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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杜默雨 -【和顏悅色】《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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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7 00:06:06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杜默雨 - 和顏悅色

這九爺,
老是「被迫」
救她、安頓她;
明明是惱她的,卻又處處留心她,在她哭泣的時候擁抱她……
這九爺,
一聽她說要「以身相許」

那張老是板緊的臉竟就脹紅了。
啊!
該臉紅的不是她嗎?
這九爺,
和夥計們相處像是兄弟般打打鬧鬧,不時出口教訓人,
還老要人練字平心、練功靜氣,自己的情緒反而越來越失控。
是……因為她總是給他帶來麻煩、老不聽他的話嗎?
這九爺,
為什麼是九爺?明明是排行老二的。
是不是……他的生命中也曾如她般有着極不堪的遭遇?
而,為什麼她會越來越關注他的事?
是感恩?是對他產生了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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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7 00:06:25 |只看該作者
楔子

夜色暗沉,燭火昏黃,小屋裏,濃重的酒氣漫溢其中。

碰!酒罈子重重地放下,桌面的杯盤跳了起來,他抹去滿臉的酒水,睜著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又是咚地一聲,一隻拳頭用力擊上桌面。

「我不懂!為什麼會這樣?」他似乎完全感覺不到痛楚,一逕地猛捶桌面,大聲嘶吼道:「大哥、二哥!你們告訴我,為什麼霞妹不嫁我?我跟她青梅竹馬啊,我打從她出生看到長大,整整十八年哪!為什麼為什麼她不要我,要去嫁我的表弟嗚嗚……」

說到最後,嘶吼氣勢變得微弱,充滿怒意和不解的眼眸也逐漸黯淡,拳頭卻是握得更緊,更往桌面死死抵住。

「姑丈他家有錢,表弟是鄉里最年輕的舉子,長得又好看,我只是個做買賣的粗人……」他用力眨眼,將眼前的酸澀水霧眨了下去,聲音卻顫抖了,「男兒有淚不輕彈……嗚,我不哭,我絕對不流淚……」

「三弟,大丈夫何患無妻。」老大拍拍他的肩頭,勸勉道:「你才二十歲,還有大好前程,莫要為這等小事喪志。」

「是啊,三弟,今天喝完這一壇酒,等同正式向你那個不顧多年感情的女人道別。」老二也來好聲勸說,「人家生米已經煮成熟飯,你應該振作起來……嚇!」

銀光一閃,一柄亮晶晶的匕首握在他手裏,將他喝得通紅的臉孔映出慘白的顏色。

「我不想活了!」他瞪大眼睛,喀地一聲將匕首刺入桌面,悲切地道:「沒了,都沒了,霞妹說過要嫁給我的,嗚!她說過的!」

「三弟,別……別這樣。」老二嚇直了眼,俯身按住靴筒里的短劍。

「來,刀子給我,你這樣會嚇死人。」老大見他神情頹喪,忙跟老二使個眼色,仗膽拿開他的右手,將匕首拔了出來,扔到一邊去。

雙手一空,他無力地趴倒桌上,閉上眼睛,痛苦地低吼道:「霞妹嫁人了,我還剩下什麼甚至我的親哥哥也這樣狠心待我!」

「唉,我們得了消息,聽說你拿不到你父親的遺產,就趕快過來了。」老大瞄了一眼拋在地上的匕首,又伸長腳將它踢得遠遠的。

老二語氣緊張地道:「你哥哥變造遺囑,私吞所有的家產,你可以一狀告上衙門要求拿回來呀。」

「我能告官嗎?」他既是憤慨,又是憂傷,抱起酒罈子灌了一口,紅着眼睛道:「哥哥他還有妻子孩子,一家十幾口人靠他吃飯,告了官,他們會怨我啊……」他伸手亂揪頭髮,終於滾出了淚珠,哀哀哭泣道:「嗚嗚,一年前爹過世時,親口將田產平分給我們兄弟倆,我忙着外頭的生意,將一切事情托哥哥打理。我不希罕我有多少塊田、多少座山,哥哥他要的話,我二話不說就給他了,可是、可是……他怎能說爹氣我成日在外廝混,是不肖子孫,不要我了,所以不願分財產給我……嗚……」

「這樣的親哥哥真是沒情分。」老二安慰一句,抬頭望向若有所思的老大,小聲地道:「這趟拿不到錢了?」

老大皺眉看着又開始灌酒的老三。既然此人已無利用價值,那他們也無需繼續陪這個醉漢耗下去了,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走。」老大才起身,衣角卻被扯住。

「大哥,你說,這還是親兄弟嗎?」他睜着迷濛醉眼,要哭不哭地,努力瞧向對方。「嗚嗚,你們知道我傷心,特地過來看我……嗚,如今我什麼都沒有,只有兩位義結金蘭的哥哥了。」

「三弟,你累了。」老大撥開他的手,老二過來將他扶回去倚靠桌子,「好好睡一覺,明天起來,又是新的一天。」

「我不睡!」他跳了起來,大手一張,橫伸到兩個義兄的肩頭,將他們緊緊攬住,噴著酒氣道:「嘻!我們好比桃園三結義,義薄雲天,肝膽相照,雖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碰到大哥二哥真是我的福氣,你們真好,拉着我一起做賺錢的營生……」

「是是是,很好。」老二驚惶地想甩開他的手。

「三弟,要不你再喝一杯,喝完就睡。」老大鎮定地移來酒罈子。

「你是劉皇叔,二哥是關老爺,我是莽張飛,呃!」他打了一個酒嗝,笑嘻嘻地指來指去,最後一指戳在自己的胸口,愣了片刻,突然抱起酒罈子,豪放地大口灌下,又濺了滿頭滿臉的酒水。

匡當!酒罈子掉落地面,登時四分五裂,散成片片,充斥小屋內的濃重酒香更令人昏然欲醉。

「沒酒了……咦!怎會沒了?」他頭昏眼花,開始胡亂打轉,踩上破裂鋒利的酒罈子碎片也渾然不知,困惑地問道:「我那批價值一萬兩的玉器怎會沒了?真奇怪,怎麼運到一半路程就不見了?」

老大老二對看一眼。老二極為不安,老大機警地道:「已經報官了。三弟你別擔心,大哥二哥派人去追查了。」

「不可能不見的!」他眯着眼,瞧見地上那把白晃晃的匕首,立即撿了起來,凶神惡煞地狂吼道:「可惡!誰敢偷了我們三兄弟的貨,我就要誰好看!」

他披頭散髮,怒目圓睜,眼紅臉也紅,匕首亂揮,手腳亂舞,活像是從陰曹地府跑出來取人性命的惡鬼。

「嚇!」老大老二想跑到門邊,去路卻被他擋住了,兩人緊張得額頭冒汗。「三弟,你快放下刀子,會出人命的,別激動呀。」

「我殺!我殺!殺!殺!殺!」他握緊匕首,往牆壁一下又一下地猛烈戳刺,登時石屑紛紛掉落,堅硬的石牆也被戳出好幾個孔洞。

老大老二汗流浹背,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照他這種戳法,要是戳在他們身上,早就千瘡百孔,呼嗚哀哉去了。

「三弟,刀劍無眼,別亂戳了。」老二抖著聲音道:「大哥二哥也在想辦法,你現在生氣沒用,當務之急是先拿出一筆錢賠給賣家……」

「啊!」他大叫一聲,轉過臉來,將匕首的鋒芒直直指了出去,「所以你們要我回家一趟,拿田產抵押換現銀……可我不懂,為什麼打從我們結義做買賣以來,總是我在出錢、賠錢?你們卻仍是坐收利潤?」

「三弟,我們是好兄弟呀。」老大壓下吃驚的心情,擠出僵硬的笑容道:「你我兄弟同心,其利斷金,你的資金雄厚……」

「不不,不對。」他拿左手用力敲了敲自己的頭顱,似乎想要弄清楚一些事情,可是他已經醉得迷迷茫茫,分不清東西南北了。「呃……我本想親自運送那批玉器,你們偏不讓我跟,然後回來告訴我,貨在半路被土匪劫走了。可我明明跟在後頭,親眼見到貨物進了城、收了倉。咦!難道是城裏鬧土匪嗎?我沒聽說呀。唉唉,怎麼回事?嗚,偏生聽到霞妹成親的消息,我的心全亂了,我沒辦法仔細想……有些事不對勁……」

碰!裝滿酒水的酒罈子重重砸落,發出硬碰硬的撞擊聲,酒罈破裂開來,他的頭顱也裂出一道口子,頓時血流如注,又讓當頭澆灌而下的酒水給沖得一臉一身的血。

他瞠大眼眸,張大了嘴,滿臉的不敢置信,手勁鬆開,匕首當一聲落了地,高大的身子晃了又晃,卻是始終沒有倒下。

「老二你」老大驚駭地望向拿着半邊破酒罈的老二。

「嚇!」老二驚覺自己做了什麼事,嚇得立刻丟開兇器,害怕地退後兩步道:「他……他懷疑咱了……他會殺了咱……」

「也罷,一不做二不休。」老大冷凝著臉,撿起匕首,噗地一聲,猛往他肚子刺入。

「啊……」他低下頭,看着插入肚腹、直沒至柄的匕首,嘴巴張了張,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覺天旋地轉,傷口好痛,心也好痛。

「三弟,很抱歉不能跟你同年同月同日死,你自己上路吧。」老大迅速翻看他的包袱,拿出銀票和幾錠銀子揣入懷裏。

「大……哥……二……」他再也站立不住,砰地倒落在地,又讓散落一地的碎裂陶片給刺出好幾道傷口。

再也感覺不到痛楚了,他的意識逐漸模糊,好想抬頭看清真相,可是醉意加上重傷,酒血緩緩淌下,流過他的眼,朦朧了視線,流進他的鼻,嗆得他無法呼吸,流入他的嘴,酒是醇甜的,血是腥鹹的,兩者揉混,舌尖輕嘗,卻是苦澀至極。

他仍聽得到聲音,空空洞洞的,好像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飄了過來。

「嗚,老大,他死了,我不想回去吃牢飯啊。」

「不想吃牢飯就快走。這裏很偏僻,等有人發現他時,早變成屍幹了。等等,我給他擺個樣子,人家會以為他是為情所困而自殺。」

有人拿起他的右手,讓他握住匕首把柄,他想反抗,卻是力不從心。

呵呵,他自殺?是啊,他是該自殺啊,人生至此,天道寧論!

青梅竹馬的戀人棄他另嫁;親兄為并吞家產而不顧手足親情;甚至義結金蘭的義兄也可能是處心積慮欺瞞他的騙子……他曾經深深地信任這些人,以為他們能帶給他種種的幸福、平安、滿足,可是──

魂魄緲緲,離恨悠悠,他淌出不甘心的淚水,在他離開人世前的最後一個念頭就是:世人皆不可信、不可信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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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7 00:06:4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金風送爽,初秋如畫;藍色的天,白色的雲,紅色的瓦,綠色的樹,交織成雲家染坊上空的美麗顏色。

而在下方的大廣場上,各色布料或披或掛,有的在竿子上迎風招展,有的拉展開來等待晾乾,縱如飛瀑,橫如波浪,五彩繽紛,色色分明,那是比藍天更亮的天青,比白雲更柔的月白,比紅瓦更艷的絳紅,比綠樹更翠的果綠,置身其中,彷若走在炫麗迷幻的仙境裏,令人眼花撩亂。

一抹杏黃身影穿梭在這片七彩布海之間,她不時停下腳步,低頭專註俯視布面紋理,或是揭起布片一角,對着太陽,仔細檢視色澤的勻度。

陽光溫潤,透過水紅透亮的羅紗,將她粉嫩的臉蛋映出濃濃的紅顏色,一雙黑眸凝定,將那經緯分寸一一看在眼底。

目光流轉而過,她終於眨了眨眼,唇角揚起,綻出滿意的笑容。

「悅眉,你很滿意這回的成色了?」

身邊傳來好聽的男子聲音,她慌忙放下羅紗;微風拂來,紅紗翻呀翻地飄蕩,吹亂了她一頭墨黑的秀髮,以及別人看不到的怦怦心音。

「大少爺,」耿悅眉的臉頰仍是泛著兩朵紅紅的雲彩,掩不住驚喜神色,略帶嬌嗔的口吻道:「你來了怎麼不出半點聲響,嚇到我了。」

「我瞧你看得專心,不敢打擾你。」雲世斌往前走一步,站定在她身前,拿手指輕輕撥開她微亂的髮絲,笑道:「你一忙起活兒來,眼裏只有你的染料和顏色,什麼都看不見、聽不見了。」

年輕男子容顏俊秀,笑意柔和,眸光深處的疼寵顯而易見;那溫熱的指頭輕拂而過,輕輕點觸到她的臉頰,也點出了她心湖裏的圈圈漣漪。

自從八歲隨爹來到雲家染坊,一晃十年過去了,她幾乎可以說是和大少爺一起長大的。雖說上下有別、主僕有分,但爹是染坊最好的大師傅,傳承父親一身好手藝的她在雲家的地位自是不同子一般下人。

兩年前,爹因急病過世,雲家染坊的重擔落在她的肩頭上,但她並不以為苦,因為她的興趣就是染出最美麗的顏色,為這苦悶的世間增添愉悅的色彩。當然了,能有更多的機會和大少爺一起為雲家染坊努力,就算再辛苦,那份滋味也是甜蜜的。

想歸想,她終究是姑娘家難為情,於是低下了頭,噙著嬌笑,轉到後面去看一匹新染的綠色棉布。

「大少爺,你今天布莊那邊不忙嗎?怎有空過來染坊?」她故作若無其事地閑話家常。

「我想看你,就過來了。」

簡單的語句,溫柔的語氣,卻是重重地印上悅眉的心扉。

雲世斌站在她的身邊,清楚望見她剎那震動的眼睫;他的笑意更深,目光更柔,不自覺地,身隨意走,腳步移動,與她並肩而立。

「好顏色!」他捧起綠棉布,學她細細察看,讚賞地道:「這就是你三天前熬夜調出來的新顏色?辛苦你了。」

「我很喜歡這回的顏色。」悅眉感覺身邊男子的溫熱氣息,忙抑下心頭的慌亂,笑道:「這款新色就定下來了,大少爺你看如何?」

「當然好了。」雲世斌目光停留在手上的盈盈綠意,將棉布比在她的身上,十分滿意地道:「當你調色時,我就覺得這顏色十分雅緻,如今染將起來,淡淡柔柔的,將女子的靈秀氣質都襯托出來了。」

悅眉渾身發熱。這是他對新色的感動?還是對女子的讚美之辭?

「大少爺打算為這款新色取什麼名字?」她輕輕扯著棉布。

「嗯……」雲世斌沉吟片刻,抬眼尋思。

晴空明朗,天闊雲高,幾隻大雁振翅飛過,發出嘎嘎叫聲。

他撫掌笑道:「白居易有兩句詩,『織為雲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講的就是織染的功夫。你精的是染工,那就起名為江南春綠吧。」

「江南春綠?很有意境的詞兒。」悅眉露出欣喜的笑容。

雲世斌眼眸柔和,「煙花三月,江南春綠,從今天起,雲家染坊又多了一款天下獨一無二的新顏色了。悅眉,多虧有了你。」

這是他今天第幾回誇讚她了?悅眉一時之間又是臉紅耳熱。

這兩年來,她染色,他起名,染出了江南春綠、雨過天青、夕雨紅榴、新秋綠芋、梨花白雪、金花玉露……等獨特的顏色、別緻的命名,讓原本老字號、了無新意的雲家染坊和布莊重新打出名聲。

將來,能否她繼續染色,而他也繼續為她的心血起名,她主內,他主外,兩人共同為雲家努力呢?

同時,雲世斌望着她暈紅的臉蛋,思潮頓涌,某些心思呼之欲出。

「悅眉,我想跟你說一件事……」

「哎呀!這怎麼搞的!」悅眉發出一聲驚叫。

所有婉轉的女兒心思全讓眼前的瑕疵給拋到天邊去,她顧不得在大少爺面前扮羞澀,雙手用力一扯,將整匹棉布揪到眼前瞧個仔細。

「這布染得很好。」雲世斌很明白她這種反應。

「不,大少爺你瞧!」悅眉將棉布一角翻了出來,氣急敗壞地道:「這一小撮顏色淺了些,他們漂染的時候一定沒留心!」

那是一塊長約半尺、寬約一寸的淺綠帶白痕迹,很明顯是染布時的疏忽,不是沒將胚布洗凈,就是浸染時將布面絞住以致無法均勻上色。

「將這塊剪掉就成了,當成零碼布來賣。」雲世斌不以為意,瞄了一眼便道:「染坊難免做出不良的成品,又不是整塊染壞,不礙事的。」

「這不是剪掉就可以解決的問題,這是染工有沒有用心的問題。」悅眉越說越急,抓下棉布就跑,轉身揮手嚷道:「古大叔!古大叔!」

在廣場另一邊整理布匹的古大叔抬起頭來,一見到那隻跑過來的小母老虎──不,是染坊里最兇悍、最吹毛求疵、最求好心切的當家管事耿悅眉耿大姑娘,急得就想往布匹後面躲去;可是年輕姑娘腳步快,他老人家手腳遲鈍,一下子就讓小母老虎逮個正著,嗚。

「古大叔!你瞧瞧這是怎麼回事?」悅眉氣勢洶洶地將布匹送到古大叔的手裏,用力指著那塊礙眼的瑕疵,「我說過幾次了,請你盯住染布的過程,為什麼還是會出現這種不該出現的錯誤?」

古大叔也不是省油的燈,憑着三十年的漂染經驗,立刻看出端倪。

「我說悅眉丫頭呀,你捉摸這塊布,這是專做冬衣的厚棉布,你又是新調的顏色,莫不是你下的明礬不足,不易上色……」他瞧見小姑娘眼裏閃出的薄怒,又看見隨後走來的大少爺,趕忙堆起笑容道:「哎喲!一定是新來的阿聰小子不用心,我再教訓他一頓。」

「古大叔,你怎能質疑我的技術」悅眉最氣別人懷疑她的能力,即使古大叔見風轉舵,她還是要求他說個明白,「你以為我只是調調顏色而已嗎?為了這款江南新綠,我反覆試驗,每種布料都拿來試染──」

「悅眉,別為這點小事煩心。」雲世斌打斷她的話,仍是帶着溫煦的微笑,吩咐道:「古大叔,請你再去檢視其它布匹,如果是阿聰的問題,請你一定要教會他。」

「好的,大少爺。」古大叔轉身就走,他才懶得跟小母老虎計較,反正她那臭脾氣雲家染坊里眾人皆知,還不知道誰能治得了她呢。但他仍不免嘀咕道:「染坊一天染出幾百丈的布,要能全部完美無瑕,我老人家的頭砍下來給丫頭當球踢。」

悅眉才不管古大叔的抱怨,轉頭又急道:「大少爺,你要古大叔查看,難道你也認為我的染料有問題?」

「不是的。出貨前本該檢查成品,你多心了。」雲世斌又為她攏了攏額前的亂髮。「還有,老師傅們年紀大,不免有自己的脾性,你初掌染坊,年紀又輕,他們難免不服氣,你還得想法子收服他們的心。」

「是。」悅眉低下了頭。

唉,她就是學不來大少爺溫文爾雅的風度,明知自己受重用,應該好好帶領染坊眾人,但她就是性子急,老是忘了禮數、忘了敬老尊賢──可明明自己的手藝比那些老師傅好呀。

「我以為……嗯,只要靠我的技巧,他們就會服氣……」

「像古大叔他們這輩的師傅,仗着經驗和年紀,難免倚老賣老。」雲世斌雙手輕輕按上她的肩頭,柔聲道:「沒關係,你別太在意,我會在旁邊幫着你,畢竟這是我們雲家的事業,悅眉,我希望你能幫我。」

「啊!」悅眉微張小嘴,想要爽快應允他的要求,卻讓那在她肩頭揉撫的手掌熱度給燙得渾身無力了。

「你有這麼好的功夫,可是……」雲世斌輕攏眉頭,俊雅的容貌籠上憂愁,「我們的布匹來源不夠充足,質料也不盡精細,這都白白糟蹋了你的好染藝。現在是時候了,雲家的事業必須擴大,不能永遠埋沒在絳州這個小地方。」

「大少爺?」她不解地望向他轉為着急的神情。

「悅眉,你了解我的意思嗎?」雲世斌的語氣更急切了,「雖然現在布莊的生意有了起色,可我們不能滿足於現況,我們必須走出去。」

「那……那我該怎麼做?」悅眉好想盡自己的一分心力。

「你只需待在染坊,為我染布。」雲世斌雙手順着她的臂膀滑下,緊緊握住她的手掌,語氣變得更為熱烈,「這只是一個開頭。將來我們在江南還要有自己的桑田、蠶房,北方也有棉田和織機房,不管是生絲還是成布,全部讓你來染色,然後我來賣。我在外頭忙,你在屋裏忙,我們夫妻同心,一定可以將雲家布莊的名號打響全天下。」

夫妻悅眉呆了,包覆她雙掌的大手剎那間變成火苗,轟地引燃,讓她全身着了火,猛烈而炙熱地熊熊燃燒着。

她無法言語,只能痴痴地望定那張俊顏,眼底緩緩浮起一層水霧。

「悅眉,我很喜歡你,你該明白的。」他亦專註看她。

她是明白呀,他一直是她心所仰慕暗戀的少爺,她期待着兩人開花結果的那一天,只是他還在談論他的豪情壯志,就這麼突然冒出夫妻兩字,令她一時難以消受。

「我……我脾氣壞,急性子,愛嚷嚷,常常渾身髒兮兮的……」

「不,你這是心性單純,天生直腸子,弄得渾身髒兮兮也是為了染坊。」他輕撫她的臉頰,笑顏溫煦而疼寵。猶記幼時兩小無猜,童言童語,有話直說,反而是懂事後,她倒顯得彆扭了。

「我們一起長大,我就是喜歡你這脾性。」

「大少爺……」不行了,美夢果然成真,她快暈倒了。

「現在我還是大少爺,等到了年底,你就得喊我一聲夫君了。」

年底?這麼快!她依然痴愣地凝視他。他神情鄭重,眸光真摯,嘴角淡淡勾起的笑意顯得格外溫柔。

夫妻同心──她全身顫慄,忽然明白了她在他心中竟是佔有多麼重大的分量。沒有她,雲家染坊就出不了名,她是助他實現豪情的助力,他需要她的巧工,也需要她的慰藉與支持,他不能沒有她,他需要她呀。

「大少爺,你想做什麼,我跟着你就是了。」她嬌容嫣紅,羽睫輕眨,勇敢地說出心聲。

「悅眉呀!」雲世斌雙手一張,擁她入懷,激動地道:「你等我,在我們成親之前,我要去一趟京城。我跟爹商量過了,我們必須找那裏的大布商合作,他們有布料和生意來源,我們有獨一無二的染藝,若能結合,各取所需,對彼此都有益處。」

「做生意的事情我不懂,我等你回來。」她將臉埋在他的懷裏,羞澀地吸聞他溫熱的氣息。

「悅眉,等我。」他撫摸她的秀髮,情不自禁地往她額頭親了親,仍是豪氣干雲地道:「我一定會把握每一個機會,絕不讓你失望。」

她也不會讓他失望。悅眉暗暗起誓。為了他,她要更努力。

夫妻同心啊,她不希罕當一個享福的少奶奶,她要做他同甘共苦的妻子,與他長相廝守,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守着染坊,守着他,為他染出一生一世的絢爛色彩。

讓這輩子最愛的大少爺緊擁在懷裏,她覺得好幸福、好快樂,揚起的笑靨也更甜美了。工,也需要她的慰藉與支持,他不能沒有她,他需要她呀。

「大少爺,你想做什麼,我跟着你就是了。」她嬌容嫣紅,羽睫輕眨,勇敢地說出心聲。

「悅眉呀!」雲世斌雙手一張,擁她入懷,激動地道:「你等我,在我們成親之前,我要去一趟京城。我跟爹商量過了,我們必須找那裏的大布商合作,他們有布料和生意來源,我們有獨一無二的染藝,若能結合,各取所需,對彼此都有益處。」

「做生意的事情我不懂,我等你回來。」她將臉埋在他的懷裏,羞澀地吸聞他溫熱的氣息。

「悅眉,等我。」他撫摸她的秀髮,情不自禁地往她額頭親了親,仍是豪氣千雲地道:「我一定會把握每一個機會,絕不讓你失望。」

她也不會讓他失望。悅眉暗暗起誓。為了他,她要更努力。

夫妻同心啊,她不希罕當一個皇砠的少奶奶,她要做他同甘共苦的妻子,與他長相廝守,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守着染坊,守着他,為他染出一生一世的絢爛色彩。

讓這輩子最愛的大少爺緊擁在懷裏,她覺得好幸福、好快樂,揚起的笑靨也更甜美了。

***

北風起,雲飛揚,路邊野草枯黃了頭,簌簌地抖動殘綠的身軀。

兩匹駿馬慢慢走在城外道上,不畏冷風,悠哉游哉地欣賞平原風光。

「九爺,咱這回送貨兼報喜,這是頭一遭。」騎栗馬的少年帶着期盼的目光,眉開眼笑地道:「嘻嘻,應該可以討賞拿個紅包吧。」

「要拿也是爺兒我拿,你到一邊納涼去吧。」騎黑馬的男子笑意盎然,深邃的目光放在前方一整片遼闊的茶藍田。

那兒約莫散佈着十來人,個個蹲在地上,專心拿刀子割下寬大的茶藍葉片,田中小徑已堆滿了數十個裝滿茶藍葉的竹簍。

「九爺,見者有份,要分紅啦。」少年還在嚷着。

「祝福,與其貪財,不如學點本事賺錢。」男子伸長手,扣起指節,給少年當頭一個爆栗。

「哎呀呀,九爺欺負小孩啊!」祝福拿雙手捂著頭,哇哇叫道。「人家貪財也是拿回去孝敬爹娘。再說,跟着鼎鼎大名的和記貨行大老闆祝九爺,我祝福早就學會很多賺錢的本事了。」

「都十五歲了,還是小孩?」祝和暢搖搖頭,端詳一派孩子氣的祝福,笑道:「想賺大錢,你再跟着爺兒我身邊,磨個五六年吧。」

「喝!九爺看不起我?是啦,我就是有欠磨練。」

本來嘛,他年紀小,哪能及得上聰明自信、什麼都懂的九爺呀。不過呢,他一定得好好跟着九爺磨練,等到他長到了像九爺三十歲這般的年紀,嘿!他也是祝福祝大爺了。

說起他最崇拜的九爺,祝福不禁挺了挺胸膛,想學那英挺的模樣。

呃,他是瘦小了些,當然及不上相貌堂堂、威武挺拔、器宇軒昂的九爺啦,但身為祝九爺的貼身小廝,縱使沒啥能幹的本事,也該擺個像樣的派頭,抬頭挺胸,走路有風,絕不能辱沒了九爺的響亮名頭。

「祝福,爺兒我這就教你。」祝和暢敲了敲正在搔首弄姿的祝福,「你知道你那身藍布衫是怎麼來的嗎?」

「布莊買的布,我娘縫的衫。」

「嗟,這爺兒我也知道。我是問你,為什麼棉花是白的,做成衣服卻有藍的、紅的、黃的各種顏色?」

「染的。」

「這就對了。」祝和暢指向那一叢叢低矮的綠葉,「這是茶藍,葉子摘下來浸泡,可以製成藍靛染衣服。」

「奇怪?葉子是綠的,怎會變成藍色?九爺,莫不是你在誆我吧?」

祝福十分好奇,立即翻身下馬,蹲到路邊翻看茶藍葉片,想要找出一點點藍色的蛛絲馬跡。

祝和暢任他去看,心存好奇和懷疑總是好的,這樣腦袋才會靈活。

他也下了馬,負手踱步。天邊風起雲湧,吹得他的灰布衣袍獵獵作響,他一雙黑眸望向更遠處已收成的棉田,眼底映出一片乾枯顏色。

絳州產棉,可是棉質粗硬,顏色偏黃,只能做出下等的粗布,或是拿來充當棉被的棉絮;雲家染坊在這裏生存,猶如困在一口枯井內,縱使有再好的染工,也只能染出一般成色的布匹,無法掙出生天。

真是可惜了那煙籠含水、似霧如夢般的江南春綠了。

也難怪雲家欲和董家聯親,企圖更上一層樓,拓展事業版圖。

「祝福,你想弄明白的話,我們還有三天的時間。雲世斌要他家師傅染幾匹我們帶過來的絲絹,我請他們染坊讓我們進去瞧瞧。」

「好啊!」祝福跳了起來,搔著頭道:「我看了老半天,只看到一隻僵死的大蟲,這綠葉子怎會變成我身上的藍顏色,不可能嘛。」

「這世上你以為不可能卻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情太多了……」

「古大叔,我叫你別彎腰,你就要彎……」

嬌脆的斥責嗓音隨風飄來,硬生生轉移了祝福的注意力。

「好凶的婆娘。」祝福吐了吐舌頭,望向那個揮舞拳頭的姑娘家,驚訝地道:「哎喲,打人了,小姑娘怎能打老人家啊……」

「哎啊啊,痛啦,我是閃了腰,不是骨頭酸,別捶了啦。」古大叔半蹲著身子,左手扶著腰桿,整個右半身幾乎靠在姑娘的嬌軀上,一張老臉痛苦不堪,皺得眼睛鼻子嘴巴全擠在一起。

「我幫你活絡一下筋骨。」耿悅眉才不管他的哀號,很賣力搓揉古大叔的腰背,一邊叨念道:「也不是第一回閃了腰,明知有這個毛病,就愛彎腰,講都講不聽,回頭我再給你貼張膏藥活血化瘀。」

「我瞧瞧這藍草嘛。你們忙着採收,我總不能坐着閑科嗑牙。」

「不服老?好了,直不起腰了吧。」悅眉的額頭已冒出細細的汗珠,她稍微張開兩腳,用力踩穩,藉以支撐古大叔靠在她身上的重量。「你要是再不安分點,我就不讓你染布了,叫你回家好好躺着休息。」

「人好好的幹嘛躺着?我還挺屍了呢。」古大叔最怕人家嫌他老了不中用,顧不得疼,靠着嘴皮子反擊回去,「說也奇怪,我說悅眉丫頭啊,你見了大少爺羞答答的,碰到我這個老頭子就兇巴巴的,還是你快當少奶奶了,先拿我們練練主子的威風啊?」

「你胡說什麼呀!」悅眉倏然滿臉通紅,輕輕跺了腳,可這一跺卻讓她失去平衡,拉了古大叔就往下跌,她不由得驚叫出聲:「啊!」

「小心。」一雙強壯有力的臂膀即時扶住她的身子,待她站穩后,隨即放開,轉為扶向仍是直不起腰來的古大叔。

「喔……」悅眉抬起頭,一見那高大陌生的身影,立刻低了頭,一聲多謝吞進嘴裏。

「大叔,我幫你推拿。」祝和暢也沒留心她,一手扶著古大叔,一手輕輕地在他腰桿上揉撫,笑道:「你年紀大,身子骨難免僵硬,以後要看地上的東西,就慢慢蹲下來,別俯身彎腰,這樣容易傷了筋骨。」

「像這樣。」祝福立即蹲下,又站起,蹲蹲站站,賣力示範。

「咦!好像鬆了?」古大叔稍微挺起背部,臉上神色舒緩些了。

祝和暢又道:「這有,閃了腰時,最好不要用力捶打,怕是會讓已經受傷的筋肉發炎,反倒變得更嚴重,還得慢慢推開。」

「唔。」悅眉抿緊唇瓣,轉身跑開。

「臭脾氣!」瞧著悅眉跑掉,古大叔的腰桿越來越直,說話也大聲了。嚇!他這把老骨頭差點讓那小丫頭給捶垮了。「你不能說她不對,這丫頭片子會不服氣的,要不是見大爺你是外人,她早就翻臉了。」

看得出是一個有個性的姑娘。祝和暢微笑不語,繼續推拿。

「大爺,你怎麼往這兒來了?前頭是雲家大宅,沒路了。」

「我打從京城來,剛在城裏頭卸了貨,這會兒要去拜訪雲夫人,給她帶幾封信。」

「悅眉丫頭!悅眉丫頭!」古大叔不跟悅眉鬥氣了,忙着喊她回來,興奮地嚷道:「人家大爺從京城來的,給咱老爺、大少爺帶信了!」

「悅眉?」祝和暢記得這個名字,他放開已經直起身子的古大叔,走到馬匹邊打開鞍袋,拿出一個油布包裹,揭開取出其中一封書信。

耿悅眉

芳啟。五個端正的字跡,內容頗為厚重——少奶奶?腦海閃過大叔的玩笑話,他心頭一驚,直覺不妥,就想立即收回信件。

「那……那是我的信……」身邊傳來嬌脆嗓音,不復方才的兇悍氣勢,而是帶着緊張的喘氣聲,也帶着羞澀而期待的顫音.

祝和暢轉頭,頓覺眼睛一亮!姑娘一身淡黃衫褲,上頭印染著朵朵菊花,她雙頰酡紅,眉眼含羞,因着這封信而容光煥發,人比花嬌。

「你是耿姑娘?」他謹慎地問道。

「信……」悅眉低下頭,長長的睫毛仍抬起,瞄向那封信。

「大爺,你別怕給錯人,她是悅眉沒錯啦,你們說是不是?」古大叔轉向旁邊幾個過來看熱鬧的工人,大家也跟着點頭如搗蒜。

「那我就先給你了。」早給晚給,還是得讓她接受事實。

悅眉小心地捧過信件,仔細地將上頭的名字反覆看了好幾遍,嘴角藏不住甜蜜的笑容;待發現身邊幾個男人笑吟吟地瞧她,忙將信件揣進懷裏,飛快地跑進了茶藍園的一角,但實在按捺不住了,她還是拿出信封,捏著指尖,神情溫柔地撕開封緘。

既然無法得知情書內容,古大叔趕忙向來人探聽消息。

「我家老爺、少爺上京城兩個月了,應該做到大筆買賣了吧?」

「哇,買賣可大了。」祝福悶了老半天,終於逮到機會說話。「董記布莊在京城屬一屬二,你們染坊依着它,保證有忙不完的活兒了。」

「大少爺果然眼光好,懂得去京城找商機。」古大叔也不懂董記布莊有多大,跟着工人們一起叫好,又笑道:「既然賺了錢,他什麼時候回來娶少奶奶?不然悅眉丫頭等得不耐煩了,成天拿我們出氣。」

「少奶奶?你們大少爺已經娶了,我們九爺就是來報喜的。」

「娶了……」眾人大驚,全部轉頭望向悅眉。「少奶奶在這裏呀。」

「咦!」祝福看看站在遠處的淡黃身影,又看看九爺嫌他啰嗦的責備神色,不解地搔搔頸子道:「你們少奶奶不是董記布莊的大小姐嗎?」

眾人面面相覷,感覺事情不僅不對勁,而且還是大大的有問題。

「出事了!」古大叔腰杆子又疼了,嗚,趕快回去躺着吧。

寒風吹過,飄來十幾張有字的碎紙片,眾人心驚膽跳地往悅眉那邊看去,只見她渾身顫抖,神色凄迷,看不出是悲傷還是氣憤,然而她的心情已透過激烈的撕信動作表露無遺。

一撕再撕,她的身子晃了又晃,彷彿就要讓狂風給吹倒。

「我不相信!」她凄厲大叫,將最後撕裂的信紙扔向空中。

紙片飄落如雪,淡黃身影奔過蒼綠的茶藍田,消失在小山坡後面。

祝和暢低下頭,拿下撲飛在他衣袍的碎紙片,依然看得出上頭殘破的端正字跡寫着「娶汝為妾」的字樣。

「盼汝知我用心……」祝福幫忙撿著碎信,覺得自己好像惹禍了,忙敲著自己的頭,「不能偷看人家的信啦,來,你們少爺的信還給你們。」

眾人紛紛蹲下撿拾碎信。古大叔嘆了一口氣,搖搖頭走了。

祝和暢再度拍掉飄飛到他身上的碎紙,整了整神色。

「祝福,咱們去向雲夫人報喜了。」

***

雲家大廳,雲夫人端坐上位,威儀十足,臉色極度不悅。

「悅眉,你是怎麼回事?祝九爺後天一早就要回京城,世斌要你染好布,托他帶去京城,你倒是擱著不做?」

耿悅眉站在大廳,神色憔悴,眼眶暈黑,她咬着下唇,垂首扯緊指節,不住地咽下喉頭酸澀的感覺。

她怎有心思染布!只要見到大少爺託人帶回來的純白精緻絲絹,她就想掛上屋樑,乾脆一脖子勒死自己算了。

他信里告訴她,他到京城增長不少見識;原來呢,江南春綠要染在薄薄的、透亮的軟羅紗,這才能顯出那淡柔如春的綠色,就像拂在水中的河畔垂柳:若是染在厚棉布上,倒顯得凝滯,輕盈不起來了。

那是她所沒見過的上等絲布,細緻光滑,柔軟明亮,是否也像那位千金小姐柔白的肌膚,深深吸引大少爺的目光?

「你有沒有聽我說話……你倒是應個聲呀。」雲夫人不耐地道。

「雲夫人,我聽到了。」悅眉抿唇,輕樞指縫裏洗不褪的顏色。

「我知道你因為世斌娶妻而難過,可他也不是不娶你。」身為主母,為了雲家大局着想,雲夫人還是轉了神情,和緩了語聲。

「一直以來,世斌就喜歡你,我也將你當兒媳婦看待,如今他為咱家染坊和布莊找到出路,你應該為他高興,更應該全心幫他呀。」

「我是高興,可是他……他娶……」她哽咽了。

「親家老爺很欣賞世斌,他家馥蘭遲遲未有婚配,也是等著像世斌這樣文採氣質兼備、又懂得做生意的對象。兩家既然門戶相當,郎才女貌,兩家老爺一高興,就訂下婚事,一家人做起布莊生意,更是容易了。」

悅眉望向門楣和窗紙上新貼的艷紅薯字,頓覺眼睛刺痛。

兩家老爺高興?高興就可以毀掉她的幸福嗎?

「可是大少爺說……他喜歡我……」她顫聲道。

「他沒有不喜歡你。等明年春天他帶馥蘭回來,就會和你圓房。馥蘭很明理,她也知道你在世斌心中的分量,她給我的家書寫得很清楚,她願意接納你,視你如親姐妹。」雲夫人刻意展開一封字跡娟秀的信紙,言談之間似乎頗為滿意這個懂事的媳婦。

姐妹?因着一個男人而勉強牽扯在一起的關係,代表的是她永遠矮人一等的地位,更是一去不回頭的親娘留給她最深的傷痕。

「我不當妾!」悅眉猛地抬頭,咬牙切齒地說出她最討厭的字眼。

「悅眉。」雲夫人沉住氣,一雙眼犀利無比。「若世斌一輩子待在絳州這個小地方,他娶個染坊女師傅為妻,我也就算了;可現在他到京城去,乾的是大事業,將來還不知要如何發達,好歹也要娶個足以匹配他身分的正妻。更何況現下董家聲望高,財力勢力比雲家還大,馥蘭願意下嫁世斌,我們雲家又怎能讓董家大小姐委屈?」

坐在下首的兩個姨娘也勸道:「悅眉,你要記得自己是怎樣的身分,你是下人呀,大少爺愛你已經是你莫大的福氣。再說大少爺性子好,董小姐也是知書達禮,將來你們相處,就像我們和老爺、姐姐一樣,一家和樂,姐妹相親,兒女友愛,你還計較什麼名分?」

不,她不要名分,她只是要雲世斌一顆完整的心!

他溫熱的胸膛猶燒燙着她的臉頰,為什麼轉眼間就可以去擁抱另一個女人?那聲聲喜歡、句句溫柔算什麼?算什麼呀!

「悅眉,也許你需要一點時間想想。」雲夫人轉入正題,嚴正地道:「可現在時間緊迫,世斌也希望你能搭配董家布莊精選的布料試染,好讓他和親家老爺決定來年的新貨成色,現在趁著祝九爺回京城,你就快將世斌指定的顏色和布料染出來。」

一長串的命令聽下來,悅眉只覺得昏昏然,唯一的念頭脫口而出。

「他都不要我了,我為什麼還要幫他……」

「悅眉!」雲夫人怒目而視,揚高了尖銳的嗓音,「雲家器重你,不代表你就可以隨心所欲,至少到目前為止,你仍是雲家染坊的管事,該做的事情還是得做好。你再這樣鬧下去,不以雲家大局為重,別說我無法疼你,就連世斌也要怨你不懂事,懂嗎?」

那重重的「懂嗎」兩字猶如一把利斧,直接劈開悅眉的心臟。

她懂了。雲家疼她,是因為她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巧思,懂得運用各種染材,套染出無數獨一無二的美麗色彩,也懂得印染出城裏姑娘人人喜愛的花布,更有一顆虔誠為雲世斌染就光明燦爛前程的女兒心。

心碎破裂,流淌出血,為什麼她笨到這個時候才明白?

到底雲世斌是喜歡她這個人?還是喜歡她的手藝?她好想問個明白。

「雲夫人,我懂。」她毅然站直身子,握緊拳頭,眨下眼眶的濕意。

「你懂就好。」雲夫人鬆了神色,轉頭向丫鬟吩咐道:「你去請老古他們幾個老師傅,一起過去幫悅眉,日夜趕工,一定要趕在後日清晨祝九爺上路前送過去。」

悅眉轉過身,木然地走過艷紅喜字的門板,走進深秋蕭瑟的冷風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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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7 00:07:0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篝火燃燒,細碎的火星子不斷進出,架在上頭的大銅壺滾著沸水。

「各位大哥,喝茶了。」祝福提起銅壺,為圍在火邊的十來個男人沖水,片刻間,茶香四溢,為黑暗肅殺的荒野平添一股暖意。

「沒想到雲世斌家鄉還有一個未婚妻。」吃飽飯,大夥兒開始閑扯淡,「為了前途就將她貶為偏房,真是無情無義的負心漢啊。」

「你不是男人嗎?要是換了我,眼前擺着一個如花似玉的千金小姐,還有一個有錢、有門路的岳丈,誰還會娶一個小小的染坊師傅?」

「那位耿姑娘也真可憐。昨天一早她親自送貨來,哎唷,我還以為見鬼了,白著一張臉,披着亂亂的頭髮,嚇得我差點屁滾尿流。」

離開絳州兩天了,貨行夥計們仍津津樂道在絳州的所見所聞。

祝和暢端著碗,望向氤氳水氣里一張張質樸黝黑的大臉,涼涼地道:「你們吃飽了撐著嗎?就盡嚼舌根,比長舌婦還多嘴。」

「九爺,這回兄弟們開了眼界,見識了本朝的陳世美。」

「他沒陳世美糟糕啦。」有人幫忙開脫,「雲公子沒有翻臉不認人,他還是要娶耿姑娘,只怕將來夾在兩個女人中間,他也很為難。」

祝和暢將清茶一飲而盡,站起身子。兄弟們運貨辛苦,路途無聊,總愛聊些旅途見聞,對他來說,這些鄉野小事頂多拿來塞牙縫,聽過就算了,要他記住,還浪費他的腦袋瓜呢。

他拍拍手。「喝茶清心哪,別越喝越笨。待喝完茶。打理一下,該睡的睡,該守的守,怕打盹辜負爺兒我的,去跟祝福多拿一把茶葉。」

「是的,九爺!」夥計們聲音宏亮,齊聲回應。

祝和暢將碗遞給祝福,自己身先士卒,率先巡查四周情況。

有了這批親自訓練出來的兄弟,他大可放下一百二十個心。嘿!只要提起他祝九爺的和記,京城的商家都知道,不必貨主親自押送,只需放心交給和記,祝九爺打的契約就是保證,商家也樂得節省人力馬匹車輛的成本,全部委託和記代為運送。

祝和暢很滿意這趟絳州之行,不但送去一批皮貨,回程也帶回雲家布莊的布匹,來回皆載滿十大車,充分達到他物盡其用的最高原則。

他檢視到第八車時,忽然聽到極為細微的聲響,心生警覺,放輕腳步,竟然就看到一個人影掀開油布,似乎正打算努力攀爬上車。

「哪來的山賊……」他一個箭步上前,大掌一張,快速而準確地鉗住來人的手腕,大聲喝道;「竟敢偷我和記的貨……」

「好痛!」黑影傳出女子的叫聲。

祝和暢驚訝不已,立即將她拉近身邊,就著淡淡的星光和篝火,清清楚楚看到那張慘白如鬼的驚惶臉孔。

「耿姑娘?」祝和暢這一驚非同小可,立刻放開了她。

「九爺,有賊?」五個夥計拔劍帶刀跑來,其餘夥計也迅速各就各位,四面八方護住貨物,充分展現出他們訓練有素的應變能力。

「不是賊,是見鬼了。祝福,火!」祝和暢帶着怒氣。

祝福驚疑地瞪着耿悅眉,握住火把靠近馬車,幫九爺照亮視線。

祝和暢用力掀開油布,只見馬車裏頭依然整整齊齊地擺放包裝妥當的布匹,其中卻清出一個小小的「山洞」,約莫只容一個小姑娘坐下的空間,前頭歪著一個放置上等布匹的大箱籠,顯然就是她拿來遮掩「洞口」的道具。

這樣的彈丸之地,她也可以躲藏兩天又一夜……

「這車是誰負責的……」祝和暢臉色下豫。

糟了糟了,夥計們比見到真正的山賊還緊張。和記貨行滴水不漏的防衛措施竟然讓一個小姑娘給攻破了,那簡直是要了九爺的命!

「九爺,我。」罪魁禍首阿陽苦着臉,出面自首。

「你給爺兒我好好想想,為什麼會讓她躲了兩天,竟然完全察覺不到!她是活的,有氣息的,要吃飯,要撒尿……老天!這事要傳了出去,教我和記還有何面目生存於京城……」

「你……」眾人的目光幾乎可以殺死耿悅眉了。

「等回去京城,我要召開改過大會,不只阿陽,你們一個個都要想出預防的辦法,爺兒我絕不容許同樣的事情再度發生。」

嗚嗚,日子不好過了。上回只是磕壞客戶無關緊要的木箱一角,就可以開上四個時辰的改過大會,這回恐怕得討伐個一天一夜了。

祝和暢依然滔滔不絕地教訓道:「今天只是一個小姑娘,若她真是盜賊,存心破壞,我和記無法平安運抵貨物,商譽必然全毀,你們也別想再跟着爺兒我吃香喝辣,就準備另謀高就吧。」

耿悅眉孤單地站立在馬車邊,本以為他會質問她,沒想到他竟視她如無物,而且這位看似沉穩的祝九爺,竟然啰哩啰嗦地像個老媽子。

「祝九爺,你有什麼氣,儘管找我,不要罵你的手下。」她不畏他高大魁梧的身子,抬起頭望住了他。

「我在管教我的夥計,你別插話。」他只瞄她一眼。

「是啊,咱九爺講話,那是僅次於皇上的聖旨,耿姑娘你就行行好,別惹惱九爺了。」挨罵的夥計們竟也幫着主子說話。

祝和暢心念飛轉。這些年來,他用心經營和記貨行,貨行幾乎就是他另一個生命;雖說運送途中難免碰上不可預料之事,但貨物中竟躲了一個人,縱使她有呼天搶地的理由上京尋夫,他也不能容許此事發生。

「耿姑娘,我們明天中午會到達下一個大城,在那兒,我會幫你雇車,送你回絳州。至於車馬費,到了京城我再向雲公子收取。」

「我不回去,我要去京城。」悅眉堅定地道。

「你不是我運送契約的貨物,我不送。祝福,念給她聽。」

「和記貨行三不送:活的不送,死的不送,暗的不送。」祝福朗聲念畢,自己再加個註腳;「耿大姐,你是活的,當然不送了。」

「祝九爺,拜託你,我一定要去京城。」悅眉長到十八歲,還沒有求過人,她將拳頭握得死緊,仍擋不住那源源湧出的羞辱感,身子不覺顫抖著,忍着氣,將話說完,「請你順路載我過去,我絕不麻煩你們。」

「不成。」祝和暢吃了秤鉉鐵了心,他沒有必要為一個素不相識的小姑娘破壞原則。

仰望那張繃緊的冷臉孔,悅眉沒有被拒絕的難堪,反倒如釋重負。

她畢竟是不會、也不願求人,若非一心急着上京尋人問話,她會昂首走在大道,絕不龜縮車上日夜見不得人。

「好。那就麻煩祝九爺送我到下一個大城,到了那裏,我再自己想辦法。」她一口氣說完,眼睛眨也不眨。

這麼快就棄甲投降?夥計們正等待姑娘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哭訴她的命苦,並苦苦哀求九爺大發善心載她一程,然後向來不近女色的九爺就會被打動……這樣就完了?戲不是這樣演的啦,那誰還來看戲!

「你得回去絳州。」祝和暢已經猜到雲家會往北方尋來。

「我不能回去。我砸碎了染餅,弄糊了染缸,我沒辦法回去。」

眾人倒抽一口氣。好可怕的女人啊,要不到就毀了一切……

祝和暢只想搖頭。這瘦弱的小姑娘比他想像中還來得剛烈,腦袋和脾氣又臭又硬,竟然笨到做出這種玉石俱焚的蠢事。

然而她的口氣雖強硬,那又薄又扁的纖細身子卻違心似地搖搖晃晃,火影閃動,讓她看起來更像是在發抖,定睛再瞧,喝!不正是在發抖嗎!

時序已入冬,尤其在這個小樹林邊的荒地夜晚,冷風颼颼,寒氣逼人,就連身強力壯的兄弟們也都穿上了保暖的皮裘,小姑娘卻只穿着黯黝黝的玄青色薄棉衫褲,凌亂的黑髮紮成辮子,露出一截白脖子,又白著一張臉,不得不令他想起被拔了毛、光溜溜的白斬雞。

「你吃飯了嗎?你這兩天吃什麼?」他問道。

「我有餅。」

祝和暢望向車內的那個扁平小包袱。她能帶上什麼乾糧?甚至要去更為寒冷的北方,也不懂得帶上一件襖子!

「披着。」他說着,便脫下外袍遞了過去,聲音平板地吩咐道:「祝福,給她下碗麵疙瘩,讓出一頂羊皮帳給她,大夥兒湊合著睡。」

「這……」悅眉遲疑着,不知該不該接過袍子。

「秋姑娘,你和雲家染坊有什麼糾葛,我和記貨行一概不過問。到了城裏,你我一拍兩散。」他一邊將袍子塞進她懷裏,一邊劃清界線。「至於你偷跑上車這一點,違背了雲世斌和我簽訂的運送契約,我會向他收取違約金,權充是你耗費我們馬匹、人力、食糧的賠償。」

悅眉勉強抱着那一團熱氣熏人的袍子,咬緊牙根道:「我耿悅眉自己做事自己擔當,你要錢,我會付。」

「訂約的是雲世斌,不是你。」

這是他的原則,一切以契約為憑,其它不關貨運的狗屁倒灶事情一律不管,更何況是帶上一個活生生的、打算進京尋夫或殺夫的小姑娘!

接下來她該怎麼辦,他不想理會,他好人也只能做到這裏了。

「瞧什麼!還不去忙活兒……等著山賊來劫貨嗎!」他瞪了眼。

「是!是!」眾夥計們趕忙敞開。

唉,他們的九爺還是不懂得憐香惜玉。扔一件袍子算什麼!好歹也得幫忙披上,況且將人家姑娘扔在城裏自生自滅,也說不過去吧。

沒辦法,這就是讓京城的媒婆們怎樣也做不到生意的祝九爺嘍。

***

祝和暢睜開了眼,再也沒有捶竟。

今晚的營帳真擠!他祝九爺做生意汲汲營營、錙銖必較,一分一毫算盤打得清楚,可對自己人從來不吝嗇;兄弟們長手長腳,路途勞累,他就多置辦幾頂保暖的羊皮帳,好讓大家一夜好眠,補足體力明日上路。

可今晚為了那個像鬼的小姑娘,大家只得縮手縮腳,好比一隻只擠在籠子裏的困獸,翻了身就壓到身旁的人,這樣哪能睡個好覺!

他拿開祝福擱在他肚子上的大腳,坐起身子,爬出了營帳。

深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氣,他伸展一下略微僵硬的身軀。

「她沒事吧?」他望着那頂羊皮帳,向守夜的虎子詢問。

「耿姑娘解手去了。」虎子指向後頭的小樹林。

「解手?」祝和暢心中一突。「去多久了?」

「她說吃了麵疙瘩,鬧肚子疼,可能要很久。」

「很久是多久?」

「就從那顆最亮的星子從樹頂掉到樹枝頭……呃,啊……」虎子的笑容僵住,今夜的星星似乎移動得特別慢呀。

「你給爺兒我做好準備,改過大會也有你的一份!」

祝和暢話還沒說完,已經拔腿跑向林子裏,隨便繞了一圈,別說沒聞到拉肚子的異味,甚至連一點點人味也沒聞着。

她竟然跑了?他奔出林子的另一頭,不假思索便往北邊山地找去。

一定還跑不遠的,憑她兩天來的路途勞頓,加上那個副弱不禁風的身子,他有自信追得上她。

但,追上她又如何?要走就走了,追她幹嘛?祝和暢很想回頭,大剌剌地往無人的羊皮帳里躺下睡大覺,可他能丟一個小姑娘在這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野地嗎?他再怎麼不管閑事,還是要有做人的良心啊。

「走開!走開!」前頭黝暗的山坳傳來驚恐的叫聲。

祝和暢大驚,這裏荒涼得連山賊土匪都不屑一顧,她碰到了什麼……他立即拔出護身的匕首,大喝一聲。

「誰……」

兩丸青磷磷的鬼火瞟了過來,同時發出含糊不清的嗷吼聲音,原來竟是一頭咬住姑娘小腿不放的野狼,看樣子它正打算拖走「戰利品」。

耿悅眉跌坐在地上,神情驚慌,她忍着傷口痛楚,左手撐在地面不讓野狼拖行,右手舉起一把剪子,不斷地往野狼身上戳刺。

「去死!去死!」她卯足全力,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此刻只能奮力一搏,她不斷尖叫道:「你敢咬我!我先戳死你……哎啊!」

野狼吃痛,利牙更往小腿肉里刺入,還沒咬下鮮美柔軟的肉片,噗一聲,鋒利的匕首直接刺入它的咽喉,一刀斃命。

祝和暢立即蹲下,扳開野狼咬得死緊的牙齒,小心地移出那截血肉模糊的小腿,就著星光察看傷勢。

「好痛……」傷口碰撞,痛得悅眉大叫,又舉起剪子自衛。

「放下!」祝和暢大吼道。「你連人還是狼都分不清楚,也不掂掂那一丁點姑娘家的花拳繡腿,拿這麼一把小剪刀,就以為可以刺死比你還大隻、還兇狠的大惡狼嗎!」

他嘴裏叨念個不停,手上動作也很快,兩三句話之間,已經拿匕首割掉她的褲管,順手撕成布條,緊緊綁在傷口上方。

「祝……九爺……」悅眉認出他來了,無力地丟下剪子。

「你為什麼要逃?」他拿巾子仔細拭去傷口的臟污。

「我……我不回絳州,你會送我回去。」驚魂未定,她吃力地喘氣。

「你去打聽打聽,我祝九爺言出必行,從無虛言,既然應允送你到城裏,就不再管你,你還跑什麼跑?」

「好,你……你不要管我……」

「我是不想管你,可我扔你在這兒,只怕血腥味會引來狼群,到時候恐怕連你的骨頭都找不到,正好成全了雲世斌,省了他的麻煩。」

話一出口,祝和暢就想往身邊那匹死狼踹去。嗟!狼心如鐵,沒幾兩肉的小姑娘也咬得下去……而他亦是郎心如鐵啊,說什麼風涼話!

他惡狠狠地灑下傷葯,再拿巾子包紮起來。

「唔……」藥粉刺激傷處,重重的悶哼從悅眉緊閉的唇縫進出。

「你傷口很深、很大,我的傷葯只能暫時止血消炎,等不到明天出發了,我必須立刻騎馬趕路,送你進城找大夫縫合。」

「我可以走……」悅眉吃力地按着地面,想靠自己的力量站起。

「走!」祝和暢二話不說,左手抱過她的腰身,將她當成貨物,輕鬆利落地扛上肩頭,長身拔起,右手也順便拎起野狼的尾巴。

「啊……」悅眉突然被倒掛到他肩頭,頓時頭暈目眩,想要抗議,卻已經是虛弱得喊不出聲音來了。

「不知道這兒的野狼肉好不好吃,兄弟們有口福了。」祝和暢腳步飛快,忍不住又叨念道;「可恨啊,我吃不到了,再不趕路會死人的。」

星光幽微,荒野闐黑,兩人的身影揉成一個,往火光明亮之處而去。

***

「燙手的山芋,怎麼辦?」

「吃了。」

「吃了燙嘴,還吃……祝福,爺兒我教你,扔了!」

「九爺,你真要扔她一人在這裏?」

悅眉躺在床上,迷迷糊糊聽到有人在她床邊說話。她全身發着高熱,小腿傷口疼痛不堪,渾身無力,疲憊不堪,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

隱隱約約記得,她卧在一個大大的懷抱里,馬蹄奔騰,風聲嘶吼,有如鬼哭神號,從黑夜跑到天亮:進了城,那個心跳得很快的男人將門板敲得雷響,挖醒了老大夫,接着就是縫傷口、敷藥、吃藥……

親眼見到一針一線縫在她的小腿傷口上,她咬牙瞪視,也永遠會記得,這是雲世斌給她的。當時下了麻藥,不怎麼痛,可這會兒退了麻藥,她整隻腿簡直痛得想切下來,乾脆直接喂狼吃算了。

腳痛算什麼?只有心痛才是最痛苦的,那是永無止境的折磨。

死了倒一了百了啊,可是她不甘心,她無法瞑目,就算死了,她的魂魄還是會凄凄惶惶地留在這世間,非得找到雲世斌問個明白不可。

什麼是情愛?什麼是承諾?她要聽他親口解釋。

「姑娘一直在流汗,睡不太安穩。」一個婦人聲音傳來,同時額頭也沾上了濕涼的巾子,頓時紆解了她的燥熱。

「大娘,這裏有五十兩銀子,麻煩你照顧她,給她買點東西補身子,剩下的你就自己收下。另外二十兩銀於是給她當盤纏的,呵呵,你可別自個兒藏起來了。」

「哎喲,九爺真愛開玩笑,你來來去去幫咱藥鋪送貨這麼多年了,你就安心放姑娘在這兒養病,大娘連你這五十兩都不收的。」

「不,請一定收下。這位姑娘傷重,需得好好調養身子。」

「呵!」大娘聲音略為揚高。「九爺,你很關心這位姑娘?」

「只是路上撿到的,做件善事。」男人的聲音很僵。

「九爺,你真是好人。唉,她讓野狼傷得這麼重,很可憐啊。」

她很可憐嗎?是啊,她好可憐,先是被雲世斌拋棄,再來在路上差點讓狼吃掉,普天之下,還有誰比她更可憐、更可悲嗎?

不,打從她決心上路,她就不願自憐自艾。或許她歷練不足,但她已經懂得遇到險境就要突破,包袱里的小剪子就是她的武器,足以讓她抵擋野狼的攻勢,而她的心頭也有一把剪子,誰敢欺負她,她就會反擊,給對方顏色看看!

與其待在絳州為妾一輩子怨懟,她要上京爭取自己的感情和地位。大少爺應該了解她的,他們青梅竹馬十年了,難道還抵不過兩個月的分離嗎?他一定是不得已的,他的心在她這裏,他會忠心於她,他一定還沒跟那位大小姐睡覺,他們只是利益聯姻,一定是貌合神離……

「姑娘好像在哭,看來傷口很痛。」大娘憐惜地為她拭淚。

不哭!她怎會哭?她的魂魄給了大少爺,只有找到他,她才能尋回自己的心魂,重新卧進他的懷抱哭訴這些日子以來的相思和委屈。

她好累,她要去找她的魂了;魂牽夢繫,思念無盡,在那渺渺茫茫的夢境裏,是否有一點點的火光,指引她的方向?

***

新春開市,京城街上一片熱鬧,人來人往趕着拜年。

祝和暢循例拜訪幾個重要的主顧。雖說和記送貨信譽卓著,他只怕客戶排不上忙碌的運貨行程,不怕沒有生意上門,然而在商言商,人情世故不能免,一個早上下來,他已經拱手拱得快斷掉了。

「祝福啊,我看咱貨行還是開大一點,爺兒我屋中坐,翹起腿,哈碗茶,等著人家上門拜年,多輕鬆啊。」

「九爺你條件太苛,恐怕還找不到合意的夥計呢。」

「你快快長大,練好體魄,我分派你趕貨,別老當個跟班的。」

「當跟班的才重要呢。」祝福頗為自豪地道:「要不是我幫九爺記住拜年的名單,備好賀禮,爺兒你大概早就分不清東西南北,一頭拜進護城河裏去了。」

「嗟!」他雙手正感酸麻,正好拿祝福來舒展一下,當頭就彈出一指。「你的本事誰教的?還敢拿來說嘴!好了,下一處是哪裏?」

「嗚,董記布莊啦。」祝福嘟起嘴,自顧自地往前走去了。

提及董記布莊,祝和暢不免想到那位倔強的耿姑娘。

他後來並沒有向雲世斌收取違約金,也沒提及耿悅眉偷上貨車的事情,反正自會有家人通報她失蹤的消息,那是他們雲家的事。

他從來就不是好人,他只是不願惹上一身腥膻,向來獨善其身的他能為她做到安排養病且不告知雲家的地步,已經是仁至義盡。

接下來就請她自求多福了。

「九爺,鬼鬼……鬼來了……」祝福一臉驚恐,跑了回來。

「大過年的,鬼都去廟裏搶貢品了,你又見着哪只鬼了?」

「就是陳世美的老婆啊,她來了。」祝福趕緊指了過去。

順着那根略微顫抖的指頭瞧過去,祝和暢也是大吃一驚。

才想到她,果然又見鬼了。那個小姑娘就站在董記布莊的對街,白著一張臉,抱着一隻扁平的包袱,緊緊抿住沒有血色的唇瓣,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動也不動,就直直瞧著店門裏進進出出的人潮。

她一身灰撲撲的,布鞋破損不堪,看來是走了很長的路:頭髮倒是梳理整齊了,身上穿着的就是他留給她的鼠灰色厚棉袍子,可是袍子太長,她用腰帶束起,將多餘的部分拉出垂下,這讓她的身子看起來顯得有些臃腫,和那張蒼白瘦削的臉蛋完全下成比例。

天!一個月還不足以讓她撕裂見骨的傷口癒合,她就是不死心,非得拖着這一條半死不活的小命來找雲世斌嗎?

「九爺,我們還進去嗎?」

「等等。」祝和暢正好瞧見雲世斌送客出門。

出門前應該翻黃曆的,今日此刻不宜拜年,可他雙腳卻不由自主地往董記布莊走去,更別說走在前面緊張興奮想看好戲的祝福了。

大街上人很多,新衣新帽,聲聲恭喜,車如流水馬如龍,誰也不會注意到一個守候多時的小姑娘。

大紅春聯紅艷艷地張貼在門楣,簇新的黑色墨汁淋漓地揮灑應景的詩句,新糊的雪白窗紙折出日頭的光芒,站在門前微笑送客的男人一襲嶄新合身的寶藍衣袍,充分而完美地襯出他溫文爾雅的風采。

悅眉站在對街屋檐下,抱緊小包袱,痴痴凝望,視線變得朦朧。

衣不如新啊!他穿了新衣,竟是變得如此俊逸非凡、玉樹臨風,整個人脫了胎、換了骨,就像是京城裏隨處可見的貴公子。

可是,人不如故嗎?他娶了新人,是否仍記得她這位舊人?

「大少爺!」她顫聲喊了出來。

「悅眉……」雲世斌身子一震,愕然轉身,喊出了她的名字,隨即撇下還賴著不走說客套話的客人,奔到了對街這邊來。

她喊他,他就來了,她頓時淚盈子睫。

「你果然上京城了。」短短的一條街面距離,雲世斌的臉色已由錯愕轉為凝重,右手握住她的臂膀就道:「這邊人多,進去裏頭說。」

「不,我不進去。」悅眉望向「董記布莊」的招牌,用力搖頭。

「悅眉,你不要這樣。」雲世斌急切地道:「家裏來信說,你不見了,我知道你心裏不痛快,有很多事情想問我,可我在信里已經說得很明白了,難道你不能體諒我?非得將染坊弄得一蹋糊塗來報復我嗎?」

聲聲焦慮,步步驚心。悅眉不解,他到底在急什麼?她就這麼見不得人,他們不能在街上將事情談清楚,一定得拉她進屋躲起來說嗎?

「我……我不是報復,我心情不好……」她自知理虧,急急解釋道:「我弄壞的都是基本的五色染料,古大叔他們也做得出來……」

「就算他們做得出來,也耽誤了出貨,你這樣做太過分了。」

「大少爺,我很抱歉,我心情亂,很傷心……」

「你這樣胡來,何嘗不是傷了我的心!」雲世斌痛心地道:「悅眉,我真心對你,你為何如此待我?」。

「真心?」悅眉突然覺得他的手勁好強,幾乎快將她細瘦的骨頭捏碎了,不禁吶喊道:「你若有真心,就不會棄我另娶!」

「你不能這麼說。我為的是雲家,為的是讓你有更好的生活,你有定下心來看信嗎?你不仔細讀,撕了信,又怎能了解我的苦心……」

「大少爺,那麼你是被逼的了?」悅眉燃起了希望,幾近發狂地道:「我知道,是老爺逼你娶妻,這才能結合兩家的利益……」

「不是!」雲世斌立刻打斷她的話,向來溫和的目光出現從未有過的慍怒。「這樁婚姻情投意合,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可你說……你喜歡……」悅眉仍試圖把握住一些什麼。

「是的,我依然喜歡你。我不能棄守我對你的承諾,所以我求馥蘭讓我納你為妾,她也答應了。你想要的都有了,你到底還想求什麼?」

「為什麼……她是妻……我是……」那雙降了溫的眸子令悅眉失去力氣,那個難堪的妾字,她永遠也說下出口。

「悅眉,我娘跟你說過門當戶對的道理,你向來聰明,如果你愛我,那麼為了我,別再鬧了,我還是一樣真心待你……」

「大少爺,這一切都是你的打算,喜歡我就來說喜歡,要我做小的就做小的,那我算什麼……你問過我了嗎……」悅眉用力掙開他的手臂,再也不眷戀那雙曾經給予她溫暖的臂膀,當眾嚷了出來。

「悅眉!」雲世斌不安地瞄向身邊越聚越多的人群,語聲變得激動,「你不要再要脾氣了,你到底怎麼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你總是那麼聽話、那麼乖巧,對我百依百順,為什麼這次就不能順着我呢?」

也許他不擅發怒,因此質問的話在圍觀群眾聽起來,竟仍像一篇溫和的勸世文,和煦關切,句句誘導,簡直令人為他的耐性而感動了。

悅眉卻是明白他生氣了。打從見面開始,他的話就一句比一句重,她不是沒見過好脾氣的他生氣,但他從來不對她發怒,他總是笑笑地看她、包容她的火爆性子,還說她是直腸子……

既知她是直腸子,有話擱不住,難道她就不能向他大聲問話嗎?

可問過後呢?悅眉一顆心直落深淵。如今木已成舟,人家已是一對恩愛夫妻,她又能挽回什麼……

「世斌,不要生氣。」一個女子從人群中施施然了走來,她先是輕撫雲世斌的衣袖,抬頭給予他一個溫柔的微笑,隨即走到悅眉身邊。

「悅眉妹子,你總算來了。」她拉起悅眉的手,神情親切,聲音悅耳,「你不知去向,世斌很惦念你。你一定累了,我們先回家休息。」

她是誰的妹子?又回誰的家了?悅眉瞪着那雙握住她手掌的柔荑,目光緩慢往上移動,那是一件銀紅織錦比甲,幾朵同色的精綉牡丹燦爛地在那女子身上綻放,紅紅的一團喜氣不見俗艷,倒顯出端莊淡雅的氣質,人如其衣,她亦是帶着嬌美暈紅的笑靨。

董大小姐……悅眉立刻明白眼前漂亮女子的身分。

再瞧瞧她自己穿的是什麼?不施脂粉,蓬頭垢面,罩着一件陌生男人的粗布棉袍,完全遮掩了她的姑娘身段,裏頭穿的是唯一件玄青暗花的衫褲,襯得她臉色更為黯淡:一雙黑緞繡鞋早就磨破了鞋底鞋面,若非還有一雙襪子,否則就讓街上眾人見笑她的腳趾頭了。

她比不上大小姐!人家還熟稔地喊世斌,她卻只能喊一聲大少爺。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她猛然甩開董馥蘭的手。

「悅眉,你做什麼……」雲世斌臉色驟變,馬上扶住董馥蘭,再也不客氣地道:「她才剛發現有身孕,你這樣會害她受傷的!」

好了,這下子連孩兒都有了。悅眉欲哭無淚,整個身子簌簌發抖,只能用力將身子倚靠牆面,不讓他們看出她的絕望和軟弱。

「耿姑娘,你年紀小,可能還不明白事理。」一位中年男人走到她面前,神色嚴正,帶着教訓的口氣道:「男人三妻四妾乃是常事,就算世斌不娶小女,難道你以為他娶你為正室后,就不會再納妾嗎?」

「爹,現在什麼都別說,我先帶悅眉妹子回去吧。」董馥蘭流露出明顯的關懷之意,又要去拉悅眉的手。

「我不去!」在那雙柔白小手伸過來之前,悅眉轉身就跑。

「悅眉!」雲世斌大步上前,右手猛然拉住了她,回頭望一眼岳父和妻子,左手從懷裏掏出幾錠銀子,急急囑咐道:「你順着這條街走下去,會看到一問尚賓客棧,你先住下,儘管挑最好的房間,我再去找你。」

「我不要!」悅眉打掉他手掌里的銀子,拔腿跑掉。

大街上鬧烘烘的,一場鬧劇宣告結束,董老爺鐵青著臉走回布莊,雲世斌則是溫柔地扶著董馥蘭,在她耳邊輕聲細語。兩人談了幾句,她回頭望了一會悅眉離去的方向,再讓丈夫帶進了董記布莊。

人群逐漸散去,然而嗡嗡的耳語聲已經在市井問傳了開來。

「九爺,還進去拜年嗎?」祝福拿起拜年禮盒,晃了晃。

「看來他們心情不太好,明天吧。」

「不知道耿大姐跑哪兒去了哦?」

「去瞧瞧。」祝和暢說着就走。

直覺告訴他,小姑娘既然一身灰土,可見她已用盡盤纏,更有可能是撐著受傷的腿,一步一步走來京城。

他是不是很缺德?只留二十兩給她當路費,為的就是讓她知難而退,希望她養病時可以靜心想想,上京來鬧是沒用的。既有一技之長,不如尋個安穩的差事,找個好人嫁了,不值得再為雲世斌耗費心神了。

但,這只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小姑娘倔得很,才不領他的情。

「九爺,她不是燙手山芋嗎?」祝福很好奇他的心態。

「她再怎麼燙,來到這天寒地凍的北方京城,也都凍僵了,更何況還是一顆受傷的芋頭。」

「喔,這我明白,她的心受傷了。」祝福哀號一聲,摸上心口。

「你這不是西子捧心,你是東施效顰,難看!」祝和暢大搖其頭,「你忘啦?她的腳讓狼給咬了,這會兒恐怕還沒好呢。」

唉,果然有鬼,他祝九爺怎麼想當救苦救難的菩薩了?

只此一次,下不為例。她碰上他,算她幸運,他不能讓一個活生生的小姑娘流落街頭,好歹再施捨一些盤纏,開示她一番道理吧。

「噓,九爺,她在那裏。」

從大街拐進小巷,轉了幾個彎兒,就見到小姑娘坐在地上,背靠着人家圍牆一角,頭臉埋在膝蓋彎里,小包袱棄置在一邊,猶如被人拋棄似地,一人一物看起來孤伶伶的,頗為凄涼。

「九爺,她在哭嗎?」

「好像累得睡著了。」哭泣會有明顯的身體抖動,不像。

牆邊還有殘雪,她就這樣坐在雪堆上,就算她不覺得凍,但冰雪濕冷,恐怕一會兒她就得換褲子了。

「喂,耿姑娘,別坐在這裏。」祝和暢定近喚她。

「耿大姐,我祝福啦,你還認得我嗎?我不過麵疙瘩給你吃呢。」

沒有回應,只有微弱而沉緩的呼吸聲回應他們。

「不對!」祝和暢立刻蹲下身,扳起她的臉蛋。

那是一張完全失去血色的鬼臉,慘白得比任何白顏色還要白,一雙眼睛緊緊閉着,身體冷得像是護城河裏打起來的冰塊。

暈了!小姑娘竟然在他眼前暈死了……

天哪!他為什麼老碰到這等麻煩事……人果然不能太好心啊。

「祝福!快去找大夫!」祝和暢懊惱地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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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7 00:07:2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二月初,隆冬的腳步慢慢走開,空氣中仍帶着一絲冰涼,卻已不再凍得令人縮脖子遮耳朵。趁著今日太陽露臉,祝添和祝嬸夫妻倆搬出潮涼的被子,攤開在院子邊上的圍欄,可憐兮兮地汲取屋頂斜射過來的陽光。

「好不容易可以曬日頭了,九爺就是要佔住院子。」祝嬸抱怨道。

「待會兒還得多燒幾壺茶,備些點心,這改過大會不知道要開到什麼時候呢。」祝添見怪不怪,幫忙老妻攤被子。

祝家大院裏,幾條長桌長椅擺成門字形,十八條好漢愁眉苦臉地落坐,瞪視眼前的紙筆,有的人已經認命地磨起墨來。

缺口空處,擺放一張大桌,祝和暢坐在桌后,十足大老闆的睥睨神態,威嚴地以指節敲了敲桌子,宣佈道:「改過大會開始。按照慣例,先得把和記貨行的行規誦記一遍。首先,三禁。」

「禁酒,禁賭,禁嫖。」兄弟們聲如洪鐘,正確無誤地喊了出來。

「寫!」

嗚嗚,九爺真是要人命了;要他們趕車送貨、拿刀要拳、打虎擒匪都沒問題,偏生每隔幾個月就要他們練字,這小小的一管毛筆為什麼比關刀還沉重,怎麼拿都不合手呀?

「虎子,禁怎麼寫?哈哈,你拿筆好像拿魚叉刺魚。」

「這樣寫啦,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也是這個禁,我有學問吧。」

「喂,大鎚,你寫錯了啦!酒不是九,你把九爺當成是酒,看他不把你扔出門。咦!借瞧一下,三點水是在左邊還是右邊?」

夥計們彼此交頭接耳,伸長脖子瞄來瞄去,互相指正改錯,祝和暢早就寫好字,抆著雙臂等兄弟們寫完。

練字有他的目的,但念在兄弟們是粗人,他不強人所難:向來紀律嚴明、容不得一絲錯誤的他競也公然讓他們作弊。

簡單的六個字,寫了將近一刻鐘:然而,這只是一個開始。

「三絕。」祝和暢繼續喊出貨行的規定。

「絕不結拜,絕不作保,絕不求人。」

「三練。」

「練武,練氣,練字。」

「三多。」

「多看,多學,多記。」

「三不送。」

「活的不送,死的不送,暗的不送。」

這就樣,足足耗了近一個時辰的時間,大夥兒終於寫完幾張大字。

猶如和盜匪做了一場最激烈的追逐打殺,兄弟們汗流浹背,氣虛體弱地攤在椅背上,即使祝添和祝嬸為他們送上熱騰騰的清茶和香噴噴的糕點,也沒有力氣去拿來吃了。

「嗚嗚,爹呀、娘啊!救救我。」祝福趴倒桌上,趁機撒嬌。

「別偷懶,寫錯字,爹還要叫你重寫。」祝添一點也不留情。

祝和暢伸個大懶腰,站起身抖抖手腳,忽地一掌推出,袍擺一掀,左腳跨出馬步,就開始自個兒練起功夫來了。

夥計們見了,精神為之一振,個個摩拳擦掌,生龍活虎地跳起來。

「嘿!論起念書寫字,九爺是天,咱們是地,可比起功夫來,咱們是絕對不會輸給九爺的。」

祝和暢眼不抬,眉不動,手腳繼續慢條斯理地比劃着,涼涼地道:「小李子,講話很大聲喔。來,過來跟爺兒我過個幾招。」

「我來了!」小李子捋起袖子,縱躍上前,不客氣地擺出架勢。「九爺,小李子可是天天練功精進,今日教你瞧瞧我的厲害!」

「儘管來,打贏爺兒我的話,有賞。」祝和暢笑眯眯地道。

「好耶好耶!」兄弟們圍觀叫好,完全一掃方才委靡不振的模樣。

接下來,只見兩人結結實實地過招,身影閃動,拳打腳踢,虎虎生風,再加上夥計們的助陣吶喊,偌大的院落簡直像個熱鬧的江湖賣藝場子。

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改過大會……

長廊的屋角邊上,站着一個姑娘,她已經旁觀好一段時間了。

陽光灑落,透亮的金色光霧令她瞧不清院子裏的一張張人臉,她困惑地眯起眼睛,想將那個身形飄動、談笑用兵的祝九爺瞧個清楚。

過去幾次會面,她從來沒正眼瞧過他,不是躲着他,就是昏迷,就算這些日子在他的宅子裏休養,也只聽過一兩次他的聲音而不見其人。

嚴格說來,他只是一個陌生人:可是,救她於狼口之下的,是他;為她奔波延醫治傷的,是他;在她以為就要絕望凍死京城,又讓她活回來的人,也是他:然而,他又是帶給她晴天霹靂的地獄信差。他是菩薩,卻也是勾魂使者。

為何跟這人有了瓜葛?她搖了搖頭。不管是誰帶信,事實就是事實,不容改變;如今她能做的,就是向他道一聲感謝救命之恩,然後,離開這個不屬於她的地方。

走?她能去哪裏?天下好大,山外有山,一條長路遙遙無盡,沒有一個歸處,她該何去何從,這才能安置她已然破碎的心?

「悅眉,你怎麼起來了?」祝嬸正往廚房走去,一見她倚著欄柱,痴痴發愣,忙過去扶她。「快快,回去躺着,要什麼跟嬸兒講一聲。」

「嬸兒,謝謝你。」面對和善親切的祝嬸,悅眉舒解了眉頭。「我很好,我躺了一個月,也躺累了,起來走走。」

「說的也是。」祝嬸望向她紅潤的臉色,滿意地點點頭,卻又輕聲責備道:「你怎不加件外衣?天還很涼,你身子剛恢復,莫再凍著了。」

「嬸兒,今天的太陽很暖和。」大片的陽光灑進了走廊,將披在欄桿上五顏六色的被子曬得更加光彩奪目,悅眉不禁伸出手,手心向上,意欲掬起那燦爛的金色。「我在這兒曬了好一會兒,身子都暖了。」

「嗯,果然。」祝嬸親自捏了捏悅眉的臂膀,確認她不再老像個冰塊似地,便笑道:「好吧,那等日頭定了,你一定得回房休息。嬸兒今天幫你燉了一鍋補氣血的四物雞湯,再過半個時辰就可以吃了。」

「嬸兒……」悅眉的聲音哽在喉嚨里。

「我去瞧瞧水滾了沒。」祝嬸拍拍她的手,愉快地走開。

在她剛醒來之際,她曾以為自己再也不會理會任何人了。她是生、是死,干他們何事?世人都要遺棄她了,他們又干她何事?

但她沒被遺棄,她蓋着暖和的被子,看祝嬸耐著性子,一匙匙喂她吃藥、吃飯,她的心受到激蕩,再也沒辦法向比親娘還疼她的祝嬸擺臉色。

養病的一個多月里,她無事可做,每次醒來就瞧著窗外枯槁的花園和灰藍的天空;她甚至以為,也許就這樣一輩子過下去了,即使是局限在一個小小的地方,但有那麼好的叔兒嬸兒,她就算成日坐在廊下發獃、燒飯洗衣、看他們拌嘴也甘願。

然而隨着傷勢和體力好轉,她的意識也逐漸醒了過來。

這裏不是避難的桃花源,她不只會燒飯洗衣,她還是一個有絕活的染坊師傅,她有一雙巧手,能為世間男女調染出一件件色彩繽紛的衣裳。

可她卻無法為自己染就一襲純然鮮紅、不摻一絲雜色的嫁衣。

她放開手心裏的陽光,收攏起拳頭,眸光垂放在地上的灰磚。

「哇嗚嗚,九爺,你摔得我好疼啊!」

院子那邊傳來哀號聲,有人跌在地上捧著屁股打滾。

「王五已是爺兒我手下第三個敗將,還有誰要上來?」祝和暢氣定神閑地勾了勾指頭。

「九爺,你就別再折騰咱啦,封你當武林盟主,可以了吧?」

「九爺每次都是這樣,先叫咱哥兒們練字練到手軟,再捉幾個小子過去練拳腳、下馬威,我再也不上當了啦。」

「嗚,九爺英明,什麼都行,所以九爺是九爺,咱們還是夥計。」

「好了!大家休息夠了。」祝和暢放下扎在腰間的衣擺,做了一個收功動作,再拍拍手道:「談正經事了。」

重頭戲來了。夥計們整好衣裳,收起玩笑神色,一個個乖乖回座。

祝和暢也坐了下來,拿巾子拭去頭臉汗水,再喝下一杯茶。

「兄弟們,爺兒我很久以前,就打算開這場改過大會了,偏生過年前忙着送貨,接下來又讓大家回家過個好年,如今得空,還是得坐下來,咱們得好好談出個結果才行。」

夥計們猛點頭。幸好有那麼幾趟貨要趕,改過大會才能一拖再拖,大家也趁路上空閑之際,徹底檢討各項疏失,有關如何防備賊人潛入貨車並及早發現的問題,早已經列舉出一百零八條解決和改進的方法了。

老天保佑,希望今天的改過大會可以提早結束。

「爺兒我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百思不得其解啊。到底小姑娘是怎麼跑進車裏的?」祝和暢抬眼望了望天空,很滿意地再為自己倒了一杯熱茶。「嗯,天色還早,這日頭曬得也挺舒服的,你們可以慢慢說。」

夥計們一聽,還得了!立刻爭先恐後、七嘴八舌地發言。

「耿姑娘身子扁,該不會從油布縫裏鑽進去吧?」

「不可能。我們怕布匹受潮,蓋了兩層油布,每隔一尺就紮起來打一個結,除非她有縮骨功,這才鑽得進去。」

「這是阿陽你承認吧,就是你可憐人家,偷偷放她進去的。」

「冤枉啊!我哪敢做這種事!天地良心啊,我一家十口還得賴我抱住九爺賞下的飯碗呀。」

「嚇!還是……其實耿姑娘早就傷心過度,自殺身亡了?其實我們看到的是她的亡靈?這鬼魂是來去自如的啊。」

「你才見鬼了,那野狼咬的是誰?初五大鬧布莊的又是誰?」

「咳,我知道,耿姑娘會妖術,她只消咕嚕咕嚕念個咒語……」

「別猜了,我告訴你們答案。」一個嬌脆女聲突然出現。

眾人詫異地齊齊轉頭,往後頭瞧去。

「你是誰?」祝和暢更是驚異萬分,猛然站起,先是車子裏躲了人,再來他的宅子也闖進陌生人了?這……太折損他祝九爺的名聲了吧。

但就這麼站起來的瞬間,他已經認出那個姑娘了。

太不可思議了!也不過是一個月的時間,她原本蒼白枯瘦的臉蛋轉為紅潤飽滿,嫩白肌膚透出嫣紅色澤,總泛著黑暈的眼睛變得明亮靈活,大大的,好像兩汪湖水,身子明顯地長了肉,襯出她穿着裙裝的婀娜身段,長瀉如瀑的黑髮在腦後隨意攏起,拿條巾子扎著。

黑髮、素顏、黃衫,她就像一朵散出幽幽清香的黃菊,只是容顏雖清秀,神情卻是淡漠得可以,眼裏的湖水也凝結著一層薄冰。

祝和暢跌回椅子上,不是驚艷,唯一的念頭竟是:原來嬸兒天天向他挖銀子,全拿來養胖小姑娘了。他這下子可真的成了大善人了。

「好。」他一整神色,鎮定地道:「耿姑娘,請你告訴我們,為什麼你有辦法在嚴密的戒備下躲進了車子?」

夥計們原是面面相覷,暗暗猜測是否九爺金屋藏嬌、好事將近?一聽他減出耿姑娘,全部啊地驚叫了出來,個個睜大眼睛瞧了過去。

那個凄慘可憐的病丫頭竟是個小美人兒?雲世斌是瞎了眼嗎!

「耿大姐,你的病好了?」祝福興奮地問候道。

悅眉站在原地,冷冷地從左邊看到右邊,再從右邊看到左邊,頓時熄了一群男人的好奇目光,全場鴉雀無聲。

「祝九爺,那天你們上好了貨,準備出發前,你將所有的夥計喊到前頭訓話,我就趁機解開油布的結子,躲了進去。」她簡單扼要說明。

訓話……祝和暢很想把自己的舌頭割下來。他就是愛叨念、愛顯顯當爺兒的威風,看來不改掉這壞毛病是不行了。

阿陽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趕忙問道:「可是我們時時察看結子,看來都沒有問題啊。」

「打緊的結子,任誰都可以解開。」悅眉拿雙手比劃着,好像掀起一方油布,「只需下面一尺,右邊一尺的空隙,我就鑽得進去,然後伸手到外面,照樣打了結,誰也看不出來。夜裏我要下車小解,照樣伸手解開。」

「原來如此。」眾人恍然大悟,拍大腿,敲桌子。「我們腦袋太硬了,總想打結需得從外面打,原來也可以從裏面打結啊。可我們手粗,恐怕油布扯緊了,伸也伸不出來。」

「耿姑娘果然巧手。」祝和暢不冷不熱,聽不出是誇讚還是客套。「多謝你解開我們貨行最大的疑問。」

「帶給祝九爺麻煩,我很過意下去。」悅眉欠了欠身,又昂首道;「祝九爺救命之恩,悅眉無以為報,再過兩天,我就會離去。」

怎麼不是以身相許?夥計們有些失望,又期待地瞧瞧他們的九爺。

「如果你想見雲世斌,我立刻派人請他過來。」祝和暢樂得不挽留她,趁著叔兒嬸兒不在旁邊啰嗦,他說什麼也要送走這尊佛。

「我不見他。」悅眉的神色更冷,這是她這一個月來的一貫回應。

「他來好幾次了,你都不見,如今鬧得京城裏沸沸揚揚,我也背了黑鍋,董記布莊的董老爺很不能諒解我收留你。」

「所以我說我會走,絕不再牽累祝九爺。」

「好,我會送你一些盤纏,你路上好走。」

「謝謝,我不需要。」悅眉有她的傲骨,說走就走,絕再不牽扯其它。「另外我欠你的醫藥費、食宿費、旅費,我再想辦法還你。」

「不用了。」祝和暢淡淡地道:「你養好身子再說。」

真是一個很不可愛的姑娘啊。無論是誰和她說話,就好像拿雪往身上堆,心腸也會跟着冷硬起來,也莫怪雲世斌會移情別戀了。

留她在祝府,是因為她傷重未愈、身體衰弱,嬸兒見了她就心疼不已,堅持親自照顧,不然他大可送她住在外頭,雇個老媽子就成了。

也許雲世斌還是愛她的吧,不然怎會跑了那麼多趟祝府想接她回去?她不見他,他就在房門外徘徊,不時仰天嘆息,失魂落魄似地。

「九爺,外頭有人要找悅眉。」祝添忽忙跑過來喊人。

「是雲世斌嗎?」

「不是,是吳文彩。」祝添雙手一張。「他帶來這麼大的禮呀。」

「他是誰?」悅眉本已走向後院,不禁停下腳步。

「他是文彩布莊的大老闆,是董記布莊最大的死對頭啊!」祝福興匆匆地告知,結果立刻遭到九爺一記最大的白眼。

「我去見他。叔兒,請你帶我過去。」悅眉毫不考慮地定向前。

「喂,你等一下!你不能去。」祝和暢一驚而起。

「他找我,不是找你。」悅眉冷冷地回他,自顧自地走掉。

不得了了!祝和暢大步踏出,想要趕在小姑娘之前去見吳老闆,忙揮了揮手,嚷道:「改過大會結束,大家可以回家了。」

哇哈!結束了,這是和記貨行有史以來最短的改過大會啊。

夥計們興奮不已。天色還早呢,不如一起躲到大廳外邊,聽聽接下來京城的布莊將會掀起什麼驚人的滔天大浪吧。

***

為什麼這顆燙手山芋怎麼扔也扔不掉……本以為就要切斷牽連,老死不相往來,如今他競陪她一起滾入火堆里了?

「哈哈!」祝和暢再怎麼懊惱,仍得擺出一張驚喜笑臉。「吳老爺,你是想請耿姑娘到貴庄染布,不用送我這份大禮吧?」

「我瞧九爺平日喜歡穿灰色衣服,自作主張幫你挑了這款銀灰色的綢布。春天快來了,正好給你裁製春日新衣。」

吳文彩笑臉迎人,指示兩個隨從打開大箱子,露出閃亮的色澤。

「再說了,如果耿姑娘願意到我的布莊,她要什麼漂亮的布,想拿就拿了,都是她的,這匹布只是多謝九爺這些日子照顧耿姑娘的。」

他又哪照顧她了?他只不過是財大氣粗,有錢出錢罷了。

再瞧見那匹交織銀線的傖俗綢布,祝和暢不禁為之氣結。穿在身上下就活生生像一塊大銀子,告訴賊人說我是大老爺,快來搶劫呀。

「吳老爺,你說的事,恐怕還得耿姑娘自己決定。」

「這當然了。」吳文彩堆滿笑容,和藹可親地道:「耿姑娘,董記布莊已經開始販賣雲家從絳州運來的布匹,我見了你的夕雨紅榴、新秋綠芋兩款新色,驚為天人。我家染坊師傅就做不出來這種顏色,所以我很希望你能來到我的布莊一層長才,至於在待遇方面,絕不會虧待你。」

悅眉坐在一旁,始終低頭翻看吳文綵帶來的布樣,直到這時才抬起頭,眼眸里有了躊躇,唇瓣微動,卻是沒有開口。

「還不知道吳老爺所說的待遇是怎樣呢?」祝和暢立刻插話,「我的意思是,耿姑娘向來待在雲家染坊,不知外頭行情,我是怕她吃虧了。」

「九爺考慮的是,那我就明說了,一個月十兩銀子。」

悅眉心頭一動!她在雲家染坊只拿一兩,雖說包吃包住,但她也約略知悉這樣的價碼偏低,以前因為當雲家是自家,也就罷了……

「二十兩。」祝和暢沒有問她,隨即出價。

「是的,二十兩。」悅眉也附和道。

只有更高的身價,才能代表她的尊嚴,她絕不讓雲家踩在腳底下。

「這……」吳文彩出現一絲猶豫神色,但很快就呵呵笑道:「好,只要耿姑娘能為我染出更多新奇珍貴的顏色,價碼還會更高。」

竟然答應了?祝和暢扼腕不已,看來只添十兩銀子實在失策。

「不知耿姑娘什麼時候可以過來?」吳文彩又問道。

祝和暢搶著答話,「耿姑娘上京途中受了傷,到現在還沒拆線,她一時沒辦法過去,需待傷口癒合了,這才能再度幹活兒。」

悅眉瞪視着祝和暢。這男人怎麼回事?她十天前就拆線了,腿上一裂再裂的傷口留下一條扭曲而猙獰的疤痕,見證她這趟路途的艱卒。

正待說明,祝和暢又搶進來說道:「還有,口說無憑,還請吳老爺擬定一份聘工契約,我先派人過去取來審閱,如果沒問題了,耿姑娘才能接受你的條件。」

「九爺口口聲聲欲留耿姑娘,莫非是為了董記布莊?」吳文彩仍是笑得一團和氣,眼睛眯眯的,看不出他真正的心思。

「非也非也。」祝和暢趕忙解釋道:「董記布莊雖是我貨行的主頭,可我向來只管貨物安全,有關貨主的營運和私事一概不管。至於耿姑娘之所以在我這兒休養,是因為她昏倒在路上,剛好被我遇上罷了。」

「耿姑娘,你意下如何?」吳文彩不再理會祝和暢,直接出擊。

「我……」悅眉呼之欲出的決定,在出口的那一剎那咽住了。

她十分明白,這一點頭,去了文彩布莊,代表的就是與雲世斌正式決裂,再無退路。

雲家既然不給她活路,她就必須為自己找出路。吳老闆看重她的染技,又是董記的死對頭,她正好藉此機會予以雲家、董家一記重重的反擊。

報復……突如其來的念頭令她為之震駭,全身不寒而慄。

她可以找雲世斌抗議,也可以拒絕聽他自圓其說的解釋,但報復啊,這不是一時氣憤弄毀幾塊染餅的小事,而是戰場廝殺,拚個你死我活,她想贏,他就得輸,連帶雲家染坊那群老工人也將一起拖進去陪葬。

「吳老爺,很抱歉,我的傷口還疼,請再讓我考慮幾天。」

「好,那就三天。」吳文彩一口答應,一副勝券在握的自信神情。「三天後,我備好契約、打理好住處,等耿姑娘你過來。」

祝和暢送客出去,悅眉繼續低頭看布樣,指頭輕輕翻過一片又一片的小布塊,五顏六色並沒有在她的瞳眸里停留。

她的目光放在一個沒有終點的遠方,孑然一身的她不知往哪兒走去。

不知過了多久,布樣翻了一遍,又翻了回來,她依然毫無頭緒。

「大夥兒很閑哦?」門外傳來祝和暢數落的聲音,「蹲在石頭後面挖你爺兒院子的寶藏嗎?還有,一二三四五六,你們以為六根柱子藏得住六隻壯得像熊一樣的漢子嗎?門邊想溜的也給我回來。」

悅眉這才抬起頭,望向門外那個嗓門格外響亮的高大身影。

「嘿!既然都不想走,爺兒我今天心血來潮,給大家講一個故事。」

「哈……」夥計們傳來驚喜的叫聲。

「話說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年輕人,我們姑且喊他小鉦吧。這個鉦你們一定不會寫,左邊一個金字,右邊一個正字,這是古時候用在戰場上的樂器,鉦以靜之,鼓以動之……喂,王五,我掉兩句書袋你就打瞌睡?好了,回到正題。這個小鉦呢,他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好妹子,兩人哥有意、妹有情,非卿不娶,非君不嫁,花前月下發過數不清的山盟海誓……虎子,你牙齒白呀,嘴巴笑那麼大作啥?可是呢,妹子的爹嫌小鉦遊手好閒、不學無術,始終不肯將妹子嫁給小鉦,於是小鉦發奮圖強,決心出去闖個事業給未來的岳父瞧瞧……」

「九爺,這位小鉦就是你嗎?」祝福興奮地圓睜一雙眼睛。

「啐!再吵,爺兒我就不說了。」一記悶拳往那個多嘴的頭顱揍下去,「小鉦這一離家就是兩年,雖然中間也回來幾次,住個十來天,可是妹子苦苦等待,芳心寂寞……老高,你再笑,爺兒我縫了你的嘴!好,反正就是跑出來一個小鉦的表弟,他溫柔體貼,安慰了寂寞的妹子。這表弟既有才幹,長得又英俊,於是妹子就嫁給表弟了。」

「啊!」夥計們長長的一聲嘆息。

「小鉦聽到兩人即將成親的消息,只覺得風雲變色、天崩地裂,他跑到妹子家門前站了三天三夜,不斷聲聲呼喊妹子,就算颳風下雨,全身淋個濕透,傷風咳嗽也不為所動……小李子,你那是什麼懷疑的表情?說書不就要講得越誇張才掃人心弦嗎?好,回到小鉦。他見妹子執意要嫁,好不甘心,受不了人家恩恩愛愛要成親了,乾脆跑到表弟家,拿了刀子鬧自殺,想讓表弟和妹子一輩子難過愧疚。不過呢,他因為三天沒吃飯,沒有力氣,刀子拿出來就讓家丁搶走,然後將他丟了出去。」

「人家要成親,就祝福他們嘛,幹嘛去搞破壞?」阿陽發表意見。

「對咩,我祝福就是生來祝福人家的,可惜那時候我還沒起名字,爹娘喊我小狗子,後來是九爺大徹大悟,幫我取個好名……」

「祝福!」又一記更猛的悶拳捶了下去,痛得祝福哀哀叫。

「後來……那個小證怎麼了?」虎子小心翼翼地幫大家發問。

「小鉦走了。」

「走了?」

「後來小鉦又碰到一些事情,此為後話,暫且不表。可小鉦終於發現,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苦苦單戀一枝花呢?人家不愛就是不愛了,再強求,不但是困擾對方,同時也絆住了自己。更何況男兒志在四方,他應該開創更大格局的事業,怎能為情所困,白白賠掉一條太好性命呢?再說,後來表弟考上進上,當了官,妹子過得幸福又快樂,小鉦更是覺悟到,世上沒有一定的道理。也許在當初看來是很糟糕、很令人受不了的情況,再回頭瞧瞧,哎呀,見山不是山,山還在那兒,但已經不是原來擋住他去路的那座山了。」

「咦!愚公移山嗎?可是山還在啊。」夥計們抓耳撓腮,百思不解。

「如此高深的人生道理,大夥兒還得回去參詳參詳,來日必證得正果。好了,爺兒我說到這裏,怎麼沒有鼓掌叫好?」

「喔……」夥計們還在想那座山。

悅眉站在門后,心裏也想着那座山,那是一座投下巨大黑影、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的大山,她移不開。

她當然明白,他這個故事是說給她聽的;但小鉦也要一段時間才能覺悟,她此刻滿心的傷心、悲痛、無奈、憤怒、不甘,一時又哪能消解?

她目光茫然,仍然聚不住一個定點,直到隱隱覺得好像對上了一雙深邃眼眸,這才猛地眨了眨眼。

端正的五官,劍眉飛挺,黑眸幽深,薄薄的嘴唇總是輕輕揚起,彷彿對這人間帶着一絲譏諷,又帶有那麼一點傲世的味道;一襲單色樸素的灰袍不見暗舊,反讓他那挺拔的身軀給撐得像是最上等的衣料。

這麼久以來,她第一次仔細看清楚了祝和暢這個人。

「耿姑娘,我後天一早就要趕貨上路,在那之前,有什麼需要我出面的,你儘管說。」祝和暢語氣平靜地告知。

「九爺,有事的話,我自己會處理,不勞你幫忙。」

「我不是幫你。我還是老話,希望你不要造成和記貨行的困擾。」

「我明白。九爺,你忙。」

悅眉握起拳頭,她自知不受歡迎,轉身就走。

「我去七日就回來,我認識很多商家,可以幫你安排去處。」

他在暗示她不要去文彩布莊?悅眉驚訝地回頭望向那張似是漫不經心的男人臉孔,他既嫌她凝事,為何還幫她?

她太明白男人的思考模式了;反正在他的如意算盤裏,一定有一個屬於她去處的打算,然而這並非為她着想,而是為了他的利益考慮。

罷了!無論她走到哪裏,都只是男人的一顆棋子,難道她就不能自己作主,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嗎?

為什麼要留她?祝和暢望向她突然跑開的纖細身影,也問著自己。

明明是恨不得立刻丟開的燙手山芋,如今卻還拿在手裏。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拿起她放在桌上的布樣,隨意翻了翻。

也許,她很像當年的自己,他不忍她再深陷下去,那是飽受折磨難以超生的無間地獄;他曾淪落過,幾經掙扎才爬了出來。

不忍……天哪!他祝九爺的詞兒里有這麼慈悲的兩個字嗎?為了不忍她的淪陷,他還不惜出賣陳年舊事喚起她的悟性呢。

他果然有修行的慧根啊。他扔掉布樣,仰天哈哈狂笑了起來。

***

夜深入靜,董府書房裏,岳婿倆秉燭夜談。

「世斌,你留不住耿悅眉嗎?她就要去吳文彩那兒了。」董江山一張方臉,流露出極度不滿的神情。

「可是已過了三天期限,她並沒有應允吳文彩。」雲世斌必恭必敬地坐在岳父對面,雙手放在膝上。「我再去見她。」

「這一個多月來,京城裏大人小孩都知道,你走了好幾趟祝府求見養傷的耿悅眉,全讓她給趕了出來,你叫我這當丈人的臉面往何處擺?」

「對不起,岳父,是我辦事不力。」

「當初你信誓日旦旦說她沒問題,我也答應你娶她為妾,為什麼會變成今天這個局面?甚至她還要跑去幫吳文彩來對付我們?」

「岳父,很抱歉。」雲世斌一再地謙卑道歉,一臉慚愧神色。「我真的不知道她會這樣,她以前很聽我的話,什麼都依我……」

「別提以前,我講的是現在!」董江山用力拍下桌子。

「是,請岳父教誨。」

董江山收斂怒色,感慨地道:「世斌,當初我見了你,就認定你是一條困在淺灘的小龍,或許你歷練還不足,但有朝一日,終究會飛黃騰達。我膝下無子,就馥蘭這麼一個女兒,我所期待的就是像你這樣可以助我家業的好女婿,你千萬不要辜負我的期望啊。」

「岳父的用心,小婿明白,可我年輕識淺,還望您指點一二。」

「既然她不能成為我們的助力,那就絕不能成為我們的阻力。」

平淡無奇的字句說了出來,雲世斌陡地抬起了頭。

「別人擋你去路,你何必留情?礙事的石頭,掃了了事。」董江山哼了一聲。「我今日可以掙到京城大布莊的地位,不光只靠着賣幾匹好布,你得心狠手辣,使盡權謀。你不踩別人,別人就來踩你上去,明白嗎?」

「小婿明白。」雲世斌目光凝定,放在桌下的拳頭卻在微微顫抖。

「雖然她是你的青梅竹馬,也曾是你的得力助手,」董江山看出他的心思,嚴肅地道:「但好的染匠到處都是。而且你過去看她染布,多多少少也該知道一些秘訣,我董記想發達,不一定要有她;更何況她脾氣不好,我可不願你娶個讓馥蘭委屈受氣的小妾。」

「我一定會好生疼愛馥蘭,絕不讓她有丁點委屈。」

「很好。現在你該做的就是,不擇手段,阻止她去文彩布莊。」

燭影跳動,將兩個人影拉得扭曲變形,門外的下弦月讓雲霧遮了臉,透出詭譎的血紅色,像一把丟在天邊的帶血鐮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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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7 00:07:51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燙手山芋,燙啊燙啊,燙得他雙手都起水泡了呀。

送貨回來,茶還沒喝到口,屁股還沒沾上椅,他就給叔兒嬸兒催命似地趕出了門,接着像一顆陀螺似在京城轉啊轉的,一夜又一天沒有合眼。

悅眉被送去官府了。她被關押在大牢,等待解回絳州審案。這等天大地大的冤枉大事,當然要由他這個面子最大的祝九爺出面了。

人是在他祝府屋檐下被帶走的,他告訴自己,這是為了他祝九爺的面子,他收留的是一個硬脾氣的傷心姑娘,不是一個強盜小偷,雲世斌怎能告她搗毀雲家染坊造成鉅額損失並偷走祖傳的染方秘籍呢?

子虛烏有,什麼理由都編得出來!陳世美果然現出真面目了。

祝和暢坐不住,起身在大廳里亂走,夕陽餘暉照進了屋裏,在地上拉開一塊橘黃帶紅的光影,也將他的灰布衣袍染上一層燥熱的紅光。

哼,汪大人好大的架子啊,莫不是要叫他等到天黑……都送進去一柄玉如意了,難道還得鑒定真偽之後才肯出來見人嗎!

唉!他竟然打破三絕原則,跑來求人了,而且求的還是……

「祝和暢是誰?」一個疑惑的聲音從布幔後面傳了出來,接着他要見的人終於出現,僕役也點上了油燈,大廳立刻大放光明。

「汪大人,在下祝和暢,叨擾您了。」他拱手拜個揖。

「你……」汪舜禹拿着拜帖,驚訝地瞪大眼睛,瞧瞧他,又瞧瞧名字,好不容易發出了聲音。「鉦表哥?真的是你!我還說你這拜帖名字旁邊寫了一個小小的鉦字,代表的是什麼意思呢。」

「汪大人,真是好久不見了。」

「坐坐坐!」汪舜禹熱絡地挽住他的手,將他壓到上位去,滿臉的驚喜之色。「鉦表哥,你怎麼見外了,就喊我名字呀。快!你們快去我書房拿那罐御賜的龍井春茶。哎喲,表哥呀表哥,你這些年怎麼老不回鄉?我們還道你死了呢,原來是改名字了啊。」

「我苟延殘喘於京城,做一個小小的貨商混口飯吃,還不夠臉面衣錦還鄉。」祝和暢淡淡地道。算他命大,讓大家失望了。

「表哥還記掛當年的事?」汪舜禹熱絡得近乎矯情,就好像帶着一個咧嘴大笑的面具。「哈哈,我那時年輕氣盛,惹惱了表哥,還請你大人大量,莫要計較啊。」

「呵呵,當年有什麼事,我早就忘了。大家年輕嘛,小時候也是一起穿開襠褲打架的。」祝和暢也跟着打哈哈。

他不會記恨,但被當成狗一樣扔出了大門,任誰都忘不掉。

「鉦表哥還是一樣風趣啊,現今你幾個孩子了?」

「我尚未娶親。」

「喔。」汪舜禹的笑意有些僵硬,乾脆順着情勢,垂下眉眼,嘆了一口氣道:「你大哥病死了。」

「什麼……」祝和暢震駭地按住椅子扶手。「什麼時候?」

「死了約莫半年了,我還得去請師爺翻翻白帖子,都有記載的。」汪舜禹召來僕役。「要不,我現在就請人去找……」

「不用了。」祝和暢的手掌滑下扶手,用力在衣袍上抹去了汗水。

「你實在該回去走走了。」汪舜禹言語諄諄,一副慈藹父母官的關切神情。「銘表嫂一直惦記着你,你也該看看三個已長大的侄兒侄女。還有,碧霞也惦念着你呢。大家都是親戚,可別生疏了。」

她不在京城陪伴丈夫,竟是待在家鄉?祝和暢抑下接二連三而來的震驚。的確,十年時空會發生很多事情,然而潮來潮往,那些人、事、物早已走出他的生命,他只需知曉,毋需牽念。

「等得了空,我會回去一趟。」他依然淡淡言笑。「表弟你高升為戶部侍郎,上京赴任的這一年裏,為兄的知道你公務繁忙,一直不敢上門叨擾,可今日有件事不得不請你費心了。」

清雅茶香飄散,那是趕在新春發芽就摘下的龍井茶葉,再火速地由杭州送往京城上貢給皇帝,皇上龍心大悅,就賞給了幾個認真貼心的官員。

在仙境般的茶香中,談的卻是卑鄙事,做的更是齷齪事。

「雲家誣陷耿悅眉,若真要查起案來,我力保她無罪。」祝和暢說完前因後果,打開了一直擺放在桌上的木盒。「這裏是一千兩現銀,這回麻煩表弟大人,這是我一點小小的心意。」

「噯,鉦表哥,這不行。」汪舜禹趕忙蓋上盒蓋,裝腔作勢地左右瞧瞧。「既是冤案,我當然要幫忙疏通,這是絕不能收的。」

「大人覺得還不夠的話,我再補上。」

「夠了夠了。」汪舜禹手掌按在盒蓋上,不勝唏噓地道:「朝風敗壞啊,實在是上下左右都得打點,需要銀子,小弟我不得不收下了。」

這就是朝廷最有前途的青年才俊!祝和暢冷着眼,嘴角卻還是扯出了一個卑微的笑容。「不知多久的時間才能放人?」

汪舜禹瞧了一眼外頭天色。「我管不到知府,不過你放心,我和巡撫很熟,我請他轉達交辦下去,這需要費上一點時間……這樣吧,子時,你到大牢門外等著。鉦表哥,這是最快的了,也許還要再等上一兩個時辰。」

「沒關係,我去等,祝某千恩萬謝多謝大人了。」

「老爺!」一個窈窕女子跑了進來,也不管客人在場,就賴到汪舜禹的身邊,風情萬種地道:「聽說你有親戚來了,要不要留他吃飯?」

「呵,你來得正好。來,見過我的鉦表哥。」汪舜禹拉了女子的手,笑道:「鉦表哥,這是我的四夫人。」

「見過四夫人。」祝和暢微笑拱手。哼!原來已經娶四個了。

「碧霞在家鄉幫我照顧爹娘和孩兒。」汪舜禹似是為眼前情況做解釋,笑得一臉燦爛。「她真是個賢慧的好妻子,等我在京城安定了,就會接她過來,全家團圓。你呀,多學學大姐的溫柔,別老蹦蹦跳跳的。」

被捏了鼻子的四夫人吃吃嬌笑道:「人家陪着老爺也很辛苦的,沒空學了。你快說嘛,要不要留表哥吃飯?」

「啊,不行,沒時間了,我得趕去巡撫大人那兒。鉦表哥,咱們一起走,下回有空,我再請你到府里吃個便飯。」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夕陽早已沉入山坳底,留下天邊暗紅鑲金的破碎雲彩,大地邊緣籠上一層幽黑,蒸騰著撲朔迷離的夜霧,一群烏鴉拍翅飛過,提早為天際點上斑斑夜色。

祝和暢長長地呼出一口胸臆悶氣,走進了沉沉暮靄里。

***

暗黑的牢房一角,他終於見到那個瑟縮的身子。

猶如她昏死在雪地的姿勢,依然是頭臉深埋膝問,一個小小的身軀幾乎被牢牆黑影所吞噬。

祝和暢再怎麼冷然處世、再怎麼獨善其身、再怎麼自掃門前雪,見到此情此景,也不由得升起一把怒火。

天殺的董記布莊!該死的雲世斌!是大男人的話,就光明正大競爭,一個傷透了心的小姑娘能有多大的威脅……就非得把已經遍體鱗傷的她再推下煉獄才肯罷休嗎……

他不敢想像,若她被押解回絳州,一旦羅織的罪名成立,她還要受多少年的冤獄之苦!

「耿姑娘,耿姑娘。」他着急地喚了兩聲。「沒事了,可以走了。」

「唔……」她有了聲息,但身子一動也不動。

「她怎麼了?」一觸及她冰冷的手臂,他驚訝地抬頭問獄卒。

「她不肯吃飯。連你家的叔叔嬸嬸送飯來,她也不吃。」

「你怎麼不吃……」祝和暢叨念到一半的話吞了下去。此地再多待片刻,連他也會生病!於是他迅速地脫下外袍,將她緊緊裹住,輕易扶起那隨時都可以像羽毛一樣飄走的身子。「我扶你出去。」

「九……九爺?」悅眉已察覺來人,虛弱地低頭喊著。

總是冷言冷語又自大的祝九爺來救她了?她在做夢嗎?

她全身虛軟無力,只能完完全全倚在那個溫熱的胸膛上,整個人好像飛了起來,不知道手腳要往哪裏擺去,而頭在哪裏?心在哪裏?她不知道。

她的世界總是那麼黑暗,她找不到自己;如果說她還沒死,她不相信,因為她早就墮入永不見天日的地獄了。

然而在黑暗中,卻有一抹幽光,靜靜地指引她的出路,那不是牢房裏的細弱燭光,而是一對帶着暖意的瞳眸。

這裏不是地獄,是人間。好一會兒,她才知覺那是九爺,他在看她。

「耿姑娘,我現在帶你回祝府。你安心,都沒事了。」

沒事了?鼻間猶充斥着牢房的腐臭霉味,怎地一忽兒就迎上了乾爽的夜風?身子又卧進了一個似曾相識的大大懷抱里,她的視線被掩向有着沉穩搏動的心口,避開了不斷撲面而來的風沙,馬蹄聲得得,一雙有力的臂膀牢牢箍緊她,彷彿正無言地護衛着她,她再也不怕被兇惡的差役給硬生生地拖到黑牢裏去了……

是嗎?那些人肯善罷罷休嗎?她甚至什麼事情也沒做。

「九爺……我……」她不覺扯緊他的衣衫。

「有事回去再說。」他專心看着前面的道路。

「我爹說……這是一個豺狼虎豹的世界,你有的,別人要奪,你沒有的,別人也不讓你有……這世上沒一個好人啊……」

「這個道理太難懂,你現在不需去想。」

「我毀了染料,是我不對;我因此讓染坊晚了兩天出貨,是我不好,我該賠他們的,可是……可是……我一生毀了,誰來賠給我?」

「你不要嚷嚷,你身子虛,小心嗆了冷風,著了風寒。」

「我沒害人,他們卻還是要吃我,到處都是豺狼虎豹啊……」

「沒有豺狼虎豹,就不是這亂七八糟的人世間!你以為每個人都是小狗小兔小雞小鴨,整天客客氣氣地跟你擺家家酒呀,做夢!」

祝和暢莫名其妙上了火氣,擺起爺兒的威儀,劈頭就訓人。

吵死了!一向冷得像冰塊似的小姑娘竟也這麼呱噪?

「你不被算計就要偷笑了。你不是第一個明白這道理的人,也不是最後一個!永遠會有傻瓜在遭遇事情之後,這才懂得重新學會做人!」

「野狼吃兔子,壞人咬好人,我還做什麼人?」那迭聲的吼叫沒有嚇退悅眉,她身心俱疲,再有什麼外來的威脅恐嚇,她也無力應付了。

難道就該束手就擒、乖乖地讓豺狼虎豹撕咬嗎?然後他們抹抹嘴邊的血漬,繼續去穿金戴銀、吃香喝辣,而她的屍體丟棄荒野,日漸腐爛……

「九爺,小鉦應該殺了他的表弟和妹子。」

「什麼……」祝和暢驚得差點摔下馬。

「他們不讓我好過,我也不讓他們好過。」

「你想怎樣?」祝和暢緩下馬匹,冷冷地看着她。「我不會幫你。」

「我也要九爺明白,我不需要你的幫忙。」

悅眉亦是直直望向那對帶着幽光的瞳眸,冷眼相對,互不退讓。

夜風吹亂她披散的頭髮,長長的髮絲揚起,像藤蔓似地攀上他的肩臂,她驀地一驚,意識到她正以一種極為親密的姿勢躺在他的懷裏。

「我……起來……」她欲振無力,依然軟軟地靠着他的胸膛。

「下馬。」祝和暢面無表情,拂開纏繞上身的長發,將她扶下了馬,無視她那微弱的「掙扎」,再打橫抱起。

「九爺,你回來了!盼死咱了。」祝添守在大門,高興地迎上去。

「九爺,我來牽馬。」祝福立刻過去拉韁繩。

「悅眉呀,你吃苦了。」祝嬸滿臉憂心,快步跟在身邊,疼惜不舍地拉住她的手。「嬸兒幫你燒好熱水、煮了熱湯,快進來休息。」

聽到熟悉的關切聲音,悅眉頓時心頭一松,眼眶微熱,忘了掙扎。

長街那一頭駛來一輛馬車,車夫揮手叫道:「祝九爺,等等啊!」

「這麼晚,是誰來了?」祝和暢警戒地望向馬車。

「哎,是吳文彩。」祝添立刻認出有着刺眼金色車篷的馬車。

「我不見。」祝和暢一腳跨進了大門的門檻。

「他是來找我的。」悅眉扯住他的衣襟,試圖借力使力起身。

「三更半夜來找人?找鬼還比較容易。」

「讓我下來。」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祝和暢從上而下瞪住她,一眼就看穿她,一雙手臂將她抱得更緊,不經意地流露出他的意圖。

「既然知道,就讓我下來。」悅眉亦是跟他四目相對。

今夜他們到底是瞪了多少次、又瞪了多久了?祝和暢還在跟她大眼瞪小眼,突然覺得啼笑皆非。可惜呀可惜,她那雙眼睛還滿漂亮的,眼珠子那麼黑,睫毛那麼長,眨起來像一把扇子扇呀扇地,卻只拿來瞪人?

扇子已將她的心火扇得更旺,大火竄燒,無法可擋,除非他使出叔兒當年的絕招,否則絕對阻止不了她。

他終於輕輕地將她放下地,直到她扶住門牆,這才放手。

「唉,你小心些。」他不覺輕嘆一聲,也不知是要她小心站好,還是小心定好接下來的路。

「耿姑娘,你還好吧?」吳文彩一跳下馬車,登登幾步就趕到大門邊,神情擔憂得好像天快塌下來似地。「我一聽到祝九爺全力營救你出來,就趕快過來看你了。唉!那個董江山真不是東西,他的女婿也好不到哪裏去,怎能隨便買通知府就關了人呢,實在太可惡了。」

「吳老爺,謝謝關心。」悅眉淡淡地道。

「沒事就好。耿姑娘你得多多休息,我給你帶來一盒人蔘……」

「吳老爺帶人蔘給我,還是希望我過去你的染坊吧?」

「噯,這以後再談,現下最重要的就是耿姑娘要保重身子。」

「我什麼時候可以過去?」

「啊?」吳文彩眼睛發亮,扯開了嘴角笑道:「屋子早就給你備好了,就看耿姑娘啥時休養夠了,我再派車來接你。」

「我現在就可以過去。」

「悅眉!」祝嬸驚訝地扯住她的袖子。「你身子很虛,先休養個幾天,這件事慢慢再想。」

「不用想了,嬸兒。我很明白我該去哪裏。」悅眉垂下了眼,輕輕將祝嬸的手拿開,冷漠的動作卻帶着微哽的聲音。「嬸兒,多謝你這些日子的照顧,悅眉它日有了能力,一定會回來報答你和叔兒。」

「傻孩子,說什麼傻話!瞧你這手冷得像什麼似地,還是先進來……」祝嬸擔憂地道。

「腳長在她身上,她想去哪裏就讓她去。」祝和暢冷冷地道。

「嬸兒,我不冷。」悅眉不自覺地拉了拉披在身上的袍子,誰也不看,只是低頭邁出腳步。「祝九爺,叔兒,嬸兒,我走了。」

「祝九爺,感謝你的鼎力幫忙。」吳文彩不忘做個大人情,拱手笑道:「明日我就著家人送來一份厚禮,以答謝九爺對耿姑娘的費心。」

呵!儼然就是一副人家主子的嘴臉。祝和暢假惺惺地推辭道:「不敢當。是我家叔兒嬸兒着急,我不想讓老人家擔心罷了。」

悅眉正由車夫攙扶,準備爬上馬車,一聽此言,身子略僵了僵,但她沒有回頭,只是再將袍子拉緊了些,掀起車帘子就坐了進去。

祝和暢眼睜睜看着她上了人家的馬車,揚長而去:在這京城的黑夜裏,車輪轆轆,馬蹄踏踏,聲聲刺耳,彷彿迴響着嘲弄笑聲。

好了,他費盡心機、拉盡臉皮、輾轉求官救出來的人,走了……

他為誰辛苦為誰忙啊!本來就不關己事,硬是趟了渾水,弄得一身泥巴,人家還不領情,甚至沒道一聲謝呢。

留不住就留不住,算他做了一件功德暝。至於她想怎樣,那是她的事,她會不會因此變成一個冷血復仇的女魔頭,也不關他的事。

「九爺,你怎麼不留住悅眉呀。」祝添祝嬸齊聲抱怨。

「我不當九爺了,以後叫我傻爺。」他頭也不回,拂袖進門。

「傻爺?」祝福安頓好馬匹跑了回來,還摸不清怎麼一回事。

「叫什麼叫……還真叫!」祝和暢猛地回頭,雙目圓瞪,惱得捋了袖子,一隻拳頭就伸了出來。「爺兒我——」

「傻爺,我幫你揍。」祝添近水樓台,先敲兒子一記。

連叔兒也叫他傻爺,祝和暢只覺自己果真是天下第一大笨蛋了。

「唔……啊!」不能罵叔兒,只好一路揪著頭髮進門去了。

「好了好了,好不容易習慣叫九爺了,改叫什麼傻爺!我可不想改口了。」祝嬸將丈夫兒子趕進了門,一邊掩起大門,一邊還是擔憂地望向已經下見馬車蹤影的街道,長長一嘆。「九爺這孩子呀,我是不再擔心他了,可悅眉她……唉,真像是當年的二少爺。」

門板合起。天上高掛一顆星子,孤寂地眨動明滅下定的星芒。

***

昏暗燭光下,悅眉愣愣地望着飄浮着一堆葉片、花朵的染盆。

十天了,她一再地浸泡材料、試染,重新再來,夜以繼曰,即使累了也只是趴着小眠片刻,為的就是調製出她最拿手的顏色。

江南春綠啊,她曾經在腦海里勾勒出一幅栩栩如生的風景,有鳥啼垂柳,有小橋流水,還有姑娘家嬌美的笑容,她的巧思就像源源不絕的春風輕拂而過,綠了江南岸。

可瞧如今的染盆,那是什麼顏色?一樣的綠,卻摻著某種說不出來的灰敗,彷彿那不是一池春水,而是一攤爛草泥。

「哼,原來咱老爺找過來的高明女師傅,也不過爾爾。」

後頭的師傅們大聲說話,擺明著就是說給她聽的。

「唉,光聽傳聞不準的啦,還得見見真實功夫才行。我不得不說,是咱老爺給這小姑娘唬了。」

「嚇!說不定這是董記的陰謀,他們故意放出風聲說她很厲害,讓老爺想盡辦法找她過來,其實呀,噓,小聲一點,我說她可能是來打探咱家染坊虛實的喔。」

「算了吧,若她真來打探,好歹也笑一笑,這邊看看,那邊問問,成天擺個晚娘臉孔,見了人也不說話,好像誰欠了她幾百兩似地。」

「哈!不就是雲世斌欠她的嗎!老爺就是看中這一點,她氣在上頭,正好拿她來打董記,一箭雙鵰,老闆賺錢,她也報了仇啊。」

「唼!她來這麼多天了,也沒看她染出一個屁!別說賺錢,連報仇的本事都沒有,論美貌論能力都比不上人家千金,還爭什麼爭!」

「人家千金會織、會綉、還會打理生意,她除了染,又會什麼?」

「好啦,說得嘴干。天黑了,下工了,要不要去喝一杯?」

一群人鬧烘烘地出去,獨留悅眉面對染房暗黝黝的牆壁。

她又向染盆看去。染料暗沉,不是清水,反映不出她的面目。

她的心是不是也混濁了?

至少倒掉二十幾盆染料子。她沒忘記熟記在心的染色竅門,也如數找來所有必備的材料,但就是做不出來那澄燦的金花玉露,記不起清朗的雨過天青,留不住在黃昏彩霞里迎上飄飛小雨的紅榴花……

為什麼?

為什麼……

她無力地攤坐在椅上,兩眼無神地望着跳動的燭影。

只因為那全是她和另一個男子的共同回憶,裏頭有歡笑、有期待、有戀慕,她有一顆開朗的心去染就她的璀璨未來。

而現在的她,只有滿腔的怨恨,做出來的就是一盆又一盆晦暗得連自己看了都想嘔吐的色澤。

這就是她三天牢獄之災的顏色,黑暗,陳腐,死亡。

沒錯,她想報仇,她想出一口氣,她想藉由自己的一雙手,再透過吳文彩的力量,打倒一再對她落井下石的雲世斌,讓他知道她的忿恨。

可是,她沒本事啊……一顆徹底失去顏色的心,又怎能在各色各樣的絲線和布料上染出令人歡喜的顏色?曾經是那麼喜愛看別人穿她染布所裁成的衣裳,可如今她卻畏懼看到他們幸福的笑容。

她的確沒有能力報仇。她以為剪子銳利,可以刺傷襲擊她的惡狼,但惡狼畢竟是惡狼,剪子頂多刺它幾個無關緊要的小傷口,若無人及時救她,她終究還是會讓惡狼給一口吞了。

救她……她茫然的目光緩緩移動,凝定在一襲披放在桌邊的灰袍。

那天晚上,她不知不覺裹着這件袍子來到這兒,吳老爺又送來幾件好看保暖的襖子給她,但她仍然習慣穿上這件過子寬大的衣袍。

也許,穿着這件袍子,就好像有一個熟識的人陪在身邊,一起度過冰冷孤單的夜晚:就算脫掉,也要擺在看得見的地方。

呵,素不相識、總是跟她瞪眼的祝九爺竟是她所熟識的人?

她露出一個凄涼的微笑,起了身,倒掉那盆死寂顏色的染料。

***

一大早就見鬼了!

祝和暢才走出後巷小門,就被站在大門前的黑影給嚇了好大一跳。天色猶黑,黑影模模糊糊的,身子微蹲,在門前放下一團事物。

莫不是放了一個小嬰兒認他為爹?祝和暢大驚,就要出聲喊人,一見那個轉身走到月光下的慘白臉孔,他的聲音立刻吞進喉頭。

趕到大門前,撿起那團事物,原來是他那件當作丟了的外袍。

她單單為了還他袍子,特地半夜不睡,繞了大半個城過來他這裏?

他望向她的背影,搖搖晃晃的,他的腳步聲這麼大,她卻沒有回頭,是裝作沒聽到嗎?還是邊走邊打盹,糊塗了?

算了。他將袍子折放在手臂上,準備往另一邊的貨行而去。今天天一亮就得去載貨,負責的夥計們應該已經在做準備了,即使他這回不坐陣押送,但仍得過去察看,並做一番行前的訓話……去他的訓話!

「九爺,嗚……等等我啊。」祝福揉着惺忪睡眼,拉着穿了一隻手臂的外衣,跌跌撞撞跑了過來。

祝和暢大掌一張,按在他的睡臉上,眼睛鼻子亂揉一通,快速地囑咐道:「我不過去貨行了,你叫他們留意,貨物要扎得牢靠。」

「九爺,你去哪裏?」祝福一下子清醒過來。九爺竟然不去訓話?

祝和暢早已走出好幾步,目光緊緊跟在前頭轉過街角的瘦小身影。

他是下定決心不再理她了,她的陽關道和他的獨木橋再也搭不上邊,可是……天還黑啊,一個小姑娘孤伶伶地走在外頭,不怕遇到壞人嗎?

再說,她走的路徑也不對。文彩布莊在城西,她卻往東邊走;清晨這麼冷,她不知道要加件衣服嗎!

天際逸出灰濛濛的亮光,點卯的官員轎子出現在街道上,城門打開,外頭送菜送雞的農民蜂擁而入,一時之間,雞飛狗跳,人聲鼎沸,吱吱喳喳好不熱鬧,而小姑娘夾在人群之間,更覺形單影隻,幾被淹沒不見。

祝和暢加快腳步走出城門,很快就在灰茫的平野間找到她的背影。

她在幹什麼?而他又在幹什麼?他既惱她的奇異行徑,更惱自己的莫名其妙。他大可上前抓她過來問個清楚,這樣跟蹤算什麼大爺的作為……

下不為例!下不為例!就在他念過七七四十九遍的下不為例時,前頭的她終於停下腳步,動也不動,好像在專註看着什麼東西。

祝和暢順着她的方向看過去,前面是一方大池塘,周遭是連綿不絕的廣袤田野,有的剛剛翻了新上,有的已植下新苗,此時日頭微微露了臉,黃土,綠芽,紅雲,閃動粼粼金光的池塘水影……嗯,這兒果然是看日出的好地方。

可在溫暖光明的晨曦里,那個小小的身子竟在簌簌發抖。他心頭莫名一擰,雙手捏緊了袍子。不管了,就再理會她一次吧,哎,誰教他祝九爺心腸好,越來越懂得行善助人的道理了呢。

豈料才走出兩步,小姑娘競往前衝去,噗通一聲就跳下池塘。

「喂!你不要命了啊……」祝和暢嚇得扔掉外袍,大步跑向前。這種池塘為了儲夠用水,通常又深又大,有的農家還兼養魚為副業……

噗通!他也跟着跳下水,頓時被冰冷的池水凍得全身僵硬,忙使出力氣,雙手亂撈,再往下潛些,很快就抓到了一隻手臂。

氣死他了!小姑娘竟然給他鬧自殺,這是存心死給他看的嗎……他奮力一振,拉起手臂,手一兜,立刻抱緊了那個劇烈掙扎的身體。

「不要……咳咳!」一浮出水面,悅眉開口就嚷。

「不要也得要!」祝和暢一邊得制住她,一邊還得游水,幸而他身強力壯,又是氣得全身肌肉賁張,倒也順利地救人上岸。

「你……咳!咳!」悅眉趴跪在地上,認出了來人。

「做什麼尋死……」他絞着衣袍的水,兇惡地大吼。

「不……不用你……管,咳咳。」她顯然嗆了水,上氣不接下氣,聲音在抖,身子也抖得像是狂風暴雨中的一片落葉。

春寒料峭,即使柔和的晨光曬在身上,祝和暢也機伶伶打個冷顫。他垮著臉,回身取了扔在地上的外袍,蹲到她身邊,往她的頭髮揉去。

「不……」悅眉才抬起手,卻又無力地將整個身子帶得跌了下去。

「有人想在我眼前死掉,我能不管嗎?」祝和暢順手摟住她,胡亂抹了一下她的濕發,一驚覺她那冰冷的身子,立刻道:「衣服脫掉。」

「不……」她睜大眼睛,下意識地護住前胸。

「我叫你脫你就脫,再不脫就凍死了!」

「凍死就凍死,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想死就死嗎!把生命看得這麼容易……」他發了狠,直接扯開她的衣襟,乾脆幫她脫起衣衫來了。

她驚恐不已,吃力地抵抗,無奈身體實在太虛弱,近半個月來的疲憊早已榨乾她的骨血,她能走到這邊已經耗盡最後的力氣了。

雙手徒勞地輕顫著,卻是抵擋不住那雙上下其手的大掌。

「色胚……放開……讓我死……」她急得淚水在眼眶裏打轉。

「給你當色胚無所謂,你是想讓我一個人看,還是等你屍體浮起來,讓打撈的、埋屍的、看熱鬧的看個精光……杵作還會來驗屍,瞧瞧你是不是被先好后殺,這樣你還要死嗎……」

他一邊罵,一邊將她剝個乾淨,再迅速拿外袍將她裹個緊實。

「不……」悅眉心頭一緊,也不知是說不要他救,還是不要死。

「這是農家用水,要來吃喝,要來種田,你泡了屍體在裏頭,人家還要不要生活?種出來的麥子誰敢吃?你不想想自己,也要想想別人啊。」

那聲聲叨念令悅眉更加混亂。他是什麼人呀?他憑什麼說她……

「都沒人要我了,我還管別人?」

「誰說沒人要你?吳老爺不是禮遇你,巴巴地請你過去嗎?」

一想到那一盆盆的廢染料,悅眉頓覺心窒難耐,所有鬱積的痛苦似乎想要尋到一個宣洩的出口,不斷地在攪動、在翻騰、在撞擊,她再也承受不住一波又一波襲來的狂潮巨浪,終於放聲大哭。

「我做不出來!我再也做不出我要的顏色!我沒辦法染色了!」

這樣就想死?祝和暢望着她的淚水,話到嘴邊,卻吞了下去。

她一直不哭,是因為她還夠堅強去面對接二連三的打擊,可走到這個地步,她是徹底崩潰了。

她已失去了一切,唯一還有的,是可以拿來謀生和報復的染布技藝,一旦連這最後的能力也失去了,她還剩什麼?

很久很久以前,小鉦也失去一切,萬念俱灰,一再地求死,一再地被救回來,他太了解這種天地棄我而去的深沉痛苦了。

是否大家都得死去活來這麼一遭,狠狠地將身心折騰過了,老天才會善罷罷休,放他們一馬?

他不忍呀,她畢竟是一個單純的小村姑,雖是頑固了些,但也不過是執著追求真愛;即使傷心,仍不忍遽下決定過去幫忙對手。誰知人心險惡,昔日最愛的人硬是將仇怨塞進了她的心,讓她走上了絕路。

唉!他曾試圖拉回她,但她還是墜落了他所經歷過的無問地獄。

如果他能多一分憐憫、多一點安慰,或許就不至於讓小姑娘自個兒去碰撞命運;然而,他越是不願牽扯,命運就越是將傷痕纍纍的她送回他面前,教他去正視她的傷口,也要他去正視自己曾有、且結了疤的傷口。

他心頭驀地重重一揪,雙眸依然凝望那張絕望的淚顏。

「吳老爺趕你出來的嗎?」他小心問道。

「不是……」她抽噎著。

「既然你出來了,就沒想要回去吧,那回我那兒。」

「不……我衣服還你了……」

「又穿回你身上了。」

他將她垂落地面的長發攏起,放回她的胸前,目光須臾不離。

她倔強的臉孔不見了,顯露出來的是一個小姑娘的無助和悲傷,他心底不覺湧起深深的憐惜,拿指頭試圖截住她那不斷滾落的淚水。

手指在她臉頰停留片刻,卻是擋不住洪水決堤般的淚河;他深吸一口氣,又將袍子攏緊了些,抱着她站起了身,快步往城裏定回去。

「我不去……」她感覺他腳步的振動,才一開口,就是淚不如雨。「不要救我……我活下去沒意義……」

「反正救你好幾次了,再多救一次我也沒有損失。」他恢復慣有的講話語氣,腳步一刻不停,幾乎是跑了起來。

「九爺,我還不起……」

「還不起就拿命來抵呀!」他忽然又發了狠,口無遮攔地道:「以身相許啊!這個道理你懂不懂?從現在開始,你的命就是屬於爺兒我的,我再也不准你自尋短見!」

什麼以身相許?悅眉的思緒混亂到了極點。能不能讓她再死一次,好能擺脫這個亂七八糟、令她無所適從的世界?

好累。她想掙開這個自大男人的懷抱,但她從來沒有一次掙得成功,除非他主動放開,否則她只能被他牢牢掌握。

怎麼……下雨了嗎?她疲憊地拾了眼,卻見他頭髮上不斷地滴著水,衣裳也完全濕透。是了,他剛剛下水救了她,可她為什麼全身暖呼呼的,一點也不覺得濕冷呢?

她無法再想了,她好疲倦。也許她應該好好睡上一覺,等醒來之後,就會發現原來這是一場夢,她仍待在雲家染坊里快快樂樂地染布,閑來跟古大叔拌嘴,一心期待着大少爺回來娶她……

她合上眼睫,再也不願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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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7 00:08:13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三個月後。

夏蟬唧唧,空氣乾燥,人們換上清爽的麻紗夏衫,閑來就嗑上一片西瓜,消暑解熱。

悅眉手捧托盤,上頭放着切片的半顆西瓜和一壺清茶,往書房走去。

午後陽光將院子裏的樹木和花朵曬得閃閃發亮,光影折射,淡淡的綠的、紅的、黃的、紫的影兒又映照到悅眉素白的衣衫上,彷彿為她過度樸素蒼白的衣衫妝點年輕姑娘應有的繽紛顏色。

經過細心的調養,她已完全恢復健康,手腳長了肉,臉龐浮現血色,可那神色卻始終冷若冰霜,從來不見一抹笑意。

反正都「以身相許」了,既然身不由己,難道她還得強顏歡笑,不能保留自己的心情嗎?

悅眉努力捧穩托盤,心中難得地湧起一絲波瀾。

她以為自己是個暖床的丫鬟,可他從來不使喚她,只叫她練字;叔兒和嬸兒也不讓她忙宅子的粗活兒,還反過來處處關照她的生活;祝福見了她,就是笑眯眯地喊她一聲大姐,大家全將她當成了嬌客。

嬸兒唯一會叫她做的事情,就是在九爺沒有出門的日子,請她為他送茶、送點心。

來到敞開的書房門外,她拋開所有的心緒,抿唇,低眉,斂目。

「人不學,不知義——」祝福的朗誦聲中斷,興奮地道;「九爺,我早就懂得講義氣了,所以我不用學了啦。」

「不行,你要繼承我的衣缽,就得多點學問,明白道理,不然以後怎能出門和人談事情?」祝和暢板著一張俊臉。

「又不是當和尚,托什麼缽。」祝福乾脆耍賴道:「我生下來就是當小廝服侍爺兒你的,你想有人繼承和記,還是自己去生兒子吧。」

「可惡!我要能生,還辛辛苦苦教你這個不受教的小子……」

「九爺本來就能生,是你不肯娶個九奶奶罷了。嘻嘻,我說真的,九爺再不娶的話,外頭那群媒婆已經在傳說你好像有點問題了耶。」

「祝福,你今天非得讓爺兒我拿來練拳嗎?」祝和暢瞪了眼,終於跳了起來,捋了袖子就追。

「爹呀、娘啊,救命啊——」每回九爺一威脅,祝福的絕招就是哭爹喊娘,這回喊到一半,眼睛一亮,呵,碰到新救星了。

「大姐,我們九爺打人啦。」他一溜煙地躲到素白衣衫的後面。

「啊……耿姑娘……」祝和暢的拳頭舉在半空中,忙縮回袖子裏,正了正臉色。「東西放着就好。」

「我不打擾九爺了。」悅眉沒什麼表情,放下托盤,再從懷中口袋掏出兩大張紙,也是平放在桌上,淡然地道;「今天的功課。」

二十個大楷,一百個小楷,可以多寫,不能少寫。

祝和暢拿起紙張,瞧見那整齊的小字,心念一動,不像以往任她離去,而是喊住了她。「耿姑娘,請等一下。祝福,外頭吃西瓜去。」

「是!」祝福樂得捧走一半的西瓜,太快朵頤去了。

書房內,空氣陡地冷卻下來,彷彿炎炎夏日只留在門外。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你練字嗎?」祝和暢氣定神閑地問道。

「九爺說什麼,我照做就是了。」悅眉還是面無表情。

「我給你瞧瞧兩個月前寫的字。」祝和暢轉過身,從書架格子抽出一疊紙,遞給了她。「越上面的,日期越近,最下面的就是你稍稍恢復元氣、剛下床時寫的。」

悅眉一張張翻閱過去,裏頭寫的什麼東西,她從來不在意,她只是照抄他買來的碑帖拓文或詩詞歌賦,然而越往下頭,她的字跡就越顯凌亂,筆劃歪扭,有氣無力,往往一個字勾勒到一半就不見了。

「練字收心,我希望你繼續練下去。」他始終注視着那張沒什麼表情變化的臉蛋,見她翻到下面,語重心長地道。

「是。」

收什麼心?她的心早就不知被扔到何方了,怎麼收得回來?

她將紙張疊好,遞了回去。

「你有什麼打算?」祝和暢謹慎地問道,也是時候該好好談談了。

「我欠九爺太多,一輩子也還不完,一切遵照九爺的指示。」

「就算一輩子待在我這宅子也好?」

「九爺要我走,我隨時可以走。」

問也是白問。祝和暢很肯定,若叫她去撞牆,她定是二話不說就去撞了。

唉,她真像個緊閉的蚌殼,將自己關得牢牢的:這種情形當然不能放她離去,會再出事的,但他也不可能繼續讓她「以身相許」下去。

「這樣吧,你也該找點事做做……」他故意一頓,狀似沉吟,好一會兒才道:「過幾天我們要走一趟貨,你一起去。」

悅眉驚訝地抬起頭來。她對送貨一竅不通,更別說騎馬長途旅行了,就怕一路顛簸,支撐不住,反而帶給貨行莫大的負擔。

但九爺要她去,她就得去:命運隨人撥弄,走到哪,算到哪,就算半路倒下、死了,那也是她的命。

「是的,九爺。」她木然地回答。

***

「哇!好漂亮的花兒啊,好亮!我的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祝福興高采烈地吼叫,瞧著前方滿山遍野的鮮黃帶紅的花朵。

「呵呵,今天爺兒我心血來潮,改走這條路,竟然大開眼界了。」

祝和暢很滿意地拉住馬韁,望向山頭一朵朵碗大的鮮艷紅花。

「九爺,幸好這趟回程沒貨,不然這山路難走呢。」阿陽小小地抱怨了一下。花是很漂亮啦,但幹嘛好好的官道不走,走到山裏喂蚊子?

「就是沒貨,爺兒我心情輕鬆,想看看不一樣的風景。」祝和暢說着就下了馬,看了天色,拍拍手道:「阿陽,祝福,就這兒休息一會,喝碗茶,要痾要放小心別讓蛇咬了,今晚天黑前應該可以趕回京城。」

「九爺,別忘了還有一位大姐。」祝福提醒道。

「對喔。」祝和暢望向後頭的馬車,笑道:「耿姑娘,下來走走,天氣熱,可別在車裏悶壞了。」

帘子掀動,一個灰褐色的纖細身影跳下車:她並沒有回應他,而是站在馬車邊,視線搜尋着,很快就尋着了開遍紅花的山坡。

祝和暢很習慣她的淡漠,自顧自地走到山邊,俯身賞花。

花莖高約莫三尺,花瓣細長似菊,蓬蓬地開了一大團,顏色鮮黃,中間摻有幾抹火紅色的細辦,黃紅相間,刺艷艷地扎入視線,整片山坡連綿而去,彷如天地所織就的一張美麗地毯。

有花堪折直須折。他突然想留住這個火熱的顏色。

「紅花有刺,小心。」後頭傳來悅眉的警告聲。

「哦?」他伸到花朵下頭的手陡然停止,微蹲了身子,仔細一瞧,果然花朵綠萼處長了小尖刺,若他硬是摘下,恐怕這會兒手指也跟着花朵的名字一樣紅了。

悅眉不再說話,站在他身邊幾步之遙,低頭默默望着花朵。

「紅花?」祝和暢好奇地問道:「這花幾乎是黃色的,怎麼叫紅花?而且玫瑰、蓮花、牡丹也有紅的,可以統稱為紅花嗎?」

「這花就叫紅花。」悅眉仍是凝視着花朵。「專門用來做紅花餅。」

「紅花餅?好吃嗎?」祝福冒了出來,迫不及待彎了身,湊上鼻子用力嗅聞。「嗯,有股香味,這餅兒一定很好吃。」

祝和暢抓了他的領子,將他提了開去,涼涼地道:「紅花餅是拿來染衣服的,你想吃的話,準備去蹲茅房吧。」

「染衣服?這是大姐最拿手的了。」吃不到餅沒關係,祝福更驚奇地拿指頭扯了扯花瓣,轉頭問道:「大姐,原來我娘過年才拿出來穿的那件紅襖子,就是這種花兒染的?黃花怎麼會變紅的?好神奇啊。」

悅眉點點頭,逕自走進紅花叢里。

「又不理人了?」祝福也很習慣她的態度了,繼續去玩他的花兒。

祝和暢定定地望向她的背影,手裏隨意扯下幾片花瓣,無聊地揉捻著,很快地,隨着花瓣的爛碎,指問有了濕黏的感覺。

「咦……」主僕倆同時張開五隻紅紅的指頭,原來黃色花瓣揉出來的汁液竟是紅色的。

「洗得掉嗎?啊……」祝福拿乾淨的左手去搓右手的紅指頭,結果雙手都紅了。

「給你開個光。」祝和暢福至心靈,食指伸向祝福的眉心,用力一按,笑眯眯地道:「這會兒你成了善財童子了,善哉善哉。」

「嗚哇,九爺你畫花我的臉了啦!」祝福哇哇大叫,不自覺地拿手去抹眉心,抹了兩下,驚覺不對,氣呼呼地鼓起腮幫子,趁著九爺恥笑他,不甘示弱地往九爺臉上一抹,吐個舌頭道:「我給爺兒你點顆痔,你最好再長一撮毛,這樣看起來才像有錢的大爺們。」

「祝福你給我站住!」祝和暢臉上二佩,亦是伸手去擦,待指頭碰到臉頰時,已經來不及收手,忙掏出巾子,一面往臉孔亂抹,一面追了出去,吼道:「爺兒我今天還沒舒展筋骨,你有本事就別讓我追上!」

一大一小兩張花臉就在山坡花叢間追了起來,坐在樹下的阿陽樂得沒事,馮了一口茶,打個呵欠,拿斗笠掩了臉,準備小眠片刻。

悅眉的視線抬起,望向在紅花綠葉問奔跑的灰色和藍色身影。

這三個月相處下來,她常常覺得,這兩人不像主僕,倒像是成天拌嘴打鬧的兄弟。九爺年紀那麼大了,還老愛追着祝福練拳腳,而祝福則是天生的九爺剋星,總能激得那故作沉穩冷淡的表情瞬間變了臉。

察覺嘴角似乎微微向上牽動,她又低下頭,抿緊唇瓣,盯着紅花。

她也惹九爺生過好幾回的氣,那是真的火大,不像祝福這種無關緊要的玩笑:但自從三個月前,他從池塘里撈回她,要她「以身相許」之後,他就再也不跟她生氣了,而是客客氣氣地待她,甚至這回送貨,她根本不是來幫忙的,而是出來遊山玩水。

她不會騎馬,也不會駕車,於是她分得了半個馬車的空間,另一半則放了一張仔細包裹扎牢的精雕紅木神桌,目的地是一天路程的一位員外家。在出發前,她就了解到這趟貨只需兩個夥計一天一夜來回,根本不需九爺親自押送。結果,他們卻是送完貨,又慢慢晃了兩天,這邊逛逛市集,那邊看看古城牆,住客棧,吃山珍,阿陽哥也不時頗有興味地朝她微笑,說他沾了她的光。

九爺帶她出來「散心」?他待她好?他到底想要什麼?她的身體?她的服侍?她的手藝?她的全部?她的一輩子?

她的命靠他撿回來好幾次,他想要,就給他了,她不在乎。

「啊。」指頭一痛,原來她竟然讓紅花給刺著了。

怎麼會?她是那麼熟悉紅花,只要摸著了花朵,閉着眼睛也能輕易掐下紅花,擲進掛在腰間的竹籃里,再送回染坊製作紅花餅。

去年的初夏清晨,猶如此時,風很輕,雲很淡,初綻的晨光曬得她兩頰通紅,她掐下帶着露水的紅花,一抬頭,就見到雲世斌站在紅花園的外邊,朝她揮手微笑,她也像一朵盛開的紅花,向他綻露最甜美的笑靨,一雙手仍靈巧地繼續採下紅花……

她用力壓住滲血的指頭,恍恍惚惚地往那個方向看過去,那兒沒有一個溫文儒雅的男子,而是正在拳腳相向、大打出手的九爺和祝福。

她心頭一驚,立刻醒轉過來,用力咬住唇瓣,再一次讓自己清醒。

再也沒有雲世斌了,這人已永永遠遠走出她的生命,她甚至沒有力氣恨他,她的恨意早已消磨在那一盆盆敗壞的染料里。

她用力扯下一朵紅花,拿在手指之間,細細凝看,一時竟是無所適從,不知是該丟棄,還是拿個籃子搜集起來。

不知不覺,依著過去慣有的動作,她左手兜起衣擺,將紅花放了進去,右手又熟捻地掐下另一朵紅花。

再抬頭,那個方向有一張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臉孔,一雙深邃的瞳眸直直向她望了過來,帶點孤傲意味的薄唇輕輕揚起,好似在跟她打招呼,告訴她,他看到了她。

忽然一個拳頭揮向他的俊臉,他巧妙一避,露出一個大笑容。

「祝福,想偷襲爺兒我,回去再練三年。」他與她四目相對,手腳卻沒有停歇,仍繼續拿祝福練功夫。

「哇嗚,九爺你是長了幾雙眼睛啊!」祝福手忙腳亂地出招。

那雙眼眸太銳利,她的身、她的心早已被他看得透徹。

她低下頭,抿緊唇瓣,繼續掐采一朵又一朵盛開的紅花。

***

「哎唷,九爺怎流了這麼多血啊?」祝嬸驚慌地扯開巾子。

「這不是血,是姑娘的胭脂。」祝添正打起一桶井水,瞄了一眼沾了紅色痕迹的巾子,神秘兮兮地笑道:「咱九爺終於開竅了,嘿嘿。」

「老不死,你怎知道這是姑娘的胭脂?」祝嬸下洗衣服了,抓着巾子站起身,揪住正想溜走的老伴,杏眼圓睜。「我十八年沒抹胭脂了,你很有本事喔,瞧得出是胭脂印?」

「我猜的啦,不然還有什麼東西紅紅的?蓋印章的紅印泥?」

「你最好給我解釋清楚,你哪裏見過胭脂了……哎喲喂!咱祝福的衣袖子也沾上了,嗚,他年紀還小,九爺怎能帶他去那種地方!」

「去見識一下也不錯……你做什麼?好痛!別捏我的嘴皮啦。」

依然是一個家居的悠閑早晨,悅眉卷了袖子,幫忙嬸兒晾曬洗好的衣服,雙手正在扭轉一件濕衣物,目光卻有它自己的方向,凝視掛在旁邊的一件灰色衣衫。

他們昨夜才剛回來,九爺又出門了,聽說這回要去更遠的關外,一個月才回來。這宅子少了他和祝福的吵鬧聲,似乎變得有些寂靜。

還好叔兒和嬸兒也很會「吵」,她從來不知道,自己竟如此渴望聽到有人在身邊喧鬧,彷彿這樣才能證明她並不是孤單一人。

「叔兒,嬸兒,那是紅花的汁水。」她趕忙制止他們再吵下去。

「紅花?」

悅眉將路上采紅花的事情說了一遍,又簡單地道:「紅花可以拿來染衣裳,也可以做胭脂,叔兒猜得沒錯。」

「咦!染衣服?」祝嬸恍然大悟,又張開濕淋淋的巾子瞧了瞧。「難怪,不好洗掉呢。」

祝添揉了揉被捏紅的臉皮,苦着臉道:「悅眉你早說嘛,叔兒瞧你老絞著九爺的褲子,看着九爺的衫子,魂兒都不知丟哪兒去了。」

「啊?」悅眉這才低頭看清楚手裏絞了好久的衣物,突然一慌,似乎捧不住這條已絞得干透的灰黑色褲子,就讓它掉下了地。

「對不起,我……我在想事情。嬸兒,我來洗。」

祝嬸早她一步撿起褲子,扔回洗衣盆里,幫她將卷上手臂的袖子放下來,叨念道:「悅眉,你身子才剛養好,別來碰冷水。唉,九爺不該帶你出門吹風的,我還沒將你補個結實,伯風一吹,又冷入脾髓里去了。」

嬸兒的口吻略帶責備,卻又包含着濃濃的關心,悅眉心頭一熱,眼眶微濕。打從她落水受寒后,嬸兒又像上回一樣,無微不至地照顧她,她的感動說不出口,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再讓嬸兒麻煩、擔心了。

她眨了眨睫毛,努力地擠出一抹笑意。「嬸兒,我沒事的,我已經完全好了,而且我出門一趟,舒坦多了。」

「真的?」祝嬸還是不放心地問道:「你跟着九爺那顆硬石頭,還有我家的傻祝福,能舒煙一到哪裏去?莫不是一路受他們的氣了?沒關係,有話跟嬸兒說,等他們回來,嬸兒再一條一條跟他們算賬。」

「不,九爺待我很好……」話一出口,悅眉竟又是一慌。

好?她如何去定義這個「好」字?她一人睡一間房,他們三個男人擠一間,這是待她好?還是每回歇腳點菜,他總是要她先叫自己愛吃的菜?或者是在滿山遍野的紅花里,那一雙深深凝視她動靜的黑眸?

她猛地一驚!不是每個山頭都會綻放她所熟悉的紅花,那麼巧,他們就遇上了,更何況她也聽到阿陽哥咕噥著說繞遠路了……

他特地為她尋來這座紅花山頭?

「九爺怎懂姑娘的心思。」祝嬸仍在嘮叨著:「要吃、要睡,都跟他們干粗活的男人不一樣,不小心就讓悅眉吃苦了。」

「沒問題啦。」祝添很認分地蹲下來幫忙洗衣服,笑道:「老伴,你瞧悅質的臉色,她這回出門,曬了幾天日頭,黑了些,紅了些,不再像咱祝福說的,白得像鬼似了。」

「哦?」祝嬸左右端詳,忙將悅眉拉到樹蔭下。「臉紅紅的?暑天日頭毒辣,可不要才驅走寒氣,又中暑了。」

悅眉不覺摸向臉頰,入手火燙,那座紅花山頭在她心裏熊熊燃燒。

紅花似火,撩起了她過往的記憶,是快樂也好,是痛苦也罷,那畢竟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就像染在巾子上的紅花汁液,無法輕易洗凈。

那日,每掐下一朵紅花,她就彷彿拾回一點破碎的自己。沒人催她趕路,她掐著、采著,九爺不知從哪裏遞給她一隻大籃子,她就放了一籃子滿滿的紅花,同時也將支離破碎的自己撿了回來。

以為已經虛空的軀殼,就這樣慢慢地,全讓紅花給填滿了。

她活過來了。

「嬸兒,我很好,你不要擔心。」近半年來,她頭一回放鬆了語氣,不再刻意強笑,而是打從心底自然而然地露出一個明朗的笑容。「自嬸兒見了我,我總是病著。其實我從小到大,身體很好呢,偶爾流鼻水,多喝幾壺溫水就好了,我現在真的全好了。」

「呵!見到你笑,嬸兒就放心了。」祝嬸舒了一大口氣,她擔心的是這孩子的心病呀,她握住那不再冰涼的手掌,開心地笑道:「定,過來幫嬸兒擀麵,我們中午吃牛肉麵疙瘩。」

「嗚,等等啊。」祝添慘兮兮地拎起滴水的巾子,哀號道:「這紅印兒洗不掉啊。老伴,你不能叫九爺用這像娘兒們的巾子啊。」

祝嬸走過去,又將巾子搓了搓,不在乎地道:「什麼娘兒們的巾子!一點點紅顏色而已,再說九爺的衣服全是灰的,看得我心都灰了,不如就給他添點顏色吧。」

「要去掉顏色,拿稻灰水來浸就成了。」悅眉說道。

「咦!悅眉你看,這紅印兒像不像一朵荷花?怪好看的。」祝嬸倒是不舍地將巾子絞乾,一再端詳。「別去掉顏色了,反正這巾子也舊了,既然嫌這是娘兒們的顏色,我拿來自己用吧。」

悅眉將巾子接了過去,上頭有着拭去臉上紅花汁液的痕迹,一抹又一抹,配上洗得淡淡的紅色,果然像是一朵盛開飽滿花瓣的荷花。

再看嬸兒一襲簡單的藍布衣裙,卻不忘在鬢邊別上一朵柔黃色的玉蘭花——人人喜愛為自己添點鮮活的顏色,而她在這個片刻,記起了她亦喜歡為自己、為別人妝點顏色。

她很想看到嬸兒從口袋掏出一條漂亮巾子,滿足地拭去汗水,隔天洗乾淨了,站在陽光下,展露微笑,看一朵荷花迎風晾乾。

「嬸兒想要荷花巾子,我做給你。」

「呵,怎麼做?」

「我有一籃子的紅花。」

***

旅途勞頓,闊別一個月後,祝和暢終於回到京城的家。

「嚇!九爺,咱走錯屋子了。」一踏進大門,祝福就拉他出去。

「等等。」祝和暢用力眨眼,又拿手揉了揉,不敢置信地環視走了樣的院子,沒好氣地道:「不是定錯,是爺兒我的屋子被人佔了。」

「開起布莊來了?」祝福驚異地四處張望。

「我看不是開布莊,是開染坊了。」

可不是嗎!只要可以披掛的地方,屋樑、欄桿、椅子、石頭、樹枝、還有臨時架上的幾支長竹竿,全掛滿了各色各樣的巾子、被單、枕巾、衣物、襪子,紅的、綠的、黃的、紫的、藍的……各種顏色皆有,或淺或重,或是暈染,或單一色,或有花樣,簡直就像扯下了天上的彩虹,剪成無數碎片,再一一灑到這些叫做「布」的玩意兒上頭。

原是只有綠樹灰磚的院子,現在變成了一座好歡樂的七彩花園?

「叔兒嬸兒在哪裏……」祝和暢惱得大踏步走進大廳。

「我去找爹娘!」祝福趕緊跑向最可能的廚房。

才跨進大廳門檻,祝和暢又是倒抽一口氣,差點沒暈死在地。

他簡單古樸的大廳哪兒去了?柱子是舊了些,他買的是別人住過的宅子,難免有歲月和蟲蛀的痕迹,又何必刻意繫上紅帘子遮掩?桌椅也不是挺新的貨色,還被來玩的夥計孩子們刻得鬼畫符似的,但能用就好,蓋上那湖綠巾子是怎樣?蒙頭蒙臉的,見不得人嗎?還有掛在窗邊擋住強烈日晒的灰色紗簾,怎地全變得綠油油的,好似倒映水中的淡青柳色,如霧似夢——呃,江南春綠?!

他心頭一跳!他永遠記得,那一回去董記布莊談絳州運貨的細節時,雲世斌自豪地展示江南春綠的棉布,讓略識布料的他眼睛為之一亮。

她又染出來了?

他坐倒在椅子上,閉起眼睛,想驅走眼前亂七八糟的五顏六色,可再一睜眼,所有的顏色還是一古腦兒跌進了眼底。

在那一瞬間,他以為自己置身子清風徐徐、紅荷亭亭的水塘里。

炎炎夏日裏,水紅帘子不見燥熱,反倒是那淺淡帶柔的紅,像是一朵朵粉嫩嫩、沾了露水的荷花;而窗邊的江南春綠,就是一片片飄浮水面的荷葉,兩相映襯,他也好比是一隻棲息荷塘邊的大青蛙——

見鬼了!那塊湖綠桌巾才像大青蛙吧,嗯,不,應該像是水塘里的一塊長了青苔的石頭,或是一大片浮萍……

「九爺,你回來累了,先喝一口茶。」祝嬸打斷了他的恍思,笑着為他倒了一杯溫茶。「喝完去沖個涼,抹抹臉,換下這身衣服。」

祝和暢先拿手抹抹臉,抹出了一張冷臉。「嬸兒,這怎麼回事?」

「這還有誰做得出來!」祝嬸很得意地拿手順了順桌巾。「嬸兒要能這麼厲害,早自個兒出去開店了。」

祝和暢眯了眯眼,忽然發現嬸兒好像有哪邊不一樣了。同樣是穿着幹活兒的藍衫,也習慣摘一朵小花別在鬢邊,可是……他看出來了,藍衫不再是單一厚重的藍色,而是在衣衫和裙邊畫上幾朵生動的白色花葉,這讓身材略微福態的嬸兒看起來輕盈多了。

「嘿,好看吧。」祝嬸看他眼睛都看直了,又是滿意地笑道:「我不是說嬸兒我好看啦。瞧悅眉的手藝多好!這還是原來的舊衫子,她幫我畫花樣,又抹蠟,再染上什麼說不出名堂的水,就印出新的花兒來了。」

不是畫的,是染的,這才不會掉色。祝和暢猛灌了一口茶。

「嬸兒,你……你變年輕了。」

「哈!」祝嬸笑咧了嘴。「認識九爺二十幾年,頭一回聽到你說好話。好了,你別瞪帘子了,都是嬸兒我的主張,你可別去怪悅眉。」

「外面那些花花綠綠又是怎麼回事?」祝和暢指了出去。

「那天阿陽他家的過來借柴刀,瞧見悅眉正在染巾子,就要她教;然後虎子的未婚妻、老高的兩個閨女、小李子的娘……哎呀,反正夥計們的女眷傳來傳去,就全來了,這些都是大家染出來的。」祝嬸見到他的臭臉色,忙補充道:「等晾乾了,她們就收回家了。」

「嬸兒,你知道我喜歡簡單、清凈……」

「那也不要弄得灰灰的。」祝嬸輕易駁了回去。「你說灰色耐臟,可我看髒了也灰,不臟也灰,一間房子弄得灰頭土臉的,我怎麼打掃都不幹凈,不如像現在這樣,添點顏色不是很好看嗎?」

祝和暢苦惱地按揉額頭。叔兒嬸兒最大,他只是名義上的主子。

「九爺,你瞧我好不好看?」祝福興匆匆跑了進來。

噗!祝和暢噴出了口中的茶水,拿手指著祝福,嗆得說不出話來。

瞧這小子成了什麼樣!一件衣衫交錯染著淡藍和淡綠兩種顏色,綠中有藍,藍中有綠,彷如是映入綠水的藍天,又像是接連青空的綠色草原,互融互和,絲絲入理,竟有一種說不出的輕快和舒爽。

真是見鬼的好看啊!

「這是哪來的稻草人?」他嘴裏還是不留情地道:「爺兒我隨便到草堆里一滾,都比你好看。」

「好啊,九爺,我們去滾滾!」祝福愛不釋手地摸了摸衣擺,笑眯眯地道:「看是爺兒你沾上的草泥好看,還是大姐幫我染的顏色好看。」

可惡!她幫祝福染衣裳,怎就不幫他染……

「祝福,你叫耿悅眉到我書房,我有話跟她說。」

***

他的書房和睡房是這間宅子裏唯一沒有「淪陷」的地方。

嬸兒仍尊重他最私密的空間,在未徵得他同意之前,並未換掉灰色的帘子、灰色的被子、灰色的床單、灰色的桌巾……還有一身灰的他。

為什麼突然覺得自己灰得一塌糊塗?再瞧瞧書房,灰褐的書本、灰黑的桌子、灰白的窗紙、灰青的椅墊,等等!那個靠枕有顏色?

「方拿來墊背的靠枕,還是黯然神傷的灰色,可中間卻鑲上一張綠水紅荷的布巾——江南春綠,初夏荷開,交相渲染,幾乎就要滴出水來……

「九爺,那是你的舊帕子縫上去的。你不喜歡,我就拆了。」

身後傳來熟悉的淡然聲音,他扔下靠枕,不置可否。

「我不喜歡花花綠綠的顏色。」他轉身注視那雙低斂的眉目。

「我聽嬸兒說了。」悅眉依然淡淡地回答。

「如果你想回去染布,我可以幫你找個合適的染坊。」

「我不染了。」

「你不染?」那過度平淡的語氣令祝和暢莫名上了火。她對叔兒嬸兒祝福阿陽都可以和顏悅色,唯獨碰了他,就是先隔出一道冰牆!

他不覺拉高了聲音,「那外頭那些紅的綠的藍的又是誰染的?你不要說是阿陽他老婆染的,那都是你教她們的!」

「是的,我教她們,是因為她們想學。」悅眉抬起頭,迎向他緊緊逼視的眼眸。「嬸兒想要一條漂亮的巾子,我染給她;她想讓這屋子更好看,我就將舊帘子染出新色,可是,我再也不會為了謀生而去染布了。」

「你只會染布,不去染坊幹活兒,又要如何謀生?」

「我就在這兒終身為奴。」

「誰要你在這兒終身為奴了!」祝和暢終於吼了出來。

惱啊!他為何會讓一個小姑娘惹得七竅生煙?她並沒有做錯事,外頭那些家眷的染布收走了,就清凈了,他也可以叫嬸兒將紅帘子綠帘子全拆了,或是眼不見為凈,反正他很少在家,他又何必對她生氣?

難道只是她的無心之舉,將顏色投擲到他刻意塗灰的生命里嗎?

他為她找到紅花,她就還以顏色……啊呵!老天對他真好啊,這叫做善有善報……不,他的善念到此為止,夠了,該送走她了——

視線不經意落在那朵出水紅荷上,他的氣惱忽地煙消雲散。

亭亭玉立、帶水清涼,猶如眼前的女子,淡染蓮紅衣衫,盈盈月白長裙,臉龐紅潤,黑眸清湛,在那瞳孔深處,映出一個執拗倔強的他。

倔強的不是她嗎?為何變成他了?

悅眉定定地瞧著九爺狂野的怒容,不為所動。她並不怕生氣的九爺,因為這才像是她所認識的他,待她太客氣的九爺反倒顯得疏離了。

九爺待她有恩,既然活了回來,她整整想了一個月,有了決定。

「九爺因我得罪董記布莊,失去一年至少二十趟的長程貨運生意,還花了很多錢救我,我應該彌補九爺。」她說出了心裏的話。

「這是我貨行的事,我自會再去找其它主顧。」他沒好氣地道。

「我欠九爺的,就該還你。這輩子還不完,下輩子再來還。」

「你有什麼能耐承諾到下輩子?」

「我說了,就是了,我耿悅眉不想別人騙我,我也不會騙別人。」

「那你到底想怎樣?」

「我想進九爺的貨行幹活兒。」

「你……」祝和暢不得不上下打量她纖細的身子,一口否決。「貨行全是需要力氣的粗活兒,這種吃苦的事你做下來。」

「我搬得動五十斤的染缸,冬天也照樣泡冷水做染料。」悅眉堅決地道:「我不怕吃苦。我不能再受九爺的關照,跟着遊山玩水了。」

祝和暢心臟猛地狂跳,好像有個秘密被輕描淡寫地揭開了。

不!不能再讓一個小姑娘擾亂他平靜無波的生命了;他一再違背原則,將自己訂下的規定當作狗屁,他還當不當獨善其身的九爺啊!

「你難道不能安安靜靜地待在宅子裏,幫叔兒嬸兒做家事嗎?」

「如果九爺當我是丫頭,我就待在宅子做家事。」

「你不是丫頭,你是客人。現在做客完了,我給你一筆錢,請你離開,可以嗎?」他橫了心,冷冷地道。

「我沒有親人,我無處可去。」

簡單十個字,輕易擊潰他的鐵石心腸,登時亂石崩雲,方寸大亂。

他握緊拳,瞪了眼,咬牙切齒地道;「好,我讓你試試,你做不來的話,爺兒我就……就……喝!船到橋頭自然直,到時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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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7 00:08:43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不對!你要拉緊韁繩,你不拉緊,我沒辦法放手!」

祝和暢吼聲之大,震得棲息附近枝頭的麻雀紛紛拍翅飛起。

悅眉坐在馬鞍上,無暇去看大群鳥兒飛向落日的壯觀場面,她只感受到後頭男人極度不悅的強烈氣息,還有那喋喋下休的教導。

「九爺,我已經會騎了,你讓我自己跑。」她握緊了韁繩。

「你又哪會自己騎了?還不是爺兒我在前頭拉着你的小白馬!」祝和暢不覺又攬緊她的腰身,喝道:「坐穩!別摔下去了。」

「九爺,你能不能小聲一點?我的耳朵快被你叫聾了。」

「耿悅眉,你!」竟然會頂嘴?

「我不是小孩子。」悅眉轉過臉,直視近在咫尺的嚴峻臉孔。「我騎了好幾天了,你還是不放手,這叫我怎能學會騎馬?」

「你不熟悉馬性,我得看緊點。」

「這匹小白馬是九爺你千挑萬選才買下的,你不放心?」過度逼近的陽剛氣息令悅眉屏住呼吸,忙又轉回臉,輕輕撫向小白馬的頸子,淡淡地道:「再說九爺你硬是坐了上來,增加重量,它會吃不消的。」

「……」祝和暢被她堵得啞口無言,只好跳下了馬。

一直環在腰間的大掌緩緩地移開,背後也頓失那個溫熱的懷抱,悅眉忽然有些失落,轉頭一看,卻見他一雙手又要去幫她扯住馬韁,那股失落立刻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說不出的溫馨暖意。

她隱隱覺得,九爺仍然很關照她,不過她明白,這只是他怕她出了意外,對一再反對她出外送貨的嬸兒不好交代罷了。

但,這種被密切關照的感覺真好,就像嬸兒照料病中的她,她放膽地將自己的一切交給對方,完全倚賴,甚至不想離開……

她俯下身子,握住他粗實的手腕,輕輕將它拿離了韁繩,朝他一笑。

「九爺,我要試着跑馬了。」

祝和暢不料她這麼一握,腦袋頓時變空,不知不覺就鬆開了韁繩。

她直起身子,臉上掛着笑意,雙腿踢向馬肚,嬌斥一聲:「駕!」

小白馬放開四蹄,奔騰而去,祝和暢這才如夢初醒,驚吼道:「耿悅眉!你回來!你做什麼?不怕死啊……快給爺兒我回來!」

他一邊吼叫,一邊已跑向他的馬匹,一躍而上,立即追了上去。

在一旁摒氣凝神、不敢吭上一聲的夥計們終於吁了一口氣。

「呼!幸虧大姐來這麼一招美人計,不然咱九爺還不放手呢。」

「哎呀,九爺被大姐那一笑,給笑得神魂顛倒了,我跟了九爺這麼多年,沒看過九爺那個呆樣啊。」

「我也沒看過九爺窮緊張的模樣。小馬兒那麼乖,就怕大姐摔了馬?嘻嘻,抱得那麼緊,我好怕九爺一不小心將大姐的腰給勒斷了。」

自從悅眉加入貨行后,夥計們察言觀色,再怎麼粗心的大男人也多多少少看出了端倪,在旅程休息之餘,又增添了不少話題。

由於領教過悅眉的冷漠和固執,夥計們起初對她敬而遠之,更以為是多了一個累贅,然而幾趟貨程下來,卻不是這麼一回事。

「真幸福啊,我先來燒水。」小李子加添柴火,期待地道:「等大姐回來,就可以下麵疙瘩了。」

「最幸福的就是祝福我啊,總算有空跟各位大哥學送貨了。」祝福畢竟年紀最小,還是得乖乖準備好麵糰等悅眉回來。「不好意思,讓大家吃了我那麼久的麵疙瘩,原來可以煮出像大姐煮的那樣美味啊。」

「有這樣的大姐真好。」老高懶洋洋地歪在羊皮帳里,探出一個頭;他雖然是夥計中年紀最大的,但也跟着祝福喊悅眉一聲大姐,只因為她處處表現就像一位大姐,將出門在外的大夥兒照顧得妥妥貼貼的。

羊皮帳裂了,她瞧見就拿出針線補好;只灑點鹽的麵疙瘩,多了美味的野菜和配料:以前大家只喝一味的茶葉,現在她還會添點菊花、桂花、梅子的口味。她的能力不止如此。她人小,力氣倒不小,搬貨絕沒問題,可只要她一動手,九爺就瞪眼;再說了,一群大男人也不能昧著良心讓小姑娘做這等粗重工作,所以頂多就喊她做拿手的打結活兒。

夕陽西下,落日餘暉里,兩匹馬兒並轡緩緩歸來。

悅眉神色愉快,專註地駕馭小白馬的腳步,讓晚風吹亂的髮絲披在她的肩頭上,為轉黑的夜空添上一抹柔意:而祝和暢卻是板著一張比石頭還硬的臉,騎着大黑馬欺近小白馬,兩眼死命盯住,一雙手蠢蠢欲動,似是怕若有什麼意外,他可以立即扯過韁繩應變。

「大姐,你會騎了。」祝福一骨碌跳了起來,沒注意到九爺的臉色,笑眯眯地幫悅眉牽了馬。「我就說你行,是九爺擔心過頭了。」

「是啊,沒問題了。」悅眉翻身下馬,但畢竟不夠熟悉,雙手扶住鞍頭,右腳一時還踩不到地。

「大姐,小心。」祝福趕忙搶過去,一雙手牢牢地扶住那纖細的腰肢,幫她安全落地。忽然,一個彈指用力地蹦上了他的額角。

「祝福!誰是付錢的主子?竟然不過來伺候爺兒我下馬!」

「嗚!」祝福捂住額頭,哀怨地望向臉色臭得發酸的九爺,哇哇嚷道:「我啥時伺候爺兒你下馬了?你那麼大個兒,兩隻腳那麼長,咚就跳下來了。再說人家幫大姐,也是為爺兒你分擔辛苦呀。」

「教一個小姑娘騎馬就叫辛苦?」祝和暢冷著臉,莫名其妙開訓起來,「那爺兒我帶着你們趕貨叫什麼?這趟在外頭走了十多天了,一個城又一個城地送貨、載貨叫什麼?還有……」

「九爺,請喝茶。」

熱騰騰的茉莉香片由纖纖素手送到眼下,香氣撲鼻,直衝腦際。

一肚子的莫名火氣頓時熄滅,祝和暢閉了嘴,接過茶碗,垮著一張臉,走開好幾步,坐到離火堆最遠的石頭上。

「我來下麵疙瘩,讓大家久等了。」

悅眉熟練地將一塊塊麵疙瘩丟人沸水裏,滾動的熱水一遇上冷麵團,立即停止了滾沸,麵糰沉入水裏,不見蹤影:但隨着烈火繼續燃燒,冷水再度沸騰,麵糰則在水中載浮載沉,與熱水激烈地翻滾著。

「呵,九爺最近脾氣很大啊。」夥計們偷偷瞄了一眼冷臉啜茶的九爺,又瞧了默默注視鍋中食物的悅眉,彼此小聲地交頭接耳。

「不是入秋了嗎?風吹着涼,我怎覺得熱?」小李子掏出手帕,抹去額頭細汗,心有餘悸地道:「這幾回九爺出門,一定帶上文房四寶,每天趴在車上練字,照他平常說的,練字收心,所以他在收脾氣啊。」

「可我瞧他練禿了兩隻大筆,又買了一大捆筆……」大鎚說着,也掏出巾子不斷抹汗。「我好怕九爺也要咱們跟着練字。」

一提起練字,大家都流汗了,一個個掏巾子抹個不停。

「咦!這是大姐教嫂子染的嗎?」王五好奇地瞧著阿陽的巾子。

「嗯。聽說是楓葉煮出來的顏色。」阿陽心滿意足地攤開淡褐色巾子,左顧右盼,笑道:「你們不也拿着新染的巾子?」

「是啊,這是我娘染給我的。」小李子揚了揚巾子,再補充一句:「當然也是大姐教的啦。噯,大姐本事這麼好,乾脆自己開染坊算了。」

「噓,講到染坊,就說到大姐的傷心事,別提了。」

「嚼嚼嚼!那麼愛嚼舌根,乾脆別吃麵疙瘩,吞下自己的舌頭算了。」祝和暢走了過來,瞪眼吼道:「祝福!爺兒我餓了!」

「九爺,這兒好了。」悅眉適時端出冒着熱氣的大碗,不疾不徐地道:「肚子餓也別拿大哥們出氣。空腹生氣,容易傷腸胃,到了那時鬧肚子疼,你想端九爺的架子也端不出來了。」

「你!」祝和暢捧著熱騰騰的碗,眼睜睜看着她將筷子塞進他的手掌縫裏,再若無其事地回去幫其它弟兄舀湯,他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夥計們睜大了眼!他們很習慣讓九爺沒事嚷嚷了,然而繼祝福之後,竟然還有人治得了九爺。這……是不是表示,以後他們有好日子過了?

呵呵,有個帶他們賺錢的九爺,還有個打理出外瑣事的大姐,他們真是好命啊。

***

黑夜無邊,月明星稀,遠處山林風聲呼嘯。

「娘,不要走,你不要走!」

「眉兒,娘要走了,你乖乖的……」

「不要!我不要!」她扯住娘親的裙擺,仰起小臉哭泣,希冀娘親能蹲下來抱抱她的小身子,也好讓她偎進那個香香軟軟的懷抱里。

然而娘只是低下頭,摸了摸她的頭髮,露出美麗的笑容,柔聲道;「眉兒乖,以後要聽爹的話。外頭轎子在等娘,娘該走了。」

「嗚!娘,你坐轎子去哪兒?」她依然哭個不停,小手掌仍緊抓着娘親的裙子,跟着跑了兩步。「我也要去!眉兒要跟娘走!」

「放開!」娘的聲音不復溫柔,而是帶着急躁和不耐煩。「你不能去!這是我的終身幸福,我上半輩子已經被你爹毀了,不能再讓你毀掉!」

「眉兒,不準哭!」小身子被爹的大手掌抓了回來,她感覺爹在發抖,聲音好像打雷似地怒吼道:「你聽着,從現在開始,她不是你娘了!」

「娘!不要!」她放聲大哭,爹好凶,她不要爹,她要娘啊。

但是娘只回頭看她一眼,沒有說話,又背過身子直直走出大門。

「娘啊!嗚嗚,眉兒要娘啊!」她兩隻小手臂往前伸去,想要抓住娘親搖曳的紅色裙擺,可是她讓爹抱緊了,完全無法動彈。

娘走了,坐在紅轎子裏讓人抬走了。她不要啊,她要娘陪她縫娃娃、摘花兒……可娘去哪兒了?娘為什麼不要眉兒和爹了啊?

娘啊!她不斷地嚎哭呼喊,終於掙脫爹的大手,追上漸去漸遠的紅轎子,但她的腳步太小,怎麼追都追不上,她哭了又哭,跑了又跑,小小的心臟絞得好痛好痛……

悅眉猛然睜眼,望着黑漆漆的羊皮帳頂,一時之間無法回神,以為自己仍是那個哭泣的六歲小女娃兒。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緩緩坐起,拿手摸向臉頰,感覺一片濕涼。

哭了。她將頭臉埋在臂彎里,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夢境太過逼真,猶如那時的情景重現:她也依然記得,當她跌倒在地,哭着要娘回來時,爹過來抱起她,她瞧見了爹眼眶裏的淚水……

她用力抹抹臉,掀開羊皮帳,動作極輕,不敢驚動守夜的大哥,就這麼靜靜坐在她專屬的帳邊,將自己暴露在山野的冰冷空氣里。

月光下,遠山黑黝黝的,彷彿是一隻潛伏在黑暗的猛獸,它蹲踞在那兒,不知什麼時候會突然跳出來,狠狠撲向她、撕咬她……

冷風凝結,樹葉覆上一層白色寒霜,月光也顯得格外陰寒。

「半夜起來也不加件衣服。」身邊突然出現一個冷冷的聲音。

「九爺?」她抬起頭,好驚訝會在這個時候看到他。

一件溫熱的外袍丟了下來,她不得不接住,抱了個滿懷。

「穿着。」祝和暢在她身邊坐下,也不看她,還是帶着那種涼涼的口氣。「你不要給爺兒我着涼了,我可沒空照顧病懨懨的弱女子。」

「可是你……」悅眉並不在意他慣有的無情恐嚇語氣,他總是有口無心——他是無心的嗎?手上拿着的衣袍是這麼暖和,剛剛還穿在他身上啊,在這個夜涼如水的荒原里,難道他不覺得冷嗎?

「我怎樣?」他似是回答她的疑問:「我天天練功打拳,不怕冷。」

她讓他的衣服裹了多少回了?數不清了。包括她為了外出方便,拿了他的舊衣裳改小,換作男兒裝扮——她一直是包覆在他的氣息里的。

悅眉緩緩地將外袍披上身子,抬眼瞧見守夜的王五往這邊看來,她很不自在地低下頭,直想要丟還袍子,鑽回羊皮帳里……

可是她捨不得裹住她的溫暖啊。過去,他的衣裳伴她度過孤寂;如今,寒夜孤冷,她竟渴望有一個真真實實的他來陪伴她。

「你作噩夢?」祝和暢打破沉默,開口問道。

「我吵到大家了?」她心虛地又抹了一次臉,低聲問道。

「沒有。我正巧出來瞧瞧兄弟們守夜。」祝和暢看見了她濕潤的睫毛,也像怕吵了別人似地壓低聲音道:「我聽到你在喊娘。」

竟然喊出來了?悅眉抿緊唇瓣,但已吞不回喊出的字眼。

「打從今晚我說要繞進開封,你就不對勁。」聽不出他是責備還是詢問,就滔滔數落了起來;「先是摔破了碗,再來是洗梨子時讓溪水飄走了五顆,然後你要留栗子殼煮成染料,一不小心又全倒了。好了,正好給這黃土地染了顏色。我問你,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沒事。」

「我看你就是有事。」祝和暢又開始展現他大爺的威風。「凡是我的手下,有任何雞毛蒜皮的事,都得讓爺兒我知道。大到像祝福偷偷喜歡老高他家的大妞,小到阿陽的小兒子出疹子,還有,誰家嫂子回娘家住幾天,誰家父母要過壽,誰家的籬笆壞了要修……」

「我娘在開封。」

「你娘……什麼?」祝和暢大吃一驚,「你不是沒親人?」

「我娘離開我和爹,改嫁到開封去。」悅眉淡淡地道。反正這是事實,直接說明白,免得九爺繼續啰嗦下去。

「你娘還在?」祝和暢還是一臉的不敢置信。

「九爺以為我是沒娘的孩子?」話一出口,悅眉突然覺得心頭好緊,彷彿被繩子給拴住扯緊,繩子的那一頭就在開封。

十三年來,她不曾提過這件事,即使是雲世斌也不知道。她默默地感受,默默地了解,默默地傷心,默默地生氣,默默地承受,那是她心中一個打緊的死結,本以為已經忘了,卻在雲世斌打算娶她為妾時重新記起。

尤其在此刻,夢境和現實的距離越來越近,她竟感到惶惑不安:明明娘親無情,十餘年不通音信,她大可若無其事路過開封,完全不當有這麼一個娘親存在,但為何她的心口會堵得如此難受?

「那年我六歲,還不太懂事,不明白娘為什麼老和爹吵架,有一天就忽然說要走了。」悅眉低着頭,拿指頭扯著袍子的衣襟,壓抑多年的秘密源源湧出。「她很漂亮,我還記得她對鏡子抹胭脂的模樣。原來是有一位開封來的大布商謝老爺看上了她,他很有錢,想要我娘跟他回去,雖然只是個小妾的名分,但能過上很好的生活……這些都是後來鄰居說閑話時我聽來的。過了兩年,爹帶我離開那裏,我們到了雲家染坊,一住就是十年。」

怎麼跟他說了呢?悅眉猛然掩住口。是否讓他看過身子后,她就得註定赤裸裸地面對他?還是在他為她尋回的紅花里,有一朵是屬於那段破碎的童年,她終究得拾回來仔細檢視?

「九爺隨便聽聽,算是知道我的底細了。」她急着拿下袍子,塞還給他。「好晚了,九爺該睡了。」

「等等。」他握住她的手腕,問道:「你想找你娘?」

「不想。」她立刻掙開。

「你心神不寧,明天不準騎馬,會栽下去的。」他瞪視着她。

「不會。」她掀開羊皮帳,半個身子就鑽了進去,賭氣地道:「九爺,你甭管我了,我當你的夥計,就會做好本分的事,絕不帶給你麻煩。」

「要是明天你又飄走梨子,還是摔壞鍋子,我就要你賠。」

「我賠得起。九爺,你再不睡,明天栽下馬的人就是你。」

「誰是爺兒啊!我高興一夜不睡,你也管不著,快去睡。」

「九爺,拜託你嗓門小一點,老是說不聽,吵醒各位大哥了。」

「我吵……」祝和暢轉頭看去,只見每個羊皮帳皆伸出幾顆頭,強睜著惺忪睡眼,哀怨地看着他。

抬頭看天,似乎月亮也嫌他吵,匆匆躲進雲堆里,不肯出來了。

「你們統統給爺兒我去睡覺!守夜的也去睡!祝福,我的包袱!」

「吵死了!給!」羊皮帳里扔出的不是包袱,而是一個小箱子。

嗟,真是懂事的小廝。他氣呼呼地打開箱子,拿出文房四寶,袍擺一掀,坐到火堆邊去,攤開紙,磨起墨,冷眼掃向一雙雙突然放亮帶笑的眼睛,惱得大聲吼道:「看什麼看……想練字的就出來跟爺兒我守夜!」

一顆顆頭顱縮了回去,一陣窸窣,很快傳來此起彼落的打鼾聲。

他停下了筆,望向那頂最小、完全沒有聲息的羊皮帳,高張的情緒突然落了下來,彷若烏雲掩住、冷風吹過,一顆心在瞬間變得冷靜了。

***

開封,謝府門前,張燈結綵,賀客盈門。

「九爺,我不進去。」

「你得跟我進來。」祝和暢大剌剌地拉着悅眉的手,拖她前行。「瞧,別家大爺身邊至少有一位跟班的,你得為爺兒我充個門面。」

「你不該叫祝福離開,他才懂得做你的跟班。」悅眉仍抗拒著。

「祝福長大了,我不能老拘着他在身邊。我叫他跟老高去送貨,呵,真是忘恩負義的小子,高興得飛上天了,轉頭就不睬爺兒我了。」

他不拘祝福,卻擺明著拘了她。悅眉又慌又驚!七天前,他吩咐夥計大哥們各自按照路線走下去,獨獨留她在開封陪他,卻是什麼事情也不做,整日帶她閑逛,不然就是不見人影,不知道在忙什麼交際應酬。

直到今日,他帶她來到謝大老爺家門前,她才恍然大悟。

「九爺,你不必為我費這番心思,我下領情。」她冷淡地道。

「你領我什麼情?我費的心思是為咱們貨行。」祝和暢指了指謝府大門,正色道:「今天是謝老爺第十二個兒子的滿月宴,我正好趁這個機會上門拜訪結交。聽說他的生意四通八達,看看好歹能不能爭取到開封京城這一條貨運路線。爺兒我這是談生意,你在旁邊就學着點。」

悅眉啞口。只是談生意罷了,難道……又是她多心了嗎?

「那……九爺你放手,我現在是少年裝扮,你拉着我像話嗎?」

「喔。」祝和暢一愣,這才鬆開了她的手腕。

進到屋內大廳,賀客實在太多,祝和暢才向謝老爺道賀一句,就被管事的趕到旁邊去。他倒是不以為意,悠哉地跟別的賀客談笑。

悅眉只注意到那個約莫六十多歲的老爺笑得合不攏嘴,花白鬍子抖呀抖的,臉上皺紋也因大笑而更像深深切割下去的裂溝。

原來,他已經這麼老了。算算年紀,娘應該還不到四十歲啊。

她以為,心中應該會有怨氣,豈料卻升上莫名的淡淡哀愁……

接着賀客又被領到宴客廳。祝和暢坐下來喝茶,悅眉站在他身後,認分地扮個小廝,目光流轉,留意到一道隔起外來賀客的厚重石雕嵌花屏風,那後頭傳來細細碎碎的女人談笑聲。

這邊的賀客也沒閑着,等著上菜時,不管認不認識,大家聊了起來。

「這是謝老爺第八個老婆生的,三十歲了,算是老蚌生珠吧。」

「第八個老婆都三十歲了,那一定還有更小的嘍?」

「當然。不然人家當什麼大老爺。最小的十姨娘今年二十歲,三個月前還是艷冠群芳的開封名妓,硬是讓謝老爺花大錢給贖了回家。」

「有錢真好。只要灑下銀子,女人哪管他又老又丑,就爬上床了……噓,聽說謝老爺的夫人不只有妓女,有的是人家的老婆,還有的是還俗的姑子,一個比一個漂亮呢。」

「噯,諸位兄台,在人家家裏嚼舌根不太好吧……咦!」祝和暢淡淡地道,頸子一再地往後轉去,不料卻看到他的跟班遊魂似地飄走了。

悅眉耳邊聽着男人的閑言閑語,腳步卻被屏風後頭的女人聲音所吸引,好像有人在呼喚她,令她痴痴茫茫地往那兒走去。

屏風后是另一片光景。還未走近,就聞到濃重的脂粉香味,一群美婦圍桌而坐,或老或少,個個精心打扮,描眼塗粉,爭奇鬥豔,頭上是貴重耀眼的金釵玉簪,脖子上掛的是又圓又大的珍珠項煉,更不用說一身的綾羅綢緞,艷麗的顏色奔放流竄,她一時闖了進來,竟被照得眼花繚亂。

「今天八妹是正主兒,你就坐上位吧。」

「不、不。」還在坐月子的老八微笑推拒。「我坐在六姐身邊就好。」

「喲!今天是誰生兒子啊!」一位美婦扯開塗得濃紅的嘴巴。「我說六妹啊,八妹早已經不是你的丫鬟了,你還老留她在身邊使喚?」

「四姐誤會了。八妹身子還虛,我心疼她為老爺生了兒子,坐在她身邊,也是幫忙照料。」被點名的老六四兩撥千斤地踢開話題。

「是啊,六妹好聰明,懂得拴住老爺的心,自個兒年紀大了,就將身邊丫鬟送給老爺,還生了兒子。這下子你們可好了,老爺要疼,兩個一起疼……哼,笨秋香,你怎麼不長漂亮些!我也好將你送給老爺。」

「啊?」站在後邊服侍的秋香委屈地扁了嘴。

「也不是每個丫鬟都能讓老爺看上的。」老六笑臉迎人,卻是帶着刺眼的傲氣。「我年紀是大了,這時就下能只靠妝扮讓老爺歡喜。我就說了,七妹你老愛罵丫鬟,你難道不知道老爺最討厭吵鬧的女人嗎?」

「呵呵,好溫柔的六姐啊,畢竟是再嫁的,很懂得怎樣服侍男人呢,哪像我們是當閨女的,清清白白就嫁給老爺了。」

「六姐何必這麼辛苦扮賢淑?大姐過世一年了,就算老爺要扶正,也輪不到六姐你。二姐,我說是不是?」

「吃飯吧。」已是年老色衰的老二無奈地道。

「聽說六姐生過兒子,死了,所以才要八姐幫老爺再生一個?」

老六臉色微變,眾女則是齊聲唾罵:「呸呸呸!今天大喜的日子,十妹你提什麼不吉利的字眼!果然是青樓出身的,從小沒人教養。」

艷光四射的老十不以為意,笑得甜美極了。「我還年輕,老爺這麼強壯,我一定要為老爺生下好多個兒子,年年擺滿月酒……」

「呵,我瞧十妹身子骨有點單薄呢。」老六轉回了一張笑臉,殷殷關切道:「怕是過去的營生掏空身子了,回頭六姐幫你補一補。」

「是啊,十妹你也該為老爺的身體着想,別成天想着要男人。嫁了老爺,就該從一而終,你還道這裏是想睡多少男人就睡的妓院嗎?」

女眷們改將矛頭指向年輕貌美的老十,你一槍我一劍地砍了出去。

「喂,你是哪家的小廝到處亂跑?」上菜的僕婦打斷這場熱鬧的脂粉大戰,罵道:「走開走開!這是夫人們的地方,你不能進來。」

有人在推她,但悅眉移不開腳步,心臟越眺越快,自始至終,她只凝定在那個眉清目秀、又帶着一股悍氣的六夫人身上。

「對不起,對不起。」祝和暢連忙拉走悅眉。「我們回去了。」

她被拉得跌出一步,轉過屏風之前,她又回頭望向六夫人。

眸光交會,她的心跳幾乎停止,而六夫人則是瞬間白了臉色。

***

悅眉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來這裏。她想來,就來了。

小小的墳墓上沒有任何修飾。這是來討債的早夭孩兒,就算是生在有錢人家,也不值得大肆厚葬,陪伴他的只有一壞黃上和孤立的墓碑。

她在墳頭插上一支市集買來的紅色風車,算是送他的一份見面禮。

不知站了多久,冷風吹得她頭痛,一回頭,就看到九爺那身灰色衣袍;他站得好近好近,近到好似當她撐不住了,他就可以立刻扶住她。

「回去吧。」祝和暢擔心地看着她。

九爺為什麼會在這裏?她天還沒亮就起床,拿着風車,打算趁離開開封之前,一個人到這邊定走,而他竟然跟在後面來了?

日頭都出來了,墳前青車露珠滴落,滲進黃土,了無蹤跡。

她的蹤跡落在他的眸子裏,有了方向,她突然覺得累了……

「眉兒,你真的是眉兒嗎?」身後傳來顫抖的聲音。

悅眉一震,驚愕地面向來人,那個與她相似的眉目正含淚看着她。

「你是眉兒沒錯,就算穿了男裝,我也認得是你。」六夫人神情哀切,完全不見昨日的尖銳霸悍,臉上沒了脂粉,顯出些許憔悴。

悅眉看到山坡下的轎夫和丫鬟,他們也好奇地往這邊看來。

「我昨日聽家僕說,你問了謝家墓地。」六夫人紅了眼眶,哽咽地道:「我猜你會來,所以我一早就過來等你……老天保佑,讓我見到了你。」

悅眉抿唇不語,那條拴在她和娘身上的繩子再度緊扯,幾乎將她的心臟給扯破出血,眼睛好酸澀,一股又一股的熱流不可抑遏地沖了上來。

她該恨她的,她該不認她的,她該轉頭就走……可為什麼她就是想好好看着那張已有歲月痕迹的滄桑臉孔?昨日還是那麼地容光煥發、艷若桃李,為何卸了妝、退下紅裙,就像秋風裏殘敗的落花了呢?

「眉兒,看到你平安無事,我好高興。」六夫人流下眼淚,仍是痴痴地看她。「聽說你去了京城……」

「你怎知道我去哪裏?」她心頭的繩子又是一扯,脫口就問。

「這些年,我一直留意你們的動靜。我也知道你爹過去了。」六夫人淚流下止。「本來知道你要嫁雲家大少爺,我放心了,可後來……」

「你走就走了,何必留意我在做什麼……」悅眉心緒激動,莫名吼了出來,兩行熱淚也隨之泄下。

「眉兒、眉兒,你是我的女兒啊……」六夫人心慌地看她,想要伸手拉她,卻又遲疑地縮了手,低聲嘆道:「我不配做你的娘親,可是見你長大了,長得這麼好看,我一眼就認出你來了,我好想你……」

悅眉不再看她,仰起了頭,望向秋日枯黯的朝陽,想將眼淚眨回去,可是蓄積十多年的淚水仍不聽使喚地流了又流,爬滿了她的臉頰。

「謝謝你來看我。」六夫人亦是淚如雨下,走到墳前,拿指頭輕輕碰了轉動的風車,神色溫柔而憂傷。「也謝謝你來看弟弟。他活了三歲,是一個聰明可愛的孩子,很得老爺的疼愛,可一場病……唉。」

未曾謀面的早夭弟弟啊。悅眉握緊拳頭,心痛如絞。既為無緣的幼弟,也為眼前這個痛失愛子、再無所依的悲傷婦人。

「祝九爺,麻煩您照顧眉兒了。」六夫人深深一鞠躬。

「夫人放心。」祝和暢趕忙讓了身。「我一定會照顧她。」

「眉兒,娘沒什麼可以給你,這隻鐲子你收著吧。」六夫人怯怯地拉起了悅眉的手,將一隻青碧帶紅的玉鐲子放在她掌心,仍是怯怯地、帶着祈求的神色道:「將來成親了、生孩兒了,捎個信給娘,好嗎?」

她沒有回答,也沒有推還玉鐲,就緊緊盯住沾上淚水的玉鐲。

六夫人輕嘆一聲,抹掉臉上最後的淚痕,收起絲帕,仰起頭,露出極淡極柔的笑容。「我回去了。眉兒,保重。」

秋風蕭索,那依然曼妙的身形施施然走下山坡,風吹裙裾,揚起了一陣黃沙,她沒有回頭,坐進了轎子裏,轎夫立即啟程離去。

娘又走了。悅眉抓緊濕冷冰涼的玉鐲,痴愣地望向漸去漸遠的轎子,猶如夢境再現,她不由自主地追出去兩步。

「娘……」她的聲音哽在喉嚨里,猛地停下腳步。

那邊是娘的方向,不論她曾帶給她和爹怎樣的傷害,十三年前母女倆早已分道揚鑣,她不該再追的。

心頭的繩子鬆開了,兩端依然連繫着,沒有斷裂,只是鬆了、靈活了,不再扯得那麼緊;她給了娘應有的距離,也給了自己喘息的空間。

「這裏風大,我們也該走了。」祝和暢來到她身邊,出了聲。

「娘……她其實過得很辛苦……」她不知道是自言自語,還是想找個人說話,喃喃地道:「那麼多夫人在爭寵,她得費盡心機生存,本來還可以倚靠兒子出頭,弟弟卻死了……可這是她選擇的路,她要怎樣的生活,就得去面對……」她突然抬起頭。「九爺,你說雲世斌過得好嗎?」

「他?」祝和暢不料她會提到他,望着急欲得到答案的淚眸,只得挑了無關痛癢的字眼。「他布莊生意很忙——」

「我不管他過得好不好。」悅眉截斷他的話,沒頭沒腦地又道:「我只要自己過得好,不要再哭,也不要再難過,更不想再去怨誰……是啊,我是恨他的無情,他陷害我,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他。可不原諒就不原諒了,我幹嘛一直記在心裏,好像抱着一顆大石頭,壓得自己喘不過氣,我何必過得這麼苦呀?既然活過來了,就要活得快活……嗚!」

她忽然放聲大哭,雙手將鐲子緊緊貼在胸口,掏心掏肺地號哭。

「眉兒!」祝和暢驚心不已,緊張地喚出了徘徊心頭許久的名字。

「九爺,都是你,你多事!」悅眉淚眼滂沱,狠狠地瞪視他。

「我怎麼了?」祝和暢被她瞪得狼狽,打從昨日她見了六夫人,他就感到非常不安:他帶她上謝家當然有他的目的,只得解釋道:「我只是要你瞧瞧謝老爺的屋子,讓你知道,你娘過得不錯。你看過了,就放心了,半夜就不會作噩夢了……我沒想到,真的見到你娘……」

「我又沒說我想知道娘過得好不好!你就是愛多管閑事!」悅眉哭嚷了出來。「你不是當爺兒,成天很忙嗎……為什麼要送信……又為什麼要救我……救了又救,害我怎麼死都死不掉,幾百個身子以身相許也許不完,多事!多事!多事!」

「那個……以身相許是氣話,你不要放在心上。」祝和暢語氣打結,現在他不是爺兒,而是乖乖挨罵的受氣包。

但他竟然不氣也不惱,他只是心疼她哭得紅腫的眼睛。

不知打從什麼時候起,他開始在意她的一切;她越是走了進來,他就越是放不開。灰色的生命,因她慢慢添上了色彩,即使他曾抗拒過,但那顏色漸層染了進來,他再也無法抵擋。

「好了,別哭了。」他輕輕攏住她劇烈顫抖的身子,仍不敢遽然抱住她,只得輕撫她的頭頂,勸哄似地道:「哪有那麼多眼淚可流,小心把身子哭幹了。」

「哭干就哭干!這裏是墳地,九爺就地將我埋了吧。」

「說什麼傻話。」他嘆了一口氣,還是將她納進了懷抱,希冀能給予她一點點的溫暖。「我可不想損失一員夥計,兄弟們更不想回頭吃祝福煮的麵疙瘩。聽着了,下回出貨,你仍得跟着出門。」

「你不是不要我嗎!」她早已哭得昏天黑地,埋在他懷裏抽泣著。「你昨兒要我進謝府,我好怕九爺不要我了,因為我騙九爺說,我沒有親人,可九爺知道我娘在裏頭,會要我留下來……」

他心口重重地一揪!這是他頭一回聽她說出心底的軟弱,他為之震撼,更為之心痛。

天涯茫茫,他竟然無法讓她信賴倚靠,他算是什麼見鬼的爺兒呀!

「傻眉兒,你想哪兒去了,九爺怎會不要你。」他更加擁緊了她。

「你以前就不想留我了。」她仍是悶聲哭泣。「九爺,你知道嗎?我之所以主動要求出來送貨,是因為我想知道,山外的山有多高,看不見盡頭的路有多長,好可以找到一個將來安身立命的地方。可是……嗚嗚,我心裏這座山都走不過去了……」

「你今天走過去了。」

「九爺,怎麼辦?我今後要去哪裏?我沒地方去了……」

「眉兒,你忘了嗎?我們就要回家了。」

「回家?」她痴迷地抬起臉,望向那對有着奇異溫柔的深邃眼眸。

「你的家在京城,叔兒嬸兒還盼着你回去呢。」

她的家在京城?她捏着手裏的鐲子,記起了喂她吃飯的嬸兒、會幫忙燒飯洗衣的叔兒、以及笑口常開喊她大姐的祝福,當然了,還有一個總愛自吹自擂、脾氣古怪暴躁、卻是一點也不可怕的九爺。

好溫暖!她又披上九爺溫熱的外袍了嗎?暖和得令她好想掉淚。

「九爺!」她往更溫暖的地方蹭去,讓自己哭個痛快。

「嚇!怎麼哭得更凶了?」他慌張地拍撫她,又揉揉她的頭髮,一籌莫展,唯一能做的,仍是緊緊擁住這個孤單的身子,讓她放心倚賴。

日頭高升,遍地金光,紅色風車輕快地打轉,山坡下的道路綿延而去,通向京城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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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7 00:08:57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一望無際的綠色平野上,冒出了一叢叢的黃菊,彷彿是散落在綠毯上的碩大珍珠,顆顆鮮明亮麗。

悅眉興奮地策馬過去,俯身察看片刻,再直起身子望向那雙總是盯住她的眸子,期待地問道:「九爺?」

祝和暢朝她點點頭,表示他的同意,又朝車隊的兄弟們擺了擺手。

「呵呵,九爺又叫我們先走了。」阿陽笑得很開心。

「九爺,接着!」祝福從車廂里掏出一個籃子,扔了出去。

「祝福!」祝和暢全心放在悅眉身上,差點給籃子砸個正著,惱得變了臉,「你亂扔一通,要是砸壞籃子,你立刻編得出來嗎……」

「哎喲,九爺不怕被砸傷,倒怕砸壞大姐的籃子?」祝福大呼小叫。

「九爺,你和大姐慢慢賞花,消消氣吧。」其它夥計也熱烈地附和道:「大姐,你采了菊花,回去得教我家那口子染新布喔。」

「沒問題。」悅眉跳下馬匹,露出明媚的笑容。

一群夥計駕着車隊,嘻嘻哈哈地往前先行,留下一臉僵硬的祝和暢。

悅眉接過他手上的籃子,沒有多說話,轉身望向鮮黃碩美的菊花。

好難得,在天寒地凍的臘月天裏,竟然淋漓盡致地開了一大片。她不覺望向朗朗藍天,是否今年沒有那麼冷,花兒因此仍能繼續盛開呢?

浮雲像打散的棉絮,薄薄地鋪在天上,她的心亦是天朗氣清。

她想起了出門前練字的帖文,那是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她很喜歡裏面的意境和感覺,更知道了九爺名字的來源。

因着喜歡,她很用心地背上了這段文字——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

「怎麼不摘花了?」祝和暢挑眉問道。

「這就摘了。」悅眉回過神,趕忙拿剪子剪下花枝。

只要在半路見到適合的染材,或是各式花朵,或是枝葉樹皮,或是礦上石塊,她皆忍不住停了下來,想要採集回去制出新的顏色。

她總是速速採好,再趕上車隊,不敢讓夥計大哥們擔心:然而他們似乎從來不擔心,因為九爺一定會留下來陪她。

折枝的動作緩了下來,她望向站在不遠處,狀似無聊漫步的他。

去年冬年以前,她一直以為這世界只有一座山,太陽從這座山的東邊升起,西邊落下,什麼事都是唯一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見不得染布的瑕疵,更無法忍受感情的背叛。

可在小弟墳頭山上,她懂了。太陽從許許多多的山頭升起又落下,她翻過了這座山,眼前還有另一座更雄偉壯闊的高山。

雲世斌已經離她很遠很遠了,她甚至不屑恨他。此時想來,過去的感情竟像是天上浮雲,有着美好的形狀,卻是遙遠而疏離,她只是單純地喜歡他、仰慕他,然而在那張溫文爾雅、甚至沒有脾氣的俊顏下,她又了解多少他隱晦難明的性情和野心?

他待她的好,是溫和有禮、別有所求的;不像九爺,他老是「被迫」救她、安頓她;明明是惱她的,卻又處處留心她、在她哭泣的時候擁抱她……她臉蛋忽然一熱,目光迅速移開那一雙又盯過來的黝黑瞳眸。

眸如深潭,幽幽難明,她不敢探究,只怕往前一步,就會滅頂。

不,地再也不會讓自己涉險了。

她望着鮮亮的大黃菊花,告訴自己,能過上目前這樣的生活,伴着九爺、叔兒一家、貨行夥計和他們的家人,她已經很滿足了。

「九爺,我還是最喜歡做染工了。」她出了聲。

「什麼?」祝和暢臉色大變,三步並成兩步跑到她身邊,緊張地道:「你……你打算去誰的染坊?不!爺兒我有錢,幫你開一家算了。」

「我不去任何染坊,我就在九爺的宅子染。」

「你是說我宅子夠大,可以讓你開起染坊?」祝和暢抬了眉毛。

「不是。我都說不再靠染布賺錢了。」悅眉瞧着他的壞臉色,心情倒是開朗極了。「我每回出門,有機會就搜集染材;回去后,可以跟各家嫂子和姐妹一起調染料、染新布,看到大家費心思,夾啦、絞啦、扎啦、糊啦,熱熱鬧鬧染了很多漂亮的顏色和花樣,我就覺得很開心。」

「跟我說這作啥?」

「九爺,快過年了,你打算穿什麼顏色的新衣?」

「我不准你打我的主意。」祝和暢跳開了兩步。

「嬸兒老嫌你一身灰土,我是瞧著還好啦。」悅眉在他前後繞了一圈,微笑道:「但有時候看起來還是太過暗沉,其實可以鑲上藍灰色的邊,既不會太過招搖,又是九爺你喜歡的顏色。」

「你敢動我的衣服,我就再也不准你出門。」

「好啊,反正我以身相許了,就會認命當丫鬟……」

「別再提以身相許!」

那張老是板緊的臉孔竟然漲紅了,悅眉又是驚奇又是好笑,她早就不將以身相許放在心上了,只是開個小玩笑,該臉紅的不是她嗎?

九爺呀九爺,她突然有一股衝動,想要知道更多的九爺。

「九爺為什麼叫九爺?是有很多兄弟姐妹,排行老九嗎?」

「不是,我只有一個哥哥。」他如實以告。

「那也應該是二爺,這九從何而來?」

「因為我是九命怪貓,像你一樣,怎麼死都死不掉。」

「為什麼?」

「有空再跟你說。」祝和暢冷著臉,轉過身,不打算理她了。

「那我回去問嬸兒好了,還是待會兒我問祝福……」

「不準問!」那是他的奇恥大辱啊,他猛地轉回身,劈頭吼道:「你問也白問,叔兒他們發過誓,不會說的……」一瞧見她帶着盈盈笑意又好奇萬分的清麗臉龐,他忽地嗆了一口氣,用力咳了一聲。「咳咳!想管爺兒我之前,先看看你自己。嗟,不管你再怎麼穿男裝、扮小廝,十個有九個會認出你是姑娘家,現在你又戴上這玉鐲子,男不男、女不女,人家還道爺兒我帶着你,莫不是有什麼奇怪的癖好。」

「什麼癖好?你的癖好不就是嘮叨?」趕在他眼睛噴火之前,悅眉忙笑道:「那我將鐲子用棉繩圈起來,當項煉掛在衣衫裏頭好了。」

「沒用啦,你這張臉太、太……」太好看,太嫵媚。

祝和暢張大嘴巴,為呼之欲出的話而驚心動魄。曾幾何時,她不只養好了身子,連整個心境和面相也變得煥然一新,不再冷然,不再剛硬,彷若麗日,艷如紅花,又似眼前遍地盛開亮眼的大朵黃菊。

怎麼辦?他該怎麼辦?祝九爺果真跌進小姑娘的染缸里了嗎?

「我的臉怎麼了?」悅眉不解地望着猛揪頭髮的九爺。

「九爺!九爺!」遠方傳來聲聲急呼。

祝和暢心頭一跳,那是留在京城的大鎚,一定有急事。

「九爺!」大鎚快馬馳騁,很快來到他的面前。「終於追上了!祝大叔要我給你送一封信,要你無論如何一定得趕快回老家一趟。」

馬蹄捲起寒風,菊花枝葉搖擺不定,祝和暢臉色嚴肅,打開信件。

這不是叔兒寫的,而是睽違十一年的大嫂寫來的。大哥留下的產業出現危機,孤兒寡母求助無門,務必請叔叔回家保住祖產。

他將信紙放回信封,捏在手裏,抬眼望向還在喘氣的大鎚。

「大鎚,我知道了,辛苦你了,回去吧。」他淡淡地道。

「可是,我怎麼跟祝大叔說?」大鎚幫九爺着急,「他一再交代我,一定要叫九爺回老家,再不回去,祝家就完了。」

叔兒那麼多話!祝和暢習慣性地拉下臉,但他發不了脾氣,一顆心反倒往下沉,好像下頭懸著一塊巨石,非得將他拉到最深的谷底不可。

仰頭看雲,踱出了幾步,再低頭看菊花,然後望向遙遠的天邊。

這不像九爺。悅眉從沒見過他這副深思卻又猶豫不決的樣子,完全沒有任何情緒反應,好似被突如其來的冰塊凍住,甚至目光也獃滯了。

她隨他的視線看了過去:遠方有山,朦朦朧朧地籠罩在雲嵐里,山外有天,九爺的故鄉就在那邊吧。

「九爺,那座山總要爬過去。」

「不爬。」祝和暢收回了視線,語氣平板。

「九爺曾帶我爬過一座很艱困的山頭。」悅眉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鼓起勇氣,堅定地道:「現在我願意陪九爺一起爬過眼前這座山。」

「你以為你是誰!」祝和暢揚起了聲音,怒目而視。

「我是不能做什麼,更不知道九爺在想什麼。」悅眉仍是定睛看他。「小鉦總不能光說不練,明白道理,卻是不做。」

小鉦!祝和暢陡地失去氣勢,拳頭鬆開,眼光渙散。這傢伙是他最深沉、卻也是最脆弱的一部分啊。

他以為自己早已看透世情,從此淡然以對,其實還有一個尚未長大的小鉦,刻意被他藏在心底——然而,躲藏只是逃避,不是坦然面對。

「好,你跟我一起去。」他又握緊拳頭,昂然望向天邊。

***

「這裏是一萬兩銀票的抵押,還有我祝和暢祝九爺的信譽。」祝和暢用力拍下桌上的一疊銀票,面色嚴正,語氣剛毅,一雙深邃的黑眼梭巡散坐在屋內的眾人,一個字一個字清楚地道:「你們不能再為難我祝家。」

那不怒而威的氣勢令十來個大男人為之震懾,個個縮在座位上,你看我,我看你,使眼色,努嘴皮,很快就達成共識。

「是、是。既然祝家的男人都出面了,還有隨時可以兌現的銀票當保證,官府也在抓人了,我們還怕什麼呀。」

「噯,原來祝九爺是祝大爺的親弟弟,早說嘛,就不來要錢了。」

「九爺在京城的貨行可是響噹噹的出名,前兩年我有一批貨要從京城運回來,本想找和記的,卻是擠不進行程,早知道就攀個祝大爺的面子,請九爺通融通融啊。」

「大家有來往京城的貨物,以後盡可來找我。」該做生意的時候,祝和暢還是要順便宣傳一下,但他神色依然嚴肅,以昭告天下的語氣道:「我侄兒祝剛雖然才十五歲,可他聰明果決,又有我嫂子和幾位數十年的忠心老管事幫忙,我對他掌理祝家產業有莫大的信心,在此祝某請各位鄉親父老多多照顧了。」

他說着,就往眾人深深拜了一個揖,祝剛和母親也立刻起身,至誠至懇地跟着拜了下去。

「哎!九爺客氣了,我們和祝大爺生意往來這麼久,當然是希望繼續下去了。剛少爺年少有為,一定沒問題的啦。」

眾人一陣吹捧,再也沒人提及要錢,最後全部帶着滿意的笑容離去。

祝家大嫂長長喘了一口氣,鬆了眉頭,疲憊地坐了下來,突然又站起身,拉着兒子祝剛,母子倆就往祝和暢跪倒。

「大嫂,不要這樣!」祝和暢嚇了一跳,立刻扶住。

「二弟,謝謝你……多虧有你了……」大嫂流下眼淚,還想再跪。

「叔叔,謝謝你的幫忙。」祝剛掀起袍擺,雙膝落地,紅着眼眶道:「剛兒代替娘,還有死去的爹向你磕頭了。」

祝和暢一邊要扶住大嫂,分不出第三隻手來拉起侄兒,急得差點拿腳踢開那顆拜下的少年頭,這時悅眉已奔了過去,蹲下來制止祝剛。

「剛少爺,你快起來,別折煞咱九爺了。」

「他該拜的。」大嫂哽咽地道:「二弟,是他爹對不起你……」

「大嫂,別提了。」祝和暢扶大嫂坐下,又忙着轉身扶起祝剛。

「當年,我也勸過他,畢竟是親弟弟,不要做絕了。」大嫂拿出帕子拭淚,緩緩吐出多年的心事,「可他說你在外頭學壞,不能相信了,怕你要胡亂變賣祖產。其實,他就是想要你這一份……對不起……」

祝和暢陡地握緊拳頭,深深吸了一口氣,目光不由自主地往悅眉看去,她則是輕柔帶笑,拿起兩手,指尖斜搭在一起,權充是一座山。

「大嫂,都過去了。」他放開拳頭,一直綳得僵硬的肩膀松卸了下來,笑道:「我那時年輕識淺,被人騙得團團轉還幫忙數銀子,若不是哥哥這樣做的話,或許我就糊裏糊塗將爹留下來的田產給賣了。」

「我們還是對不起你呀。」大嫂搖了頭,仍是難過地道:「那時聽說你想不開,在山裏自殺,讓祝添給救了。我趕去看你時,你和他們一家卻離開了,從此不知去向.嗚嗚,二弟,嫂子知道你是恨你哥哥的……」

「笨蛋才自殺,我是被暗算的。」祝和暢垮下臉。他和哥哥之間的恩恩怨怨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澄清事實,還我名譽。

「咦!」

於是乎,祝和暢一五一十道來。原來,當年他被騙徒刺傷子祝家山中的伐木小屋,幸賴守山的家丁祝添相救;醒來之後,萬念俱灰,請求祝添速速帶他離開故鄉,一行四人來到京城落了腳,他也改了名字,重新展開新生,做起貨運的營生。

悅眉和祝大嫂他們一樣,都是第一回聽到他這段經歷。她望着他平淡說來的臉孔,提及受傷過往,不見激動怨恨,彷彿只是在說着那個叫做小鉦的年輕人的故事:反倒是談起京城的事業,講著講著就眉飛色舞了。

她輕逸微笑,心情跟着雲開月見明。就是有了那樣的過去,才有今日的九爺;他回到了故鄉,找回他的紅花,也越過了心裏的那座山。

「唉,原來是改了名字。」大嫂的心情漸漸平復下來,抱怨地道:「難怪這幾年都找不到你。怎麼不遞個消息呢?要不是從舜禹表弟他家傳來消息,說你去找他,嫂子還不知道你在京城。」

「這回我也請表弟幫忙關照,要地方衙門眼睛放亮點,儘快抓到假造哥哥買賣契約的可惡商家,到時就能拿回銀子了。」

「二弟,你花了不少錢吧?」大嫂又顯得些許不安,搓着手中的帕子,嘆了一口氣。「衙門認定那是真契約,不理會我們的告狀。我帶着剛兒到舜禹老家求了好幾回,請他出個面,但是他家那個碧霞啊,什麼親戚呀,當了官夫人就不一樣了,不是閉門不見,就是暗示我要拿錢出來。可我們拿不到貨錢,又被催著付款,怎有辦法啊。」

陡然聽到一個久違的名字,祝和暢心頭一跳,但仍不以為意地笑道;「大嫂,官場就是這樣,拿人錢財,與人方便。剛兒,你這回學到一課了。人心險惡,誰能信,誰不能信,自己一定要看準拿捏好。」

「是的,叔叔,我懂了。」祝剛用力點頭。

九爺又花一千兩銀子打點了。悅眉不只心疼九爺辛辛苦苦賺來的銀子,也心疼他這幾日不眠不休的奔波打點。先是趕回故鄉了解情況,又趕到京城送錢,再趕回故鄉安撫債主——總算一切底定,但九爺也累了。

望着他掩不住倦意的眼眶黑暈,她又想到自己也是讓他花了一千兩銀子給搶救了回來的。這幾日隨他奔波,她切身感受到那種急如星火的焦慮心情:若說祝剛和大嫂是他的王親家人,那她在他心中又是怎樣的分量呢?

她不禁為自己的猜想感到可笑。當初他只是心不甘情不願,被迫當好人罷了……唉,這個事實卻令她有了更大的失落感。

「二弟。」大嫂又道:「你出的錢,嫂子一定會還你。還有,屬於你那一部分的田產也得歸還給你,明天就請……」

「大嫂,快過年了,別讓管事們忙了。」祝和暢擺擺手,好像要把什麼麻煩事扔出去似地。「今天晚了,我想明天一早請家人備好香燭素果,我要過去祭拜爹娘的墳……呃,順便看看哥哥,給他燒個香。」

「好。」大嫂喜極而泣,拿着帕子猛抹臉。「你就留下來過年吧,你難得回來,咱一家人十來年沒聚在一起了。」

「嗯……」祝和暢瞧著祝剛期盼的眼神,點頭道:「我當叔叔的是沒什麼本事啦,但多多少少可以跟剛兒談談這幾年趕貨的心得,讓你增點見聞,三言兩語說不完,這可需要幾天的時間呢。」

「謝謝叔叔,今年過年可熱鬧了。」祝剛喜不自勝。

大嫂也露出寬心的笑容,起了身道:「瞧我都忘了安頓你們了。二弟你的房間還在,我另外幫這位姑娘準備一間……」

「這位姑娘……」祝和暢揚起劍眉,吼聲之大,震得大家莫名其妙,他拉下了臉,指向穿着男裝的悅眉,抖著顫音道;「她她她……她、你們果真看得出她是姑娘?」

「是啊。」祝剛少年老成,笑眯眯地道:「她是我的嬸嬸嗎?」

「不是!」祝和暢用力吐出兩個字,踩着重重的腳步離開。

「二弟一點都沒變啊。」大嫂過去拉悅眉的手,歡喜地看她浮上紅暈的臉蛋。「姑娘,你叫什麼名字?二弟真是粗心,也不介紹一下,我瞧他處處看你眼色,緊張兮兮地將你帶在身邊,看樣子是離不開你了。」

是嗎?離不開九爺的是她吧?悅眉不多想,也不奢想,將所有的心田心深深掩埋,獨留臉頰兩朵淡淡的嬌柔紅花。

***

溪水清清,薄雪輕覆石塊,九爺故鄉的新年,微冷,清爽,恬靜。

祝家莊園的後山,小溪穿過,山林清幽,悅眉獨自沿溪而行。

九爺好像很喜歡來這裏:只要沒事,他就帶她到這兒閑步,兩人也不說話,就是靜靜走着,偶爾聽他吹噓童年射死野狼的英勇事迹。

這座山往後面連綿而去,全都是祝家的林場;當年小鉦就是「死」在深山裏頭的小屋,她要他帶她去看,他卻是擺出臭臉,死也不肯。

她輕露淺笑,往林子走去。她先前發現裏頭有幾株黃檀木,這是絕佳的黃色染料來源,她打算查看一下生長情況,看是否能求九爺讓她砍下一段木材,好可以帶回京城調製染料。

「你帶我到這裏做什麼?」

林子外突然傳來祝和暢冷冷的聲音,悅眉一回頭,從林間樹縫間見到九爺站在溪邊,神色極為冷漠,旁邊則站着一個美艷而貴氣的婦人!與其說貴氣,不如說是服飾妝扮貴氣,臉上卻帶着一股怨氣。

九爺不是帶着祝剛和往來商家吃飯嗎?她心臟遽然用力一抽!那是連結到九爺身上的繩子,曾幾何時,竟已拴得如此緊實了?

「鉦哥哥,我盼了你好久,你終於回來了,難道我們不能聚聚嗎?」美艷婦人幽幽地道:「想當年,我們常常到這兒玩,我說要溪邊的花,你就去采來,我……」

「汪夫人。」祝和暢並不看她,只是維持禮貌地道;「你想採花,我去喊你的丫鬟過來。」

「鉦哥哥,你怎麼變得這麼無情!以前你都喚我一聲霞妹的。」

「汪夫人,你現在已是侍郎夫人,你我如此私下單獨會面,教人見了成何體統,更怕壞了你的名聲。」

「名聲壞了就壞了,就讓汪舜禹休了我吧。」碧霞泫然欲泣,神情哀怨,聲聲悲切地道:「我嫁了這個丈夫,簡直是守活寡、生不如死。你表弟官位越爬越高,妾也越娶越多。他很聰明,不管到哪裏赴任,只要是玩膩的女人就送回家鄉,他身邊永遠只有一個他最愛的新寵,絕不會有一群女人爭風吃醋吵他……」

「等等!」祝和暢大聲打斷她的叨絮。「你找錯對象抱怨了。」

「鉦哥哥,你過去最愛聽我說話唱歌了。」碧霞貼近了他身邊,眨著一雙描了黑線的眼睛,如慕如怨地望着他。「過去的情分你都忘了嗎?非得要像個陌生人一樣待我嗎?」

「沒錯。」祝和暢仍是不加寬貸,「雖然我們曾經是青梅竹馬,但如今你是我表弟的夫人,不同的身分,就該有不同的禮節和分際。」

「我知道了,你還恨着我,恨我當年離開你。可你也得為我想想,我爹不喜歡你,你又沒一個正當營生,我跟着你,很不安心……」

「我走了。」

「鉦哥哥!別走!」碧霞伸手拉住了他,滾出了淚珠。「你也恨我不幫祝家吧?可你也知道,舜禹伸手就要錢,表嫂拿不出來,來了就哭,我自己都很煩了,還得送信到京城那麼遠的地方,實在幫不上忙啊。」

「謝謝你的關心。」祝和暢拿開她的手,拍了拍衣袖,轉身就走。「祝家問題已經解決,不必汪夫人費心了。」

「鉦哥哥!」碧霞凄切地呼喊著,忽然拿手摸著臉龐。「是我老了,難看了,是不是?聽說你身邊跟着一個漂亮丫鬟……」

「她不是丫鬟!」祝和暢猛然轉回頭,瞪大眼睛。

「不是丫鬟,又是誰?」碧霞鍥而不捨地追問,隨之又拿起絲帕幽幽抹淚。「表嫂都說了,你很喜歡她。我自知嫁過人,又生了兩個孩子,你再也看不上眼,可我不求名分,我願意委身……」

「你在說什麼……」祝和暢生氣地吼道:「不可理喻!」

「鉦哥哥,我後來才明白,你是真心喜愛我的。」碧霞也就繼續不可理喻下去。「汪舜禹只圖我爹的名望和我的美色,娶了我之後,成天念書準備科考,考取了,又去追求他的飛黃騰達,從來不把我放在心上,我好寂寞,兩個孩子又笨又不懂事——」

「你仔細聽着。」祝和暢一再打斷她的話,擺出了最冷漠、最嚴肅的臉孔,義正辭嚴地道:「二十歲以前的祝鉦,的確是喜歡過他的霞妹,但這都過去了:你嫁了表弟,我去了京城,我們各自有了不同的人生,你為什麼還活在過去?」

「我沒有活在過去。」碧霞露出凄美的笑容。「聽說你回來了,我才發現,原來我還有希望改變人生。」

「改變什麼?你知道我在做什麼營生嗎?」

「我知道你現在是祝九爺,開了一家很大的和記貨行。」

「為了運貨,我一個月至少有二十天不在家,甚至出去一兩個月都是常有的事。我問你,你可以再度忍受這種寂寞嗎?」

「我……我……」碧霞嘴唇抖動着,說不出答案。

「我過去不長進,你離開了我,我不怪你,這是你的選擇,我祝福你;可是過了十年,你說過得不好,想要回到我這裏,汪夫人,我祝和暢明白告訴你,你這不是喜歡我,你只是不想再過那種寂寞的生活罷了。」

「鉦哥哥,不是的!」碧霞急道。「我都願意委屈當妾了,只要你肯讓我彌補當年的過錯,在家等你送貨回來又算什麼!」

「你何必苦苦糾纏我?你想改變你的人生,儘管去想辦法。可你自個兒不轉轉腦筋,只想靠我來幫你超度升天、脫離苦海,這是不可能的。」祝和暢始終語氣強硬,說到這裏,幾乎變得面目猙獰了。「汪夫人,我再告知你一句話,現在的祝和暢已經不是當年的祝鉦了。」

「好凶喔!」碧霞眼眶中蓄滿了驚嚇的淚水。

「爺兒我很久沒講道理教訓人了,大過年的,我不想生氣。」祝和暢頭也不回地拂袖快步離去。

「鉦哥哥!竟然丟下我走了……」碧霞追不上他的腳步,哭喪著臉道:「鉦哥哥變了?不,他以前就這樣魯莽了,嗚!」

又掉了兩滴淚,她彎身面向溪水,拿着絲帕拭凈哭殘的粉妝,仔細地拿小指抹勻唇瓣的胭脂,提了提眼角的臉皮,這才悻悻然離開。

溪水依然清清,倒映過艷妝的水面,再度映上藍天白雲。

悅眉站在林子裏,只覺得全身一陣寒慄。

終於見到小鉦所愛的妹子了。歲月是最厲害的殺手,昔日可愛的妹子竟然變得面目全非,這種只想到自己的自私女人怎配得上九爺啊。

她不認為九爺會吃回頭草,但她害怕九爺對女人糾纏的厭惡感。

當初自己苦苦糾纏雲世斌時,不就是這副可憎的嘴臉嗎?人家明明就是不愛了,卻硬要對方給個說法,結果為自己惹出了不少事端。九爺從頭到尾參與其中,親身感受到她的任性和固執,他是不是很嫌惡她這種胡攪蠻纏的潑婦作為呢?

她到底在害怕什麼?九爺本來就不想留她的,是她硬要留下來當夥計……即使九爺後來對她有了一點點什麼感覺,是否也因為深刻了解到她這段不堪回首的一切,因此心存疙瘩,對她若即若離……

她在患得患失什麼呀!明明就是不敢奢想的,將來,她一定會歡歡喜喜恭喜九爺娶上一個最好的九奶奶……

心頭一酸,她慌忙抹掉不知何時滑下的淚水,整了整祝家大嫂特地為她打理的過年新衫裙,坐到了黃檀木下。

倚著樹榦,她輕輕樞著樹皮,樞著揠著,想着想着,手酸了,思緒也累了,樹榦龐下清透的汁液,彷如淚痕。

魂游太虛,總是這樣渺渺茫茫的,不知何處才能安身立命……

「眉兒,眉兒,怎麼在這裏睡著了?」

是九爺喚醒了她,她一睜眼,就看到他蹲在她面前,正脫下外袍將她裹了起來,嘴巴還是照樣叨念著:「天寒地凍的,這種地方也能睡?換上女裝就忘了加件襖子嗎?太陽都快下山了,我到處找不到你,幸虧爺兒我記性好,記得你提過這裏有做染料的樹,果然讓我找著了。」

「九爺,和客人吃完飯了?里她心口熱,眼眶也熱了。

「吃完了,有人來鬧場,吃到反胃。算了,不說了。」

她讓他扶了起來,習慣地攏緊了他的外袍,在他的溫暖里,她心底湧起一股強烈的衝動,抬頭便直直凝望那雙也正凝視她的眼眸。

「九爺,我能抱抱你嗎?」她的聲音好輕,似乎就要飄走了。

「抱……」祝和暢一時愣住了,黑眸更深,目光更凝,卻是不再猶豫,伸手就將她擁進了懷抱,雙臂收緊,輕撫她濕冷的頭髮道:「很冷吧?我再請大嫂幫你找一件更厚的襖子,還要一頂氈帽。」

悅眉沒有回應,只緊緊貼住他溫熱的胸膛,怯怯地用手環抱他偉岸的身體,嘴角噙著一抹極輕淡、極滿足的微笑,再將逗留在眼眶的淚珠眨了下去。

溪水清清,惠風和暢,這是她這輩子最溫暖的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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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7 00:09:27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冬日將盡,陽光舒暖。悅眉蹲在院子裏,將喝過的茶葉攤在竹筐上,等待日晒風乾。

她請嬸兒留下祝府所有泡過的茶葉,不知不覺就搜集這麼多了;她以手指輕輕撥弄微濕捲曲的茶葉,眼眸逸出神秘難解的笑意。

「請問耿悅眉住在這兒嗎?」半掩的大門傳來女子詢問聲。

「你有事嗎?」悅眉站起身,走向那個不敢遽然進門的年輕少婦。

「你是耿姑娘?」來人注視着她,仍是小心翼翼地問著,再以極慢、極輕的聲音道:「我是董馥蘭。」

悅眉認出她了。一年不見,她失去了新嫁娘的喜色,雖然面容依舊秀雅端莊,頭髮梳理得整齊有致,一身翠藍絲繡衣裙亦襯出她應有的少奶奶氣質,但外在的裝扮卻遮掩不了她某種說不來的憔悴。

她生下來的孩子應該有三、四個月大了,莫不是還沒補好身子?

董馥蘭見悅眉只是看着她,更是低聲下氣地道:「很抱歉我冒昧過來拜訪,打擾你了。我有一些事情,想請耿姑娘……」

「你進來吧,小心門檻。」

悅眉沒有二話,自然而然伸手去扶她;對她而言,這只是一位尋常訪客,就算她是雲世斌還是天王老子的妻子,也激不起她的情緒了。

九爺在書房教幾個年輕夥計讀書識字,叔兒嬸兒在廚房忙着,她沒驚動他們,將董馥蘭請到客廳。

「我去端茶。」請客人坐下后,她才發現董馥蘭是單獨前來的。

「不用了。」董馥蘭忙喚住她,開門見山地道:「耿姑娘,是這樣的。去年董記布莊開始販賣你在絳州所染的布,客人非常喜歡,很快就賣光了,後來世斌……呃,我家相公試着照你以前的方法教導師傅染布,也做出了一些相同的成色,可是……」

「想找我過去你家的染坊?」悅眉坐到另一張椅子,淡淡地問道。

「不,不是的,耿姑娘別誤會。」董馥蘭垂下眼帘,若有似無地嘆了一口氣,又抬起頭,微微紅了眼圈。「是世斌負了你,害你受苦,又做出那等誣陷的虧心事,我們絕對沒有臉再面對你,今天我是私下過來的,世斌他不知情。耿姑娘,對不起,請你原諒我爹和世斌。」

「你沒有必要代他們道歉。」悅眉分辨得很清楚。呵!這是男人的過錯和劣行,為什麼要由不知情的女人來承擔呢?

「無論如何請接受我的賠罪,因為我還有不情之請。」

「請說。」

「宮裏有一位貴妃娘娘十分喜愛江南春綠的顏色,打算將整間寢宮換成江南春綠,可是世斌調染不出來!」董馥蘭語氣急了,「織染局催得很緊,因為世斌已經允諾交貨了,如果做不出來,董記布莊五十年的信譽就毀了,耿姑娘,請你……」

「來求我的應該是雲世斌,不是你吧。」

「你要多少銀子,我都可以給你。耿姑娘,求求你幫我們!」

董馥蘭說着就要跪下去,悅眉早料到她有這麼一步,眼捷手快地扶起她,再度感受到她搖搖欲墜的瘦弱身子。

「你身子很虛,剛生完孩子怎能到處亂走吹風?」與其說悅眉染上九爺的嘮叨習慣,不如說她恢復了直爽的本性。她邊說邊將她按回椅子上。「先坐着,我去廚房泡一壺熱茶。」

「孩子……」董馥蘭兩眼失了神,喃喃地道:「七個月時流掉了,是個男娃娃……」

悅眉震驚地停下腳步,望向那一張哀傷的容顏。

她在董馥蘭身上看到了過去的自己:絕望、悲傷、無助……曾是身上的一塊肉就這樣掉了,縱使可以靠藥物食補重新調理身子,可心頭的傷口又要如何修補?

況且董記布莊業務繁忙,她的丈夫和父親有空關心她嗎?若雲世斌疼惜她,又怎會讓她操煩布莊事務,甚至拉下大小姐的顏面奔走求情呢?

原以為她是幸福的,自己是不幸的,然而命運輪轉,時過境遷,老天也無法給一個恆常不變的答案吧。

「你……」悅眉不知如何安慰她了。

「耿姑娘,你說,這是報應吧?」董馥蘭哀戚地望着她。

「不是。」悅眉按住她輕顫的手背,搖了搖頭,露出淡淡的微笑道:「別想那麼多,要報應也是報應到做壞事的人身上。」

「不,我寧可代他們承受過錯。」董馥蘭突然轉而握緊悅眉的手,焦急地道:「他們是我的爹和丈夫啊,耿姑娘,我求你……」

「呵!雲大奶奶,好一個哀兵政策啊。」

祝和暢踏進廳門,涼涼地勾起嘴角,門外幾個夥計好奇地探頭探腦。

「九爺,人家已經很難過了,你還說風涼話。」悅眉瞪他一眼。

「要不你打算怎樣?回頭幫陷害你的人?」祝和暢不覺揚高聲音,他想幫她出口氣,倒是熱臉孔貼冷屁股啦。

「祝九爺,」董馥蘭見了他,立刻起身,深深地一個鞠躬。「您在正好,我們正打算拜訪您,想請您再度幫董記送貨。」

「你們不是有新的貨行了嗎?」

「他們不如祝九爺您的和記經驗老到,又能顧全貨物。曾有一批生絲,半路讓野鼠咬了:還有一次過河時,半個馬車陷了下去,上等的新布只能折價當舊布賣……」董馥蘭聽到門外夥計極力憋住的笑聲,憂愁地道:「我們決定和他們中止契約,再請祝九爺幫忙。」

「你們?你們是誰?」祝和暢擺足了高高在上的傲色。

「是世斌和我。」董馥蘭低下頭。「我爹生病了,卧床靜養,現下全由我們打理布莊。祝九爺,我們是很有誠意的。」

「嗯。」生意上門,祝和暢是不會和銀子為難的,但他也得拿出商人斤斤計較的本色。「過去的契約是三年前打的,我祝九爺和氣生財,價格訂得低了些,可現在不比從前,一弔錢買不到幾斤肉……」

「祝九爺,契約價錢不是問題,若運送途中出了問題,恐怕損失還要更大。」董馥蘭懇切地道:「我們過兩天就上貨行正式拜訪祝九爺。」

祝和暢望向悅眉,那神情好像在問:你說如何呢?

悅眉也不說話,先指向自己的心口,再拿兩手搭成一座山,然後又指指了指他,神色淡然、安定、自在。

「好,到時再談。」祝和暢懂了,也指了指她,換她了。

「你們在指什麼?有蚊子嗎?祝福,去幫娘拿蚊拍子!」

祝嬸聽到有客人來訪,端了熱茶進來大廳,門外夥計早已告知她來者何人,所以一放下茶杯,她就忍不住抱怨了。「雲大奶奶呀,我說你家相公也真過分,我們悅眉這一年來好生可憐,瘦得只剩一把骨頭……」

「嬸兒,別說了,我早就沒事了。」悅眉趕忙拉開她。

「對不起,對不起!」董馥蘭面色蒼白,低下頭一逕地道歉。「耿姑娘,找還是要請求你的原諒……」

「你不要再求了。」悅眉心裏已經有了決定,語氣柔和而強硬,神色堅定,第一次喚出了她過去不願意喊出的稱謂:「雲大奶奶,雲世斌娶你,我可以理解,就當作我和他無緣,我傷心過了就好了。可他為了私利,使出卑劣手段誣告我,我看不起他這樣的作為。」

「對不起……」

「我無意責怪你,更不想看你代他受過。現在董記布莊遇上緊急事情,我明白你身為女兒的擔憂——我可以幫你。」

「啊!」董馥蘭幾乎以為無望了,驚喜地抬起頭,熱淚盈眶。

祝嬸和外頭偷聽的祝添和夥計們也是啊了一聲,只有祝和暢悠哉地坐了下來,拿過祝福送來的拍子,無聊地朝空氣亂打。

「我要拿錢。」悅眉又道。

「沒問題!耿姑娘,你開個價,再多我也會想辦法。」董馥蘭急道。

「請雲大奶奶回去問你家相公,他當初拿多少錢賄賂官府,以至於不問清楚就送人入獄,就拿出相等的銀子買米布施窮人。」

「呵呵,順便為生病的董老闆積點陰德啊。」祝和暢笑眯眯地道。

「不只江南春綠……」悅眉嫌他多嘴似地瞧他一眼,又道:「我會將所有獨特顏色的配方和染法寫出來,雲大少爺是個聰明人,貴布莊也有很多能幹老練的師傅,不需我在場,相信也能做出這些顏色。」

「大姐,你賣配方,不收錢實在虧大了。」祝福忍不住從門外探進一顆頭,替她爭取權益。

「我能做出那些美麗的顏色,是雲家染坊給我的機會。」悅眉淡然笑道:「這不是賣,是還給了雲家,我和雲家的情分到此結束。」

「耿姑娘……」董馥蘭掉下了眼淚。

「雲大奶奶,我需要時間詳細寫下,請你先回去休息。」悅眉看了一下天色。「天黑前,我請人將配方送到董記布莊。」

祝和暢命夥計駕車送董馥蘭回家,又趕蒼蠅似地趕走不相干人等。

大廳只留下他和悅眉。窗邊紗簾輕晃,江南春綠交織著明亮日光,透出晶瑩潤澤的新綠。世上除了眼前的女子,還有誰能留下這份顏色?

「九爺,我是不是濫好人?」悅眉沉默好一會兒,才開了口。

「有一點。」祝和暢實話實說。「不過無所謂啦,你自己也說,不想花力氣理睬他們的。這樣最好,該還的恩情還了,從此一刀兩斷,爺兒我真高興!」

「你高興什麼?」

祝和暢一愣,他高興什麼?高興她終於爬過雲家那座恩重如山?還是高興她徹底解脫了和雲世斌的關係?呃,他是不認為她還留有舊情啦,可為何一想到那個陳世美,他就嘔得發酸,直想去揮拳打人呢?

「以後你要送董記的貨,我不會跟去。」悅眉又道。

「我也不去。老高對他家那幾條路線很熟了,以後就讓他主理。」祝和暢又坐了下來,拿拍子這邊拍了拍,那邊搖了搖。「我當爺兒的,坐在家裏撥算盤數銀子就好了。嘿嘿,我得抬高運費才是。」

悅眉默不做聲,低頭輕輕撫著湖綠桌巾,不知在想什麼。

「你不是要寫方子嗎?我書房借你,不需爺兒我幫你磨墨吧?」祝和暢偷覷她的臉蛋,突然見到顆顆淚珠從她頰邊滴落了下來。

「眉兒、眉兒!你怎麼了?」他震驚地扔掉拍子,跑到她身邊。

「我沒怎樣。」悅眉拿手抹去臉上淚水,展露笑靨道:「九爺,我也好高興。不知怎麼的,就是想哭,眼淚讓它出來就沒事了。」

望着那盈盈水眸,他的心受到激蕩,那淚水宛如滴進了他的心湖,不斷地漾起漣漪,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就已經無法平靜了。

「傻瓜。」他憐嘆一聲,舉起了手,想為她抹淚。

「九爺,我去書房了。」悅眉臉一紅,立刻低頭跑掉。

祝和暢右手僵在半空中,只得硬生生地收了回來;一轉頭,竟見祝福和其它三個年輕夥計仍抱在門板後邊,朝他笑嘻嘻地露出牙齒。

他抓起拍子,追了出門,邊揮邊吼道:「看什麼看……很閑喔,還不給爺兒我回家練字!」

***

一波剛平,一波又起。這日的午後,悅眉在廚房煮曬乾的茶葉,才撈起茶葉,正打算再者二次,祝嬸慌慌張張跑了進來。

「悅眉,瞧見你叔兒嗎?我得叫他去找九爺,來了不得了的人了!」

「叔兒在柴房。」悅眉拉住團團轉的嬸兒。「是誰來了?」

「是碧霞小姐啊!」祝嬸雙手合十,喊著過去叫慣了的稱呼。「哎喲,雖然變胖又變圓,脾氣還是像大小姐。對了,茶!茶!」

她怎麼來了?悅眉抑下亂了節奏的心跳,深吸一口氣,拿出新茶,仔細地沖泡好,端到了大廳。

門外站着兩個丫鬟、兩個僕婦,個個垂頭喪氣,臉色委屈,一看就知道是被罵出來的。悅眉進了門,見到汪夫人碧霞小姐佔據着主位,一身的珠光寶氣,一臉的驕悍神氣。

「祝鉦到底在不在?快叫他出來!」她見到悅眉就嚷。

「夫人,這裏沒有祝鉦這個人,這裏的主人叫祝和暢。.」

「我不管他叫什麼啦,反正我就是要找我的鉦哥哥!」

「九爺出門談事,一時半刻還不會回來。」悅眉放下茶盞,不卑不亢地道:「請夫人等候,或是留下口信,我請九爺改日再上門拜訪夫人。」

「他哪能上門找我!他表弟……」碧霞陡地閉了口,眯眼打量悅眉,見她穿着簡單的青棉布衫褲,立即擰出笑容道:「喲!你就是鉦哥哥身邊的丫頭,上回跟他回老家的那一個嗎?」

「她叫悅眉。」祝嬸趕了進來,陪笑道:「碧霞小姐,我是祝……」

「閉嘴!我堂堂侍郎夫人的閨名豈是你這個老太婆亂喊得的……」碧霞杏眼圓睜,先下馬威,又不甘心地道:「怎你認得我,我卻不認得你?」

「呃……啊……」祝嬸讓她喊得亂了心神,支吾兩句,這才撐起笑容道:「以前九爺……我是說二少爺常帶你到林子裏玩,走不動了二少爺就背你到我家屋子休息,我還給你燒火爐取暖呢。」

「呵,我記起來了,你是守山人的老婆。」碧霞難得鬆了臉色,咯咯嬌笑道:「你怎麼老得這麼快呀!那時我才十幾歲,你生下一個丑不拉幾的小猴兒,我想抱來玩,還差點把他給摔了呢。」

「是是。」祝嬸抹了汗,還好他家祝福命大。

「你們為什麼帶走我的鉦哥哥?」碧霞又變了臉。「害我找不到他!」

「你成親了呀……」祝嬸不敢再說,怕又要惹罵。

「是的,是我拋棄鉦哥哥,他傷心過度,自殺不成,怕沒面子,只好離開家鄉。」碧霞拿出帕子抹眼睛,嗚咽地道:「我知道錯了,我這幾年過得並不好……」

「汪夫人。」悅眉看不下去了。「當初沒人逼你嫁給汪大人,你自認為選擇錯了,就該自己承擔下來,而不是來九爺這兒哭哭啼啼。」

「死丫頭!你敢跟本夫人這樣說話……」碧霞怒火四射。

「悅眉,別說了。」祝嬸有所顧忌,要拉悅眉出去。

悅眉不為所動,繼續道;「汪夫人,九爺那日在溪邊都說明白了,我不想再提,希望你不要連九爺對你最後的青梅竹馬情分都消磨掉了。」

「你憑什麼這麼說……」碧霞氣得花枝亂顫,突然美目一瞪,又急又怒地問道:「為什麼你會知道我們在溪邊談話?他跟你說了什麼?嚇!老天!莫不是以後我得喊你一聲姐姐……」

「她年紀還小,汪夫人這一喊,她可折福了。」

祝和暢飄然進了門,俊眉朗目、風度翩翩,碧霞兩眼都看直了。

「若她不是姐姐,難道是我?」碧霞眼裏有了喜色。

「汪夫人,何事蒞臨寒舍?」祝和暢並不接觸她的目光。

「鉦哥哥!」碧霞懷着希望,眉眼酥了,聲音也嗲了。「你怎麼可以將我們的事告訴她?這是屬於我倆的秘密啊。」

「汪夫人,請自重。」祝和暢退開三步,神色鄭重,咬文嚼字地道:「這回皇太後生日,大宴四品以上誥命夫人,以獎勵你相夫教子之賢德,夫人如此才德兼備,實至名歸,足為鄉里婦女之典範啊,恭喜你。」

「哼,為了跟太后吃那頓飯,我還得辛苦一路暈車來京城。」碧霞又眉開眼笑地道:「不過,正好順道來看鉦哥哥……」

「汪夫人過來祝府,恐怕汪大人還不知情吧?」

「誰敢泄漏出去,我就縫了誰的嘴!」

「是沒人敢講,但祝某也不敢久留貴客,還是請夫人先回。」

「我這一回去,也不知什麼時候能再見你了。」碧霞仍然不死心,眨著塗得格外濃黑的睫毛,幽怨地道:「鉦哥哥,我如今是個有地位的誥命夫人,更沒辦法離開汪舜禹了,以後你要常常回故鄉看我,我隨時等你……」

「你等我的喜帖好了,我要成親了。」

「什麼……」碧霞慘叫一聲,大受刺激,不禁齜牙咧嘴、張牙舞爪地指向悅眉,「你竟然要娶這個小丫頭……」

「是的。」祝和暢氣定神閑地道。

「你不是為了我,到現在還不肯娶妻嗎?」碧霞哀戚地道:「你的心裏都是我啊。你當初在屋子外頭喊得那麼大聲,我都被你吵醒了,一直記得你的話,為什麼你就變心了呢?」

「經過十年,誰能不變心?你不也對舜禹變心了嗎?」

「那是他先負我。」

「他負你,還要讓你封誥命夫人嗎?還會供給你那麼好的生活嗎?要是我娶到像你這樣死纏爛打的女人,早就將你休了。」

「嗚!」

終於氣跑她了。祝和暢基於禮數,還是恭送汪夫人碧霞小姐離去。

他實在不願做得太過絕情,畢竟曾是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如今也還有一層親戚關係。然而時過境遷,過去她活潑嬌俏,令他心動,現在看來竟是刁蠻任性……她沒變,是他變了。

獨善其身的祝九爺替豪爽不羈的小釭捏了一把冷汗。娶這樣的女子,簡直是自找麻煩,拿了木枷往脖子上套嘛;但,他都過了而立之年了,又想討怎樣的老婆呢?

等等!討老婆……嚇!這是什麼想法?他心驚地倒抽一口氣。

十來年沒這個念頭了,他壓根兒就沒去想這問題,即使有人提起,他也當作是耳邊風,完全不當一回事,怎麼現在……

六神無主地回到大廳,就見嬸兒朝他瞪眼,擺出茶壺姿勢,一手抆腰,一手猛指廚房方向,他又是一驚,奔了過去。

一進廚房,眼帘映入了那俏生生的淡藍倩影,他立刻屏住了呼吸。

「啊,九爺,她走了?」悅眉聽到聲響,立即回身。

「眉兒,對不起,剛才我——」

「九爺,我明白,你是激將法,讓她死了心,免得她吵鬧不休。」悅眉不以為意地笑道:「偶爾讓九爺利用一下,證明我還是有用的。」

「眉兒,我——」那越是輕淡的笑容,越是令祝和暢心驚;他彷彿做錯事般地囁嚅著,又有一股衝動,想要用力撥開心湖的漣漪,好看清楚水底下面到底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

但他看不透,那是他深埋十一年、一直不願也不敢去碰觸的東西。

「呃……」悅眉低聲道;「剛才我也很抱歉,不該對汪夫人無禮……」

「你做得很好,該有人一棒敲醒她的。」

「可是……九爺對她……以前你們……」

聽她極度抑鬱的語氣,祝和暢更是莫名地心頭一刺!他記起了在家鄉溪邊,她不勝寒冷,膽怯地想要抱他;其實,她早就聽到他和碧霞的談話了吧?她是故意躲在林子不回去……是了,該死的他怎麼沒注意到她的淚痕呢?她在哭什麼哭?難不成看到他們久別重逢,高興得哭了?

心湖的漣漪轉為波濤,一道又一地道拍擊他的心臟,撞得他有些疼痛——喝!這是什麼見鬼的感覺……該不會最近太忙,未老先衰,得了心疾?

「我和她?呵,幾乎忘光光了。」他搖了搖頭,撇開那些亂七八糟的雜念,輕鬆地道:「想當年呀,她真的是很可愛,我寧可就記得這些,不然現在見她這樣,真的是連最後的美好回憶都消磨光了。」

「也難怪小鉦為了妹子,三天三夜痴痴苦等……」

「別提了。」他垮了臉。「小鉦的故事純屬虛構,聽聽就好。」

她重展笑靨,轉了話題道:「九爺這麼早就回來了?我還以為要等很久呢。」

「商家的貨都準備好了,我看了貨,估出五車,很快談好價錢,後天出門。」

「九爺該去找夥計大哥安排了,我這兒還要忙。」

「你煮茶給我喝嗎?」他探頭瞧著大鐵鍋。

「不是。」悅眉望着逐漸滾沸的茶水,笑道:「自己喝的。」

「咦!是泡過的茶葉。」祝和暢的脾氣又來了。「你幹嘛這麼省?爺兒我也不是小氣鬼,你想喝就抓一大把呀。嚇!鐵鍋?你不能用鐵鍋煮茶啊,甚至煮泡茶的水都不行,會有鐵腥味……」

「知道了,九爺,快去忙。」悅眉笑着推他出去。

「我明明記得還有鐵觀音、毛尖、普洱、碧螺春……」

好不容易送走又搬出十幾罐茶葉的九爺,悅眉失去了笑容,她以兩手手掌撐住灶台,好讓自己能繼續站得住。

「經過千年,誰能不變心?」

「要是我娶到像你這樣死纏爛打的女人,早就將你休了。」

九爺的話一再地在腦際迴響;也許,他是為了激走碧霞,口不擇言,但不就越是不經思考衝口而出的話,越能表達他的真實心思嗎?

天哪!她為什麼會這麼害怕……害怕失去九爺?

她失魂落魄地按住心口,注視那鍋沸騰已久的滾熱茶水。

***

月上柳梢頭,路人行人忽忙趕着回家,也有人遊魂似地亂走。

「哈哈哈!叔兒,咱們再幹上一斤女兒紅。」

「來!九爺,叔兒敬你,敬你賺大錢、發大財。」

「嘻,祝福我要祝福,祝爹長命百歲,祝九爺早日娶個九奶奶。」

看着三個勾肩搭背、走得東倒西歪的男人,祝嬸不禁大大搖頭。

今天是虎子娶妻的大好日子,九爺早就空下了三天不送貨,開了禁酒令,大夥兄弟在喜筵上縱情拚酒,喝個十足痛快。

從中午喝到黃昏,喝成了三個爛泥人,幸好還能自己走回家。

悅眉走在他們身後,當作是押隊保護,目光凝定在九爺魁梧的背部。

初夏夜晚,些許涼爽,前頭三人酒酣耳熱,她也是耳根一熱,想到她和九爺之間的無數次擁抱。

無心也好,有心有好,她都會記得,曾有一個男人如此呵護着她。

這些日子以來,她一直在想,該和九爺走到什麼地步呢?她已經越過一座又一座的山頭,是否已到了該是離去時候,找個地方安定下來?

「哥哥要去留不住,妹兒含淚不敢哭,只怕哥哥難行路,無奈何,伸手拉在無人處,切切再囑咐,千萬莫忘回來路,千萬莫忘回來路。」

三個男人拉着粗嗓門,大聲唱着家鄉歌謠,一路搖回祝府。

「叔兒,你為什麼要娶嬸兒?」祝和暢拿掌猛拍祝添背部。

「嘻!她羞答答的,好可愛……」祝添眯了老眼,口齒不清地道:「姑娘很可愛,可老了就……嗚嗚,我不能說了啦,會被打的……」

「呵呵,姑娘年輕是朵花,花兒總會謝呀……」祝和暢笑眯眯地轉頭找人。「誰能將美麗的花兒留下來?是眉兒啊,只有眉兒啊……」

「唔,什麼眉兒眼兒的?」祝添和祝福笑嘻嘻地問道。

悅眉心頭一跳!九爺平常不是喊她全名,就是你你你嘮叨個不停,「眉兒」兩字彷彿是屬於他們之間的一件秘密,只有在兩人獨處時,他才會喚她一聲眉兒,代表的是他對她的關心、照顧、體貼……

「眉兒,你告訴我,你可以將花朵的顏色留下來,是不?」

面對那張醉醺醺、不再擺出爺兒本色的俊臉,她不知該害羞還是該好笑。只是喝醉罷了,她又何必在意他胡亂嚷她名字呢?

「九爺,到家了,你該進門了。」她刻意不和他的目光接觸。

「喔,到家了?」祝和暢抬起頭,望向祝府大門,咧嘴笑道:「叔兒,謝謝你的救命之恩,沒有你,就沒有我祝九爺,也沒有這間大宅子呀。」

「九爺,嘻嘻,要謝我家祝福啦。」

「祝福,雖然你很可惡,可爺兒我感謝你,沒了你,我不能修得正果啊。」祝和暢說着竟然跪了下來,雙掌趴落,朝着祝福膜拜,嘴裏還念念有辭:「一叩首,再叩首……」

「哇嗚!九爺,你折煞祝福這小子了。」祝添也趕忙跪下來膜拜。

「九爺,祝福跪你,謝謝你教我讀書練武。」祝福跟着發瘋,五體投地拜下道:「願九爺龍鳳呈祥、雞犬升天、駕鶴西歸……咦!」

三個男人就在大門前咚咚磕起頭來,祝嬸只是看得頭痛。

「三個瘋子!悅眉,你扶九爺進去。老伴,祝福,起來了。」

好不容易,兩個女人將三個男人又拉又拽又推又擠地給送進門,那三個男人又像爛泥似地歪在門廊邊,笑嘻嘻地圍成圈圈唱曲兒。

祝嬸關起大門,至少不用丟人現眼。悅眉趕忙去廚房燒熱水。

等悅眉回來時,嬸兒已經拎走祝福,九爺抱着柱子,叔兒七仰八叉躺在地上,兩人眉開眼笑地說着醉話。

「嘿,叔兒,祝福喜歡高家大妞啊,再過兩年,你就當爺爺啦。」

「呵呵,這傻小子不長進,至少要等他有本事自個兒送貨,我才有臉向老高提親呀。」

「嗟,爺兒我自會教他送貨的本事,想成親就成親了,不然人家大妞等久了……嗚嗚,就不等了……」

「大妞很乖的,才不像碧霞小姐……呃!」祝添打了一個好大的酒嗝,埋怨地道:「不行不行,九爺不成親,我家祝福哪敢成親。九爺啊,叔兒拜託你,快快娶了九奶奶,屋子裏現成就有一個……」

「嘻嘻,在哪裏?」祝和暢一手抱柱子,一手拿來搭眼睛四處亂瞧。「呵!眉兒、眉兒,嘻,是你……」

悅眉抑下狂亂的心跳,拉下九爺的手。「九爺,我扶你回房。叔兒,別在這兒睡,會着涼的。」

接下來,嬸兒趕回來扶叔兒,她扶九爺,一路跌跌撞撞扶回房間,一面得撐住他龐然的身軀,一面又得聽他不知在咕噥些什麼,一面注意腳步方向,一面還得留心九爺別撞著牆角欄桿,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將他丟上了床。

還沒忙完呢,她又匆匆趕回廚房,水燒開了,她沖了三壺濃茶,打了兩盆水,先送到嬸兒那兒,再回到九爺這邊。

「九爺、九爺,可以起來嗎?」她坐在床沿,搖了搖半個身子躺在床上的他,他一雙腳還垂在地面,她實在不知如何將這雙長腳搬上床。

「唔……眉兒啊。」祝和暢笑眯眯地撐了起來。

「九爺,喝茶,醒醒酒。」她立刻將茶碗湊到他嘴邊。

「咕嚕。」喝了一口,他又要往後倒下。

「九爺!」悅眉右手拿着茶碗,左手趕忙去扶他的背,又氣又好笑地道:「別鬧了,像個娃娃似的,難怪你該禁酒,快喝。」

「咕嚕咕嚕。」他這回乖乖喝完。

「九爺,你靠這邊坐好,我再去倒一碗茶,喝完就可以睡了,明兒才不會頭疼。」悅眉將他靠着床邊擺好,起身到桌邊倒茶。

熱茶徐徐注入茶碗,水氣蒸騰而上,她放下陶壺,正打算端起茶碗時,驀地一雙手臂就環住了她的腰。

「眉兒。」祝和暢將臉埋進了她的肩頭,不住地摩挲著。

突如其來的擁抱令她震驚莫名,本能地就要去拉開他環在腰上的手臂,可她讓他緊緊圈住了,整個人倚在他熱騰騰的胸膛動彈不得。

「九爺,別……別這樣!」她慌了,無助了。

「眉兒,你不開心?」他在她耳邊喃喃問著。

「九爺喝得這麼爛醉,嬸兒也不開心的。」

「我悶……瞧虎子成親了,很開心,可也好悶呀……」

「大家喝得開心,有什麼好悶的?九爺,快放手。」

「我悶呀,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他依然拿臉孔偎緊了她,一雙手已經不安分地摸了起來,聲音好低沉,又帶着某種渴求的意味。「眉兒眉兒,你告訴我好不好?眉兒……」

男人粗硬的鬍渣刺癢着她的脖子,引起她一陣強烈的戰慄,戰慄過後,是全身極度的酥軟無力,而那厚實手掌撫過的地方,她就失去了自我意識,身子再也不是自己的,而是任由他串制、掌握。

還有呼在耳邊的熱氣,帶着沖淡的酒味,漫着濃濃的茶香,彷如從天而降、緊密兜下的羅網,將她給完完全全罩在他的氣息里。

「九爺,你醉了……」

「我沒醉,我知道你是眉兒。」他將她轉了過來,仍然緊擁着她。

她不敢抬頭,她無法承受這過度迫近的距離。

「眉兒……」他又喚她,抬起她的下巴,霸道地要她看他。

仍是四目相對,但他們不再瞪視,她看到的是一雙充滿渴望的深邃瞳眸,那裏頭起了狂風巨浪,逐漸逼近的眸光就是一步步拍來的浪濤。

他低頭覆上了她的唇瓣,她終於淹沒在滔滔大海里……

她無法吸呼,幾乎窒息在他熾熱的親吻里。他先是輕輕地摩挲彼此的唇瓣,似乎想要讓她熟悉這種親密感覺,隨之輕柔咬着、舔舐著,再啟開她完全不知所措的小嘴,深深地去品嘗她的溫潤香軟……

怎會這樣?悅眉全身攤軟,無力地閉上眼睛。她以為自己會憤怒、驚慌,甚至推開他、打他一巴掌……然而在唇舌交纏里,她融入了只有他和她的小小方寸里,慌亂的心很快就安靜了下來。

她從未感受到如此的平靜。打從一早虎子娶親,她就忙着,一直忙到為九爺送上濃茶……而自己十九年的生命不也一直忙亂著嗎?她總是企圖尋索一個可以攀附的安定所在,甚至走過大城小鎮,忙着到處去找她最終的歸處:然而此刻,在這個纏綿火熱的親吻里,她心境一片澄明,她明白,她不必再找了,她安身立命的所在就是九爺。

她果然是愛上九爺了。

「眉兒、眉兒,你在哭?」他心急地柔聲詢問,輕吻依然沒有停歇,不住地落在她的臉頰,一再地吮去她的淚珠。

「九爺,不行……」她喜歡他,但他呢?

「眉兒,別哭呀。」他捧起她的臉,焦急地看她。

「九爺,你醉得可真厲害。」她不敢問,也不敢看。

「我沒醉,我多喝了一點酒。」他眯着眼,一邊拿指腹為她拭淚,一邊傻呼呼地咧開笑容道:「眉兒,你真愛哭呀,剛認識你的時候,我以為你是石頭做的,脾氣又臭又硬,嘿嘿,跟爺兒我半斤八兩啊。」

「我還是臭脾氣……」

「不,你很香,好香啊。」他說着,就湊上鼻子,貼住她的臉蛋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嘻嘻地笑了。

即使彼此鼻息親密交纏,她卻十分清楚,他的確是醉了。

心頭湧上莫名憂傷。這樣也好,他醉了,明天醒來就忘記了,也免了曰后相處的尷尬,而她也得以暗暗收藏起今夜的悸動。

「九爺,我扶你去睡。」

「呵呵,你扶不動,我自己來……」他東倒西歪地往前走。

「不是那邊,是這邊。」她費了好大力氣才將他轉個身。

才走一步,他就撲向床鋪,連帶地也將她拉倒了下來。

她倒在他的胸膛上,兩人緊密地疊在一起,他的手仍緊緊地環抱着她,她想起身,然而他卻有着男人的本能,一個翻身,就將她壓在下面。

「眉兒……」他的氣息濃重,帶點不知所以然的喘氣,雙眸亦變得狂亂而迷濛,雙臂更加使力箍緊,彷彿深怕一個不小心,會讓下面這個纖細的身子從縫隙中溜走。

悅眉再度窒息!他的手臂是這麼有力,他的身軀是如此挺拔,還有那緊緊抵住她的強烈男人慾望,在在都令她無法抗拒,她的身、她的心已讓他所掌控,完完全全地沉淪了。

火燙的熱吻又回到她的臉頰,隨之侵入她的唇瓣,不斷地追逐糾纏,有如草原上的大風,一陣又一陣,狂野強勁,難以停歇,而那雙大掌也滑進了她的衣衫里,恣意地撫摸她美好的渾圓,放肆地揉捏那小巧的尖挺,重重的鼻息呼在她的臉上,她的身子幾乎快燃燒起來了。

她閉上眼睛,不覺也伸手擁住他,試着去回應他熾熱的尋索,才輕觸到他的舌尖,她又被他這陣狂風給卷了進去,唇舌縫蜷,手足交繞,緊密相擁,兩人幾乎融為一體……

「九爺……」她低聲呻吟,好不容易在熱吻的間隙喘了一口氣。

「眉兒,告訴我……我醉了嗎……」那嬌喘低吟更令他血脈賁張,往她吻了又吻,再緩緩移下,由唇瓣而下巴,揭開了她的衣襟,到了脖子、肩胛,再沿着懸在胸前的玉鐲子邊緣,深深吻着她白皙柔軟的渾圓,喃喃地道:「你好美、好軟……唉,我到底在做什麼?」

「你……你在愛我……」他的綿密親吻讓她全身都酥軟了。

「是嗎?」他似乎有些困惑,停止了親吻,撐起身子,目光凝定在她嫣紅如醉的臉蛋上,隨即搖搖頭,哈哈大笑了起來。

「什麼是愛呀?那都是騙人的。」他的笑容很快就垮掉了,嘴角撇了下來。「爺兒我發過誓,喝!這輩子再也不會去愛女人了……」

她還躺在他的身下,還讓他重重地壓着,也還沉醉在他所帶給她的極度迷亂里,他的話就像一盆冷水,淋得她渾身冰冷,立刻清醒。

然而,那賭氣且失意的語氣卻讓她心疼了。她望進了那雙略帶憂憤的眼眸,心中立刻明白,小鉦的傷很深很深的啊,即使他已不再留戀過去情愛,但傷口就是捅得這麼深了,這要教他如何再有勇氣去愛呢?

除非有一個女子願意不離不棄地愛他、陪他,讓他重新相信,原來這世上仍有一份真實不變的愛,他還是可以得到幸福的。

她可以嗎?她不禁輕顫起來了。她甚至不清楚她在他心目中的分量,即使他對她那麼「好」,但這是同情?還是憐憫?抑或她還算是一個滿管用的丫頭或夥計?而且,就算他不喜歡她這種死纏爛打的女子,她還是要不顧臉面、自作多情去愛他嗎?

「眉兒、眉兒,怎麼了?你冷嗎?」他察覺了她的顫抖,很努力地眨了眨醉眼,緊張地抱住了她。

「我不冷。」只要在他的懷抱,她從來下冷的。她輕輕綻開微笑,望着那張為她而浮現憂心的臉孔。

這一刻,她懂了,她就是這麼執拗,從以前到現在,依然沒變;所不同的是,她不再苦苦抓住下放,她會放鬆拴在兩頭的繩子,給他時間慢慢去發現自己的心,即使到了最後,他的心不在她這邊,她也不會後悔。

畢竟,她擁有了許多美好的回憶,她已經足夠堅強,再也不怕受傷了。

「眉兒,你怎麼又哭了?」他想要為她拭去淚水,卻還是困惑地盯住她,神情有些渙散了。「糟,我糊塗了,我為什麼會從上面往下看着你?我不是在喝虎子的喜酒嗎?」

「九爺。」她沒有必要解釋,只直接伸出兩手環住他的脖子,將他拉了下來,主動吻上了他。

唇瓣相疊,又如乾柴烈火,瞬間引燃彼此的熱度。她從來不知道,原來姑娘家也是有欲求的,尤其是與他纏綿親吻的此刻,她的血液越流越快,身子越來越燙,體內似乎有一股熱流急欲湧出……

「眉兒、眉兒啊……」但他似乎吻累了,戀戀不捨地滑開她的軟唇,像個頑皮孩子似地磨蹭着她的臉頰,不住地與她耳鬢廝磨。

在下一個瞬間,她竟然聽到了他的打呼聲。

她笑了,也不驚動他,就任他壓着,拉過了他灰撲撲顏色的被子,往密密相擁的二人蓋妥,隔開了寒涼夜色。

被窩有着兩人的體熱,很快就暖和了。她仍帶着淡柔的笑容,伸手輕輕撫摸他的頭髮、他的臉孔、他的身體,感覺着他結實的肌肉和粗壯的骨頭。他睡沉了,動也不動,就任她「非禮」。

他的呼吸交織着她的呼吸,他的心跳重疊着她的心跳,她心滿意足,握住他厚實的大掌,安心合眼而眠。

夜闌人靜,今夜,彼此都有個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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