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匿名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歷史軍事] [御井烹香]貴妃起居注[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狀態︰ 離線
81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6:32:32
第81章 駕崩

  蒼崖戍的消息,既然是密報,一時半會那肯定也傳不到外頭去。徐循計畫著給小姑娘辦彌月宴呢——何仙仙是沒趕上好時候,女兒滿月的時候正好遷都了,就是這樣,彌月的時候眾人還是聚在一起吃了一頓。一般來說,孩子能養到滿月還很康健的,頭一年問題都不會很多,所以滿月在風俗裡,算是很看重的日子了。

  因孫玉女生這個孩子,本來就是吃了力的,產後受到壞消息打擊,又哭了幾場,雖然這會快出月子了,卻還是精神不濟,也沒多少閒心來關心彌月宴的事。太孫妃身體如今日見好了,徐循遂也經常拿些彌月宴的事去和她們兩人商量:也是計畫著拿這個彌月宴來沖淡一下太孫宮最近比較低迷的氣氛。說起來自從魚呂之亂以後,太孫宮裡的笑聲真的就少了許多了。

  對這個計畫,太孫妃也是很贊同的,還笑對徐循道,「你可去邀邀太子妃娘娘,就是娘娘不來,張才人、李才人怕也是會來的。玉女兒在宮中長大,和她們自然有情分,這又和別個不同了。」

  要不然太孫妃是太孫妃呢,為人處事,的確是夠大氣的了,起碼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和她一樣正視孫玉女的特殊。徐循心裡佩服,面上卻不顯出來,點頭應下了,回去和嬤嬤們一說,嬤嬤們也都歎道,「畢竟是太孫妃娘娘,從不擔心惡紫奪朱。說起來,大囡囡的彌月宴,辦得可能都沒這麼鄭重其事呢。」

  那時候太孫宮地方小,確實是沒這一次這樣地方大,一動就是一個偏宮,還有花園可以搭台唱戲,雖然不是有意,但地方在這裡,要辦規模肯定小不了。太孫妃亦不在意,還親口點了幾出戲,底下人也少不得感歎幾句她的賢慧。徐循打量著第二天再去東宮給太孫妃請安,當晚太孫過來的時候,她一邊迎上前服侍太孫,一邊就和他提起這事,「當日大哥若是沒別的安排,也進來吃酒吧,可別忘了。」

  太孫的女兒,還不是嫡出,彌月宴驚動不了外臣的,女眷們自己熱鬧熱鬧也就完事了。太孫本人甚至都可以不必參與——不過,徐循度他心思,肯定是會出席三姑娘的彌月宴的,肯定也得和他提這麼一句。

  太孫今日,卻是有幾分魂不守舍。他心事重重地坐在桌前,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徐循的說話,驚了一驚道,「噢,你說的是三囡的彌月宴……」

  他沉吟了一下,便說一不二地擺手道,「彌月宴先都不要辦了!所有準備工作全都暫停!」

  徐循頓時驚住了,她等了一會,見太孫沒有解釋的意思,只是蹙眉沉思不語,遂乖巧道,「是,明日就令人傳話去。」

  「不要太興師動眾……」太孫擰了擰眉毛,「這樣吧,我明日會和太孫妃打聲招呼的,你們兩姐妹商量一下,找個藉口,合情合理地把此事給取消了,不要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這……這又是在鬧什麼事啊?

  徐循的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又是興奮又是害怕,想來想去,只覺得恐怕是太孫宮或者東宮要有麻煩了。她想問,又不敢,想了一會兒,遂提醒太孫,「孫姐姐那裡,是不是也該……」

  「噢,玉女那裡,一會兒我親自過去說。」太孫好像才想起這一茬似的,匆匆咬了一口細白面饅頭,就放下了飯碗,「我索性這就過去吧——今晚也不回來了,睡到正殿去!」

  正殿獨眠,多麼冷清?太孫已經很久都沒有在正殿居住了,這幾個月,幾乎每晚都是在宜春宮過的,除非徐循月事,那也是偶爾才讓何仙仙去正殿服侍他,多數時間,還是在宜春宮住著。

  徐循這下是徹底摸不著頭腦了,連著今晚上值的兩個嬤嬤,隔著簾子聽了一鱗半爪的,也是有點憂心忡忡。孫嬤嬤主動道,「要不,明兒老奴問問王瑾……」

  也不知是什麼時候開始,徐循和四個嬤嬤之間的關係,也是悄然發生了變化。在她剛進宮的時候,四個嬤嬤多少有些半奴半師的意思,很多事,都是她們來替徐循拿主意,她們來教導徐循。可現在,很多時候,是嬤嬤們要來請示徐循的意思了。

  徐循沉吟了片刻,方搖頭道,「不必了,若有事牽連到我們,就知道了又如何?若無事,又何必知道?時常這樣打聽,倒覺得我們太多事好奇了。若是真和我們有關,王伴伴自然會送信來的。」

  這話雖然是正理,但人都是有好奇心的,這個晚上徐循完全沒有睡好。第二天去見太孫妃的時候,太孫妃也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太孫對她也未曾多說什麼,據說只是早上來匆匆告訴她有這麼一件事情,讓她和徐循一道辦了,緊跟著便出去外頭了。

  大老爺一張嘴,屁民跑斷腿,太孫一句話,徐循這裡和太孫妃就要頭腦風暴。兩人想了半天,只好又去和孫玉女商量——孫玉女一樣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靠在枕上和兩人胡亂猜測了一會,終究也猜不出什麼來——對這取消彌月宴的事,她倒是沒什麼怨氣,反而主動說。「這孩子終究是早產兒,體弱,不如就以此點做些文章,只推說怕折了福,便不辦彌月宴了。」

  這個藉口,只好是孫玉女來說的。太孫妃和徐循如何想不到呢?但偏偏卻不可由她們口中出來,孫玉女這麼配合,兩人都是松了一口氣,尤其是徐循,更是相當感激,忙應了下來,遂以此藉口通知各處去了。

  別看宮女們在宮裡表現得都很老實,回了下房以後她們自然也要有所娛樂的,徐循很快就從嬤嬤們那裡收到了消息:和她預料中一樣,太孫宮中已經傳開流言了,都說小姑娘是因為身體不好,有夭折的跡象,所以才這樣急急忙忙地把原本都要預備好的彌月宴給取消了……

  本來就是早產,就怕養不大,現在還出現這樣的傳言,你說孫玉女心裡窩火不窩火了吧。徐循去給她道惱的時候,她卻挺淡然的,「罷了,早猜到會是這樣。」

  歷經生產上一番挫折,她反而倒是看得透了似的,徐循也不好多說什麼——多說反而有點假了。兩人繞了一會兒,又說到最近太孫宮中異樣緊繃的氣氛。「也不知道大哥都在忙些什麼,成日不著家。」

  「聽說東宮那邊也是一樣,氣氛很緊繃的。」孫玉女也慨然提供了來自東宮的內部消息,兩個少婦對視了一眼,都是有些驚疑不定。

  這外頭,到底是出了什麼事呢……

  #

  太孫的確已經有幾天沒進後宮了,只有偶然傳回話來,讓徐循看緊太孫宮裡外,不令裡外人等四處亂竄。——徐循心中越發惴惴,也越發不敢多問了,只是勤謹做事,多餘的話,一概不多說,多餘的事,也一概不胡亂打聽。

  如此過了小半個月功夫,連王瑾那邊都是絲毫沒有音信,徐循仿佛回到了魚呂之亂前的宮廷裡,這種平靜,平靜得太濃厚了,反而令她有幾分窒息。

  也因此,在這種平靜中見到太孫過來,徐循仿佛是如蒙大赦一般——這種時候,她只有和太孫呆在一起心裡才踏實。偏偏太孫這小半個月天天都在正殿歇著,卻是極少進後宮來,徐循心裡焉能沒有一點壓力?

  兩個人只要呆在一處,就是不說什麼,徐循心裡都是舒坦的。再加上她也看得出來,太孫現在心情不好,便越發不願開口,只是安頓著晚膳的事情。太孫不言不語,只是坐在當地,等飯都上來了,徐循催他去吃時,他望著一桌的菜,眼中閃過一絲痛楚之色,卻不舉筷子。

  徐循見他有異,便放軟了聲音道,「怎麼,是不合口味嗎?不如讓他們重做些拿手菜來,你不是最愛吃釀鴨……」

  太孫擺了擺手,沉聲道,「把葷菜……都撤下去吧,今日,你陪我茹素……」

  徐循和孫嬤嬤、錢嬤嬤對視了幾眼,均不敢多說什麼,陪著小心和太孫一道,把飯給吃了幾口,太孫便失去胃口,擲了筷子,讓人把飯菜撤下——可憐徐循也只能跟著他一道被迫節食了。

  兩人進了里間——從太孫今日茹素的表現看,徐循也不覺得今晚他們會發生什麼事了,只是見太孫心事重重卻又不走,思忖片刻,便壯著膽子問道,「大哥,究竟是發生什麼事了,若是信得過我,不妨和小循說說……」

  太孫瞅了她一眼,面上神色數變,似乎是許了徐循的提議,卻終究沒有吭氣。

  徐循見狀,忙揮退眾人,太孫等人都走光了,才長歎一聲,將雙手掩面良久,方哽咽道,「小循……阿翁他……已經去了!」

  縱使已經有了一定的猜測和懷疑,但徐循依然被這消息驚得說不出話來,好半晌方道,「這——這——」

  她猶猶豫豫地將手放到了太孫肩上,「大哥,還請節哀順變——」

  太孫手一翻,將徐循拉進自己懷裡,和抱個布偶似的緊緊摣住,在她耳邊重重地歎了口氣。

  徐循試著輕輕地拍了拍太孫的背,在緊緊的束縛中費力又笨拙地回擁著太孫。不知為什麼,雖然她只見過皇爺幾面,但在太孫的淚水裡,她也有了幾分哭泣的衝動。

  「小循,我……」太孫把徐循抱得更緊了些,他的話被淚水淹沒成了含糊的呢喃。「我——我很後悔……我……這一次我怎麼沒有跟去……」

  他的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一滴滴地落入了徐循的頭頂,將她的面頰,也濡濕了一片。
匿名
狀態︰ 離線
82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6:32:48
第82章 葬禮

  太孫雖然在宜春宮裡流了一點眼淚,卻是未及細說,便又被來人叫走了——徐循此時,卻是再無疑問,皇爺去世,這是天大的事!身為太孫,這時候要是空閒下來,只怕太孫宮裡的人才應該擔心了。

  因為擺明瞭是在外地去世,聽起來更像是在還兵路途中出的事情,徐循自然而然地就惦記起了在北京城不遠處就藩的漢王。這時候她有點埋怨了,太孫也不是沒和他說過皇爺對漢王的提防,怎麼就還把他封得這麼近呢?要是知道消息作亂起來,可不就又要不太平一段時間?在這種過度的當口,肯定都是希望越平穩越好的。

  不過,也就是因為很近,所以漢王的一舉一動也都瞞不過宮裡人。徐循的這點擔心,皇爺會沒想到?太孫第二天過來吃飯的時候,便是輕描淡寫地提了一句,「現在主要也就是防著京城裡一個,山東一個。」

  京城裡的那個,就是說的有了封地卻遲遲不去就藩的趙王,至於山東那個就不必多說了,肯定指的是漢王。徐循一邊為太孫整理素服一邊就問,「是不是也該和膳房打聲招呼了?」

  因為消息現在還沒送回來的關係,膳房還是按正常標準,給送的大魚大肉的伙食。這個在徐循知道真相後看來,未免也有幾分不像了。

  太孫現在也沒有大剌剌地就把素服給傳出去,但是在外袍下已經開始穿孝服了,聞言,他搖了搖頭,「阿翁是在榆木川去世的,距離北京有小一個月征程,現在雖然已經走了一半,但也還是有些太遠了,不好走漏消息!」

  這種事徐循當然沒有發話的資格,遂只好繼續保守秘密。宮中其餘女眷似乎都懵然不知,孫玉女一心安養就不說了,何仙仙卻是不過問世事,至於太孫妃,也許是已經知道了,徐循瞧不出來,卻也不好亂問。

  如此又過了七日有餘,八月快過半了,皇師已近開平時,終於各處開始報喪,一併傳下太子詔諭,令宮內換素服、戴白頭花。宮內使女、妃嬪等,所服孝等不和民間一樣按五服計算,全都一律服了重孝。

  民間辦喪事,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的事是屢見不鮮的,歸根結底,五服親戚人數眾多,感情淡薄的非常多見。徐循父族、母族人丁還不算太興旺的,一年起碼也有十來樁紅白喜事,個個都因此悲痛歡喜那還得了?但宮裡的氛圍卻和民間絲毫也不一樣,從死訊傳出的那一天起,整個皇城好像都被烏雲壓頂,陷入了一種極度恐怖的寂靜之中。哪怕是個從未見過皇爺的粗使宮女,面上都有幾分惶然——皇爺沒了,這北京城的根子好像都動搖了一樣,雖然皇城還是這皇城,但住在裡頭的人,心情卻是完全不一樣了……

  太孫此時已被派往開平去迎接大行皇帝龍輿了,徐循等人在太孫妃的帶領下,每日都要前往思善門內哭靈,孫玉女才出月子身子不好,也不能免於操勞,在這時候是沒有任何特權可講的。除非病得起不來了,不然都得出去哭,如能哭到暈倒,那便算是對皇爺很有孝心了。女眷們在思善門內,外臣在思善門外,別以為內臣人少,外命婦們一算上人就不少了,還有宮女、中官基本全是要跪的,有體面的也能在思善門裡跪,這就密密麻麻的鋪了一整個廣場,一哭起來,那哭聲可是震天響。徐循雖然在宮裡位分小,可在這廣場上,跪的位置卻是很靠前了。按輩分排著,她排在第二排中間,右邊是太子宮的妃嬪,前面就是韓麗妃等妃嬪們了。所有人一律神色肅穆,五體投地放聲大哭,不是哭暈了根本不能起身。

  說實話,徐循和皇爺那才見過幾面呀,雖然隱約揣測得出來,自己是得了些皇爺的喜歡和看重的,心裡也不是不感激、榮幸,但這種喜歡對她的個人生活其實也沒有什麼幫助,說到底她有的一切那都還是太孫給的麼。這種微微的感激和微微的悲戚,在徐循跪到第二個時辰的時候基本就已經被消磨光了——地上就鋪了草墊子,跪一刻鐘還好,跪上兩個時辰,不論是否已經早穿戴了便於跪拜的厚棉褲子,對於這些過慣了好日子的妃嬪來說,都是苦活。就是在軟墊子上伏兩個時辰都難受呢,更何況這地還這麼硬。

  然而,除了太孫宮的小妃嬪心裡暗暗地有些抱怨以外,太子宮中有名分出來祭拜的妃嬪,卻都是面色肅然,看不出絲毫不對。皇爺的妃嬪們,那就更不必說了,從張貴妃往下,一個個全都哭得肝腸寸斷,韓麗妃幾次都哭得暈厥了,醒了還是要繼續出來跪、出來哭。

  一個人心裡所思所想,其實到底是瞞不了人的。誰也沒那麼好的演技,從哭聲裡其實就能聽出來個人的心思——太孫宮、太子宮的妃嬪們,是哭得盡力、盡禮,連太子妃娘娘的哭聲裡,其實悲戚都不太多,更多的是一種放鬆的,苦盡甘來的哭,混合了複雜的不舍與悲痛。——說起來誰也不能責怪她什麼,這十多年,太子宮的日子過得實在是太不容易了。

  公主們的哭聲就要更真切一些了,但這種真切,卻還比不上張貴妃、韓麗妃的哭聲裡透露出的,那樣的淒切與悲涼。這種哭是極富有感染力的,有時徐循快失去淚水的時候,聽聽這種泣血式的哭法,禁不住鼻子也要一酸,眼淚自然而然地就流出來了。

  這樣的眼淚要流的時候其實還不算多,比起民間大富之家喪事要辦足七七四十九天的,宮裡的安排要簡潔得多了,因大行皇帝遺命遵太祖故制,而太祖喪事又算得上簡樸,是以其實這種全天哭靈也就哭個三天而已。但和大富之家又有所不同的是,大富之家哭靈,沒有強制所有人必須在那裡守著,還是可以輪班去休息一下的。但天家沒有人情可講,說是全天哭靈,你就得從早到晚跪著哭足三天。

  這頭三天哭完了以後也是不能回家的,要在衙門裡歇著,然後就開始朝夕哭靈,早上來哭一次晚上來哭一次也就夠了。這樣哭足三天以後,各自回去戴孝辦公,畢竟除了大行皇帝的喪事以外,還有新聖登基大典要辦呢。

  等大行皇帝靈柩入城,要去西華門外跪迎,再次全天候哭,開香案哭……一般百姓也就是等令到後素服三天便可各自婚嫁了,文武百官就要素服二十七日,不論何時令到都是如此,在外地的官員不能到京城奔喪的,也得在官衙裡哭。基本上二十七日以後,那就可恢復正常除服上班了,婚嫁喜事等等該辦的就辦,沒有更多的忌諱。

  而皇城裡就不是這個樣子了,皇太子以下全要服喪,來奔喪的有喪服發給,沒來的送到封地去,藩王在封地服,公主在公主府服,宮女、中官、嬪妃無一例外,全都是斬衰二十七個月,最重的孝了。雖然二十七日以後他們也不必再哭了,但孝服是不除的,早在大行皇帝哀信傳來的那一天起,在哭靈之余,各嬤嬤們和針線房就開始瘋狂地趕制各種素服了。

  一城人都是白茫茫一片,這是種什麼概念,再加上從聞喪日開始,京城所有寺廟全要敲鐘三萬聲,三萬聲那是什麼概念?全城從早到晚幾乎都被各種鐘聲籠罩了,即使在皇城中都能遙遙聽到那此起彼伏的喪鐘聲。徐循本來就累,聽著越發煩躁,沒幾天眼下就漚了深深的黑眼圈。

  其實何止是她,各妃嬪哪有支撐得住的?再加上各王妃、郡主進京奔喪的,公主們進宮哭靈的,全都要太子妃來安頓,太孫妃也要過去幫忙,第一個這兩個大頭就有點支持不住宣告病倒了,卻不肯召太醫,只讓醫婆開了藥,又強撐著忙活。

  有她們以身作則,別人就是再累也不能說苦啊,孫玉女人都被折騰瘦了好幾斤,瘦得臉頰顴骨都能看見了,就是這樣也得強撐著一道行禮,好容易入了九月,二十七日快到尾聲了,她們也不必動不動就要哭一天——但卻還不能休息。

  這大行皇帝喪禮快辦完了,嗣皇帝的登基禮也是早辦完了——國不可一日無君,在喪禮間隙早都抽空給勸進了。冊立皇后、皇太子的詔書也都早發出去了。只是要等梓宮入陵,最後一道禮全了以後,再來行各種冊立儀,也就是說,在短暫的休息以後,徐循等人又要換上在專在這種非常時期穿戴的簡化禮服,去參與各種冊立典禮,朝賀皇后、妃嬪們乃至嗣皇帝了。

  用錢嬤嬤的話說,平民家裡死個老人,一家子還忙個不休呢,皇爺去世這是多大的動靜,不把你折騰得渾身骨頭都要散架了,尚儀局的人也不能舒服。反正這一陣子徐循都麻木了,對外頭的事她也瞭解得不清楚——沒這個體力,行完禮回宮恨不得就睡過去了。尚儀局的人通知她何時去何處穿什麼衣服,她就依言行之也就是了,別的時間,都是盡力在鐘聲裡尋找一點可以休息的安寧。

  後日就是大行皇帝梓宮發喪的大日子了,這兩天好容易安寧了一會,沒有人有心思串門子,全都在各屋裡歇著呢。因為是喪期——很不幸,斬衰三年的意思就是說,起碼在小祥前是不可以吃肉的,膳房供給的基本全是素菜,想多吃肉長點力氣都不行,徐循也不敢落人這個話柄,有肉乾都不能啃,只好躺在榻上狂吃點心:說真的,這一個月她的體力勞動量,起碼是以前的十倍,偏又要粗茶淡飯的,食量隨之暴漲也是很正常的事。

  正吃得滿意呢,尚儀局那裡又來人了,讓第二天穿孝服去壽昌宮集合,並攜帶遮面團扇。

  這就是又要和文武百官或者藩王們打照面了——雖說內廷男女大防十分森嚴,但有許多國家典禮,又或者是大聚會的環節,女眷不得已要和別的男丁碰面的,你比如說從前的除夕宴上,太孫那六個弟弟是不是都要過來坐著?還有上元節裡,皇爺忽然來了興致帶幾個藩王進宮流覽之類的,這也是防不勝防之事。內廷規矩,女眷見到外男,一般是不許搭話的,都拿團扇遮面避到道邊——這個遮面真的是把整張臉遮起來,所以徐循進宮以後還真不知道別的男人都長什麼樣子,就算前陣子在思善門內外哭靈也是一樣的。倒是宮女們,逮著機會還能和風流俊俏的少年郎眉目傳情一番。

  徐循也是有點納悶:男女都要參與,算是大場合了,這麼大的禮儀事前她居然從未聽聞。她一邊吃著餅一邊和兩個嬤嬤討論了一下,嬤嬤們也是一無所知,反正到了第二日,打扮起來就把她給打發過去了。

  因在皇城,又是小輩,去得肯定要比約定時間早點,太孫宮一干人很早就聚集起來,因孝期不可乘車,一群人騎馬依次進了壽昌宮,徐循還想和太孫妃打聽打聽是什麼事呢,一進門倒是呆住了:壽昌宮寬闊的中庭裡擺滿了席面,上頭是珍饈交錯香味四溢,居然是準備下了雞鴨魚肉悉備的上等席位——

  可,這不是還在孝期嗎……
匿名
狀態︰ 離線
83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6:33:14
第83章 震撼

  一干人正在好奇呢,主事的中官已經上前來了,因在孝期,他是哀容不減,引領著太子宮諸妃落座,也不多說什麼,便肅容退到了一邊。

  徐循還覺得奇怪呢,礙於氣氛卻也不敢多問什麼,只好默坐等候,好在時辰也差不多了,過了一回,皇后並諸未冊封妃嬪,以及大行皇帝妃嬪,便都一撥撥地到來落座,庭院內很快就被填滿了,禮官一聲開宴,諸人均默默飲食起來,徐循游目四顧,只不見大行皇帝張貴妃。

  這頓飯,雖然是孝期,但卻是按照平時飲宴的標準來安排的,而且是吃一看三的席面,每桌人都有四個席面來看,看中了什麼遣人來取。秋高氣爽天氣也不太冷,正是飲宴的好時候,可徐循疑竇滿腹,反而是沒了胃口,葷腥更是半點都不願去動,見未冊封的太子妃——也就是胡善祥啦,只是吃些素菜,便依樣畫葫蘆地揀了些白菜豆芽往口裡放。

  美食當前卻要自我約束,也挺殘忍的,何仙仙在徐循身邊動彈一下,輕輕地歎了口氣,連孫玉女都抬起頭來,幾人用眼神簡單地交流了一會兒,都是有些笑意,卻不敢怎麼露出來。一整個壽昌宮內,那是寂然無聲,盡顯了食不語的良好素養。

  這頓飯居然還有美酒,徐循吃得更是覺得奇怪了,不過,她也沒敢怎麼多喝,只是稍稍沾唇而已,一邊吃,一邊在心底不斷地揣測著今日這活動的目的。——難道這就是在歡慶嗣皇帝登基了嗎?可穿的又是孝服啊……

  這麼胡思亂想間,眾人也都吃完了,卻並不讓走,只是將桌椅撤去,此時皇后出迎——嗣皇帝帶著兩行文武大臣,已經是慢步進了院子。

  見了皇帝,下跪行禮也是免不了的,一干人行禮以後,便未起來——很明顯,皇帝身邊一位中官上前,不是宣旨,就是要傳口諭了。

  傳的那是口諭,宣旨太監面容死板,大聲道,「皇帝令曰:今奉大行皇帝遺命,喪制遵太祖法度,宮中嬪妃均令從葬,唯貴妃張氏,以勳舊之女特恩免殉。諸妃孝順恭和貞烈昭著,已有王美人、劉昭儀等自盡殉身可感可佩。余亦可於今日從死,欽此!」

  話說得很清楚,祖宗成法不可輕廢,大行皇帝既然有令喪制按照太祖舊制辦理,又沒有特別的話不讓妃嬪殉葬,那麼嗣皇帝也沒有特別的理由來廢除這個慣例了。諸文武大臣均都山呼萬歲,但妃嬪這一側,卻是死一般的寂靜。

  徐循連遮面的團扇都有點握不住了,她整個人都不好了——她的腦子好像還在費勁地理解皇帝的話一樣,如此簡單的一句話,她卻是壓根都聽不懂。

  從葬……免殉……自盡……殉身……從死……

  這些刺耳的字眼在她腦中一遍遍地回蕩著,讓她都有點難以理解了。王美人、劉昭儀殉死她都還是第一次知道,更別說這命令裡別的資訊了。她本能地想,這大約也就是說說而已吧,韓麗妃、崔惠妃這些娘娘們,跟在皇爺身邊都是有年頭的,這些事,輪不到她們吧,多半就是宮裡的小宮女們——

  徐循打了個冷戰,猛地回到了現實中來,她發覺自己身邊已成了一片哭號的海洋,韓麗妃、崔惠妃、吳惠妃、龍賢妃……這些平素裡安閒淡雅、雍容貴氣的娘娘們全都換了個人似的,有的掩面哀哭,有的對皇帝頓首求饒,韓麗妃聲嘶力竭地喊,「皇上、皇上!吾尚有老母在朝鮮,吾——」

  可能也是預料到了這些妃嬪們不會乖乖地從皇爺而去,今日周圍早已經預備下了許多健壯的女官和太監,此時兩兩上前,半是扶助半是脅迫地將韓麗妃拖進了殿內——真的是拖,韓麗妃一邊哭訴,一邊還在劇烈的掙扎,卻是釵橫鬢亂,早沒了一點天家風範,和徐循幼時看到的市井潑婦差不多了……

  朝鮮女子此時顯出了烈性,都同韓麗妃一樣在死命地反抗著,可還有更多漢族妃嬪,也不知是驚呆了還是如何,已是被人半拖半走地進了屋子,卻是連一點聲音都沒有。

  倒是那些個也被皇爺臨幸過,卻沒有晉封的宮人,畢竟還粗野了些,這時候口中罵出來的話可精彩了,各種地方話都出來了,南京的吳音,山東話,甚至還有南蠻那邊的土話……徐循只覺得耳際紛紛擾擾的,隱約只能分辨出一點言語,大約也是在罵天家不仁不義,合該斷子絕孫,又或是在哭自己悲慘的命運等等。

  大抵諸多王公大臣,也未料到妃嬪們的反應會這麼大,一時間都有了些失措,皇帝的臉也慢慢地陰沉了下來,此時卻是皇后一聲斷喝,鎮住了全場。

  「好了!」她抬高聲調,厲喝了一聲。「以身殉葬乃是殊榮,爾等如此不識抬舉,是想禍及家人嗎!」

  每個進宮服役的女子,不論妃嬪還是宮人,都是家事清白有一大堆親戚的,除非南蠻罪女依律沒入宮中以外,誰沒有家人?

  這一聲斷喝,焦雷也似的打在徐循耳邊,令她仿佛一下清醒了過來,又仿佛是更加迷惘了。她也顧不得團扇了,抬起頭望著那些白色的人影一個個被扶進了屋內,又茫然地去望左右的神色——

  何仙仙和孫玉女都同她一樣,一臉的煞白,已經是被嚇得魂不附體了,連顫抖這樣的本能,仿佛都被遺忘。

  張皇后的一句話,幾乎是立竿見影地收到了效果,院子裡的叫駡聲一下停了,繼而起來的是屋內屋外互相呼應,啼血一般的哭聲,在哭皇爺的時候已經顯得十分淒厲的哭泣,當此根本就是相形見絀了。徐循從來不知道,原來哭聲還能淒慘到這個地步,幾乎每一聲啼哭都像是一聲慘叫,像是一隻利爪惡狠狠地在她身上亂刨……她突然非常想吐,非常想要捂著耳朵從這處人間的地獄逃出去,可四肢百骸全不聽使喚,她只能就這麼看著,就這麼聽著,就這麼任憑一切在她眼前發生。

  很快的,三十多名妃嬪宮人都被安置在了屋內,徐循沒有進去過,不知裡頭如何佈置,只聽見那震天的哭喊,只瞧見窗櫺背後一排排人影——這些妃嬪,都顯得比平時要高出很多。她遲鈍的大腦過了一會兒才想明白:下頭是墊了小凳子了。

  「娘,我去了,我去了!」在諸多哭聲中,她忽然聽出了韓麗妃的聲音,她聲嘶力竭地喊著,「娘,我要——」

  哭聲、哀聲仿佛說好了似的,一下全止住了,像是被掐住的一聲尖叫,茫然地沒了後續。屋外一名老嫗猛地奔出人群,跪地哭號了起來,在她單薄的哭聲前,無數雙腳在窗櫺後踢蹬,無數雙手絕望地揮舞……

  以皇帝為首,中官贊禮,帝后帶領諸人再度拜了下去。贊禮官尖聲道,「殉葬禮成,諸卿可退。」

  徐循不知自己是如何能夠行禮的,也許是多年的訓練,使得她有了這種無意識的能力。茫然間,她已經將禮行完,隨眾起立準備魚貫退出宮中。

  儘管不願去看,可到底還是忍不住,她瞥了屋子一眼——透過窗紙,看不見詳細,只能看見那幢幢的人影,俱都已經安靜了下來,排列成行掛在屋樑上,隨著風輕輕地擺蕩……

  身邊忽然起了一聲悶響,她扭頭一看——卻是孫玉女一頭栽倒在地,雙目緊閉,顯然已經失去了意識。

  由她這一暈開始,眾人仿佛是起了個頭,片刻間不是暈就是吐,已經是倒了好幾個。徐循再也忍耐不住,側身對著角落,也是哇地一聲就吐了出來。

  #

  閨閣弱質,受到這麼強烈的刺激,不論什麼反應都是很自然的事,眾人也能體諒的。徐循等人都被扶上車子,直接送回了太孫宮休息。——她們還沒能到達帶宮人隨身服侍的品級,太孫宮裡的下人們,還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呢。

  徐循還在車裡就昏睡過去了——說實話,也不知是昏,還是睡,反正一上車就失去了意識。等她醒來的時候,嬤嬤們倒是已經明白了事態,四個嬤嬤,都聚齊了在她身邊守候,一個個看著她也是欲言又止。

  錢嬤嬤先道,「貴人還是保重身體吧,今日這事,也是——唉——」

  畢竟是三十多條人命,雖說彼此並不熟悉,但提到此事,幾個嬤嬤也是神色黯然,趙嬤嬤搖頭道,「就是我們,也都沒有想到……」

  「殉葬。」徐循低聲地說,「這件事……你們從前一點都不知道?」

  也許是刺激過度,現在她整個人都是麻木的,絲毫都沒有任何情緒——儘管她心裡也在疑惑,為什麼嬤嬤們從來沒提到過從葬的事,但徐循現在是絲毫都沒有怒火了,她已經沒了發怒的力氣。

  幾個嬤嬤們,確實是一點都不知道,確切的說,在今日之事以前,任何人都根本不知道宮廷裡還有殉葬的風俗。

  太祖爺去世,那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在太祖爺之前,國朝沒立當然沒有這個規矩,太祖爺倒是立了這規矩,可大多數都是從北京燕王府出身的老宮人們卻不知道哇,燕王府從沒主子去世,自然也就沒有殉葬的事了。後來,皇爺撥亂反正定了江山,建庶人臨走時候在宮裡還放了火,餘下的宮人中官全都流落民間,和皇城失去了聯繫,因為忌諱他們心念舊主圖謀不軌,也不許他們重新進宮。二十多年,在宮裡已經是好幾代人了,又有多少知道前情的人留下呢?再說,就是知道的人,又有誰會各處去宣揚?整個宮廷,對此事竟都是茫然無知,直到今日才猛地醒了過來似的。

  也就是徐循昏睡的這一會兒,整個事情都水落石出了:這殉葬之事,的確是太祖成法,這二十多年來,各處藩王去世以後,妃嬪多有從葬,甚至還有正妃都殉葬的。只是藩王府距離京城路途遙遠,內宮沒事也不會和他們往來,再說,凶禮不敘,這種事也沒有人會拿出來胡亂說嘴的……因此這二十多年,宮中人竟然真是被瞞在鼓裡,對這個制度,那是毫不知情……

  幾個嬤嬤你一言我一語地,把事情給徐循也解釋清楚了。徐循只是茫然地聽著,眼前仿佛還有幾十雙腳在亂踢亂蹬,她沒有想法——她的腦子已經不夠用了,這會兒只能聽著,好像是產生不了任何想法而已,所有注意力,好像都還留在了壽昌宮裡,留在了那高高懸掛著的數十具屍體上……

  隨著那畫面的又一次閃回,徐循忽然又是一陣噁心,她一垂頭,又哇哇大吐了起來,一邊吐,一邊覺得下身一暖,仿佛有一股液體,不受控制地流了出來……

  上前幫她拍背的錢嬤嬤偶然一看,也是倒抽了一口冷氣,罕見地失去了冷靜。

  她屈指算了算時間,眉頭越發皺緊了,忙低聲吩咐孫嬤嬤。「快去把南醫婆請來!」

------------------------------------------

  作者有話要說:哎,這一章基本是依據歷史記載來寫的。
匿名
狀態︰ 離線
84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6:33:40
第84章 升職

  九月中旬,隨著大行皇帝太宗的驟然去世而有幾分紛亂的宮廷,總算是慢慢地平靜了下來。天子也結束了自己二十七日以日代月的孝期,正式開始辦公理政了。須知皇帝陛下在登基之前,便以皇太子身份主理朝政多年,經驗豐富無比,且身份上也是既嫡且長,立嗣多年,此次繼位正是名正言順,朝政上所起的波瀾的確是比較小的。甚至於說,喜怒無常的太宗陛下終於徹底地離開了朝廷,對於國計民生反而是極好的消息。在他離世之前,連年挑起的戰火,已經給國庫帶來了很大的壓力。雖不說民生凋敝,但民力的確也有些不堪驅策,是時候開始休養生息了。

  皇帝陛下登基後的幾道政令,均是很明顯地體現出了「暫止兵戈」的願望,此舉可謂是合乎民心,亦是得到了難得的一片叫好之聲。但接下來有些舉動,就比較富於爭議性了,皇帝陛下雖未明言,但卻是表示出了強烈的回都欲望,想要把都城再遷回南京陪都去。

  距離上次遷都才沒幾年呢,北京城裡的王侯府邸才剛剛建好,這就又要回遷了?朝中對此也是有些不同的聲音的。不過,無論如何,這也都是細枝末節了,現在最要緊的還是把各種登基後難免要走的禮儀都走一遍,比如說請立皇后,冊封皇后儀,還有冊封太子儀等等。皇城內宮裡,自然也少不得是一番又一番的熱鬧了。

  因皇爺的妃嬪們多數都已經從葬,唯一因勳舊之女免殉的文廟貴妃張娘娘又因思念南京故土,願動身回南,已去偏宮暫住,此時的東西六宮早已經是空無一人,等待著皇帝陛下妃嬪們的入住,東宮自然而然也就被空了出來,還沒住上幾年的太孫宮現在沒了主人,由原太孫妃、現太子妃為首,整個太孫宮的人都在忙活著搬家的活計。可就在這當口,東宮內竟是沒有誰能給太子妃幫上多少忙。

  拋開最近一年裡懷孕哺乳的孫玉女不說了,何仙仙和徐循在此時又不約而同地病倒在床。何仙仙倒也罷了,只是舊疾發作而已,至於徐循麼……

  天氣一天天見冷,各宮裡也是早燒上炕了,暖閣子因有燒了爐子,更顯得如春日般溫暖,太子方才進屋不久,便被這股熱浪逼得脫了好幾件衣服,但半靠在床上的徐循,卻依然是嚴嚴實實地裹著棉襖,面上也還是蒼白而無血色,絲毫未因屋內的溫暖而精神幾分。正好她還在服孝,不但穿的是素服,連用具擺設之物,雖然沒有嚴格地按照禮記規定睡木板床,卻也是簡單樸素,比從前寒酸了許多,叫太子看了,心裡如何不生出憐意來?

  說來也是怪不得誰,皇爺去世前後,那兵荒馬亂的氣氛使得徐循自己都遺忘了她沒有往日規律的天癸,再說,格外的勞累,本來也會讓天癸有所延後,若非那日辭庭回來,錢嬤嬤老成持重請了南醫婆,只怕這一次小產都不會有人發覺,直接就當天癸待了——月份小,有時候流產都是不知不覺的,還以為是天癸來了呢,頂多便覺得這一次天癸量大,人也特別疲憊而已。

  畢竟還是月份小,又是勞累了這許久,雖然南醫婆扶出喜脈以後,太子妃做主立刻請了醫生,也用了幾日藥,但畢竟還是沒有保住。也許就是因此,徐循這幾日都是懨懨的,太子幾次過來探望,她不是在睡覺,就是和現在這樣沒精打采的。怏怏的模樣,和從前那快活天真的氣質,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別想那麼多了。」太子不免把愛妾擁入懷裡柔聲安慰,「也是前陣子太累了,就是勉強保住,也許到後幾個月也是養不活的,那又是何必呢?你還年輕,將養好了,日後還愁不能生兒育女嗎?」

  說起來,徐循在子女上緣分是淡了點,三個姐姐都有了女兒,可她卻是膝下猶虛,好容易有了好消息,又是這麼個結果,任誰都是難免心酸的。但這孩子素性不願抱怨,不論自己多麼沒精神,當著太子的面卻總是盡力壓抑著心裡的悲傷,聽太子這樣說,唇邊便勉強露出了一點微笑,「這道理,大哥您都說過好幾遍了……明日就是冊封儀,您今兒怎麼還來看我,我這裡不喜興——」

  「胡說。」太子一口否決了徐循的說法,「你這哪裡不喜興了?再說,不過是按部就班的事,行個禮而已,又值得多麼看重了?」

  也許是為了發洩自己心中的不滿,也許是為了逗徐循開心,他倒是罕見地開口說起了朝中的事兒,「你怕是還不知道吧,前陣子爹忙得厲害,一時忘了冊立太子,趙王還搶先上表請立太子,活像是為了給我送個人情似的……嘿!誰願意欠他這份情!」

  的確,太子從前就是文皇帝指定的皇太孫,一樣是既嫡且長,于朝政也是絲毫沒有可以指責的地方,他的位置甚至不是如今的皇帝陛下說一聲動可以輕易動搖的,再說,父子感情也沒有什麼問題,冊封太子實在是順理成章,並不需要趙王的這麼一個順水人情。——當然,曾經有嚴重謀逆嫌疑的趙王是不是在證明自己如今的清白,卻也是很難說的。

  徐循面上也不免現出了一絲笑容,她的聲調還有絲虛弱,「倒是讓他搶先討了個好兒去……聽說,已經在彰德那邊開始修建王府了?」

  趙王雖然被封,但一直沒有就藩,都是住在北京,以前沒遷都的時候還有一度管著北京的防務呢,雖說現在皇帝陛下登基以後是加了兩個弟弟的歲祿,但是趕趙王就藩的腳步,可是半點都沒停頓。趙王就是上一百道表都不管用,看他老實不老實,就得看他肯不肯乖乖地就藩去了。

  徐循雖說很少過問外頭的政事——也沒這個身份去過問,皇后也許還能仗著嫡妻的身份多為瞭解國家大事,但妃嬪們卻是絕不能干涉朝政的——而且,平時看著也不是個精明性子,迷迷糊糊的很是惹人憐愛。但到了關鍵時候,這孩子還是相當靠譜的,不論是宮裡的事務,還是朝中的事情,隨口一句話也都能說到點子上。太子唇邊的笑意也濃厚了起來,「是,派的都是能吏,想必不過半年左右,王府應該也就能建好了。」

  兩人對視一笑,又說了幾句話,徐循終究身子還有幾分虛弱,沒說一會就又開始走神,明顯是思維跟不上對話了。太子見狀,雖說是依依不捨,但也只好讓徐循安心休息,過了一會,又說,「你且安心睡吧,等到封到你時,能好起來接受冊封也就是了。」

  其實徐循就是躺著缺席了整個冊封禮也沒有什麼,這東西也就是走個行文罷了,太子這話,明顯是讓徐循放心——太子宮的女人,現在都還是妾身未明的狀態,連胡氏都還沒有正式晉封呢,徐循名分上是否有變化?是否還是維持原樣做個婕妤?這都是說不清的事,可有了太子的保證,似乎待遇往上提一提也是可以肯定的事了。徐循再疲憊,都要露出笑來,表示自己的感謝,「讓大哥費心了……」

  可送走了太子以後,她卻未曾流露出多少欣悅之情,甚至也沒了睡意,只是呆呆地望著天棚,又陷入了這些日子以來常有的迷惘之中。

  #

  太子冊立儀也就是明日的事了,緊跟著也安排了一連串的妃嬪冊立儀,再往下,就應該是冊立東宮的妃嬪們了,嗣皇帝也正和皇后商討著東宮的名分問題。

  「……心裡總是有點過意不去。」皇帝圓乎乎的福氣臉顯得有些凝重。「這孩子也是咱們從小看大的,當時名分實際上都已經定了,爹也是點過頭的。就因為老人家……」

  大行皇帝晚年喜怒無常隨心所欲的事,在夫妻間也沒什麼好瞞著的了,事實上,帝后之間也有個共識:大行皇帝去得還算是時候,再晚上幾年,指不定這隨心所欲,就要變成倒行逆施了……孫玉女並不是唯一的受害人,只是她畢竟在宮裡養育長大的,帝后對她的委屈,比較能夠感同身受罷了。

  「唉,」皇后也不免歎了口氣,「雖說過意不去,但還能怎麼辦?名分都定了,胡氏雖然不是咱們養大的,但也是恭敬孝順,挑不出一點毛病……我看,不如這樣吧,雖說從前沒有先例,但她都是太孫嬪了,升格一級做個太子嬪,倒也不是什麼大事。」

  的確,嬪這個位分,在太孫宮、太子宮從前都是沒有先例的,所謂的太孫婕妤、太孫昭儀,其實都是為了太孫嬪顯得別那麼顯眼,別那麼特殊才給設立的。從前連這個名分都沒有,直接就是太孫宮人,從某種角度上來說,徐循和何仙仙還算是沾了孫玉女的光。雖然從前太子宮裡也就只有太子才人這個算是正經上譜的位分,別的美人什麼的只是隨便叫叫,但既然有了太孫嬪,不妨再設立一個太子嬪也沒什麼太大的問題。皇帝沉吟了片刻,方才點頭道,「也只能如此了——卻到底還是委屈了這孩子,還是把典禮辦得隆重些吧。冠服別比太子妃的寒酸太多了,她心裡也能好受點。」

  這有點妻妾不分的意思了,皇后的眉頭不免微微一皺——但,她旋即又想到了前幾個月,孫玉女那瘦尖了的下巴。

  可憐那孩子,實在也是命苦,原本珠圓玉潤,多可愛的姑娘,才幾年就瘦成這樣了……

  思及南司藥悄悄回報給她的那番話,皇后剛要出口的反對,也就被吞進了肚子裡。她歎了口氣,「那便是這樣辦了——也還好胡氏心胸寬廣,不然若是因此生怨,家裡可就有得鬧了。」

  皇帝對胡氏這個兒媳婦,也還是很滿意的,他點了點頭,「胡氏那裡自然也不能怠慢了去,畢竟是嫡妻元妃嘛……至於別的宮人,你和大郎商量著辦就是了。眼下要忙的事還有好些呢,大郎是不用咱們發愁了,可從二郎開始,這封地怎麼封都還是問題……」

  皇后的注意力也立刻被轉移了,她忙說,「不是都說好了,老.二可封到邊地去,他的那個性子,正適合抵禦外辱——」

  雖說徐循一直纏綿病榻,沒有真正地康復過來,但皇城的腳步,卻不會因她一人停頓。太子冊立儀之後,緊跟著的就是太子妃冊立儀,再接著冊立過了一連串的妃嬪和藩王們,太子宮的妃嬪們也迎來了自己的晉封風潮,其中孫氏順理成章地被封為太子嬪,冊封典禮格外隆重盛大,冠服直接採用的就是太子妃形制,只是鳳鳥數量稍差而已。至於何氏,因有女,亦被晉封為太子才人。

  而還是恍恍惚惚,魂兒不知被嚇到了哪裡去的徐氏婕妤呢,雖然無子無女,但因謹慎孝敬服侍有功——這一連串的誇獎,其實凝固起來也就是一句話:雖無子女,又無出身,卻因有寵,亦被晉封為太子才人。

  不過,就像是她被封為太孫婕妤時也半點都不大高興一樣,如今的徐太子才人,也絲毫都沒有因為這一進步而有什麼喜悅之情……
匿名
狀態︰ 離線
85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6:34:08
太子才人

第85章 色戒

  皇爺病逝的時候就已經是七月了,等到諸事底定,北京的冬天早都煊煊赫赫地把大雪鋪滿了皇城內外。而和永遠都難得平靜下來的外朝相比,內宮卻是一反從前數年的戰戰兢兢,又回到了那熙和安樂的老節奏上來。原本一度停歇的女內學,也再開設了課程,只是和文皇帝時相比,前來就讀的學生,要少得多了。

  文皇帝到了晚年喜怒無常,對臣子們還算好,不論是提拔還是貶謫,都還算是有些條理,但對內臣們,他的脾氣就有點控制不住了,魚呂之亂雖然過去了幾年,但影響還沒有完全消退,起碼,當時受到牽連枉死的妃嬪們,人數也是一直都沒得到補充。

  文皇帝的妃嬪們就不說了,當時還是東宮的聖上,雖說算不上極度貪花好色,但內帷隨隨便便也有二十多人服侍。一場風波,東宮除了那些早有了子女傍身,又或者是根基深厚,在藩邸就服侍東宮的老人以外,年輕姑娘幾乎全都落馬。而且因為她們被掃除進去的理由有很重要的一點,是誘使東宮沉迷女色壞了身子,在那場動亂過去以後,也沒有誰那麼沒有眼色,重新獻美來填補她們的空缺。

  別說底下人了,就是當時的東宮太子,何嘗不也是戰戰兢兢的,底下人就是敢獻,他也要敢收啊。接連幾年間,東宮是一個新人都沒有,得益的倒是相對最為年輕的郭才人。東宮的老人中,也就是她相對最為年輕了,其餘的張才人、李才人,入宮都已多年。別人更是早早地色衰愛弛,根本無法留住東宮的眼神。郭才人除了三個兒子以外,這些年倒是又多了兩個女兒,可惜,沒有養住,都是夭折在繈褓間了。

  雖然已經選拔宮女填充宮掖,但那也是文皇帝時候的事了,選上來的人口更多的還是擔水擦地的粗使女役,挑不出多少鮮嫩的美色。再說,領導也要顧忌影響,填充後宮還是要靠正兒八經的采選秀女才行,若是什麼香的臭的都往屋里拉,就算沒有長輩剩下,也是要惹閒話,甚至是惹大臣們的勸諫的。按如今的風俗來說,國朝對於母親的出身高貴與否不那麼堅持,但起碼的家世清白、書香世代也必須得到保證。否則,一旦受寵又或者是誕下龍嗣,乍然富貴的娘家人要是連基本的素質都缺乏,鬧出笑話來,對朝廷的體面也是很大的損傷。

  ——多餘的話不說了,總之,這幾年間宮中的人口的確是太少了點,張惶後前去探視張貴太妃的時候,也是說到了此事,「這麼看來,選秀倒也是勢在必行了,偌大的後宮,時常連綠頭牌都湊不滿一盤,傳出去也是有失體統。」

  百日熱孝已過,改元是近在眼前。身為天子,皇帝是不用守孝的,二十七日一過立刻除服,冊封皇后、妃嬪掌握朝政等等,無一不和清淨守孝的宗旨相背離,但這都是不得不為的事,冊封皇后、太子乃至各宮妃嬪,都是為了安定國本,執政什麼的就更不必說了,在這種事上稍微不講禮法,沒有人會多說什麼的。但,選秀就不一樣了,那純粹就是為了滿足皇帝的私欲……張皇后也是過了百日,才敢把這事拿出來給皇考貴太妃商量的。

  雖然張貴太妃多次表明了回南的意願,但她從前在宮中執掌宮務時,對東宮一脈多加照拂,英國公對當年的東宮也是沒少在明裡暗裡幫忙說話,這些情分擺在這裡,再加上現在南京皇宮已經是門庭冷落有幾年沒有修葺了,英國公一家人也到了北邊。不論是皇帝還是皇后都沒有把貴太妃的客氣話當真,尤其是皇后,也正需要一個飽經世事的長輩幫著指點指點,貴太妃要是大擺皇考貴妃的架子,對宮裡的事指指點點,她說不定還會希望貴太妃回南,可現在貴太妃一心要歸隱了,皇后倒是更願意她能留在北京悠遊養老,就是要回南,也等萬一這回遷的事真能成了,再和大家一起回去。

  好比眼前吧,這再度選秀的事,張皇后就有些拿不准主意,儘管她自己深沉老道,在很多時候都是丈夫左膀右臂般的存在。但國朝新立沒有前例可循,前朝又是暴虐無道根本和漢人不是一路的元朝,再往前宋代的宮闈之事,本來就見不得史書,她也是拿不准主意,這選秀的事,什麼時候提出來才好。

  張皇后的為難之處,貴太妃也是看得一清二楚。「你和我當年倒不一樣,執掌宮務,是皇后的本分,這事只好由你來說,讓別人說了,倒是掃你的面子呢。」

  身為新皇后,對宮務張皇后肯定也有自己的主意,剛剛接手,也是愛惜羽毛的時候。這話,提早了被外臣們駁回來,沒面子,提晚了,皇帝心中有所不足了,也是皇后的失職。皇后猶疑著說,「新年就要到了,萬象更新……」

  貴太妃輕輕地搖了搖頭,沒有搭理皇后的話茬,而是向著太子妃道,「太子妃有什麼看法?」

  太子妃胡氏雖然說不上是纏綿病榻,但也一直是病得一陣一陣的,最近幾天身子大好,可以出來走動了,便隨著張惶後一道來給貴太妃問安——僅從這一點來看,她在皇后心目中的地位,還是一如既往的穩固。聽到貴太妃的問話,她也沒有謙虛自抑,而是婉轉地道,「守制三年,其實畢竟是上古時候的事了,一直以來,民間能守過百日的百姓都是少數,就是讀書人們,也沒有誰都能一直謹守禮儀。人生在世,畢竟是有很多營生要做的……」

  確實,就是貴太妃,入宮之前,英國公府也還沒那麼顯赫,在座的三個女人都不是不通世事:一般說來,除非是正處於風口浪尖上,又或者別有目的的官僚以外,一般的士大夫也都是守滿一年就開始該幹嘛幹嘛了。除了不應考以外,就連出仕都沒什麼關隘——大不了奪情就是了,沒有誰會特別將就這個。再過上幾個月,就是妻妾有了身孕也可以大大方方地生下來,反正只要是滿孝後出生的,也不會有人說三道四。

  太子妃會這麼說,其實也就是在向張皇后提議,選秀可以,最好還是等過了文皇帝的周年再來操辦,這麼一來,連外臣們都挑剔不出多少不是了。

  張皇后的眉頭略略舒展了一點:她其實也是這麼個意思,卻又還有一重顧慮。「只是如今宮中人口不足,的確也不成體統……」

  貴太妃微微一笑,淡然道,「說句實在話,皇帝陛下的身子骨,的確也是有幾分虛弱的。才接受國事,千頭萬緒本已煩難,若是女色上再一放縱,只怕身子是支援不住的。」

  身邊並沒有別人伺候,一起說話的也都是最高層,用不著顧忌自己的形象,貴太妃掩口一笑,「所謂一鼓作氣,二而衰……」

  張皇后和太子妃都笑了起來,又說了幾句話,張皇后便帶領太子妃起身告辭,貴太妃還問呢,「不知道太子才人現在康復了沒有,我前兒打發人去問,好像還是挺虛弱的,沒能起得來床。」

  以貴太妃的身份,三番二次地派人前去詢問,可見她不是客氣,是真的有幾分喜歡徐循了。太子妃忙代徐循謝過貴太妃的青眼,「……人是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就是心緒還不大好,總還是怔怔的沒什麼精神。」

  貴太妃歎了口氣,「還是年輕,經不住事。」

  此時子女夭折,乃至孩子流產畢竟都不是什麼鮮見的事情,皇后和太子妃也沒什麼可以為徐循勸解的,貴太妃也不過就是一說,便也道,「等她好了,你們使人告訴我一聲也罷了,也不瞞你們說,我的確是看著這孩子很好。」

  太子妃自然忙應允了下來,神色寧靜自然,也是絲毫不見妒忌,皇后看在眼裡,不禁暗暗點頭:太子嬪也好,徐才人也罷,都是以妾侍身份,享有一些妾侍身份不應享有的特權,對此,太子妃能處之如常,可見她的大婦心胸了。

  從貴太妃居住的仁壽宮出來,皇后讓太子妃和自己上了一輛車,「這幾年,你好生作養好身體,別的事情不必著急。能把身體養好了,等到三年孝期以後一舉生下嫡子,才是最要緊的事,別的事情,都要往後頭說了。要知道唯有父母都是身體健壯,孩子才能康健長大,此事不是小事,可不要捨本逐末了。」

  這話雖然話意有點惹人遐思,但是濃濃的關懷卻是無法作假的,太子妃點了點頭,沒有多想什麼。自己這個婆婆的態度,一直都是很明確的。「媳婦知道,最近也是在每日進補,只求用這幾年的時間,把身體給養出來。」

  媳婦懂事,明白她的意思,皇后也就更欣慰了。她沉思了一會,又道,「貴太妃的想法,還是很老成的,國朝以孝治天下,禮不可以輕廢,這頭一年,宮裡的確不適合有什麼動作。至於大郎和諸王,更是要守滿三年不能輕舉妄動,若是鬧出什麼醜事,我也是不依的。這些年來,朝事紛紛擾擾,很少有幾次改元是順利的,我們這一代,應該要拿出個鄭重其事的表率來。」

  這等於是把太子和藩王們本來只需要嚴格守的一年大孝擴大到了三年父母孝的高度,而且對皇帝是從寬,過了一年就準備給選秀,對孫子輩卻是從嚴,二十七個月內別想生兒育女,甚至管得更嚴格一點,連那事兒都不能去做。

  雖說讓二十多歲的大男人素個兩年多是有點不人道,但話又說回來了,別人不說,文皇帝對太子的疼愛那是沒得說的了,連兩年多都忍不住,昔年的疼愛豈不是瞧錯人了?就是別的皇子們,也不是沒有受過祖父的關心……若是膽敢犯戒,第一個容不下他們的就是和先帝父子之情已經有所疏離的皇帝了,張皇后這個態度,若是和皇帝商量過以後確定了下來,那諸皇子肯定也沒有誰敢於違反,畢竟,現在皇子們可都還生活在京裡,不論是誰身邊都有中官跟著,臨幸了誰想要瞞下去,那是不太可能的——還有檔要記呢。

  這兩年多的時間,等於是給了太子宮中諸位有名分妃嬪們一個喘息的機會,讓她們可以從容將養身子,不必擔心被別人分薄了寵愛去。受益的也不止太子妃一個,但她作為現在太子宮的小領導,肯定是要對皇后表示一下感激的。「母親盡守孝道,真是堪為天下楷模……」

  張皇后搖了搖手,重重地歎了口氣。「還不是為了給大郎這個孽畜擦屁股!」

  為了體恤太子宮裡的妻妾,讓諸王跟著太子一起守孝兩年多?張皇后腦子沒抽,這話已經是把她的動機給點得一清二楚了:濫服丹藥很有可能損傷腎水,要保腎該怎麼辦?不必做醫生也知道,禁絕房事才能治標。拉扯諸王,一個是因為只有太子守制不像話,還有一個,也是給太子減輕點負擔,不然,他不能生兒育女,弟弟們卻可得子,這給太子宮的壓力那就太大了點。至於太子宮女眷們得到的喘息機會,不過是附帶罷了……

  這話被張皇后點破了,太子妃反而不好說下去,只好又是尷尬又是感激地一笑,「大郎和我能懂得什麼人事,還不得仗著娘給我們做主當家嗎?」

  這話倒是說到了張皇后心裡,她鄭重叮囑太子妃,「大郎年輕難免貪嘴,這兩天我也會和他把這事提一提,可日積月累,能守住全靠水磨工夫。你可不能懈怠了敲打觀察的腳步,免得功虧一簣,鬧出什麼醜事來,那就真是丟大人了。太子嬪和才人們那裡,也要把這話給說一說。」

  太子妃自然恭謹應是,此時車駕已經到了中宮,太子妃本欲侍奉皇后入內,可聽宮人來報,「彭城伯夫人已相候久矣」,便轉了主意,在宮門口拜別了皇后。

  皇后也是有幾分無奈:彭城伯夫人年歲大了,七情上面也是藏不住自己的好惡。只好委屈了太子妃,每每回避不和長輩照面,也確實是難為她了。可畢竟是皇后生母,皇后也不便多說什麼。只好令太子妃先回東宮去,自己去見彭城伯夫人。

  不過,彭城伯夫人此來也不是為了尋太子妃的晦氣——外戚沒有插口宮務,管到外孫屋裡的道理,見皇后進來,稍事寒暄後,她便迫不及待地問,「貴太妃對選秀的事怎麼說?」

  聽了皇后的轉述,她的眉頭頓時擰了起來。「可若是如此,郭氏那邊……」

  和出身一般人家,父兄都是靠自己的得官的皇后相比,如今的後宮可以說是藏龍臥虎了,原來的張才人、郭才人背景都很深厚。而比起失寵的張才人,正受寵兒子又多的郭才人肯定是更為顯眼的,皇帝即位後,不但加封她為貴妃,而且對郭貴妃家人的封賞,反而略過於對張家人的封賜。

  比起那些象徵意義居多的官位,張家人更在乎的,肯定還是聖眷。——郭妃的長子,今年也已經有十七八歲了……

  張皇后的眉宇間,也浮現了一絲陰霾,她心事重重地搖了搖頭,「畢竟還是孝道為重……」

  這個理由,顯然無法說服彭城夫人。可真正的理由,又無法形諸於口,母女兩個註定是有嘴皮官司要打了。

  且不提中宮之事,就是東宮此刻也正熱鬧——太子妃回到東宮以後,略略沉思了片刻,便令人將三位妾侍都請來說話。
匿名
狀態︰ 離線
86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6:41:58
第86章 堅壁

  所謂斬衰三年,可不是開玩笑的,服孝期間,除了病、弱、幼、老以外,正常健康的成年人連葷腥都不能動。太子宮裡也絕不會有什麼娛樂活動,平時無聊的時候,宮人們可以去花園裡蕩秋千、鬥花草,甚至於是偷偷地推骨牌……可現在,這些娛樂在東宮已經是完全絕跡了。別說言官、中官、東廠、錦衣衛,就是太子自己,都不會容忍有人不把文皇帝的孝不當回事。畢竟,他可是文皇帝最寵愛的皇孫!雖說以嫡長身份,即使沒有早定名分,他被晉封為太子也是名正言順\水到渠成的事,但誰也不會嫌這名分再早定一日的。

  雖說按照洪武舊例,大行皇帝去世,嗣皇帝除服以後,皇太子以下是要守制讀書的,但那個時候,建庶人的兒子年紀還很幼小,本來就是讀書認字的歲數,而如今太子都二十多歲了,比起年歲較長,精力有些不濟的父親,正當盛年的他卻是能力出眾,不論文事武功都已有相當的閱歷,足以在朝政上輔佐父親。因此,百日熱孝過後,身上還穿戴著素服的太子,已經是早出晚歸地參與到了國事中去。長期呆在東宮的,也就只有這妻妾四人了。

  說起來,這四人身上都有些不好,現在守孝更是都在養病,太子妃連晨昏定省都給暫時免了,為的就是太子嬪和徐才人的病情——徐才人也罷了,小產而已,多躺幾天已經是複了元氣,她現在主要的問題還是心不在焉,成天渾渾噩噩的,像是得了『離魂症』。可太子嬪的病情卻非同小可,她才出了月子,就強撐著把文皇帝的喪事給跟了下來,長達一個多月的折騰,使得太子嬪是有些虧損了元氣,好容易又熬過了冊封太子嬪的典禮,轉頭就又躺下了,將養了一個多月,好容易才把病情給控制住,就是現在,在東宮裡走動都還乏力呢,從住處蓮華殿到慈慶宮正殿,她都是讓人把她給抬過來的。

  以太子嬪的為人,不是實在不想走路,也不會這麼行事,所以太子妃也沒因為她這多少有點擺譜嫌疑的表現而感到不悅,反而是關心地問孫玉女,「不是說已經大好了,再養兩天就成了麼,怎麼看臉色還是這麼蒼白,可要再請醫生來給扶扶脈?」

  都在孝裡,按說連皮草甚至是棉衣都穿不得的,但天寒地凍的,還有什麼東西比皮草更能禦寒?大家也只能做到綾羅綢緞不要上身而已,這幾個太子妃嬪,穿的都是白粗布棉襖,在這擺設簡樸的屋子裡聚著,不像是天家妃嬪了,倒像是農婦聚會。孫玉女頭上纏著的裹頭布更是和農婦一色一樣,都是黑色的粗布,倒越發顯得她膚色淡白缺少血色,聽到太子妃這麼慰問,她勉強一笑,細聲道,「其實請來開的也就是那些食補的方子,倒不如不費這個事兒了。就是今日起來有些頭暈,多歇一會應該也就沒有大礙了。」

  太子妃聽說,也就不繼續追問了,轉而談起了正事,「今日去見娘娘,娘娘已經和我透出風了,咱們這個孝,是要用心守。」

  為天子守孝,其實對於整個宮廷都算是新鮮事。因為宮闈間的事很難留有正式文字記載,南京宮殿又被建庶人燒得差不多了,所以二十多年前高皇帝去世的時候宮人是怎麼守孝的已經缺乏文字記載了。這個孝,是用心守還是著實守,那差得還是很多的。就和一般廷杖一樣,『用心』、『著實』之間,差出來的可往往是一條人命——守孝若守得不好,也是容易鬧出人命的,太子妃的這個玩笑,開得很俏皮了。

  ——可回應她的卻是一片茫然無知的眼神……

  何仙仙是真的沒意識到太子妃在說笑話。而孫玉女雖然明白太子妃是想要說笑話,但卻可能也不知道這個用心、著實的典故——雖然在內帷長大,但外廷的事,也不是她能隨便接觸、瞭解的。

  至於徐循嘛,壓根就是完全走神了,眼神茫茫然的,一看就明白,心思也不知飄到了哪裡去……

  太子妃游目四顧,不免在心底輕輕地歎了口氣:皇后想選秀,其中的苦心她焉能不明白?身為宮廷大婦,妃嬪們也是她們的臉面。都是些老弱病殘,連侍寢的綠頭牌都湊不滿一盤,這完全是屬於大婦工作沒做好的結果。坐到她們這個位置,一般的妒忌根本已經不能影響皇后和太子妃的心情了,對於皇家正妻來說,做好本職工作才是最要緊的事。

  太子宮裡的這三個美人,往年也還是能撐場面的,但現在看,就顯得分外單薄孱弱了,個個都不康健,如何能上得了台盤?于情于理,太子妃都要考慮為太子納新了。

  當然,長達二十七個月的孝期也足以讓她從容準備了,明年大祥以後宮中為皇帝選秀時,也可和皇后打聲招呼,為太子預留一些美人,太子妃現在並不擔心人選的問題。她擔心的是太子宮裡這股頹唐的精神風貌。——三個美人,個個似乎都有心事,沒有誰面上是有歡容的,即使在守孝的時候,這面孔看起來也是有點太沮喪了。

  至於個中緣由,太子妃心裡模模糊糊也有猜測,只是不好明說而已,今日把眾人都聚在宮裡,為的也就是讓這個消息提振一下大家的情緒。

  「既然要用心守,咱們的吃穿用度且先不說了,就是大哥,都要謹守禮制,」太子妃和緩地說,「宮中沒有秘密,有些事一旦發生過,說不定就是大哥將來被人對付構陷的把柄……從前,咱們也是看到東宮中人是如何行事的了。身為妃嬪,自當謹言慎行,不能給大哥添一點麻煩。」

  話說得有點彎彎繞繞,但也是把自己的意思表露得很明顯了。太子妃考慮到大家的精神狀態,都沒有用上暗示——反正,說出口的話也留不下多少憑據。

  做太子,那從來都是比較戰戰兢兢,比較受氣的。距離天子的位置也就是一步了,地位和權柄都並非旁人能比,但也正因為如此,受到的猜忌也要比旁人更大。尤其太子深受文皇帝喜愛,身邊是重臣環侍,內閣大臣幾乎都指點過他的學業,現在也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和一直不大受寵的太子比,他的鋒芒,一直都是很盛的。

  樹大招風,越是得意的時候,就越要小心。雖然現在太子和皇帝的關係並沒有絲毫不對,但這並不意味著東宮諸妃可以就此懈怠,甚至是恃寵而驕。既然皇后說了,這孝要用心守,以她在皇帝身邊的地位,此事就相當於已經定下來了。東宮必須把用心守三字一以貫之,在整個孝期裡,任何人和太子行敦倫之禮,都等於是為將來的東宮添上無窮的禍患。孝期行房,那就是不孝的大罪,認真追究起來是可以要人命的。這樣的責任哪個妃嬪當得起?

  太子妃的這句話,也是成功地令眾妃嬪都露出了深思、戒懼之色,就連徐循也都回過神來,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太子妃身上。太子妃滿意地點了點頭,又續道,「非但我們自己要謹守禮儀,連對宮人的約束也要嚴格。大哥年輕氣盛,難免有憋不住的時候,譬如一根乾柴,若是處處都遇到冷水,那倒也罷了。可要是在這樣的時候,還有人故意眉目傳情地挑逗太子……」

  各妃都紛紛道,「娘娘放心,我們知道該如何做的。」

  像徐才人身邊的花兒那樣,受過寵愛又沒有名分的宮女,在太子宮也有那麼幾個。幾個妃嬪身邊都有這種類似于通房大丫頭的存在,雖然沒得名分,已經證明太子對她們的確是沒什麼興趣,再臨幸的可能性很小。這些宮女的出路也比較淒涼,多數時候都是在宮中幽居下去——受過恩典的宮人,一般是不會再放出去了。但有一就有二,很多宮人心裡,也許還做著一步登天的美夢。

  對於這種事,妃嬪們秉持的態度不一,不過大多數都持無所謂的態度,她們都不是愛爭風吃醋的妒忌之輩,若是多一個受寵的妃嬪,是從自己宮裡出身的,那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不過如今,不但自己不能和太子有什麼太曖昧的接觸,就連自己身邊的宮人也要嚴格約束了,那些性情不大老實,又有幾分姿色的人物,可不能再出現在太子身邊。太子妃有些話沒有明說,但眾人都是心知肚明:在魚呂之亂中,大家也學到了一個道理。皇帝身邊,肯定是有耳目的,宮裡發生的事,要瞞過皇帝恐怕很難。想要私下和太子偷情來維繫自己的寵愛,那簡直就是在玩火。一旦事發,就算有太子護著,也會在轉眼間惹來太子妃甚至是皇后的怒火。

  太子妃對自己的這三個姐妹還是很有信心的——都不是一心爭風吃醋、邀寵鬥心機的是非之輩。之所以說得這麼明白,不過是為了讓她們慎重以對,免得疏忽出事而已。現在見三人都點頭稱是,也就放下心來,遣散了眾人,「都早點回去養著吧,沒有大好,就別到我跟前來請安了,只管好生養著。——二十多個月呢,足夠你們慢慢調理的了。」

  現在,三個妃嬪似乎也都可以放心了,二十多個月,什麼病養不好?大家反正都不能偷跑,心裡也沒什麼好擔心後人一步的……甚至於什麼新秀女,那也是更遠以後的事了。別人不說,孫玉女面上的表情是明朗了一些——她心思重,自己身子不好,千辛萬苦才養了個女兒,轉眼又得病了,正需要休養……

  太子妃把三位嬪妾的表情也是盡收眼底,她微微一笑,親自起身將眾人送出了屋子,又喊住了早已經走到人群前頭的徐循,「小循你留一會兒,我有事要問你。」

  徐循怎麼說也執掌過宮務的,太子妃有事找她幫忙詢問絲毫都不奇怪,連她自己也以為是細務上的事,走到屋內便問道,「姐姐可是想問這宮中宮女輪值的事——」

  太子妃擺了擺手,把徐循的說話給打斷了,她瞅了徐循一眼,皺了皺眉頭,臉色陰沉了下來,開門見山地就道,「小循,你最近是怎麼回事,人在宮裡,魂兒飛到哪裡去了?難道就是那一次流產,把你的心思都給流出去了?」

  見徐循口唇微動,似乎想為自己辯駁,太子妃又截入道,「別怪我說話難聽——這年頭,誰沒有過幾次掉孩兒的事情?就連我,在黃兒之後也是掉過一次的,只是秘而不宣,沒有多少人知道而已。你心裡難受,我們都能理解,可難受到現在還要繼續如此失魂落魄,只怕……眾人會覺得你太嬌氣了。」

  見徐循面上多了一絲警醒,太子妃心裡也是不無安慰:還好,懂得警醒,就還算是有救的。

  她還是不給徐循說話的機會,沉吟了片刻,竟開門見山。「其實我也多少猜得出來,你這麼渾渾噩噩的,只怕不全是因為孩子的事——是被殉葬的場面,給嚇著了吧?」
匿名
狀態︰ 離線
87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6:42:32
第87章 清醒

  徐循心裡在想些什麼,其實還真只有她自己能夠明白。

  人心自私,對那些被殉葬的無辜妃嬪,徐循會有同情,有惋惜,但這份憐憫,不至於讓她食不下嚥、睡不安寢。還沒有兩個月就已經流產的無緣孩兒,也不能讓她失魂落魄,鎮日間魂不守舍。——在目睹了當日殉葬的慘況後,大部分位份不夠尊貴,又沒有兒女的妃嬪,心裡在想的多數都是和她一樣的問題。

  唇亡齒寒、兔死狐悲。一樣都是天家的女人,怎能不為自己的將來擔心?就是再歡喜太子,徐循也沒想過和他同生共死……甚至於,同生共死這四個字,還不適用於她和太子的關係,太子死了,她有很大可能要陪葬,但若她死了,太子除了幾滴眼淚和一些封賞以外,別的什麼也不必付出。

  人,都是想活的。可她跟前明擺著的就是一條死路,即使太子宮的氣氛再熙和,人心再溫潤,徐循現在還有什麼心思去快活?她的心境,倒是真的很貼合《禮記》裡對斬衰孝的心境要求,真是茫然若失、倉皇難寧了。

  可要找一條活路,又哪有這麼簡單?徐循心裡再亂糟糟,也是給自己定下了一條線:斬衰三年,頭一年肯定是不能有什麼房事的,她還有大把的時間去迷惑,去苦惱。等到一年以後,她就是再沒有方向,也該振作起來了。

  若只是生活,在宮中即使無寵也能生活得很好,甚至不必去看男人的臉色。但若想要活下去,憑藉的就是男人的寵愛了。從前太子說「一滴精十滴血」的時候,徐循沒少在心裡笑話他的一本正經。可現在,她才算是明白了這句話裡暗藏的寵愛:在宮裡,還有什麼比一個兒子更加重要?太子就是太明白這點了,所以才要讓寶貴的精血,儘量灌溉在可以發芽出苗的田地裡。

  若是能誕育皇子……

  多的事,徐循現在還不敢去想,太子妃的年紀還很輕,和太子之間的關係,雖然說不上蜜裡調油,但也十分和睦。她生病的時候也罷了,若是康健時,侍寢的次數總是獨佔鰲頭。嫡長子身份貴重,一出生就天然勝過諸子,太子顯然也很看重這點,是卯足了勁兒想要生個嫡長子出來。以徐循和太子妃的身份,她也是衷心盼望太子妃能有個兒子的。

  可不論如何,若是能有個皇子,怎麼說,都是有個希望在手上……這也是在如今的情況下,她唯一能做的一件事了。

  至於別的路,根本從一開始都沒有存在過,也談不上走不通了。難道她還能私逃出宮,還能借腹生子,還能翻雲覆雨地把皇位搶到手裡來做?

  徐循自認自己只有一個優點:她一直都很明白自己的斤兩。這些事,以她才具,是做不來的。

  可即使明確了該走的路,徐循的心情也沒有因此明媚幾分。她從前也常讀詩書,屈原《離騷》、《天問》,徐循都曾是拜讀過的,當時也就是一笑而過,可如今回思起來,才知道千古名篇,實在是別有過人之處。一句『路漫漫其修遠兮』,已是道盡了她彷徨無盡的心情。

  求學的道路,從來都是如此無窮無盡,即使以先賢大能,都要上下求索。人生的意義又何嘗不是如此?徐循眼下已經不是技窮了,她是完全迷失了道路。

  從前以為,自己被聘入天家,就是皇妾。雖然占了個皇的名分,但也還和一般妾侍一樣,無非就是悅樂夫主生兒育女,輔助主母佐理家務。若說有什麼是和一般妾侍不一樣的,那便是她也要承擔起勸諫夫主不要迷於聲色的職責。得寵時,儘量生兒育女,失寵後,便輔助主母佐理內宮,如此安寧平順地,不也就是一輩子了?和一般人家的妾侍比,她能享用到的富貴,連公侯之家的主母都只能瞠目其後,徐循一向惜福,對自己的生活,她是很滿意的。

  可……一般人家的妾侍,並不需要殺身以殉夫主。徐循不確定她能去責怪誰,是已經遠去的皇爺麼,還是下令殉葬的皇帝,不論如何,在壽昌宮裡發生的事,她怪不到太子頭上。可饒是如此,每回太子好心好意來探望她的時候,徐循卻還是忍不住發自內心的排斥、厭惡和恐懼,即使她也明白,于情于理,太子都不能對祖母輩妃嬪的生死多做置喙,在這件事上他只是個徹頭徹尾的旁觀者,可只要想到,身邊這個對自己呵護備至的高大男子一旦去世,隨之而來的很可能就是她的死亡,徐循就打從心底生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怒氣和叛逆。

  太子很了不起嗎?皇帝很了不起嗎?大家一樣都是人,你不也一樣要吃喝拉撒,憑什麼你一死,我也得跟著死?

  這個宮,是我要入的嗎?是你把我搶進來的!人搶進來了,服侍你了,等到你死的時候還要陪著你一起死,就是強盜也沒有這麼不講理!她徐循也是爹生娘養,一樣也是一條命,何曾就賤到這樣的地步了?

  從前曾讀過的那些怨望之語,在心底如一道激流四處亂沖,徐循知道太子以為她是傷心過度魂不守舍,其實又哪是如此,每回他來探視時,她都是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不敢在言語中流露出一點心底的所思所想。這些悖逆的想法,僅僅是洩露出一星半點,就足以令她真的被廢去品位,到宮正司領罰了。

  天子受命于天,去世後「事死如事生」,在地下也需要妻妾的服侍,身為他的家人,殉葬隨到地下去跟隨著夫主,難道不是很自然的一件事?徐循也打聽過了,這二十多年來,甚至還有藩王去世正妃殉葬的,指導思想都是事死如事生這麼一句話。高皇帝年間殉葬的那些妃嬪,更是不分生兒育女與否,全都跟隨到地下去了。身為一個有覺悟的太子才人,她怎麼可能表露出對殉葬制度的任何一點質疑,難道她對太子的敬愛,不足以讓她放棄生命?

  徐循用不著打個磕巴都能流暢地回答出來:就是不足以,一點也不足以。遠香近臭,對這個高大健壯的英俊青年,她要腹誹的毛病可有得是呢。不是說沒有情分,幾年相處下來,情肯定都是有的,但她還真沒敬到那份上兒。

  可就是沒到那份上又如何,她還不是要去乞求、維繫太子的寵愛,還是要靠著他過日子,殉葬畢竟是以後的事了,現在但凡把自己這不該有的想法流露出一點兒,她的日子可就不會比殉葬好到哪兒去了。徐循有時真覺得自己要被撕成兩半兒了,她實在是沒法維繫著言笑如常的正常模樣,雖然沒有任何一個人虐待她、算計她,每個人都待她很好。可她卻是恨不得大摔大鬧、大哭大叫一番,宣洩心裡那說不出口的驚濤駭浪。上司們對她表現的不滿意,徐循都已經沒法放在心上了。

  就是現在,太子妃一句話,大家都要守孝三年,一下把她打個時間差,搶先一步懷上皇嗣的可能性給斷絕了。徐循心裡也是絲毫都沒有沮喪,她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心思都去了哪裡,留下來的只有一團迷茫和混沌。守孝就守孝,不生就不生吧,就是生了又如何,有子正妃殉葬的事,國朝又不是沒發生過。

  而在這一團迷霧中,太子妃說的話,她多少也是有些充耳不聞,僅僅是虛應故事而已,直到她被留下來單獨說話,太子妃又一針見血地提到了殉葬的事,在這一句話,終於是戳破了徐循的心口似的,讓她那滿腔的怨憤,有了往外噴發的危險,她是用盡了自製力,才將這些情緒全都壓到了心底。

  「我……」聲音裡的顫抖倒是貨真價實的。

  太子妃成功地被她瞞過了,絲毫未曾注意到徐循的異樣,她露出親切的笑容,拍了拍徐循的肩膀,壓低了聲音說道,「這件事,不要外傳。不過,據說父親也是被當日壽昌宮的慘狀,嚇得不輕……」

  從前的太子,如今的皇上,的確一直都是以宅心仁厚出名的。這些年來,和動不動往外抬死人的內宮不同,東宮一直很少鬧出人命,最近徐循雖然渾渾噩噩的不問世事,但也恍惚聽說了皇上已經赦免了方孝孺的大逆之罪,又找到了他和當年輔佐建庶人的兩位股肱之臣的後人,蔭庇撫養了起來。殉葬的事,過於殘忍,皇上看了有所不忍,也是很正常的事。

  這句話,好像是定海的神針,一下就把徐循的心思給定住了。——不是因為殉葬的事有望廢除,不全是如此。更多的,還是因為……徐循也說不清,也許還是因為,終於有除了她以外的第二個人,還是個如此位高權重的人,表露出了對殉葬這件事的不喜。

  不是我錯了,徐循想,是殉葬這件事,本來就是錯的!不是我自私自利,不願在地下服侍夫主。而是……而是我的命確實沒有這麼賤!人和人之間,也不是天生就該差得這麼多的!

  理直才能氣壯,一直以來紛紛擾擾如同一鍋粥的心湖,仿佛忽然寧定了下來,徐循幾乎是大松了一口氣——她一直自問是個聽教聽話的學生,可這些日子以來,腦子裡轉得那都是多麼悖逆的想法?幾乎和《女誡》、《女訓》的教導背道而馳。這讓她還怎麼安心?後宮妃嬪,當是婦德表率。自己心裡都暗藏悖逆了,還竊居太子才人之位,豈非欺世盜名表裡不一?太子妃的這句話,真是起到了撥雲見日的效果,讓她覺得周身的雲霧,都消散了不少。

  太子妃自然也感受到了她的鬆弛,她躊躇了一下,又低聲說道,「但,後輩不廢前法,即使皇上對殉葬的事有看法,也不能在文皇帝的妃嬪身上表現出來。而現在,他更是不會提自己這批妃嬪的事,畢竟,即位不久便提凶禮,多少也是不祥之兆……」

  這個道理,徐循還是懂得的,即使是要廢除殉葬,皇帝也多數會等到自己彌留之際,再來下這個決定。沒有誰喜歡談論自己的後事,這一點也是人之常情。

  有了這兩句話,徐循若是還不振作,那便是辜負太子妃的心意了,她現在也的確是一下清明了許多,起碼,已有餘力來做一個正常的自己。

  徐才人便微微一笑,感激地握緊了太子妃的手。「姐姐……倒是我不懂事,讓姐姐不能不洩露消息了。」

  才是兩句話功夫,小循就恢復了以往的貼心靈慧——皇帝私下的一言一語,是如何流傳到太子妃耳朵裡的?雖然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但皇帝也不會喜歡兒子、兒媳探聽自己的消息。太子妃把這話告訴徐循,也是擔了風險的。不然,她大可剛才就直接在小會上說出來了,孫玉女和何仙仙也是妾侍,難道就沒有陪葬的擔心了?徐循這是領了太子妃的情。

  太子妃欣慰地一笑,「咱倆之間,還說這話?你能振作起來也好,我有什麼精力不濟的地方,還要指望你來幫一把呢……」

  她眼底掠過了一絲暗影,「別說行百里者半九十了,咱們這是萬里跋涉才剛開始。從今以後,當以從前的東宮為目標,處處謹言慎行。這可少不得姐妹們的幫忙,偏偏玉女精神頭又不大好,你若消沉頹廢,我還真覺得缺了幫手。」

  話裡含含糊糊,似乎有所暗示,卻又不便明說。

  徐循立時有了幾分凜然:太子,從古以來都是很熬人的職位。身為儲備中的君主,沒有不受現任君主猜忌的。尤其皇帝和太子的年紀相差不算太遠,現在一個還沒有老,一個卻已經是年富力強,羽翼豐滿了……休說太子宮裡一貫沒有什麼勾心鬥角,就是有矛盾,現在也不是爭鬥的時機。圍繞著皇位,宮裡出過得怪事難道還少了嗎?就算太子現在地位穩固,也得居安思危!說那什麼點,自己要擔心殉葬,也該在太子登位後再擔心。現在最要緊的,還是配合太子妃,把宮裡的工作做好。

  「正是。」徐循眉頭一擰,已經是拿了個方案出來。「何姐姐素來是不過問宮裡的事的,這些年間,宮務幾易其手,咱們三姐妹都管過一段時間,也都休息過一段時間。要說有誰能把宮務手拿把掐的捏牢,卻沒這回事。今日孫姐姐身子不好,少待兩天,等她康復了,我們三人少不得也要坐下來一起商議商議這具體的章程。除了大哥那裡以外,宮裡上上下下,也都不能失了守孝的禮數去。」

  她卻沒追問太子妃話裡的底細:有些事知道得太多了也沒什麼好處,該領導擔心的事,就由領導來擔心好了。

  說實話,能免去殉葬,太子妃也是樂見其成。看著徐循從剛才那半死不活的樣子,一下又回到了這活潑可人的模樣,太子妃寬慰地點了點頭,「你還不是一樣?先回去好生歇著吧,後日還長呢,咱們再好生商議不遲。」

  徐循浮起一抹微笑,躬身下拜謝過了太子妃,遂告退出了屋子。——雖然孝期裡不能放聲大笑,但她面上的確是陰霾一去,那股屬於徐才人獨有的歡樂勁兒,一下就又全回來了。

  就連送她過來的錢嬤嬤、孫嬤嬤都看出了這個變化,兩個嬤嬤一對眼,也都微微地笑了起來——按理,徐循出門,扈從的多數都是小宮女,東宮內行走,嬤嬤們也不必伴隨。可徐循這一陣子的精神狀態,走在平地上都要跌跤呢,讓誰都放心不下,兩個嬤嬤硬是就跟了過來。

  「到底還是太子妃娘娘本事,也不知給貴人開了什麼藥方子,居然當時服下就見效了。」才出了宮門,孫嬤嬤就和徐循開玩笑。

  徐循住了腳,回頭望了孫嬤嬤一眼,笑道,「我也不知道呢,倒覺得從前那些日子,都和活在夢裡似的,現在才醒了過來。」

  錢嬤嬤、孫嬤嬤並花兒、紅兒都是相顧而笑,徐循又再回過頭去,望著那雕樑畫棟朱壁青瓦的巍峨建築一眼,她也微微笑了起來。

  只是,這笑意卻並未到達眼中。

  眾人皆醉我獨醒,其實很多時候,能一直渾渾噩噩,也不失為一樁幸事。

--------------------------

  作者有話要說:小徐開始認清宮闈的本質啦。

  再次重申:本文不會有很多陰謀詭計。也不會把宮裡女人的爭鬥作為主旋律,更不是個愛情故事。

  宮鬥、陰謀和男主角都是徐循生活裡的一部分,而不是主旋律,這本書說的就是她的生活,所以叫做貴妃起居注。因為殉葬而來的心態轉變是她成長中很重要的關節,我不會吝惜筆墨,如果讀者覺得情節慢,也許是因為你一直沒看到你想要看到的東西,如果我的文不能滿足你,你可以隨時不看,文和讀者一直都在經歷一種雙向選擇,這很正常。但我不接受說我水文的指責。

  當然,會留下來看的讀者還是可以得到我的保證,這個故事一定是有頭有尾,心路完整、邏輯清晰、人物豐滿、衝突不斷的,只是衝突未必都圍繞女主展開,新卷的三章很多人覺得情節慢,是因為沒看到後宮爭寵嗎?後宮爭寵還真不是這一卷的主旋律,什麼矛盾是呢,我的暗示也已經很明顯啦,至於徐循在這個矛盾裡有什麼作用,大家感興趣的話就放心看好了。
匿名
狀態︰ 離線
88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6:42:51
第88章 微妙

  其實,太子宮的妃嬪們把太子當賊一樣防,就現在來說,多少是有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起碼在皇爺去世的頭三個月裡,太子是絲毫都沒有表示出一點不得體的興趣的。熱孝行房乃是大罪,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沒必要被下身的那二兩肉給主宰了,做出天怒人怨的醜事來。

  不過,現在熱孝馬上也要過去了,皇后娘娘又下了這麼一個決定。太子宮三美坐在一起開了個小會,到底是硬生生地梳理了一個章程出來,免得太子受不住誘惑,中途就叛變了革命——身為正式妃嬪們,她們是肯定不會悖逆皇后娘娘的意思,和太子爺那什麼什麼的。甚至於自己宮中的宮人也都可以約束得安安分分,但太子身邊輪值的宮女,光是徐循知道開了臉的就有青兒、紫兒,不知道的沒准還有好些呢,這些人也得把工作做到位了。有些特別漂亮,平時也不大安分的宮人,現在就不能讓她們在太子身邊出沒了……

  徐循捧著花名冊一個個地念,太子妃和太子嬪一起,根據名字來回憶各人的長相、行事,徐循也在一邊查缺補漏,好容易把宮女都梳理了一遍,小中官們也難逃篩選,雖說太子宮中人口多,但三人一道選,出紕漏的幾率就不大了,三人順了一遍,章程也就自然而然地出來了:危險人物,在這一兩年間都打發到閑差事上去,青兒、紫兒這樣身份比較特殊的近身宮女也要叫來叮囑一番,再和王瑾這樣的大伴通過氣,太子起碼在宮裡,是不會做出什麼不才的醜事來的了。

  太子嬪這幾日休息以後,精神是好了些,略略咳嗽了幾聲,也是有點不解,「雖然娘娘是這麼囑咐過了,但如今世上還有誰能這麼守禮呢。別人不說,我就不信那些藩王們個個都能謹慎守孝三年,怎麼就是咱們這兒這麼當真,就差沒喊打喊殺的了。」

  這多少是有點故作天真了——太子妃前幾天在小會上已經把態度給表示得很清楚了,太子嬪還發這一問,其實還是在旁敲側擊,想要問出如今究竟是誰覬覦儲位,令東宮有所不安。

  這點語言上的遊戲,徐循還是能看得明白的,她看了太子妃一眼,不知怎麼,倒是想起了丹藥的事情。

  太子已經很久都沒有服用丹藥了,這件事乍一看似乎是早已經結束,可徐循心裡卻覺得未必有這麼簡單。話遞上去以後,就沒了絲毫回饋,太子口中一句也沒帶出此事,只是簡單不吃了而已,這和她熟悉的太子性格並不吻合,也許,背後還是有一些故事的……她有一種直覺,這一次的行動,其實也許就和太子服丹藥的習慣牽連很深。要不然,太子妃也不會這麼當一回事。

  不過,不論如何,太子嬪不知道內情,有此一問也是很自然的事——她都能服太子妃的冠服了,在東宮怎麼說都能占個地位特別的考語吧。想要知道一點水面下的事情,也是為了給太子妃分憂,這一問,太子嬪是問得很理直氣壯的。

  太子妃卻只是略帶無奈地笑了笑,含含糊糊地道,「走到這一步,惦記著儲位的人是不會少的。要讓上頭滿意,下頭也挑不出刺來,咱們就得比從前更謹慎。」

  話是正理,但太子嬪的笑容卻不禁垮了幾分,「這戰戰兢兢的樣子,和爹娘那邊不生分都生分了呢,其實就是鬧點不體面的事也沒什麼,多大的錯啊,大郎撒個嬌不就完事了……」

  太子妃沒有答話,唇邊的笑容也褪色了一點,徐循左看看右看看,免不得在心底歎了口氣,出口打了圓場,「既然娘娘發話了,咱們這裡是怎麼辦也說不上過分的吧。娘娘初履後宮,正是需要立威的時候,咱們東宮可不能給她添亂呢不是?」

  這句話倒是把太孫嬪的注意力給帶開了——怎麼說,她也是太子妃親手帶大的。「你是說——」

  都是太子的女人,彼此說話沒必要太藏著掖著,徐循笑了一下,「孫姐姐不可能沒有聽說吧?」

  太子妃這下都有點糊塗了,「你們打什麼啞謎呢?」

  其實這事兒,說大也不大,說小也不小,無非還是封賞外戚的事兒。

  隨著太孫官升一級,他的妃嬪們也迎來了雞犬升天的好日子,徐循等人可能還沒怎麼覺得——按照禮典宮規,太孫宮的待遇一直都是高於藩王,略低於太子。而太子才人的常例真的也就只是稍稍高於太孫婕妤而已,但她們的家人按例也都是得了朝廷的加封,雖然大多數官銜都是虛職,但好歹以後也有一份固定的錢糧了。朝廷封賞外戚也是跟著妃嬪的品級來的,按部就班,有一定的規矩。這一陣子,宮裡自然是要封一下新任妃嬪們的家裡人了,結果,皇上也不知是怎麼想的,居然是先封了郭貴妃的娘家人,力度還並不小,甚至是把皇后的娘家人都給越過去了。

  這事還得從郭貴妃的身世說起,郭貴妃也是開國元勳之後,武定侯郭英的孫女兒,只是郭家在老武定侯去世以後,一直也沒有能定下來由誰襲爵,爵位的傳承就斷絕了有二十多年。到現在皇帝登基以後,大筆一揮給複爵了,指定的就是郭貴妃的娘家兄弟,這麼著就是一個侯爵的位置到手了。要知道,公侯伯子男,皇后娘家,也就是兩個伯爵而已……

  這麼大的八卦,宮裡怎麼可能不流傳評述?徐循早從幾個嬤嬤口中得知了端倪。此時一點,太子妃也是心領神會,倒是太子嬪養病,怕是還知道得不大明白,忙都細問了一番,徐循也就假借宮中傳說,半吐半露地說了幾句,太子嬪頓時就是慘然色變,半晌才黯然道,「皇后娘娘受委屈了!」

  花花轎子人抬人,面子都是互相給的。現在在宮裡,皇后似乎天然就輸了郭貴妃一點面子,若是東宮這裡再恃寵而驕,不把她的吩咐當回事,皇后權威何在,怎麼打理宮務呢?不說別的,就為了這個,東宮也得把這件事重視起來。太子嬪終究是沒了話,怏怏地認可了太子妃的態度。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情緒都不是很高漲。

  貴妃這個位分,在楊貴妃以後,似乎就天然出於眾妃之上,國朝也不例外,高皇帝的成穆貴妃,文皇帝的昭獻貴妃,都是罕見地享受了庶母的待遇。不過,這兩個貴妃可都沒有兒女,而郭貴妃卻是連生了三子,她的長子,到現在都有十五六歲了。雖然因為避諱的關係,平時誰也見不著他,但聽說也是十分聰明伶俐,很討皇上喜歡的。

  有些事,禁不起細想啊……

  徐循回到自己殿裡,想想也是歎了口氣,同李嬤嬤感慨道,「怪道都說妻不如妾呢,大婦難為,不論是皇后娘娘還是胡姐姐,心裡都得裝了多少事啊。」

  皇后娘娘那說的是郭貴妃的事,太子妃娘娘說的是什麼就不清楚了,李嬤嬤嘿了一聲,「今日在永寧殿裡,那一位給氣受了?」

  慈慶宮其實還不如重華宮大,各妃嬪也沒有偏宮住,都是住的殿,太子嬪住的正是永寧殿。

  「畢竟都是穿過太子妃冠服的人了,這又是在宮裡坐轎,又是明著回嘴挑刺的……著實也是做得過分了點,胡姐姐多麼大度的人,到末了都有點笑不出來。」徐循搖了搖頭,「我趕緊著把話題給岔開了。」

  李嬤嬤和趙嬤嬤對視一眼,都是搖頭咂嘴,嘖嘖地歎息,「這宮裡現在也真說不上是有規矩還是沒規矩了。」

  趙嬤嬤說得更透了點,「一朝天子一朝臣啊,太子嬪的好日子可不就眼看著來了?現在怕都還是好的,再往後等她瞧明白了,膽子也大了,還指不定要怎麼爬到太子妃頭上拉屎——」

  徐循看了她一眼,趙嬤嬤竟不敢往下說:幾年前,還是她教導著徐循為人的進退道理,可如今,這個太子才人一眼掃過來,趙嬤嬤心裡都有點發毛……自己剛才,是有點過分了,雖然是私室密談,可這話對太子妃,的確是有失恭敬。

  徐循卻沒有追究趙嬤嬤的失言之罪,她自己也歎了口氣,「再怎麼樣,那也是正妻,大面上也得過得去吧……再說,大哥在嫡庶上還是能分得清楚的,只是日後,孫姐姐不必和從前那麼小心了是真的。」

  皇爺去世,對太子嬪的確是重大利好。今日郭貴妃所受的破格待遇,日後指不定原原本本也要在她這個被預定了的孫貴妃身上重演一遍的。徐循還好,這句話說了也就是說了,李嬤嬤和趙嬤嬤心裡卻到底有點酸楚,李嬤嬤撇了撇嘴,「身子不好,這都是空的。就那個弱不禁風的樣子,還指不定怎麼樣呢。貴人也不必多想了,您這幾個月要休息,正好也趕上了大行皇帝的孝。等出了孝,您也就安養好了,以您的身子骨和寵愛,日後要什麼沒有?孩子都有過了,可見您也不是沒這個緣分。」

  這話倒的確說到了徐循心底:孩子雖沒了,但卻起碼證明了一點,她徐循並不是不會生。再想到貴太妃曾和她說過的那個判詞,她心裡也是模模糊糊有幾分嚮往。孫玉女的病,要養好看來也難,沒有孩子,一切終究都只是鏡花水月,不論殉葬的事什麼時候被廢,她都得做好準備,先把身體給安養好了,子息緣分才能跟著來不是?

  徐才人握了握拳頭,在心底給自己鼓了鼓勁兒,面上卻沒有對李嬤嬤的話做出什麼回應:不是剛入宮什麼也不懂的時候了,有些事大家心裡明白就好,也不必說得那麼穿……

  且不說太子宮各妃嬪們的心思,只說新科太子爺吧。好容易從熱孝和政務的漩渦中稍稍掙出了一點空閒,正想和嬌妻美妾們多多聯繫一下感情時,太子爺卻愕然發現——慈慶宮裡所有宮殿的大門,都對他牢牢地關死了。
匿名
狀態︰ 離線
89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6:43:14
第89章 下棋

  太子妃是個謹守禮儀的,身邊跟從的侍女們也多,太子自然不會找她去暗中挑戰一把禁忌。孫玉女身子骨弱,生個孩子生到現在都還是嬌怯怯的。何仙仙和徐循之間,徐循因為剛流產,雖然休息了幾個月,但太子心裡還存了一份忌諱,遂直接去找何仙仙。何才人覺悟高啊,把太子妃的命令一轉達,請太子去尋太子妃說話,便端出一盤瓜子來問太子磕不磕。

  守孝期間,那些伺候臨幸的中官等肯定是都改了差事的,太子這一陣子又少進內宮去看望母親,忽然知道此事,也有點當頭一棒的感覺。尋思了半晌,欲去尋孫玉女說話,走在路上聞見藥香,也就沒停下來,順著這條甬道走到了徐循居住的清涼殿裡。

  徐循的身子骨雖然是大好了,但守孝期間也沒有遊樂的機會,東西苑再好都不能去遊幸的,剛過去的那個年,宮裡也是冷冷清清的,都沒有聚在一起吃飯。她得了閑便在屋裡讀經祈福,太子來的時候正念《無量壽經》呢,這倒是把太子的迷思給勾起來了。「這本經書,還是文皇帝賞給你的吧。」

  「正是,守孝無事,又怕做針線壞了眼睛,多背點經、看點書也是好的。」徐循含笑說,「等宮裡的廟建起來了,還能時常去上香呢。」

  這禮敬佛祖也要分人,大臣對佛祖的信仰太虔誠不是什麼好事,但妃嬪信佛,卻可修身養性、陶冶情操。再加上人走茶涼,現在宮裡還惦記著文皇帝情分,讀《無量壽經》的人,肯定也不多了。太子可以保證,徐循那就是東宮的獨一份兒,他心底一下暖洋洋的——畢竟是親爺爺,從小帶到大,寵縱異於眾人,雖然也有矛盾,但比起別人,他和文皇帝的感情肯定要更深一些的。

  再想到徐循從前多次勸誡他別和文皇帝置氣的情景,他的眼神越發柔和了,和徐循說了些家長里短的事,便道,「在宮裡守孝,也是無聊,得了閑可去兩苑閑走走,只要不是騎馬打球,也沒有人會多說什麼的。」

  徐循忙道,「這卻不能呢!」

  太子有點不高興了,「熱孝一過,諸兄弟哪個不是各尋由頭出城去散悶的?就他們行,我們不行?」

  多年來的規矩,皇帝的兒子,一般都是即位封王,但並不就藩,等到新帝上位以後,再開修王府的。太子那七八個弟弟,現在都在宮裡住呢,兄弟感情也算得上融洽。

  徐循多少也算是知道點因由,話不敢說得很明,囁嚅了幾句,只好推到皇后身上,道,「這是娘娘的嚴令,依我看,咱們既然是東宮,那就和諸王不同,有些禁,別人犯了沒什麼,我們可不能犯。」

  提到皇后,太子眼神一閃,徐循見了,不免在心底關心起他近日入宮請安的次數來。不過,她素來不在這些上頭留心,就是要整理,也沒有這個記性。

  但太子畢竟是不再問了,也不知是認可了徐循的理由,還是到底有些心虛,他半點太子樣子沒有,癱在當地微微皺著眉頭,沉思了一會兒,才道,「果然,這太子難為,不順心的事,真是一樁接著一樁。」

  徐循自然要洗耳恭聽,鼓勵太子說下去,太子看她一眼,倒也沒瞞著,「就是遷都的事唄!都遷來幾年了,萬事好好的,北方防務,也是提高得立竿見影,現在又要往回遷!除了照顧爹的性子以外,有什麼好處麼?」

  太子久住南京,對南京的氣候比較適應,也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兒。不獨他,二十多年了,那些皇親國戚哪個不是如此?就是大臣,也多有嫌棄北方貧瘠的,這件朝野間的大事,徐循也一直是知道始末的,只是不料太子居然這麼有看法而已。

  入宮這些年,東宮所受的委屈,徐循一直都是看在眼裡的,現在太子居然在這麼重要的事上要和他爹對著幹,徐循的眉毛立刻就擰了起來。太子看了也有點興趣,「有話就說吧,難道你屋裡還會有錦衣衛、東廠一流的人物?」

  徐循也就放膽直言了,「我記得從前文皇帝時候,為了這個遷都,死了好些人吧?這麼大的事,皇爺肯定有他的考慮,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您雖然是儲君,可也還有個儲字不是?皇爺下發的詔令裡,讓你管了庶務,可沒讓你管國事……」

  這話說得有點明白粗俗了,太子的臉色頓時一變,他輕輕地拍了拍桌子,徐循便忙在炕邊跪下了,「賤妾妄言了,請殿下恕罪。」

  這幾個月,太子的確是忙得不能著家,很多事,未免減了幾分思量,現在聽徐循一說,仿佛有一柄刀戳進心口似的,不但痛楚,而且還帶來了驚人的涼意。他的眉頭,禁不住一下就擰了起來。

  思忖了一會,再開口時,卻是從風馬牛不相及的地方開口,「這份詔令,誰告訴你的?難道你也能讀到不成?」

  徐循沒有瞞著太子,「是去坤甯宮請安的時候,聽了一嘴巴皇后娘娘和太子妃娘娘的抱怨。」

  後宮雖然不能干政,可張皇后卻是例外。皇爺體胖,有時候力氣不繼,國事也有託付給皇后和太子的,雖說看似是重用外戚,但這裡面的彎彎繞繞,不是局中人也琢磨不出來。

  太子聽了皇后這句話,眉頭越發擰深了,出了半日的神,才問道,「還有什麼事,是我應該知道,又沒有知道的?」

  徐循眨了眨眼睛,一時沒答話,太子看了,倒笑起來——徐循要答得順暢,那才真的需要提防了。

  他修改了自己的問題,「最近宮裡都發生了什麼事?」

  徐循這才掰著手指,一件件地把宮裡的事告訴給了太子知道,太子聽得也很用心、很淡定,看來,是完全不為宮裡的瑣事所動。就是聽說了封爵的差別,也不過是不以為然地挑了挑眉毛,笑道,「順水的人情而已,若非永嘉祖姑姑一直給兒子爭位,也用不著耽擱這麼久。」

  畢竟,貴妃的家裡人封爵還是很罕見的,皇帝若是新設爵位,免不得要受禦史的參了。甚至在內閣那邊被冷遇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這是要給後代開壞頭啊。至於複爵,那畢竟是巧合了,後人要援例都難的。

  「可皇后娘娘未必如此想……」徐循是站在皇后娘娘這邊的,兩個人鬥了幾句嘴,太子投降了,「既然如此,那我明日就進宮給母后請安吧。」

  自從太子妃把他服藥的事捅到了皇后跟前——且還是不明不白地知道了此事,太子在太子妃那裡可是沒有服藥的習慣。太子和太子妃說話,就平白多了幾分不自在,至於太子嬪,身子弱、心思重,雖然腦子好使,但架不住動不動就要躺在床上不能起來。太子也不好去分她的心思,現在和徐循說了幾句心底話,倒覺得寧洽得很——徐循雖然依舊還是笨笨的,可卻並不能說是不機靈。他的心思,就隨著徐循說的話,遊蕩到了朝政上,好半晌才回過神來,想到了自己過清涼殿的原意。

  既然皇后都發話了,幾個妃嬪肯定不敢違逆她的命令,太子打量了徐循幾眼,還沒說話呢,徐循已經道,「您身邊的青兒、紫兒,也都被我們吩咐過了。」

  連這條路都給堵死了,看來,這個守孝,是真的要逐條逐條地對應著《禮記》來。太子沉了臉思忖了一番,方才悻悻然道,「罷了,那就聽娘的吩咐吧。」

  終究是難得回妻妾堆裡一趟,也不願意就走,擺開了棋盤要和徐循下棋,雖然沒彩頭,但卻也很容讓徐循。一下棋就下了一個多時辰,下得徐循趕他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咱們在屋裡都做了什麼呢。傳出去被皇后娘娘知道了,又生誤會。您倒好,我可要難做人了。」

  太子也是無奈,只好回身出去了,好在他帶來的下人也不少,兩人做了什麼外邊人也知道個大概,此時走,當不必畏懼謠言。徐循親自將他送到門口,想了想,笑道,「以後您要再想下棋,便來找我吧,做別的事,那可不成。」

  這番話,看來是很義正言辭的拒絕了,太子聽了,也是正正經經地點了點頭,眼底閃爍著的一點笑意,只有徐循能看得清楚。

  說是守孝,也不至於就男女隔絕了,太子還是經常進來陪幾個妻妾說說話,也看看他的三個女兒,在徐循那裡,最多盤桓一個時辰,便告辭出來,且夜間必定獨眠。這種守禮的行事,博得了宮內宮外一致的讚揚,倒是把他的幾個弟弟,襯得有點跳脫不堪了。

  不知不覺間,幾個月便過去了,這幾個月裡,孫玉女能起床行走了,看似已經是恢復了不少健康。何仙仙和太子妃的病也都有了不同情況的好贊,一眨眼便到了春暖花開時候,這時,朝廷裡也定下了一件大事——

  皇爺終於下定決心,要把都城遷回南京了,而且他還打算把這件事交給太子來做。
匿名
狀態︰ 離線
90
匿名  發表於 2014-8-25 16:43:40
第90章 驚變

  遷都是樁大事,下詔以後,可以預料到的就是一系列的搬遷活動了。各種衙門當然不能沒頭沒腦地就這麼過去,太子回去,和從前他還是太孫時候一樣,也是要監督人員檢修原來的南京皇宮和六部衙門的。不過,因為遷到北京來還沒有多久,南京那邊也還留有人口,工作量比起幾年前應該是要小得多了。

  距離文皇帝去世已經有九個月了,徐循也收到了一點風聲,好像二十四衙門已經開始操辦選秀的事了,只是辦得比較低調而已——說起來,這一宮縞素的時候,若是大張旗鼓地選秀,的確也是讓人覺得怪怪的。皇帝和皇后心思不同的事,也是越來越明顯:雖說天子守孝以日代月,但還有個心喪三年的說法呢,先帝去世還沒有幾個月,就張羅著要選秀,這肯定是皇帝的主意了。皇后本人,對兒子的要求都那麼嚴格了,難道還能特別對丈夫網開一面地讓他去納新?只是三從四德,皇帝既然打定了主意,她也不便多說什麼罷了……

  也是因此,當她收到通知,得知自己有份隨行的時候,也不是很詫異了。——這個命令,是皇帝本人下的,兒子要在他的命令下出公差去了,豈能少了人照料?雖然最近,皇帝經常管教太子,但畢竟父子情分擺在這裡,太子的待遇在諸子之間,也還是出類拔萃的。

  既然要人隨行,而太子嬪身子骨又弱,徐循身為太子宮裡最健康的那個妃嬪,又有隨行到北京的殊榮,得到欽點也是不足為奇了。幾個嬤嬤也都是駕輕就熟地給她準備行囊——因是回南,又是夏天,還在守孝,東西也帶得不多。倒是太子,開始辦差以後,身上就不穿白孝服了,只以深色素服為主,他的衣服還比徐循要多些。

  既然要走,怎麼都要去給皇后請安的,徐循過去的時候也有點尷尬,倒是張皇后表現很淡定,還囑咐徐循道,「你身上還帶著孝呢,荒唐也別過分了,還是要以照料大郎起居為主。」

  這番話說得輕巧,徐循聽得卻是冷汗潺潺——那到底是荒唐還是不荒唐?萬一荒唐出個孩子來算誰的?

  反正上司是已經發話了,接下來該怎樣做,皇后也不可能吩咐得太仔細,就得看徐循自己參詳了。終究這幾個月內,太孫也不可能完全禁欲,下棋用的是手上功夫,徐循三兩次裡也有那麼一次,手指中捏著的不是棋子,而是別物。——不過不管怎樣講,這最後一步她還是始終未給太子突破的,相信餘下三個姐妹裡,除了太子妃應該是真的完全沒和太子那什麼以外,其餘兩人,即使有點小動作,應該也是和她一樣,還守住了最後的防線的。

  現在,皇帝也把自己的態度表示出來了,皇后娘娘也松了口,徐循該怎麼做似乎也很明顯了。只是這麼做,終究要冒點風險,起碼若是荒唐出了個孩子,這孩子頭上一輩子都有烏雲了,光是走在那裡,就是太子孝期行房的證據……

  也所以,當太子在船上把徐循給摁倒的時候,徐才人是有點糾結的,到底該不該放縱太子做到最後一步呢?這事的風險和收益實在是有點太難預估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徐循今年也是二十剛出頭的年紀,正是花樣妙齡,身子也是慢慢地成熟了起來,雖說這幾個月間她也不缺少娛樂自己的手段,但這種慰藉和真正的男人相比,那又是完全的另一回事了。太子好說也是二十啷當歲的青年,生得眉目周正高大健壯,這幾個月因吃素,出外活動得又多,已是練出了一身的腱子肉,一挨到徐循身上,那種熱度和氣息,讓徐循都有點把持不住了。本來也沒想好要不要去推拒的手,可不就迷迷糊糊、半推半就地軟了下來?

  這一陣子,太子估計也真的沒怎麼打野食,進來的時候粗魯得差點沒把徐循給弄疼了,他咬著徐循的耳朵,含混不清地說著些肉麻話,「想死你了。」、「總算能開戒了。」、「還是爹疼我。」——顯然,在父母不同的態度之間,太子是肯定選擇了父親這邊投靠的。

  做都做了,也無所謂再矯情,徐循有點性急地對太子頤指氣使了起來。「這種時候提皇上做什麼……快、快些兒,大哥——」

  許久沒有交公糧了,第一會合,太子很快就繳了械,倒是徐循還有點不足,卻也不好表示出來,好在太子畢竟是禁欲久了,這一陣子也是打熬得好筋骨,竟是迅速又精神了起來,這回要持久得多,把徐循鬧得告了饒方才滿意。

  這陰陽融合,的確是很怡情的事兒,兩個人疊在一起喘著氣的時候,徐循連心情都好多了,好像打從殉葬以來,就在她心頭驅之不去的那片陰雲都有點散開了的感覺:雖然說也不是她自己要服侍太子的,但不可諱言,太子對她一直都挺不錯,兩人的這件事也比較和諧,反正,總比她聽說過的別人要強點,文皇帝那就不說了,就是如今的皇爺,她也偶然能從已經去世的琳美人口中聽到那麼一星半點的抱怨……她的命雖然不是特別好,但總是要比現在已經埋在地下的那些同齡姐妹的命更強得多了。

  再看太子,神色也是要比前些日子都柔和得多了,望著她的眼神——徐循不知該怎麼說,但的確,是能令她感到自己是被愛惜,被體貼著的。被這樣的眼神望著,任誰心裡都不會太不高興的,徐循同他對視了一眼,自己先紅了臉,半是發嗔,半是撒嬌地道,「你瞧什麼呀,目不轉睛的……我臉上難道生了花?」

  太子笑道,「沒有生花——我們小循,生得比花還好看。」

  這話倒也不假,徐循能入選秀女,外貌底子肯定是很出色的,這些年居移氣、養移體,自然也被滋潤成了才貌兼備的美人兒,此時剛得了潤澤,眼角眉梢間寫滿了久曠後的滿足,太子怎麼不要多看幾眼?多說幾句肉麻話?

  徐循雖然知道不能把男人的情話當真,但太子說得實在是太情真意切了,她也不免面上一紅,「貧嘴——」

  男人女人之間的感情怎麼來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時代,以太子和徐循的身份,又沒有什麼患難可共,頂了天太子在父親和祖父那裡受點氣罷了,無非就是在共富貴之餘,你儂我儂兩情相悅蜜裡調油這樣逐漸建立起來的。太子心裡怎麼想徐循是不知道的,可這麼一番親昵以後,她確實是感覺到了許久未曾有過的安全感,仿佛在太子的臂彎裡,面前的問題根本全都不是問題了一樣。

  其實要這樣想,那也是對的,她要面臨的無非就是一個殉葬問題,太子還喘著氣,還能把她抱在懷裡的時候,徐循肯定也不需要擔心這個問題不是?

  只是想到這個問題,原本小別勝新婚的喜悅感,不免又悄悄地褪了色,徐循甚至因為自己剛才那種飄飄然的歡喜而有點鄙視自己,她也說不出為什麼,只覺得仿佛對太子那樣熱愛,就是輸給誰了一樣。太子都睡著了,她卻還是絲毫睡意也沒有,只是趴在他身邊,撐著腦袋,怔怔地望著他出神兒。

  平心而論,大郎對她真是不錯了。平常人家,對正妻怕都未必有這麼體貼,這一年多以來,四時八節的新鮮供奉,都是遠超了她的份例的,而大郎對她的關心並不止於這些。每回和他見面的時候,徐循能從他的眼神、態度裡感覺到他對自己的感情。這份感情是做不了假的,太子也沒有必要作假。

  在宮裡生活,雖然有時是累心,可嫁到誰家不是如此?除非是小門寡戶,不然,一大家子過活,有的是氣好受呢。起碼,在宮裡,她的生活還是很自由的,不必事事都要看別人的臉色……殉葬畢竟是將來的事了,完全因為這個影響現在的快樂生活,簡直是自尋煩惱。再說,因為這事影響她對大郎的感情,似乎也有些不對,這規矩又不是大郎給定的。等到他做皇帝的時候,說不定早都廢除了。

  徐循胡思亂想了一會兒,望著太子安寧的側臉,心頭情緒起伏不定,一時也是難以自禁,說不出理由的,一時喜一時怒,一時覺得大郎對她的好,要懂得珍惜,一時又覺得對他有些恨意。卻是紛紛亂亂,連自己都理不出個頭緒來。

  正這樣想著,忽然聽到了外頭有人走路的聲音。

  徐循本來有些睡意的,此時也是不翼而飛——這都幾更天了,除了屋內伺候的宮人們以外,船上大部分人應該早都睡了吧。

  身在皇家,就算沒有遭遇過刺客,在這種事上可能天然也會有一些比較機敏的反應。徐循也不是沒聽太子玩笑一樣地說過一些他遭遇過的刺殺,她屏著呼吸,側耳細聽了一會,直到辨認出了王瑾說話的聲音,才是松了一口氣。但卻又更為好奇了:有女眷侍寢的時候,中官不進裡屋是不成文的規矩,沒有什麼特別的事,王瑾應該是不會進到艙前的。

  也就是這一會兒功夫,王瑾已經低聲叩起門來,屋內值夜的花兒本來就沒睡著,此時開門出去,片晌後回來傳話,神色也有些古怪和緊迫。「娘娘,王公公說……宮中有使節以急信來報,事大不敢擅專,請您把殿下喚醒呢。」

  徐循現在也是清醒得不得了了,趕緊地推醒太子,讓他出去和王瑾見面,她在屋內卻是胡思亂想,又是興奮又是擔憂地等了起來。

  過了好半日,太子才推門回了艙房,面上的表情卻是變幻莫測,好半天都沒說一句話,徐循也不敢多問,只在一邊乾等著,過了許久,太子才沉聲道。「是爹……心疾犯了,似乎是有些不好!」

  皇帝的身子骨,一直也都是大家的一塊心病。一個人太胖了,身體自然便會出現很多問題。據說漢王、趙王的一大樂趣,就是期待兄長因為過胖而中風、發心疾等等。要知道,這幾年,皇帝都不能說是不良於行了,大部分時間都是要坐在椅子上由人抬著走……這發心疾也不能說是太讓人意外的消息,就是時機太有些不巧了,一時間,連徐循都是愣在了當地,不知該如何搭話才好。

  過了一會兒,她才忖度著太子的神色,期期艾艾地道,「那……您還去南京嗎?」

  太子本來也是有點失了魂的,坐在桌邊一語不發,眼圈兒竟是都有點發紅,徐循一句話,倒是促使他下了決定,「父親有疾,做兒子的怎麼都該在一邊伺候,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他有些哽咽了。「阿翁也罷了,發生過的事終究不能挽回,若是爹彌留之際我也不在身邊伺候,那還說什麼以孝治天下?……我等天亮就快馬回去!」

  出來也有十多天了,南京就在眼前,不過是一日的路程,太子居然是連個過場都不願走了。徐循不禁微微一皺眉,卻也沒多說什麼,想了想,只道,「若是輕車簡從快馬回去,在山東、河北境內,可都要小心注意!」

  山東、河北,正是趙王和漢王的封地,又離京城比較近,便於探子傳遞消息。皇帝病重的消息,若是瞞得不好,恐怕幾個藩王還會早太子一步知道。

  這並不是什麼很彎彎繞繞的事兒,靜下心來想,不難想得到的。可問題就是在這樣緊張的氛圍裡,有多少人能『每逢大事有靜氣』?就連太子,在皇帝的病情跟前,都不免有些亂了方寸。

  太子神色一動,看著徐循的眼神一時又有所不同,畢竟是多了幾分欣賞,他頷首道,「你說的是,不過,這險也不能不冒!」

  否則,君主病重,儲君在外。又是剛剛交接皇權沒有多久的時候,兩個有明顯反心的藩王在京畿蠢蠢欲動……會出什麼亂子,還真不好說呢!

  沒有過多的兒女情長,徐循忙忙地為太子準備了簡單的行囊,天方破曉時,船隻便停泊在了瓜洲港口,太子和王瑾並兩位伴當急匆匆地去驛站征了馬,一路快馬加鞭地向京城趕了回去。而徐循等人,卻是繼續順流而下,往南京去了——這掩飾太子行蹤的任務,順理成章地也就交到了徐才人頭上。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6-6 18:16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