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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御井烹香]貴妃起居注[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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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6:51:17
第221章 活死

  還沒有出嫁的皇女夭折,動靜註定也不會太大,也有說法,辦得太盛大了,會妨礙孩子來世的福壽。是以莠子的葬禮辦得很簡單,再加上又在盛夏,參考文廟貴妃的先例,從去世到下葬,也就是七天時間。——因為皇帝青春正盛,他的陵址才剛開始點選,根本還沒確定方位,所以莠子只能暫時奉葬金山,日後是否要遷葬到皇陵附近,就得看皇帝的想法了。

  除了親生父母以外,餘下眾人雖然都有幾分感慨難過,卻也並說不上悲痛,莠子體弱多病,平時很少出門,和姐妹兄弟的感情都不是很深。太后甚至已有幾年沒見過這孩子了,聽說消息,慨歎了一句沒福,再吃上幾天素,基本也就沒有後續的表示了。反正長不為幼服,莠子去世,的確也影響不到她的生活。至於皇后那裡,因她名義上還在養病,也就是遣羅嬪過來拜祭了一番,她自己並未親身至咸陽宮表示什麼。幾年前她還有心思掌權的時候,的確和惠妃有過一番熱乎的時候,看來,如今隨著莠子的去世和自身的失寵,如今惠妃在皇后心裡,也就是可有可無了。

  只是平時最愛計較這些小事的何仙仙,如今根本都沒有注意到這些細節,她連莠子的喪事都很少過問,更不曾為她爭取:因為少年夭折的緣故,喪禮中很多程式都要被簡化,徐循還以為何仙仙多少會為女兒陪葬的多寡,包括是否有人摔盆哭靈等等,和尚宮局爭執一番的。沒想到她很平靜地就接受了所有安排,甚至連莠子的靈堂都很少去……按照禮法,她本來也不用多過去,守靈那都是小輩的事。

  也是因為如此,輩分小、年紀小的莠子,雖然有靈堂,但守靈的多數都是她從前的乳母和下人,徐循帶著點點和壯兒去拜祭過幾次,兩個養娘都很憂慮,因孩子年紀小,怕看見了什麼東西,每每過去了靈堂回來,永安宮都少不得有一番折騰,又是跨火盆,又是照水鏡,就怕從靈堂那裡帶回了什麼東西,妨害了孩子們。——徐循本人雖不以為然,但兩個孩子過去靈堂也覺得無聊,他們和莠子根本沒有多少感情,更不懂得什麼叫做『去世』,她又不想為了這種無法強求的事和孩子們發火,如此一來,帶過去也沒什麼意義。結果到最後,最常去莠子靈前祭拜的,反而是阿黃了。

  過了七日以後,莠子和文廟貴妃一樣,被送往昭陵停靈,金山頭上為她修了一個小小的墳,趙倫去查看過了,雖然在公主墳中規模並不算大,但風水不錯,起碼據他來說是這樣的,徐循也就原樣同何仙仙轉述了。

  「好歹能安安穩穩的睡了。」何仙仙就說了一句話,「她走之前那幾年,每到換季,咳嗽得就睡不著,小小的孩子,在床上咳得和蝦米一樣,看了真是揪心疼。」

  她說起這些話來,語氣就像是在談論別人家的事,徐循聽了,心裡倒是一陣發緊,她低聲道,「你也別想那麼多了……唉,我不知道勸你什麼好,可你也要多保重自己,別悲痛過度,反而落下了病根,莠子在天之靈,豈能安慰?」

  兩人今日來,是送莠子的畫像和靈位到南內安放的,昔年太孫宮那一排偏宮,如今成了宮內的紀念館。幾年前——大約就是皇帝抽了徐循那一耳光後不久,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忽然便下令,讓人給當年為文皇帝、昭皇帝殉葬的那一批妃嬪都立了牌位,供奉在偏宮中,承受眾人的香火。還有皇帝自己早夭的兄弟姐妹們,也得了一席之地,這些人或者由於身份的緣故,不能配享太廟,但卻可以在這裡享有一個小小的所在,供親人們寄託自己的哀思。

  徐循自己來祭拜過幾次,文廟貴妃去世以後,也把她的牌位給請了過來,敬太妃每月都來追思上香——但現在,莠子開啟的是一間新的宮室,畢竟輩分有別,也不好把她和長輩們排在一塊,再說,和皇帝同輩的屋子裡,還要給他的女人們留出位置呢。

  放過牌位,上過香,徐循並沒有馬上回宮的意思,而是強拉著何仙仙在林蔭裡散步,左右不過是想勸著她放下一些,別積郁在心,反而坐下病來。但何仙仙的反應卻很平淡,最讓人擔心的,是從頭到尾,她連悲痛都沒有多少,就像是魂兒已經沒了,留下的只是個軀殼,行屍走肉般做著自己該做的事兒。

  「你好歹也說句話吧……仙仙。」徐循越說越擔心,「我嘴皮子都說幹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何仙仙終於開口了,她輕聲道,「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忽然嘿地一笑——這笑,是真正的笑,並非苦笑、嘲笑、慘笑,而是放鬆的笑,「其實莠子走了,我心裡真沒多少難過,真的,我知道你們都想什麼,我心裡難道不清楚嗎,莠子養不大的,不是今年,就是明年,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我是眼睜睜看著她弱下去的。換了太醫,她吃著藥能好一點了,你們心裡高興,我心裡也高興,可我和你們不一樣,你們高興她好了,我是高興她在走之前,好歹還能睡上幾個月的好覺。」

  徐循被她一番話,弄得無話可說了,白髮人送黑髮人,乃是人世間最深的慘痛,她不知道有任何言語可以寬慰,然而何仙仙現在的狀態,更讓她擔心——從莠子去世到現在,她沒見她哭過。

  「那你就更該……更該放下了,」她順著何仙仙的話往下說,「她終於再也不必受苦了……唉,仙仙,難過你就哭出來吧,哭出來還好些,看你這樣憋著,我真怕你……」

  「我沒有憋著,」何仙仙搖頭道,「我就是覺得輕鬆,我終於可以認命了,小循。」

  她轉過頭,用那幽幽的瞳仁望著徐循,和煦地道,「你瞧,我有什麼可難受的?莠子沒去之前,我每天都怕她去了,她去了以後,我還有什麼好怕的?我是個妃子,我活多久,宮裡管吃管喝,管我錦衣玉食多久,我們家的那些親戚,朝廷也不可能讓他們餓著,我就這麼活著,一直活到我死的那天,我管是怎麼死呢,自己病死也好,殉了大哥也罷,都無所謂了,我本來也就是個平民家的女孩子,現在卻是天下最尊貴的那群女人之一,我就這麼活著唄,不用為吃喝操心,我覺得我活得挺好的,你說是不是?」

  徐循滿心裡只是難受,她搖頭道,「仙仙——你不要這樣說!」

  「我是真的這麼想。」何仙仙拉著徐循坐了下來,「剛進宮的時候,我心裡是難受的,我很怕,怕大哥不喜歡我,怕太孫妃難相處,太孫嬪暗地裡給我使絆子,我怕那麼多那麼多事情,那時候我沒有一天過得開心。後來我生了重病,生病的時候我也還是怕的,我好難受,可醫婆開的方子,吃了根本一點效驗也沒有,沒有人管我,沒有人在乎我,太孫、太孫妃、太孫嬪、太子妃……這些我應該最敬重的人,沒有一個來看我,給我請個太醫,我很怕我就那麼死了。後來,天可憐見,你還想著我,你在太孫跟前給我說了情,我心裡真的好謝謝你,小循,這宮裡就像是冰天雪地,可你一直都是很暖和的。」

  「病好了,回來了,我依然很怕,我怕我再生了病,怕我不能再侍寢了,我怕我還沒得寵就已經失寵了。可我最怕的是什麼,你知道嗎?」何仙仙的語氣有些緬懷,她低聲道,「我有時候也怕我不能報答你——我知道你沒指望我的報答,可如果不想著報答你的恩情,那樣的日子,我過著還有什麼趣兒呢?皇爺的脾氣那麼壞,我們的身份那麼低微,大哥不寵我,什麼太孫妃、太孫嬪,都是一樣的面目可憎,甚至就連大哥也……」

  她勾起唇冷冷地一笑,幾乎是發洩地低聲道,「我從來就沒喜歡過他,又黑又壯,長得也不好,又自命風雅,和他做那件事,還不如自己用角先生舒服!」

  徐循這一驚非同小可,她反射性地環顧四周——還好,知道兩人要說心事話兒,周圍的扈從都退得很遠,應該沒有人能聽清何仙仙大逆不道的攻擊。

  「仙仙……」她說不出什麼話了。

  「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就一直在裝,」何仙仙望著腳尖笑了,「我覺得他也多少有些知道我在裝,所以他一直都不是太喜歡我,不過那也無所謂,很快我就有了莠子……唉,那時候我也怕,又怕她不是男孩,又怕她是個男孩,我一直都活得好患得患失,有時候睜開眼,我會納悶為什麼我還在喘氣,如果我能就那樣睡下去再不醒來,那就最好了。不過,後來我有了莠子……」

  她的笑容漸次擴大,透了少許自嘲,「有了莠子以後沒多久,我就更怕了,我恨莠子為什麼是男孩,為什麼不能讓我做太子的生母……嘿,那時候誰想得到還有羅嬪這樣的事,我就想,胡氏是個不會下蛋的雞,若我生了個兒子,那就不用殉葬了。我和她的關係本來就不好,即使現在去討好,她也未必不會看穿……我還有什麼辦法不殉葬?沒有辦法,我一點辦法都沒有。生了莠子以後我就失寵了,你說那時候我心裡能不怕嗎?一輩子就這樣看到頭了,沒寵,沒兒子,就這麼活著,身邊沒一個人是你喜歡的……甚至連能勉強忍耐的人都沒有,不是蠢,就是毒,再不然就是那麼高高在上,冷傲得很,永遠都看不起人。連跟我入宮的嬤嬤都不能信,都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蠢材,就這麼孤孤單單的一直這樣活下去,不知活到哪天,不是病死就是勒死,老死?老死根本都不可能。嘿嘿,這條路就這麼註定了,得這樣往下走——我好怕啊,明知道終點,明知道沒有一點希望,但我還是忍不住要掙扎。我就一直想,我是不是註定什麼都落不下,我有的這些東西,有什麼能給我帶到墳裡去的?沒有一樣,什麼都不是我的,連那些金銀首飾都要送給別人……我活著不高興,死了也沒人記得,我怎麼就這麼微不足道呢,我有時候真的都害怕,小循,我覺得我就像是一陣風,刮過去就什麼都沒了,世上留不下我的一點痕跡,這就是我的命。」

  「要不是有莠子,我真的也撐不過去,那時候我也不想著報答你了,我知道你用不著,就算你落了難,我也沒能力救你……我那時候想的就是莠子,莠子就是我在世上留下的一點痕跡,我寧可我就再活十年,把我的陽壽全給她了,讓她活下去,看著我的血脈往下傳承,」何仙仙的語調畢竟是低沉了幾分,「不僅因為我是她娘,你明白嗎?還因為這是我僅有的那麼一點機會,最後一點點,把莠子帶出來了,我就畢竟還是贏了一點,失寵,我沒法改了,殉葬,我也更沒法改了,可有莠子在,我走的時候就不會一無所有,五十年、一百年以後,這世上也還會有人念著我、想著我……」

  她哈哈一笑,輕鬆道,「可人怎麼能和命鬥呢?莠子生病的時候,我每一天都活在好強烈的痛苦裡,現在回頭看看,我做了好多傻事,我手下過活的那些宮嬪,的確也不容易,我心裡不舒坦,就折騰她們。我難受,不僅僅是因為她難受,小循,看著我女兒受苦,我心裡難受,更難受的是什麼你知道嗎?她是被我的命帶累的,我天生就不該留下什麼,我就是註定這樣的,選進來,過一輩子,再這麼去了……這就是我的命,我不服,我想要改,可它每天都在碾過來,最痛苦的就是這一點,你一點點地被它碾過去,被它磨得粉身碎骨,你清清楚楚地知道,可你沒有一點辦法……每一天你都會重新認識一遍自己的無能,可你又不能放棄……她是我女兒,我不能看她去死,就算有一點希望我都要救她,她喝下的每一口藥我都要希望能夠奏效,都要盼望她好起來,我不能不這麼做,她是我的女兒……她好一點了,我心裡不能不高興,不能不抱著一點卑微的希望,希望她能好起來,希望她能在這世上活下去,這該死的賊老天就這樣一次次地讓我高興,讓我心裡燃起一點火花,然後她又咳嗽了,她又發燒了,我又明白了,這一切都是註定好的,這都是我的命……」

  「莠子在這世上活了十年,生了八年的病,每年冬春那幾個月,每個月都要這樣往復迴圈,我都不知道我被這樣戲弄了多少次。到後來我心裡實在很倦了,如果不是我的女兒,我早都放棄了——如果我是要得寵、要活下去,哪怕是登上後位也好,如果我的心願只是這些,我早都放棄希望了,不管它怎麼挑逗我,我都不可能再有一絲想贏的念頭。可那是我的女兒,我沒有辦法放棄,」何仙仙反復地說,「我一直想,一直希望,就算我都不信了,我也還是忍不住希望,希望莠子能活下去,我能有那麼一點點希望來打贏賊老天,把它給我排定了的命推翻……如果害人能讓莠子活下去,如果爭寵,甚至如果是殺人,我都會去做——給我一點點能做的事,不管多骯髒多卑鄙,我都去做!可它就是要讓我知道,我什麼辦法都沒有,我只能就這麼被它玩弄,嘿嘿,我連在心底稍微想想,稍微希望都不行,老天爺要我知道,我算什麼,我就根本不配和它鬥,它要我走得乾乾淨淨,不留痕跡,活得孤孤單單,沒有一絲樂趣,那我就得這麼活著,我得聽它的命……」

  她轉向徐循,黑嗔嗔的瞳仁裡沒有一點情緒,悲痛、歡快,在那兩個小小的黑洞跟前,被一視同仁地吸納了進去,她道,「所以莠子去了,我心裡其實也松了口氣,它終於不折騰我了,我終於能認輸了……它要我這麼活,我就這麼活,我認命,我說真的,我還很感激老天爺。起碼它沒有多折騰我,沒有給我安排更多的磨難……」

  她嘿地一笑,「還有莠子也能安歇了,你瞧,現在不是挺好的嗎?我真的不難過,莠子安穩了,我也安穩了,往後都安穩了。我不是都和你說了嗎,我沒什麼好不滿足的,我的一輩子都看得到頭了,這多讓人安心啊,數著日子往下走,總有一天能走到頭的。」

  徐循望著她的雙眼,禁不住打了一絲寒顫,她再也找不到任何話語來勸慰何仙仙了,只能本能地、機械地應道,「是啊……總有一天會到頭的。」

  入宮這些年,她也算是經歷過了人心的鬼蜮,她和很多人打過交道,其中有許多人都不讓她愉快,道貌岸然的、唯利是圖的、愚蠢勢利的、冷漠固執的……人心險惡,徐循早已見識了不少,然而她從未像現在這一刻這樣,感受到如此深刻的不適。

  不論怎麼說,這些讓人厭憎的情緒,畢竟還有些活力,那些人畢竟還有些追求,對自己還有點期待……她們總還是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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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6:51:37
第222章 成熟

  「後來,後來爹就說,開蒙也要開,等哥哥開蒙以後我就也要上學了。」壯兒斷斷續續、口齒不清地說,「可我不想上學。」

  吳姨姨笑著摸了摸他的頭,「為什麼不想上學呢?上學是好事。」

  壯兒低下頭玩著積木,「爹說上學以後就不能到處玩了……也不能來南園子,我不喜歡。」

  吳姨姨對他一直都是很和氣的,雖然見面次數不多,要好久好久才能見上一次,但壯兒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打從心底喜歡,打從心底想來吳姨姨在南園子的屋子。有好幾次,他都覺得等不及了,和姆姆開了口想來,姆姆才會告訴他,「還沒滿一個月呢。」

  他自然知道什麼是『月』,不過以前也沒覺得,現在就覺得一個月好長,每天看姆姆撕黃曆的時候,竟會有些沮喪——都好久好久了,原來才過去一天呀。

  姆姆不喜歡他老提起吳姨姨,這一點壯兒是知道的,每次他問起時間的時候,姆姆的表情都會有點怪怪的,屋子裡的氣氛也有些不大好——他不能用語言表達出來,但卻可以感覺得到。壯兒也不喜歡老讓姆姆不高興,所以他不大問了,只是用吳姨姨教他的辦法,「你就看看月亮,等到月亮圓過一次,又缺過一次,快變成上弦月時,就能到南園子來了。」

  他便知道了上弦月和下弦月的區別,睡前時常就側著身子,趴在枕頭邊上,透過窗戶和竹簾子之間的一點空隙,窺視著小小的月亮,盼著它快些變圓,再快些變缺。姆姆和姐姐們都很好奇他養成的新習慣,也都問過他為什麼忽然喜歡上了看月亮,但壯兒對誰也沒說過其中的緣由,就連對娘都沒說,雖然娘也沒有問。

  吳姨姨屋裡挺乾淨的,特別好——他也說不清好在哪裡,但就覺得特別好,如果有人問他的話,他會說,比起爹住的乾清宮,他更喜歡吳姨姨這裡。雖然乾清宮很大,雖然乾清宮有那麼那麼多好玩的,還有那麼那麼多人陪他玩,雖然乾清宮裡永遠有好吃的……但他就是喜歡這裡,因為這裡有吳姨姨。

  一開始他不能進屋,姆姆不讓他進去,只讓他隔著窗戶和吳姨姨說話,壯兒很想要進去看看,但央求沒有用,學著姐姐哭哭鬧鬧就更沒有用了。吳姨姨為他求情,說,「讓他進來吧,我不會吃了他的。」

  姆姆對吳姨姨一直都很客氣,雖然壯兒覺得她不喜歡她,但卻從來都沒有說過她的壞話,她就是不大搭理吳姨姨,吳姨姨說了這話,她當沒有聽到……還是韓姐姐說,「這是皇爺爺的意思,貴人別為難我們了。」

  ——壯兒記得很清楚,韓姐姐就是這麼說的。他也一樣很清楚,大娘娘、娘,惠妃娘娘,是叫娘娘,他叫,別人也叫。其餘還有好多姨姨,比如曹姨姨,焦姨姨,他和姐姐哥哥叫姨姨,別人都是叫貴人的……

  「吳姨姨也是貴人嗎?」他問韓姐姐,「可是貴人都住在宮裡的,都住在附近的,吳姨姨為什麼住那麼遠啊?住那麼遠,怎麼——怎麼——」

  他很費勁地想著,半天才發覺,他並不知道這些娘娘和貴人住在附近都是為了什麼,只知道她們都是住在附近,而吳姨姨也完全應該如此,這樣一來,壯兒就能老看見她了。

  「吳姨姨為什麼住得那麼遠啊?」他只好放棄地直接問道。「為什麼呀?」

  自從認識了吳姨姨以後,他的問題就越來越多了,而且很多問題都沒有人回答,壯兒從她們的表情裡看出來,她們不是不知道,就是不想說……如果他問得太勤快,姆姆的語氣還會凶起來,而且她們也不希望他去問娘。

  他很不高興,不過那天到底怎麼鬧也不記得了,好像最後是哭著哭著,好累就睡過去了。下一次過去吳姨姨那裡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他就能進屋子裡了,那天吳姨姨好高興,抱著他在屋子裡來回繞圈,姆姆和姐姐們就在旁邊拼命地瞪著眼盯著他們看,但是壯兒才不在乎——他好開心啊!他最喜歡吳姨姨了,最最喜歡,喜歡得不得了,比喜歡姆姆、娘和爹都更喜歡!

  「我想和你住。」進屋幾次以後,他對吳姨姨說,摟著她的脖子,悄悄兒的,怕被姆姆聽到。「就我們倆,不要姆姆她們。」

  吳姨姨的眼睛也閃亮亮的,她輕聲說,「我也最喜歡壯兒。」

  壯兒一下就害臊起來,他把臉埋到吳姨姨脖窩裡,嗅了嗅,又咯咯地笑了,「酸酸的,吳姨姨沒洗澡。」

  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也沒幹什麼,但是壯兒就覺得高興,只要和她呆在一起,不論吳姨姨洗澡沒洗澡,她的屋子大不大,她像不像姐姐們私下議論的那樣『有點瘋瘋癲癲』的,壯兒就是喜歡她。

  他漸漸地大了,去年的記憶已有幾分模糊,每一天對他來說都是新的征程,世界在他眼中,日復一日地變得更為完整,在這日漸清晰的自我意識裡,壯兒發覺,他和所有人都不大一樣。

  世界被劃分為兩個陣營,喜歡吳姨姨和不喜歡吳姨姨的。就他的感覺,所有人都在另一個陣營裡,只有他和吳姨姨孤零零地呆在一邊。

  他們是一國的。

  察覺到這個事實,令他有些驚慌,他不願和別人不一樣——他不願使得娘和姆姆們不高興,但他又不可能不喜歡吳姨姨,他們肯定是一國的。

  當然最好的辦法,就是把這一點隱藏起來,跟著所有因吳姨姨而來的疑問一道,就假裝這些不解從來都沒有發生……一開始他覺得很心虛,好像這麼做根本瞞不過別人,但沒有多久,壯兒就發覺,真的所有人都被瞞過去了,沒有人問他那些他害怕的問題,大家都高興了好多,姆姆和姐姐們都高興得很,帶他去見吳姨姨的時候也很爽快,還讓他多玩得久一點。只要他走的時候乾脆俐落、開開心心,別再流露出不舍的樣子……

  每個人都有很想要什麼,但卻得不到的經歷,以前壯兒從沒考慮過這件事情,他就是學著姐姐,哭啊,鬧啊,有時候能奏效,有時候不能。現在他發覺,原來還有一種全新的做法,一條非常管用的秘訣……

  他沒有和姐姐說,只是把這秘密維持在自己心底,和吳姨姨一起,和那些疑惑一起,和隨著而來的新世界一起,牢牢地埋藏在心中。

  在這個年紀,壯兒漸漸開始明白,原來他的身軀,就是最好的屏障,就算是姆姆和姐姐們,也不能知道他心裡的話——他也漸漸的,模模糊糊地意識到,很多事,也許只要細心觀察、耐心等待,就可以找到答案。

  #

  「……新鮮感一過去,倒是就又還好了。」齊養娘向皇貴妃娘娘彙報工作的時候,心情都輕鬆了不少,「現在雖也喜歡過去,但卻沒和前一陣那樣著急。到了那裡玩玩,也就高高興興地回來了。」

  前一陣壯兒發了瘋般想往南內跑時,她心裡虛,便拉了韓女史來一道面見娘娘,現在雖然事情過去了,但也不好過河拆橋,只好帶了她來,也算是一道幫腔佐證了,「是過了勁兒了,從前還老問什麼時候還能過去,什麼時候才過一個月,如今都不問,有時候故意錯了兩天,他也不著急。」

  徐循也是松了口氣——她並不怕壯兒和生母親近了,就要和她生分云云,不過壯兒在漸漸懂事以後,對生母所表現出來的熱情,卻是已經引起了皇帝的警惕。他前陣子那成天就想往南內跑的表現,已經是讓皇帝頻頻皺眉了,差些就要發話,讓他日後都不能上南內去:主要是實在怕他被小吳美人教壞。之前壯兒怕小吳美人時,皇帝嘴上不說,心裡應該是高興的,現在他自己又跑回去粘生母了,他便很為壯兒的本性擔憂。

  按徐循來看,母子天性,此也難免,只是礙著皇帝,她也不能再增加壯兒去南內的次數了,免得惹惱老大,連一次都沒得去,頂多就是儘量不限制壯兒在吳美人那裡待的時間而已。聽說壯兒熱情減退,也是松了口氣,和齊養娘笑道,「大哥也是太小心了點,其實都有你們在一邊,哪裡帶得壞呢?」

  齊養娘自然表了一番忠心,直說自己會好生看著壯兒云云,徐循也就隨便聽了,又想起來道,「是了,這兩次過去之前,吳美人都有洗過澡吧?」

  雖說吳雨兒是罪有應得,但徐循看在壯兒面上,對她也有三分憐憫,將心比心,以自己最落魄一面展示在孩子跟前,對母親來說實在是最深切的折磨,上回齊養娘回來彙報時,說起了吳美人身上發酸的問題,徐循便發了話,讓她好歹在壯兒來之前能洗個澡。也把自己不穿的舊衣裳檢點出來,給吳美人送了過去。

  「非但如此,屋內陳設也體面了些。」韓女史道,「想是南內的人見娘娘發話,又知道壯兒去得勤快了,也有意借著您的吩咐賣賣好。」

  「那便得了。」徐循想想,也是一笑,「也不知是不是見了生母,倒是開了他的慧根呢,我覺得壯兒如今是越發懂事了,大哥還說,讓他明年二三月開蒙,我覺得提早半年也無妨的——這孩子現在肯定能學懂了,偶然跟著點點一塊練字,也練得有模有樣呢。」

  「不是因為太子殿下是今年初開蒙的嗎……」韓女史輕聲道,「只怕皇爺也是想嚴格貫徹『長幼有序』這一條了,聽說,皇爺開蒙,就比弟弟們都早了兩歲。」

  雖說就是晚了一年,但身份有別,待遇也就跟著天差地別了。壯兒不計較,點點是叨咕過好多回了,有許多稀奇的物事,都是先給了栓兒,再輪到她。當然在讀書上要配合太子,也是莫可奈何的事,徐循並無和太子爭勝之意,不過覺得孩子到了懂事的年紀,還放在外頭野玩挺可惜的,因韓女史所言也有道理,遂道,「我前兒還想呢,要麼就早些給開蒙了,也免得他一天到晚就惦記著去南內。現在遂沒那麼興頭了,不過兄弟姐妹都上了學,他一個人和小內侍們玩,也沒什麼趣兒,不如就我們自己教著認字吧,也讓他多點事情做,別成天這兒栽了,那兒碰了。」

  她和韓桂蘭處了這幾年,也知道她雖然出身朝鮮,但因韓家富貴,在漢學造詣不淺,並不輸給一般的漢女,自己也能吟詩作賦,兼且她一開始雖有思慮過分的毛病,但摸懂徐循性子以後,表現得就很合她心意,雖比一般民間婦女出身的齊養娘更為能幹,但平日也不和她爭勝,兩人關係倒處得不錯——因便吩咐韓桂蘭道,「還有半年時間,你隨便教教,看看能讓他認多少字吧。」

  韓桂蘭自然肅容應是,也很當回事,轉日就擬出了表來給徐循過目,上午教一個時辰寫字,下午教一個時辰拳腳,每五日休息一日,並給徐循解釋,「讀書不消說,奴婢在朝鮮時,也有相熟的護衛,聽他們說起,武學見工,都是從小打起的底子最好,日後壯兒若能文武雙全,豈不美哉?奴奴想,趁著他小,先學些咱們女子學的護身拳腳,就是個花架子,也好歹是活動了筋骨,日後越發壯實了。」

  徐循一直覺得壯兒跌跌撞撞,老愛跌倒,是塊心病,聞言道,「如此也好,反正就和玩似的,隨便教教,他愛學就學,不學就算了。」

  結果證明——壯兒很愛學,他從此又多了一樁炫耀的事兒,不但在姐姐跟前炫耀,還去栓兒跟前炫了一番,鬧得栓兒也嚷著要學拳腳——卻倒是博得了皇帝難得的贊許,他特地給兩個兒子都撥了拳腳師父。

  等到天氣涼下來的時候,壯兒已經能似模似樣地打出一整套長拳了,雖然力道虛無,但勝在他虎頭虎腦,打起來也煞是好看。打給吳姨姨看時,也博得了連聲的喝彩。

  「看你一拳打出來,都帶了風聲,真擔心把我的杯子碰掉了。」吳姨姨笑著說——這誇獎並不比別人的精巧,但壯兒聽了,就是高興。

  他有點累了,便爬上炕,和吳姨姨坐在一起,吳姨姨又拿過積木給他看,壯兒嫌棄,「我不是小孩兒了!我現在都會認字了!」

  「又多學了多少字啊?」吳姨姨笑眯眯的,伸手到壯兒衣服裡摸了一下,「哎喲,打得一身都是汗,要不要擦擦?」

  嬤嬤也顧不得『不搭理』吳姨姨了,一聽說就過來摸他,摸得渾身癢,隨後就匆匆地下了炕,走到門口去和姐姐們說話——屋裡很狹小,他要打拳,陪著來的兩個姐姐就避到門口去了。

  不過,她雖然過去了,但眼神卻還望著這裡,壯兒最近越來越清楚地感覺到,在吳姨姨這裡,姆姆一直都很緊張,她的眼神從來都沒有離開過自己和吳姨姨。

  雖然依然很喜歡姆姆,但對此,他卻很不喜歡、很不舒服。

  「我已經會認一千多字了!」他大聲宣佈,想要打斷自己腦海中的想法。

  「真厲害!」吳姨姨就隨手抽了一本書,翻開來讓他認,壯兒伏在炕桌上,一個接一個的念,「天、地、日、月、我、他、你……這是什麼字啊?」

  遇到不認識的,吳姨姨就隨意教他,也拿出筆墨來讓他練字,不過,這筆不比他自己的好用,壯兒現在也漸漸發覺,吳姨姨的屋子,其實沒有他以前想得那樣好,有很多東西都沒有,也有很多東西,根本比不上他自己的。

  不過,屋裡的炕倒是燒得很暖,姆姆坐在炕邊上,過了一會,都有點犯困了,壯兒見了,就偷偷地笑,他和吳姨姨對視了一眼,吳姨姨抬高聲音,道,「齊養娘,您困了?要不要喝盞茶?正好也換一遍水吧,壺裡的快喝光了。」

  姆姆的頭猛地一點,她回過神來,有點不好意思地應了一聲,就走到爐子邊上去倒水——在吳姨姨屋子裡,什麼都要自己做,這也挺新鮮的。姆姆提壺的樣子特別好玩,晃來晃去的,好像下一刻都能把壺給摔了。壯兒也知道,這個大茶壺是很沉的。

  他還想指給吳姨姨看呢,但一轉頭,卻發現吳姨姨臉上的表情很嚴肅,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拿過了他的筆,在紙上很快速地寫了一行字。

  我才是你娘。

  就這五個字,吳姨姨寫完了,問他,「認得出來嗎?」

  壯兒張了張口,又閉上了,他什麼也想不起,只是出自本能地點了點頭。

  吳姨姨就又一筆把字給塗了,筆塞到他手裡,指著書本問,「那這個字呢,認得嗎?」

  應該很熟悉的鉛字,就像是一隻會爬動的小蟲子,在壯兒的眼睛裡爬來爬去……爬得他什麼也認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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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6:51:56
第223章 早熟

  壯兒畢竟年紀還小,雖說不像是小時候,幾句話就能輕易套出他的心事,但心裡有了疑惑,卻也自不能若無其事地將其掩蓋於無形,別說他的養娘和哦乳母們了,就連點點都覺察得出來,「弟弟最近好不愛理人呀。」

  六歲的小姑娘,話已經說得很流利,開蒙以後,待人接物也漸漸的都有了分寸,她身上那股孩童的天真自然還濃厚得很,但卻也是要比一兩年前更多了幾分理性,看著孩子一步步長大,從懵懂漸漸地解了世事,徐循真覺得歲月的腳步聲是那樣的重,說起來,她今年才剛剛三十歲,可打從點點落地了以後,徐循就覺得自己好像是隨著她的長大而一天天在變老,就像是她失去的那些生命力都灌注回了點點身上一樣,是一種很心甘情願的傳輸和洗練。

  「嗯,弟弟開始認字了,有功課了,就不開心了嘛。」當然了,即使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懂事,年齡差在這放著呢,女兒也還是挺好糊弄的。徐循笑著說,「你剛開始認字的時候,不也老嚷著手酸嗎?」

  「娘亂說。」點點矢口否認,她已經很有選擇性地遺忘了那麼那麼遠以前的事了,「我才沒有呢,不信您去問朱先生,您這是——血口噴人!」

  點點開蒙也有一年多了,她在讀書上還算是有點天賦,一年多便學了有幾千字在肚內,一般的童書比如《勸善歌》、《古方歌訣》這些朗朗上口,又蘊含有一些基本常識的歌訣,她自己就能通讀並且背誦了,只是往往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比如她已經知道了八珍糕是好東西,因為『八珍糕與小兒宜』,但到底什麼是『健脾益胃又何疑』,便含含糊糊、不甚了了。

  這種一瓶子不滿,半瓶子咣當的狀態,再配合上她最近開始看些艱深的書,也在學成語、習語,一個很明顯的副作用就是點點說話開始亂用成語了,今日用了個血口噴人來形容她娘,尚且自覺得意,顧盼自豪地,等著徐循來誇她呢。

  礙著在皇貴妃跟前,錢嬤嬤沒有開口,但那眼神已經是瞪過來了,徐循倒是沒生氣,被她逗得發噱,她道,「點點,你這個亂用成語的毛病,什麼時候能改好?下回在你爹跟前說漏嘴了,回來你姆姆肯定打屁股。」

  管教公主,靠的就是多方的嚴防死守,點點從睜眼到閉眼,凡事都有一定的規矩,一旦觸犯,等待著她的就是多重懲罰和說教,畢竟已經不是孩子,又在永安宮裡養,沒去公主所,現在皇貴妃和太后的關係也淡了,錢嬤嬤等人身上的壓力都很沉重,點點自己都知道,平時略放鬆點還可以,但在祖母和父親跟前,是絕對不能口沒遮攔,想到哪裡說到哪裡的。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撒著嬌把這事兒含混了過去,「我……我又沒說錯麼,血口噴人本來就是這個意思……」

  沒等娘說話,她一扭身子就慌慌張張地跑了出去,「功課都做了——我出去玩嘍!」

  姆姆似乎有想追出來的意思,點點趕快加重了腳步,跑到了彎角才停住腳步:姆姆年歲大了,身體不靈便,現在她一跑起來,姆姆就追不上,會跟上來的,往往是更好說話的歡姐姐。

  「歡姐姐,我們去找弟弟玩好不好呢?」她等到歡姐姐來,便牽著她的手仰頭問,「要不然,我們去公主所找姐姐玩。」

  「弟弟做功課呢,」歡姐姐提醒她,「要不,咱們去後頭玩吧?公主所太遠了,你這會過去,可趕不上回來吃晚飯。」

  「要不然去找栓兒弟弟,」點點又改了主意,「玩一會正好回來和壯兒一塊玩。」

  「栓兒弟弟也要做功課。」歡姐姐道,「大家都要做功課呢,你忘了嗎?上回我們去公主所,阿黃、圓圓姐姐一個繡花,一個畫畫,都是佈置下來的,按時完成不了,受罰呢。」

  點點不免有些喪氣,她嘟嘴道,「怎麼大家都這麼忙呀!就我有閒空,那我也做功課去。」

  正是怏怏呢,後頭來人了,「點點功課做完了沒有呢?皇爺爺傳令,接點點和壯兒一道上南內去玩兒。」

  點點一聽,高興了,拍著小巴掌,「還是爹好!」

  爹來接人,肯定都是連娘一道接去的,有時候娘還帶上曹姨姨和吳姨姨,就因為這個,點點私下聽阿黃姐姐說過,大家都覺得住在永安宮裡好,她也是在阿黃姐姐說了以後才注意到的:好像如果不是娘帶著出去的話,姨姨們平時沒事,只能在大園子裡走走,也不能去南邊和西邊的林子裡玩。

  娘是會帶人的,娘特別喜歡帶人出門去,天氣好的時候,去西邊看馬球,點點不喜歡這個,馬球吵,馬兒也有味道,還有欄杆高,她得踮著腳才能看清楚,而且也不知道好玩在哪兒——可宮裡就沒人不喜歡的,連姆姆都喜歡,每回看馬球,點點都要跟著歡姐姐,她知道歡姐姐眼神好,和她一道站得遠些也能看得清,至於姆姆,總要站得近近的才看得高興。

  除了永安宮裡的人以外,娘有時候還帶其餘的姨姨們,連惠妃姨姨都來,點點迷迷糊糊地知道,自從莠子姐姐去了以後,惠妃姨姨就很少出門,她不知道娘是怎麼請動惠妃姨姨的,不過每次惠妃姨姨來了,就特別熱鬧,因為她宮裡住了有好多人啊,惠妃姨姨不來,那些姨姨們也就都不能來。

  惠妃姨姨來了也很少說話,她就在那坐著,連爹都不太搭理,每回爹和她說話,她的話都特別特別少,點點還從來沒見過有人敢這麼對爹的,可爹好像也不大介意,有一次抱著她的時候,還和娘說,「惠妃現在是如槁木死灰了……唉,看著也是可憐。」

  娘回了一句,「要不,您就多寵寵她,再賜給她一個孩子吧?」

  爹很難得地歎了口氣,他說,「你也不是不知道,這些年一直都想再求一個來的,只可惜,現在連仙丹都沒效用了。」

  再往下的話,爹就不讓她聽了,她被交給了姆姆,而姆姆卻又不肯解釋什麼叫『再賜給她一個孩子』,點點拿去問過阿黃姐姐,阿黃姐姐只是說,「你娘隨口說的呢,也別當真了,惠妃娘娘現在瘦成那樣……」

  她搖了搖頭,也不說什麼了,而是走到圓圓姐姐身邊,和她一起說起了小話。

  隨著年歲的增長,點點漸漸意識到了這一點——她的兄弟姐妹之間,也分了好幾國。阿黃和圓圓好,和她好,但不知怎地,她覺得阿黃和她又要比和圓圓好,阿黃姐姐經常來永安宮,娘也時常給她送東西……她對點點特別和氣,兩人從來沒拌過嘴——也許是因為她們倆年紀差得大,阿黃姐姐今年都十四歲了,點點才六歲,也許是因為兩個人說得上話,不過,阿黃和圓圓就是,兩個人有時好,有時又一句話都不說,誰也不知道她們到底是怎麼回事。

  栓兒呢,就和壯兒特別好,兩個弟弟見了面准能玩到一塊,他們都有年歲稍大一些的玩伴——點點也有,都是剛選進宮裡沒有多久的同齡人,可和這些人玩不太好玩,還是和兄弟姐妹們一道玩好——但栓兒開始讀書以後,也許是和壯兒在一塊的時間少了,也許是因為壯兒這一陣子都不開心,兩個弟弟在一塊也不那麼野了,不過,他們倆還是好,見了面就分不開,經常神氣活現地咬耳朵,點點問說什麼,他們就說,『這都是男孩子說的事,女孩子一邊去』。

  至於她點點呢,點點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國的,阿黃姐姐和圓圓姐姐住在一起,雖然老吵架,但肯定是一國的,她和壯兒住在一起,好像也應該是一國,以前都是這樣的,可現在……最近這幾個月,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壯兒變了,壯兒變得和她不親了……

  每回出門,她都同壯兒坐一輛車,今天也是這樣,點點一路都在偷看壯兒,壯兒呢,他好像發覺她在看他了,卻又裝著不知道,只是一直看著窗戶外頭,很偶然地才看他一眼。

  看著看著,點點坐不住了,她輕輕地拿胳膊肘碰了壯兒一下,「哎,你在想什麼呢!」

  壯兒動了一下,「沒什麼啊?」

  「騙人,」點點拿定了主意要問出個子午寅卯來,她又推了一下,「想什麼呢,快說!」

  她沒用太大的力,點點不是小孩了,她自己心裡清楚——她力氣大,如果用了全力,能把成年人撲得一踉蹌,自從開蒙以後,朱先生教,還有姆姆也一直說,娘也一直提,她再沒有用力打過誰,對壯兒就更不可能用力了,她又沒生氣——可壯兒被她一推,一晃就栽倒了,雖然他們是盤腿坐,車底軟著,撞不疼的,但他的頭像是擦了車窗的硬框,他立刻就捂著頭哇哇地哭了起來。

  姆姆立刻就喝了一聲,「點點!」

  點點不可置信地看著弟弟,她心裡有一種極為陌生的感覺慢慢地升了上來——她不知道這叫什麼,但卻覺得它的滋味極為不好受,她哇地一聲也哭了起來。「我沒用力!他自己倒的!」

  兩個孩子頓時都哭成了一片,養娘們倒慌了,忙不迭哄好了——「陛下等著呢!再哭就不許過去了!」——可點點心裡明白,等回去以後,她肯定逃不過罰的,她剛才不但莫名其妙地把弟弟給『推倒』,而且還『狡辯』、『假哭』,姆姆肯定不會放過她,若是能瞞下來不告到娘那去,已經是她的幸運了。

  這感覺比真的做了壞事要被罰還更難受,點點收了眼淚:這些年來,在娘和姆姆的教導下,她早就知道一味蠻哭,招來的只是更嚴重的懲罰。

  她惡狠狠地瞪了壯兒一眼,在心底立定了決心:以後她都不要和壯兒說話了!

  #

  姐姐的情緒,壯兒不是沒感覺,但他並沒太在意。剛才那一下她推得好突然,他是沒坐穩,不過比起頭上那模糊的輕微疼痛,他的哭聲也的確是有些小題大做了。可不如此,點點會一直纏著他,一直問下去,真是那樣,才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呢。

  收了眼淚以後,他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不搭理點點了,壯兒望著躍動的車簾,在心底反復地考慮著這個問題:吳姨姨到底是不是他的親娘呢?

  一開始那段日子,他根本不信,甚至一反常態地懼怕起了時間的流逝,他不願去吳姨姨那裡,不願意想到這個問題。可吳姨姨的表現,讓他又沒有辦法不想,有很多從前根本沒注意到的事情,忽然間一下湧入了他的眼睛裡。

  每次去吳姨姨那裡,姆姆都從不離開,吳姨姨從來沒有和他單獨在一間屋子裡,一次都沒有……

  每次去過吳姨姨那裡回來,姆姆都要去找娘回話,每次都不帶他。

  在祖母那裡的時候,隱約曾聽見祖母說起過『南內、吳氏』,當時他不知道在說什麼還以為和自己無關。

  姆姆對吳姨姨的複雜態度,雖然不搭理,可禮數卻又很恭敬。

  吳姨姨是爹的『妃子』,但又一個人住得很遠,除了他以外,哥哥姐姐們沒有來這裡看望她的。

  她好像曾說過,自己還很小的時候就被抱來看過她,但當時『很怕她,只會哭』……

  他不是娘親生的小孩,他還有一個娘?

  壯兒分不清是哪件事更大,到底是娘不是親娘,還是吳姨姨才是親娘。他、他很喜歡吳姨姨,但……但他是永安宮的孩子,他沒有想過,娘居然不是他的親娘。

  她……她對他一直都很好的,雖然凶,但壯兒也沒和怕祖母、爹一樣怕她,祖母和爹才可怕呢,有時他們用很古怪的眼神,一直看他,看得他心裡真的很不舒服……他……他不知道離開永安宮他還能去哪裡,難道要去吳姨姨那裡,和她一起住嗎?

  他不願想,可卻又很想知道真相,想要知道自己那隱約的感覺到底是真是假,的確,在吳姨姨說了以後,他能感覺得到,他的生活是有古怪的,起碼,他覺得娘一直都更疼姐姐……

  可該問誰呢?

  爹一直都很疼娘,聽姐姐和伴伴們私下議論,娘是宮裡最『得寵』的『妃子』,他不知道什麼叫做得寵,但卻很明確地知道,爹和娘肯定是一國的,比起自己,他更喜歡娘。

  曹姨姨、吳姨姨,還有惠妃姨姨,都和娘頂好頂好,她們對他也不錯,可卻一定會向著娘說話。如果……如果他真的是被抱來的孩子,姆姆一直和吳姨姨在一處,是不是就是怕吳姨姨把真相告訴他?那樣的話……那樣的話……她們也肯定不會說真話的。

  壯兒本能地感覺到,在這件事上,他要想得到什麼有價值的資訊,就非得找個平時不喜歡娘的人才好。可他能接觸到的所有人,都是很喜歡娘的,那些不喜歡娘的人,他本來也覺得很有幾分可怕。

  大娘娘好像不喜歡娘,起碼他覺得如此,有時候聽娘的語氣,她和大娘娘的關係是不大好,可大娘娘也一樣很可怕。祖母老娘娘就更不必說了,她可能不喜歡娘吧,但卻更不喜歡他,倒是很偏愛姐姐……

  他看了姐姐一眼,見她雙眼發紅,憤慨地盯著自己,心裡忽然有些心虛,又更生氣了:姐姐雖然脾氣燥,但卻一直待他很好——可她雖然待他好,但脾氣卻又老這麼壞,如果、如果她不是娘親生的話,她會這麼凶嗎……她不就是欺負他不是親生的嗎!

  兩個孩子當晚誰都不互相搭理,倒是惹得長輩們一陣好笑,孩童嬉鬧本屬常事,誰也不會特意放在心上,又過了幾天,點點便早忘了自己的誓言,親親熱熱地,又去找弟弟玩了。

  但壯兒卻不如她一般沒心沒肺,也許一個有心事的孩子,總是很早熟的,從此後看姐姐,雖也不是不喜歡,但心裡卻是多出了些難以言喻的複雜感情。

  很快就到了哥哥的生日,也就是皇太子的千秋節,宮裡照例又有了好多好多好玩的事兒,壯兒也被提前接到坤甯宮裡,和哥哥一道住著玩,這是兄弟倆這幾年來的慣例,

  「來。」栓兒見到弟弟來了,不由分說就遞過了一個大球,「咱們踢球玩去——這是爹才賞給我的好皮球,你有嗎?」

  壯兒拿著球搖了搖頭,他藏著自己的羨慕:哥哥是太子,自然處處都比他強,什麼東西,要他先有了,點點有了,才輪到他,他都習慣了。「我沒有,我和哥哥一道踢。」

  兩個孩子便跑到一邊踢著玩去了,玩得滿身大汗,回來了又到大娘娘跟前吃點心。大娘娘給哥哥擦了汗,又把壯兒叫到跟前,一邊擦汗,一邊道,「嗯,壯兒真是長高了,和你哥哥一般高——平時沒事的時候是不是老出去玩啊?活動開了就容易長高。」

  「我……」壯兒正要回答時,忽然心頭一動:大娘娘身前,不是誰都能來的,姆姆和歡姐姐都在外頭候著,眼下就只有大娘娘、羅姨姨和幾個姐姐在照看他們。

  「我常去南邊大園子玩。」他說,抬起頭好奇地看著大娘娘,「我有時候也去那裡找吳姨姨——大娘娘,你認識吳姨姨嗎?」

  大娘娘顯然一怔,她的笑變得有些僵硬,過了一會才說,「認識呀,壯兒也認識她嗎?」

  這說得不是廢話嗎?壯兒心裡想,他沒法明確的表達,但卻也覺得,大娘娘現在……現在好像有點心虛了。

  「認識。」他點了點頭,「有人說,吳姨姨才是我的親娘……大娘娘,她們說的是真的嗎?」

  如果說剛才的那點僵硬,壯兒還沒法肯定的話,那麼現在,大娘娘的僵硬可就貨真價實了,她愕然地瞪著壯兒,過了一會,才露出了笑意,張口說道。「這是誰和你說的,壯兒?難道是吳姨姨嗎?」

  壯兒心裡有了一種很不好的預感,他搖了搖頭,已經有點難過了,「我……我自己聽別人說的。」

  如果說是吳姨姨的話,說不定以後就再不能過去了,但他又很擔心,大娘娘會不會相信他的說法,姆姆和娘就老能戳穿他在說謊……

  還好,大娘娘並沒有追問,她只是若有所思地側著頭想了一會,這才低聲對壯兒說了一番話。

  結果,壯兒到坤甯宮的時候滿懷心事,走的時候也滿懷心事,他雖然才剛懂事,卻實在不算是個快樂的孩子。這一點,明顯得就連他哥哥都感覺到了。

  「什麼親娘不親娘的呀?」栓兒揉著眼睛問養娘,「弟弟為什麼要這麼問?」

  還沒等養娘回話,他又自言自語地問了一句,「那我的親娘又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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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6:52:15
第224章 羞恥

  且不提栓兒這邊,有多少人因為他一句話又開始犯牙疼。只說壯兒,回了永安宮以後,又是輾轉反側,齊養娘還以為他在坤甯宮裡和哥哥拌嘴了,受了太子的氣,急得拉著韓女史訴了半天苦,「從小帶大的,小時候太省心,和點點比,都說我們有福氣。如今才知道,天下哪有這樣好的事,小時候少操的心,如今少不得一一地補回來。倒是點點,小時候不好帶,如今倒是懂事了。」

  「那也是您隨口說的罷了,前兒不是還又打了屁股嗎?」韓女史倒是比齊養娘更冷靜些,「壯兒能存得住心事,倒是好事,他要和點點一樣,咱們倆可不得愁死了。」

  一句話輕鬆把齊養娘也說得笑了,「倒是,要真和點點一樣,咱們這的日子可沒法過了。」

  兩個小單位都掛靠在永安宮的大編制底下,當門住到了如今,要說壯兒這邊的乳母們沒存點小心思,那肯定是假的——點點那面的錢嬤嬤跟了皇貴妃娘娘多少年了,有點事兒就往主屋跑,壯兒這邊,當年的班子來了以後就沒有換過人,唯一被安排進來的韓女史,還根本不是徐娘娘的嫡系……這些差別都是眼看得見的,這幾年來,別說是仗著帶皇子,在宮裡橫著走路了,齊養娘在錢嬤嬤跟前就從來沒有大聲說過話,自己屋子裡的新衣服都穿不完,姐姐那裡賞一件半新不舊的禮服,當天就穿上出去給人看,還得陪著笑臉誇點點知道心疼弟弟……倒也不是覺得皇貴妃娘娘偏心了,只是身為養子,畢竟不同,這點分寸還是要有的。

  連著壯兒也是一樣,母親有過過錯,就算孩子不知道,難道還真能完事了?自來知道壯兒身世的人並不少,雖然也不會有人明說,但人心誰說的准?瞧你不順眼,說上幾句怪話,就算孩子還不明白裡頭的意思,卻也不至於不懂得說話人的惡意,不至於不生氣的。老娘娘、皇后娘娘,幾個貴人,誰說點不冷不熱的話,難道齊養娘還能上乾清宮去告狀?皇爺不喜壯兒,這一點她又不是看不出來。依點點的性子,受了氣就要往外鬧的話,三天兩頭鬧一場,那還了得?壯兒心裡能存事,其實也不是什麼壞事,齊養娘就是希望他起碼對自己別藏著掖著,真就什麼心事也不往外說了。

  「也就是從去南內開始,漸漸地覺得不愛說話了。」她和韓女史商議,「可要說吳貴人說了什麼,那也是沒有的事,不是我就是你,都看著呢……難道,是母子天性?又或者是他聽見別人瞎說了?」

  「這就難說了。」韓女史有些躊躇,「他往老娘娘、皇后娘娘和皇爺那裡去的時候,咱們都不在跟前,就是幾個姐姐,大點的也知道底細,誰隨口一句,或是吵架時說漏嘴了,又或是那些體面嬤嬤多了一句……」

  她直接就往陰謀論那帶過去了,聽得齊養娘更是心驚肉跳,穩了一會才道,「我也是這樣覺得——若是沒有事,斷斷沒有這幾個月性情大變的道理,只是問他他又不說……這些事且先不說了,只說今日這事,可要回稟娘娘知道?」

  永安宮和坤甯宮關係如何,韓女史和齊養娘哪有不清楚的,這兩年好容易才消停下來,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若是把壯兒在坤甯宮受委屈的事上報,皇貴妃娘娘不過問吧,只怕對底下人無法交代,過問吧,眼看又是風波。若非如此,齊養娘也不必抓韓女史一道糾結,兩人你眼望我眼,一時誰也沒說話,還是韓女史拍板,「先問問壯兒,若問出來也罷了,問不出來,還得和娘娘回報,坤甯宮一向行事還算大氣,若是栓兒欺負了壯兒,定會好生安撫一番,萬不至於讓他受了大委屈的,此事只怕另有隱情。」

  齊養娘聽了,自覺有理,便拉韓女史,「咱倆一道去問。」

  韓女史連連擺手,「壯兒親嬤嬤,怕我,我去問,定問不出個子午寅卯,還是您去問更穩妥些。」

  齊養娘雖然明知韓女史是在客氣,但亦是受用,又和韓女史客氣了一番,方才笑納了這個熱炭團,當晚安頓壯兒睡覺時,一邊為他擦臉,便問道,「你這幾日心事重重的,可是在坤甯宮受了哥哥的氣?」

  壯兒唬了一跳,「姆姆這都看得出來?」

  他這幾個月陰沉慣了,忽然天真一下,齊養娘也被逗笑,「姆姆如何看不出來?休說我了,連你韓先生並嬤嬤、姐姐們,哪個不是心裡有數?只是問你你又不說罷了,這幾日連飯量都比以前減了,好壯兒,有什麼事,不同養娘說,同誰說?你不吃飯,姆姆這幾天也沒胃口——你不笑,姆姆心裡能高興得起來?」

  她一手把壯兒帶到如今,比自己的幾個兒子都還用心,要說沒感情那也是假的,這話說得很是動情,壯兒聽著,心裡不覺也十分難受,想到姐姐、娘、栓兒哥哥、大娘娘……他真有種說不出的委屈:憑什麼哥哥姐姐們都有人疼,都那樣開開心心的,就他一個人總不開心?憑什麼、憑什麼就他一個人,連親娘是誰都不知道,還連姆姆都不敢問?

  他真想在姆姆懷裡大哭一場,把自己的疑惑大喊出來,可壯兒心裡明白,姆姆心裡也怕娘,甚至怕姐姐。他和姐姐在一塊玩,姐姐的養娘要姐姐讓著他,可他和姐姐拌嘴的時候,最緊張最害怕的,還是姆姆。從小他就是這樣,在哥哥跟前,他是弟弟,他也不是太子,他處處都不如哥哥。在姐姐跟前,他雖然小,可也要處處都讓著姐姐……

  這個沒出口的問題,越想答案就越明顯,壯兒還想忍著呢,可他畢竟還只是個孩子,眼淚不知不覺就落了下來,他握著姆姆的衣襟,慢慢地抽起了肩膀,沒過一會,就哭出來了。「姆姆,我……我不是娘親生的吧!」

  齊養娘心裡咯噔一聲,頓時就明白了:自己和韓桂蘭沒白擔心,孩子一大,該有的妖魔鬼怪全來了,坤甯宮那裡,現在是連臉面也不要,赤.裸.裸就出了招……

  這個問題,她自覺是不能瞞著孩子,從皇貴妃娘娘一貫的表現來看,亦猜想她不願瞞著孩子,否則根本不必將壯兒抱去見吳美人。只是這話是否該由她來說,齊養娘有些猶豫,她沉默了一會,忽見壯兒抬起頭來,淚眼朦朧地望著她,面上神色變幻,漸漸浮現出不可置信、受傷等種種複雜情緒,她心頭一跳,終於不假思索,脫口而出,「你的確不是皇貴妃娘娘親生……」

  壯兒的哭聲並未因此變大,他咬著唇,眼淚反而漸漸止住了,表情也漸漸空白了起來。齊養娘自他繈褓中帶他到了現在,此時竟不敢相信,那個伏在自己懷裡的孩子,竟會有她完全也看不透的一天。她甚而顧不上猜度皇后到底是怎麼和壯兒說的,便忙忙地為皇貴妃解釋了起來。「不過,也並非是皇貴妃娘娘把你給奪來的……孩子,你生母做了不好的事情,方才被送到南內。是老娘娘和皇爺憐你無人照看,方才令徐娘娘收養你加以照看。不論別人怎麼說,你可不能胡思亂想,不然,豈非對不起皇貴妃娘娘的恩德了?」

  壯兒身軀一震,他大睜著眼,茫然道,「什麼——什麼壞事兒?我……我是被發給娘的?」

  齊養娘心裡也是亂糟糟的,竟未留意到壯兒話裡的不對,她起身道,「此事姆姆也不能做主……唉,我這就去回娘娘,還是讓娘娘和你說吧!」

  說著,便起身出了屋子,壯兒左看右看,只覺得這屋子是從未有過的陌生,他再不想呆在這裡,再不想……再不想看到別人,他恨不能去到一個新的地方,不要再做壯兒了。他不懂,這世上為什麼就有這樣多的煩惱,為什麼……為什麼就獨獨是他不是親生,別人卻都是親生的。

  他看到了炕,便慢慢地爬了上去,把疊好的被子拉了下來蓋住了自己,蓋成了一個繭,在這朦朧的昏暗中蜷了起來,把世界隔絕在了外頭。

  #

  「那就快把他抱過來吧。」徐循也沒話說了,雖然隱約預料到了這一天,但也未想到事態居然進展得這麼快,好像前一天壯兒還懵懵懂懂,連爹娘都搞不清呢,現在就已經知道什麼親生不親生的了。「養娘你也不必慌張,此事錯不在你,也不在壯兒,說清楚就沒事了。」

  話雖如此,但齊養娘面上的憂心,又豈是一兩句話能夠打消的?徐循自己本來也在晚間洗漱,現在只好重又披衣出去,在暖閣裡坐著等兒子,一旁花兒還有點不高興,低聲道,「皇后娘娘這是怎麼回事,連這一茬都敢提起來,難道她不知道,最怕提起這事的……」

  正要往下說時,齊養娘牽著壯兒進了裡屋,花兒就不說話了,上前為壯兒打起了簾子,等人都進來了,簾子一放,便在下首侍立,臉上也沒甚好顏色,壯兒看了她一眼,仿佛被刺傷了一樣,雙肩一縮,整個人看起來益發小得可憐。

  徐循帶他五年,見他這麼萎靡,心裡亦有幾分難受,她不禁埋怨洩密的人——孩子還這麼小,就開始挑撥了,就沒想過他心裡會多難受?

  「壯兒,這是你在坤甯宮聽說的麼?」她溫言問道,「是大娘娘告訴你的?」

  壯兒雖然在徐循對面落座,但卻不肯看她,只是盯著炕褥子,半晌才悶悶地道,「不是……我聽她們說的。」

  「她們是誰啊?」徐循追問了一句,見壯兒雖怕得肩膀僵硬,卻仍不肯答,也便不再追問,她又道,「那你從坤甯宮回來,為什麼又悶悶不樂的呢?」

  「我……我想知道是不是真的,便問了大娘娘,」壯兒低聲道,「大娘娘說……說讓我直接問您好了,可、可我又不敢……」

  「你為什麼要問大娘娘,不問姆姆呢?」徐循還有些奇怪,壯兒和皇后一年就見幾次,壓根不熟。

  壯兒還是不敢看她,「我……我怕姆姆罵我。」

  齊養娘不禁流露些許受傷神色,徐循也暗暗皺了皺眉頭,不過思及這問題十分敏感,壯兒表現失常也是意料中事,便放開疑惑,也不再追問來龍去脈,而是逕自道,「其實這話不假,你並不是我親生的,想來你多少也猜到了,你的生母……就是住在南內的吳姨姨。」

  她也不遮瞞,而是將吳美人的作為款款道來,從她懷胎時假作服毒欲陷害自己,生產後又欲買毒藥栽贓等罪行,向壯兒詳加解釋,「犯下這樣的大罪,按理應該處死,但因有了你,你爹網開一面,便把她送到南內囚禁,永遠都不能出來。」

  壯兒年歲畢竟還小——卻又聰明,徐循說的那些伎倆,他全聽懂了——也正因為聽懂了,受的打擊才更大,他進來時候已經很萎靡,現在更是面如白紙毫無血色,小小的身軀,竟有些搖搖欲墜的意思,不看向徐循的決心,也被拋到了九霄雲外,只是擎著一雙大眼,震驚地望著徐循。

  「她被關起來的時候,你還很小,你祖母年歲大了,大娘娘身體不好,還要帶太子,惠妃姨姨要帶莠子姐姐,我是宮裡唯一一個能養你的人,你爹便做主把你送到了我這裡。」徐循歎了口氣,道,「雖然這事沒有留下什麼記錄,對外都說是她得罪了你爹,所以才被打發到南內去休養。不過,你的養娘、乳母,都是你生母還沒出事的時候挑選出來的,先在她身邊服侍,後來才到的永安宮。你不信也可以問問她們,當時是不是你生母先出了事,而後過上十幾日,才有清甯宮、乾清宮的命令,把你送到永安宮裡來的。」

  齊養娘雖然知道小吳美人是壞了事才被送去南內,但具體細節也是第一次聽說,微張著嘴,正聽得一臉驚駭,徐循問了她一句,她方才回過神來,慌忙答道。「是,的確如此,當時是乾清宮來人,讓我們把皇次子送到永安宮的,按條子上的話,是老娘娘提的,皇爺也覺得好,才把你給送來的。」

  忍不住又多補了一句,「那時候,吳貴人在南內住的可不是現在的小院子,條件要差得多了,還是……還是你皇貴妃娘娘好心,看她住得太差,和皇爺說過情了,她才搬到現在的院子裡住。」

  徐循歎了口氣,又續道,「現在倒說開了,索性便告訴你。你爹和祖母都大不喜歡吳氏,前些時日,你很喜歡去她那裡,你爹便很是擔心,怕她把你帶壞了……讓你去看生母,是我的主意。畢竟是母子天性,我也不想你大了以後,知道自己身世以後,遺憾見不到她的面。不過,世事也多有缺陷,她雖然是你的生母,但畢竟做過錯事,品性也可疑,所以每次你去見她時,我都讓你養娘在旁看著,就怕她說了什麼歪理,把你給教壞了——倒不是說要瞞著你什麼,下回你去看她的時候,可以把這些事告訴她,問問她,我說的有沒有錯處,有沒有誣陷她的地方。當時的事情,人證物證俱全,只是你還小,有些話說了你也不懂,以後等你大了,若還想知道,我便再一點點地告訴你吧。」

  壯兒一聲不吭,他面上的驚駭與羞辱,實在慘痛,徐循雖知道事已如此,把真相全盤托出已是唯一的選擇,但見了他的表情,心中依然一陣抽痛,她柔聲道,「你雖是她的孩子,但卻被我養大,在我心裡,你和我親生的也沒有什麼兩樣,不過,畢竟她是你的生母,以後……你若不願再叫我娘,我也由得你——」

  「我——我不要!」壯兒急促地說,他渾身上下都在顫抖,抖得徐循都擔心他是不是被嚇病了,她忙住了口,探過身子去握壯兒的肩膀,想穩住他的身軀。不料,壯兒卻越過炕桌,一把將她緊緊抱住。

  「我不要再見她了!」他幾乎是在尖叫,「她太壞了!我——我不要當她的孩子!我……我不認識她!我討厭她!我以後不去南邊了!我再也不要看見她!」徐循還有什麼好說的?不能不說,在這一刻,她心裡終於也閃過了一絲輕鬆之意:若說壯兒和點點完全一樣,那確實是不可能的,但養了五年,真的也和親生的差距不遠,看著他和小吳美人一次比一次親近,要說她心裡沒有醋意,那也太假。雖然這麼說不好,但壯兒在兩個母親之間,明確地選擇了她,表示了對吳氏行徑的鄙視,終究還是讓她也松了一口氣。

  她緊緊地抱著壯兒,連聲道,「好了、好了,不要這麼生氣……說開了就沒事了,乖啊,說開了就沒事了……」

  雖然結果還算理想,但當壯兒在她懷裡口口聲聲『我再也不要見她』時,她心底依然不禁浮起薄怒:生母曾害過養母,這事就算攤成年人頭上,都不是那麼容易讓人接受的,更別說如今看來,壯兒是多思慮的性子,只怕自己日後就是加倍對他好,一時半會,他也松不開這件事的。

  到底是誰挑起了這事兒,讓孩子只能承受這番傷害?

  低頭瞅了壯兒一眼,想到他剛才的說辭和表現,徐循心裡隱隱約約,已經有了猜測。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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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5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6:52:36
第225章 同病

  小孩子剛剛得知自己的身世,情緒起伏也是很正常的事,壯兒語無倫次,一會說自己再也不要見吳美人了,一會又說自己不是她的孩子,徐循和養娘一道哄了許久,又說了好多好話,應允了他以後再不去看吳美人,又保證這件事不對兄弟姐妹們說,方使得壯兒安穩了下來,安心被養娘服侍去睡了。

  鬧騰了一晚上,也到了徐循就寢的時間,只是被這麼一攪合,她也走了困,躺下去半個時辰都沒睡著,索性披衣半坐起身子,喚花兒拿水來潤喉。

  「娘娘是有心事了。」花兒為徐循取來了杯盞,又尋了個白玉美人拳來,徐循看了一眼,嫌棄道,「冷冰冰的,又重,還不如拿竹子做的有用。」

  見花兒還要去找,她又道,「也不必了,你陪我說說話就是了,我也用不上那個。」

  也的確,她只有平時騎馬多了,腰酸時才用這個,花兒聞言,便先彎身為徐循披了件襖子,方才坐在床沿,把條板架起來,往上頭放了茶水,又放了一碟落花生,一碟五香豆子,還有一碟徐循最愛吃的鹽水煮毛豆幹。

  「是在想壯兒的事吧?娘娘?」

  深夜絮語,主僕的分際線沒那麼明顯了,這時候很適合說些心裡話,往往也是主子心裡柔情最甚,最容易給賞賜的時候。徐循自然也不例外,她身邊心腹,有許多額外的恩賞,都是這時得到的。花兒因此也很大膽,一反平日的寡言少語,歎了一口氣,「壯兒這孩子,也算是咱們看著長大的,沒料到這才多大,就有心事了。」

  「他的心事不淺。」徐循輕輕地歎了口氣,「都說點點聰明,其實那都是哄我的。你別看她讀書認字有點天賦,其實為人處事上,還是懵懵懂懂,就是個傻瓜蛋,被人賣了還要幫著數錢……倒是壯兒,我看他面上不說話,其實心裡只怕比誰都明白。」

  徐循說的是什麼,花兒也清楚,宮裡的孩子,最親近的就是養娘了,爹娘並不親自帶他們,關係疏遠點的比如圓圓和皇后,兩三天進去請安一次,就算是全部交流。就是和徐循一樣帶在身邊,隨著孩子年歲的增長,這接觸也會漸漸地減弱到每天兩次的晨昏定省,大家一天加在一起相處能有一個時辰,便算是很了不起了。比較起來,養娘和乳母,每天睜眼看見,去哪兒都跟著,晚上睡了還要陪睡……圓圓和皇后的關係冷淡不冷淡,說穿了干擾不了她的生活品質,但要是養娘對她不好,那小孩子就過得很委屈了。

  這次的事,如果真的是壯兒在別處聽到了什麼,憋著憋著,憋不住問了皇后……那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裡,壯兒有心事,不問徐循很好理解,但不問養娘,甚至是不問伴伴,而是要去問皇后……這就耐人尋味了。

  「怕就是皇后娘娘命人吹的風。」她說著自己的猜測,並不認為壯兒會有這樣的城府,「前幾日,壯兒也經常到坤甯宮去。」

  「皇后怎會做這樣的事。」在燈下,皇貴妃娘娘的臉孔一片寧靜,她語氣平淡地述說著皇后的個性。「她要做一件事,首先是得有一個目的,有的放矢麼,其次還自有一番手段,有所為、有所不為。再次,就算是她要挑撥我們母子間的關係,也不會做得這麼低劣,她要出手,自然是會讓壯兒知道一個很完整的真相,對我的『險惡用心』深信不疑……退一萬步說,當時她有那麼多話可以回答,又何必直接讓壯兒來問我?」

  花兒這樣一想,也覺皇后此次表現,還算是暗助了皇貴妃娘娘一把,如若不然,要是她當時欲言又止,表情上弄點文章,再暗示兩句,隨後不許壯兒回來問養母——俗話說先入為主,她身份又權威,孩子若信實了自己就是被皇貴妃奪來的,那永安宮這幾年真就白養壯兒了。即使她這樣光明正大的噁心人,皇貴妃娘娘又能說什麼呢?這般看,皇后此次,倒是對皇貴妃示好才對。

  「早在大半年前,已經有人以栓兒的身世做文章了,同病相憐,在這件事上,她自然不會害我,免得人家請君入甕,掉轉頭就用一樣的手段來對付她。」徐循皺眉道,「依我猜,此事必定是吳雨兒對他說的。」

  「吳美人?」花兒驚道,「可,每次壯兒過去,齊養娘和韓女史必定都陪伴在側——」

  「她如何暗示的我是不知道,不過,壯兒就算再敏感多疑,也不可能隨便一個路人和他說一句什麼,他就深信不疑吧?剛才我問他是誰告訴他的,他只一口咬定是『她們』,又並不肯看我……」徐循忍不住歎了口氣,「你再想想他是什麼時候開始不對勁的,差不多就有底了。」

  花兒雖日日隨侍在徐循身邊,但對壯兒並不太關注,一時竟也沒個頭緒,徐循見她茫然,便點道,「說起來,就是從他開始去南內的這半年內,性子開始變了的。」

  這樣看,吳美人的嫌疑的確不淺,花兒在心裡將來龍去脈整理了一番,不由疑道,「把這事告訴壯兒,于她有什麼好處?她做過的那些事——」

  「在她心裡,她做過的那些事,暴露出來的就只有托人買砒霜一樁而已,」徐循道,「說來也是大哥不好,關她就關了,為什麼連事由都不肯說明?在她心裡,只怕還覺得她被關進南內,壯兒送到我宮裡,都是我的手筆。她這是要撥亂反正,提醒壯兒,別忘了他還有個親娘冤枉被關,等著他日後奔走解救,別被養母迷惑了心智,真正認賊作母了。」

  簡單一件事,被皇爺處理得彎彎繞繞,花兒費勁思索了一會,才算是捋過來了,她氣得都樂了,「她也真夠有臉的了——這別人不知道,難道她自己不知道?孩子才多大,就逼著他和您生隔閡,她要是知道壯兒在老娘娘、皇爺跟前……」

  「這孩子也是命苦,」徐循搖了搖頭,「命苦在哪?命苦在他有這麼個娘不說,還生了這麼個性子……」

  她嘿然道,「換做是點點,早就到處嚷嚷開了,要不然回來也就直接問了養娘,吳美人什麼時候告訴他的?距離上次探訪,都快一個月了吧,就按最短的時間算,他少說也在心裡藏了能有二十多天。這都不算什麼了,他誰也不問,就問皇后,你道,這是為什麼呢?」

  花兒脫口而出,「因為皇后娘娘和您不好——」

  「他哪看得出和我不好,在他長大的這幾年,我們都不錯。」徐循歎道,「是因為皇后的職位比我高,又還算是比較喜歡他,起碼沒和老娘娘、大哥一般,老挑剔他……」

  如果真是徐循奪了吳美人的孩子,職位比她矮,甚至是靠她吃飯的人,肯定是不會說出真相的。壯兒不問養娘,去問皇后,若真是依著這個道理,那作為一個五歲的孩子來說,他的心智和城府,已經有幾分駭人了。花兒先是一驚,反射性就想反駁,可想來想去,不論壯兒問皇后藏了如何的動機,對養娘隱瞞此事,其中的考慮都是難以忽視的。她嘶了一聲,不禁感慨,「這孩子,心多啊!」

  旋又有了幾分憂慮,「只怕今後,便更難帶了。」

  「那倒不至於,他好在還是真不像娘,天性亦算知恥向善。」徐循道,「再說咱們又不虧待他,頂多養不親……可我也不圖他親我什麼,咱們自己做到問心無愧便是了,日後他長大了,親我我高興,不親我……我也沒有辦法。」

  花兒總覺得有點虧了,但皇貴妃娘娘所言也是正理,她道,「也是,再過幾年便出去讀書了,以後去了封地,再見面都難,咱們本來也沒能指望他什麼。」

  按國朝規矩,若徐循有幸不殉葬,要依靠壯兒的那天,他也該去封地了,按慣例,去了封地以後,和京城的往來自然也稀少許多。皇帝的幾個兄弟都是如此,過去封地以後,一年能給太后帶兩封信來就算不錯了。徐循養這孩子,親不親都算是白養,圖的也就是一份情罷了,她道,「這和我其實沒什麼關係……唉,我睡不著,其實是難受,你說這人最終長成什麼樣,真是天意,旁人連一點點忙都幫不上的。他現在是不願去見吳美人了,要一直不願見還好,若他日後又反悔了,要去見,我還能攔著?別說攔著了,萬一大哥不許,我還得為他說話,讓他去見……若真是如此,吳美人把他給帶歪了,我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這樣小就有心思了,聽了生母幾句話,就猜疑起我來——也許我對他是還不夠好,不然,他也不至於和我這麼不親。」

  花兒這才是聽出了皇貴妃話裡的一點受傷,她欲為壯兒說話,卻又不知說什麼好,猶豫了半天才道,「小孩子不懂事,娘娘您還和他計較麼?」

  「計較自然不會,總也要難過幾分的嘛。」徐循吐出一口氣,「和你說過也算完了,該怎麼做,咱們還得怎麼做不是?」

  她又尋思了一會,便吩咐花兒,「明日你再去見見吳美人,也別罵她,就把今日你知道的這些事都詳細地說給她聽,你問問她,哪一件冤枉她了,再問問她,她如何有從南內脫困的可能。再告訴她,若她不想我養壯兒,那也行,我可以送到皇后那裡去,讓她來養……嘿,你問她到底情願怎麼辦。」

  她撇了撇唇,冷冰冰地道,「若她還要我來養,以後便小心說話了,就算壯兒以後又去找她,若敢背著人和他說一句話,被我看出來了,我就和大哥說,把她送到南京去。」

  皇貴妃此舉,無疑已經是認定了吳美人的罪過,花兒囁嚅道,「那……要是那話不是她說的呢?」

  徐循掃了花兒一眼,「你就不會詐一詐她?連吳雨兒都鬥不過的話,你怕是要比諸嬪還笨了。」

  花兒又是惶恐,又是想笑,不過心裡又挺喜歡皇貴妃娘娘這快刀斬亂麻的做法,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明日下值就去南內。」

  「那也不急於一時了,後日過去也行,你今晚睡得肯定也少了。」徐循已下定決心,這將是吳美人最後一個機會,若她再敢犯錯,而壯兒居然又被影響,破著將來被孩子埋怨,她也要衝皇帝告狀,把吳雨兒發配過南京去了。——其實她現在都想這麼弄,只是擔心一點——若皇帝那邊問起究竟,恐怕壯兒又得父親不喜。

  不論如何,定下了方針,她心裡也輕鬆點了,雖還不想睡,也有閒心和花兒閒話,「這事說起來,倒還牽連了皇后……雖然拿栓兒做文章的人早就出手了,但壯兒那一問,莽莽撞撞,若是累得栓兒也好奇起來,問起了親娘不親娘的……只怕皇后也要睡不好了。」

  「那她可比您尷尬多了。」花兒忍不住笑了,她打了個不倫不類的比方,「您這是明媒正娶,她那是強取豪奪,栓兒要是沒被勾起來還好,若是當時在場,被勾起來問了親娘,那可就有得皇后娘娘樂子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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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輪明月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花兒說得不錯,比起永安宮裡寧靜的氣氛,坤甯宮此時的氛圍要更糾結一些,皇后現在也正睜著眼睛發呆呢,不過,和徐循不一樣的是,她並沒有叫個人過來聊天,而是逕自沉浸在了自己的心事裡。

  栓兒自懂事起,身邊就有大娘娘、小娘娘,對親娘的概念,難免有所混淆,這個問題問出來以後,養娘隨口敷衍了幾句,告知皇后是他親娘,這事也就算是過去了,並沒激起什麼波瀾。皇后心裡,當時倒是更同情徐循的,壯兒這性子,是要比栓兒敏感多了,偏生他娘又是那樣,不論說不說也都是糾結。可沒承想,還沒過去幾天呢,栓兒去清甯宮給老娘娘請安回來,就又問了,「小娘娘為什麼住在坤甯宮裡呀?她又不是妃子,連妃子也不能住在坤甯宮,只有皇后能住。」

  問誰是親娘,這話是直接問的養娘,皇后也是第二天才知道的,她估摸著羅嬪也能收到風聲,只是沒提而已。可栓兒問的這第二句話,就是當著兩人的面問的了,皇后當時真被他問住了,一時都不知該怎麼回,還是羅嬪主動道,「是你娘身子不好,不能照看你,我才跟著一道住在這兒,照看栓兒的。」

  栓兒對羅嬪一向也很依戀,聞言便感謝地抱了她一下,又擔心道,「娘身子好了,小娘娘也不許走哦。」

  皇后對他倆的親密沒什麼意見,她當時正無趣著呢,也都是徐循誤事,你說這放個生母在身邊,每回壯兒跟她母子情深的時候,哪怕羅嬪就坐在一邊一句話也不說,沒事人似的,皇后心裡都有點尷尬。要沒徐循當時那番表演,把羅嬪送出宮去了,她也不至於時時都想起來此事,自己心裡老過不去。

  「你就安心吧。」見羅嬪不說話,把眼神望向了自己,她不能不出面表態了:羅嬪這些年的表現,是夠讓人放心的了,她身子不好那幾年,孩子基本上就是她帶,不過在娘是誰的認知上從來都沒出過問題。「小娘娘本來就是咱們宮裡的人,當然也就這麼一直住著帶栓兒啦。」

  栓兒又撲到她懷裡撒了好一通嬌,才含著一塊糖,若有所思地說,「可是,照看人,有養娘呀?為什麼又要多一個小娘娘呢?」

  皇后這回再沒法放任此事過去了,她沖羅嬪使了個眼色,兩人一道又是嚇唬又是糊弄,好容易把話題扯開,分散了栓兒的注意力,背地裡讓養娘慢慢地套問,才算是套出來了:都是在清甯宮裡聽到了一些話,逗著孩子想到這裡的,說栓兒是羅嬪撿來送給皇后的,所以才是兩個人一起養,不然,羅嬪也不能住在坤甯宮裡。

  兩人一道養育,的確是不可違逆的事實,關於孩子的來處,皇后自己也開過玩笑,換做是惠妃,甚至是皇貴妃,開這樣的玩笑,她未必會當一回事,笑笑也就過去了,但來自清甯宮一而再、再而三的挑釁,卻令她的脾氣幾乎到了極限。自己現在也就這一個破綻落在外頭,偏偏就是這個破綻,被人握著翻來覆去地做文章,先把女兒給做得離心了,現在皇后還有些頭疼,不知該如何哄她呢——只是估計在栓兒那沒見效,現在便又接連出了幾招,壯兒那一問,背後有沒有人慫恿,都難說得很,不然,他見過皇后幾次,如何就要問她了?

  當然,對於是誰在背後弄鬼,皇后也有自己的猜測,並不會因為壯兒是徐循的孩子,便有什麼離奇的誤會。她瞪著床帳,在心裡慢慢地回味著那人的節奏:不緊不慢,時而來兩步,時而又歇上一段時間,貓逗老鼠呢?看她高興了就來給她添點堵,損人不利己,白開心。

  雖然可以肯定這是清甯宮的干係,但就皇后所知,這幾年太后漸漸老了,清甯宮裡,已非她一人大權獨攬,在很多時候,甚至可以說是有兩個主子……她現在就正琢磨著呢,到底是哪個主子這麼恨她,看不得她有一點平靜。

  雖說太后和她素來不睦,但老人家的作風,她也是熟悉的,就是狠,都狠得大氣霸道,若是她出手,只怕會等栓兒再大一些,直接把他的身世鋪得全宮廷、全朝廷都知道——她和她一樣,都不屑在小孩身上做文章。

  如此陰損小氣的計策,主使者應該是另有其人吧……

  皇后心裡隱隱約約,已有了些想法,她慢慢偏過頭,在悠長的鈴聲裡,衝床帳亮出了自己冰冷的微笑。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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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6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6:53:00
第226章 不振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雖然沒想著向皇帝『告狀』,可年還沒過呢,皇帝就問起這事兒了,「聽說壯兒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鬧著四處問自己的生母是誰?」

  時值寒冬,打獵、騎馬什麼的,自然是能免則免了,不過並不是說皇帝的行樂會遇到什麼障礙,這些年朝中無事,皇帝到了冬日,休息的時間不少,除了大把在南內不知做什麼的時間以外,皇帝平時也經常帶著他的女人和孩子們,到南內賞雪折花、行令飲酒。今日便是如此,下朝以後,先去清甯宮給太后問安,又到坤甯宮看了皇后,接著到永安宮來午飯,休息一會,下午正好一起去南內賞雪聽戲了。

  皇帝是在吃過午飯,兩人對著說話時問起這事的,單從他的行程上看,根本無法判斷是誰吹的風,徐循索性也就先不去想了,嗔道,「哪有你說得這麼誇張,孩子還小,聽到人家說他不是我親生,肯定要問問的麼。」

  「問問都問到皇后那裡去了?」好在皇帝也沒吊胃口的意思,自己把謎底給揭開了,「誰說的告訴了你沒有?」

  徐循真是好奇了,這些年來各種史書也看得不少,她真想知道歷史上那些蒙蔽聖心拿捏聖意,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內臣女眷都是怎麼修練出來的,按說她起碼也不是趙昭容、諸嬪那樣的糊塗人,可在皇帝跟前怎麼連個謊都說得磕磕絆絆的,感覺危機四伏隨時都會被識破。「他可能就是在那前後幾天知道的吧,皇后是大娘娘,是正妻,又在跟前,想到了就問一下了唄。誰說的——他也沒講清楚,就含糊說是在外頭玩耍時聽到的。宮裡這麼多人,幾乎個個都知道他不是親生的,偶然議論一兩句,被聽去了也沒什麼。」

  雖說合情合理,但卻依然招來了皇帝的疑惑一瞥,「他才多大,這就知道什麼是正妻了?」

  「你可別小看了壯兒。」徐循心情複雜地一笑,「這孩子可是內秀,要我說,他多數是從定期去看吳美人時,便多少猜到了自己的身世,只是沒說罷了。反正這半年來,他心事都挺沉的,問出來,說穿了,倒還好些。這幾日還有點以前的樣子,臉上也多見笑容了。」

  皇帝臉色稍微舒展開了,他沉吟了一會,忽然又是一笑,「可是把皇后給委屈得不行,你道她怎麼和我說的?就怕你誤會她,以為是她要對付你呢。好容易我去看她,趕忙托我說幾句話,澄清一下。」

  「向我澄清?」徐循笑了,她眯起眼虛點著皇帝,「她要擔心這個,就不會等到你過去才說了,自從我不管宮以後,可沒少過去侍疾。」

  皇后的『病』一直都沒有好,而徐循不再管宮以後,也沒玩特權,消閒了大概半年,她的『病』大概痊癒了,便重新開始去坤甯宮侍疾,不過太后對她居然還有點優待,說她本來體弱,所以特許她一月侍疾兩次,盡盡情分而已。皇后要解開誤會,多的是機會,把這事告訴皇帝,無非是為了撇清自己,讓皇帝知道這不是她有意而為。

  「反正她怎麼說,我就怎麼傳唄。」皇帝說說也好笑,「前幾年還兩人互掐得和什麼一樣,你害我我害你的,如今倒好,大家病了幾場,關係還緩和下來,有幾分和睦的意思了。」

  「只有她對付我,可從沒有我對付她的事兒。」徐循還不樂意了,「大哥你這嘴皮子一碰,真是什麼話都往外說,得罰。」

  「怎麼罰啊?」皇帝笑了,「罰我今晚不吃飯得了,可別讓我提鈴去——丟不起這個人。」

  「不提鈴,扳著行嗎?」好不容易把這個話題混過去,徐循也笑了,「罰你給我捏捏肩膀吧,行麼?」

  捏捏肩膀算什麼,雖然皇帝也沒什麼經驗,不過被人按多了,總也糊弄得過去的,把徐循按在身下捏了捏脖子,還貼心地問,「要不要再重點?」

  「輕點行嗎?」徐循忙告了個饒,「您這力氣太重了,再重點能掐死我——」

  皇帝又故意多加重了幾分力道,把徐循掐得嗷嗷亂叫,兩人笑鬧著,笑鬧著,事情就發生質變了……

  俗話說,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徐循今年剛剛化身女狼,雖然憑藉著多年前的培訓,沒有男人她也能自己滿足一下,但這種事當然是兩人勝過一人的了,只是,這女人的需求隨著年齡遞增,男人的能力卻是隨著年齡遞減,再加上僧多粥少,也可能是好久沒有那什麼了,皇帝完事的速度快得讓徐循都有點吃驚——她才剛進入狀態呢,就連想要假裝一下取悅皇帝,都沒來得及準備。

  兩個人這些年來,還很少有這麼不和諧的時候,皇帝看來都有些吃驚,望著徐循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才訥訥道,「看來現在不吃藥還真是就不成了啊。」

  徐循忙安慰道,「誰沒有這樣的時候呢?」

  她又略略一皺眉:這幾年來,皇帝在南內消磨時間的時候很多,別說她不管宮,就是管宮時,對南內也是鞭長莫及,他在南內都幹嘛了,她是不知道,不過可肯定的是,估計沒少玩女人,至於孌童有沒有涉獵,那就要看皇帝的興致了。從他的話鋒來看,估計藥是沒少吃……

  「再說了,也許就是因為吃了藥成癮了,乍然斷了,才有這樣的事情呢。」明知說不聽,還是忍不住要勸皇帝,「是藥三分毒,還是別多吃了吧。」

  「沒有那些硝石、硫磺,都是上等中藥,」皇帝對徐循的關心自然受用,「最是滋補的,你放心吧,那些藥我現在也難得用了,一月內頂多服上兩丸。」

  和皇帝以前的記錄比,這個的確算少的了,徐循也不好再多要求什麼,頷首應了,便去取布要擦拭身子。皇帝按住她不讓她動,雄心勃勃要洗刷汙名,「再來一次。」

  可能是因為有心理壓力的關係,更糗的事情發生了,不管徐循和皇帝怎麼努力,曾經把她折騰得下床都難的那物事,卻是軟綿綿的毫無動靜。徐循加油了半天,放棄了,直接擦乾了兩人的身子,推說困了,「休息一會吧,起來還去南邊呢,昨晚就沒睡好,再不休息,一會都起不來了。」

  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感覺是很差勁的,皇帝氣哼哼的,主要還是不好意思,不過他面皮薄,徐循也不知該如何安撫,只好故作無事,他自己哼哼了半日,才慢慢平靜下來,回過頭還安撫徐循,「沒事,今晚吃了藥再來,包君滿意。」

  徐循本來一點睡意,被他說得都笑沒了。「咱倆誰是皇帝,誰是皇貴妃呀?一會穿衣服,我可要穿龍袍了。」

  兩人這些年來,也不知做過多少次這樣的事了,在床下可能還分些身份,到了床.上開起玩笑,那就是真沒什麼顧忌了,皇帝聽說,也笑道,「你穿嘛,俗話說,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你穿著出去和栓兒比比,看看誰更有太子的樣子。」

  說著,便把徐循的頭按在自己胸前,撫了幾撫,便不說話了。

  徐循還以為他要睡呢,雖然她沒了睡意,但也不動了,伏在皇帝胸前東想西想,想著點點最近快學完千字文了,是否該加學個《聲韻啟蒙》,還是引入女德教學,又或者合理安排,儘量兼顧?還有壯兒,越是心思深,越要個立身正的人來壓,可惜錢嬤嬤給了點點,齊養娘看著又不像是個品德能服眾的,不知韓女史是否可以栽培一番……

  ——直到聽到皇帝的說話聲,她才知道原來他也還不想睡。「最近這幾年,孩子們大了,想拿身世做文章的人也就越來越多。」

  皇帝的語調淡淡的,聽不出喜怒,「剛才在坤甯宮裡,栓兒還和我說了些親娘、小娘娘的事……呵呵,你猜他是從哪裡聽來的?」

  「哪裡聽來的?」雖然敘述得很平淡,但徐循已經很入戲了。

  「猜?」皇帝雖然是在逗她似的,但語調卻不大好。

  「清甯宮?」徐循大膽一猜。

  猜中也沒獎,皇帝悶哼了一聲,「就是在清甯宮玩耍的時候,聽宮女說的。」

  雖然話裡沒有多少火氣,但不滿也是顯而易見的。

  徐循跟隨皇帝日久,說是看不透看不透,對他的性子起碼也有幾分瞭解——不管他在栓兒這事上後悔了沒有,也容不得別人拿此事來做文章,再說,以皇帝的性子來看,這些年來,皇后安分守己,把栓兒也帶得不錯,他對她肯定還是維護的,起碼不會樂見清甯宮又興風作浪地挑撥家庭矛盾。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

  「我記得就前幾個月,老娘娘還犯了胃病吧?」她疑惑道,「還有閒心對付皇后嗎?」

  老年人脾胃不和是常事,再加上精神不濟等種種原因,太后這幾年也是以養生為主,宮裡許多事務,都由喬姑姑和六尚裁決,橫豎女學興辦不成,可女史這些年來卻也徵求進不少,六尚的人選得了補充,也沒那樣捉襟見肘,應付宮裡的日常事務那是夠用的了。

  「清甯宮裡住的可不止娘一個人。」皇帝的語氣還是很平和,「該住不該住的人也不少。」

  賢太妃年前病沒,清甯宮裡稱得上主子的在編人員現在就是太后和不問世事的敬太妃,但不在編卻又常住的卻還有一位,事實上,徐循心底也一直都是有數的:前些年太宗貴妃的喪事,庶務全是靜慈仙師領辦,如今宮中一些小事,其實也還是她來裁決。雖然名分上已是出家人了,但離開皇后寶座多年以後,她可說是又一次掌握了皇后的部分權力。

  也因此,皇帝這話一出,她就不由得繃緊了脊背,「這……胡姐姐應該也不至於吧……現在再為難栓兒,對她還有什麼好處?」

  「有些人做事,未必是一定要得到什麼好處的。」皇帝不緊不慢地說,「比如小循你不就是?我看你做事也從來不問對自己有什麼好處。」

  「但我那……我那起碼都不是做壞事嘛……」徐循自己把自己給繞進去了,話剛出口就知道自己失言,但也吞不回去了,只好暗歎一口氣,聽皇帝悠然道,「確實,可讓栓兒知道生母,在有些人來看,也不會是什麼壞事啊。」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永安宮的壯經就十分難念,連帶著徐循現在對皇后、羅嬪、栓兒三人都很同情,「這樣做,只會讓三人都難,羅嬪就住在坤甯宮裡……挑撥得栓兒和皇后離心了,只怕她日子更難過,皇后娘娘可不是吃虧不吭聲的主兒。」

  她把自己也給說亂了,「哎!總之我看,胡姐姐不像是無緣無故興風作浪的人。」

  「那你就還是不懂她了。」皇帝鬆開了徐循,支著臉頰,側臥了起來,他眼神幽深,語氣清淡。「胡氏這人,平時也許還和你說得一樣,算是有點理智,可她一生最恨就是孫氏。從前一個後一個妃,她就已恨她入骨,如今孫氏做了皇后,深恨之下,她做什麼事我都不會奇怪。居於皇后上座的事她都幹得出來,還有什麼是做不出的?只是她還算有些城府,能忍上些年罷了。現在她元氣也恢復了,孩子們也都大了,呵呵,不正是個皇后添堵的好時機?」

  皇帝的語氣越輕柔,恰恰就說明了他的怒火就越旺盛,徐循很想為仙師辯解幾句,可又不知該說什麼好,事實上皇帝哪一句話都不算錯得離譜。要說仙師不恨孫皇后,徐循第一個不信,而要說清甯宮的事,背後完全沒仙師的影子嘛,她也……

  見她沉默不語,皇帝又道,「不獨栓兒,還有圓圓也是,不知哪裡聽來了什麼話,如今竟和母親都疏遠了,更是看栓兒十分不好,可憐皇后竟是無計可施,熬了半年也沒能見圓圓懂事起來,今日只好請托於我……這兩件事都不大像是娘的手筆,你道會是誰做的呢?」

  徐循這下是真的沒話說了,總不能為了摘仙師,把阿黃扯進來吧?若是如此,只怕第一個大罵她的就是仙師,她只能無力地辯駁,「也許是有人心中可憐仙師,基於義憤,就暗示栓兒幾句……」

  她被皇帝看得說不下去了:這樣的可能不是沒有,但是小得和六月天裡飄雪花差不多。真說要下雪的話,估計也得到栓兒登基以後,北風刮起來了,那才下得自然。

  皇帝見自己說服了徐循,也有幾分滿意,他摸了摸徐循的長髮,道,「你歇了這幾年,也該忙一忙了——現在臘月裡,不提那些不高興的事,等年後開春,我和母后說一聲,將胡氏送到南京去好了,到時候,這六宮事務,還是交由你來管吧。」

  徐循這一驚非同小可,她忙要為仙師求情,但皇帝顯然已經打定主意,他根本不給徐循說話的機會,打了個呵欠,便爬起身來。「該去南內了——花兒藍兒,進來服侍!」

  雖然當值的根本不是花兒、藍兒,但誰也不會糾正皇帝,幾個侍女魚貫而入,皇帝悠然披衣進了淨房,徐循望著他的背影,只好慢慢地把話,又咽回了肚子裡去。

  畢竟曾是夫妻,皇帝對仙師的感情,有些也是她不能理解的。他這人可謂是性格寬大、處處容情了,為什麼就獨獨對仙師評價這麼低,這個疑惑徐循從來沒得到過解答,以至於現在她根本都不能肯定,要是她貿然求情的話,皇帝會不會惱得反而更堅定了自己的決心。

  還是先把來龍去脈弄清再說吧,思緒連閃下,徐循無奈地吐了一口氣,和上回一樣,對栓兒事件的主使人,她也有模糊的猜測。只是這猜測,卻要比上一個猜測,更要棘手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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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6:53:27
第227章 護短

  自從徐循興辦了鼇山燈,元宵燈會內外兼辦已成慣例,而且御花園的鼇山燈會還有個優勢,便是場地精緻,可以結合冰雕做出種種佈置,孩子們早已打好了主意,元宵節當日隨著父親去午門看大燈會,正月十六晚上還能再看一天小燈會,兩邊都不落下。至於後宮女眷們,那就不是個個都有這樣的待遇了——就是皇帝想帶,那也得看太后的臉色。

  所謂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話畢竟有幾分道理。徐循年輕時覺得文皇帝已經是夠記仇的了,看到一點不順心,還能記上一年,等到來年春節再來發作。當時她是受益者,感想還不是很深刻,如今輪到她被整治了,痛楚也就更鮮明了些。那年皇帝帶她出去看燈,累得太后乾等,老人家當年是沒說什麼,不過第二年就發話了,她還是挺喜歡鼇山燈的,當日也會賞臉駕臨御花園——那時候皇后還沒痊癒,仙師又不適合出面,徐循身為皇貴妃,自然要在一旁相陪。

  皇帝還要請老人家到午門看燈呢,太后一句『過於興師動眾』就給擋回來了,他欲再爭,也被徐循止住:出去看燈本來就是為了開心,如今被太后鬧得,即使能看燈,也是大為減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既然如此,皇帝當年也就誰都沒帶,第二年的話,後宮有名分的女眷也沒人有這個殊榮,點點回來念叨了幾句,「看到了幾個漂亮的姐姐。」——估計是南內那邊的人,不過南內那邊的人事,徐循從來沒有過問,馬十、張六九等人,也都不曾送過消息。

  今年是皇后大好的一年,皇帝又再重提邀請太后出去看燈的事,連皇后、皇貴妃、惠妃都有受邀,太后也算給面子,不過徐循現在又巴不得自己留下來看小燈會了,不過職稱高就是這點不好,一舉一動都有很多人盯著,就是想要偷奸耍滑,都會惹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而在新年裡,要找人私下談話也不大容易,不管平時女眷相聚,靜慈仙師的座次有多高,在新年裡她不可能出席任何一個正式的宴會場所,徐循也不好去長安宮找她,還是那句話,地位高,動靜太大了,這會兒去找靜慈仙師,誰知道被人報到皇帝那裡,他會怎麼想?

  再說,這話又該怎麼開場呢?聽說你女兒一直對坤甯宮及皇三女心懷怨望,業已離間了皇三女同母親的感情,只怕還指使下人暗示栓兒,讓他對自己的身世發生好奇……

  如果有人上門來告點點這一狀,徐循真不知自己會做什麼反應,她自己對點點是夠嚴厲的了,但別人罵上門來的話,只怕第一個反應還是本能的護短吧,就這,估計還得建立在證據確鑿的基礎上,要是沒證據的話,少不得也得偏私幾分的——這件事就先不說理到底在誰那邊,她沒實證啊,如何能指證是阿黃做的?她又不是皇帝,不需要任何證據,自由心證一番那就能給仙師定罪,要送她去南京住。不論是采啟發暗示,還是開門見山,萬一真不是阿黃做的,卻讓仙師誤以為是她,母女兩個再添心結的話,她不好心辦壞事了?

  就因為這件事,徐循的年都過得是心不在焉的,偏巧過年期間,她和阿黃碰面的機會還多,望著阿黃俏生生的樣子,徐循心裡真是五味雜陳:人心隔肚皮啊,比起性格早已穩定,又經過多年相處,彼此都很瞭解的太后、皇后等人,阿黃這樣新長起來的小荷,她還真沒有一眼看穿的把握。畢竟,到目前為止,除了底下人的一些閒談以外,阿黃在她跟前可沒有多少表現自己秉性的機會。

  過了這個年,周歲也就滿了十四,徐循在她這個年紀,已經入宮準備侍奉太孫了,阿黃這兩年抽條猛長,身高都快趕上徐循,她生得很像母親,眉清目秀、淡雅嫺靜,有時偶一顧盼,神態和當年的靜慈仙師幾乎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氣勢上不能說弱于徐循多少,畢竟身為大公主,從小也受著極精心的教養。徐循暗自觀察著她的舉手投足,心裡也是越發動搖:此事別真是仙師又或者太后、阿黃身邊的下人們心中不平,因此而為的吧?若是阿黃學了靜慈仙師三分的城府,也不可能做出那樣大著痕跡的事不是?她今年十四歲,可不是十一、十二歲,就是自己當年那懵懵懂懂的時候,因著身邊嬤嬤的教導,就是要害人,也都會做些別的佈置,阿黃自小受的坎坷比她多些,教育又更完善,按理,思慮該比她更深才對。

  想來想去,阿黃的嫌疑是萬萬不能說的,這話再難出口,徐循也只好找上靜慈仙師坦白了。

  「陛下要打發我去南京靜修。」

  修道之人是不過年的,長安宮裡雖然也有相應的吉慶裝飾,但卻缺少節日氛圍,因此處泰半時間無人居住,房子少了人氣,更顯淒清陰冷,靜慈仙師穿著厚厚的棉袍,在炕上盤坐著,渾身上下通無一點裝飾,看來同鄉間道姑比,也只氣色好些罷了。她重複了一遍徐循的說話,竟沒動情緒,「這一次又是為了什麼?」

  徐循將皇帝的說法和盤托出,「也不知是誰對栓兒說了此事,反正……」

  「反正,陛下心存定見,已將此事算到了我頭上。」靜慈仙師淡淡地說。

  「嗯……」徐循低聲道,「這些年清甯宮有些針對坤甯宮的舉措,大哥也都以為……」

  「哦,我都習慣了。」靜慈仙師居然還笑了一下,她未曾為自己分辯什麼,而是續問道,「讓我去南京……他打算怎麼和老娘娘說?」

  「大哥心裡,預著老娘娘是不知栓兒此事的。」徐循道,「若不是她所為,那就是你了,若是她所為,既然大哥擺出要追究到底的姿態,我猜,他多半以為老娘娘是不會為您分辨的……」

  這麼說其實比較誅心了,起碼有抹黑天家第一母子感情的嫌疑,靜慈仙師呵了一聲,也沒為太后分辯什麼,只道,「今年坤甯宮是時來運轉了,她身子大好了不說,正瞌睡,別人還給送了枕頭來,我這一去,想必管宮大權,又要回到她坤甯宮手裡了。」

  徐循微微動容,「老人家的精神頭差成這樣了?」

  「人老了,難免不耐細務。」仙師說,「再加上把我送去南京,等於是再削了她一次臉面,我看,有七八成可能,老娘娘會就此交出大權,頂多日後再重施故技,搓摩搓摩坤甯宮——這其實要比她自己管宮更有主動權,也更舒服。」

  徐循只好告知仙師皇帝的決定,「大哥也沒想著再刺傷老娘娘什麼,他預著讓我來管家,只怕也多少是為了解開老娘娘的心結。」

  靜慈仙師微微一驚,卻也很快地露出釋然的笑容,「陛下的權衡之術真是存乎一心、運用自如。這樣看,此次打發我走,不是為了皇后,倒是為了栓兒了。」

  徐循點頭歎道,「只是他也實在沒人用,只好又搬我出來了……唉,這些爛事,說來有什麼用,我只問姐姐,你——總不至於甘心去南京吧?」

  「阿黃這兩年就要出嫁了,雖有你照拂,但若我在的話,老娘娘好歹也能看著我多看顧她些,多一個人,總是多一份好處。」仙師婉轉地回答了徐循的問題。

  「那便不好再拖了,」徐循在心底歎了口氣,她很不喜歡自己即將開口的話,但又不知除此之外還能怎麼辦,「栓兒是大哥的心頭肉,依我看,這一次他要發作,其實也不是為了皇后娘娘,多數是懲一儆百,讓別人都不敢打栓兒的主意。只要能交出真凶,我再為姐姐美言幾句,您日後多住長安宮些時候,我看是不是去南京,意義其實也不大……」

  交出真凶,是個很寬泛的說法,尤其在栓兒不能被打擾的情況下,仙師交出誰那就看她自己的安排了,徐循也不能保證真正交出來的就是該負責的人,其實在這件事上她也根本沒法確定誰對誰錯,因為和栓兒說那些話的人並沒有一句是假的,甚至也沒有一句指向皇后。她有種自己在為皇帝為虎作倀的感覺,但不如此行事,仙師就要去南京幽禁,對仙師極不公平不說,對可能無辜也可能不無辜的阿黃又是一重打擊……

  她不去想了,這件事越想就越讓人沮喪,和壯兒事件還不一樣,壯兒事件裡,好歹一直在犯錯的人是吳雨兒,她最後害的還是她和她自己的兒子,但栓兒的身世風波,打從皇后動了那一念開始,糾纏到現在已經成了一個大漩渦了,到目前為止,受到懲罰的固然有皇后自己,但也有無數本來很無辜的人被牽扯進來,為了這些根本和她們無關的事付出沉重代價。

  「交出真凶……」仙師喃喃地道,「我看,這個真凶的級別,還不能太低吧?」

  徐循默認:隨便扯三個掃地的出來說是真凶,就算是真相也是不可能過關的,畢竟皇帝之前把這個陰謀想得如此高大上,完後你和他說這一切都是巧合,是你自己多想了……如此打臉皇帝,仙師還能有什麼好果子吃?起碼都得是仙師身邊的近人,跟隨她多年的宮女,才能成為那個『為仙師不平,故為此離間之事』的主謀,外加她的說清,仙師方有一線過關的可能。

  「那……你看,此事背後究竟是誰在主使呢?」仙師倒沒就想安排替死鬼,而是若有所思地問了一句。

  徐循怔了一下,「這……你確定不是老娘娘?」

  「老娘娘不會做這樣的事,」仙師對太后的秉性還是很瞭解的,見了徐循的表情,她笑了笑,「我是說真的,不論這些年來陛下如何想老娘娘,如何想我,起碼老娘娘做事還算是光明磊落。她要壓坤甯宮,手段多得是,如此行事,豈不是給了陛下發難的藉口?」

  徐循其實不是因此而表情扭曲,她沒搭理仙師的話頭,而是輕聲道,「是啊,我也覺得此事手段青澀,顧頭不顧尾,不像是你或老娘娘的所為……」

  靜慈仙師微微一怔,她面上浮現少許迷惑,「小循,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已有猜度的人了?」

  徐循也只可能說到這裡了,見仙師沒有領悟,她便若無其事地續道,「我想,你若要查,最好是派人聯繫一下王振,他是栓兒的大伴,外出時肯定陪同的,和羅嬪以及那群乳母不同,又是乾清宮出去的,多少還能托得上人情。這樣也能說服大哥,說不準還真能查出主使者來……就算是要……咳咳,也得和王振那邊溝通好了。」

  「弄虛作假,我看是不能的,王振現在坤甯宮裡當差呢。」仙師道,「不過你說聯合王振一起追查,思路倒也不差,內侍總是要四處賣好,王振又是個厚道人,素來對我也極恭敬,想來若請得老娘娘出面,他也不至於偏幫坤甯宮一面,一定要把我給陷進去的。」

  看得出來,她對王振的印象很不錯,眉眼間也多了一絲放鬆,不過徐循著實是忍不住了——按這樣的思路往下走,的確有可能順藤摸瓜——然後一路把阿黃給摸出來,但她又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提醒仙師這其中的風險,如果她勸得仙師不走這條路,那最大的可能就是仙師找幾個心腹來頂缸,由她們承受皇帝的怒火。公正與周全,似乎壓根不可兼得。

  「怎麼還做這樣的臉色?」仙師似乎有所誤會,「我知道,你對老娘娘,心裡是有微詞的……是,這些年來,她用我來壓皇后,你是有些看不過眼,不過這也不是說她就只是在用我……唉,人都是很難想像自己也有老去那一天的,這幾年來,我覺得老娘娘心裡也有幾分後悔,不然,她也不會對我越來越好,此事上,她必定會盡力回護我,不至於就把我送去南京的,這點你可以放心。」

  太后令仙師居於皇后之上,當然對她和仙師來說,都是很爽的一件事,也的確對皇后的威望造成了不小的打擊,但緊跟著而來的問題就是,按常理,她肯定比皇后先死,也不會活過皇帝,等她去了,仙師還有活路走嗎?阿黃一個公主,在女兒裡都不是最受寵的,到時候如何護得住生母?就算不是直接讓她死,又或者是按三餐毒打虐待,可折磨人、羞辱人的手段,可未必只有這幾種。

  這道理,徐循考慮得到,太后和仙師不會考慮不到,之所以還有那樣的事,在仙師,她是沒有別的辦法,依附于太后,過一天算一天也就是了,在太后,那無非也就是不夠在乎,打擊皇后的欣快,超過了對仙師將來的擔憂。是以仙師這些年,能漸漸在清甯宮裡走到今天這樣,連皇帝都要承認的『隱約第二個主子』,也是付出相當努力的,只是徐循也拿不准她和太后的關係到底是到了哪一步,今日得了仙師一言,方才有些眉目。不過她現在關心的也不是這個,見仙師還未會意,只好暗歎一聲——要不說棘手呢?今天這件事,她處理得瞻前顧後的,實在沒什麼水準。

  「我不是說這個……」她微弱地說,「你就沒想過——嗐,我索性直說了吧,你就沒想過,此事可能是阿黃所為嗎?畢竟她和圓圓同住公主所,我以前也曾聽說過,阿黃對圓圓是有些看不慣的。」

  再睿智的人,在自己孩子的問題上可能都要犯傻,仙師如今這樣通透的心境,聽到徐循說話,都是雙目圓睜,半晌沒有做聲,徐循也不好再說什麼,遂告辭離去,反正不論是不是阿黃,都輪不到她來教養——若不想去南京的話,相信幾日之內,仙師這邊也必有動作出來了。

  的確,剛過了正月十七,仙師那邊就請徐循過去說話了,這番會面,就一個意思:希望徐循能在皇帝跟前說說情,讓仙師住到阿黃婚後,在此期間,仙師願在長安宮閉門苦修,再不問世事,等阿黃婚後,即刻就去南京常住修行,絕不遷延。

  而理所當然的,阿黃的婚事也要因此提前了,仙師想讓她儘量就在年內出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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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8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6:53:54
第228章 中年

  會這麼請托,此事到底是不是阿黃搗鬼已經是一覽無遺了。徐循是真心為仙師鬱悶,不過這種事,仙師不提她也不好主動開口去問,只好先答應下來,仙師也道,「難為你了,此事我本想請老人家出面的,但又怕老娘娘聽說以後,又有不同的看法。」

  如果這事是仙師做的,那太后還不好說什麼,送去南京也罷,在長安宮閉門修行也好,都是應有的懲罰,不過如果是阿黃的話,那事情反倒簡單了,她怎麼說都是皇帝的女兒,就算是和皇后幹上了,畢竟是親爹,還能忍心把她怎麼樣?皇帝對仙師的十分手段,用在阿黃身上能有兩分也就不錯了。在太后來看,就算只是讓阿黃學個乖,這樣做也是值得的。

  但在仙師心裡卻肯定又不是這樣看的了,為了女兒,她甚至寧願到南京去——徐循也能理解她的心思,換做她是仙師,多半也會選擇這條路子。見仙師不願驚動太后,她也不多做要求,便應承了下來,「阿黃今年也十四歲,是該定親事了,此事我盡力而為吧,應該不會令姐姐失望的。」

  從清甯宮回來,梳理了一下思路,徐循便召了趙嬤嬤過來商議,趙嬤嬤聽她說了來龍去脈,也是感慨連連,歎道,「大公主終是太莽撞了些,倒是帶累了好些人——」

  她欲言又止,片刻後又道,「以老奴看,其實倒不如和皇爺說開了為好,若是依仙師安排行事,只怕惹得皇爺生疑,屆時反而是弄巧成拙。」

  徐循其實也一直在考慮這事兒,聽了趙嬤嬤說話,不禁道,「我也覺得,這樣瞞騙大哥是有些過意不去……唉,可仙師那裡是這個意思,我還能說什麼呢?她和大哥都鬧到如今這個地步了,早已經不怕破罐破摔,只是一心保全女兒,我勸她把阿黃說出來,倒顯得有點站著說話不腰疼了。這是一,二來,大哥對仙師的厭惡,你也不是沒感覺到吧,這事又沒什麼憑據,若是把阿黃交代出來,他不信怎麼辦?若以為阿黃是在為仙師頂罪,那越發更說不清了。」

  若真是如此,徐循就絕對兩面不是人了,趙嬤嬤輕聲說了一句,「您當時就不該提醒仙師,就是曾欠了她什麼,這些年來您也早還清了……」

  「人和人之間要能這麼簡單那就好了。」徐循看了趙嬤嬤一眼,「我知道你埋怨我往身上攬事,可情分擺在這裡,難道我還能看著她冤去南京?」

  事情雖然糟心,但攤到頭上也只能想法子處理了,徐循主要還是舉棋不定,不知道該怎麼和皇帝說——既然仙師不想讓太后知道此事,那她現在還得及時阻止皇帝拿這事去和太后攤牌,之前種種都罷了,後一樣她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在瞞著皇帝的大前提下說服他。

  都說男低娶,女高嫁,這男人要比內宅女人都精明厲害才能鎮得住,這道理是真不錯。徐循可以肯定,皇帝的確比後宮所有的女人都厲害幾分,所以她的煩惱也就特別真實了:這不是說和以前兩人在一塊時候,他問點尷尬的問題,她技巧性修飾一下自己的話語那樣的事了,她這是要在一件牽連不小的具體事務上蒙蔽皇帝自身的判斷,誘導他做出她需要的決定。

  不能不答應,又不知道該怎麼辦,徐循發現自己真是被繞進去了,而且這事的時限還特別緊迫,皇帝正月十九來看她的時候,徐循知道自己差不多是該開口了——她現在寧願去管個一塌糊塗的帳,又或者是去做點粗活,都不願意在這種家庭倫理糾葛之間打滾,但是,再不想做也得做。更何況皇帝已經是發覺不對了。

  「怎麼才幾天不見,你就一臉的喪氣樣。」皇帝這次過來,也是準備留宿的,那天他放言要梅開二度,結果當日吃酒多了,直接就宿在南內醉了一宿。之後連著幾天,也都是各有各忙,徐循又偏巧來事了。今日剛擺上侍寢牌子,就被皇帝翻了,從他進門的神色來看,顯然是決定要一雪前恥,出口的玩笑話都帶著色。「可別是這幾日都在等我吧?」

  徐循勉強自己笑了幾聲,把皇帝讓入里間,皇帝似乎看出了什麼,不過,還沒來得及發問,蓄勢待發已久的點點,便已撲了出來,爹、爹地叫個不停。壯兒跟在身後,恭恭敬敬地給皇帝行禮——過了年五歲,才是剛要開蒙的年紀,可他對皇帝的禮數已經很周全了。

  皇帝一把抱起了點點,對壯兒卻只是點了點頭,語氣也比平時淡了幾分,「起來吧。」

  他還不知道徐循已經把全盤身世告訴了孩子,不過自從聽說了壯兒問生母的事以後,皇帝對壯兒的態度是要冷淡一些了:不論如何合理解釋,人總是會有自己的猜測。而且徐循現在發現,隨著年齡的增長,皇帝真的還滿固執己見的。

  壯兒多敏感的孩子,怎麼看不出來皇帝態度的變化?他對皇帝也是一次比一次更敬畏,在他跟前,一次比一次話更少。堪堪一個月功夫,兩父子生疏了何止一點?徐循看在眼裡,唯有暗自歎息。

  「爹,我同你說呀。」點點壓根沒察覺到這點不對,還滿心得意地炫耀著自己剛得到的嘉賞,「今天朱先生又誇我了!」

  比起沉默敏感、多思多慮的壯兒,沒心沒肺,但卻又很會讀書的點點自然更得皇帝的喜歡,他笑著親了親點點粉嫩的額頭,「又誇了點點什麼呀?」

  「我已經學完千字文了,朱先生今日給我講《童蒙須知》,我一聽就懂。」點點得意道,「讀了幾遍就把頭三段背出來了。」

  皇帝不免失笑道,「真的呀?我們點點好厲害啊。」

  他含笑看了徐循一眼,徐循終於忍不住回他一個笑,煩心事放到一邊,她笑道,「《童蒙須知》不是讓你背的,是讓你遵守的,且說第二段,凡為人子弟,須是常低聲下氣,語言詳緩,不可高言喧鬧,浮言戲笑,這一點你剛才做到了嗎?」

  點點笑容一斂,便要離開皇帝的懷抱,皇帝卻不許可,抱緊了她道,「孩子還小嘛,再說,又不是在別人跟前也如此無禮,親爹面前,就隨便點又怕什麼?」

  話雖如此,點點卻未再大嚷大叫,只是現出個甜甜的微笑,把臉埋到皇帝脖子邊上親了一下,笑道,「爹真疼我。」

  皇帝的心都快化了,抱著點點連著親了幾口,徐循翻了個白眼,道,「壯兒來我這裡,讓他們倆親熱去吧,一老一小兩個不學好的。」

  點點咯咯地笑了起來,壯兒也微露笑意,走到徐循身邊,徐循便問,「今日都學了什麼功課啊?」

  現在兩個孩子的作息都很規律,晨昏定省,這黃昏請安時,徐循一般都會問一下兩人今日學了什麼。壯兒道,「早上跟著韓先生學了《千字文》,下午和朱先生學寫字,也學成語。」

  徐循道,「今日學的能背嗎?」

  壯兒點了點頭,「弔民伐罪,周發殷湯。坐朝問道,垂拱平章……」

  他一氣背了三十多句,方道,「今日就學了這麼多。」

  「意思都明白了?」徐循慣例也會查查他是否都聽懂了,「解釋給我聽聽?」

  皇帝的注意力不知不覺也轉移過來了,只是沒有做聲,聽到壯兒說了幾句,便有些結巴,眉頭一皺,便開言道,「貪多嚼不爛,還是要好生用心學,吃透了意思,再往下讀去。」

  他對壯兒的態度很有嚴父風範,與對點點截然不同。壯兒聽了,忙起身行禮稱是,看著也不比對先生更清靜。徐循看了不免皺眉,等孩子們溫存完了,退下吃晚飯時,方才說皇帝道,「雖說嚴父慈母,可大哥也知道,我對孩子們素來都是嚴厲的。你對壯兒這麼凶,這孩子又怕爹又怕娘的,豈不可憐?」

  「他不是還有大娘娘嗎?」皇帝笑道,見徐循瞪他,方才說,「罷了,下回對他和氣點也就是了麼——你就為了這事不高興呢?」

  「不是。」徐循又開始煩了,她現在就是淌著稀泥過河,一腳深一腳淺的,根本不知道腳底下是我碎石頭還是水草。

  「那是為了什麼啊?」皇帝開始等飯吃了,還惦記著呢,「我中午好像看著有一碗燒炙牛肉,做得挺好的,讓照樣做一碗給點點送來,她吃上了沒有?」

  一般說來,牛肉很難登盤薦餐,不是因為不好吃,而是因為官方態度是禁止濫殺耕牛的,若是宮人吃滑了口,京城一帶的耕作可能都會受影響。不過北方牛肉來源還是不少的,再加上皇帝也還算愛吃,他的餐桌上當然隔三差五能出現牛肉,點點隨爹爹,也好這一口。徐循聽說了,便道,「送來是送來了,不過來得遲,她都吃過了,我讓留下,晚上熱一熱再吃,也入味的。」

  「再做一碗也就是了,怎能讓女兒吃剩菜。」皇帝立刻就要為點點張目,卻為徐循止住,「一口也沒碰,冷了熱過而已,她哪有那麼嬌貴了。」

  話題就此岔開,皇帝喚了人來清唱下酒,徐循陪著吃了一個時辰,方才將將把飯吃完——皇帝即位,不過十年不到,但比起文皇帝年間,宮廷風俗已有了相當大的改變,文皇帝畢竟武夫習氣不減,吃飯就是吃飯,吃過就算了,皇帝吃起飯來,娛樂自己的招數那可就多了。今日的排場,只算一般了。

  今日既然翻了牌子,晚上便還有一樁事要做,徐循吃完飯先去沐浴了,皇帝靠在炕邊看書,等她洗出來晚妝好了,他還翻著書看得入神,徐循催道,「夜都深了,不如你去洗澡,我在旁讀給你聽好了。」

  皇帝哈地一笑,擲了書道,「這都寫的是什麼,你好意思看這個,眼下女兒識字,也不怕被她瞧見了學壞?」

  徐循只是閑來無聊,看點劇本打發時間,也為宮裡自己的戲班找點戲來演,這本只看了個開頭,聞言莫名其妙,「這有什麼不妥?」

  拿起來就著皇帝看的地方往下看了幾句,臉都羞紅了,嗔道,「這說的不是西天取經的故事麼,我還道是神仙傳奇呢,誰曉得這樣淫.穢,自然收起來不看了。」

  皇帝拿了她的把柄,如何肯放過她?當下哈哈一笑,唱道,「九轉煉得銅筋鐵骨,火眼金睛,鍮石——」

  徐循面紅耳赤,喝道,「可不許再往下說那個髒字兒了!」

  兩人嘻嘻哈哈的,皇帝進淨房也沖洗出來,又洗了頭,徐循拿了布來給他擦拭,「怎麼這麼晚了還要洗頭?一會睡時,頭髮未必能幹呢。」

  「本來下午就要洗的,混忘了,剛才洗澡時覺得頭髮油膩。」皇帝不在意道,「哪有那麼講究,濕就濕著睡唄,橫豎這裡暖和。」

  說著,便又問道,「是了,你今日到底怎麼了,總覺得有點心事。」

  「你不是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明白麼?」徐循現在已經完全是靠直覺行事了,「怎麼又還問我呢?你來說嘛。」

  皇帝本來眯著眼,享受著她的擦拭,此事也來了興致,翻過身看著徐循,學著戲文裡的口氣,「待我屈指算來。」

  他看來是真的沒怎麼關注清甯宮那邊的動向,對仙師的應招一無所知,是研究了一會,才不大肯定地道,「難道是為了栓兒那事?」

  徐循的糾結已經到達頂點,這件事實在是離奇、荒唐、黏糊到了極致,以至於她根本都找不准自己的立場,口張了又合合了又張,望著皇帝的面孔,謊話是真的說不出口。——這輩子,皇帝實在被太多人騙過,又有太多人試圖要操縱他了,他一直都對她特別好,她受得有點不安,但也還不算是寢食難安。今日若是把話說出去了,徐循真有種自己對不起他的感覺。

  隨著她的沉默,皇帝的表情也越來越微妙,他雖然還沒開口,但面孔上已經寫滿了疑惑。徐循說謊可以過關的機會,可想而知也就越來越好,眼見如此,她索性把心一橫,閉著眼直接道,「這件事是阿黃做的。」

  皇帝都還沒反應過來,他居然問了個很蠢的問題。「啊?什麼事?」

  當然,這也只是一瞬間了,皇帝很快找到了理智,「這——阿黃?」

  「你還想她怎麼樣?」反正談開了,徐循也就明說道,「剛懂事的時候,親娘就被貴妃弄下來了,她那時候也懂事了,一直都知道栓兒不是皇后親生……你若以她的心思來想,難道就不許她為親娘出口氣?」

  皇帝估計是真沒想到阿黃,他穩了一下,不可置信地道,「阿黃?你——你可別是被胡氏給矇騙了。」

  他有如此反應,徐循真是一點都不意外,她歎了口氣,「阿黃早幾年就對圓圓有心結了……不瞞你說,這事底下人多有知道的,只是沒有什麼大事,也不拿出來說嘴罷了。當日您和我一說,我就想到了她,不過也就是懷疑而已,後來……」

  遂把自己和仙師聯繫的細節告訴出來,也毫無遮攔,「仙師也覺得您不會信的,多數是以為她又把女兒扯進來做擋箭牌。她連老娘娘都不願找,一心只想維護女兒,寧願自己背了黑鍋去南京住——是以只托了我,可惜,我倒和老娘娘做一樣的想法,究竟也辜負了她。」

  皇帝聽得一愣一愣的,這個說得上是精明強幹的壯年漢子,極少有如此懵懂的時候,聽徐循說完,他半晌都沒有說話,徐循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只多少看得出來,皇帝應該是聽進去了,雖然沒有真憑實據,但他還是相信了她的說辭。

  其實這真的應該是一件很基本的事,可不知道為什麼,徐循居然真的有一陣感動。

  「那……圓圓那邊——」皇帝沉吟了許久,方才說道。

  徐循免不得自嘲地一笑,「除了阿黃,還有誰呢?其實也是我不好,我雖早有猜測,但卻也沒什麼行動,終也算是失職。」

  「罷了。」皇帝嗤了一聲,「連你都有錯了,胡氏又算什麼?」

  「那……也不能這麼說啊。」徐循歎了口氣,強行忍住反駁的欲望,只低聲道,「仙師又不大能常和女兒見面教養,還是要怪她的教養嬤嬤,還有……」

  她終忍不住低聲道,「還有你不也是她爹?」

  不出所料,事情是前夫妻矛盾,和父女矛盾的時候,皇帝的態度根本是兩樣的,他先為自己辯護,「我又哪想得到——唉,說起來,我是對阿黃不住,帶她的時間不多。」

  然後就開始轉移責任,為阿黃撇清了,「究竟她還小,此事也不算多大……」

  徐循心裡一松,她也不擠兌皇帝了,而是誠心道,「仙師願去南京,這……我看也不必了吧?對外,就說是我求動你了,只讓她在長安宮靜修也罷。至於阿黃,她心裡有了想法,那孩子又一貫少言寡語,我看很有主意。昔年那件事——實話實說,大哥你也不算頂有道理,要說服她,我看挺難,倒怕激起她的性子,反而更為不美。不如就依仙師意思,讓她儘快出嫁也罷了,免得留在宮中,又難免生事。」

  公主出嫁以後,對宮廷的影響力幾乎就為零了,尤其阿黃在宮裡的兩個靠山,徐循這邊,雖會照應,但肯定不會幫她生事,太后又老了,且也不是那樣的性子。這個辦法相對還是最為穩妥的,不過皇帝沒有搭理,他根本還沒從情緒振盪中緩過來,「阿黃……這孩子怎麼就——」

  徐循真的不想再打擊皇帝了,不過眼下他的幾個兒女裡,阿黃不說了,對她這個爹感情肯定很複雜,稍微走極端一點,也許就是恨多愛少,如果皇帝要把仙師打發到南京去,那她心裡的恨自然又要多了幾分了,圓圓,雖然如今是皇后親女,不過對母親感情也複雜,更不喜栓兒,同父親之間,因皇帝對她不過普通疼愛,較栓兒、點點、阿黃要遠遠靠後,徐循幾次冷眼旁觀,圓圓對他也就是普通尊敬,她明顯更親近自己的養娘。

  至於壯兒麼,不多說了,兩父子之間的隔閡已經開始建立,若不改變,日後真不知要生疏成什麼樣子。如今還能毫無芥蒂地和皇帝粘來粘去的,也就只有他最寵愛的栓兒和點點了。而將來,若是栓兒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對皇帝還真不知會不會生出怨恨……

  年輕時候,做事不計後果,尤其皇帝乃是帝王至尊,天下不能由他心意,後宮方寸之地,總能為所欲為吧?廢立皇后,真是輕鬆自如,誰知天道有常,即使至尊亦不能免,這才不到十年,後果已經一寸寸、一分分地顯現,最棘手的是,如此堤防將潰之兆,即使浮現,亦非人力所能彌補,只能望著這裂隙越來越大,除非有通天徹地之能,可將時光倒轉,否則,皇帝又如何去彌補他對阿黃做下的傷害,如何去預防將來圓圓、栓兒、壯兒心裡的埋怨?眼下的事故,僅僅是他要處理的第一樁難題而已,更大的難關還在後頭,陸續有來哩。

  這話說出來,對皇帝那就太殘酷了,可徐循也說不出任何話來安慰他,任何安慰的話語都將是謊言,她保持沉默,默默地注視著皇帝。皇帝也是一片無語地注視著她,她能感覺得到:儘管誰也沒說什麼,可皇帝並不笨,他正在明白過來,現在此刻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在考慮著日後可能面臨的家庭危機。

  即使是天下之主,又能如何?母子爭權,夫妻反目,至親之間,人心幽微至此,尚可推說是他人之過。可如今連親生子女,連皇帝確確實實是付出了最真摯親情,甚至比仰敬母親更為痛愛的子女,如今也是眼看著,一個兩個,也許將要和他日漸生疏。

  能怨得了別人?今日的他,正為從前的他付出代價。連怨都不能怨,皇帝一直都是個很驕傲的人,他不會對任何人承認他的埋怨,他甚至連一點悔意都不會容許自己露出來,更別說痛訴如今心中的感觸了。正因為他是如此驕傲,如此聰明,他才能看得如此明白:這條路走到盡頭,能跟隨在側的人實在是少之又少。

  還在做太孫時,他身後有父母,有祖父,有妻妾,有女兒;做太子時,他沒了祖父;剛開始做皇帝的時候,他身邊也還有很多人——徐循一直沒有把自己算在這群人裡頭,她沒有多愛他,起碼在當時她來看,皇后、貴妃甚至是惠妃,都要比她更傾慕他,更想要被他愛,當然也就要比她更愛他。

  可現在呢?現在她忽然發覺,他和母親已經疏遠,和元後反目成仇,和繼後貌合神離,和惠妃更是從未有過交集,連他的兒女,陪在他身邊的人數也是寥寥無幾,以著一種近乎宿命的悲觀,似乎可以肯定,他們也將逐一遠離。

  而那個一直自認不能算數,一直覺得和他距離很遠的她,如今居然成了仿佛離他最近的那一個,居然成了直到現在都還留在身邊的那一個。

  而就連她,也不能肯定她會陪著他一直走下去,他們之間一直保持著危險的平衡,小心翼翼地彼此回避,彼此容讓——誰說得准,將來的哪一天,她會不會也因為什麼事和他分開,也許是她無法忍受他的傲慢和自私,又或者他終於無法忍受她的悖逆與無禮……也許在某一刻,他們也將分道揚鑣,他要在這條孤零零的路上越走越遠,深到再也無法回頭。

  她忽然興起了一股極為酸楚的同情,這種痛徹心扉的孤獨,實在感同身受,在這一刻,她並不覺得她是自作多情——徐循能夠肯定,她從皇帝的眼眸深處,看到了一點恐慌的痕跡。

  他造下的惡業,還遠不足以換來這樣的懲罰……可他有什麼辦法?連他也沒有辦法了,誰還能改變這一切?

  徐循只能伸出手,輕輕地覆蓋在他的手上,此時此刻,這是她唯一能提供的一點安慰。

  皇帝立刻緊緊回握,他的動作之快,幾乎可稱惶然。

  室內沉默了半晌,終究,皇帝輕輕地、掩飾性地咳嗽了一聲。

  他的聲調和剛才已有了很大的變化,透著掩不住的蒼老與疲倦。「罷了、罷了,你說得很好,這件事,就按你的意思來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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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即使是天子,也不過是一頭草狗罷了呀。

  話說,這裡的西遊記不是吳承恩寫的,是元代劇本,比較黃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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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9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6:59:33
第229章 影響

  若是都依徐循,自然是一切如故,這件事就算是揭過去了。反正無非就是幾個人和栓兒說了點什麼,孩子還沒糊弄過去了,壓根都沒起疑心。可,問題就在於,雖然皇帝說了依她的意思來辦,但這件事顯然還是不能依她的意思來辦。不看在別人,只看在仙師份上,她都得揣摩著皇帝的意思去辦。

  她估計皇帝是不會對阿黃點破什麼了——點破了又能說什麼?當年胡後被廢的時候,阿黃已經很大了,這些年來也有大把機會和生母相處,皇帝就是想抹黑胡後,也得看阿黃會不會信。再說了,對女兒說前妻的壞話,實在有點沒品。從她對皇帝的瞭解,以及皇帝自己的表現來看,這件事,他是打算就這麼裝糊塗,裝無知,含混過去了事。

  既然如此,那仙師那邊也沒必要知道真相了,按徐循提出的方針,她需要知道的便是『徐循說動了皇帝,以避居長安宮不再管事為交換,讓仙師繼續居住在北京,以及安排阿黃儘快出嫁』。這麼著,皇帝面子上好看了,仙師心裡也安穩了,阿黃更不必面對一個不知所措的父親,大家都各得其所,似乎是個很不錯的結果。

  ——只除了太后現在沒有多餘心力、興趣管理瑣事,而仙師退出以後,宮務又需要人來管,然後皇帝還屬意徐循填上以外,這個計畫沒有別的破綻了。徐循也找不到一條更好的路來避免自己不進一步得罪太后,雖然她很明白在太后看來這件事是怎麼樣的:有人和栓兒說了幾句話,徐循感覺上是摻和了一腳,然後靜慈仙師就去長安宮隱居了,阿黃出嫁了,宮務就交到她皇貴妃手上了,皇后雖然痊癒,但被進一步架空,太后不必說了,手裡權力更弱……以太后的性子,往什麼地方去編排她都不奇怪,很有可能就會把一切都歸納到她的陰謀上去。而皇帝呢,以他的性格,怎麼可能會跑去和關係業已比較疏遠的母親自揭瘡疤?然後靜慈仙師這邊,她還處在阿黃沒暴露的錯覺裡,更不可能會去說明真相,這個冤枉虧,徐循是咬著牙都要咽下去,雖然心裡冤,但……有啥辦法,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了。

  至於一切維持不變,那是下下策,不把真相告訴靜慈仙師,人家憑什麼相信徐循對皇帝有這麼大的影響力?她和皇帝做了多少年夫妻了?可若告訴了真相,且不說靜慈仙師未必會諒解她熱血上腦,貿然違約,就說皇帝這邊的感想吧,沒有什麼男人喜歡在自己的女人跟前丟臉,更別說以皇帝和靜慈仙師的關係,若是皇帝知道他的淒涼暴露在當時廢後事件的直接受害人跟前,供她幸災樂禍,徐循根本不知道在脾氣受到刺激的情況下,他會做出什麼事情。權威下的孤寂,被一人知道那算是滄桑,被太多人知道,簡直就是笑柄。

  那天晚上,皇帝當然沒有什麼興趣再來證明自己的雄風了,他很早就睡了過去,起碼是好歹把眼睛給閉上了。徐循也是一晚上都沒睡好,就在琢磨著這事兒,越琢磨她越是無語,到最後也懶得想那麼多了,吃虧就吃虧吧,被冤枉就被冤枉好了,反正她在太后眼裡估計一直都是一頭白眼狼,現在也不差多這麼一樁罪孽。現在最要緊的,就是把這件荒謬絕倫的人倫小案給解決掉。甚至於事件各方的利益鏈條,她現在都懶得梳理,打從孫氏動了陰奪人子的念頭到現在,這件事裡牽扯到的所有人幾乎都是輸家,若誰還為一點蠅頭小利沾沾自喜……那就讓她高興去吧,她也管不了了。

  第二日送走了皇帝,她便去拜訪靜慈仙師,開門見山地把皇帝的條件擺了出來。

  「提到阿黃以後,大哥是心軟了一點。」徐循不是為了賣人情,只是若說得太好,仙師也不會信,「我求了半夜,大哥終是松了口,也不願見到阿黃日後和生母分隔兩地,只要姐姐日後在長安宮內,不再頻繁出門,想來大哥也不會重提去南京之事了。」

  事實上,這應該也是符合皇帝性格的。徐循無法想像皇帝在意識到自己的慘澹後,還會樂見『敵人』活得逍遙自在,比當皇后的時候好像也差不了多少,動不動還可以踐踏一下現任皇后的尊嚴。

  靜慈仙師顯然松了口氣,她不禁露出一點略帶自嘲的笑意,「我倒是該多謝陛下了,修道之人,本不該再牽涉紅塵之事,只是老娘娘厚愛,又不好拂了她的面子。」

  徐循昨晚倒沒想到這一層,現在聽仙師說起,一想也是這個理:之前助理宮務,還可說是為阿黃日後的婚事著想。現在阿黃做了這樣的事,能順利出嫁都要求神拜佛了,期望值低了以後,再管宮對仙師來說根本只是白做工。皇帝能出面幫她辭職,她說不定還求之不得哩。至於在宴會上坐在孫後之前這樣的事情,純屬太后和孫後之間的鬥爭,這裡都不必談了。

  好歹有個人能從這一團亂麻裡得到一點安慰,雖然難免帶有心酸,但也實屬不易。徐循的心情亦是開朗了一些,她笑道,「正是,且看吧,這幾日大哥也許會去清甯宮一趟,到時一切順其自然,若他真屬意我管宮,阿黃的嫁妝,我自會盡點心意。若不是,我也會多提醒大哥幾句的。」

  仙師頷首道,「我總之就都託付給你了——能與你相識,真不知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徐循自然連忙遜謝,兩人說了幾句客氣話,外頭有人來報:「大公主來了。」

  仙師便令進來,她偏頭對徐循道,「這些年來,我是虧待了阿黃,總有這樣那樣的事情,未能悉心教她……」

  她歎了口氣,「總覺得孩子還小,一轉眼也這麼大了,展眼就要出嫁,日後相見的機會,又有幾次?人生到了我們這個年紀,看的也就是下一代了。是以最近我都天天讓她過來,好教導她一些為人處事的道理。」

  她忽然又自嘲地一笑,「其實也就是談談說說而已,論到底,我也未必擅長,否則,又如何會落得如今這樣地步?」

  徐循不知如何安慰她,恰逢阿黃進來,她更有幾分尷尬,卻又不好就走,頷首受了阿黃的禮,便沒話找話道,「如今也開始留頭了吧?今年二月二,不必去剃頭了。」

  宮裡規矩,皇子皇女留的都是光頭,只皇女有兩個小揪揪而已,要到十多歲才開始留發。阿黃去年以前都保持孩童髮型,從臘月裡開始不剃頭了,孩子年輕,頭髮生得快,現在已有寸許長,全都支棱著,看來像是個剛還俗的小尼姑。她點了點頭,抿著唇並不說話,徐循見她眉眼間有些鬱色,也不禁輕輕地歎了口氣:歷來百姓女,成婚都在十七歲前後,她提早三年就要出宮嫁人,起因不過是一樁在她看來不但不大,而且還很正義的行事。這孩子就算很有些心眼,又受過些坎坷,但畢竟是當作金枝玉葉養起來的,就如同當年剛進宮的她一樣,雖說明知道宮裡有些殘酷的事,只怕一時也不易接受自己亦不能倖免,是無常世道中毫無特殊待遇的一員。

  她如今身居高位,外人看來無限榮寵,對比仙師的待遇,高下立判。觀阿黃眉宇,自己多說她也未必聽得進去,倒說不定激起她的反感,覺得她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徐循輕歎一聲,也不搭理徐循,只對仙師道,「如今咱們且說擇婿的事,你也知道,此事都是宮裡宦官們去辦,我這裡多少還能托人打聲招呼,姐姐只想著,覺得阿黃這性子更適合什麼樣的人,且托人告訴了我,咱們也盡盡自己的努力吧。」

  仙師自然一口答應下來,也不顧阿黃的反應,以及徐循的謙遜,又令她叩謝徐循,阿黃只得跪下來給她磕了個頭,徐循忙彎腰將她扶起,阿黃這廂也要起身,兩人眼神一對,徐循見她臉蛋尖尖,大類乃母當年,心中不免歎了口氣,低聲道,「你還小,以後慢慢地就懂事了,不論如何……」

  她本想說:『不論如何,也不該虧待圓圓,她畢竟和你是一塊長大的』,但見阿黃神色漠然,便又把話吞了回去,改口道,「不論何時,這世上都有艱難的事,就看你怎麼想,怎麼去度過吧。」

  阿黃默不吭聲,徐循和仙師是何等人物?焉能看不出她的不以為然,兩人對視了一眼,均都有些無奈,仙師歎道,「還是早嫁早好吧——唉,我就把她托給你了。」

  徐循雖然心中亦有感慨無奈,但卻不願再做頹唐之語,她微微一笑,似乎是勉勵自己,又或者是在勉勵仙師,「是啊,起碼咱們的女兒也還是能嫁出去的。」

  仙師被她一說,亦是不禁從眼睛裡笑到了臉上,與徐循又交換了一個眼色,方才欣然道,「不錯,早日嫁出去,也未嘗不是好事。」

  #

  世間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就看你用什麼心態去做了。抱定了不喜阿黃的心態去為她忙碌,那自然是忙得沒勁兒,但是轉換一下心態,徐循又覺得也不是什麼壞事。起碼就利己角度來說,這也算是為了點點婚事的一次練手,有這個盼頭在遠處,眼前的煩心事便沒那樣討厭了,她也能比較容易地鼓起勇氣,請皇帝去清甯宮攤牌。

  「不是都說了,依你的意思去辦嗎?」某皇帝嘟嘟囔囔的,「怎麼還要我出面啊?」

  「我的意思就是請您去辦啊。」徐循哭笑不得,「不然又該怎麼和老娘娘說?老娘娘那裡可還什麼都不知道呢。」

  「讓胡氏去說好了。」皇帝無腦推卸責任。「她不是娘的腹心嗎?就讓她說自己身子不好,不能管宮了,這差事可不就卸下來了?」

  「胡姐姐到現在都一心以為你被瞞在鼓裡,」徐循又開始和皇帝掰扯了,「讓她以此藉口去說也不是不行,只是你這性子,她也是熟悉的。本來生大氣呢,忽然沒聲沒響,就這麼算數了?只怕胡姐姐會生出些疑惑來。」

  「那就讓她疑惑好了。」皇帝還是嘴硬,「她勸不下我的脾氣,也不許別人能勸下不行?」

  徐循只能無語地看著他,皇帝被她看了一會,可能也覺得自己幼稚,到底還是緩和了語氣,「其實真的讓她去說也不是不行,就說她身子不好不能管了,不是挺好的嗎?」

  「老娘娘只是老了,又還沒糊塗。」徐循低聲說。「您這是要讓仙師莫名其妙地再得罪個老娘娘啊……」

  皇帝沒法了,又回到原點,「那就你去說好了,就說是我讓你去的。」

  徐循真快被皇帝弄瘋了,「大哥你也為我想想吧,我本來就和皇后不合了,在老娘娘眼中,雖也不是什麼好貨色,但到底沒怎麼往死裡得罪過她,偶有齟齬,也都是因公而發。您現在是也盼著我往死裡得罪個老娘娘?那我在這宮裡,以後還有沒有落腳的地兒?」

  「有這麼嚴重嗎?」皇帝都被她急赤白臉的樣子給逗樂了,「也就是幫我傳個話而已。」

  「烏鴉還不報喪呢,有個名聲而已,不一樣是人見人憎,」徐循使勁推皇帝,「我不管了,您去吧,去吧,去吧!」

  皇帝沒得辦法,只好答應了下來,又威嚇徐循,「我去是去,你可不許管我怎麼說。」

  徐循能得他答應,已經心滿意足了,料皇帝也不會胡說八道,便笑而不語,皇帝看她笑得滿足,便擰了她的鼻尖,戲語道,「就該讓你去得罪她,這樣,日後看你不盡心侍奉我?若惹惱我了,只需三四個月不理你,瞧你還有好日子過不。」

  「又何須還要再得罪她一番?便是現在這樣,你三四個月不理我,到時皇后來踩我時,難道她又會出面為我說話了?」徐循就事論事地反駁道,「她心裡又何曾看重過我?我不得寵了,她自然提拔得寵的人和皇后鬥去,不踩我一腳已算是有情分了,還理我呢?——倒是胡姐姐,說不定還扶我一把。」

  皇帝搖了搖頭,歎息不語。徐循也覺得提這些事好讓人不舒服,遂轉移話題道,「年前說好的,過了年為壯兒開蒙,如今他在韓女史手裡,已經讀了幾本蒙書了。外頭的先生給物色好了沒有?」

  「物色是物色好了,也就是前幾日的事。」皇帝道,「我特意找了都是人品方正的翰林老儒,希望耳濡目染,能讓這孩子學些好吧。」

  「他可是沒什麼不好的地兒。」徐循即刻護短道,「要說有什麼不是,也是我不該讓他去看吳美人,不然,他未必會有疑惑。」

  「可還不是?」皇帝便很方便地怪到了她頭上,「還不都是你多事?——現在壯兒還有去看她嗎?」

  既然連仙師的事都說了,壯兒的事也就不必瞞著皇帝,徐循借機道,「沒有了,我把他的身世原本都和他說過。孩子聽了很羞恥,再也不要見她,如今兩個月過去,都沒念過她一句。」

  皇帝神色微霽,「還算知道些廉恥,懂得要好,那便是有救的。」

  「他可也有一半是你的骨血。」徐循終忍不住為壯兒說話道,「多大的孩子,一件壞事也沒做過,怎麼聽你的話,他像是時時刻刻都預備犯下大罪似的,竟不是父子,反成仇人了。」

  「就是因為我的血脈也不算太好,所以才擔心不是?」皇帝嘿了一聲,也不是沒有自嘲。「像媽要擔心,像爹也要擔心,這該讓人如何不擔心他?」

  話都說到這個地步了,還如何進行下去?皇帝擺明瞭就是不喜壯兒,就如武姜不喜長子莊公一般,這是沒有道理可講的。徐循雖為壯兒不平,卻亦是無能為力,皇帝雖然口口聲聲十分愛她寵她,但基本上和他有關的事,似乎沒有一件是她能改變得了的。

  把事情推給皇帝以後,徐循便不再管了,一心只教導點點和壯兒,連出遊的次數都減少了。仙師的話,令她感觸頗深,算算點點也就只能在身邊再養個十年左右,十年以後,她才四十出頭,遊幸的時間還怕沒有?但和女兒朝夕相伴的日子,卻真是過一天,少一天了。——當然,她也是怕自己教得不夠用心,將來把點點養出阿黃那樣執拗的性子,那就是再後悔都來不及了。

  點點懵懵懂懂、沒心沒肺的,自是不懂大人們的事,只覺得娘忽然多了時間陪自己,也挺開心。不過,她雖對永安宮外的事毫無所知,但卻不代表這孩子真是個傻瓜,徐循聽錢嬤嬤說,點點背了人,同她、歡兒抱怨過好多次,覺得弟弟的性子如今是陰晴不定、喜怒無常……不過,到底都還是孩子,點點也並未因此而疏遠弟弟,還是照舊想要親近他。

  至於壯兒,表現要複雜一些,除了那天爆發性的哭號以外,如今他很少和徐循有肢體接觸,如以往那般撲入懷中撒嬌的情景已經少見,不過,好在和她在一處時,壯兒也遠遠不至於同在皇上跟前一樣緊張。徐循對他反正儘量一如既往,也不想太小心了,反而還讓孩子覺得不自在。

  雖然兩個孩子都還很小,但徐循如今也時常說些為人做事的道理給他們聽,暫時還以錢嬤嬤從前教她的那些仁義道德為主,其餘別的東西,她打算等孩子上了十歲,漸漸懂事了以後再提。

  這日兩個孩子都不必上學,徐循便接來到主屋玩耍,教點點和壯兒下圍棋。兩個孩子都不笨,迅速理解了圍棋的基本規則:圈地,點點已經開始在棋盤上啪啪亂下了,徐循忙著把她叫回來,道,「這還有提子、無氣沒教你們呢。」

  她正在這教點點數氣,又解說一些遊戲規則,壯兒那邊倒是已經明白了不少,拉著韓女史下了起來。一邊下一邊問,「這裡是不是不能下?」

  「為什麼要放在這裡?」

  間了點點的笑聲,「哎呀,我明白了——應該這麼下!」

  「我不嘛,為什麼不能這樣?我偏要這麼下!」

  屋內正是亂哄哄的熱鬧時,忽又來人宣徐循去清甯宮覲見。徐循心底咯噔一聲,多少有點底了,便讓孩子們逕自下棋,自己匆匆換了衣裳,趕往清甯宮去。

  #

  到了清甯宮內,並不見仙師,太後面上神氣也不大好,徐循入屋時,還見她同喬姑姑輕聲細語,不知商議些什麼。見到她進來了,兩人方才住口,徐循也不多問,上前行過禮。太后道,「起來吧——坐。」

  她尋思了一會,方道,「今日讓你來,是有一件事想問你:你願不願意把宮務再接到手中?」

  徐循聽太后話頭,和皇帝談得好像還不是很崩,心中不禁納罕:按她對這對母子的瞭解,這一番對話,應該是火花四射才對。除非是他倆都改了性子,不然,皇帝肯定沒按原來的策略行事。

  「這……」她略現躊躇之意,沒有一口答應。

  太后見她如此,便歎了口氣,道,「說與你聽,也是無妨。年前栓兒來此時,不知誰對他說了幾句不中聽的話,被大郎知道了,不禁是勃然大怒。他自然知道並非我的授意,便疑心到了胡氏身上,把栓兒的大伴,叫那什麼——王振的?拿來一問,果然如此,那兩人都是胡氏身邊的老人。」

  「可——」徐循故作不知,故作得也很辛苦。「仙師不是這樣的人呀。」

  「我也是這麼說了,剛才把她喊來,這孩子果然一無所知。想是那兩人跟她許久,心懷忠義,也是為她不平。」太后歎了口氣,「不論如何,大郎拿准此事,是不許胡氏再管家了。胡氏自己也是羞慚無地,堅決要回長安宮去住一陣子……我已許了她。」

  「如今宮中事多,少了仙師調度,只怕老娘娘精神頭不濟,若有個寒暖,未必能照應得周全。」喬姑姑介面道,「恰逢皇后痊癒,本該還宮務於她,只是,皇后娘娘從前管宮時疏漏頗多,比起她來,老娘娘還是屬意於你——」

  徐循哪還不知皇帝的用意?這麼做,雖然打了仙師的臉,又直接犧牲了兩個不知名倒楣蛋的前途,累得她們要被趕出宮去,也不知是直接回家,還是發往浣衣局服役,但卻能維護他和太后的關係,也能避免更大的衝突,又為徐循接掌宮務鋪平道路,在他看來,自然是很合算的買賣。

  而儘管她對管宮的熱情,幾乎約等於無,但皇帝既然已經做了如此安排,又仁至義盡到這個地步,且在他來說,也的確沒第二個人選——再說,又還有阿黃的婚事……

  徐循在心底歎了口氣,她垂下頭輕聲道,「老娘娘雖看得起我,但妾身資質愚鈍,只怕……」

  雖然是謙遜推辭,但語氣綿軟,一聽就知道,徐循的立場並不是很堅定。

  以她和皇后的關係,喬姑姑都把話點得如此明白了,她若還堅定回絕,那才有鬼。喬姑姑眼底,也掠過了一絲笑意,她請示性地看了太后一眼,見太后微微點頭,方道,「這事,也不是老娘娘同你兩人自說自話能定下來的,自會和皇爺商量。」

  她頓了頓,又說,「只同皇貴妃說道兩句,盼你別忘了那就行了。」

  都要如此赤.裸.裸地出言提醒了,可見太后心裡,有多不放心她的政治覺悟,若不是再沒第二個人選了,也未必會找到她頭上。徐循心中苦笑,面上卻不敢露出分毫,只柔聲道,「那就聽憑老娘娘和大哥的吩咐了。」

  卻是口口聲聲,不離皇帝。

  喬姑姑停頓了一會,方才笑道,「知道就好,這就不枉老娘娘看重你了。若是由你接掌,少不得要留心幾件事……」

  便開始滔滔不絕地和徐循交代些近期的事項,填充突來的寂靜和空白。

  徐循半心半意地聽著這些廢話——在這些音節底下,隱隱約約地,她仿佛聽見了上首傳來的一聲冷哼。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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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0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17:00:27
第230章 選婿

  混到徐循這個地步,距離後位真個只有一步之遙了,她要說自己不是宮廷權力的頂層,真是沒有多少人會信。權力在上層間流轉也實在是一件很正常的事,靜慈仙師身子本來就不好,當皇后時差點沒有病逝,這也是人盡皆知的事實,她需要在長安宮靜養,也十分自然。而既然如此,太后和皇帝議定讓皇貴妃來管家,也就顯得順理成章了。畢竟皇后也是多年多病,現在在外人看來,才剛剛有了痊癒的勢頭,而皇貴妃以前還是貴妃的時候,就曾經管過一段時間宮務——而且,在底層宮女和低層妃嬪心裡,還管得要比幾位主子都好些。

  宮裡雖然大,但到底也都是由人組成的,徐循前番主事,已經贏得人心,今日再度接過宮務,自然事事順遂。她還沿用了舊例,由喬姑姑、周嬤嬤輔佐,兩位尚宮理事,又都是用老了的人,不用她多說什麼,也都是盡力做事,任何一件事務,都能給她舉出許多前例,又分析種種做法的利弊。

  底下人能使勁,徐循自然也省力,再加上清甯宮對她的寬厚政策,這一次管宮權的交替,也是平穩過渡。徐循幾乎是在上下人等的一片歡喜之中接管的,才不過幾天的時間,她什麼都沒做呢,眾人便都交口稱讚,「畢竟皇貴妃娘娘慈和!」

  在這一片喜慶之中,唯一一個不高興的人,大概也就是皇后了。——話又說回來,如果不是為了讓她不高興,太后也不至於捏著鼻子支持徐循。這一次雖然她部分達成了自己的目的,把管宮大權從清甯宮裡撬了出來,但皇帝沒和她做商量,便讓徐循接管宮務,也很難說是她心中最理想的結果。

  既然名義上還病著,那就需要侍疾,徐循去給皇后侍疾的時候,她的臉色就不大好看,見到徐循進來,便酸酸地道,「喲,仙女兒來了。」

  徐循安然道,「我不明白娘娘是什麼意思。」

  皇后現在病也就是病個名義,來侍疾的妃嬪們,基本上就是在偏屋裡枯坐幾個時辰回去,明知道她在裡屋精神著呢,也不能不苦熬著。即使徐循是皇貴妃,亦不能例外,不過她起碼也還有點特殊待遇,露過面,皇后不請進去,大概坐一坐也就能回自己屋裡了,不如別的妃嬪還得坐夠一個下午——皇貴妃的身份,帶給她的也就是這點不同而已。

  今日皇后請她進來,可能本來也就是要酸她的,見徐循反應平淡,她泄了氣,悻悻然道,「別以為你有什麼好得意的,此次我本也沒想再行管宮,只不過不願再讓她膈應我罷了,你得大權,正中我的下懷——亦不能算是我輸。」

  皇后的勝負欲真是令人無可奈何,徐循無奈道,「我又沒說是你輸,你到底在和誰下什麼棋啊,由頭到尾,又關我什麼事了?」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皇后掃了徐循一眼,哼道,「以大哥性子,他又怎會對仙師如此和氣,你這一陣常跑清甯宮,不是去找仙師、太后商議,又是找誰去的?」

  皇帝沒留意她的動向,不代表仙師會不留心,不過,徐循從她的話裡也不是沒有獲取資訊:這件事,她從頭到尾都只是猜測,聽起來並沒有和皇帝溝通的意思。看來,她感覺不差,皇帝始終未能完全原諒仙師,只怕他在這件事上,亦不是為皇后張目,只是一則厭憎仙師,一則維護栓兒而已。

  「畢竟是姐妹一場,她昔年在上時,對我也並不差。」這念頭也就是一閃即逝,徐循怡然道,「我是為了護她,又不是為了踩你,你也未免太多心了。」

  皇后搖了搖頭,她忽然流露些許感傷,「比起聖意,畢竟還是輸給你了……」

  徐循不免有點尷尬,皇后要是盛氣淩人,她說不定還更舒服點。「今日娘娘讓我進門,就是為了說這事兒?」

  「那倒不是,」皇后因徐循不耐煩的語氣,也白了她一眼,「我就是想問你,清甯宮處理掉的那兩個人,真的該死麼?」

  皇帝在這件事上,肯定也對皇后有所交代了,徐循不知她再問自己一遍,用意何在,不覺微微一怔,方道,「這……」

  她還沒說話呢,皇后又截入道,「場面話你也不必說了,我就覺得奇怪,王振談起此事時,總是吞吞吐吐的,我要細問究竟,他卻又不肯說了。只怕所謂他指證出的那兩人,也沒有那麼真吧?」

  王振這人,這些年來也算是當紅了,先是在皇帝身邊,後去了尚寶監,之後不知怎麼又鑽營到太子身邊當大伴了。為人機靈會來事,徐循沒少聽見人誇他,她對他本也沒什麼印象,可今日卻不由添了幾分不喜:他倒是真不耽誤,帝后之間,誰也不得罪。也不想想,若是這話被皇帝知道了,他能討得了好麼?

  「這我就不知道了,左右如今仙師也回長安宮去了,想必你身邊的養娘保姆,對栓兒看護得也會更嚴密,到底是不是她們倆,還重要嗎?」徐循反問道,「那兩人一向是仙師腹心,要想找出更重要的卒子都難了,你難道還不滿足?」

  皇后被徐循堵得說不出話來,她悻悻然地哼了一聲,尋思了一番,又道,「不是我不滿足,只是覺得內有蹊蹺……」

  她到底還是揮了揮手,自嘲道,「罷了,即使有蹊蹺,大哥都說了到此為止,我又還能如何?現在連老娘娘都被收拾得老老實實的,說什麼是什麼,說不讓靜慈仙師出長安宮,仙師就真不出去了,老娘娘一句話都沒有多說……我算什麼,又哪還敢輕舉妄動呢?還當我是你啊?」

  這話雖然是嘲謔,但也透了幾分真意:伴隨著皇帝掌權時間的延長,他對朝廷和宮廷的掌控力也就越來越強,在這宮裡,能違逆他意願,甚至是和他稍微做個對抗的人,也是越來越少。徐循苦笑一聲,也是說了實話,「又何苦擠兌我?你當我想管宮?還不是大哥讓我管,我不能不管……」

  兩人對視了一眼,一時間倒有些古怪的同病相憐之感——卻又覺得有些奇怪,畢竟兩人身份對立,也實在不適合這種惺惺相惜的情緒。

  皇后先打破了僵局,她咳了一聲,道,「我聽周嬤嬤說,近日宮裡還算是無事?」

  「畢竟是開春才接來的,」徐循如實道,「除了些常例事務以外,也沒什麼,其實六尚都能管了,我這也沒有什麼活兒。」

  「那倒不如把原來沒做完的事給撿起來了。」皇后看來是早打好了腹稿,看似是閒談,其實不知多麼有節奏,「你之前不是看內安樂堂不過眼嗎?這幾年來老娘娘管事,雖說裡頭多了大夫,但醫術如何,你也曉得的了。」

  這麼大一個宮,如何能有不死人的?這幾年來永安宮有病的宮女也不少,現在內安樂堂有了醫師,徐循也不好再大開方便之門,讓他們出宮看診——當然,也不是沒有人痊癒了回來,不過亦是有人落下病根,不能回永安宮服役,也有人病死,算起來,痊癒率還要比以前更低。

  徐循這一次接手宮務後,主要也就是在想這個問題,她不管事的時候,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也不會自討沒趣地想著改變,現在管事了,自然就要設法改進一下宮裡的診療系統。不過,要她相信皇后完全是出於好心,這也是不可能的。

  見她不說話,只望著自己不語,皇后不免一笑,倒也大方,「老娘娘都為我添堵上幾年了,我也給她添點堵,不算是過分吧?」

  這一招也的確挺狠的,算是陽謀一類,算准了徐循的性子,必然是對現狀看不過眼的,她這推一把,若徐循出手了,等於是又打太后臉,太后丟人不說,和徐循關係自然疏遠。若她沒出手,皇后日後又多了一條鄙視她的把柄,真是怎麼算都不為輸,徐循氣道,「娘娘,您這時候還奇怪我為什麼不想和您做朋友麼?」

  皇后露出微笑,泰然自若地道,「我現在也覺得,似乎不做朋友,倒比做朋友更爽氣一些。起碼有些事,拿到檯面上來講,要比放在心裡更有趣味。」

  她若是因此大為動氣,等於是在娛樂皇后,再說,徐循雖覺無奈,但的確倒也沒動什麼情緒,經過這些年的風風雨雨,她早已不是那個眼裡不揉沙子,以為世界都和書裡說得那樣純淨的小孩子了。

  「對這事,我也是有想法的。」她爽快地承認道,「到時候見機行事吧,若是不成,還得借助娘娘的力量呢。」

  「咦,你如今倒是看得起我了?」皇后捂著嘴巴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這話是誰說的,我怎麼倒忘了?」

  徐循狠狠地白了她一眼,皇后越發止不住笑,這些年來,她不必管宮一心休養,氣色已有很大好轉,如今笑得更是開心,昔年那個形容枯槁的憔悴病人,已隱隱又被神采飛揚的少婦取代——只是這少婦的眼角眉梢,終究是多了幾許掩不住的皺紋。

  「之前內書堂設了醫科,也請了先生來教,雖然這畢竟比不得外頭的名醫,但好歹也要先應用一番才好。」徐循也沒什麼好瞞人的,畢竟這事就算皇后現在不知道,等到實施的那天周嬤嬤也會回報。「不然,這些內侍豈不是倒楣無用了?都是讀書種子才能入選內書堂,也不好糟蹋了人家。先用,若不成,也算是仁至義盡,到那時再設法舉措吧。」

  這一拖,起碼就能拖出半年一年時間,畢竟醫科從開設到現在,還沒過幾年,皇后一撇嘴,「如此雖是正理,但內宮一年,也不知要為此多枉死多少人了,你心裡真過意得去?」

  「我是過意不去,也沒什麼好辦法。」徐循平平道,「不如,讓娘娘來管?」

  一句話就把皇后給噎住了,她白了徐循一眼,哼道,「你這是激我?」

  徐循只笑而不語,皇后想了半晌,道。「我雖還沒痊癒,管不得事,但也不是沒為這事籌謀過,從前不知道還罷了,如今知道了,自然沒有這樣下去的道理。你說的那些對策,也無法收到立竿見影的效果。醫科出師,怎麼都要幾年的,若是依我,不如先派人去周王那裡,索要些能醫的宦官來,又或是能醫的民間大夫,在南內一帶開闢一處臨時醫堂,平日內安樂堂若是治不好的,便轉過去,先對付幾年,如此即使醫科不成,也有個退步。」

  徐循訝然道,「原周王都去了近十年了,如今這一位是戲曲大家,他身邊還有善醫之人麼?」

  她是真不知道此事,所以問得誠心,因這一代周王兩父子都是極有名的,老周王是神藥星下凡,著有許多本草著作,小周王卻是雜劇大家,這幾年都往京裡獻了不少祝壽的雜劇,卻沒聽說他也擅長醫藥。

  皇后面上一紅,道,「去了嗎?我一時倒是忘了,病過以後,記性有時會忽然不好。」

  周王很少進京,平時內廷女眷和藩地基本也沒有來往,會記不得很正常,徐循反倒相信皇后的確是邊說邊想,她想了想,道,「其實也未必要周王給人,究竟內廷病人能有多少,太醫院那許多醫生,又不至於個個都忙碌,內安樂堂治不得的,再請他們過去,也不算是大材小用了。直接由他們頂個幾年,也不算什麼吧。」

  皇后寧靜微笑,「皇貴妃此言有理。」

  徐循不免又有點鬱悶,被皇后這一說,她倒沒藉口再拖延了,這個方略早一日實施下去,內安樂堂的病人也就早一日更有痊癒的希望。

  「待我先和大哥商量過吧。」她當然也沒有一口應承下來,喝了一口茶,不欲再繼續這個話題。「栓兒在那事以後,還好吧?」

  「還成,他課業忙,心眼實,也不會亂想。」皇后猶豫了一下,「壯兒那邊——」

  「壯兒已經知道自己身世了。」徐循歎了口氣,「反正就還是那樣吧,他倒是沒再說要見自己的親娘。」

  「畢竟是你得大哥疼。」皇后又開始泛酸了,「我們家這一位……唉,也只能見步行步了。」

  「那我和你換?」徐循沒好氣:就說這序齒一樁,皇后寧可煩惱死,都不會願意和她換的。

  「我拿圓圓和你換點點吧。」皇后長出了一口氣,輕輕地搖了搖頭。

  徐循沉默了一會,「你和圓圓的關係……」

  皇后只是搖頭不語,她澀然道,「孩子大了,有自己主意了,有些事不是解釋就能解釋得清楚的。」

  想來,她平日也很孤獨寂寞,這樣的話,在為人母者極為稀少的宮廷裡,亦沒有多少人可說。是以才會願意把自己的傷疤,在徐循跟前揭開,只圖個傾訴的痛快。

  徐循對此,唯有默然,她卻不可能學著對皇帝,也捏捏皇后的手。此時只想問一句:若是時光倒流,還會做一樣的事嗎?

  這問題才一浮現,徐循心裡也有了答案:皇后是一定會做這個選擇的,只是和上次不同,這一次,她會做得更完美、更到位,預先除去所有威脅,爭取所有支持……畢竟,她本來就是這樣的人,這種人是絕不會因為怕輸而不敢賭的。

  皇帝、皇后,甚至是文皇帝、太后……即使是時光倒流,到了下那個決斷的那一刻,徐循以為,也有極大的可能,即使明知日後的發展,他們也還會做出一樣的決定,這些人雖然性情各異,但卻都有一點相同:他們都很有自信,很相信自己是不一樣的那個人。

  對皇后的一點點同情,又淡化了開來,徐循心中本來就不強的罪惡感更減弱了,她提起了剛才被自己一再遷延的話題。「你說到公主們,我倒是想起來了。大哥意思,也該把阿黃的婚事給辦一下了。」

  皇后一驚:「阿黃今年才十四歲吧?她幾個姑姑,都是十七八歲才出嫁的呀,會不會早了點?」

  「此事說來也怪我了。」徐循吐了口氣,「我是以她為藉口,向大哥求情的……」

  皇后頓時『了然』,她不免搖了搖頭,倒是為阿黃說了句話,「怎麼說也是頭生女,才多大點年紀,為了仙師,就要——大人的事,又何必牽連到孩子。」

  她一輩子精明算計,如今卻反而為算計了她的人說話,徐循現在也不知是該感到好笑,還是可悲,她道,「大哥就是這樣的性子,他定了的主意,又有誰能更改?我也就是和你打聲招呼,免得周嬤嬤聽到這事,又要明裡暗裡設法打探——她也好一把年紀,很不該如此費心。」

  皇后笑啐了一口,有那麼一瞬間,倒真像是兩人年少時對坐著拌嘴說家常一樣,笑盈盈地,沒有任何言外之意地道,「你倒是會籠絡人心,比我還會心疼我的人。」

  徐循望著她生動的表情,忽而想起從前,心中唏噓,豈是一語能盡?

  #就如同後妃兩人一致的體認,現在在這宮裡,能抵抗皇帝決定的人並不多。皇帝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釋,別人對他的決定有疑惑,也只能放在心裡猜著。反正太后就是如此,即使對阿黃的婚事忽然被提上日程,她很可能有自己的猜疑,但以徐循瞭解到的情況來看,就算有想法,她也沒對皇帝提出來——自然也就不會來問她了。

  雖然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宮裡那些熱情待她的女官、妃嬪,心裡肯定也都巴望著她為她們謀點福利,不然,她們待她也不會好成這樣,好到讓徐循都有些受寵若驚。不過經過再三思量,徐循還是決定先把阿黃的駙馬定下來再說,免得兩件事互相影響,萬一太后惱羞成怒又要對付她什麼的,一來二去,反而是兩件事都給耽擱了。

  國朝的公主采選駙馬,和宮廷采選秀女一樣,都是在寒門小戶中揀選,選出來的駙馬沒有特殊情況,也根本無法參政,一般來說就是領個虛銜,平時出門儀仗擺得好看,朝會上有個體面的裝束而已。如果是有能耐的,也許也能入仕,但做事可以,卻決計團結不起勢力,正宗駙馬該做的只有一件事:服侍公主。

  縱然是錦衣玉食、僕從如雲,但男子漢大丈夫,立身於世不能有一番作為,在娘們腳邊蹉跎一世,甚至連妾也不能納。而且公主平時居住公主府中,駙馬非召不能相見,大部分時間只能在駙馬府裡孤寂度日。如此生涯,別說要顧及全家人仕途前程的大家子弟、讀書種子了,就是有點志向的富家子怕都不願為。是以選駙馬和選秀女一樣,也是受民間廣泛排斥的事情,皇帝的幾個姐妹出嫁時,徐循修身養性,很少過問外事,此時瞭解一下,才知道原來選秀背後居然還有如此故事。更是聽到了幾個神神秘秘的傳言:據說幾個公主的夫婿裡,除了嘉興長公主的駙馬的確是條漢子,在迎娶公主以前,已有軍功在身,平日裡也算是精明強幹以外,其餘那幾個駙馬,都是老實有之,機變不足,通俗地說,那就是有點笨……

  阿黃不論性子如何,反正距離笨是很遙遠的,找個太老實的駙馬,只怕是壓不住她,更怕她有『縱然是駙馬舉案,到底意難平』之歎。徐循少不得又軟語央求皇帝,讓他派個心腹過去采選駙馬,而不是按例從宗人府中找個宦官出去。須知道宮裡宦官不少,很多人做了一輩子的宦官,也算是混出頭了,但可能只是見過皇帝幾次。派這樣的人去選駙馬,誰知道選出個什麼樣的人出來?自然是不如心腹讓人放心了。

  也許是為了彌補阿黃,皇帝倒是欣然答應了她的請求,更是慷慨地直接派出了金英——這一位也算是司禮監的幾大巨頭之一了。因阿黃婚事倉促而來的一些猜測,到底也因為皇帝的優待,而平息了下來。

  徐循也不敢怠慢,召了金英來,要求提了幾乎一百多條,又要人品好,又要長得好,又要家裡清白,家風嚴正……金英聽得一臉苦笑,等徐循說完了,方才上前稟道,「回皇貴妃娘娘話,您明訓有理,只有一樁事——也不知是誰走漏了消息,這宮裡選駙馬的消息一出,城裡許多人家,忙忙地都辦起了婚事哩!」

  啊?徐循傻眼了,她反射性問道,「那,之前幾個長公主成親時——」

  金英壓低了聲音,「長公主成親時,也是一樣,城內讀書識字的人家,又有多少是不願孩兒們去考科舉正經為官的?均是都紛紛定親了。那一等商戶人家,又不免太低賤了些,老娘娘為嘉興長公主選了半日,左選不中右選不中,若非如此,也不會硬選了如今的駙馬都尉——當時那位都已經是官身了,按理,是不該入選的。至於餘下幾位妹妹麼……」

  餘下那幾位,不是老娘娘親出的,當然就沒這待遇了,徐循這才明白過來,一時間,不但為阿黃,而且預先還為點點發愁起來——

  如按此理,只怕佳婿難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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