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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御井烹香]貴妃起居注[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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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22:44:45
第291章 入門

  不論身份有多尊崇,終究不過是後宮裡幾個女人罷了,她們的事情,現在還不夠讓皇帝操心,當日下了朝會,徐循直接就被請到文華殿去了——很明顯,郕王心裡還是有些發慌,總是希望徐循能在身邊給他壯壯膽。

  「朝會上爭吵得很厲害。」金英是伺候郕王上朝的人選,此時也是在旁慇勤地為徐循解說著局勢。「典禮所需的各色事物倒是都齊備了,只是這遷都還是留守的事,倒是沒個准數,諸多大臣都是願遷都回南京去的,在朝會上雙方爭吵不休,還是郕王殿下聽了不耐,方才漸漸止住。」

  徐循的眉頭不禁一皺——郕王上位的事實,在得到現存重臣的認可後,已經是幾乎無法改變的了,剛才金英也提到,雖然典禮還要明日舉行,但今天眾人對郕王已經用了大禮朝拜,郕王已經是事實上的帝王。當然作為帝王來說,他的經驗還很新淺,要說有什麼高妙的手段來平衡朝局,恐怕也是奢求了,不過最基本的手腕應該還是要有的。比如在雙方爭執不下時,身為帝王決定支持哪邊,哪邊就有壓倒性優勢,這點道理,郕王心裡應該還是明白的吧?

  進了文華殿,看到郕王的神色,徐循心裡也是有底了:畢竟是經驗少,還是比較衝動的年紀,自己這裡給鼓鼓勁,就覺得瓦剌也沒什麼可怕的。等到了朝會上,大臣們嚇唬幾句,就是又害怕起來,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否率眾抵禦住瓦剌。

  剛掌權,能做得盡善盡美的也沒幾人,只可惜他是臨危受命,沒有多少犯錯的本錢。徐循在心裡嘆了口氣,坐到屏風後頭,幾個大臣都是行了禮,吏部尚書王大人方道,「雖說什麼星像有變,乃是佞言,但眼下沒糧、沒錢、沒人,如何又能抵禦瓦剌,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只怕京師被破,情況會更糟糕。」

  金英一路上沒說完,此時又繼續和徐循解釋,「剛才在殿上,侍講徐元玉言星像有變,請遷都南京,為於侍郎所斥。」

  徐循眉頭微微一挑——難怪連素來穩重的王大人都說這是佞言,就是南遷,也不可能是因為星像有變,扯這個話題無非是覺得郕王和內廷需要一個南遷的藉口,搞一把投機而已,此人人品,可見一斑了。

  「他是欽天監的?」徐循問道。

  「非也,翰林侍講耳。」金英回答道,「此人博學廣聞,曾獻《武功集》,言兵政事,頗受稱許。」

  翰林侍講是陞官的快車道,一般來說,不是進士而至庶吉士,庶吉士而至編修的話,是很難得到翰林侍講這個職位的,畢竟其接觸皇帝的機會不少,很多想法都可以直接灌輸到皇帝那裡,將來就算入朝為官,也是簡在帝心,陞官的腳步會加快不少。別看位卑,但卻清貴,兼且此人還有著作發表,聽起來名聲也不小,那就更增添了他的份量。徐循皺了皺眉,道,「此人我原來怎麼沒聽說過——獻書是什麼時候的事?」

  「是七年前的事了。」金英小心翼翼地回答。

  「哦。」徐循呵呵一笑:此人性子,看來也是真的很上進——正統七年,不就是先帝親政的年份嗎?上書言軍政數策,一直都是後進出頭的捷徑,這個徐元玉,功名心不淺啊。「既然也不是朝廷新進了,怎麼不知道私習天文乃是大罪?」

  她進來以後,肯定要弄清楚現在到底在說什麼,對此眾人心裡都是有準備的,都是靜下來等徐循跟上節奏。因此,她聲音雖不大,殿中人卻是聽得分明,只一句話,便令眾人都是色變:說對方說的話是佞言,對方是佞幸,其實都沒什麼,朝廷辯論,這樣的激烈言語並不罕見。太妃卻是一上來直接給人打到私習天文居心叵測的行列裡去了,認真要治罪的話,進詔獄都不是沒可能。這怎麼讓人不要心中一凜?

  郕王雖然年輕沒經驗,但太妃可是多年觀政,掌過皇帝大印的,昔年不言不語,那是因為畢竟不是皇帝親母,身受重重限制,今日只是一句話,便讓人絕不敢小覷了她。

  這些老臣各各都是多年宦海沉浮,方才爬到眼下這個位置,有哪個沒經歷過章皇帝逝世時的風風雨雨?思及這些年來太妃在朝廷風雲中若隱若現的身影,心裡都是各自戒懼:日後有些事,還是不能做得太過分了……

  她這一句話,也等於是把自家的立場擺得清清楚楚了,郕王也道,「娘娘說得是,現在回頭想來,此人用心,著實可恨,倒是把我當成什麼了。就是要南遷,也沒什麼好遮掩的,懼怕瓦剌就是懼怕瓦剌,難道說是星像有變,天下人還真會信不成?」

  當然,話說到這一步,那任誰也不想擔上懼怕瓦剌的名聲的,再說這南遷失土之罪,就算大部分的確要算在先帝頭上,但郕王如果下令南遷的話,將來也扯不開這恥辱的罪名。再加上又有母親堅決果斷的表態,郕王聲音一頓,本來的些許動搖,現在怕也是消散了,他直接點了於侍郎的名。「侍郎知兵,又是最反對遷都的,不妨暢所欲言,說說你對局勢的見解。」

  於侍郎上前一步,在眾人複雜的眼神中從容地施了一禮,侃侃而談起來,「如今敵軍暫且得意……」

  徐循在屏風後聽著,其實於侍郎的做法也沒什麼出奇制勝的妙招,無非就是收束糧草、調令兵源進京,號召軍民堅守而已,他提出了幾個可以提拔任用的人選,並且說話底氣十足,給人信心。——能做到這一點的,現在滿朝文武裡也是沒幾個人。在大多數人都是慌張失措的情況下,這樣胸有成竹的態度,已經是讓他自然而然便脫穎而出了。

  看來應該率眾抵禦瓦剌的主帥,應該便是此人了,徐循在心中回想了一下,肯定其雖然不是如王大人般首倡郕王登基,不過也是第三位附和的大臣,也就安下心來——雖然這麼說有點無奈,但是在這個節骨眼上,不是堅定站在郕王這邊的大臣,他們母子肯定也不能放心任用。

  至於朝局平衡什麼的,那都是日後的事了,現在既然皇帝意思已經是贊同留守,而諸臣除了於侍郎以外,並無人有更完善的計畫,那麼順理成章也就是由於大人來主持大局,郕王便和徐循商量,要給他升職為兵部尚書,說話時語氣遲疑,還有些氣虛。

  徐循笑道,「這也是題中應有之義,你和內閣商議決定就是了。若是生怕自己事情沒辦好,做錯什麼惹得人笑話,也可以問司禮監的奴婢們,他們對這些時也是懂得不少。」

  「話雖如此,不問過娘,我心裡也不安寧。」郕王看來卻不覺得事事都問徐循有什麼不好的,「若是娘覺得這樣做好,我心裡就有底氣了。」

  他略微躊躇了一下,又道,「還有一件事,想要娘給我分析一下個中利害——今日朝會上,除了登基、禦敵兩件大事以外,群臣也是眾口一詞,要求將王振族誅,黨羽盡斬。可我覺得,王振入朝未久,此事就算有錯,多數也在哥哥身上……族誅是否過於殘忍了些?」

  政治畢竟不是過家家,真的是會死人的,而且其最令人討厭的一點,便是往往會牽連無辜親屬,但千百年來,朝廷都是如此行事,這其中自有一套規則在。如今王振兵敗,本人應該已經身死,王家的富貴,業已化為流水,倒台只在旦夕之間。但他畢竟入宮不足一年,很多事情大家心知肚明,都是揣摩上意,奉承而為。說穿了,千錯萬錯,最錯的也就是先帝了,王振頂多一個從犯,而且郕王對於他如此作為的內幕也是很清楚的,多少是有些逼不得已的滋味,斬了他大概此事也就算了,還要族誅其家人,心中不忍,倒也正常。

  「族誅雖然過分殘忍了些,但是也不能讓他們安然無恙,」徐循道,「抄家流放肯定是要有的,否則也難平眾怒……以我之見,這件事還是要往大了辦的好。」

  郕王神色一動,「娘的意思是……」

  和郕王說話,也沒什麼好避諱的,徐循直接說,「現在都說先帝是死了,那是為了不擾亂民心,這當口要是傳出皇帝被瓦剌俘虜,事情只會更複雜,群臣心裡的猶疑也只會更多。但是明白人心裡都是知道先帝到底死沒死的,你看今日昨日說了這麼多,就是沒人說先帝葬禮的事情。萬一他真的被俘虜,又居然沒有自盡,瓦剌那邊要把他送還,或者是讓我們出錢贖人,而我們這裡又把葬禮都辦了,那朝廷可不就是貽笑大方了?都是在為日後的事情考慮呢。」

  郕王臉上頓時掠過了一絲陰影,「兒子明白了。」

  處置王振,只能說是抹黑——或者說抹黑也不適當,只能說是清算先帝所為的第一步,接下來自然少不得大肆貶低先帝的政績,再進一步收買群臣心思,降低先帝的名望,這雖然不是當務之急,但很多事現在也可以開始伏筆了。徐循道,「如今日徐元玉一樣的人,朝廷中是從來都不會缺少的。你今日把王振家人大辦,明日就會有人獻書倍言先帝之過。很多事你不能明說,不過底下人都會揣摩,誰揣摩得好,你就升誰的官,旁人看懂了風色,自然也就會有所抉擇……這都是頗為簡單的御下之道,多接觸接觸政事,你就明白了。」

  郕王連連點頭,「如此,明日便下令將王族與黨羽都是抄家示眾,下大理寺論罪。」

  徐循對王氏家人根本毫無認知,其實,這還是她頭一回真正主宰一件政事的進展,以她的意志來決定結果——只因她一句話,便讓多少陌生人的命運發生轉折,從此只怕是要流離失所,從雲端跌落。她未能感覺到權力的甜美,心頭倒也是沉甸甸的,只是點頭不語,沒有多少說話的興致。

  不過,她的話倒是勾起了郕王的又一重憂心,「事發至今,也快十日了,有人若逃出來了,應該也快到達京師,若是哥哥沒死,被瓦剌俘虜……」

  若是如此,這消息也該傳到京裡了吧?

  也是巧了,母子倆正在商議時,屋外已經有人進來急報,「柳廠督有要事求見。」

  柳知恩進來劈頭第一句話,便是爆炸性的消息。「稟殿下、娘娘,奴婢剛才接獲傳書——安插在瓦剌軍中的細作商人回報,王庭大帳中最近流傳消息,說是……先帝——說是章皇帝長子,真是被活捉了!那細作看了一眼,真有個年齡和章皇帝長子相近的年輕人,被人押送著送到了也先帳中!」

  徐循和郕王都沒計較往他在稱呼上的糾結,兩母子對視了一眼,都是面沉似水:最壞的情況,終於發生了。

  徐循還沒開口,郕王就已脫口而出,「這——這可怎麼辦!若是哥哥回來了,我又該當如何?」

  畢竟是變化太快,看似有點模樣了,可心態上,根本還是沒轉變過來,根本沒把自己當做皇帝。

  徐循看著郕王面上的驚慌,在心中嘆了口氣,忽而想到了多年前章皇帝和她說起自己得子時的喜悅表情。這些年來,她漸漸地已很少想到章皇帝,可如今記憶浮起時,當時他的笑臉,卻還是歷歷在目,彷彿連聲音,都還縈繞在耳邊。

  就這樣一步步往前走去的話,日後即使是到了黃泉,怕也再無顏面與他相見吧?他生前,她對他不起,沒料到他死了以後,她還要繼續對不起他。

  心頭是五味雜陳、酸楚難耐,可徐循開口說話時,語調卻是斬釘截鐵,毫無動搖。

  「都到這個地步了,難道你還想讓他回來?」

  她的聲音又冷又澀,傳到郕王耳中,讓他不由自主地就打了個機靈,甚至就連柳知恩,也是有幾分愕然地抬起頭來,和郕王一起,看向了面沉似水的貴太妃。

  「到了這一步,已經不能讓他踏入京城一步了。」徐循重複了一遍,她注視著郕王,緩緩道,「壯兒,你——還想做個十成十的皇帝嗎?」

  還想做的話,就不能讓他回來!否則,以大臣們尊崇正統的心思,即使不會提出什麼荒謬的迎他歸位,郕王復為藩王的說法,郕王的權威,也必定是要大打折扣。還想要做個一言九鼎,隻手掌控天下風雲的實權君主的話,別說讓他回宮了,就連京城,都是不能讓他踏入一步的。

  郕王面色數變,對於徐循的問話,一時竟不能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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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22:45:06
第292章 侷限

  於大人捏了捏鼻子,疲倦地嘆了口氣,一欠身出了轎子,大步流星地穿過了兵部衙門的小校場,沿路不少來往胥吏,見到他都立定了行禮,於大人不假辭色,絲毫也不理會——他要煩心的事情太多了,一時還照顧不到這虛禮上來。

  著急忙慌的,總算是把嗣皇帝的登基典禮給辦了,於大人也是走馬上任,順理成章地接管了兵部諸事,並且是將軍權給拿到了手中,他已經先行派出了素日裡看好的幾位卑官前去京外重鎮牽制瓦剌,若能抵抗那是最好,若是不能,也能給京城決戰爭取出多幾日的準備時間。

  要指揮這樣一場不利因素極多的京城保衛戰,於大人該有多繁忙就不必細說了,要曆數他手中的壞牌,也可以不停歇地說上半日的功夫,不過這些事還不足以給他造成太多心理壓力。要知道,於大人可是在征漢庶人一戰中出頭的,他並非不懂軍事的初哥。作為一個未經選入庶吉士的普通進士,這些年來能夠順利坐到兵部右侍郎的位置,而且頗有名聲,其心計膽色,也必然不是一般人可以比較的。對這場即將到來的戰役,於大人是戰術上重視,戰略上藐視,雖然各種細節都沒少過問,許多計畫更是來回思量,但取勝的信心卻還是不小的。

  不過,這並不說明他的心情就有多悠哉……在於大人看來,不論是嗣皇帝登基,還是瓦剌進犯京城的危機,實際上都是大風波的開始而已,土木之變最大的問題和最深遠的影響,到現在都沒有完全浮出水面,事後局勢會怎麼發展,連他都根本無法看透,有了罕見的『身似浮萍、心如飄絮』般無法自控的感覺。

  就說現在吧,嗣皇帝登基了,按說第一件事就是要給大行皇帝辦葬禮、上廟號,但這件事卻是被所有人都有意無意地忽略了,連太常寺、禮部那群腐儒都沒人說話,在於大人看來,這件事就要比近在數百里內的瓦剌要更棘手得多。

  京中是早已經傳遍了先皇未死的謠言,說他被瓦剌俘虜的聲音,是一日比一日更多,雖然宮中還堅持著『吾家無投降天子』的說法,但是這個謠言卻有不少人買賬,連於大人也是其中之一,也沒什麼原因,基本上只要是熟悉『先皇』的人,都不會對他被俘的結局有意外。只要不是倒霉到連自曝身份都來不及,就被人冷箭或者是亂槍殺掉的話,從他的身份氣度、穿著打扮,乃至是隨從的多寡來看,這樣的人都會被帶回去獻給統帥,死於敵襲,實在是很天真的想法,唯一能寄望的,也就是他見事不好,是否會自行了斷。

  而熟悉先皇的人,也不會對這一條報以什麼希望……不過雖然是早有預料,但當消息傳來的時候,於大人的心情也還是頓時沉鬱了數倍:真是國運不利,這一下,事情可就複雜得多了。

  要說起來,現在這尷尬的局面,可是拜內廷所賜,要不是太后堅持說『先皇』已死,如今朝廷也不至於是進退兩難,甚至都不能正面承認『先皇』有可能被俘虜,只能是放任謠言發酵。不過,話又說回來了,當時要不是太后堅持說『先皇』已去,大家也不可能這麼順利地就冊立了郕王,朝政亦是無法這麼快就穩定下來。只能說是每個手段都有後果,現在的局勢,不過是在為之前的好處付出代價而已。

  這代價也不能說是不重啊……

  處理完了今日的急務,於大人已有了幾分疲倦,但他卻無意休息,而是站在窗邊,深沉地望向了小小的院子,彷彿要透過院門,直看到分佈在皇城內的六部衙門裡去。

  今日的六部中,又有多少人正是醞釀著攻勢,要敦促嗣皇帝迎回『先皇』,或者是更進一步,敦促其還政於先皇呢?

  只怕是為數不少吧,就連當日擁立郕王的那班大臣裡,對於現在的局面深感不安的,怕也不在少數。現在郕王母子,已經把持了朝政大權,而且從其行事來看,對先皇敵意頗深。這樣的態度,從其處理王振黨羽一事的做法中,便可以清晰地解讀出來,能明白這一層的,當然不可能是於大人一個,即使已經有很多人死在了土木堡中,但國朝不可能將所有力量全都帶去土木堡,留下來的聰明人,還有不少。

  非常乾脆地就從了眾人要處置王振的呼聲,甚至是還沒等情緒發酵,就直接下令,一群人關的關抄的抄,甚至還是大發行文,公佈了王振的數宗罪,將其第一次出宮的原因也給點明了——離間太后、先帝母子,狼子野心,早已深藏。

  這不等於是說先帝和太后母子不合嗎?再加上現在市井中也是多了不少流言,有板有眼地說著當年太后卒中,就是因為先帝受王振挑撥,把她給氣出問題的……雖然只是謠言,但和真相也是夠接近的了,曾聽過太后親口承認的人不在少數,相信不過是兩到三個月,這說法便會成為眾人公認的事實,那麼先帝作為一個不孝子,名望也就會進一步下跌。

  詔書中這樣的小手段不少,明言王振,暗說先皇,雖說手法說不上多麼精妙,但也是把態度給甩了出來。於大人根本不覺得這是郕王自己的意思——那天郕王在殿上的表現他也看得很清楚,他是回了內宮後才轉圜的態度,此事背後,甚至都不會是司禮監某某人的籌劃,郕王根本還沒來得及熟悉司禮監的內侍們呢……怎麼想,都應是貴太妃的決定。

  包括立儲那天,郕王在下決心之前,也是時時都看著屏風後……他不可能是去看太后的,太后若是有意徹底改換世系,又何須郕王說出這一番話來?不止於大人,當日殿中大臣,心底都該清楚,郕王撕破臉逼著太后和眾臣硬是捏著鼻子認了徹底改換世系的說法,到底是誰在背後授意——雖然貴太妃多年來處處是表現得賢良淑德、無懈可擊,但現在局面也很清楚了,她才是皇帝身邊最強的力量。甚至可以說,在某種程度上,她就是皇帝本人,皇帝的很多決定,根本是她直接代為定下的。

  這在戰爭時期當然沒有人會覺得不好,貴太妃多年觀政,威望高、能力強,太后病著時,也算是定海神針般的存在了。但卻不能說明每個人都會欣然接受這樣的變化,就連於大人,心裡也不是十分安定,他多年前著實是需要朝中奧援,也是仗著文官對外戚天然的優勢,以及自己簡在帝心的事實,還有對章皇帝的瞭解,直接曾上本參過貴太妃的娘家,也是因為此事,貴太妃娘家在民間名聲其實一般,其一家人也是多年來低調得幾乎是連家門都不敢出。現在貴太妃得勢,很難說塵埃落定以後,會不會想起當年的往事,然後來個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當然,這只是他個人的煩惱而已,於大人擔心的是另一件事——就他瞭解到的情況來看,處理了王振族人以後,百官對先帝的憤怒,有所消散,畢竟是天子,雖然受奸臣矇蔽,闖了這麼大的禍,但以一個大臣的心思來說,還是沒有什麼責怪他、怨恨他的想法,畢竟,那可是君父啊……對於他身陷敵手,還要受貴太妃及嗣皇帝母子倆聯手打壓的事,很多人是不忍心的。這份忠君的心思,在重臣中還淡些,但越往下卻越是根深蒂固,已經有不少門生故舊,若有若無地探過於大人的口風,想要試探他對於迎回『先皇』的態度。

  若單只是如此,那也罷了,於大人還不至於這麼憂心,不過因為多年前的往事,於大人對於貴太妃一直都是很留意的——他總是要瞭解自己潛在仇家的勢力麼。和一般高傲的文臣不一樣,他對內廷的許多糾葛也都是有幾分瞭解,其中有一件事就是很令他在意,此事還是多年前禮部尚書胡大人透露給他:如今的東廠廠公柳知恩,在二十多年前南京闖宮一事中,乃是護在貴太妃身側的心腹。

  一旦知道此事,再略加打聽,也是不難刨出舊事:柳知恩在章皇帝年間,曾於貴太妃身邊服侍了兩年,之後才被提拔到南京司禮監,後來下西洋,回宮進東廠,一步一步都是走得很穩當。以他在北京未入司禮監,出京多年還能被章皇帝記住的下西洋這些線索來看,背後肯定是有人在章皇帝跟前美言提拔,才能不斷得到機會……這個人是誰,還用得著猜嗎?

  天子聖聽,從來都不是不能矇蔽的。即使有廠衛在,只要廠衛也是朝廷的一份子,終究就要受到朝廷的影響,也不是完全忠心耿耿,什麼消息都往上報。若是換做別人在東廠廠公的位置上,於大人都不會憂心——萬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到這個地步,已經是功成名就了,無謂得罪一整個意見群體,尤其是將來如何還不好說。這些私下不滿的議論,未必會往上報去,激化事態。

  但以柳知恩這些年來行事的風格看,他卻是那種有恩必報的人物,幾次策對時,對貴太妃、郕王的恭順都是裝不出來的。於大人有九成把握,京中這危險的動向,肯定是被他上報給了貴太妃。

  貴太妃這個人,當年被自己參了一次,以後二十年,徐家人幾乎都沒有聲音,在貴戚中是獨樹一幟——這女人很狠啊!對自己的家眷都是約束得如此嚴格,在文華殿裡,逼迫有發病可能的太后,也是一步都沒有留情。若是郕王的性子,只怕還做不出弒兄的事情,但如今京裡局勢,以貴太妃的作風來說……她只怕會直接把先帝一系殺個乾淨,快刀斬亂麻,以絕後患!

  思及此,於大人的眉眼又陰沉了幾分,臉上也是難得地浮現出了動搖之色。

  他不是吏部尚書王大人,把擁立郕王看作是自己的又一次政治投資。於大人自忖自己雖然不乏算計,但也還是和那些俗流有本質區別,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也還是立得住的。擁立郕王是保住國朝北方基業唯一的選擇,比對『先帝』的忠心要更重要得多,於大人並未曾後悔過。說實話,他心裡對『先帝』也不是沒有意見。

  不過,即使如此,弒君那也是他無法輕易接受,甚至是不允許自己坐視的事情……若是因為自己的關係,直接間接地導致郕王下令弒兄,『先帝』因此而亡,只怕於大人下半生都再也無法得一安寢了。

  轉身緩緩踱回案前,於大人捻起一張帖子,又看了幾眼,方才是浩然長嘆,又將其擱了下來。

  但,即便如此,自己又能如何?難道還真要附和這帖子所代表的那方勢力,請太后垂簾不成?又或者是如他們的異想天開,在朝會中逼著郕王將貴太妃送入長安宮清修?笑話,只說那徐元玉,因貴太妃一句話,如今就已被送入詔獄。敢提出這個荒謬的點子,那就是在逼郕王翻臉殺人!

  然而,坐視此事發生,卻又著實是他無法接受的事情,不論怎麼說,『先帝』——畢竟是章皇帝的嫡長子,是名正言順繼承大統的皇帝啊!

  僅僅是二百里外,瓦剌精兵強將、士氣昂揚,劍指京城,意在必下。但這份威脅,只能令於大人揚揚眉毛而已,比起案頭這份帖子來說,瓦剌又只是疥蘚之疾了。

  也許是因為反應速度快,不過十日不到,新帝就已經登基,一套完整的守衛、反擊戰略也是被拿了出來,北京保衛戰的進展,要比所有人的預料都強一點。瓦剌在河北大掠十日,十日後方才收攏兵馬,往京城行去,可僅僅是在紫荊關,便是受挫。足足攻了三日,丟下了上千具屍體,方才把紫荊關給打了下來,對守軍的威脅卻並不大——他們已經是乘隙退回了居庸關中,而且,一個更好的消息也是被斥候傳到了朝中。

  瓦剌人對於輜重的管理和運輸根本說不上嚴謹,畢竟這就不是他們的專長,在懷來吞下的大批輜重,在過去的半個月裡消耗頗巨,又因為打下紫荊關付出了極大的代價,而紫荊關到京城一線又是堅壁清野,除了水源,沒給他們留下什麼糧草,他們已經有缺糧的跡象了。

  對紫荊關的守衛,算是非常的成功,起碼為京城又爭取了不少時間。等到瓦剌來打居庸關的時候,於大人已經明顯地感覺到他們的力不從心了,而就在這時,山東的生力軍兩萬人,也是已經逐步靠近京師,看來大有希望繞道天津,在敵軍兵臨城下之前,到達北京增援。

  不過,也就在這時候,一件令他眉頭直跳的事情發生了。

  『先帝』果然沒死……打紫荊關的時候還沒聲音,打居庸關時,他便被瓦剌人帶到關口叫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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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22:45:34
第293章 丟人

  「據說是直接帶到門下喊話的,一開始還想往城門來,就把他推在前頭,」金英沉著地複述著前方送回來的情報,「後來是城下寨子裡有人出來想搶回……他,瓦剌人才提高警覺,不再把他推在前面,而是改以大盾護著,讓他去叫門。居庸關守將羅通不開,說那人是假的,是冒牌貨。瓦剌人就讓城裡出人過去驗看,羅通不肯,他們便在陣前呵斥、鞭打那人,那人又喊叫讓羅通開門,還許以富貴云云。羅通都不應,說先皇已經是戰死上仙了。」

  他說完了這一番話,便彎著腰不再發言了,屋內一時,也是沉寂了下來,徐循坐在太后床邊,郕王妃(還未行冊封禮)、先皇宸妃都坐在她下首,幾個女眷面上神色各異,誰都沒說話,倒是靠在床頭的太后澀然一笑,低聲問,「這些事,大臣們都知道了?」

  「都已經周知,」金英說,「不過居庸關那邊戰況要緊,眾大人似乎都沒說什麼,而且聽說白羊口已經失陷,瓦剌有可能分兵從白羊口直抵京師,現在都在忙活這事。」

  「知道了。」太后點了點頭,金英便退到了一邊,她也不再說話,而是瞪著帳頂出神,過了一會兒,方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中滿是嘲諷,「好啊,看來還真是干出來了。」

  徐循在心底嘆了口氣:按理,以太后的病情,根本都是不適合聽到這些的,只是這幾件事實在太大,也沒法瞞著她,再說現在雙方關係微妙,也不好做這樣的事。——她還真是擔心太后被氣出個好歹來。

  「丟人啊……」太后也不管有沒人應和,自己便是閉著眼睛自言自語,「怎麼就養成了這樣呢?就這麼丟人敗興?還許以富貴——你說他怎麼就這麼有臉呢?」

  宸妃的臉都漲得通紅,一句話也不敢多說——現在也就是她能時常過來陪著幾個長輩說說話了,錢皇后和周妃等人,都是被陸續挪去了偏宮居住,若是在旁的話,聽到金英的敘述,只怕是早都哭成淚人兒了,更是哪受得住太后的這幾句話?

  不過,這話也說不上不在理,就是徐循,第一次聽說的時候也是尷尬得連頭都抬不起來——前去叫門,還許以富貴,在門前被人當牛馬一般的鞭打,若是這樣的皇帝都要認下來的話,朝廷的臉真是都丟盡了……

  不過,再怎麼說,這也是個必須解決的問題,畢竟眼力好的兵士也不是沒有,居庸關守將羅通也是見過皇帝的,已經是遣人寫了密報回來,肯定了皇帝的身份,當然,也一併寫了幾句請罪的話,雖然大家心裡都是清楚,他是絕不會被治罪的,若是做得出陣前一箭射死那人的事情,只怕還會受到一定的褒獎——當然,也有可能被郕王重罰,就此身敗名裂。

  這不是咬著牙說不認就能不認的問題,現在不認是在打仗,將來不認的話,難道就讓他一直陷於瓦剌之手?這對國朝來說也是相當不利的不穩定因素。畢竟這是真貨,壓根就不怕驗,一直咬定他是戰死了的話,倒是連最後的一點面子都要失去了。就是再噁心,那人給的恥辱,國朝也只能是生受了——在戰爭結束前,也只能盼著他自己命數盡了,在瓦剌那邊時自己染病死了,又或者是被瓦剌人殺了,這樣才能停止丟人吧。

  「現在都是先不說這些了。」她道,「橫豎居庸關是肯定要守住的,沒有居庸關,瓦剌的補給通道就不算完全打通,從白羊口過來,起碼要多繞三百里的路,而且還不好走,這一路也沒有糧草資敵,這樣看,我等的勝算又多了幾分。數日後攻城戰裡,也許能給瓦剌一點顏色瞧瞧。」

  太后的注意力也被這極其重要的戰事給吸引了過來,「主帥定了是誰?」

  「於大人毛遂自薦,親自去德勝門領軍迎敵。」徐循也是佩服於廷益的膽量,她道,「皇帝已經是許了他了。」

  「國難見忠臣啊……」太后也是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於大人真是中流砥柱、力挽狂瀾!」

  徐循附和著說了幾句,見太后露出倦意,便起身告辭,出門時又囑咐萬宸妃,「回去以後,勸著錢氏,不要再哭了,太醫不是都說了,再哭下去,眼睛要哭壞了的。她還有兩個孩子要帶呢,難道這些事都不管了?」

  萬宸妃點頭應是,徐循也和郕王妃說了些謹守門戶,不要讓內廷出事的話語,這才回了自己的清安宮,一進屋,她的臉色就陰沉了下來。

  把那人在居庸關現身的事告訴太后,一方面是瞞不過,另一方面,她也是隱隱希望太后能出面給各關守將傳話,鼓勵那人自裁,這件事,只能由太后來做,不論是她還是皇帝,都不可能說出這種話——除了給自己名聲抹黑以外,沒有一點作用,連底下人都不會聽令行事的。『我們家沒有投降的天子』,這話由太后來說,是對皇帝極為失望,令他自裁,由太妃和新帝來說……這不是把自己往奸角的位置上放嗎?

  也就是因為如此,她只能告訴太后有這麼一件事,卻是決不能出言暗示、督促太后做這樣的發言,而太后剛才雖然失望已極,但卻到底還是沒有做主傳話的意思。當然,身為皇帝,要找兩個傳聲筒,遞奏章闡述不能接回、認回那人的意思,也不是什麼難事,雙簧誰不會唱啊?想要巴結新帝的人是不會少的……但這如何比得上太后親自出面表態來得好使?這條路沒走通,確實是影響了徐循的心情。

  不過,現在最要緊的還是城中戰事,別的問題也只好先往下擱一擱了。徐循估摸著瓦剌肯定會把那人拖到城門下的,不過她對於廷益還有點信心,不管於廷益在擁立郕王時有多少顧慮,他好歹還不是一味忠君的那種人,雖然不能指望其下令亂箭射死那人,但也不會因為那人的出現,就自亂了陣腳。

  其實,也是因為皇帝根本都還沒下定決心,否則一道密令送去,在居庸關就把他射死了……當日他在居庸關前,羅通心裡,只怕也不是沒有殺了他的念頭,只是皇帝沒表態,誰敢如此豪賭?要是殺了那人以後,皇帝翻臉還要問罪,這可是大大地劃不來。——這不敢殺,可不就只能救了?起碼救回來以後,明面上是不會受到什麼懲罰的,而不救的話則現成就是個大把柄,兩害相權取其輕,也只能表態要救了。

  以此類推,將來只要瓦剌帶著他去攻城,守將泰半也都是這個反應,這麼複雜的選擇,影響了守城不說,一個個都表態要救,最後也會反過來夾裹到威信未立的皇帝,局面將會越來越被動,皇帝要下決心的難度也就越來越高……以徐循對他的瞭解,他根本不是那種能頂著巨大壓力我行我素的人,眼下這局面的走勢,已經是極不樂觀了,而她現在卻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來解決這個問題。畢竟,她根本沒有繞過皇帝直接向大臣發號施令的權力。

  千頭萬緒,都在腦海裡翻翻滾滾,徐循揉著腦袋吐了口氣,正想合闔眼休息一下,韓女史就掀簾子進了屋。

  「剛才司禮監那裡來了人,」她給徐循行了半禮,便是開門見山地說,「剛才朝會結束以後,皇爺留於尚書說話,於尚書請皇爺表態,給上皇定下名分。」

  徐循的動作一下就凝固了,她吃驚地說,「啊?這——這也太突然了吧?」

  「於尚書說,眼下謠言飛舞,人心浮動,都說上皇乃是誤傳死訊,其實未死。宮中若是遲遲沒有言語,只怕朝中更是不安,終會釀出事故。」韓女史又進一步解釋,「無如擇日公佈天下,定下……定下那位的太上皇名分,這樣倒是免了許多口舌。」

  這麼粗粗一聽,倒還是很合理的,畢竟定下了太上皇的位置,也就不存在什麼復位、還政的說法了。再說太子都冊封了,現在也容不得上皇再回來翻盤,不過——也就是粗粗一聽而已,徐循早就和皇帝分析過了那人回來的壞處,這些都不是一個太上皇的名分可以迴避得了的。而於大人對於這些事情,卻是沒個隻言片語,頗有點忽悠的意思。

  到底是心裡還有些向著那人啊,她的眼神沉了下去:不然,又何必挑這麼個時機來說?她雖然說是不干預朝政,但若有文華殿議事,皇帝一樣是要著人來請他的,不肯在文華殿上說,而是私下對皇帝進言,不就是看他剛剛親政,很好欺負嗎?

  「皇帝那邊,是什麼態度?」她問道,「不會是直接答應了吧?」

  「沒有……不過聽興安的意思,也是頗有意動之色。」韓女史說。

  興安雖然地位顯赫,不過在徐循這裡卻是個陌生的名字,概因他崛起較晚,和後宮交集很少,如今會來送信,只怕也是在新局勢下,有了自己的判斷和計畫。

  徐循微微點了點頭,眼神轉冷,她又站起身來,「我再去清寧宮一趟。」

  於大人會忽悠,難道她徐循就不會忽悠?——她根本就用不著忽悠,都走到這一步了,太后怎麼可能還會對她的要求說不?

  至於名聲,由它去好了,身為外戚,名聲本就是文臣手中的籌碼,要你黑時,不黑也黑,就是謹言慎行,又何能逃過他們的如刀筆鋒?

  這一課,還是於大人教她的。

  #

  不過是半日後,於大人便收到了清寧宮發出的密令,上頭印信俱全,從略帶顫抖的字跡來看,應該是還在恢復中的太后親筆所書。

  如是遇到那人前來喊門,只傳我話,我們家沒有被俘的皇帝,沒有喊門的天子!並傳令各關守將,我兒深知廉恥,當日兵敗早已自盡,眼下此人身為漢民,竟領蠻族南下,不忠不義不孝至極,必為仿冒奸細,此人辱我兒身後名譽,罪大惡極,殺之有賞。

  即使以他城府,都不由得是倒吸了幾口冷氣,方才平靜了下來。

  ——太后這是已經撕破臉了,要逼死上皇啊……

  不,不能說是太后,或者該說是太后背後的那一位才對。太后對上皇的態度轉變,擺明了就是被局勢逼出來的,這一陣子,聽說都在清寧宮中養病,從未聽聞過問政事,如無人居中推波助瀾,今日又怎會一反常態,如此咄咄逼人?

  貴太妃的決心,就如此堅定嗎?不逼死上皇,難道竟是不肯幹休?

  於大人的眼神落到了紙張上,他是面沉似水,罕見地左右為難了起來:這封密令,只是送到他一人案頭——剛才他已經問清楚了,就只送給了他,並沒有出城直接送到各地守將手中,從信中的言語來看,也是讓他傳令各關守將,就等於是給了他選擇的權力。畢竟,如今是皇帝親政,太后理論上來說根本都不應該繞過皇帝直接和大臣溝通,自己就在京城,那還好說,若是直接給各關守將送信,也太不把皇帝看在眼裡了。

  就是不送信,不遵令,也不是沒有藉口,後宮妃嬪不得干預政事,這樣的密詔,他於廷益不敢奉,不能奉!就是在皇帝跟前,也不是說不出道理。他還沒到無路可走,可能奉詔的地步。

  不過,這條路,只怕也是貴太妃特地留出來給他走的……以貴太妃的城府,又怎會不預算到這點?按於大人來看,她是絕對做得出把這封信抄個七八遍,往各地守將手上送的事。只送他一人,寓意已經是很明顯了。

  貴太妃在迫他表態,甚至可以說,是迫他在上皇和她貴太妃之間選一邊來站,選擇為上皇說話,就等於是把貴太妃往死裡得罪……她的態度已經是很明顯了:只要我在,就沒有他!

  他能承擔得了得罪貴太妃的代價嗎?本已有舊仇在前,若是此番再添新怨,只怕……

  於大人從不曾諱言,他的確是很有進取心,沒有進取心的人,本來也坐不到兵部尚書的位置,他現在正當盛年,若是能守住京師,正是大有作為的時候,若是在此時被投閒置散,甚至是被貴太妃打壓得家破人亡,他又何能甘心?冒犯貴太妃,的確是有風險的。

  ——但,這些都不是他無法下決定的最終理由,對於大人來說,有些事情,確實是比自己的官路仕途、合家富貴還要更重要的。

  是非黑白,終是不容混淆,他現在要決定的,終究只是一個很簡單的問題。

  貴太妃和他的看法,到底哪個是對的?一個喊門的天子,還配被人迎回國中,為太上皇嗎?

  #

  一如國朝眾人所料,連九月中,也先所率領的數萬大軍兵分數路,主力前來攻取京城,另有幾路,分攻居庸關、宣府、大同等防衛重鎮,而在官方說法中已經去世的『先皇』,當然也是如豬似狗一般被拉到了陣前叫門。兵部尚書於大人親自在德勝門前按劍坐鎮,並令人宣讀太后懿旨,指其為奸佞仿冒,言明『吾家無被俘的皇帝、領軍喊門的天子,我兒深知廉恥,當日兵敗早已自盡,眼下此人身為漢民,竟領蠻族南下,不忠不義不孝至極,必為仿冒奸細,此人辱我兒身後名譽,罪大惡極,殺之有賞』。

  此人喊城時,城頭軍民皆笑,更有人投石射箭,欲殺此奸佞,終無一人欲開城門。

  瓦剌遂引兵攻城,城下四日激戰,軍民一心,瓦剌損兵折將,竟一無所獲,太師也先在攻城戰中損失兩名手足。居庸關亦是被圍七天不下,瓦剌糧草輜重均難運往京城。

  此次勞師遠征,長達半年,瓦剌本已是強弩之末,眾兵將思歸心切,難成圍城之勢,兼且北京援兵正日夜兼程趕往北京,也先至此,心生怯意,終拔營退走,於廷益急命眾兵運炮追擊,將瓦剌逐出紫荊關,次日援軍抵京。因土木之變而動盪不休的京城局勢,終於是初步安定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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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話說英宗喊門時候自信滿滿覺得一定能喊開,還許以富貴這也不是我黑他的,就是史實,只是不是喊北京而已

  後來他復辟後當時喊門不開的幾個守將全被貶謫問罪了。

  本來還想寫一下他怎麼喊門的,後來覺得太糟心就不寫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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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4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22:46:00
第294章 太后

  瓦剌退兵,京城初定,要做的事當然還有很多,比如派兵鞏固、修築被瓦剌攻破的城鎮,組織流民就地安置——瓦剌入侵時正值夏秋,河北一年的莊稼算是廢了,當然當地的住戶得跑,多少人就這樣一夜間成了赤貧,有地的還好些,今年逃荒,明年開春就回去了,若是城裡住戶,又沒地的,真是落得個家破人亡,連一條活路都沒了,不知有多少人在京城外賣兒鬻女,自己頭上也插了草標,自賣自身,就是為了圖一口飯吃。畢竟,瓦剌進來可不是玩兒的,一路上燒殺搶掠,凡是被打下來的城市,多有被燒成白地的,城裡逃過來的難民,沒有一家沒死人。

  河北一帶距離京城這麼近,若是鬧起來,京城肯定受到影響,打完仗的事情才多呢,為了不讓流民大量聚集在京城,京北各關口、縣城都是收到命令,要做好安置災民過冬的準備,此外還有點算戰損、犒賞三軍,重新佈置京城防務,以及把因戰死而大量空缺的官位重新分配的各種工作,這些事都是極為具體的事務,若是沒人參贊,皇帝根本無法分辨內閣、六部的做法到底妥當不妥當,再加上司禮監也有大量經驗豐富的內侍戰死,徐循身為皇帝最信任的養母,三不五時就要被請到文華殿去,或者是皇帝私下來人相詢,也根本無法落得清靜,更別說宮裡還有許多事情需要她的處理了。

  和一直折騰個不停的外廷比,內廷在戰時動靜很小,那是因為當時根本沒人留心後院裡的這些事,現在騰出手來了,也有許多後續事宜要處理,比如說郕王妃終於被封后了,先辦了皇帝的登基大典,太子的冊封典禮以後,又輪到了她的冊封典禮——就這個錢還是從內藏庫裡擠出來的,去年的戰事,直接把官庫給擠乾淨了,現在就是殺了戶部尚書都沒有錢再辦第三場國家大典。

  也是因此,短期內就只有郕王妃封后這一樁大事,郕王的姬妾封妃什麼的,全都得推後到明年的稅收入庫了以後再說,就連錢皇后等先帝妃嬪,現在也是只能屈居於西六宮一塊特別圈出來的地方——沒錢修宮殿啊,清寧宮是太后住著,不方便把這一批身份敏感的妃嬪遷進去一起住,徐循住的清安宮非常小,不夠住,至於胡仙師以前住的長安宮,意義又太不吉利了,讓她們住在那裡,有點苛待嫂子的嫌疑,惹人議論。

  當然了,和朝事相比,家事這塊,只要不過分,大部分都是順著皇帝的意思來辦的。皇帝希望明年修葺一下南內的宮殿,將嫂子們搬過去住,然後讓太后住仁壽宮,徐循住清寧宮,並為太后上尊號,錢皇后上徽號,也要尊徐循為皇太后,甚至連尊號、徽號都定好了,太后為上聖皇太后,錢皇后為莊肅皇后,至於徐循,按前朝慣例,就只得皇太后,並無尊號。

  尊徐循,一方面是因為皇帝的孝心,一方面也是他鞏固自身地位的需要,再說徐循現在事實就是東西六宮的話事人,在這件事上多加推諉,徒顯矯情,徐循推辭了幾次,見皇帝心意堅定,也就不再多說什麼,至於外廷,更不會有人不長眼地在這時候出來反對了。歸根到底,這種事還是看皇帝自己的心意,雖說皇帝的出身,隱約是有些問題,彷彿親母並非貴太妃,但他自己都認貴太妃為母,上尊號、請入文華殿議事的,母子兩人親密得不行了,這時候誰來說聲該立生母,不等於是自己作死嗎?

  眼下馬上就要過年了,朝廷花錢的地方不少,再說事情的確也多,這上尊號的儀式,被排到年後舉行,不過現在皇后和那些尚無名分的妃嬪們來清安宮的次數,可比去清寧宮侍疾要勤快了不少,口中也是一口一個改叫了『太后娘娘』,至於正牌子太后,就被稱為『上聖娘娘』,至於司禮監等衙門,六局一司等女官部門,對清安宮的臉色,自然又不知要比從前更恭謹了多少。

  人情冷暖,徐循早已習慣,對此不過是一笑置之,偶然得閒,也常去清寧宮走動,對太后也未曾就此輕慢什麼,還是照樣禮數週全。多少風雨都過來了,時至今日,哪可能因為頭銜的變化,就大喜大悲的亂了方寸?

  太后在年中的那場病以後,是越發小心養生了,當時的中風先兆,好容易才是養了回來,現在每日是食素為主,一天早起就要在宮裡四處閒走,秋天時沒事還逛到西苑裡去——都是遵醫囑,到了隆冬,方才是改在自己宮裡閒步,徐循陪著她也常去暖房裡走走,無事又常囑咐常德長公主進來陪著。總的說來,她的日子過得還算不錯,病情恢復得也很好,現在不必過問宮中大事,皇帝、皇后對清寧宮也恭敬,太妃又給面子,倒是比從前先皇在位時,要舒坦了不少。

  不過,說到先皇,就是說到了內庭外朝都很關心,又還沒解決的一個問題,那就是先皇的謚號。

  先皇肯定是死了,這一點經過太后本人肯定,又由於大人在城樓上大聲宣揚,已經成為官方說法,如果出爾反爾地又說先皇沒死,把那個被罵成奸佞的人給接回來迎奉為太上皇,朝廷的臉面都要跌到茅坑裡去了。但現在隨著許多事實的逐漸揭露,大家又是漸漸地確認了那人就是先皇不假,直接宣佈死亡,把他留在外面就不管了,好像也不是穩妥的作風——就為了此事,於大人還頗遭了許多人的責怪,反正局勢緊急的時候沒人計較,局勢一旦穩定,就有人要翻舊帳了,認為他遵從太后的指令,是『佞上』之舉。

  現在拖著不給先帝上謚號,不辦葬禮,一方面是因為——老問題,朝廷沒錢了,還有一方面就是如果連謚號都宣佈了,葬禮都辦了,那這件事就再也沒有轉圜的餘地,朝廷裡畢竟還是有一班大臣認為這麼做極不妥當,再加上這件事又很敏感,而且也不是急務,大家一天拖一天的,好像就都和說好了一樣,誰也不提這個話題,就是連皇帝,都彷彿是忘了這件事一般。

  「壯兒現在心裡到底是什麼個念頭。」太后這一日便是問了起來,她和徐循、常德、善化長公主剛是出外閒步回來,現在坐在一處用著熱茶暖身子。「聽說入冬前不是還去了大同、宣府嗎?喊城沒開,也是這一番話給堵回去了。可見此說已經傳遍天下,難道他還要堅持己見,把那人接回來不成?」

  大同、宣府,是瓦剌和京城之間最重要的屏障,地理位置極為險要,這兩座城池在瓦剌入寇中都是根本沒被攻破的——這和懷來等地不同,那處千里平原,無險可守,瓦剌也不可能盤踞在那裡不去,到時候隨時被大同、宣府和京城呼應包了餃子,但是這兩座城池就不一樣了,瓦剌做夢都想據為己有,至少是燒破、摧毀,如此一來,千里平原將是無險可守,淪為他們的牧場不過是時間問題。雖然也先領軍撤退,但不代表他會就這麼知足,大軍還是在大同、宣府一帶遊走,虎視眈眈的,就等著露出個破綻,便要再興戰事,畢竟,懷來一役,可是把他們給喂飽了。可想而知,那人自然會被當成武器,帶到城門處去試一試,反正就算是失敗了也不會有什麼損失。

  有了於大人的表率,宣大守將會如何反應,當然不問可知了。這也就使得太后造成的既成事實影響更大,在這樣的局勢下,就算皇帝心裡有什麼婦人之仁的想法,還顧唸著兄弟之情什麼的,也要考慮推翻這一說法帶來的後果。事實上,儘管他事後對於徐循的做法頗有些不以為然,但卻也沒和徐循抗辯過什麼——皇帝的柔軟性子,也就可見一斑了。

  徐循這裡,也沒想著瞞過皇帝,事後就坦然地告訴他太后的這封手令是她去請出來的,只是皇帝不肯再談,她也不能催逼過甚,聞言便道,「這件事也急不得,先等等吧,誠如娘娘所言,那人對瓦剌已經沒什麼用了,蠻夷的性子,最是勢利了,徽欽二帝在金人手裡豈不是如豬狗一般度日?幾乎難以吃飽穿暖,想來瓦剌也不會待他如上賓,北地苦寒,誰知道他能不能熬過這個冬天。」

  母親們談正事,常德、善化兩位長公主規規矩矩隨侍在一邊,誰也不敢多說什麼——年歲大了,反而越發知道恭敬和避嫌,只是在徐循說到此處時,畢竟都是露出不忍之色:章皇帝兒女少,幾個孩子都是一塊長大的,情分自然深厚,偏順德長公主又去得早,現在先皇又是這般境遇,由不得她們唏噓不忍,大起憐意。

  徐循沒多說什麼,太后見常德長公主神色,嘴唇翕動了一下,似乎有所猶豫,終是說道,「你別露出那張臉,覺得我淡薄無情,待他也沒情分,且不說我被他氣得兩次發病,幾乎連命都交代了。就說現在,城外那些難民,已有五六萬了吧,這還沒算上被引去保定、大興的。剛回朝的李原德大學士說,這一戰光是軍民,死了的能有五十萬,無家可歸的起碼是一二百萬人,你覺得他可憐麼?他要真可憐,那日在德勝門,就不會有那麼多人拿石頭砸他了。」

  那些軍民,砸的是『奸佞』,可心中的怨懟和怒火,卻是活生生衝著先帝去的,兩位長公主都是被說得不敢作聲了,常德長公主還有些不服氣,欲要回嘴,被妹妹拉了拉衣袖,也就規規矩矩地說道,「是,女兒知道錯了。」

  天色漸晚,兩人不便在宮中留宿,再說也要去皇后那裡打個轉,也就相繼告辭出去,太后待她們走了,方才嘆道,「其實,剛才常德想說什麼,我心裡是有數……她自幼就覺得我偏心栓兒,為此時常怨憤不平,沒料到現在母子間居然是這麼個難堪的結果,她要戳我傷疤,卻是一戳一個準兒。」

  徐循道,「那就是常德不懂事了,這話也是小輩能混說的?」

  「又何必搬出身份壓人?」太后唇邊,也掛上了一抹自嘲的苦笑,「我確實對她有虧欠,我知道,她心裡終究是對我有怨恨,有不平的……若是栓兒樣樣都好,也許倒還罷了,偏偏又是如此,想到當日就是這樣的人奪走了母親的關愛,她心裡又哪裡能不生出怨恨來呢?」

  究竟是經過了許多事情,太后說起這些遺憾來,語氣中的不甘和強硬,已經是消退了不少,年輕時誓要征服命運的強橫,早已被消磨殆盡,現在餘下的,只有淡淡的感慨。她望著窗外,自言自語,「說來也是,瞧我這輩子,算計得這般辛苦,到頭來,又有哪一件事能如了我的算計?年少時,自以為能將老天爺鬥過,現在才知道,其實是老天爺在玩你……唉,亦由不得你不服氣……」

  說著,亦是輕輕搖首,不勝唏噓。

  徐循也知道太后的心結,她低聲道,「娘娘,我……」

  太后搖了搖頭,打斷了徐循的話,「我不是怪你——換了我是你,只會比你更早提出那樣的要求。」

  她嘆了口氣,唇邊依稀又浮現了一點複雜的笑意,似乎有些酸澀地說,「你瞧,現在你也是太后了……」

  徐循搖頭說,「娘娘,都這些年過去了,還看重這些虛名嗎?」

  「是啊,你又怎會看重這些?」太后低聲說,「我除了這虛名,還有什麼,你除了這虛名,什麼沒有?到最後,我終是遠不如你。」

  一句話把徐循說得也無話可答,對太后這樣的明白人來說,什麼安慰,豈不都是空話?只能搖頭苦笑道,「這就都是命吧……」

  「文皇帝看人,真是有一套。」太后也點頭道,「說我沒福,我不信,折騰了這些年,終於做了皇后,卻也還是如此,他說你有福,那就是真有福,風風雨雨這些年,最後太后都有得做,這不是福氣,又是什麼?」

  說到文皇帝,徐循倒是冷笑了聲,「他說的這些要准——要真有這些事,平生殺的那些人,在地下還不知要怎麼他呢,造的那些業,幾輩子夠還完?說這些話,太沒意思了。」

  太后沉默了一會,也輕輕地說,「是啊,這一代是真的趕上了好時候,我們那時候,做妃嬪可沒這麼簡單……」

  她又改了話題,半開玩笑地打趣徐循,「罷了,也沒什麼好羨慕的,你也不是事事都好,要我和你換,我也不換——我是沒什麼好頭疼的了,可你還有南內那位得操心呢,今年過年,到底是議定請她不請?」

  吳美人在南內半□□式的居住還沒結束,地點也沒搬遷,但誰都知道這不是長久之計,等到皇帝騰出手來,肯定要為生母改善待遇,到那時候,深恨徐循的吳美人會怎麼折騰,可還不好說呢。

  徐循對此事也毫無過問、干涉的想法,聽太后這一問,撥浪鼓般搖頭,「別問我,別問我,這件事我可不要管。」

  太后忍俊不禁,「別搖了,再搖下去,髮髻都散了。」

  在一片輕笑聲中,時間也過得很快,一眨眼,年過了,春到了,連紀年都改了,原來的正統年號,已不復用,朝廷的新氣象,也真正開始。

  三月裡,皇帝下詔,為皇太后上尊號為上聖皇太后,貴太妃為皇太后,先皇后為莊肅皇后。徐循的職稱,在章皇帝死後若干年,又一次得到晉陞。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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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5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22:46:33
皇太后

第295章 醬油

  就算是再緊張,內藏庫裡也還是能擠出錢來供皇帝一家生活起居使用的,仁壽宮空置了七年,現在再度有人入住,起碼也得整修一番,才好讓上聖皇太后入住,至於徐太后那裡,也少不得添上一些家具擺設,才能從較小的清安宮,搬到清寧宮裡去。其實,說來,她現在就是一個人,住這這麼大的宮殿,是有些浪費了。

  因為南內宮殿,一直以來都是游幸所用,要安置下皇后規格的居所可能必須另起樓閣,這對緊張不堪的財政來說,是很大的負擔,皇帝便和徐太后商量了,將莊肅皇后和宸妃等妃嬪搬到她空出來的清安宮中居住。——能留下來的,也就是幾個高位妃子,其餘沒名分的宮人,凡是被先皇寵幸過的,現在都是直接放出宮外廟觀裡去了。也免得在日常的服侍中,和皇帝發生了什麼不該發生的事,傳出去少不得又是一番醜聞。

  說是仁壽宮附近沒有多少合適的宮殿,但在徐循看來,皇帝此一著,多少也是有些心思在裡面的,比起上聖皇太后,先帝留下的兩個皇子,當然還是放在她眼皮底下讓人放心些,至少每日晨昏定省時,也能方便地掌控兩個孩子的情況,若是他們受到了什麼錯誤的教育,很快便能發現端倪。

  即位大半年,波濤雲瀾漸漸平定,外廷亂局初步有了條理,司禮監中亦是湧現出了新的人才,再加上特地從外地召回京中的王瑾指點,皇帝現在對朝政,已經沒那麼陌生了。至少不像是當時瓦剌進攻京城時那樣茫然慌亂,對很多事情,也都有了自己的見解,更是已經開始在於大人之外,培植一些異見者——指揮擊退了瓦剌,使得於大人在軍民中的聲望一時無兩。這樣的大功,連吏部尚書王大人都無法和他相爭,現在軍政大權,實際上是集中在於大人一人身上,作為皇帝來說,不論多信任於大人,當然也不希望朝中就只有他一個聲音。

  會做出這樣的決定,也就說明皇帝多少是找到門道了。徐循本就不喜歡干涉日常政事,雖然還關注朝廷大事,不過那也是以防萬一而已,就怕皇帝某天腦抽,也做出了和他哥哥一般的蠢事。除此以外,旁事她是一概不問,搬到清寧宮以後,除了去仁壽宮看上聖皇太后,便是為皇帝料理一些後宮中他不便出面的麻煩事。

  這不便出面的事情,當然也就是哥哥的家事了……

  昔日分居數宮、高高在上,如今雖然名頭還在,但卻是已經淪落到了小小的清安宮共住,除莊肅皇后以外,宸妃和周妃連徽號都沒有,甚至沒個確定的稱呼,只能不尷不尬地叫著先皇宸妃、先皇周妃,雖然理論上飲食起居的待遇是沒多大變化,但心境上的區別,又怎是物質能夠補足的?三人淪落至此,昔日不可踰越的分隔,現在好像也沒那麼崇高了,再加上莊肅皇后性情軟弱,終日為先皇悲傷不止,根本就無法節制兩個妃嬪,周妃便一直都抱著先皇長子養在身邊,閒了沒事也不到莊肅皇后跟前問好,又自恃自己生了是長子,平時亦不大搭理宸妃,宸妃又不好多管,小小的清安宮,倒是分做了三撥,三方下人,閒了閒了,也要鬧出些口角來。

  雖然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不過住得近,亦少不得有人把話往徐循耳邊遞,徐循也不願讓清安宮裡就鬧成這樣不像話,尋思了一番,便將莊肅皇后請來規勸。

  奈何莊肅皇后此人,實在也實在是執著於自己的心思,即使徐循拿了『你男人不在了,你就要拿出精神來當家』的藉口,都說不服她,只要一提到先皇,莊肅皇后就能紅了眼圈,這讓人該怎麼說——所謂哀莫大於心死,莊肅皇后明顯就是如此,在先皇去後,根本連活下去的力氣都已欠奉,只是一心要追著他去,旁的事情,根本都是已經顧不上了。

  這也算是能夠名垂千古的女德典範了吧,帝后之間恩愛到這地步——或者說皇后對皇帝到這個地步的,可的確是不多見了,這等絲毫也不在意宸妃、周妃,乃至那麼一大群被臨幸過的宮女,只是一心將自己全部奉獻給丈夫的妻子,在莊肅皇后之前,徐循還以為就只存在於傳說中呢。

  只是如此一來,皇子教育的問題勢必是無法指望莊肅皇后了。徐循對周妃的人品又不大信任,最主要怕她私底下對先皇長子灌輸些什麼『皇位本該就是你的,你以後要奪回來』之類的話語,如此一來,倒是耽誤了孩子的一生,思來想去,遂去與上聖太后商量,想著給兩個孩子都派幾個教養嬤嬤。

  「萬氏那裡,倒是可以隨意揀選兩個老實人過去,」她道,「但周氏那裡,我意是選兩個最嚴厲的心腹人,對孩子倒可以和氣些,就是非得把周妃給壓服了才好。」

  上聖太后也聽說了清寧宮的事,她對莊肅皇后和周妃都不大有好感,聞言亦是說道,「一鍋配一蓋,周妃若不跋扈,倒是白瞎了那麼好欺負的主母。」

  說了幾句片湯話,方才說道,「也是,這些孩子們都是糖水里長大的,一個個都是不知天高地厚得很,眼下孩子還小,還不妨,要是孩子大了,周妃有什麼胡言亂語,讓壯兒知道了,心裡生出芥蒂來,倒是害了那孩子。」

  徐循和她都是知道昔日文皇帝、章皇帝怎麼控制後宮的,東廠勢力,根本是連宮中都有波及。現在不說正經六宮,甚至是仁壽宮、清寧宮吧,東廠肯定是在清安宮佈置了人手的,按徐循對柳知恩的瞭解來說,就算皇帝沒這麼吩咐,他也肯定會這麼預備的。也就只有莊肅皇后和周妃、宸妃,入宮以後從未經過風雨,除了宸妃以外,餘下兩人都根本活得太簡單,對孩子說些不適當的話這種事,周妃肯定是干得出來的。

  「正是這話了,」徐循道,「凡事還是要防微杜漸,也免得日後生出變化來。只我身邊你也知道,這些年來都是多取些老實和善的,要說能壓住別人,卻沒這樣的人選。」

  做太妃的,身邊用不著太多嚴厲冷肅的教養嬤嬤,孩子們又都大了,徐循也用不著這樣的人,這些年來除了一直伴隨身邊的趙嬤嬤和花兒、藍兒以外,看著好、用著舒服的小年輕,都是活潑愛笑、親切和善的,並不適合管束周妃,趙嬤嬤、花兒、藍兒也都是早就不做活了,只和韓女史一般,閒著陪徐循說話逗悶子罷了。這些年下來,大家處得家人一般,主僕分界,早已經模糊,徐循也不忍得差遣她們去做這麼敏感的活計。倒是太后這裡,因為以前要管事,再說宮中人多,還有幾人是頗有手腕的,實在不行,周嬤嬤臉一沉,也可以充任教養嬤嬤。

  「這倒不必一定都從身邊選。」上聖太后道,「六尚派人過去就是了,這是堂皇大道,難道還怕她們不盡心麼?身邊差遣一二心腹過去,充當耳目隨時回報,也就是了。」

  她思忖片刻,就隨指榻前正忙著為上聖太后捏腿的宮女道,「你看貞兒如何?」

  貞兒忙就站起身來,束手站在一邊,也不做聲,一副任由徐循評判的樣子。這是個頗有些豐滿的大姑娘,面容還算清秀,十七八歲年紀,因為身量高挑、身材又較壯實,雖然姿態得體,但行動間還是有一股威風氣勢迫人,讓人見了便有不敢輕辱之感,一看便知道是個厲害角色。

  徐循也是熟悉貞兒的,她這幾年來,在上聖太后跟前頗有些臉面,平時處事精明強幹,頗得上聖太后和周嬤嬤好評,聽趙嬤嬤等人談起時,倒是把老輩如六福等都壓下了些許,若不是不大識字,上聖太后都打算把她送進六尚裡去的。她打量了貞兒幾眼,笑問道,「你行嗎?」

  貞兒跪了下來,不卑不亢地道,「若是兩位娘娘挑中了奴婢,奴婢定竭盡所能、死而後已。」

  徐循嗯了一聲,本也就要同意下來,可轉念一想,又是說道,「話雖如此,可你有些壯了,周妃又是個纖弱的,把你派去,見客時著實有些不像話。」

  上聖太后被徐循提醒,倒也是道,「是了,你往周妃身邊一站,一說是我派來照看的,又把周妃壓得服服帖帖,大氣也不敢出一口,外人看了,還以為咱們怎麼欺負孤兒寡婦呢。還是派個厲害內斂,瘦弱些的過去,大家看了也好看。」

  去周妃身邊管教先皇長子,本來也不是什麼很光鮮的活計,不讓她去,說不定貞兒還是暗暗高興呢,她面上看不出失落,「奴婢但憑娘娘吩咐。」

  徐循和上聖太后又是商議了一番,便挑了一樣也是精明厲害,只是身形玲瓏瘦削的芳兒出來,又將六尚中人選挑好,徐循道,「正好這幾日皇帝來時,由我和他說好了。」

  這樣的事情,當然還是他們倆母子能敞開心扉說話,上聖太后也無異議。這一日傍晚,皇帝過來清安宮問好時,徐循便遣退下人,和皇帝交代了一番,皇帝也沒二話,「這些事,娘做主就好了,不必來問過我。」

  他頓了頓,又是若有所思地道,「說起來,兩個侄兒的王爵,也該早日定下來了。」

  人都是會變的,當了半年皇帝,現在的壯兒,已經不再是那個多少還留有幾分單純的郕王了,在登基之初把六宮留給嫂子們住了幾個月的他,轉過年來就是積極地修葺仁壽宮,連自己妃嬪的冊封典禮都給推到了後頭……唯有修葺仁壽宮,兩位太后才能搬遷,清安宮才會空出來,先皇的女眷才會離開後宮——最重要的,是兩個侄兒,也會跟著一起離開內廷,離開這個除了皇帝自己的兒女,沒有別的孩子有資格留住的地方。

  雖然還未曾形諸於口,但改變,總是發生在一點一滴間,現在的皇帝,提到塞外兄長的次數,也已經是越來越少,即使談起來,態度也是越來越冷淡了……

  徐循看在眼裡,心中亦是漸漸鬆弛,她有意道,「這是正理——不過,你若提起這事,朝中只怕也少不得反對的聲音,還是要做好準備。」

  皇帝聞聽此言,眉眼間頓時一黯,不快之色,幾乎是溢於言表,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道,「這幾日,瓦剌已經遣使求和,說是只要湊足了金銀財寶,便會將那人送還。」

  這還是他第一次在私下的對談中,用『那人』而非兄長,來指代先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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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貞兒胖壯也是有記載的哈,據說這讓憲宗很有安全感,哈哈,每每游幸她都穿男裝為前驅的~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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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6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22:47:03
第296章 彌縫

  自從去歲算起,瓦剌帶著『先皇』,已經在宣府、大同附近做過幾次嘗試性攻擊,叫門當然是沒有人應的了,這兩座天下堅城,不知花了多少人的心血修建,哪有那麼容易打下來。即使有了個小花招,也先也根本無法在攻城戰中佔到上風。

  不知不覺間,瓦剌帶人假冒先皇的事情,在朝野中也失去了被傳唱的價值,人們有更多更新鮮的事情需要關注,除了和瓦剌短兵相接的河北防線以外,新年的生產,市面上的糧米價錢……哪樣不比遠在蠻夷之地的一個冒牌貨值得人操心?也就只有宣大一線的守將,時不時地還要處理一下被送來叫人的那位『奸佞』了。

  「說來也是讓人嘆氣,天氣都這麼冷了,那一位身上穿的還是單衣,肩頭瞧見都是鞭痕,也不知能不能撐過這個冬天。」

  已經是深秋了,大同鎮守太監府中,燒起了滾熱的水燙著黃酒,新宰的肥羊沒有一點羶味,燉了宣府送來的上等口蘑,在桌上做了一個大盆,下頭墊了小火,把湯燒得小滾,隨時往裡續些暖房裡種的青白菜,周圍拼著幾盤快炒,月桌上放了幾盆鮮果,雖然和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京城比較,這桌菜還粗了些,但卻是實惠得緊,洞子貨、時鮮水果,也都不是一般人能享用得起的。北地苦寒,邊疆重鎮作風更是簡樸,再加上去年至今,北線一片凋敝,根本還未恢復過來,大同鎮守太監廖公公平時用餐時都沒這個規格——牛羊肉是隨口吃不假,可這鮮蔬整盆整盆,往湯裡燙下去可都是銀子,更別說大同統共也就一個暖房,種出來的蔬菜多極了也有限,今日放量這麼一吃,都能給吃斷頓了,要再買到這鮮嫩的黃瓜、剛長成的青豆,還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

  雖說如此,但廖公公卻是半點也不見心疼,他親自慇勤地往客人的杯子裡續著酒,「怎麼說也都是在宮裡錦衣玉食地長大的,雖說來了這麼多次,可每回過來,咱也就是去城頭看了一眼就下來了——不落忍。」

  「可不是這話,畢竟也是親眼看著長了那麼大。」他的客人亦是嘆了口氣,有些淒涼地道,「這就是命數了吧,誰能想得到,原來還好好的,不過幾年功夫,就連一件大氅都沒得披了?」

  他旋即神色一正,「十九,這話也就咱們師兄弟私下說說了,當著外人的面,別說這樣的渾話,要被人捅到上頭去,連我也護不住你。」

  廖十九一咧嘴,滿不在乎地笑了,「不是還有柳哥嗎?興安那小子就是再得意,也輪不到他來管宣大的事。——我看他也沒這個膽子!有柳哥在,誰敢動我們師兄弟一根寒毛?來來,馬師兄、十哥,喝酒!」

  馬十無奈地掃了廖十九一眼,卻也沒有否認他的說法:如今新帝登基,雖說對兩宮太后都是尊崇備至,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更尊重的還是養母西宮太后娘娘,宮外人不知淵源,可他們這些當年太孫宮出來的老人,卻沒誰不知道東廠提督太監柳知恩的真正靠山是誰。這些年來,太孫宮裡的內侍,除了犯事沒了、得病老了的以外,多數都是漸漸出頭,不是在二十四衙門擔任要職,就是在各地擔當鎮守太監,年前事變,抽了一批人回京,也都是各有重用,不過即使如此,眾人卻都是隱隱以柳知恩馬首是瞻,以他為太孫宮派系的保護傘,就是因為看準了太后娘娘這條線。

  「興安不會管軍事的,」他說,「但你這話,犯了皇爺的大忌諱,要是有人盯著你的位置,直接把話遞到了皇爺跟前,只怕連廠公都救不了你。」

  「怎麼。」廖十九神色一動,「不是說,傳言東宮太后娘娘那番話,是被咱們姑姑老娘娘給逼出來的麼,皇爺本人,還是想把哥哥接回來的……」

  姑姑老娘娘這不倫不類的稱呼,卻不令馬十有多詫異,廖十九是王瑾的大徒弟,和清寧宮的關係本就密切,否則,就算他有比干在世之才,也不能在三十歲末尾就做到了大同鎮守太監的位置上,更不會如此口無遮攔。

  「一開始或許想。」馬十也沒有瞞著廖十九的意思,自己剛到大同就被他請來吃酒,席面上又是如此大大咧咧地談論著這頗有幾分忌諱的話題,當然不是廖十九本人缺心眼,他是粗中有細,側面打探自己來大同的目的。「可這一回我回京領差事的時候,瞧著,便覺得皇爺沒有那麼想了……」

  他來大同,檯面上的原因是觀察采風——在邊境各地視察軍情,回京報給皇帝知道。可馬十是什麼身份?當年乾清宮的大管家,章皇帝近侍,也是清寧宮太后的心腹,在江南織造局那樣肥的流油的缺上一坐就是十五年,這麼個重量級內侍忽然被派來做新人的活計——只有視察權,沒有整改權,要麼就是犯錯被貶謫,要麼,就是帶了特殊的使命。這一點,廖十九自然是心知肚明,他想要知道的,也就是馬十到底是來大同做什麼的,究竟是要把『那人』接回來呢,還是過來回絕瓦剌的提議,繼續讓『那人』流落在外。

  不論是逼迫還是如何,兩宮太后的態度都是極為堅定的,莊肅皇后被壓得一點聲音都沒有,很可能根本都不知道丈夫其實沒死,若說還有誰能接回那人的話,也就是還顧唸著哥哥的弟弟了。廖十九本來對皇爺抱有厚望,畢竟他從京中收到的許多消息都指出,指鹿為馬般硬是不認那人,把他說成是冒牌貨的,其實就是西宮太后。皇爺本人,是不忍哥哥流落在外,真龍天子襤褸度日的。現在風頭都過去,皇爺登基也是一年多了,西宮太后娘娘也已很少去文華殿……再加上瓦剌這邊的價碼開得越來越低,從開始的天文數字,到現在不過是數萬兩白銀,怎麼看,迎接那人回朝的時機都是已經到來了。即使不能正名也好,總是要回去好生安頓起來,不能讓章皇帝的血脈流落在外吧?

  可聽到馬十透出的口風,他頓時就和喝了一口冷風似的,從喉嚨到心頭都是透涼:沒門兒了,就算馬十心裡對那人還有幾分忠心在,卻也敵不過那邊的上下一心……

  廖十九被提升到這個位置,靠的是他多年來的人脈,和那位並沒有多直接的關係,但即使如此,他也是從小讀著四書五經長起來的,即使那人來喊門的時候,他也是按劍在城頭巡視,不許任何人過去開門,可這並不代表他心裡樂見那人在塞外過著飢一頓飽一頓的日子。當年在乾清宮裡,章皇帝抱著那位說笑話的情景,還是歷歷在目,如今希望落空,廖十九連口中的羊肉都覺得沒了味兒。

  「難道就真的要讓他一輩子流落在外不成?」他不禁喃喃自語,「冬日苦寒,好歹給送點衣被……」

  馬十掃了廖十九一眼,便將他的情緒掌握得分明,他在心中嘆了口氣:看來,在此事上,廖十九和他也不會是一條心。

  「人還是得接回來的。」他開口把內廷的態度給挑明了,「總是落在敵手,也不像話……只是國朝這邊,連一個銅板兒都不會出,要送就送回來好了,錢是別想。要是不送,那也由得他們。」

  說到底,這就是不想接回來了。是巴不得瓦剌為國朝殺了他呢……廖十九強笑道,「這,瓦剌唯利是圖,只怕這樣卻未必能成事。再說,不也得給也先一個面子嗎……難道還要重演昔日宋哲宗頭蓋骨被做了酒器的事情?」

  「瓦剌留他到現在,肯定有所圖謀。」馬十沒有說什麼此人是仿冒品之類的傻話,他和廖十九都是看著先皇長起來的,絕無可能錯認。「要殺他,夏天就下手了,去年冬天都沒凍死,今年冬天肯定也凍不死。比起把他殺在手裡,還不如送回來給內廷帶來更大的煩惱……你沒聽說嗎?一開始說金銀珠寶換回他的時候,也先的弟弟伯顏帖木兒還再三要求,要保著他回國登基,不然人就不還了呢。」

  新帝都登基一年了,還說這些夢話,聽了實在是荒唐得可笑,可廖十九卻是笑不出來——伯顏帖木兒大幾十歲的人了,每年領軍打草谷,少不得他一份,又怎會如此天真?擺明了就是在給朝廷添亂呢,也難怪新帝對於接回那人一點都不熱心。

  「這麼說來,難道一個大子兒不出也能換成?」廖十九半信半疑。

  馬十想到西宮娘娘的吩咐,以及自己私下的一些揣測,也是百感交集,不由得嘆了口氣——只是他和廖十九又有不同,與西宮一系是血肉相連,關係極為緊密,即使心中也是分外不忍,卻仍是沒有露出絲毫口風,只是淡淡地道,「說不定,今年要在你這裡過年了,十九。」

  身負京中密旨,馬十說是觀察北地邊事,但到了大同就逗留不去,而且還頻頻出關和瓦剌接觸,這樣的做法,自然是引來了不少人的警覺。只是北地文官少,再說冬日和京城交通不便,消息傳得就有些慢了,而且馬十離京日久,名聲不顯,身為觀風使者,出城查看邊防也是題中應有之義,他的舉動,終究是未引起大部分文臣們的警覺、注意。

  不過,這終究也只是大部分而已。

  「柳廠公已經出京了?」於大人倒背雙手,走到窗前,透過微開的窗縫望著外頭白花花的雪地。

  「是。」來回話的家人神色肅然,「片刻前親自帶了數人,從德勝門出去了。」

  「知道了。」於大人神色一黯,「下去吧。」

  隨著輕輕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屋內陪侍著處理公務的幕僚周先生也是透出了一口長氣。「看來,馬內侍已經是把那一位給帶回來了……就不知到底花費了多少錢財。」

  「一文錢也沒出。」於大人並未動彈,還是痴痴地望著窗外陰沉的天色,冬風從窗縫中狠狠地刮到他臉上,他卻是恍若未覺。「西宮娘娘親自囑咐的,連一文錢都不能出,得是白送回來……」

  「……娘娘好仔細。」周先生也只能這麼說了,「已經是防範到這地步了。」

  朝廷若為了那人出一文錢,都等於是承認了他的身份,自打臉什麼的就不多說了,橫豎現在重臣心中,多數都是心知肚明那人到底死沒死的。關鍵是承認了他身份以後帶來的繼承權問題,皇位正統性問題,這都不是三天兩天能解決的事。於大人點了點頭,又道,「此事,從提議接他,到不出一文錢……都是娘娘駕臨文華殿親口吩咐,陛下……一語不發。」

  「這……又是何意?」周先生有些不解了,他才剛從老家回來,對京內許多事都還不清楚。「東翁意思,難道陛下心中,實是不願麼?——聽聞南內住了位吳娘娘,實際上是陛下親母——」

  「這話以後不要再提了。」於大人打斷了周先生的話,「可笑李原德還想上書請封吳娘娘……吳娘娘就是因為有心疾,不能撫養陛下,陛下才會在襁褓間就被送到永安宮中,現在雖說是放出來了,但是閒住多年,人已痴傻,連兒子做了皇帝都不知道,更別說其他。吳娘娘當日在南內閒住時,還是多得太后娘娘不計前嫌多方照顧,母子之間,哪來的隔閡?」

  「可——這——」周先生道,「前去迎接那位的,還是柳知恩……」

  柳知恩和西宮娘娘的關係,隨著時間的推移,多數重臣也都是先後打聽出來了,如於大人所說,這件事從裡到外都是西宮一手安排操持,皇帝幾乎連說話的餘地都沒有。在如此敏感的事情上這樣專斷,就算是脾氣再好,只怕心裡都會有些芥蒂吧,畢竟,這位可不是親生的……

  「這正是母子情深的體現啊。」於大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似乎要將心頭的糾結嘆盡了。「付宇,你以為,那一位還能活著踏入京城,和陛下兄弟相見嗎?」

  周先生響亮地抽了一口氣,卻是再不知該回答什麼,屋內頓時就陷入了一片緊繃的沉默之中,過了許久,他才結結巴巴地道,「那、那東主如今,又……又待如何?」

  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當日考中進士時,於大人想過自己遍身朱紫、想過自己出將入相、想過自己位極人臣,流芳千古,成就百世英名……可他從沒想過,有朝一日他會眼睜睜地看著正統嫡皇帝就這樣被人謀害,自己卻是什麼都不會去做。

  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閒。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待他百年以後,今日之事,只怕會成為他一生中最大的污點,於大人幾乎都能想像得到史官刀筆,會如何用春秋筆法,明褒暗貶地評價著他一生的功過,事到如今,似乎這『要留清白在人間』的平生志願,業已離他遠去。可於大人卻並沒有玉石俱焚、粉身碎骨來留這份清白的意思。

  這條路,早在一年前就已經無法回頭了,當日在德勝門前,他已經做出選擇,現在再來抗議,未免過分矯情。縱有種種惡名,也都是自己釀出的苦果,又有什麼不敢面對的?

  「靜觀其變就是了。」於大人低沉地說,「就算是李原德,難道還能站出來說那位是真貨?就算他今日已經知道了,又能怎麼樣?」

  他伸出手,慢慢地將兩個窗扇往里拉攏,長窗發出『碰』地一聲,嚴嚴實實地關到了一起,剛才還呼嘯著往裡刮的北風,頓時全被攔在了外頭。

  周先生將爐火撥亮,不過一小會,屋內就暖和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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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7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22:47:30
第297章 先皇

  今年冬天特別冷,還沒到隆冬,就接連下了幾場大雪,從京城往大同的官道都凍得硬實了,倒是要比之前更好走得多——這條路在去年瓦剌入寇時被破壞得相當嚴重,垮塌崩裂的地方很多,雖然朝廷投入不少精力修復,但依然有不少地段坑坑窪窪的,在春夏兩季一遇到雨天便是滿地黃湯,幾乎根本就沒法走。

  雖然是冬日,但官道上還不算太冷清,時不時依然能看見人影,驛站裡也歇滿了車馬——除了去年打得最凶的時候以外,來往大同一帶的商隊,所攜帶的物資計算起來,總是比大同人口所需要的更多,說白了,雖然國朝禁絕和瓦剌的貿易,只允許『朝貢回賜』,但瓦剌那麼多人擺在那裡,要吃要喝,對瓷器、茶葉的需求更是非常現實的,去年打了一場,算來是兩年沒有朝貢貿易了,絲綢什麼的,算是奢侈品,瓦剌人可以不要,但茶不能不喝,吃飯用的碗盤,也都是漢人燒造得好。也先一直帶人襲擊大同、宣府,倒也不僅僅是因為閒得慌,他是有現實的物資需求的,買不到,那就只能搶嘍。

  有需求就有市場,邊疆守將,很少有不走私貿易的,只要不夾帶犯禁的物品,廠衛也就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會阻人財路,甚至都不會往京城回報……畢竟,廠衛也是朝廷衙門,終究是一個圈子裡的,萬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嘛。

  可今日,錦衣衛大同千戶所的包大人卻是後悔了自己當時的一念之仁,打從早上上路出了大同開始,他就開始提心吊膽,如今天色入暮,一行人也近了驛站——這一帶地勢平坦,遠遠地就能看到從京城往大同方向來的商隊,陸續往驛站入住。這每是過來一撥人,包大人的心就是狠狠地顫一顫:只盼著前頭車裡的那一位,不要注意到這商隊數量的貓膩。

  錦衣衛在全國也就是十四個千戶所,這錦衣衛千戶更是正五品的高官,尤其是大同千戶所千戶,和京裡那些外戚頭上帶的千戶銜又是不同,可說是全國數一數二的實權千戶了,對內對外權力都不小,就是在大同鎮守太監、大同守將跟前,包大人都可以直起腰桿說話,可現在他在前頭馬車裡坐的那兩人跟前,卻還是畢恭畢敬,連一句話都不敢多說。在這滴水成冰的天氣,他離開了自己的駐地,這麼巴巴地在馬車裡一歪一倒地往京城顛簸,也就是因為那人隨口的一句吩咐。「你跟著走,路上也有個照應。」

  包大人就跟著來了,一句話都不敢多說,就連在路上都是盡力縮在自己的車廂裡,絕不敢和前頭那兩位有什麼多餘的接觸。

  從大同順著長城,走上幾天就能到達居庸關,不過現在瓦剌時常犯邊,這條路並不太平,商隊一般都走內線,一天一程路,從一個驛站到下一個驛站,所有人都得這麼走,這一行人即使身份特殊,卻也不能例外,他們雖然是往京城方向前行,但卻並不是採取慣常最快捷的廣靈、蔚州路線——這條路一般用來運送軍資,是遇不到多少商隊的,反而是和商隊們走的一條路,出大同兩天來,已經遇到了不下十撥商隊同宿一個驛站,就是傻子應該也知道有不對了,今日更是還沒入住王家莊驛,就已經遇到了五六撥人,包大人心裡可不是和吊了十五桶水似的,畢竟,他和這位背景深厚、深得聖眷的公公可沒有多少交情,雖說平時也少不得孝敬打點,但這點功夫,頂多換來些面子情,真是惹怒了他,自己被一擼到底,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兒。

  好在,這幾日他只怕也沒閒心操心這個吧,包大人現在也只能這麼安慰自己了——和走私商隊比,那位公公的心思,肯定是都放在馬車裡的另一人身上……

  想到那人,他不禁打了個寒顫:包大人是錦衣衛千戶,又是大同這樣心腹要地的任官,赴任之前當然是面聖過的,他年紀也不算老,沒可能記不得先皇的長相。可這事兒,要讓人怎麼說呢?如今嗣皇帝都登基一年多了,太子也立了,皇后也封了,六部尚書本來死了四個,現在也都是提拔滿了,原來兩個吏部尚書王大人,禮部尚書胡大人,也都是受封三師,兵部尚書於大人也沒少得好處……這朝局都已經安定下來了,又哪有他一個錦衣衛千戶說話的餘地?這種事,本來也不是錦衣衛這樣的機構能夠多說什麼的。既然朝廷說他是假的,那……那包大人也只能當他是假的了唄。

  說是這麼說,可要他當面漠視那位,和那位公公一樣,見了面不行禮,口裡沒稱呼——包大人心裡也是難受得緊,也許是多年來養成的習慣,見了那人,他是膝蓋發軟,只想打彎兒,要對他板起臉說一句話,包大人能心跳個半天,心裡更是會升起一股不知打哪來的後悔、慚愧。饒是他這些年來也沒少坑蒙拐騙,做過些犯忌諱沒良心的事,可在現在這個時候,包大人是真真切切地,良心大大地不安,即使為自己的前程擔憂,卻也沒有前去奉承那位公公的動力,都不曾騎馬扈從在馬車兩側,而是老老實實地在車廂裡盤坐著,光顧著心亂如麻了。

  他們一行人扈從不多,也就是十來個,清早會有人提前出發,在驛站裡清出房間,燒下熱水,手持廠衛令牌,就算是高官都要避讓,更何況一般來說根本沒資格住驛站的商隊?人再多,也耽擱不了這一行人的休息,就連車馬院裡,都是早就給預備下了一排空馬廄,就是給他們栓車用的。

  雖然在路上顛簸了一天,但包大人卻是根本都不想鑽出車廂,眼看車在驛站門前停了下來,前頭車頭已經有動靜了,他這才猛一咬牙,趕忙從車裡鑽出來,算著腳步,趕著那位公公的動作,在他把車裡另外一人扶下車以後,恰到好處地走到了兩人身邊。

  「廠公辛苦了。」他忽略了另外一人,而是諂媚地對其中那位中年內侍說道,「還請快進屋去歇著——多喝幾口熱湯,小的們應該也早預備下了泡腳的熱水,吃過飯好生歇著,明日到了靈丘就能吃上好的了。」

  這位廠公今年大約五十歲年紀,他面白無鬚、身量敦實健壯,雖然受包大人如此奉承,但神色內斂,卻並不給人以霸氣凌人之感,聽了包大人說話,也只是微微點了點頭,「念豐也辛苦了,也不必多做客氣,一道進去歇下吧。」

  這幾日眾人都是分別在房中用飯,並無一般同行者之間共用晚飯的慣例,除了上車下車前的對話以外,沒有什麼接觸,包大人聽了廠公吩咐,也是如蒙大赦,他一擺手,「廠公請!」

  廠公卻不動身,而是轉而對那人說了聲,「您請。」

  包大人忍不住就偷眼看了看那人——這一眼看去,不由得就在心中又是嘆了口氣。

  把這人接回國的全程,他都是在一旁見證的,瓦剌人一文錢也沒要,還倒填了些戰利品把他送回來,只怕是心中有氣,雖然沒讓他光著走回國朝國境內,但待遇也絕對說不上好,剛過來的時候,瘦得臉上的肉都幹了,走起路來顛顛倒倒的,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經過這十數日的休息,他看來倒是健康多了,臉上也有了些紅潤的影子,只是神色木然,彷彿魂兒還丟在瓦剌那,自打回來以後,包大人就沒聽他說過一個字。

  雖然長相還是一樣,但說實在的,和從前的他相比,早已經是判若兩人了啊……

  對廠公的話,那人也就只是點了點頭,便戴上了一頂斗笠,自覺壓低斗笠邊沿,跟在廠公身後,靜悄悄地進了驛站。包大人待他們走了,方才是深深吐出一口氣,這才抬起虛軟的腳,跨過了門檻。

  回房用了飯,熱水洗漱過了,出門在外,又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驛站,也沒什麼好娛樂的,包大人喚了個親兵來捏了捏肩膀,便預備要睡下了,只是他躺倒以後又發現了一個問題——這王家莊驛估計來往官員不多,修葺得也是漫不經心的,他這間屋子和隔鄰房間的板壁上居然有個不小的窟窿眼,而且在他這一面是無遮無攔,也就是在另一側掛了一幅畫,擋了一下光而已,可那邊屋子的聲音卻是毫無遮攔地就能透過板壁傳進來。

  包大人素來淺眠,這窟窿又十分不巧,正位於床邊,他的屋子靜下來以後,隔壁鄰人走動喝水的聲音都是聲聲入耳,欲要呵斥,話沒出口又想起來——一般來說,他和廠公的屋子都是夾著那人的房間,剛才進屋時他看到廠公進的是走廊最裡頭的稍間,這樣算來,隔鄰屋子裡,豈不就是……

  包大人沒話說了:熬著吧,反正明天也能在馬車上補眠。

  不過,隔鄰那邊也就是喝了幾口水,又走動著估計是脫衣、洗漱什麼的,不一會也就安靜了下來,包大人閉著眼默念了幾段心經,慢慢地昏沉了過去,連睡都是不敢睡實了,免得這萬一要是打起了呼嚕,驚擾了那位的休息,他可就是該當死罪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猛然一點頭,忽地從夢中轉醒,一時茫茫然還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等那邊屋子傳進了人聲,這才回過神來——應該就是這不尋常的動靜,讓他興出了警覺。

  「……真是要動手了?」這聲音有些陌生,包大人思索了一會,才是肯定——應該就是那人的聲音了。

  「……還是請用藥吧。」廠公的聲音並不大,但在靜謐的夜中,倒也是聽得分明,「彼此間多少留幾分體面。」

  「體面?」那人笑了,語調倒還算平靜,「現在還說什麼體面,你們何時想過要給我留體面了?」

  廠公並沒回答,過了一會,那人的語氣裡多了幾分懇求和急切,「就算讓我回去,又能如何了!我……我還能想做皇帝的事嗎?就是要殺,也總讓我見妻兒一面再殺吧!」

  「請您用藥吧。」廠公的語調還是那麼不緊不慢的,彷彿在和那人閒話家常,不過除了這句話,他也沒有再說什麼,根本都沒搭理那人話茬的意思。

  那人的聲音已經有了幾分顫抖,「既、既然是你來……此事,只怕不是娘的主意吧?」

  他沒等廠公回答,又是自言自語,「弟弟也不像是如此毒辣的人……難道,是貴太妃不成?」

  包大人此際已經是心驚肉跳,恨不得掩耳疾走,趕緊跑得越遠越好,可此時夜深人靜,他這邊一點動靜,那邊肯定也聽得清楚,他又如何敢輕舉妄動?甚至連翻身的動作都不敢有,只是僵直著身子躺在那裡,頗是身不由己地聽廠公答道。「貴太妃現在已經是西宮太后娘娘了。」

  「呵呵、好、好……」那人聲調抖顫,顯然心中正是情潮湧動、難以自已,「好一個西宮太后……」

  他咳嗽了幾聲,又道,「當日在乾清宮中諄諄教導之德,果然比不上西宮太后的尊號……不意如今,竟然走到了深夜毒殺這一步上。」

  廠公一片默然,過了一會,那人又問,「難道……她就沒有什麼話讓你帶給我?皇后那邊——」

  「莊肅皇后娘娘一向以為您已經死在土木之變中,」廠公道,「太后娘娘也不覺得有拆穿的必要,在她心裡,您也早在當日,就已經殺身以殉了。」

  隔鄰便傳來了低低的、癲狂的笑聲,彷彿是有野獸在雪地裡咆哮,驛站養的狗在院子裡叫了起來,包大人情不自禁地抖了抖肩膀,他忽然間覺得很有幾分冷。

  「好,說來說去,無非是怨我不死……」那人的聲調裡已經現了哭腔,「是,懷來一事,是我錯用了王振——我改,我改還不行嗎?知過能改善莫大焉,這難道不是聖賢的道理,我現在只是想回去而已,你關我,我認了,只要能和妻兒在一起,我……我做豬做狗都願意,你們就非得要趕盡殺絕——」

  也許是他的聲音大了點,那人的話忽然間截做了兩半,下半截化為了喉嚨裡的嗚嗚聲。有第三個聲音低低道,「廠公,藥趁熱有效。」

  「鬆開他。」廠公說。

  屋內就又安靜了下來,那人粗而快地喘著氣,卻沒有再說話,過了一會,廠公才說道。「這裡是王家莊驛站,比起去京城,其實是繞了遠路,奴婢帶著您繞路來此,並非太后娘娘的吩咐,而是自作主張。」

  「哦?」那人應了一聲,語調有些譏誚。「你難道還安了什麼好心?」

  「好心算不上,不過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而已。」廠公的語調毫無起伏,「從王家莊驛出去,走上八里路,山坳裡曾有座村子,便是王家莊,十多年前,您還沒有親政的時候,曾在王振穿針引線下見了奴婢一面,將一件事吩咐給奴婢去做——讓奴婢找幾個人……這幾個人,便生活在王家莊裡。」

  那人的呼吸聲忽然一頓,過了一會,方遲疑道,「你——你找到他們了?何時的事。」

  「十多年前就已尋到,當年劉思清把他們安頓在此處,頗費了一番功夫,這幾人生活富足寧樂,奴婢以為,時機不到,還是不要妄加打擾得好。是以並未對任何人說,而是自行掩埋起了相關的線索。」廠公居然也就是這麼平靜地承認了自己欺君的事實,「此事也是奴婢心中的一根刺,如今終於可以吐露實情、向您交差,心中亦是輕鬆了不少。」

  包大人心跳如鼓,無數的疑問在心中翻翻滾滾,許多年前的傳言又泛上了心頭:據說,隔屋那位,其實也不是太后親生,乃是狸貓換太子的產物……

  他差點錯過了那人的回話,「你……你帶我來這裡,又是為了什麼?難道,難道還能讓我見他們一面?」

  他的語氣裡已出現了少許希冀之情,語調也沒剛才那樣尖銳了。

  「從王家莊驛出去,走上八里路,山坳裡曾有座村子,便是王家莊……」廠公又把他的話重複了一遍,「去歲瓦剌入寇,官軍在懷來潰敗,河北一帶,盡落敵手,瓦剌在這一帶大掠四天,王家莊村民一個不剩,全被屠盡了,那戶人家雖然養了護院,但遺憾卻也未能倖免。」

  那人的呼吸,彷彿都已斷絕,鄰屋這死一般的沉默,彷彿是持續到了永遠,廠公方才續道,「王家莊一事,絕非獨例,上個月黃冊已經編造上來,山西、河北一帶,戶口人丁,只有三年前的一半。」

  他又頓了頓,「奴婢以為,這些丁口為了活下去,做豬做狗,怕也是願意的,只可惜當日瓦剌人,怕卻沒有奴婢的耐心。奴婢身邊這個柳三,原籍便是懷來,柳三,瓦剌人殺你妻兒時,可曾容你說過一句話?」

  「回廠公話,不曾。」第三人低沉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小人亦是身中三刀,若非命大,也早隨妻兒去了。」

  「嗯。」廠公不疾不徐地應著,又催促道,「貴人,請服藥吧,再不喝,最後這點體面,都要丟啦。」

  「我……」那人沉默少頃,居然呵呵地笑了起來。「我就是不喝,你們又能奈——」

  他的話終究是沒能說完,廠公便喚了一聲,「柳三。」

  「小人在。」柳三低喝一聲,包大人只聽得嘎嘣一聲悶響,緊跟著便是咕嚕咕嚕的悶灌聲,他不禁心驚膽顫地摸了摸嘴——那一位,應該是被卸掉了下巴吧……

  過了一會,又是一聲悶響,那人的喘.息聲忽然間充斥了室內。柳三不屑地呸了一聲,似乎是吐了口唾沫,「大人,喂完了。」

  「好。」廠公說,「今夜亦辛苦你了,回屋歇著去吧。」

  便有兩人的腳步聲走了出去,聽聲音,一人是進了對面的屋子,一人往走廊末端去了。包大人心中這才明白過來:應該是早就定好了在這裡動手,只怕除了自己以外,這一層的房間都是他們的人。

  既然都有所準備了,帶他來又是怎麼個意思啊,包大人都快哭了:他不想湊這個熱鬧啊!

  難道……是帶他一個外人,做個見證?證實那人不是被毒死,而是急病而死?可廠公就不怕他出面質疑嗎?畢竟聽他意思,此事是清寧宮太后自把自為,皇爺實際上是不知情的……

  難道——廠公大人是想滅口?

  包大人哪還有絲毫睡意?他在心中反覆地猜測著廠公的用意,幾乎都要忽略了隔鄰慢慢傳來的痛苦呻吟聲——現在他還哪有閒心為了一個必死之人傷春悲秋?為自己的小命擔心都來不及了!

  隔鄰呻吟了一晚上,包大人也失眠了一晚上,到天亮方才勉強合了一會眼,還是親兵進來喚他起身。包大人起來洗漱,坐在桌邊也無心用早飯,只聽親兵說道,「隔鄰那位,昨晚像是病了,今早發了高燒,都起不來。廠公已經遣人去附近請醫生了,只怕今日是動身不得。」

  「這附近……是要到蔚州去請?」包大人心事重重,隨口問道。

  「是,不過看天氣,怕又要下雪,從這裡到蔚州,來回實打實必須得要兩天。」那親兵多少也猜到了點那人的身份,面上也有憂色,「就不知那一位能否耽擱得起了。」

  包大人現在是心亂如麻,隨口應酬了兩句,塞了半個饅頭,就起床去給廠公請安。

  廠公神色淡然如常,彷彿昨晚的事不過是包大人南柯一夢,見包大人過來,便道,「今日怕走不得了,念豐,委屈你在驛站內多住兩天,送到蔚州,那裡也有人接應,大同處公務繁忙,你也不好耽擱,便回去吧。」

  包大人現在,還不是廠公怎麼說怎麼來?他連聲應了是,一句話也不敢多問,只是在心中暗暗地想——就那一位現在的狀態,到得了蔚州嗎?

  到,還是到得了的,只是到的時候,就已經是個死人了。那一位在驛站突發疾病、高燒不起,接連四天都沒退燒,因驛站內缺醫少藥,只好往蔚州送,結果,人就是在去蔚州的馬車上無聲無息地斷了氣。

  「連一句遺言都沒留。」包大人把頭搖得和撥浪鼓一般,對蔚州知府道,「從發高燒起就一直昏睡,根本沒醒來……別說留話了,連藥都得撬開牙關往裡灌。」

  知府大人面上,閃過了無數說不清的情緒,終究是長長地嘆了一聲,「……可憐啊!」

  雖然是連個身份都沒有的尷尬存在,但他的命運,以及這客死異鄉的淒涼結局,依然是讓所有心中還顧念正統的大臣,由衷地感慨嘆息,蔚州知府又何能例外?

  包大人擦著冷汗,「病魔無眼、病魔無眼啊……您是不知道,在瓦剌那一年,那一位也是受盡了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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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8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22:48:08
第298章 放心

  按法理來說,這人現在也就是個待罪的漢奸而已——而且還是同時犯了領軍喊門和冒充先皇這兩重大罪,夠株連二十多族的了,消息即使很快被送到了北京,朝廷也不可能對其做出什麼特殊的反應。無非是不少心中還唸著正統的大臣,暗自嗟嘆罷了,如今這局勢,還有誰敢多說什麼?別看在許多事上,大臣們都敢和皇帝吹鬍子瞪眼睛,但在那人已經病死,餘下兩個皇子又極為幼小的情況下,這個話題,根本不會有人去碰觸的。

  「包時雨的奏章也遞上來了。」皇帝到清寧宮請安的時候,也說起了此事。「聽說是在驛站受寒發了高燒,病勢一下就沉重起來,從蔚州飛馬請了大夫,也是無濟於事,在去蔚州的路上就高燒去了。」

  韓女史在旁也是嘆了口氣,「聽說在塞外沒少吃苦,想是底子已經淘空了,只是還苦苦支撐,一回到故土,放鬆下來,那便再頂不住了。」

  其實,這件事既然發生在國朝境內,那是意外也都會變得不是意外,只要是兄終弟及,斧聲燭影的故事就從來也不曾少過。就算表面功夫做得再好,也免不得有人猜疑的。什麼塞外苦之類的,不過藉口。徐循對這些門面話,聽聽可以,要她也說得高興,卻是不願做,她含笑聽著皇帝和韓女史一搭一唱,也是不著痕跡地仔細觀察著自己的這個養子。

  繼位登基,已經有一年多了,皇帝眉眼間的青澀和無措漸漸褪去,他看來已經越來越像是個皇帝了——一個最明顯的表現,就是他已經學會有所保留,學會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在這件事裡,皇帝的角色的確也很單純,他什麼都不知道,什麼也都沒問,只是默默地順從了徐循的安排。對外做出的姿態,像是個略為軟弱的孝子,無法違逆養母的安排——在孝道的裝點下,很多過失都有了爭辯的餘地。即使是將來在史書裡,這件事也要算到徐循頭上,頂多說句『上不能言』。

  徐循也恰恰是需要他這樣的態度,她甚至希望皇帝真心就覺得這件事是她迫著去做,他自己本來不想。雖然如果沒察覺到他對先帝隱隱的猜忌和抗拒,她也不會這麼做,但皇帝今年才幾歲?和先帝又畢竟是親兄弟,若是背負了這麼個『有意弒兄』的擔子,只怕是連他自己都難以原諒自己。既然如此,不如就自欺欺人了,反正母親犯錯,做兒子的本來也不能說什麼,這樣大家各得其所,豈不是好?

  雖然言說起那位死訊時,眉宇間的確有些傷感,但徐循對皇帝何等熟悉?從他放鬆的肩膀,挺直的脊背來看,這個死訊,固然是讓他悲痛,但更多的可能還是輕鬆。——這也沒什麼好稀奇的,做皇帝的泰半都是如此,親情固然重要,但和皇位比,卻又是輕如鴻毛了。

  「等頭七過了以後,」她說,「也可以給先帝上謚號、封墳了吧。」

  「是,」皇帝道,「今日已經有人上奏章言說此事了。」

  心向正統的人肯定是有的,但投機者也一樣多,皇帝身邊,什麼時候都不會缺了肯設身處地為他著想的人。這不是,才遞了個話頭出來,就有人搶著往下接了。要知道先帝的衣冠塚已經建好很久了,只是一直都沒有舉行大葬禮,皇帝不提,朝中也沒人催促,大家都是在等個契機——現在,自然就是最好的契機了。

  「你那兩個侄子,也該定下王爵了。」徐循又提醒道,「不過……可不要封在山東。」

  這個玩笑開得有點惡劣了,皇帝有點忍不住要笑,又覺不妥,表情一時有些糾結,「孩兒知道了,娘請放心。」

  「我是放心得多了。」徐循點了點頭,又平平淡淡地提點道,「定謚號時,不要太過苛刻了,當然,也無需過分美譽,反正平實為上吧。」

  人都殺了,要是謚號還給謚個隱、刺這樣的惡謚,難免會讓人議論皇帝過於刻薄寡恩。定個還不錯的謚號,再風光大葬,善待子嗣,又暗示一些心腹引導一下輿論,為皇帝歌功頌德的聲音也會多起來。如果把害死先皇的責任推到太后頭上,皇帝本人頓時就更純白得如白蓮花一般了——也別小看這樣的形象塑造,雖然大有自欺欺人的嫌疑,但沒有這個名聲,連皇帝辦事都會受到影響。畢竟因為得位特殊,皇帝天然的權威不重,他本人名聲好,六部大臣桀驁不馴、私下互相串聯的情況就會少一些,如此一來,君臣關係也不至於太過針鋒相對,不然,若是有個稍微強勢的大臣作為領導,要架空皇帝也不是說笑的事情。徐循當年問政的時候,哪還不知道要架空一個半外行有多容易?除非有鬧個魚死網破的決心,否則,皇帝的名聲,對他治國來說,也是極為重要的。

  皇帝本人如何,徐循是最瞭解的了,他不但沒有鬧個魚死網破的決心,而且是前瞻後顧的性子,她疑心若非有自己出面,不容置疑地把先皇解決掉了,在殺不殺這個問題上,他是永遠都下不了決定的。——有這個問題膈應著,讓他如何在寶座上坐得舒服?只怕此事鬱積在心中,最後鬧出病來都未可知,不論如何,現在有了個結果,從前的事,終究已經成了過去,以後,大家都可以放心了。

  母子兩人議論了一番,也就把先皇身後的待遇給大致定了下來,一些細枝末節,便要留給閣臣們去操心了,皇帝又坐了一會,問起姐姐。「點點近日怎麼沒有看到?」

  「孩子出水痘,在家照看著呢。」徐循說,「說來你們是有兩個月沒見了,上回她進來,還說你賞了她的那個小鏡子奇巧無比,亮得不得了,是世上罕見的珍物,她都不敢收了——什麼東西這麼稀罕,連我都沒見過。」

  「下回讓姐姐帶進來給您看看就知道了。」皇帝笑著說,「是整理乾清宮倉庫的時候翻出來的,剛好馬十在一邊了,看了便說,這是先皇手裡的愛物,先皇一直秘密收藏,誰都沒給看過——一塊巴掌大小的鏡盒,打開以後裡面是片清水琉璃,背後貼了銀片,所以照人特別清楚。我雖覺得好,可鏡子太小了,我平日又用不上,想著姐姐必定喜歡,就送去給姐姐了。」

  「這麼好的東西,你也難得的,」徐循不免為點點客氣幾句,「給皇后也好,給你那唐妃也好,給她幹嘛,你那幾個外甥極是淘氣,萬一跌碎了,多可惜?」

  「就是好東西,才想著留給姐姐啊。」皇帝說著,忽然笑了,「還記得小時候,姐姐穿不上的禮服送到我這裡來,養娘雖收了,卻不見得多高興,身邊幾個伺候的姐姐,背地裡還抹眼淚,說是咱們受欺負了,連件新衣服都不配穿。」

  徐循也還記得這件事,當時她雖沒當著孩子的面說什麼,背地裡卻是把錢嬤嬤喊來數落了一頓,當時未能約束點點的侍女頗被打發走幾個。不過,孩子當時還小,到底也沒當回事就過去了,不料壯兒雖然沒提過,但心裡確實記著這事了。

  「小時候懵懂,才知道自己身世的時候,看姐姐就時常有些不喜歡。」皇帝搶在徐循跟前,又笑著說道,「現在長大了,再回頭想起來,卻才明白了姐姐的心思。小時候娘待我們挺嚴格,常禮服已經是難得一穿的漂亮衣服,若是弄髒了還要受罰……雖穿不上了,卻也是好東西,姐姐就想著留給我了……在她心裡,我就是同胞弟弟,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從沒想過避什麼嫌疑。倒是知道我身世的養娘、宮女們,不免多心了。」

  徐循沒想到皇帝說出這一番話來,倒是吃了一驚——皇帝在說的,明顯不是點點,又或者那件衣服,那塊鏡子。

  「怕是娘又或者嬤嬤們說了什麼,以後姐姐也沒再送過自己的東西來了,但我長大以後,心中倒是巴望著姐姐能再這樣待我……人非得要長大了,才明白這世上最少的,就是真心待你的自家人。」皇帝深深地看了徐循一眼,「自家人之間,許多事無需言語,情分都在心裡裝著。」

  雖說想著皇帝也不大可能裝傻到底,但母子兩人多年來,也沒有誰說過這樣掏心掏肺,甚至是有些肉麻的話,徐循一時還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即使她做這件事,並非是全盤為了皇帝考慮,但現在皇帝如此表態,又豈能不欣慰有加?

  這孩子,終究是長大了,已經懂得反過來關心母親,讓她安心。

  「你我心裡都明白就好了。」她緩緩地道,「壯兒,這件事做完,娘也沒什麼好操心的,唯一的憂慮,就是你的子嗣還不夠旺盛……」

  「我還年輕呢。」皇帝倒是笑了,畢竟是年輕人,去了心腹大患以後,情緒都是輕快的,見事也常往樂觀了去想,不可能一直憂心忡忡。「爹在我這個年紀,連大姐都沒生,娘你也實在是太多慮了些。」

  徐循想想,也不由自失地一笑,「年紀大了,就是這般,心裡總是裝著事兒。」

  「要說現在,其實也不是沒事兒……」皇帝就和徐循說起了自己後院那點事,「說過汪氏幾次了,她也不聽,和杭氏還是合不來,倒是見天往莊肅皇后那裡跑。我聽唐妃和我說,皇后居然說過什麼太子該由先皇長子來當的話——只是沒別的旁證,就靠唐妃這麼一說,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皇帝和父親是一個毛病,同嫡皇后感情都不好。不過他對太子生母杭妃也不是十分寵愛,倒是最寵新近入宮沒有多久的唐妃,若非不好讓她的位分壓過杭妃,徐循冷眼看著,只怕是早就要封什麼宸妃、皇貴妃了。好在雖然寵,但也不至於昏了頭,對於唐妃的話就一味偏聽偏信了,還是會有點思考的。

  ——不過話說回來了,徐循還真是相信汪皇后可能會說出『太子該由先皇長子來當』的話,從還是郕王妃開始,她的脾氣就硬得不成樣,和妯娌錢皇后完全是兩個極端,兩夫妻的感情一直都算不上好,而且汪皇后對於自己過門沒多久就多了個庶長子的事,始終是耿耿於懷。此女的政治素養大約也就是莊肅皇后水平,要是哪天受了氣,衝口而出這麼一句,她也不會吃驚。

  「後院的事,你自己管吧。」在這事上,她不願意為皇帝分憂,就是親娘,摻和兒子後院的事,也很少有善始善終的,誠孝皇后就是最好的證明。「也不怕和你明說了,指著后妃們一團和氣,本就是天方夜譚,這事兒沒有一勞永逸的解決辦法,該怎麼辦,還是得你自己想,橫豎有一條,子嗣的繁衍、養育,絕不能耽擱了。」

  說著,也不由皺起眉頭,到底是說,「汪氏那邊,可要注意了,旁的還好,若是真的是非不分,和杭妃鬥氣鬥到對太子有什麼想法,那你自然也要說她的。」

  得了徐循的表態,皇帝神色也是越見篤定,他點了點頭,輕輕地哼了一聲,「我知道了……且看她行止吧。」

  朝中事體,大致都如母子二人商量的一般,不過幾日,太常寺那裡好像忽然回過神來,終於是封上了為先帝擬定的數個謚號、廟號——由於先帝豐富多彩的人生經歷和極為敏感的死亡過程,本來很適合他的哀字被拋棄不用:畢竟,哀字其中一個意思,就是『處死非義』,意思就是這人死得不對,是被異族或者大臣所殺。雖然表面上就是為瓦剌所殺的,誰知道這送上去以後,皇帝會否理解為有所暗示呢?

  再加上一批惡謚,眾人揣摩皇帝心意,也都給否決了,呈上來的都是用意比較單純的沖、息、懷等中謚,皇帝取中了最單純的謀慮不成曰息,息宗廟號,便定了下來。再加上隨意塞進去的一些謚號,息宗安皇帝的『衣冠塚』,在三月初大葬合墳,日後要再打開,便要等到莊肅皇后去世以後再合葬了。

  兩位先皇子嗣的封爵,也很快定了下來,封地都定在了富庶,卻又離京城十分遙遠的江南一帶,封為秀王、德王。先皇留下的女眷中,宸妃自請修道,皇帝恩准,塵封已久的長安宮便再修飾一新,令宸妃入住,莊肅皇后與周妃,則依然在清安宮中居住。從此東宮上聖太后、西宮太后,南內奉吳太妃,宮中、朝中的格局,都是徹底安定了下來。

  這年九月,一直在外公幹的東廠廠公柳知恩入京,恰逢皇帝率眾至京郊閱兵,他只好先往德勝門登記:他出京是辦公差,回京也要走一遍登記的程序。才能耍點特權,回自己的宅邸休息,若是一般入京的官員,登記以後,即使親戚好友多在京城,也不能過去投奔,必須得老實地住在驛館中,以備皇帝召見。

  本意皇帝出京,要兩三日才回來,他還能稍事休息,不料才回了屋內沒有半日,宮中便來了人——西宮太后召他入宮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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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這裡科普下吧,汪氏被廢據說就是在景泰要立自己孩子當太子的時候堅決支持大侄子

  我對她被廢反正是不大同情的……在這件事上她太拎不清自己立場了,就這樣後來還差點被英宗給殉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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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9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22:48:26
第299章 別離

  在那人去世以後,柳知恩沒有第一時間回到京城,其實倒也不能說是他不敢——是因為那人在法理上的身份,不過是個戴罪之身,即使是死在路上,朝廷也不能對此諮詢什麼,包括他這個人的喪禮,都是無人過問的。身為東廠廠公,他當然犯不著為了一個人犯的去世承擔什麼責任,甚至都無需呈上公開的奏章,可以直接對皇帝或是太后回報,那麼有包時雨來處理這件事也就夠了。之所以沒有立刻回去,的確有避風頭的考慮,但第二個,還是皇帝也需要他去南京取回一部分三寶太監當年下西洋留下的海圖。身為當年帶船出海的老臣之一,沒人比他在此事上更有發言權了。

  一般來說,為了彰顯君王德政,樹立自己的權威,做皇帝的都會選擇在自己任上做些大事,比如說修書、封禪,越是勢弱的君主對這些事就越懷有嚮往,比如文皇帝得位不正,即位後就修《文獻大成》,遣三寶太監下西洋,包括遠逐韃靼,遷都北平,或是部分或是全部,都有一定動機是為了進一步地鞏固自己的統治。宋太宗有斧聲燭影之議,又有北伐幽燕失利的陰影,返回開封以後便修《太平廣記》——這也都是做慣了的套路。

  當朝皇帝,得位雖然算是正當,但始終也有個逼殺親兄的淡薄陰影,而且現在國朝國勢,也不能說是很旺盛,他的威望就更不能說極為高隆了。大臣忤逆皇帝意思,不聽指揮的事情,也是時有發生,為了給自己面上抹點金粉,動念想要再下西洋,也是很正常的事。雖然這幾年似乎都沒什麼錢,但不妨礙他惦記著吧?等到若干年後,皇帝把該收拾的大臣收拾了,該培養的人才培養起來,位置也坐穩了,國家也有錢了——在最理想的狀態下,瓦剌也平定了,這時候再來個萬國來朝,那麼在史書上,誰還會記得他和息宗之間的那點事?只怕是歌功頌德都來不及了。

  當然,這一切現在也就是他的想法而已,雖然看得懂的人不少,但誰也不會在皇帝提出此事之前就去給他潑冷水,連徐循都不會,反正等他真正異想天開要這麼搞的時候,大臣肯定拿出性命來阻止,他可不比息宗,究竟是權威淡薄,不可能鎮壓住所有反對的聲音。

  說起來,雖說是息宗已經死了,但他給皇帝留下的麻煩可一點都不少,有王振這個前例在,宮裡內侍,現在都是縮手縮腳的,說話都不敢大聲,唯恐被栽了個權宦的帽子,立刻惹來眾怒,皇帝只能被迫犧牲掉他來平定事態。起碼在二三十年內,宮裡應該是出不了王振級數的大貂珰了。

  隨便聊了兩句在南京的見聞,柳知恩特地去雨花台看望過徐氏族人,「娘娘請放心,個個都是安居樂業、耕讀傳家,三代內,必定能出進士。」

  讀書三代,可以出一名進士,對於不是科舉大族的氏族來說,已經是很不錯的成績了。徐循聽說,心裡也是欣慰,若是當日由得徐氏族人橫行霸道,她又能蔭庇其多久?只怕不過五十年,徐家便要敗落,但現在,走上了讀書科舉的線,三四代人裡可以斷斷續續出些秀才、舉人,甚至還有數名進士的話,那就是數百年的傳承了。

  「倒也好——去南京船廠看過了,那些寶船如今都還堪用麼?」她又問了起來——若是寶船全都不能再用,必須重造,那估計在十年內皇帝都不用提下西洋的事了。

  「二十年沒出海了。」柳知恩回答得很保守,「雖然當時還用的是上好木料,不過肯定也有所損耗,要經過多少修補才能下海,卻是不好說了。」

  雖然他一直恭謹地低著頭,聲調也沒什麼起伏,但徐循還是捕捉到了柳知恩話裡的信息,她不免會心一笑,「該怎麼說,你自己做主吧,此事我是不會多管的。」

  誰說皇帝的言路不能矇蔽?那是他還沒到這層次而已,似柳知恩這級數的大貂珰,本身又是領域內的專家,他說船能修好,那就是能修好,說要重造,也沒人敢和他唱反調,說到底,船的情況到底如何,就看現在的□□勢是怎麼需要的了,當然,也得看柳知恩本人的政治傾向,究竟是偏向激進還是保守。

  「奴婢謹遵娘娘吩咐。」柳知恩好像沒聽懂徐循的意思似的,還是那麼不露聲色地回道。

  徐循嗯了一聲,仗著柳知恩沒抬起頭,她的視線在他身形上來迴游曳了幾圈,心中實是五味雜陳。——經過這些風風雨雨,能讓她動感情的人事物,著實已經是少之又少,可今日此刻,她卻像是回到了數十年前,由不得便是心潮起伏,不知多少遺憾、多少悔恨,多少難言的情懷,終是從深不可測的心淵中泛出了一點餘味——就只是這麼一點,也已經是苦澀得像是泡不開的茶,讓人難以下嚥。

  「這一次的差事,難為你了。」她低聲說,到底還是揭露了正題。

  「奴婢還是半年前那句話。」柳知恩平靜似水,他抬起頭來,注視著徐循回道,「奴婢行事,全憑本心,並非是為了誰。奴婢若不願意,娘娘也差使不動,既然情願去做,那麼有什麼後果,奴婢自己也是情願去承擔。」

  他此言此語,近乎悖逆,但徐循又哪能不明白柳知恩話中的意思?她用力吸了一口氣,也是佯裝著寧靜,低聲說,「不錯,你一向都很有風骨……瓦剌那邊,最近可有什麼動靜?」

  「可能還不知道那人去世的事。」柳知恩說,「畢竟,他們也做好了那人回國以後行蹤成謎的準備,而朝廷這邊的消息,要傳到瓦剌王庭,怎麼都得四個月以上。」

  也就是說,四個月以後,瓦剌那邊才會收到國朝正式舉行喪禮,給息宗上廟號、為他的兒子封藩王等消息,才能從這些消息中推測出那人可能的確已經死了。至於之後要不要再鬧事,聲稱送回來的是真貨,息宗其實是被害死的,那就都隨他們了,反正朝廷這邊說法確定了,瓦剌也翻不出多大的水花來。

  徐循沉吟著點了點頭,這會兒,她的多愁善感漸漸消褪,那個多年觀政的太后,又回到了她心裡。「怎會繞到蔚州那邊去,又多帶了個包時雨呢?」

  她給柳知恩的命令,不過就是一句話而已,途中這些枝節,徐循事前也並不知道,當然,這些小事根本動搖不了她對柳知恩的信任,有些安排背後的緣由,她也能猜得出個所以然。只是去蔚州這一節,她是無論如何都沒想通。

  「當時天氣不好,恐怕長城邊上會有風雪,」柳知恩不動聲色地回道,「若是遇雪,在驛站中逗留過久,走平素慣走的廣靈線,就怕那裡官太多了。」

  徐循也想過怕是因為這點,她不疑有他,「原來如此。包時雨便是你選出來的見證了?」

  「包氏這人,膽子最小,瞻前顧後,必不敢有違上峰安排。」柳知恩說道,「奴婢在大同揀選了數日,覺得他最為合適,本來看好的廖十九,有馬十那番回話,便乾脆就沒和他說。」

  徐循已經全明白過來了,事實上,因為大同是邊關重鎮,只怕裡頭混有瓦剌奸細,一開始她也就是不要在大同下手的意思,反正不讓息宗抵達京城就可以了。在哪裡怎麼下手,她都讓柳知恩安排,只沒想到柳知恩能力出眾,居然真的安排得很像是病逝,也是因此,現在朝堂中的謠言也就是影影綽綽而已,並沒有到朝野間言之鑿鑿,都說是她害了息宗的地步。

  至於柳知恩用的是什麼藥,徐循並不感興趣,也就沒有多問。反正,在停靈期間,找各種藉口探視過息宗遺容的官員裡,見過他本人的佔了九成還多,她也只需要朝廷上下都明白並認可息宗已經去世了就好。

  「如此甚好。」她發自肺腑地道,「這差事,辛苦你了,除了你以外,別人也辦不得這麼妥當。」

  「娘娘謬讚了。」柳知恩簡單地說了一句,便不再開口,只也沒有告辭的意思,而是沉默地坐在那裡,等著徐循的下文。

  應該是早就料到了……徐循心中也是雪亮——又怎麼可能沒想到?只是他當日答應得太過雲淡風輕,才讓她有些許猶疑而已。以柳知恩的心智,又怎料不到這一天的出現?

  「這回去南京,可覺得天氣舒適?」她問道,「說來,離南也已經三十多年了啊……大慈恩寺的琉璃寶塔,我走的時候還未造好,如今該是有多光輝燦爛?卻是再也看不見了。」

  柳知恩唇邊逸出一線微笑,平靜地道,「回娘娘的話,奴婢老家揚州,也已經是去家多年了,雖然尊卑有別,不過思鄉之情,卻也是上下如一。奴婢心中,也是時常惦記著家鄉的風物,只是公務繁忙,還不知何時能回老家看看呢。」

  這兩人都是多年來浸淫政事的人精,許多話,又何必說得這麼直白?或者說,說到這程度,其實已經是很直白了。徐循心中知道,她不必再多表白,無需任何解釋,柳知恩也會明白她的意思。

  雖然皇帝現在已經表過態,領了這個情,但他畢竟是皇帝,人都是會變的,皇帝變起來,尤其更快。

  徐循是他的養母,他親自尊奉的太后,不論將來皇帝如何後悔,如何需要表白自己對息宗並沒有必殺之心,他動不到徐循頭上,削減不了她的待遇,也許日後皇帝會尊奉上聖太后勝於徐循,以此來表達自己的態度,但徐循會在乎這個嗎?

  柳知恩就不同了,再怎麼德高望重,他也終究只是個內侍,執掌的更是東廠這個臭名昭著的特務部門,即使他當政期間,東廠並無劣跡,但職位,已經是他的原罪,內侍身份,更是罪加一等,他這樣的人,本來就被造就成皇權的草紙,需要揩拭髒污的時候,不用他,用誰?

  現在卸下一切職位回到揚州,將來就是皇帝想起他,想要拿他定罪,天高皇帝遠,他也早離開京城,淡化在大家的視野之中,比起留在京城,繼續身處漩渦中,隨時可能因為又一場內幕被翻起舊賬,哪個風險更大?及早離開京城,也是對柳知恩的保護。

  早在立下決心的那天,徐循便預測到了這一刻的到來,這件事,她只放心讓柳知恩去辦,儘管代價是斷送柳知恩的政治生命,她依然別無選擇。弒君本來就不是兒戲,又有誰能夠全身而退?柳知恩,不過是她要付出的第一個代價而已。

  「待你回了揚州以後,」她說,強忍著呼吸中的哽咽。「山南水北,只怕此生是再難相見了。」

  其實,這一天終究是會降臨的,柳知恩今年已經五十多歲了,即使今日不走,再過十年,他也很難在東廠這個事務繁劇的衙門裡再呆下去了,又或者,根本不到十年,羽翼漸漸豐滿的皇帝,也會需要他自己的心腹,來掌管這個重要的機構。

  沒有職司的內侍,不是退出去養老,就是去南京擔任閒職,以柳知恩的身份,也不會去尚寶監擔閒差,不論如何,即使不去南京,他也不可能再進內廷請安問好,終有一天,她將再難見到這個……這個知己。如今也不過是將這離別,提前了幾年了而已,既然已經提前預料到了這一點,又有什麼好傷心的?

  徐循清了清嗓子,力圖若無其事地往下續道,「柳知恩,你我二人雖說是主僕,但我其實虧欠你許多……」

  「娘娘過譽了。」柳知恩卻還是很平靜,他唇邊甚至出現了一抹笑意,「能為娘娘效力,是奴婢的榮幸。」

  他就這樣恬靜地仰著頭,看似卑微地叮囑徐循,「娘娘此後,必定是一片坦途、盡享晚福,也再用不上奴婢的服侍,奴婢——惟願娘娘清靜自守、善自保重,日後長命百歲,子孫滿堂。」

  徐循深深地注視著這張絲毫不露破綻的面孔,深吸了一口氣,也強笑道,「好,我一定清靜自守、善自保重。你……」

  她本待說,『你也該找個伴兒,收個養子』,但話到一半,想起柳知恩的屢次回應,又收住了,輕聲道,「你也儘管放心保重。」

  有她在一日,必不會讓朝中有針對柳知恩的攻訐聲音,這一點,即使不言明,雙方也是心知肚明。

  柳知恩唇畔的笑弧,漸漸擴大,徐循忽然意識到,這些年來啊,還是她第一次見到柳知恩這樣開朗愉悅的笑容。他沒有行叩頭禮,只是對徐循微微點了點頭,站起身倒退了幾步,便轉過身去,徐徐地出了屋子。

  他的步速不快,但每一步都是這樣地輕鬆而解脫,他要走了——他要離開這宮廷了,徐循明白,柳知恩正為此快樂。

  而她坐在這裡,坐在這美輪美奐的清寧宮中,目送著生命中又一個人離開了宮闈,何惠妃、章皇帝、太皇太后、安皇帝、順德公主、常德公主、善化公主……那麼多人來了又去,一個接一個地離開了這座宮城,只有她始終都在這裡。

  「娘娘。」花兒掀簾子進了裡屋,她低聲問,「可要用茶?」

  徐循看了她一眼,忽然問道,「花兒,你想出宮嗎?」

  花兒毫無準備,立時被她的問題嚇了一跳,她不解地眨巴著眼睛,「娘娘的意思是——」

  「我意稍改宮制,此後,宮中侍女,服役十年以上,便可放還回家。」徐循說,「女官也是一樣,自然,若有無去處情願留下的,也可以繼續留下服役。」

  在這些德政上,皇帝絕不會和她唱反調,如今宮中事體,她是真正一言可決。

  眼看花兒表情變化,徐循強迫自己露出笑來,「出了宮,又不是以後都不能進來了……下去吧,和你的姐妹們商量商量,有不願去的,也盡可讓我知道。」

  花兒飛快地退出了屋子,給徐循留了一片清靜,她抬起頭望著華麗的藻井,命令自己維持著嘴角的弧度。

  這宮廷,本來也不是什麼值得長留的善地,雖然她永遠也不能離開,但卻可以放別人出去。

  就讓他們都飛出去吧,徐循想,這是很值得高興的一件事。

  這天晚上,她做了個夢,夢中她回到了很小的時候,牽著父親的手在街坊閒步,走著走著,父親忽然不見,徐循轉過身想要回家去,只是已忘卻了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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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0
匿名  發表於 2014-8-26 22:49:02
第300章 安靜

  不覺又是十餘年。

  已是暮春時節,空氣中飽含了水汽,將簷下芳草滋潤得一片翠綠,汪皇后從屋內走出來,本要舉步下階,眼神滑過石板縫時,不覺就是凝住了。

  雖說是鶯飛草長,但這也得看草長在什麼地兒,屋簷下石板地都能生出草來,長到這麼長還沒拔掉,可見這屋裡打掃的下人,有多麼漫不經心了。

  「娘娘誤會了。」萬宸妃——萬仙師一眼瞧見,便含笑說道,「是我不讓拔去的,螻蟻尚且偷生,能從石頭縫里長出來,也不易,便由著它長去吧。」

  汪皇后這才釋然,點頭笑道,「走吧,她們應該都已經到清寧宮了。」

  從長安宮往清寧宮去並不遠,兩人安步當車,不久就進了雕樑畫棟的宮宇,果然如汪皇后所言,除了她和萬仙師以外,該到的如息宗周妃、杭德妃、唐皇貴妃、李賢妃,常德長公主、善化長公主等人,已是都到了,見到皇后進來,便紛紛行禮,「娘娘安好。」

  汪皇后禮數週全,示意眾人起身,又一一地問了好,只是跳過杭妃未曾搭理——自從多年前兩人因為太子位的歸屬鬧過矛盾以後,汪皇后在任何場合,都不曾對杭妃假以辭色,若非她久已失寵,八年前太子夭折以後,杭妃已是萬難在宮中立足。

  「都進去吧。」她道,「娘娘應該也是梳洗過了。」

  說著,果然有人出來打了暗號,一行人便魚貫進了裡間,向著太后問安,「娘娘萬福萬壽。」

  「你們不來,倒是忘了。」太后已是換了一身見客的衣裳,雖然還在上聖皇太后喪期內,不好穿紅著綠,但好歹也不再是一身縞素了,她露出安然笑意,「都坐吧。」

  上聖皇太后是去年秋天去的,目前宮中人都還在喪期內,自然不能為太后慶祝生日,不過怎麼說,這一位也是和上聖皇太后地位相當的長輩,生日這天過來問好,也是應當的。這不是,一大早大家都是默契地聚在了清寧宮裡,就等著太后起身,進去問好了。

  「怎麼沒見太子?」太后的眼神在屋內繞了一圈,也是向著李賢妃問道。

  李賢妃忙欠了欠身,「昨日貪玩,出了汗就把大衣裳給脫了今兒起來有些鼻塞,妾身便做主讓他在宮裡休息,今日也是罷了功課。」

  杭妃所生的獻懷太子,八年前是已經夭折去世了,如今的太子是去年滿了十歲後才剛冊立的,正是李賢妃所生。汪皇后和她素來友善,聞言便道,「可是要小心,這時節最容易感冒發燒了。」

  即使她已經多年無寵,和皇帝的關係冷淡得見了面都沒幾句話,但只要身份擺在這裡,李賢妃對她依然是誠惶誠恐,聽皇后這樣說,便站起身回話,「娘娘說得是,妾身必定仔細。」

  唐皇貴妃一雙妙目望了過來,眨也不眨地看完了兩人的對話,她的紅唇微微上翹,露出了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又轉向善化長公主,親熱地問道,「四姐今日怎地不帶孩兒們進來玩耍?」

  善化長公主笑道,「本來也要帶的,奈何昨日進宮玩時,和二哥一樣,嫌熱脫了衣裳,一樣也是感了風寒。」

  李賢妃衝她微微一笑,善化長公主也是漫不經心地衝她彎了彎眼睛,又轉向太后,關切地問道,「上回我進來時,您說背疼,現在可好了些沒?」

  小輩們的這些彎彎繞繞、勾心鬥角,太后眼睛一掃,還不都是盡收眼底,只是小輩諸事,她也不願摻和,作壁上觀足矣。

  「好多了,就是換季時候,又有些咳嗽。」她多少有些自嘲,「終究是老了,老病叢生,上聖太后去時,還說這輩子只得身子骨不如我,你瞧吧,這才一年不到,我也快不成了。」

  「生日呢。」善化長公主不高興了,「說這什麼話!」

  大家也都紛紛笑著勸說太后,汪皇后神色微斂:也虧得太后能把這話粉飾太平到這地步。上聖太后去世前後,她可是一直守在一邊的。

  『身子骨不如你』,這話上聖太后的確是說過,但卻並非是這個口吻、這個措辭,她說的是,「不料到最後,連活都活不過你,終是一敗塗地。」

  而當時太后搖頭嘆息,也是帶了些埋怨的口吻,「到了這地步,還說這樣的話,有意思嗎?」

  上聖太后本來鬱鬱,聽說以後,卻也是釋然一笑,兩人間頗有些一笑泯恩仇的味道,這倒是不假,不過,上聖太后的話,無論如何也不是剛才太后口中說出的那個意思。

  當然了,此時她也絕不會拆穿此事,而是低眉斂目地聽著眾人奉承太后,不過偶然望一眼老人家,見她清矍面容上,掛著漫不經心的笑容,便知道其實這些話,她也是半點都沒聽進去,不過是虛應故事罷了。

  別看如今也是孫兒孫女繞膝的人了,其實太后的性子,一直都是很『獨』的,並未因為年歲增長就和藹起來,眼下六十歲的人了,本該是成日惦記著孫兒孫女的,可不論是太子和弟妹們,還是善化長公主的孩子,太后都是寵而不溺,雖然也是和顏悅色地逗弄著孩子們,但卻是未曾和一般民間祖母一樣,一見到孫輩就喜翻了心。平時除了外出走走,偶然聽聽戲以外,並無多餘的嗜好,清寧宮雖然時常人來人往,但在汪皇后看來,淒清處,卻是絕不下於她居住的坤寧宮。

  「……前年春天,大概就下了兩場雨。」不知誰議論起了氣候,「今年倒是雨水多,又暖得快,春雨貴如油,農家該開心了。」

  「可不是?」太后總算是回過神來了,「也不知江南一帶,汛情又是如何了,只盼著能風調雨順吧。去年,不是旱就是澇,也著實是折騰得夠嗆,皇帝身子骨本來也弱,那一陣就累得病了幾場。」

  正說話間,皇帝也進了屋裡,萬仙師和息宗周妃忙迴避到了鄰室,汪皇后領著眾妃上前,給皇帝問了好,「您下朝了?」

  「嗯。」皇帝點了點頭,並不多搭理皇后,上前給太后行了禮,「孩兒給娘請安了,娘萬福萬壽、長命百歲——一會兒,孩兒陪您吃長壽麵,您多賞我幾條,也讓孩兒沾沾您的福氣。」

  太后被他逗笑了,「一條就是一碗,你要吃幾碗啊?」

  大家說了一會閒話,御廚房已經送了若干碗精緻的長壽麵來,眾人都吃了一碗,算是沾了太后的福氣。今年的生日,也就算是度過了,皇帝還和太后籌劃,「明年的整生日,咱們好好辦一辦……」

  「何必如此鋪張呢,五十歲那場,折騰得我都累了。一個生日而已,太勞民傷財也沒意思。」太后對這種事素來是不熱衷的。「大家一道吃個飯看個戲,也就差不多啦。」

  皇帝笑道,「娘還是老樣子,說得好呢,是不喜鋪張,說得不好呢,根本就是怕麻煩。」

  大家說笑了一番,皇帝見太后露出疲態,便率先起身告退,眾人陸續也都退了,皇后還有事要回太后處斷,便多留了一步——卻也不是大事,只是今年恰逢放人的年份,有些細節要請問太后而已,因太后疲憊,她長話短說,也是快快地就結束了話題,饒是如此,太后卻也已經是疲態盡露,接連打了兩個噴嚏,又咳嗽了好幾聲。

  眾人統共才只是呆了一個時辰多而已,太后的精力竟然已經如此不濟了,可見歲月真是不饒人了。汪皇后心裡也有些感慨,見天色還早,索性一轉頭就又去了長安宮,近來她對佛道之說很有興趣,和萬仙師辯說佛理,往往一坐就是一整日,也就不覺得時間有多難以打發了。

  #也不知是誰身上帶了病,徐循本來好端端的,早上起來會客以後,連打了幾個噴嚏,到下午就是發起了低燒,請太醫來開了方子,吃了一帖藥,昏昏沉沉地睡到了半夜,睜開眼卻又再睡不著了。——老年人覺少,睡了這麼幾個時辰,到天亮估計都是別想再闔眼了。

  簾子外隱約亮著一根蠟燭,映亮了室內輪廓,徐循掀開羅帳,擁被坐了一會,望著窗外變幻的樹影,過了一會,輕輕地吐了一口氣,又是自失地一笑;人都說午夜夢迴,最是思念故人的好時候,可現在已是『似此星辰非昨夜』了,她卻不知該為誰『風露立中宵』。——她生平的故人,多數都已經作了古。

  徐先生、徐師母去了,徐小弟去了,年前江南帶了信來,徐小妹也染了病,久已臥床不起。

  柳知恩前幾年去了,回到揚州不過五年,便是一病不起,馬十也在東廠提督太監的位置上去了——一般來說,內侍也很少有太長壽的,他們都算是到了年紀。

  莊肅皇后去了、獻懷太子去了,趙嬤嬤去了、錢嬤嬤去了,上聖太后去了。花兒、藍兒出宮,韓女史去東宮教導太子,如今的清寧宮裡,終於連一個熟人都已經不見,除了時常入宮看她的善化以外,在她生命中多多少少曾佔據過一點地位的人,都已經先後離她遠去。就是要思念,一時間也不知該思念誰好。

  「你會活得好好的,」似乎有個人在她耳邊說,「就算朕死了,你也一樣會活得好好的……你就是這樣的人。」

  她還記得說話的人,可卻已經忘了他的聲音,在他死後,她好好地活了三十年,三十年實在很長,長到關於他的回憶,已經漸漸從她腦海中消磨,她已經忘了他的長相、他的聲音、他的氣味、他的喜怒哀樂,他在她腦海中只剩下一道淡淡的身影——但,終究有些殘餘,是忘也忘不了的。

  窗外一陣風吹過,徐循沒忍住,又打了兩個噴嚏,惱人的微熱蔓延上來,纏捲著四肢百骸,這一回燒雖然低,但卻是連指尖都透著疼,心跳響在耳邊,一聲一聲,她很快伴著熱度昏沉了過去,在夢與醒的邊沿掙扎。

  『這個是我送給徐循的。』有人含笑的聲音,『——我們間不用這樣虛客氣。』

  『總是這麼寶裡寶氣的。』有人朗笑著說,『以後就叫你寶寶好不好?』

  『徐循,你——你——你是要氣死我?』

  『你雖然很討厭我,但我卻還是想要和你做朋友,我非和你做朋友不可。』

  『大道朝天各走一邊,這話不是你和我說的?』

  徐循就在這些聲音陪伴中掙扎,她很熱,一直都很渴,同時卻又很冷,無數個幻夢糾纏著她,她夢見在南京太孫宮裡,張貴妃賞給她一碗杏仁露,『燙呢,慢慢喝。』

  可她不敢多喝,她心虛,她弄丟了娘娘賞給的藍寶鳳釵,這是極貴重的寶物,比太孫送她的釵鐶都珍貴得多。娘帶著她走百病,她們從御花園一直走到南內,一路千重門都開了,燈籠一路鋪了過去,一條路就像是天上的銀河。

  午門下的鰲山燈也是極漂亮的,那一張張臉都在對她笑,這些開心的夢,伴著她在無窮無盡的苦海上漂浮,她不願想起那些,那些滿帶了怨氣的臉,那些駭人的,不知來處的哭喊。她是如此迫切地揪著那些笑臉不放,她想要沉浸在這美景中永不出來。

  可她沒法逃,她聽得見那些低泣,那些幽怨的傾訴與呻吟,聽得見斷氣前從喉嚨裡冒出來,長長的,讓人毛骨悚然的嗝聲,她在夢中聽了反反覆覆許許多多次,她不想殉葬,她不想死,她不想死,她想要逃出去,誰來救她走,天啊,誰能來救她?

  『這條路,只能娘娘自己來走。』有人說,『您是怎麼樣的人,只有您自己決定。』

  可她不想決定,她是如此脆弱而驚慌,她只想要——只想要有個人來保護,讓她暫時免於這樣痛楚的折磨。

  『娘。』有人在喊,她分不清是男是女,『娘!娘!娘!』

  「娘!」

  徐循一下驚醒過來——一切重量忽然都回來了。

  衣服的重量、棉被的重量,甚至是眼皮的重量,她甚至連睜眼都要耗費千鈞之力,只能聽著善化帶了哭音的呼喚,「娘!」

  她就要死了。

  她想,內心忽然一片空靈,她隱約意識到這就是她的時刻,雖然突兀,可卻也沒有什麼死亡是不突兀的,一場風寒帶走一個人,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別哭。」她竭盡全力地說,「水——」

  很快就有人來喂了水,彷彿是汪氏的聲音在床邊一閃而過,沒有多久,皇帝也來到榻前,他握著她的手,徐循隱約看到他面上的眼淚。

  『家國千秋,』她想說,可出口的只是不成調的囈語,徐循使盡全力,輕輕地捏了捏皇帝的手,又看向了女兒。

  「好……」她沒有力氣,只能掙紮著吩咐,「好……好的……」

  你們都要好好的。

  彷彿一道雷聲閃過,她墜入了黑暗之中,心跳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大,徐循無悲無喜、不驚不懼,往事歷歷從眼前流過,她犯過的錯,愛過的人,流過的淚,綻放的笑容,這些事原來她從未忘記,只是在心底深埋。

  又是一陣雜音,她忽然回到現實,徐循毫不費力地睜開了眼,以無比清晰的視覺面對一屋子的人。

  前塵往事,盡在心頭,她的思維無比清晰,心靈無比空靈,只有一個問題還縈繞心頭,即使在這樣的心境中,她也無法得到答案。

  當年除去息宗,究竟是對是錯,在她絕了息宗世系再登皇位的可能以後,天下,又將如何呢?

  也許秀王本能成為一代明君,也許如今的太子比息宗更為荒誕,未來隱藏在重重迷霧之中,關於皇位的每一個選擇,都在豪賭。徐循永遠也無法肯定自己的所作所為,究竟是贏還是輸,這份迷惘,伴隨她走過了三十年,時至今日,終於已無法再困擾她。

  「豈能盡如人意,但求不愧我心。」她唸著。

  對滿室或真或假的悲痛,徐循忽然很想笑,她也就露出了微笑。

  「以後,又會如何呢?」

  她就要死了。死了以後,天下會如何,她的選擇,沒有對錯,全憑運氣,那麼她的運氣,又會是如何?

  死了以後,她會如何?死後的世界是什麼樣?會有輪迴嗎?會有地獄嗎,會有淨土嗎?她將見到生前的故人,還是永眠於一片黑暗之中?

  不論如何,她終將要離開這宮廷了,死終將是新的開始。生前,她算是活明白了,算是對得起自己,死後不論有何境遇,徐循想,我總是會繼續這麼走下去。

  她終於能出去了。

  就像是誰攥住了她的心臟狠狠地甩動,她忽然間無法喘氣,眨眼間又回到了一片黑暗之中,心跳聲向她衝來,一陣接一陣的狂呼。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一屋子的驚呼,再也無法傳遞到她耳內,徐循覺得自己升上了高空。

  她還在不斷上升,宮城已成腳下的一個小點,京城亦只是黑暗中燈火連綿的一塊大方田,她向著明月而去,暖和的夜風吹著她的衣袂,她聽見自己的笑聲,清脆玲瓏,像是一串鈴鐺在桂樹下搖曳。

  「小循,這裡走。」是爹的聲音在叫,他從巷口走出來接她,「要認得路呀,在這裡往右一拐,便是家啦。」

  「哎!」她輕快地說,仰著頭甩著辮子,一蹦一跳,跑向了爹的方向。

  一道白光如電乍現,伴隨最後一聲宏大的悶吟,徐循的世界,永遠安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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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公佈下徐循死因啊,病毒性心肌炎……過生日的時候已經是潛伏期快結束了。這個死法其實還算好,比較突然,不會特痛苦拖很久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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