸睿回來,她拿什麼跟陸睿說?空口白牙地跟陸睿說「你書房的丫頭要害你女兒,然後她跑了」麼?

  她一個後娘說這個話,陸睿信嗎?他連陸璠的教養權都不給她。

  她寧菲菲,跳到黃河都說不清了!

  書房的丫頭不是跑了,是被帶到了溫蕙的面前。

  「根本沒動刑就直接招了。」秦城說,「她不是真的丫鬟,她是個揚州瘦馬。是有人故意送她進陸府的。」

  揚州瘦馬的妙處就是,明明是娼婦,一個個看著宛似大家閨秀。

  陸府一直在慢慢地進人。陸睿現在的書房丫頭還是從餘杭帶到開封的那一撥,十分得用,但是也到了年紀該發嫁了。平舟一直在給他物色新的書房丫頭。

  人牙子帶來的這個,一看眉間就有書卷氣,自稱以前也是貴人的書房丫頭,貴人家敗了,她又流落出來。

  談吐舉止都似大家,識文斷字有教養,年紀也合適頂上,正是平舟想給陸睿找的那種書房丫頭了。當即便留下了,講了講規矩,送她進了陸睿的書房。

  哪知道,她是渝王家小郡主從自己小哥哥手裡討來的人,特意送進陸府去的。

  她藏著春藥進府,原本的目的是要爬上小陸探花的床,給寧菲菲添堵的。

  只陸睿不好近身,還沒得手,他又跟著去玉泉離宮了。

  鬆快了兩個月,小郡主來了新命令,要她弄死陸大姑娘。許諾了重金和作她哥哥的妾。

  在講究的人家裡,瘦馬通常只能是玩物,淪為伎子,色衰之後淪為婆子。很難成為有名分的妾。

  因貴人的孩子將來若提起自己的生母是個瘦馬,實在抬不起頭來。生孩子還是以良妾為主,婢妾為輔。

  做妾,是每一個瘦馬奮鬥終身的最高目標。

  碰巧她有這作案的條件——因陸睿親自教養陸璠,陸璠每日裡都是到陸睿的內書房讀書的。便是陸睿不在家,陸璠功課也不曾放下,陸睿早給她佈置好了功課,等回來要檢查的。何況還有媽媽監督她。

  這天,陸璠描著字帖,瘦馬給夏青家的端了盅飲子。她也沒有別的東西,只有隨身一包春藥,下在了飲子裡。

  那藥是給男子用的,夏青家的是女子,效力不同,喝下去很快就全身發熱,高燒似的,人都迷糊了,看起來像酣睡。

  瘦馬進到裡面跟陸璠說:「媽媽在次間榻上睡著了。」

  夏日炎炎,的確易犯睏。只她這媽媽平時自律嚴格,難得這麼鬆懈,陸璠還掩口笑了笑。

  瘦馬從陸睿留的功課裡抽出一張:「今日天氣好呢,大姑娘先做這個吧。以園景為題作詩,咱們不如去園子裡看看景,說不定便有了佳句。」

  她還對陸璠眨眨眼睛。

  哪裡是做功課,分明是趁著媽媽睡著了逃學。

  陸璠被她說得心動了,跟著這個還算熟悉的丫頭離開書房,還對旁的丫頭說:「你們不用跟著了,小聲,別吵著媽媽了。」

  兩個人逃去園子裡玩耍。

  待到了水邊,瘦馬瞅著四下無人,將陸璠一把推進水塘裡,提著裙子就想往後門跑。

  身上揣著銀子呢,趁著還沒事發,到後門賄賂看門婆子,只說出去買個針頭線腦就回來,就能趁機跑回渝王府了。

  誰料到,對面風一樣跑過來一個老嫗,一掌劈暈了她。

  事敗。

  溫蕙問:「渝王郡主讓你勾引陸嘉言?」

  瘦馬頭也不敢抬:「是。小郡主喜歡陸探花,深恨寧氏,要給她添堵。」

  溫蕙問:「那關陸大姑娘什麼事?為何要害她?」

  瘦馬道:「我當時也問了,說是……」

  來後門佯裝成是她兄弟來看她其實是來傳命令的人便是小郡主的心腹內侍,他也糟心,道:「嗐,郡主覺得光添堵不夠。」

  她還想讓寧氏和陸睿夫妻離心。

  就為這一句「不夠」,渝王家這個郡主,要害一條人命。

  還是一個孩子的命。

  這個孩子不是別人,是她的女兒!

  人心,怎麼可以這麼惡?溫蕙握緊了拳。

  瘦馬被帶下去,溫蕙問秦城:「去看看小郡主現在在哪?」

  秦城辦事靈敏得很,道:「剛才便已派人去問了。稍待便能知道。」

  溫蕙點點頭,不說話,等著回報。

  不罵不哭不鬧,夫人安靜得有點過頭,秦城無端地感到額上冒汗。

  番子打聽回來,向溫蕙稟報:「小郡主前日出城去了,說是去了渝王府在南郊的別苑。」

  人做壞事,總是心虛的,小郡主安排了陸嘉言女兒的死,下意識地跑出京城,想迴避開這個事。

  他才稟報完退下,秦城又從匆匆進來:「大姑娘開始發燒了。」

  溫蕙驟然抬頭,抿了抿唇:「可請了大夫?」

  「寧氏已經請了御醫。」秦城道,「我們的人盯著呢。」

  他頓了頓道:「寧氏也不眠不歇,在大姑娘的房裡盯著。」

  溫蕙道:「盯好了,叫他們按時辰給我傳消息。」

  秦城道:「是!」

  夜深了,溫蕙並沒有歇息,只靠在榻上等消息。消息按時辰送過來。

  「給大姑娘灌了藥。」

  「大姑娘還在睡。」

  「開始退熱了。」

  「已經退熱了。」

  「無恙了。」

  陸府裡,銀線從內室裡出來,說了一句:「已退熱了,無恙了。」

  得了一句「已無恙」的寧菲菲,腿差點軟了。

  當著這姨娘的面,眼淚都下來了,哽咽道:「幸好無事,否則我怎麼跟夫君交待……」

  媽媽安慰她:「這也不是你的錯,誰料到有人存了壞心呢。唉,這些外面採買來的,果然不能叫人放心。」

  銀線看她模樣,明白陸璠這繼母不是個壞人。今日的事實在離奇,夏青家的被人下了藥,也是高熱,喚都喚不醒。大夫給看過也不知道是中了什麼毒,試著給開了祛毒的湯方。

  丫鬟們給硬灌下去,夏青家的嘔出來,人才醒過來。

  銀線問:「要報官嗎?」

  媽媽道:「內宅的事,事關聲譽,不能隨便報官。先報給翰林,由翰林決定報不報官。」

  寧菲菲垂著頭,許久,點頭同意。

  媽媽出去了。

  此時天剛亮,城門一開,陸家和監察院的快馬都往玉泉離宮飛奔而去。

  皇帝在離宮辦公,權貴們都在西郊避暑,每日裡往返京城與玉泉山的快馬不知道有多少趟。

  他兩家的快馬夾在其中,一點也不顯眼。

  次間裡只剩下寧菲菲和銀線,寧菲菲的眼淚又落下來。

  「向姨娘……」她抬起眼,「真的不是我。」

  銀線默然,道:「夫人得與翰林說。」

  寧菲菲淚如雨下,抹抹眼淚,道:「我看看大姑娘。」

  銀線撩開簾子,寧菲菲進入了內室。

  這是陸璠的臥室,十分私密的地方。

  和陸璠成為了繼母女之後,寧菲菲為了表示親愛,來這個院子看過陸璠一次,陸璠在東次間的宴息室有模有樣的接待她。那時候還覺得,跟這個漂亮的繼女相處,十分輕鬆愉快呢。

  今日她是頭一回到陸璠的臥室裡來。

  前頭進來過兩次,都慌亂,沒仔細看。這會兒陸璠無恙了,她看過了陸璠,摸過她額頭,放下帳子,才打量了一眼這房間。

  床頭掛著一幅畫。

  一個執槍的女子。少女模樣,就和寧菲菲如今差不多的年紀。

  寧菲菲頓了頓,輕聲問:「這是……?」

  銀線道:「是我們家姑娘。」

  寧菲菲凝目片刻,離開了。她熬了一宿,此時天亮了,實在撐不住,回房睡了。

  同樣,溫蕙也是熬了一宿熬到天亮,聽到這句「已無恙」,也是人有虛脫之感。

  秦城道:「夫人休息一下吧。」

  溫蕙點點頭,問:「盯著小郡主那邊。」

  秦城道:「是。」

  快馬往玉泉離宮去,不到半個時辰便到了。

  陸睿聽家僕稟告了事情始末,先問:「大姑娘現在如何?」

  家僕道:「小人出發的時候,已經退燒了,夫人讓告訴翰林,已經無恙。」

  陸睿問:「那個丫頭跑了?」

  家僕道:「是。」

  那丫頭是書房裡的,相貌秀美,頗有才情。

  平舟的意思是,等現在幾個大的發嫁了,讓她頂上來。

  幾個大丫頭的心都在婚事上,也知道這個以後是要接班的,平日裡也肯多給她機會,讓她往前去。

  只陸睿始終覺得她身上有點怪。

  但她的確表現得十分規矩又靈敏,叫人說不出來錯處,就是一絲怪怪的感覺,似乎哪裡與旁的丫頭不一樣。

  陸睿一直沒叫她近身,不想竟是個包藏禍心的。若早跟隨直覺,處理了那丫頭就好了。

  只直覺只是直覺,沒有理由,沒有邏輯,無法依其行事。險些釀成大禍。

  家僕問:「夫人請示翰林,是否報官。」

  「先不報。」事有蹊蹺,陸睿道,「陛下馬上就要回京了,等我回去看看再說。」

  霍決也聽了秦城派來的番子稟報。

  「這小郡主,是為陸嘉言瘋了嗎?」他嘆道,「夫人現在怎麼樣?」

  番子道:「小人出發的時候,夫人剛剛歇下。」

  霍決問:「她還冷靜嗎?」

  「是。很冷靜。」番子道,「秦城特別讓與都督說,夫人不說話,讓他有點害怕。」

  溫蕙若不說話,霍決也有點害怕,恨不得立刻回去。

  只這兩天皇帝準備回宮了,有些亂,這種時候護衛警戒的事宜最重要,他是一刻也離不開的。

  「我現在回不去。你跟秦城說……」他道,「夫人要做什麼,盡管讓她去做。」

  「天大的事,我兜著。」

  溫蕙只睡了兩個時辰,像有靈犀一般,不用叫就醒了。外面聽見秦城問「夫人醒了嗎」,她披衣便起來:「怎麼了?」

  秦城進來,道:「大姑娘醒了,只是……只是受了驚。」

  溫蕙問:「什麼意思?」

  秦城道:「就是不說話,人只縮著,見著什麼都害怕。」

  溫蕙心臟緊起來,問:「那怎麼辦?大夫可有辦法?」

  秦城道:「這不是藥石之事了,須得請人做法事。寧氏已經請了東岳廟的雲冠子道長,正在做了。」

  溫蕙道:「及時給我消息。」

  秦城道:「盯著呢。」

  東岳廟的雲冠子道長卻拿陸璠沒辦法,法事做完,陸璠的情況不見起色。

  雲冠子認真看了看,道:「大姑娘太嚴重,貧道是沒辦法了,這得請一念大師來才行。」

  寧菲菲急得眼淚又要掉:「那,那怎麼請得動,除非我祖父在……」

  一念大師,就是慈恩寺的主持。因景順帝信道,佛教一度式微。但慈恩寺一直屹立不倒,雖沒有正式的名分,卻是百姓心目中的皇寺。一念大師常閉關謝客,閣老親王來了,都未必一見。是個寧菲菲都知道自己根本請不動的人。

  「一念大師?」溫蕙抬眸。

  「就是慈恩寺的主持。」秦城解釋,「慈恩寺大家公認是皇寺的。」

  溫蕙道:「寧氏請得來嗎?」

  「當然請不來,要是她祖父親自去請還有可能。」秦城道,「她沒辦法的,正在家裡哭呢。」

  因陸府往霍府送消息,也有時間差。其實秦城說這話的時候,寧菲菲已經擦乾淨了眼淚。

  「這不行,光哭不行。」她咬嘴唇,霍然站起,「我回家去求一張祖父的名帖,親自去請。」

  媽媽道:「莫說名帖,便是閣老親自去,也未必請得動。」

  寧菲菲道:「不試試怎麼行。」

  她坐著車回娘家了。家裡人幾乎全家去避暑去了。

  還好留了大管事在家,她與大管事說了事情,大管事倒是給了她一張寧閣老的名帖,只是卻道:「九姑娘不要抱太大希望……」

  寧菲菲道:「我知道,我總得盡力一把才行。」

  遂持了寧閣老的名帖,坐著車直接出城往慈恩寺去了。

  而這時,秦城說寧菲菲請不來一念大師,正在家裡哭。

  溫蕙抬眼,問:「霍都督夫人請得來嗎?」

  秦城很開心,很想笑,但想到陸璠此時的情況,哪敢笑,正色道:「夫人要想請,咱們監察院三千番子,可以拆了慈恩寺。」

  溫蕙站起來。

  「秦城。」她道,「你家都督的權勢,今日借我一用。」

  都督等了好久的事,竟不能親自看到,秦城替自家都督遺憾。他道:「都督早說了,他的就是夫人的。」

  黃昏時分,城門要關,一隊黑衣騎士疾馳而來:「留門!監察院辦事!留門!監察院辦事!」

  聽到這呼喝聲,正在關門的兵丁們忙停下,騎士們從寬闊的門縫中疾馳而過,還跟著一輛馬車,也是奔馳得輪子都要飛起。

  兵丁們嘶嘶吸氣:「不知道誰家又要倒黴。」

  只他們看不到,這一隊騎士,朝著慈恩寺飛奔而去。

  入了夜,明月高懸。

  城頭的兵丁忽然聽見了馬蹄聲。舉著火把一看,傍晚出城的監察院番子帶著那輛馬車回來。

  打頭的人掏出了令牌。

  叩城的令牌只有重大事情的時候才會拿出來用,見之則開城門。

  黑衣騎士們進了城。

  一念大師入了霍府,霍都督夫人摘下頭上黑色風帽,露出戴著面衣的臉,道:「大師請稍歇,我這就去將事主接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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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七章 如果

  陸家主母出城去了慈恩寺,今晚是趕不回來了。

  夏青家的歇了一天,又嘔了好幾次,終於緩過來了。她來替換銀線:「你也去歇歇。」

  銀線打盹打得迷迷糊糊了,醒過來:「我……」

  夏青家的道:「我看著。」

  銀線點點頭,回去自己院子了。

  夜幕沉沉,一群蒙面黑衣人翻牆而入。

  陸府的佈局圖早了熟於心。溫蕙道:「莫傷人,尤其女子。」

  眾人低聲稱是。

  眾人在夜裡潛行,找到了陸璠的院子。

  望著眼前這一群黑衣人,夏青家的覺得自己真的是觸黴頭了。早知道剛才不換銀線就好了。

  「噤聲。」對方說,「監察院的。」

  夏青家的看到他們就猜到了,她道:「要幹什麼呢?她現在不能碰,一碰就叫。」

  黑衣人中忽然閃出一個體形纖細如女子的,撩開簾子進了臥室。

  溫蕙進去,看到璠璠睡了。她在睡夢中依然緊蹙眉頭,可能在做噩夢。

  溫蕙心中疼得難受。

  她過去,用薄被把陸璠裹好。

  陸璠驚醒,正要尖叫,溫蕙貼在她耳邊:「寶寶乖乖,寶寶乖乖。」

  奇異地,陸璠的尖叫沒有出喉嚨,她安靜了下來。

  溫蕙把她抱在懷裡親吻她的髮頂:「寶寶乖乖,寶寶乖乖。」

  陸璠緊緊地摟住了她的脖子。

  溫蕙抹了抹眼睛,抱起陸璠走了出來。

  夏青家的吃驚地看著她。

  待黑衣人們要走,夏青家的忙低聲道:「等等!等等!你們把大姑娘帶走了,我怎麼辦?」

  溫蕙恐被她認出來眉眼,只背對著她,也不發出聲音,給秦城使了個眼色。

  秦城道:「我打昏你。」

  又道:「別怕,若陸家處置發賣你,院裡把你買回來。」

  夏青家的覺得十分無力。只從她兒子被人誘著欠下千兩賭債的那天起,她就上了監察院的賊船下不來了。

  她道:「你們帶她走,要怎樣?」

  秦城道:「我們請了人給她治。」

  一直以來,監察院對陸璠都沒有惡意,甚至帶著保護。

  夏青家的放心了,眼睛一閉,認命道:「打吧。」

  秦城一記手刀砍在她頸子間,讓她昏倒在榻上,想了想,又把她放在地上,更逼真。

  一行人借著夜色出來。原想神不知鬼不覺,不想夏秋換季之時,夜裡涼爽,就有人睡不著晚上出來乘涼。

  忽然喊起來「有賊啊!」、「捉賊啊!」,夜裡聲音傳得遠,頓時驚起了一片。

  陸府也有護院,夜裡巡視,更何況這兩天出了陸璠的事,還被個丫頭跑了,夜裡巡視得更嚴密。聽見呼喊,一群執械家丁奔跑而來。

  迎面便戰開了。

  有人發現:「大姑娘,他們搶了大姑娘!」

  只陸府護院都只是健壯家丁而已,監察院來的都是好手,幾乎是一照面就高低立現。盡量兵不刃血就殺出一條路。

  只忽然有人暴喝一聲:「都讓開!」

  一個高壯漢子執一把大刀便劈了過來。一個照面,秦城便被逼退了兩步。

  萬料不到陸府有這樣的好手!

  火光下,溫蕙看見了故人。

  她與劉富只溫家堡時偶爾見面,到了溫家見面反而更少。因內外有別,她不出外院,他不入內院。

  又因為劉富一直是跟著陸睿的,只有當她和陸睿一起出行的時候,上下馬車時才能見著一面兩面。

  大家子裡,女主人和男僕,便同在一府裡,一年到頭也見不著幾面。有事也是劉富家的在中間傳話。

  劉富的身手是十分出色的,所以當時溫緯和妻子才把他一家給了溫蕙作陪房。見秦城不敵,溫蕙飛快地貼著璠璠的耳朵說:「寶寶乖乖,看娘耍槍給你看。」把陸璠交給了番子。

  秦城十分細致,這次為著陸大姑娘來,又入內院,跟來的都是淨過身的。

  陸璠得了溫蕙這一句,竟也不叫,任那番子抱著,雖身體縮著,卻睜著一雙眼睛。

  溫蕙自番子手中接過了自己的槍。

  劉富左劈右砍擊退了左右助攻之人,大刀挾著風砍向秦城。

  秦城等人原也沒有這般弱,只苦於不敢真傷了陸府的人,便處處受制。

  眼見著火光下這一刀砍來,秦城心頭一凜,舉刀全力相抗。刀刃相撞,這比拚力氣的剛猛招式,細窄的繡春刀就比厚背大刀吃虧。秦城手臂一陣酸麻,刀鋒就歪了,眼瞅著劉富的大刀砍過來,心想,我命休矣!

  火光下,一道銀色橫刺過來,白蛇吐信一般,擋住了劉富這一刀。長長的銀色槍桿向前遞出,刮擦著刀刃發出了銳利的金屬聲。很多人不由自主地捂起耳朵。

  劉富這一刀失了,但他看出來秦城是個領頭的,所謂擒賊先擒王。對方俱是好手,他這邊就他一個,必得先擒住了這個領頭的才行。

  他棄了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小個子,依然攻向秦城。

  然而那小個子長槍掄個圓換了手,斜斜刺過來,正是他刀鋒破綻之處,逼得劉富不得不收刀回防。

  秦城趁機後退,溫蕙一步上前,一桿銀槍在火光中劃出一片寒光,竟無破綻。

  劉富暗驚,立刀擋這一下,鏗鏘聲起,兩人戰作一團。

  如秦城等好手,尚能看清二人運槍運刀出招的軌跡。陸府家丁,大多只能看到一團寒光,叮叮噹噹,兩柄兵刃已經不知道相交了多少次。

  劉富越戰越驚!

  這套槍法!他熟悉!

  一片銀光中,偶現對方身形,纖細苗條,分明是個女子!

  她是誰?

  她怎麼竟會甄家槍?

  她的甄家槍怎如此厲害?便是當年溫百戶也不及她!

  這身手,怕是只有溫夫人能一比!

  忽然一個女子尖叫「劉富!」,竟衝進了戰團中!

  劉富大驚,一個遲滯,對方的槍尖已經朝著咽喉刺來!

  我命休矣!劉富閉上了眼睛。

  卻沒死,只手臂被人抓住了。

  睜開眼,那銀槍的槍尖就在劉富的咽喉之前,劉富都感受到了槍尖的金屬寒氣。再往前送一點點,他就當場斃命於此了。

  轉頭看,尖叫衝進來抓住他手臂的竟是翰林新納的向姨娘,銀線。

  她不顧男女大防,死死捉住劉富的手臂,人卻呆呆地看著對方。

  霽雨當時安置銀線,給銀線安排的院子離陸璠的院子非常近。銀線幾乎是才回到院子,就聽見了騷動的聲音。

  她心頭一凜,直接往陸璠的院子衝。衝進去就看到夏青家的倒在地上,臥室床上沒了陸璠。

  銀線提著裙子跑出來徇著聲音火光追過去,看到劉富和一個黑衣人戰作一團。

  火光下,那個人雖然黑衣蒙面,可那身形,那套槍法,銀線看了快二十年了。

  絕不會看錯的。

  銀線看呆了,醒過來,尖叫一聲便衝了過去。

  她抓著劉富的手臂,呆呆看著對方。

  那個人長槍指著劉富咽喉,火光下,一身黑衣蒙面,那雙眼睛,從劉富的身上,移到了銀線的身上,與她四目相視。

  銀線在火光裡,看到那雙眼睛裡泛起了水光。

  溫蕙凝視著銀線。

  她穿著從前從不曾穿過的華麗衣衫,整個人都跟從前為奴僕時不一樣了。

  每個人都跟從前不一樣了。

  沒人能回去了。

  曾以為將來她們會是陸夫人和喬媽媽。

  溫氏蕙娘卻已經不存於世了,大家各自有各自的歸宿,誰也不會永遠跟誰在一起。

  她自身尚踏著鋼絲,不知未來,過往和故人,都該斬斷,莫要牽連。

  劉富的手臂動了動,銀線緊緊抓住他,尖聲道:「都不許動!讓他們走!誰都不許動!」

  家丁們面面相覷。

  如今陸家,翰林不在家,夫人不在家,大姑娘在對方的手裡。如今全府只剩一個能說話的主子了。

  向姨娘此時此刻就是陸府身份最高的人,她是主子。

  劉富擔著護衛府邸的職責,他若能說話,也可以對抗向姨娘。

  但他不說話。

  他只盯著那黑衣人,嘴唇發抖。

  銀線緊緊揪住劉富的衣衫,湊近他。

  「你知道她是誰?」

  「你知道她是誰!」

  她的聲音在劉富耳邊響著,劉富嘴唇抖動,最終咕的一聲,嘶啞開口:「讓他們走!」

  家丁們紛紛讓開。

  溫蕙揮揮手,秦城帶著番子們和陸璠,先消失在夜色裡。

  溫蕙最後看了銀線一眼。

  銀線流下眼淚。

  溫蕙流下眼淚。

  收了槍,她身形一晃,也消失在夜色中。

  劉富覺得虛脫,因為事情玄幻。死了的人現身在眼前。

  他扭頭看銀線:「她……」

  銀線卻掐住他:「先收攏人!讓他們閉嘴!」

  劉富醒悟,大姑娘被人帶走了,這個事不能聲張!

  待收攏警告了眾人,他找到銀線,面對面問她:「現在,怎麼辦?」

  劉富從來都是只負責動手不負責動腦的人,只聽命令行事。如今府裡就銀線一個主人了,他聽銀線的。

  銀線道:「等翰林回來。」

  劉富問:「她真的是……?」

  銀線笑著流下眼淚。

  劉富蹲在地上搓臉:「到底發生了什麼?」

  銀線望著夜色,溫蕙消失的地方。

  是呀,到底發生了什麼?

  人死如燈滅,活著的人該向前走。該掩的就掩住。

  可,如果那個人沒死呢?

  翰林,你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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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30 00:46:4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二十八章 絞碎

  寧菲菲帶著媽媽拿著寧閣老的帖子去慈恩寺請一念大師,自然是請不到。

  只天色也晚了,也沒法回程,只得在寺中禪房先住一晚,第二日再回城。

  入了府,才知道,陸璠叫人搶走了。

  寧菲菲直接眼前一黑,昏過去了。

  待醒過來,媽媽和向姨娘坐在床邊。

  媽媽眼睛紅紅。她是個有能力的內宅媽媽,可這事已經不是內宅的事 。

  「夫人先別急,事情現在難說。」向姨娘卻說,「我和劉富已經封了府,咱們只等翰林回來。」

  媽媽厲聲道:「向姨娘,到底有什麼內情,請你明示!」

  向姨娘道:「這事不是夫人的過錯,待我與翰林說了,翰林自然明白,不會怪夫人。」

  向姨娘是個老實人,跟她相處幾日就知道了。

  陸睿擺明了給她養老,她也踏實過日子。原擔心她仗著前頭夫人作妖的,觀察了幾日,見她知禮守規矩,媽媽和寧菲菲也都放心了,衣食住行都不苛刻她。

  大家相處得挺和睦的。大家子裡,只要都守規矩,便都能安安穩穩。

  規矩,原就是為了世道的穩定才存在的。

  只此時,向姨娘那眼神,莫名讓寧菲菲感到害怕。

  她還想問,媽媽摁住了她。

  「既如此,那就等翰林回來。」媽媽說。

  待向姨娘離開,媽媽咬牙道:「她既不肯說,就乾脆不要問。不是我們不管,是她不讓我們管。她要擔著,就讓她擔起來。你什麼都沒有做錯的。人又不是你買進來的,又不是伺候你的,要害大姑娘,跟你何干。外頭來一夥人搶了大姑娘,是你一個內宅夫人能想到的?你為她就醫問藥,你為她來回奔波,你能做的都做了。所差只是翰林的心,就看翰林的心往哪邊偏了。」

  霍府裡,一念大師為陸璠作了法事。

  在他低低的經文聲中,陸璠的眼睛漸漸閉上,眉間舒展開了,沉沉睡去。

  最後,一念大師念了聲「阿彌陀佛」,起了身,出來道:「無事了。」

  溫蕙雙手合十躬身:「多謝大師,冒犯大師之處,還請大師原諒。」

  她抬起頭來,戴著面衣,只露出眉眼。

  有眉眼就夠了,足夠一念大師看她。他看了她片刻,道:「夫人的歸處,不在此處。」

  溫蕙怔住。

  一念大師已經袍袖一拂,轉身而去。

  秦城恭敬地將老和尚送走了。

  待他轉回來,探頭往內室裡看了一眼。

  溫蕙坐在床邊,將璠璠抱在懷裡。

  那是抱嬰兒的抱法,陸大姑娘這樣大了,只能抱住半身。

  只夫人痴痴地看著陸大姑娘,實叫人心酸。

  許久,溫蕙才出來。

  陸璠無恙了,但有一筆帳還沒有算。

  她問:「小郡主回來了嗎?」

  秦城道:「盯著呢。」

  溫蕙問:「都督什麼時候回來?」

  秦城道:「陛下明日啟程回宮。」

  溫蕙點點頭。回了上房,取了自己的槍來,細細打磨槍尖。

  這柄槍漂亮極了。

  它還帶著霍決的血。

  他這個人老是動不動見血,溫蕙以前常覺得無奈。

  只她此時手握著槍桿滑動,眼角泛紅,只想見血。

  九月朔日,皇帝消了一個夏日的暑,如今天氣涼爽下來,他終於啟程回宮了。

  這是他當皇帝的第五年了,第一次啟用夏宮消暑。

  如今,四海堪稱晏平,後宮井然有序,作為一個皇帝,實在舒心。只待慢慢,勵精圖治,留名青史。

  回宮後還要調整宮城安防,霍決一時脫不了身。

  陸睿卻無事了,入城便直接回府,進了府,妻站著,妾跪著,劉富頭磕在地上,告訴他,女兒丟了。

  銀線拜道:「大姑娘應無恙,事有隱情,容我單獨稟告翰林。」

  寧菲菲看了她一眼。

  到如今了,她還這樣,看來真的有隱情。只到底是怎麼回事,寧菲菲打破頭也想不出來。

  陸睿面沉似水,對寧菲菲道:「封府,先把府裡收拾好,但有亂說話的,行杖。」

  寧菲菲福身領命而去。

  陸睿看著猶自伏在地上的銀線,道:「你可以說了。」

  銀線抬起頭來,臉上已經是淚水:「帶走的璠璠的,是她。」

  陸睿皺眉:「誰?」

  銀線流淚說不出來話來,半天,才道:「我家姑娘。」

  陸睿怔了怔,站起來,怒道:「你在胡說什麼!」

  讀書人講究風度,講究養氣。銀線來到陸家多年,從沒見過陸睿這模樣。劉富也沒見過。

  陸睿的養氣功夫,竟破了。

  女兒丟了,他心中其實早已怒極,只強壓著而已。這時候,銀線竟胡言亂語。人的忍耐力終是有底線的。

  銀線卻道:「你問劉富。」

  劉富一直都不敢抬頭。

  陸睿喝道:「劉富!」

  「小人不知道!不知道!」劉富磕頭,「只那人,雖蒙著面,身形的確是女子。她、她使的是甄家槍!她的槍法已至精純,只有溫夫人當年可比……」

  一個人可能會胡說八道,卻不能兩個人一起失心瘋了,胡說八道。

  陸睿不敢置信,視線移回到銀線身上。

  銀線道:「我看她一根白蠟桿子練槍法,看了快有二十年了。便同一套槍法,每個人用起來還是不一樣,會有自己的小動作。我們夫人有,我們姑娘也有。都是獨一無二的。」

  陸睿只覺得腦子轟轟的。

  銀線說的這一點,當年溫蕙說過的。

  哪怕是同一招,不同人的動作也都會有不同的變形。當年他為她作了畫,她便指著那畫說,你看,我出腿斜撤,我娘卻是後撤。因她比我胖,後撤撐得穩,才好發力,我比她靈活,斜撤好換招。

  銀線道:「劉富,我和翰林說兩句話。」

  劉富巴不得趕緊離開,不等陸睿說話,便退出去了。

  陸睿看著銀線,銀線一直是跪著的,她仰臉道:「翰林,我知道,我們大家一直都覺得姑娘是枉死的,都覺得她冤。」

  「可如果,我們都想岔了呢?」她道,「如果,她根本就沒有死呢?」

  陸睿的腦子裡,像有什麼東西炸開。這個可能性,他從未考慮過,只在夢中夢到過。

  因她的死有邏輯可循,她的活卻沒有任何理由。除非,是有什麼他不知道的事。

  有些東西,原是隨著溫蕙的「死」深深埋藏了。

  可如果,溫蕙根本就沒死呢?如果,她還活著呢?

  「昨晚帶走大姑娘的,就是我們姑娘。這一點,我可以以性命擔保。」銀線道,「既是她,大姑娘現在必定無事的,反而不需要擔心。」

  她站了起來,握緊了拳。

  「真正該問的是,她怎麼還會活著?」

  「她在哪裡?現在怎樣?」

  「陸家,到底對我們姑娘做了什麼?」

  「翰林,人死了,我們往前走,我同意,你是對的。」銀線道,「可現在,她活著!」

  昨晚,銀線在火光裡看到了溫蕙眼中的淚光。

  堂堂的陸氏少夫人,是如何變成黑衣蒙面見不得人的?

  她既活著,為何不能露面?眼睜睜看著夫婿娶嬌妻,與女兒不能團聚?

  新夫人入門的時候,她又躲在哪裡哭泣?到女兒出事,才終於被逼得現身?

  「翰林,」銀線問,「活著的人,當不當有個真相?當不當有個公道?」

  銀線一連串的質問,將陸睿從這衝擊中驚醒。

  「你說的對。」他抬起眼,「我得問一問。」

  「陸家,到底對她做了什麼?」

  「她現在,又在哪?」

  傍晚時分,秦城匆匆走進內院,告訴溫蕙:「小郡主被我們截住了。」

  溫蕙抬起眼睛。

  秦城看見,她的眼睛是紅的。

  又一隊黑衣人疾馳出城。

  這時候霍決才終於從宮中脫身,回到府裡。

  秦城特意為他留下人,稟告:「夫人和秦城剛剛出城去了。」

  小安摩拳擦掌:「走,一起去!」

  那邊又報:「陸大姑娘醒了。」

  霍決道:「你去照看陸大姑娘。」

  小安的臉垮了。

  霍決轉身帶人追出了城。

  小郡主心虛,掩耳盜鈴般地跑到南郊的別苑裡住了幾天。今天大家都回城了,她緩過那個勁,也決定回城了。

  離京城本就不遠,歇了個午覺才出發,走到半路,叫人劫持了去。

  溫蕙見到小郡主的時候,天色已經昏下來了。

  遠離了路,在一片林子裡。

  小郡主被綁著手,瞪著這個蒙面的女人:「你是哪個?我警告你,趁早放我回去!」

  先開始她是怕的,以為遇到盜賊。後來發現這些人進退有矩,令行禁止,就知道不是盜賊了。

  這肯定是京城跟她有樑子的人。

  她過去得罪人太多了。根本猜不出來到底是哪個來報復了。

  但既然知道是來報復的就不怕了。

  小郡主一生,只怕權勢。因她就是仗著權勢才能橫行無忌的,所以最了解權勢的威力。

  這些跟她結下樑子的人就是來報復,又能怎樣,頂破天,蒙著臉揍她一頓拳頭,抽她一頓鞭子。

  也就這樣了,別的,他們不敢了!

  她可是渝王郡主呢,身上有帝寵的!

  等她查清楚是誰,再找回場子!

  溫蕙看了小郡主一眼。

  她還記得端午時候,她也見過她。當時還讓秦城出手小懲。只那時怎麼都想不到,一個未嫁的少女,竟能有這般惡毒的心思。

  又或許,惡毒的心思是每個人都有的。每個人都曾有過「如果能讓某某人死掉就好了」的想法,只大多數人,絕大多數,都沒有行動的能力,也承擔不了後果。

  這少女有行動的能力,承擔得了後果,她的惡念便能成真。

  說一千道一萬,都是「權勢」兩個字。

  溫蕙扯住小郡主的衣領,一言不發地拖著她往林深處去。

  秦城舔舔嘴唇,實在很好奇,這個事夫人要怎麼才能解了氣?

  溫蕙無視了小郡主的叫罵,把她拖到林深處扔在地上,揮拳狠狠揍她。

  「你有種告訴我你是誰!」小郡主也硬氣,一邊挨揍,一邊叫罵,一邊還放狠話,「等我揪你出來,夷你三族!」

  溫蕙一邊揍,她一邊叫罵。

  只溫蕙不理她,只狠狠揍。

  小郡主漸漸罵得斷斷續續,她發狠道:「有本事你殺了我!要讓我揪出你是誰來,你……」

  她忽然頓住。

  因揍她的這個女人拉下了蒙面的面巾。

  她為什麼拉下面巾,她不怕暴露身份嗎?

  小郡主隱隱不安。

  她道:「你竟是個美人,你難道不是打手?」

  她以為對方是女打手,仇家雖然要教訓她,也不敢壞了男女大防,故找個女人來教訓她。

  「我不是。」溫蕙說。

  溫蕙的眼睛很紅。小郡主益發不安,她問:「你到底是哪家的?」

  「她只是個小孩子!」溫蕙質問她,「你怎麼能有這麼毒的心!」

  「啊!」小郡主恍然大悟了,「原來你是寧氏的人!」

  因她最近涉及到小孩子的事,還能讓人動這麼大干戈的,就只有寧菲菲那個繼女了。

  「她死了嗎?」她笑得惡毒,「我還沒收到消息呢。這麼說是死了?寧氏這麼生氣?看來我是做對了。」

  溫蕙掐住她的脖子:「你想得美,她還活得好好的!」

  小郡主呼吸困難起來,反而更不怕了。寧氏算什麼呢,大家子出來的,更講規矩,不敢真拿她怎麼樣的!

  她咬牙笑:「沒死?那就等著,看我下次能不能弄死她!別做夢跟小陸探花相親相愛了,我都得不到,她憑什麼!」

  溫蕙掐著她的脖子,凝視著這囂張跋扈的親王郡主。

  「我不是寧家的人。」她說,「但你要記住我的臉。」

  不是寧家的人?小郡主愣住,又感到不安起來,問:「那你是誰?你不是為陸大姑娘來報復我的?」

  「我的確是為著那孩子來的。但我不是她繼母的人。」溫蕙說,「我是,她的生母。」

  小郡主愕然,那掐著她喉嚨的手忽然鬆開,摀住了她的嘴。

  月亮升起來了,小郡主看到陸大姑娘的生母拔出了腰間的匕首。

  這柄匕首不是溫蕙從開封帶到京城的那一柄。

  這是後來霍決給她的。鎏金嵌玉,鋒利無匹。

  她原本只將它收在房中,以為再用不到了。結果霍決想殺陸璠!

  自那之後,這柄匕首就一直在她腰間不離身了。

  小郡主看到鋒利的匕首在月光中閃爍著冰冷的光澤。

  她的瞳孔急劇收縮,在這一刻真實地感受到了恐懼。

  她瘋狂地掙扎,想大喊「你不能殺我,我是渝王郡主!」,但她的嘴被摀住了,身體被溫蕙壓住,只能發出唔唔的聲音。

  尖銳的匕首在月光下劃出一道光痕,狠狠刺入了渝王小郡主的心臟。

  血從她摀住她嘴巴的指縫間湧出來,從匕首刺入的傷口中噴出來。

  小郡主的瞳孔放大。

  溫蕙扭動匕首,絞碎了小郡主的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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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30 00:47:0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二十九章 奉陪

  身下的人死得不能再死了。

  溫蕙還在扭動那匕首。

  那顆黑得不能再黑的心,也碎得不能再碎了。

  小時候看的話本子,大俠斬奸除惡不是這樣的。都特別瀟灑,刀一揮,劍一撩,惡人倒地。

  大俠都不會絞碎別人的心臟。

  這是帶著恨意的行為。

  溫蕙的心口處,積了許久的恨噴薄而出,到她終於停下來的時候,呼吸依然急促。

  這時,身後響起踏斷落枝「哢嚓」聲。

  溫蕙轉頭,霍決站在那裡看著她。

  溫蕙拔出匕首,血噴濺了出來。

  溫蕙站起來,提著匕首向霍決走過去。

  「蕙娘……」霍決想接過那匕首。

  溫蕙手腕一翻,鋒利的匕首架在了霍決的頸間。

  月色裡,她的眸子與平時的平靜不一樣,帶著血色。

  從懂事起,溫家就已經漸漸有起色了。她也是從小就有丫鬟用的。

  母親和大嫂偶爾還會親自下廚,到了她這裡,便是學做菜,那雞鴨魚也是灶頭婆子都已經殺好了的。

  溫蕙一生,第一次親手殺的,便是人。

  皇族宗室,親王郡主。

  「誰動璠璠,我就殺了誰。」溫蕙盯著霍決的眼睛。

  「我知道,你那時候就想殺我了。」霍決看了她一會兒,道,「只你忍下來了。」

  當霍決告訴溫蕙他去殺陸璠的時候,溫蕙低下頭胸膛急劇起伏的那片刻,霍決察覺到了她的殺意。

  但她終究是忍下來了。

  可能因為霍決沒真的動手殺陸璠,可能因為她當時匕首收在了房裡,手無寸鐵,可能因為考慮到了單打獨鬥做不到一擊必殺,可能考慮到了殺了霍決之後念安可能會對她和陸璠發起的報復……

  她考慮的事情太多了,最終她將一口殺氣憋在了胸膛裡,忍下來,繼續跟他過日子。

  而小郡主,卻真的對陸璠動手了。

  陸璠沒死,都是因為霍決為了討好溫蕙,安插了人手。純屬是幸運。

  所以溫蕙殺了她。

  霍決以自己的血祭爐為溫蕙打造那桿梅花亮銀槍的時候,曾希望溫蕙在他的保護之下,過快樂平安的日子,手上不用沾血。

  但那其實是他對「月牙兒」的期望。

  月牙兒不是一個成長成熟的大人,月牙兒是個半大的孩子,他想保護的是這個孩子的無知、天真和熱情。

  可現在霍決看著剛殺了人的溫蕙。

  她的臉上濺著點點血跡,她的眸子凌厲,她的唇緊抿成一線,帶著涼意。

  她的身上有血氣和還沒散的殺氣。

  美極了。

  此時,告訴別人她是監察院霍決的妻子,決不會有人質疑。

  他的妻子,美極了。

  「我知道,我現在說什麼話你都不會信了。」他說,「沒關係。」

  霍決沒管那匕首,他低下頭去吻了溫蕙。

  她的唇上沾著血,微鹹微腥的味道滲入了兩個人的口腔裡

  匕首太鋒利,在霍決的頸上劃出了一道細細的血線。

  霍決捏住匕首,掰開溫蕙的手,把它從溫蕙的手裡取過來。

  「你以後就一直帶著它,若我又對你的女兒做什麼的時候,」他把匕首插進了她腰間的鞘中,「你就可以殺了我。」

  「這比我說的話管用,是吧。」

  鋒利無匹的匕首,實在是,比霍決一百句承諾,更讓溫蕙覺得心安。

  霍決掏出手帕,擦乾淨溫蕙臉上的血,又給她擦手。

  「四哥,你不在家,我做了個夢。」溫蕙說,「我夢見,我憑著你的權勢,我的武功,把璠璠搶到身邊,從此可以跟她一起生活。」

  「你回來了,剛才,我轉頭看見你,夢醒了。」

  霍決給她擦著手,道:「你其實,把一念大師送到陸府就可以了。」

  「是啊。」溫蕙道,「明明就這麼簡單。我可能是瘋了。」

  霍決抬眼,將她的頭輕輕按在自己的肩頭。

  「你一直都在做『該做的事』。」他溫柔地道,「只不過,終於做了一回『想做的事』罷了。」

  「這沒什麼,人都是這樣的。縱然知道什麼才是對的,可有些時候,就是控制不住了,就是受不了了。永遠做正確事情的人,都非常人,或者大概已經不是人了。」

  溫蕙靠在霍決的肩頭哭泣。

  她好想和女兒在一起不分開,真的好想。

  可從她離開開封陸府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注定不行了。

  霍決抱著她,柔聲哄她。

  許久,溫蕙抬頭道:「四哥,我闖禍了。」

  霍決看了眼小郡主的屍體,笑了笑:「沒關係,四哥給你收拾。」

  溫蕙笑了,笑著笑著,又流下眼淚。

  霍決吻她的臉頰,吻她的眼睛,吻乾了那些眼淚。

  「走,路上說話,璠璠的事,咱們慢慢說。」他牽著她的手向來時的路走。

  秦城等了老半天了,見到他們回來,先看到了溫蕙身上的血。他眨了眨眼。

  霍決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坐在地上捆著手腳塞著嘴巴的渝王府諸人。

  秦城頷首。

  霍決牽著溫蕙的手到自己的馬旁,溫蕙剛伸手扶住馬鞍,踩住一隻腳蹬,身後傳來一連串「噗噗噗噗」,箭矢入肉的聲音。

  監察院的人辦事,都帶著手弩。有事時,並不與人纏鬥,手弩直接斃命,乾淨俐落。死的都是「妨礙公務」、「對抗官府」。

  所以監察院辦事,無人敢抗,都乖乖開門,任檢查,任抓人,任抄家。

  溫蕙的動作滯了一下。

  霍決託了她一把,讓她翻身上馬,隨即自己也上馬,與她共乘一騎。

  溫蕙只扭著頭,一直沒往那邊看。

  番子們在前面打著火把,把夜色照得恍恍惚惚的。

  霍決和溫蕙共乘一騎,握著溫蕙的手摩挲,問她:「殺人,怕了嗎?」

  溫蕙道:「刀刺進肉裡的感覺真是怪,後脊背有種難受。」

  霍決道:「我就是專門幹這個的,一直幹的都是這種事。」

  溫蕙如今懂了:「所以你就瘋了。」

  霍決道:「你管著我,我就不瘋。你不管我,我就瘋得厲害。」

  溫蕙嘆道:「等我也瘋了,就沒人管你了。」

  霍決笑了:「你若瘋了,我就不能瘋,我得管著你。」

  「蕙娘,我想跟你說說牛貴。」他道。

  溫蕙凝神:「你說吧,我聽著。」

  「他真的是個很厲害的人。」霍決說,「我一直很尊敬他,從他那裡學到很多。」

  溫蕙道:「但他敗給了你。」

  霍決道:「我便是想跟你說說,牛貴為什麼敗在我手。」

  「換了三個皇帝了,宮城守衛之權移交到我手上了,意味著他已經不是皇帝最信任的人了。這樣,他還戀棧權力,想過『幾年』再退。」

  「我呢,還記得那天是小年,各衙門都封印了。牛貴在乾清宮陛見呢,我就站在乾清宮外面。我特地選擇了這一天,我下定決心,要殺牛貴,取而代之。」

  「等他出來了,我就進去,說服了陛下。陛下與我聯手,抽空了宮城防衛,兵圍牛府,殺了牛貴。」

  「從說服陛下,到兵圍牛府,我只用了兩個時辰的時間。」

  溫蕙深深吸氣,再緩緩吐出。

  霍決如今說起這些事,都似輕描淡寫,但在當時,牛貴還掌著京軍三大營,京城裡還有那麼多宗室。只要牛貴願意,自有不甘心的宗室願意扶著他的肩膀往那個金座上爬。

  皇帝和霍決當時面對的風險之巨大,換作現在的淳寧帝,都未必願意再來一回。

  「牛貴敗在一個『慢』字上。」霍決說,「他經營幾十年,實際上,早就準備好退路了。只是我太快了,他來不及。」

  霍決低下頭,貼著溫蕙的耳朵告訴她他真正想說的事。

  「牛貴的退路……」他嘴唇擦著她的耳廓告訴她,「如今,都在我的手上。」

  「蕙娘,我會吸取牛貴的教訓。我不會戀棧權力,該退的時候,我會退的。」霍決道,「就算我退不了,也會將你安排好。」

  溫蕙沉默了許久,卻在夜色裡笑了。

  「牛貴大概,對他的妻子,」她道,「也是這樣想的。」

  霍決道:「這也是可能的。所以,我們來談談陸大姑娘。」

  「我自負能力權勢,陸大姑娘,卻的確是我力所不及的。」他道,「我的權勢,只在我在的時候才有用。我若沒了,便護不住她。因為我,沒有宗族。」

  宦官的權力只一代,無法傳承。

  「你若將她養在身邊,將來我安排她嫁的人,在我活著的時候,會將她像菩薩一樣地供起來,不給她一分委屈受。只我死了之後,便什麼都不能保證了。」

  「這一點上,陸嘉言遠強於我。他縱然因什麼事獲罪下獄,只要餘杭陸氏不倒,陸大姑娘在夫家就不倒。」

  只有謀反大罪,才會株連宗族。其他的便是貪污剝皮實草了,也只是他一家一房的事。

  霍決緩緩道:「我以前,曾想過哄著你把陸大姑娘接到身邊,斷了你和陸嘉言之間的聯繫。至於陸大姑娘自己到底將來怎樣,我是不在意的。因為那時候,我只在乎我和你的眼前。」

  溫蕙無奈地笑了:「你就是這樣的。」

  「但現在,我不想哄你騙你了。因為我想和你天長地久,攜手白頭。」霍決親了親溫蕙的頭髮,「告訴你這些,是不想讓你在沒想清楚沒認清楚的情況下做選擇,將來恨我。」

  溫蕙問:「是誰總跟我說,恨他也行,只要留在他身邊就行的?」

  「現在不行了。」霍決蹭她髮頂,「現在一想到你恨我厭我,我就心慌。」

  「蕙娘,大姑娘的事,你自己做選擇吧。不管你怎麼選,我都竭盡全力支持你。」他說,「你不留她,我把她送回去,把所有事抹平。你留她,我視她若親生。」

  溫蕙抬手,握住了霍決握韁繩的手。

  這雙手握過刀,沾過血,也溫柔地愛撫過她。

  「家裡有一個人瘋就行了。」她嘆道,「我不能瘋。璠璠,回她自己的家去。」

  「至於你,四哥……我是你妻子,也不必給我一個人安排退路。」

  「你權勢滔天也好,人頭落地也好,我陪著你便是了。」

  這便是,許了一生。

  霍決歡喜無限。

  「你可不是我,你說話得算數的。」他道。

  溫蕙哼了一聲。

  霍決反正是不要臉的,全不在意。

  他只在意溫蕙這一生一世的許諾。

  手掌翻過來,扣進了溫蕙的指縫間。溫蕙收手,與他十指相扣。

  他歡喜道:「就這麼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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