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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王晴川]飛雲驚瀾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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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2-9 01:19:15
第二十六章 風起穹廬七星寒(1)

   那馬市早關了,二人不識別的路徑,只得去叫關城,好在遇上的當值將官黃克老倒是熟人,這才穿越長城而還。二人不敢停留,一路快馬加鞭地趕回了鳴鳳山。

   聚義廳內的眾人正自商議要事,原來笑雲下山不到一日,陸九霄便遣人送上了書信一封,上面沒甚言語,只孤零零的一行話:「下月十五草長鷹飛之際,願附沈兄、何兄驥尾,共赴大青山之約!二君素明大義,必罔顧私怨矣!」落款卻是「九霄頓首」四字。眾人連日來議論紛紛,均覺是去是拒,著實不好定奪。

   這時聽了笑雲二人所說,眾人都是面有憂色,顧瑤當先搖頭道:「耶律弘說得再清楚不過了,大青山下是俺答布下的一個陷阱。那俺答素來詭計多端,耶律誠翼做事也遠不似他兒子這般好說話,咱們一去,必是羊入虎口!」廳上眾人立時便分成了兩派,柳淑嫻、頑石和尚等人躍躍欲試,老成持重的梅道人、顧瑤、陸亮卻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有葉靈山和玉盈秀卻盼著作壁上觀,讓陸九霄和俺答先拚個魚死網破。

   眾人正自爭論不休,山下又有個錦衣衛送上來一樣包裹。拆開一瞧,卻是陸九霄和鄭凌風聯筆所書的一幅書卷,上面錄的正是一首唐人樂府。詩曰:

   男兒徇大義,立節不沽名。   腰間懸陸離,大歌胡無行。
   不讀戰國書,不覽黃石經。   醉臥咸陽樓,夢入受降城。
   更願生羽翼,飛身入青冥。   請攜天子劍,斫下旄頭星。
   自然胡無人,雖有無戰爭。   悠哉典屬國,驅羊老一生。

   從落款具名來瞧,這樂府的前八句顯是鄭凌風所書,其字剛勁逼人,透出一股目空四海的氣勢。陸九霄所寫的後八句學得卻是蘇體,字字豐潤,多了許多圓轉的味道。梅道人也嗜好書畫,看了嘖嘖稱奇:「以字而論,鄭凌風要強過陸九霄許多,他的字都帶著一股劍氣,讓老道看了,不覺要拔劍狂舞一番。不管如何,武尊劍帝,聯手一書,也是難得一見了。」葉靈山嘿嘿笑道:「這便是陸九霄所說的大義相激麼?咱們要『立節不沽名』,自然會替他『斫下旄頭星』,然後再『驅羊老一生』!」

   眾人爭執片刻,何競我終於開口道:「我瞧還是去!俺答居心叵測,咱們卻不知他到底要如何,國勢如此,不容我輩退縮!」久不開言的沈煉石也道:「便是陸九霄不送來這勞什子的樂府詩,老夫也要一去!」柳淑嫻聞言歡天喜地,向面現愁容的陸亮笑道:「何堂主、沈先生都說要去了,你膽小退縮,還是不去為妙!」陸亮的臉色微變,卻冷笑道:「你去了也是無用,真打起仗來還要靠我這條百家槍!」

   笑雲心下也盼著前去瞧瞧熱鬧,眼見眾人去意已決,不由眉飛色舞起來。何競我素知曾淳多謀,這時向曾淳道:「公子,你意下如何?」曾淳卻是一直神色黯然,這時才輕輕歎了口氣,道:「我沒心思想這些,明日晴兒就要入土為安了,待過了明日,再說罷!」笑雲眼見曾淳面容枯槁,鬍鬚滿面,才數日之間卻好似老了十幾歲一般,心下也是跟著一陣酸痛。

   本來那時候停靈的期限往往很長,但當此亂世之秋,又兼喚晴的複雜身世,眾人均想還是讓這秀美真純卻又命運多舛的一縷芳魂早日入土為安的好。

   喚晴葬在憩鳳谷,緊挨著曾銑的衣冠塚,上面赫然寫著「亡妻喚晴之墓」,字字如泣,正是曾淳親筆所書。

   諸多儀式之後,曾淳想起這個對自己魂牽夢繞的女子從此就要伴著這淡淡的花香長眠此地了,登覺心魂若失,忍不住撫碑痛哭。眾人佇立墓前,也覺心痛神傷。

   這時卻見辛藏山快步而來,振聲嚷道:「師父,外面來了一個叫靈照的老和尚!這時已經到了半山腰啦。」自鳴鳳山的兵丁給眾邊軍帶走之後,山寨已任由人出入,不再設防,但聽得這來的人竟是大名鼎鼎的「靈僧癲道」中的靈照大師,眾人都是精神一振,笑雲和玉盈秀對望一眼,更是面現喜色。何競我雙眉一揚,叫道:「靈照大師不吝玉趾遠來,鳴鳳山上下蓬蓽生輝。且請大師在聚義廳內稍歇片刻!」他這一聲運功喝出,遠遠傳了出去。

   一個和善的聲音歎道:「不勞諸位客氣,聞得喚晴女俠今日初喪,老衲與她有過一面之緣,要到她墓前一拜,不知可否?」沈煉石道:「大師有道高僧,肯來看她,那是喚晴的福分!」靈照低唸了一聲佛號,隨即眾人就聽到了篤篤的木杖踏地之聲。

   靈照腿有殘疾,以杖代步,卻依然快得驚人。過不多時,便見一個面容慈祥的白鬚老僧拄著枴杖到了墓前。眾人紛紛上前與這位少林高僧見禮,靈照對誰都是笑容可掬的點頭施禮,只到了笑雲時,才以手輕拍他頭頂,笑道:「見到少俠龍騰虎躍,著實讓老衲欣慰。」那一雙老眼再轉向墓碑時,就多了許多淒涼和無奈。「這女娃子宅心仁厚,老衲只道她來日必有後福,哪知一彈指頃,生死兩別!」靈照長歎一聲,便即在墓前雙掌合十,念起經來。眾人便也一旁躬身靜聽。

   一陣風吹了過來,谷中的風已經有了涼意,但還有絲絲若有若無的花香。山谷中一片寧謐,只有靈照的經文之聲悲天憫人的響著,這聲音低沉悠長,旁人聽了也無甚感覺,但一入悲痛欲絕的曾淳之耳,便恰如久旱甘霖,使他萬念俱灰的心中生出一種匍匐在地的仰慕來。過了多時,靈照禪師經文一了,曾淳忽然上前撲倒在地,哭道:「大師,弟子今日看破紅塵,祈望大師慈悲,為弟子剃度!」

   眾人聽得曾淳忽然起了出家之念,心下都是一驚。靈照看了曾淳兩眼,微微一笑,道:「公子當真要皈依我佛,潛心修行?」曾淳叩頭道:「正是,弟子只盼今後與青燈長卷相伴,做個修行之人。」靈照笑道:「公子熟讀百家,該當知道,此心安穩,在家亦是修行,此心不得安穩,出家亦難修行!」曾淳慘然道:「弟子此時萬念俱灰,這顆心已經碎成千片萬片,早談不上安穩與否了!」靈照白眉一豎,霍地吼道:「那便將你碎成千片萬片的心拿將出來,老衲與你合成一個!」這一聲以少林金鐘吼的功夫喝出,當真有振聾發聵之效,墓前眾人聽了,心神均是一定。

   曾淳更是身子大震,剎那間身上汗出如漿,忽地跪地叩頭,道:「多謝大師慈悲,弟子多日來魂不守舍,今日才得一絲安穩清淨!」靈照金剛怒目的一張臉才回復了慈祥,歎道:「公子絕頂聰明,根器不凡,若要修行,何處不可?只是你脾氣剛大,世緣深重,更兼此時國難重重,實非公子遁入空門的時機。」曾淳向靈照再叩首,道:「大師給弟子合成的這顆安穩之心,弟子回去後定會善自護持。」靈照微微點頭:「那就很好!無論是誰,對自己這顆心都要善自護持呀!」

   何競我鬆了口氣,上前扶起曾淳道:「是呀,咱們應戰蒙古,赴那七星風雲會,還需公子的大智慧來謀定後動呢,此時大伙怎能捨得你出家!」靈照聽他說起「七星風雲會」這幾個字,登時面色一變,沉聲笑道:「呵呵,七星風雲會,老衲也正是為此事而來!」

   眾人回到聚義廳,分賓主坐下,靈照和尚便在懷中取出一封書信來,道:「鄭凌風知老衲在江湖上是個好人緣,特意請出我來相勸各位應戰。這是陸九霄排定的七星應戰之人,請諸位過目!」沈煉石迫不及待,搶過去先看了,邊看邊念道:「嘿嘿,怪不得陸九霄這麼跟咱客氣,他那裡是沒有什麼人了。應戰的這七人不少是咱的兄弟。除了他陸九霄,餘下這六人是餘震北、頑石和尚、老夫沈煉石、任笑雲、鄭凌風和何競我!咦,這餘震北是何許人也?」

   靈照歎道:「前幾日嘉靖皇帝心血來潮,以風雲會之事探問陶真君。陶真君信口胡言道,胡虜毫不足懼,風雲之會,天兵必勝,只是須以一個以『震北』為名的人去打這頭陣!嘉靖便命嚴嵩前去查訪此人,恰巧錦衣衛內有一個千戶有些武功,名字叫做餘震北。嘉靖大喜,便欽點此人做了七陣的先鋒。」眾人聽到這裡,均覺哭笑不得,沈煉石苦笑道:「我在錦衣衛那會還不知此人名號,想必是個浪得虛名之輩!」柳淑嫻搖頭道:「什麼浪得虛名,這人丁點虛名也沒有,興許連莊稼把勢都沒學過。這混帳皇帝,儘是這般自作聰明地做這糊塗事。」靈照笑道:「正是,前兩日這位余千戶帶著聖上口諭一到青蚨幫,陸九霄便暗自叫苦不迭,卻又無計可施。這位千戶大人粗通武功,技藝平平,雖然怕得要命,但聖旨在此,卻也不得不拚力一搏。只是如此一來,這七陣之中咱們已經必輸了一陣,叫這總陣主陸九霄如何不急?」

   眾人也是一陣唏噓,沉了一沉,何競我道:「大師見識高明,此來鳴鳳,機緣難得,還請不吝賜教。」靈照笑道:「所謂跳出三屆外,不在五行中。偏偏我這和尚六根不淨,四大難空,眼見國勢不振,便比世人還多了幾分性急。」沈煉石等人聽到這裡,一起笑道:「『出家不如在家,出世不如入世』,大師這古道熱腸,早為江湖一大美談。」

   「諸位施主過譽了,老衲年少之時好儒術、喜談兵,可笑學書學劍兩不成,這才遁入空門,陸九霄看準了我這脾氣,這才搬出我來做這說客。」靈照說到這裡,臉上笑意漸漸收斂,道:「我瞧何堂主與沈先生急公好義,大青山下七星會,諸位必是會去的。但此去應戰,須得力防二人。一個是陸九霄,此人心機內斂,喜怒不形於色,他這一次說動諸位出馬,也是未必安得什麼好心,若是一舉獲勝,這功勞自是他的。若是稍有差池,各位便全會做了他的擋箭牌。且此人做事從來不擇手段,風雲會後無論成敗,說不得都會對諸位下手。」眾人聽了,心下都是一凜,陸亮怒道:「那咱們不妨先下手為強,瞧他還能耍什麼花招。」靈照笑道:「這也只是老衲的猜測罷了,所謂防人之心不可無,但咱們也不必草木皆驚。這另一人麼,便是蒙古俺答了,此人多謀好戰,曾總督去後,他便總是蠢蠢欲動,這一回擺下此陣,必是別有用心,只怕還是志在中原!」

   沈煉石將大腿一拍,道:「大師料事如神,小徒剛自塞外而回,探得的訊息與大師所料一模一樣!」當下便將任笑雲遇上耶律弘之事的前前後後說了。靈照笑容陡斂,道:「即是如此,咱們更加不得不防。老衲此來,原是受陸九霄之托,奉上七陣次序的。各位既是慨然應戰,陸九霄倒是去了一塊心病。任少俠所說之事,必要速告陸九霄知曉,嘿嘿,人家已經箭在弦上,咱們還在歌舞昇平。今日言盡與此,老衲這便告辭了。」眾人攔阻不住,他已經站起身來,說道:「一月之後,陸九霄、鄭凌風攜青蚨幫人馬在得勝堡相候,咱們齊赴大青山。」

   眾人見他落拐如飛,直向廳外走去,心中都增欽佩之情。笑雲心中更想:「這老和尚談禪說法,儼然四大皆空,但一遇大事,卻是比誰都是著急,這般火熱心腸,委實世間難尋。」大夥一起送他下山,靈照揮手止住眾人步子,這才揮灑著白髯飄然下山。

   那一襲灰色僧袍片刻之後就飄到了山腰,卻有一聲悠長的沉厚聲音傳了上來:「七星會中,各位務要小心!」眾人聞言都覺心頭一暖,那一襲僧袍已經慢慢化作了一個灰點,在山下消逝了。

   這幾日間,眾人全都摩拳擦掌,抓緊功夫演練武藝,沈煉石更是牢牢看住笑雲,日夜督促他習練觀瀾九勢。初時玉盈秀還能在一旁觀瞧,但有兩回笑雲向她眉來眼去地顧盼傳情卻給沈煉石瞧個滿眼,沈煉石沖沖大怒,便將玉盈秀攆走,好讓他「心無旁騖」的練刀。笑雲知道這瘋老頭子蠻性發作,也只得由著他,只是一整天的瞧不見心上人兩眼,這刀便練得愈發無趣。

   何競我幾次派袁青山去問陸九霄有什麼應對俺答之法,陸九霄卻總是推三阻四。直到袁青山第三次登門拜見,陸九霄才對他言道:「大同總兵仇鸞已經拍胸脯打了保票,他早有了破敵的錦囊妙計,這大同府是固若金湯、高枕無憂了。況且,近兩個月來皇上對邊關告急的奏報已經厭倦,常對奏報者大發雷霆,此事不宜上奏聖上,我修書一封告訴兵部尚書丁汝夔,請他小心措置,也就是了。」

   鳴鳳山上諸位豪傑聽了此話,都覺心灰意冷,沈煉石冷笑道:「仇鸞這狗賊百無一能,居然會有破敵的錦囊妙計,這可奇了!」頑石和尚更是忿忿罵道:「當真有什麼皇上就有什麼臣子,我瞧這陸九霄根本對俺答犯邊的警訊沒有放在心上!」何競我凝思片刻,忽然將手一揮,道:「七星會上,咱們相機從事,若是事態緊急,咱們便襲殺俺答!」眾人聽了他這膽大妄為的念頭,心都是一跳,曾淳卻沉沉點頭:「進生退死,當機立斷!」

   時光如梭,一月之後,何競我留下重傷才愈的解元山、桂寒山兩兄弟鎮守山寨,其他豪傑起個大早,催馬直向得勝堡馳去。

   卻見得勝堡前馬嘶旗舞,鄭凌風攜陽流雲、水若清等人率青蚨幫數百人馬已在堡前相候,一襲灰袍的老僧靈照也赫然在列。此時鄭凌風意氣風發,顯是未知喚晴死訊。那陸九霄卻青袍緩帶,一身便裝,除了身旁一個愁眉苦臉的白臉漢子之外,未帶甚麼兵卒。雙方雖是各懷舊恨新仇,但當此之時卻還略略客氣幾句,便即齊抖韁繩,催馬出關。

   笑雲偷眼瞧見陸九霄身旁那白臉漢子雙眉緊鎖,知道這人只怕就是嘉靖皇帝欽點的正印先鋒官餘震北了。他笑著向玉盈秀使個眼色,玉盈秀也轉頭瞧去,只見餘震北雙唇微抖,口中唸唸有詞,神色似笑實哭,也不由嗤的一聲笑出聲來。

   得勝堡其實是個指揮中樞的大堡,在它周圍還有鎮羌堡、四城堡和得勝口月城三堡和它首尾呼應。縱眼望去,只見十餘座碩大堅固的牆台簇擁著四座高大威猛的城堡自漫漫黃土上連綿遠去,那磅礡雄壯的威武雄關立時使每一個人的心中都升騰起萬丈豪情。陸九霄偏偏選在得勝堡出關,看來不單是要討一個好口彩,更要以此巍峨雄關一振軍心。

   但不知怎地,笑雲望見在蒼茫黃土上驟然崛起的得勝堡,心靈一震之下卻想到了城牆之外長歌低吟、衣不遮體的諸多窮苦牧民。他忽然心中一動,轉頭問沈煉石道:「師父,自打有長城那一天起,就有沒完沒了的廝殺了吧,什麼時候這長城內外的人才不會有廝殺征戰呀?」沈煉石一愣,隨即卻無奈的一笑:「其實在有這長城之前,便已經有了無止無休的征戰了,修城建堡,那也是歷代天子萬不得已的辦法!你說的長城內外再無征戰,那也是數千年聖賢夢寐以求的『天下大同』的美夢了。只是這個夢做了幾千年,『天下太平』卻還是一句空話!」何競我也歎道:「世道越是往下,人心越是爭強好勝,事事只以武力相迫,天下太平這個美夢只怕再做上幾千年也未必成真!嘿嘿,髑髏皆是長城卒,日暮沙場飛作灰。苦的終究是天下蒼生!」一旁的玉盈秀眼見笑雲聞言後雙眉緊皺,倒笑了起來:「雲哥,想不到你終日無憂無慮,今日也來憂國憂民啦!」笑雲抬起頭來,隨即呵呵笑了:「其實我是日日夜夜的憂國憂民,只不過你今日才瞧出來。」

   已經是八月的天了,塞外的風很有些涼意。出得勝堡折而向西,直奔了快半日,便到了大青山下。大青山名喚「大青」,山上卻沒多少綠樹青草,從這一麓望過去全是赤裸的岩石,在陽光下瞧來就如牧民裸露出的古銅色肌膚。那山也不高,但昂然拔起在一片澄淨蔚藍的天宇下,竟遮住了身後的白雲,別有一番震懾。

   繞到大青山北麓,便瞧見了一片片的草原和座座氈帳。眾人在一望無垠的綠色草原上縱馬馳騁,都有心曠神怡之感,過不多時便瞧見了前面幾座氣勢恢弘拔地而起的金帳,四處高台環繞,旌旗招展,一派威武之色。

   對面馳來數匹戰馬,幾個黑衣大漢將眾人迎入了一個氈帳之前。原來俺答聞得大明不以官方名義應戰,便也不以常禮迎接,這幾人都是默默無聞之輩,鼎鼎大名的耶律誠翼、青蓮黃葉一個也沒有露面。眾黑衣漢子之中一個自稱趙方的漢人倒是能說會道,向陸九霄噓寒問暖,大套近乎,說道:「大汗定下的規矩是午時之後鳴炮為號,在擂台之上比武過招!這時時候還早,諸位好漢不如先行進帳歇息。」

   鄭凌風將手一揮,手下弟子立時安營紮寨,數座帳篷連綿紮起,眾人這才走進去歇息。

   午飯之後,炮響三聲,金帳之前忽然號角齊鳴。

   聚合堂、青蚨幫群豪簇擁著陸九霄、鄭凌風和何競我幾人昂然上了東首高台。笑雲才一坐下,便四處張望,只見對面西首的高台蓋得比自己這裡足足高出丈餘,對方瞧過來時居高臨下,而且幔帳高挑,也望不見那俺答汗是什麼模樣。又見棚中蒙古眾高手個個氣勢不俗,自己新結的兄長耶律弘也赫然在座。笑雲怕給他看到,忙將頭低下,心內忽然想,我跟他結義是不是酒後一時興起,有幾分兄弟情義在裡面?嘿嘿,其實耶律大哥豪爽慷慨,若非是他蒙古人,又是刀魔的親兒子,有這樣一個好兄長也是著實難得呀!

   正自胡思亂想,忽聽有人一聲長笑,一個高大的身影已經挺立在擂台之上。這兩丈方圓、三尺來高的擂台處於東西兩座高台之間,眾人自上向下望去,本該瞧得清清楚楚,但眾人均覺眼前一花,這人已經靜靜立在台上,這等奇快的身法委實是驚世駭俗。

   這人高帽錦袍,一身蒙古顯貴打扮,紅堂堂的國字臉上一雙鷹目如電閃動,只這麼在台上靜靜一掃,高台兩旁數百武士、台下千餘蒙古看客立時就靜下聲來。那人先向俺答所坐的西首高台幔帳深深一揖,這才轉過身來,向著中國群豪這邊抱拳施禮,道:「諸位貴客遠來,草原上下萬分歡喜。耶律誠翼這裡有禮了!」眾人聽得這人就是鼎鼎大名的黑雲城主一代刀魔耶律誠翼,全不由哦了一聲,又見他一口中原話說得流暢無比,更覺此人不同凡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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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2-10 00:56:32
第二十六章 風起穹廬七星寒(2)

   「前幾日遵照大汗旨意,將戰書下到貴國首輔嚴大人府上,草原上的人全是直肚腸,只怕衝撞了嚴大人,冒昧之處,還望海涵。」耶律誠翼雙目灼灼,說出的話來卻客氣之極,「好在漢天子居然答應赴此七星風雲會,以七戰勝負,定這馬市開閉,使天下蒼生,免於刀兵之苦。這等大胸襟大手眼,委實令人讚歎。」東首群豪聽他誇讚漢天子,也覺面上有光,只覺心中這位刀魔形象一下子就可親了許多。

   耶律誠翼又將雙拳一抱:「只是如此大事,可不能只我一人在此這麼空口白說,請陸大人上台一見!」數千道目光便一起向東首高台上射來。一大半蒙古百姓對這馬市開閉的事情不甚明瞭,但適才耶律誠翼上台時露出了一手絕頂輕功,眾人早知中國武尊陸九霄的大名,全盼著這陸九霄也露上一手神功。

   台下響起一聲金石交磨般的笑聲:「今日得見高賢,幸如何之!」笑聲才起,明晃晃的日頭之下,陸九霄那身材矮胖的身形已經挺立在了擂台。在眾目睽睽之下,也不知他用了什麼詭異身法,竟如在地下湧出一般,忽然現身擂台之上。這一著先聲奪人,瞧著比耶律誠翼那一手還要高明,台上台下登時就是一靜,隨即東首一眾青蚨幫眾震天價叫好。沈煉石也忍不住低笑一聲:「『偷天換日』這門身法失傳已久,這老狐精居然也練成了。」

   陸九霄也是先向俺答所坐之地遙遙拱手,再轉向耶律誠翼道:「城主見召,不知有何見教?」耶律誠翼見他上台來露的這手絕世身法,心內微震,臉上卻仍是堆出一團笑意:「七星決勝負,馬市定開閉,這等大事,空口無憑,咱二人便在此處當著天下英雄的面,擊掌為誓!」明朝自開國以來,歷朝天子總是對開放馬市之事存有戒心,只將之做為羈糜蒙古的一大手段,動不動就將馬市關閉,給缺衣少食的蒙古人一些顏色看看。嘉靖皇帝更是視蒙古如洪水猛獸,視開通馬市如開門揖盜。就為了這個緣故,統轄十萬緹騎的陸九霄才不得不以私人身份率眾前來比武應戰,此時要陸九霄擊掌為誓,實是超出了他的職權所在。但他素來圓滑,暗道:「勝負未分,擊掌便擊掌,好在胡虜到底心粗,沒有白紙黑字,老夫事後給他來個翻臉不認帳,也就是了。」一念及此,心下萬分慶幸,二人的手已經擊在一處。啪的一響,陸九霄只覺對方內力含而不露,耶律誠翼卻覺對方手上生出一股黏力,自己的勁氣居然難以施展。

   啪,啪,又是兩聲響亮,這後兩掌看上去都是不露聲色,但二人不約而同地都加上了勁力。三掌一停,兩個人忽然齊齊向後退了兩步,原來所立之處均現出淺淺的一對腳印。二人相視一笑,均覺出了對手的高妙武功和深沉心機。

   兩大擂主便踩著一片如潮的掌聲和吶喊聲回歸本陣。再竄上台來的卻是那漢人趙方,此人給俺答臨時封了個千夫長的閒職,專為主持此次比武。趙方上台之後客氣幾句,便將此次比武的次序說了,蒙古一方的先鋒是有「蒙古熊王」之稱的千夫長拔都,再往後依次便是九子鬼母斡兀立的關門弟子「小魔子」布裡孛闊、耶律弘、九子鬼母斡兀立、黃葉上人和耶律誠翼,最終以青蓮法王押陣。

   眼見這場千載難遇的比武即將開始,眾人剛剛靜下來的氣血又翻湧起來。立在台上的趙方高聲唱名:「第一戰,中國先鋒餘震北對陣蒙古先鋒拔都!」聲落鑼響,台上台下幾千對目光立時都齊齊聚到了擂台之上。

   只聽得咚咚咚的腳步聲響,一個虎背熊腰的蒙古大漢光著膀子上了擂台。草原火熱的日光直直地照下來,那黝黑的肌膚便閃出一層微紅的汗光,這「蒙古熊王」當真生得有如傳說中的黃金力士一般威猛。餘震北忽然間面色鐵青,雙腿突突地打起顫來。

   那銅鑼又光的一響,趙方再唱道:「請中國先鋒錦衣千戶餘震北登擂呀!」這一聲不啻催命銅鑼,千戶大人餘震北驀地雙眼一直,口中噗的噴出一口白沫來,身子猛然栽倒在地。群豪實在想不到這人如此窩囊,東首台上立時亂作一團。台下看客不知就裡,一時間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一片混亂之間,忽聞一聲嬌叱,一道紅影已經閃上了擂台。人到掌出,纖纖玉掌穿花蝴蝶一般地疾向拔都攻到,卻是怒娘子柳淑嫻。拔都呵的一聲低吼,腳步疾錯,他身子胖大,步法卻迅疾如風,柳淑嫻這連環三掌立時拍空。

   啪的一聲,柳淑嫻攻出第四掌時,拔都沉腰坐馬,也是一掌拍出,登時將她震得連退三步。拔都從未看過這般標緻的美貌少婦,更想不到這樣嬌怯怯的一個人居然會硬扛住自己一掌,立時牛眼瞪起,向著柳淑嫻嘰裡咕嚕地說了一陣話語。台下的陸九霄正給嚇暈倒地的餘震北弄得灰頭土臉,眼見柳淑嫻不管不顧地登台打擂,更增煩惱。何競我忙喊道:「柳寨主,你非他敵手,快快下來。」

   「下來甚麼?老娘看到狗熊一般的蒙古狗賊就有氣!」原來柳淑嫻的丈夫數年前便死於一個胖大的蒙古將官之手,這時她看到不可一世的「熊王」登時就想起了慘死多年的丈夫。拔都不明就裡,眼見對面這美婦柳眉倒豎,鳳目含淚,不由心下大起憐惜之情,忽然歪起腦袋細聲細氣地問:「小妞妞,打疼了麼?」圍觀眾人眼見他牛高馬大的一個人忽做此溫存之態,全不由轟然爆笑。

   「你奶奶才疼呢!」柳淑嫻口中叫罵,霍然柳腰一擰,「裙裡腿」猛向他胸前踢去。啪啪啪,這三腿奇快如風,盡數踢在拔都胸上,但拔都的身子連晃都沒晃,居然還嘿嘿笑著向她挑起了拇指。柳淑嫻銀牙緊咬,蓮足一翻,一片銀光便向拔都臉上劃來。原來她鞋上暗藏「足刀」,只需拇趾一按,便會彈出。拔都臉上笑容不改,霍地一俯身,鐵肩已經扛在了她高抬的腿下。

   只一扛,柳淑嫻的身子已經倒飛了出去。「柳姊!」驚呼聲中,一道人影已經疾飛而到,及時攬住了柳淑嫻的纖腰,來人正是百家槍陸亮。他雖常受柳淑嫻奚落,心中卻暗戀這位怒娘子至深,柳淑嫻一上擂台,他便急急趕到台下掠陣,也虧得他眼明手快,這一下「英雄救美」倒正是時候。

   怒娘子給他攔腰抱住,又羞又惱,怒道:「誰要你來多管閒事!」陸亮眼見她輕嗔薄怒,反而更增韻味,當下嘻嘻一笑:「柳姊,小弟早說過,當真論打,還要瞧我這根百家槍!」話音一落,左手將柳淑嫻輕輕放下地來,右手長槍一抖,筆直如線地扎向拔都咽喉,槍到中途,忽然抖個瀟灑的槍花,陡然頓住。但見他安頓美人彬彬有禮,槍扎番將快若流星,這一亮相真如玉樹臨風,灑脫漂亮到了極點。

   拔都牛眼一瞪,喝道:「餘震北?」陸亮怒道:「番幫胡虜,不識得『百家槍』陸大爺麼,這是楊家槍!」長槍再抖,一招「四夷賓服」直扎他小腹,口中道:「疾上又加疾,紮了還嫌遲!」拔都身子微退,那長槍已改刺他眉心,陸亮又喝道:「少林八母槍,刺你眉心!」不待拔都招架,大槍霍地一壓,平平扎向他胸口,口中又道:「岳家槍,刺心窩!」片刻之間,「百家槍」已經連變三種槍法。驀地拔都大吼一聲,宛若虎嘯獅吼,一拳便擊在他槍桿上,陸亮雙手虎口劇震,長槍險些脫手飛出。拔都猱身直進,雙手已經抓住了槍桿,用力回奪,陸亮比不得他力大,又不願撒手,便給他一步步拉過身去。柳淑嫻叫道:「我刺他眼睛!」拔都見她拔刀撲到,急忙將槍一掄,陸亮收足不住,登時和柳淑嫻撞在一處。台下觀戰的百姓見他二人合力兀自敵不過拔都一人,不由一起大聲哄笑鼓噪。台上的趙方這時也醒過味來,向東首高台喊道:「喂,喂,陸大人,你們這個成何體統呀?」

   陸九霄哼了一聲,身子疾晃,已經到了台上,霍地出掌在那槍上一擊,拔都和陸亮都覺渾身如遭電擊,手麻臂酸之下,長槍便向地上落去。陸九霄左手一抄,已經抓槍在手,右掌疾探,奇快無比地將陸亮和柳淑嫻的手腕盡數扣在手中,拉著他二人一步躍開。雙方群豪眼見他一招之間,將三人都治得服服帖帖,不由齊聲喝彩。

   「趙先生,」陸九霄面色一片鐵青,「本陣先鋒餘震北身體有恙,這第一陣就算我們輸了!」趙方臉上如釋重負,用漢語和蒙語分別叫道:「第一陣蒙古勝!」台下數千蒙古百姓此起彼伏的歡呼中,陸九霄領著陸亮和柳淑嫻垂頭喪氣地下了擂台,東首高台的中國群豪也是搖頭歎息。

   「頑石和尚前來領教!」聲到人到,咚的一聲,有如地動山搖,那擂台顫了幾顫,一個胖大和尚重重落在了擂台上。拔都的牛眼直瞪過去,正和頑石和尚豆子般的小眼撞在一處,他似知遇上了對手,一雙牛眼立時變得火紅。趙方才叫了一聲:「第二戰,蒙古拔都對陣中國頑石和尚!」

   聲音才落,二人已經湊到一處,拔都身高臂長,一拳重重擊在了頑石肩頭。這一拳重可碎石,但頑石和尚卻只微微一晃,隨即一掌拍在了拔都的臂上,拔都面色微變,便即揮拳攻上。二人一招之間,都已試出對方橫練功夫了得,拔都展開蒙古世傳的伏牛拳法,招招進逼。頑石和尚虎吼連連,少林黑虎拳法施展開來,也是寸步不讓。

   台上打得龍騰虎躍,台下眾人也看得目眩神馳,只有陸亮羞憤遇死,忽然將腳一頓,轉身待走。一旁的柳淑嫻一把將他抓住,問道:「呆子,你要到哪裡去!」陸亮黯然道:「今日遭此大辱,還有什麼臉面在江湖上混,不如死了算了!」柳淑嫻卻將手在他腕子上重重一摳:「你這呆子,往日的豪氣都到哪裡去了,」眼見他面紅耳赤,雙目無光,心中忽然憐惜之情大起,低聲道:「你今日捨命救我,我……歡喜得緊!」陸亮聞言,臉上陰雲一掃而光,道:「當真麼,柳姊?」反手將她雙手緊緊握住。柳淑嫻扭捏作態,正待言語,站在一旁的任笑雲和玉盈秀再也忍耐不住,忽然一起笑出聲來。這一笑,陸亮倒又紅了臉,柳淑嫻卻將俏臉一扳,怒道:「笑什麼笑?」

   笑雲急忙咳嗽一聲:「小弟沒有笑你們,只是……瞧那兩人打得有趣!」聲音未落,卻聽台上二人齊聲大喝,頑石和尚胸前已經中了一腿,與此同時他盡力擊出的一招「放虎歸山」,也結結實實打在了拔都肋下,只聽得卡嚓嚓一聲響,也不知打斷了拔都多少根肋骨。二人同時中招,同時倒地。雙方群豪全吃了一驚。微微一沉,頑石和尚忽然一躍而起,笑道:「好小子,咱們再來打過。」話一出口,哇的一聲,吐出一口血來。

   拔都也奮力站起,但身子突突打顫,顯是難以再戰。「中了老夫這一招還能站起來的,」頑石和尚忽然將大拇指一豎,「你算是第一個!咱們還打不打?」拔都口中鮮血汩汩而出,兀自咬牙道:「打!」頑石和尚嘿嘿一笑:「好,這份膽氣著實難得,適才你多多少少已經打過了一仗,頑石不能佔你便宜。這一戰咱們便算作平手如何!」

   話一出口,雙方群豪都覺詫異,此時拔都身受重傷,便是一個尋常漢子上前都能將他打倒,想不到頑石和尚居然如此大方!何競我忍不住道:「頑石兄,不可莽撞呀!」頑石卻將眼一瞪,道:「怕甚麼,老子藝高人膽大,下一陣打勝了就是!」這人也真是鐵打的,在台上繞場一周,調息片刻,便又生龍活虎。拔都面現感激之色,勉力說出一聲:「多謝!」便給兩個蒙古漢子攙了下去。陸九霄心有不甘,正想言語,一旁的趙方已經忙不迭地高喝一聲:「第二陣,蒙漢雙方平手!」跟著銅鑼一響,這一陣就算板上釘釘了。

   一片惋惜聲中,蒙古小魔子布裡孛闊已然緩步上台,向頑石微笑施禮。笑雲見這人一身打扮和那五魔子差不多,只是年紀更輕,瞧上去也就二十五六,一張臉青慘慘的更增邪氣。頑石和尚眼見對手病懨懨的向自己咧嘴一笑,心內雖然厭惡,卻也合十還禮。哪知布裡孛闊身子未及立起,驀地左臂一揚,五指如鉤,已經疾向頑石的禿頭插來。這一抓迅疾如風,事先毫無徵兆,台下眾人忍不住全驚叫出聲。好個頑石,危急之下大叫了一聲,一勢鐵板橋硬聲聲地避過。

   小魔子怪叫一聲,左臂一振,五指上登時彈出黑黝黝的尺長指甲,一把便將頑石胸前衣襟撕裂。這時台下忽然閃來四五個薩滿打扮的蒙人,在擂台下揮鈴唸咒,又跳又唱。

   笑雲凝神瞧了片刻,只覺這布裡孛闊的武功比那五魔子著實又高了一大截,更怪的是他十指之上都留著長近半尺的指甲,隨著他詭異的招式霍舒霍縮,有時明明頑石和尚已經避開他的招式,但給他指甲一彈,衣襟肌膚便給撕破。笑雲眼見布裡孛闊招法古怪,不由皺眉對玉盈秀道:「秀兒,你瞧誰贏?」玉盈秀皺眉道:「這薩滿招式太過邪氣,我瞧這假和尚要遭殃,待會你上去對付他,只需奮力強攻,不要給這小魔子施展邪法!」一旁的沈煉石卻笑道:「還輪不到你上,魔高一尺,佛高一丈,再過片刻,這假和尚便會扳過來。」片刻之間,二人已經過了三四十招,頑石和尚胸前、左肩的僧袍都給小魔子撕破,光頭上給劃出了三道血痕,背後更中了兩拳,瞧上去狼狽不堪。西首高台蒙古顯貴看得興高采烈,台下眾薩滿跳喊得更加賣力。

   酣鬥之中,只聞小魔子沉聲低嘯,身子如蝙蝠一般在半空一轉,十指如電,當頭擊下。頑石和尚驀地大喝一聲,揚手一拳揮出,拳指相交,小魔子哇的一叫,左手三根手指已然應聲而折。笑雲眉飛色舞,高叫了一聲「好拳!」話音才落,布裡孛闊右臂一展,身後的斗篷劃出一道青影向頑石當頭罩來。那青影一閃而逝,頑石和尚卻驀地大叫一聲,斜步竄出,雙肩之上已經插了兩把藍汪汪的小刀。他疾退幾步,終於盤膝坐在了地上。東首群豪一起破口大罵:「暗箭傷人,算什麼好漢!」「直娘賊,竟敢使喂毒暗器!」只鄭凌風冷冷道:「事先又沒說不准施展暗器,這又算得了甚麼!」

   一片鼓噪聲中,布裡孛闊右掌已經掣出一把短刀,凌空撲下,疾刺頑石咽喉。危急之間,頑石和尚驀地震天價大吼一聲,身子一仰,反腿踢出,這是今日頑石和尚第一次用腿,卻一腿踢中了小魔子的胸口。小魔子悶哼聲中,右指疾彈,那短刀脫手飛出,直插入頑石右胸。這下子雙方一起中招,各自栽倒在地不能起身。

   兩方群豪不敢怠慢,急派人搶上擂台,各自救下兩人。顧瑤和梅道人急忙在藥囊之中取出藥物,為他拔除毒刃,剔除中毒處的肌膚,頑石和尚緩過了神來,又破口大罵對手無恥。那一邊小魔子卻傷重得多,給抬回西首高台後一直傷重難起。

   這一陣兩敗俱傷,自然又是平手之局。趙方上前便又唱了下一陣的對陣名號,卻是「草原飛鷹」耶律弘對陣任笑雲。黑雲城主之子耶律弘在草原上名聲素著,趙方喊出他的蒙古名字時,台上台下立時歡聲一片。在他們心中這位英氣勃勃的漢子是草原上無敵的英雄,他一出馬,蒙古一方必會大獲全勝。

   眼見氣宇軒昂的耶律弘走上擂台,何競我忽然轉身對笑雲道:「笑雲,還記得你上次你大戰閻東來時,我曾給你敬酒一碗麼?」笑雲道:「自然記得,上一次大獲全勝,多虧了你老人家這一碗酒!」「好,」何競我雙眉一揚,「這一回酒卻沒有了,但你若是勝了這一場,便是為國為民立下了一件大功,我若一喜,便會答應你一件事情!」笑雲何等機靈,見何競我目有深意,心內登時一陣狂喜,眼睛便不由自主地向玉盈秀瞅去。玉盈秀也面現紅潮,妙目之中亦羞亦喜。

   「多謝,」笑雲揚眉叫道,「這一陣弟子便是拼了命也要拿下來!」

   「不必拚命,」何競我用手在他肩頭一拍,「你的刀法在他之上,只要你不縮手縮腳,便會穩操勝券!」笑雲心內忽然明白過來:「原來何堂主是怕我顧念兄弟之情畏手畏腳,卻抬出秀兒來點我!」當下點頭道:「弟子理會了!」沈煉石也道:「笑雲,兩軍相遇勇者勝,你這刀法當世難有敵手,只是萬萬不可失了氣勢!」任笑雲應了一聲,轉身向擂台走去。

   這時紅陽欲墜,草原上空一片紫藍,透徹得如同一塊巨大空靈的紫水晶,兩隻蒼鷹在擂台上方高闊的天宇中展翅翱翔。一身藍衫的任笑雲與一身白衣的耶律弘便凝立在擂台之上。

   「兄弟,」耶律弘淡然一笑,「我早該知道你並非凡人,天下哪有什麼馬販子有如此武功?」笑雲面上一紅,道:「小弟身不由己,還望兄長見諒!」耶律弘將手一擺,道:「那是各為其主,也沒有什麼!只是牧民之苦,兄弟早見了,我們離不開馬市,大汗以戰迫市,這一次是師出有名。」笑雲心內一沉,眼前霍然閃過那些面如黑炭、破衣爛衫的蒙古牧民,暗道:「何堂主說,我這一戰若是勝了,那是為國為民立下大功。卻不知蒙古若因此失利,馬市難開,這群窮苦漢子更加的缺衣少穿了。我這麼做,算不算助紂為虐?」想到這裡,手上便滲出了一層汗珠來,他乾笑兩聲,極力掩飾心下的慌張,「大汗為了蒙古百姓過得好些,多次揮兵殺來,讓我中原百姓生靈塗炭,那也是師出有名麼?」一語出口,又覺底氣足了一些。耶律弘笑道:「馬市若開,雙方自然刀槍入庫,哪裡還有生靈塗炭?」笑雲卻暗自歎了口氣:「你們只盼著打勝了七星會就能得開馬市,卻不知陸九霄本來就沒有這個權力。你們是勝是負,這馬市全是不開!」

   耶律弘見他無語,卻又將手一揮,道:「兄弟,我跟你說這兩句,只要告訴你耶律弘重任在肩,全無退路,並非不念兄弟情義。待會動手,你不必因你我有交,不盡全力。」笑雲苦笑一聲:「兄長不知小弟此時也是重任在肩,全無退路!」兩人相視一笑,各自退開數步,凝神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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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風起穹廬七星寒(3)

   披雲刀一拔出,笑雲的心神就凝定下來,渾身上下抱元守一,登時就有一股迫人的氣勢散發出來。高空上盤旋的兩隻蒼鷹似乎被什麼利刃刺中一般,忽地身子一彎,直插入雲霄深處去了。

   耶律弘喝一聲好,長刀一挺,疾如閃電般地刺了過來,一股凌厲無匹的刀氣蕩得擂台四周的旌旗獵獵狂飛。笑雲知他快刀厲害,眼見刀芒一閃,「望海勢」已經隨心而出,將他長刀疾封了出去。這一招笑雲雖然未盡全力,耶律弘還是給那股大力逼得疾退了半步,但他虎吼一聲,一張紅臉忽然紅得如欲滴血,長刀如怒濤狂瀾,忽然著地捲來。

   笑雲見他勢若瘋魔,急忙退了一步,這一閃不知不覺之間已經用上了「平步青雲」的絕世身法,長刀貼著他的雙腿捲了過去。雙方群豪和台下百姓眼見這一攻一閃驚心動魄,全不由驚呼出聲。耶律弘長吼一聲,刀法展開,快若驚雷,一團刀光繞著笑雲的身子狂舞不休,但笑雲起落如飛,「平步青雲」越展越快,這長刀離著他衣襟始終差著寸許,就是砍他不中。

   眾人眼見一藍一白兩團身影如星丸彈棄一般繞台疾轉,不由眼都花了,初時還能瞧得清是白衣追藍衫,時候一長,兩道身影越行越快,竟分辨不出誰先誰後。眾人一開始全在盡力吶喊,到得後來目瞪口呆之下,都忘了叫喊。又轉片刻,笑雲渾身勁氣展開,幾乎化作一道疾光,耶律弘更加追趕不上。這時他雖是立於不敗之地,但這麼只守不攻,自是毫無勝望。

   便在此時,東首台上忽然響起一聲嬌叱:「雲哥,動手呀!」正是玉盈秀的聲音。笑雲聞言心中一震,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反手劈出一刀「無涯勢」。他內力深厚,由動轉靜,居然不存絲毫凝滯,而這招無涯勢於急奔之中霍然翻身劈出,更增威力。耶律弘這時正疾衝而來,眼見難以收住步子,情急之下只得奮力迎上。但他內力修為稍差,這般疾轉疾停,登覺渾身氣血倒翻。

   雙刃一交,聲如斷玉,耶律弘的長刀已給披雲刀一分為二,任笑雲的內力更是排山倒海般直撞過來,耶律弘經受不起,張口便噴出一口鮮血。台下眾牧民目瞪口呆,東首高台上的中原群豪卻震天價叫好。

   笑雲暗自叫聲不好麼,急忙收刀,這才免得耶律弘橫屍倒地之厄。剎那間耶律弘面色蒼白,慘然道:「兄弟,我敗了?」猛然間腕子疾翻,將那半截短刀向自己頸上抹去。笑雲大吃一驚,反手向他腕上抓去,叫道:「大哥,不可!」這一出手阻隔,身上登時破綻盡現,耶律弘想也不想地便將那半截長刀向笑雲胸口刺去。

   這一下變起倉促,笑雲全然想不到,一刀便給刺中了胸口。而這一刀對於耶律弘也是出乎意料,他一門心思要比武奪勝,笑雲這稍縱即逝的破綻於他不啻於黑夜中的一道閃電,心情激盪之下哪裡想得了許多。刀一刺入笑雲前胸,他才知不妙,要待收手,已然不及。

   笑雲大叫一聲,胸前已經竄出了一道血柱。他身子疾退了兩步,手指耶律弘,怔怔地道:「大哥、你、你……」話未說完,忽然栽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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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江山望斷黯銷凝(1)

   「雲哥!」玉盈秀一聲慘呼,驀覺天旋地轉,忽然暈倒在地。沈煉石也是肝膽欲裂,急忙飛身掠來,一旁的梅道人、靈照禪師也是先後躍上台來。沈煉石將笑雲扶起,才鬆了口氣,這一刀雖然刺中了胸口,卻未傷及要害,更兼耶律弘及時收手,便只刺入寸餘。靈照禪師念聲佛號,出指如風,點了他胸前數處要穴,給他止住了汩汩流出的鮮血。梅道人口中罵罵咧咧,拿出獨門外傷靈藥敷在傷處之上。

   眾人七手八腳地將他抬回東首台上,笑雲才悠悠轉醒。緩過氣來的玉盈秀急忙撲上來,道:「雲哥,你、你……」驚亂之下實不知說什麼是好了。笑雲倒嘿嘿一笑:「好秀兒,我跟你說過我是福將,總能逢凶化吉……咳咳……遇難成祥!」玉盈秀瑩澄的妙目中還有未干的淚水,聽了這話眼中閃過一片幽怨的光來,卻俯下身來,輕輕在他耳邊道:「你若是有個三長兩短,人家也不活了。」一語未落,又覺後怕無窮,忽然用手輕捶著他雙腿,又輕聲啜泣起來。

   這時台上的趙方將銅鑼一鳴,喝道:「這一陣蒙古耶律弘勝!」銅鑼再響,台下便響起了陣陣歡呼之聲,蒙古一方無論貴賤,無不歡呼雀躍。只有耶律弘愕然立在擂台之上,夕陽將他的影子拖得長長的,顯得無比孤獨無比踟躇。

   「臭小子,你跟這等禽獸講什麼慈悲,」沈煉石怒不可遏,「非但輸了一陣,更險些丟了小命!」陸九霄也勃然作色:「哼,你這假慈悲害了自己還是小事,這一陣輸了,更弄得咱們四戰之下,全無勝績,我上國之風,更讓你丟得乾乾淨淨!」玉盈秀妙目含淚,道:「他已經身受重傷,你們不能少說兩句麼?」沈煉石聽得陸九霄埋怨自己徒弟,也氣不打一處來,叫道:「我們堂堂正正地打擂,大勝之後遭了宵小暗算,怎算丟了上國威風?你們錦衣衛未及登台便給嚇得屁滾尿流,才喪盡了大國威風!」

   笑雲聽了他們爭論,心下覺得萬分委屈,暗道:「兄長要自殺,我出手救他,難道是錯了麼?」何競我這時卻俯下身來,在他肩頭一拍,傲然道:「笑雲,古人說『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你做得甚好,救死扶傷,義所當為,有什麼可內疚的!」笑雲望著那兩道澄澈的目光,心中一暖,只覺往日狂放嘮叨的何堂主這時才變得可親可近起來。

   陸九霄卻嘿嘿冷笑:「原來聚合堂是跑到這裡救死扶傷來了,頑石和尚一鼓作氣連平兩場,笑雲少俠又大大方方地讓了一場,咱們『義』是『為』了,勝卻沒有一場!」沈煉石也冷笑道:「這有何難,老夫這就出馬,殺他個人仰馬翻!」他長衫不卸,說話之間,大袖一拂,已經穩穩躍到了擂台之上。

   「小子,」沈煉石瞠目喝道:「你詭計多端,險些害了我徒兒性命。快去換了兵刃,前來領死!」耶律弘渾身一震,揮手將半截短刀拋在地上,黯然道:「耶律弘今日行此卑鄙手段,實是無顏再戰!」他口角還有鮮血緩緩滲出,也不及擦拭,向沈煉石深深一揖,轉身便向台下走去。行出幾步,卻又回身道:「我兄弟,他沒有性命之憂麼?」沈煉石擺手道:「兄弟二字,虧你還叫得出口。難道你還恨他不死麼?快走,快走!」耶律弘目光閃爍,似是要說什麼,終於還是頓一頓足,轉身退下。

   趙方急忙高聲叫道:「第五陣,蒙古定國女仙斡兀立對陣中國刀聖沈煉石!」忽然之間,鼓樂之聲大作,無數長裙巫師手持法器鳴鼓吹號,眾星捧月一般簇擁著一架五彩斑斕的滑竿昂然而來。這滑竿給四個赤膊大漢抬著,上面端坐一個黑面老婦,雙目微閉,意態雍容,想必就是那九子鬼母斡兀立了。中方群豪看了,又是新奇又覺好笑,台下的蒙古百姓卻一起伏在地上,向那老婦頂禮膜拜。

   那老婦卻眼皮也不抬一下,口中唸唸有詞,直到那滑竿行到台下,才將身子一彈,自滑竿上飄然而起,悄無聲息地落在了擂台之上。趙方對這鬼母也是又敬又畏,向她一揖到地,頭也不敢抬起地緩緩退下。斡兀立這才睜開一雙細目,向沈煉石冷冷道:「你這老兒,能跟本仙動手,也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了!」沈煉石平生最恨裝神弄鬼之輩,眼見這九子鬼母一出場,氣焰猶勝當日陶真君,胸中怒火早起,待聽了這句話,不由怒極反笑:「我這老兒,能跟你這又髒又醜的老婆子動手,也是倒了八輩子的大霉了!」

   一語才出,斡兀立怪叫聲中,一根黑黝黝的鐵杖已向沈煉石頂門攻到。那鐵杖是她平時祭祀所用的法器,頂端纏有烏幡,桿上飾有銀鈴,隨著她揮動之間,就有一片沉沉烏光鋪天蓋地地向沈煉石罩來。沈煉石冷笑聲中,斷水刀平平一封,斬在烏杖上,發出鏗然一響。

   那烏杖應聲蕩起,但嘩啦啦一串銀鈴響亮,杖上的黑幡卻又劈面砸了過來。沈煉石叫聲「邪門」,一個盤龍繞步霍然轉開。斡兀立怪笑聲中,那黑幡如一條張牙舞爪的烏龍,凌空一翻,仍是向沈煉石胸前襲來。沈煉石雙眉一揚,斷水刀忽然變得輕若拂雲,一刀迎上,正斬在幡上,這一刀有如斬在什麼精怪身上一樣,擂台上居然發出一陣絲絲的怪響。一陣煙氣騰起,那黑幡立時裂出了尺長的口子。斡兀立又驚又痛,她這黑幡以異獸皮革百煉而成,其中暗藏諸般陰毒藥粉,實為一件護身至寶,哪知此時一招之間,便給沈煉石以無上刀氣破去。

   「老賊婆,這一刀如何?」沈煉石冷笑聲中,斷水刀隨勢而進,「倚天勢」疾斬向她頂門。斡兀立烏杖橫封,奮力架出。刀杖二次相交,斡兀立怪叫聲中,疾退數步,沈煉石身子也是微微一幌。「還有些門道,」他咦了一聲,飛身而上,「再接這一招!」斷水刀劃出奪目的一團青光,仍是那一招「倚天勢」。台下的任笑雲眼見這一刀剛猛非凡,沉穩如山,顧不得身上傷痛,長長叫了聲好。

   斡兀立腳下一錯,整個人忽如蝙蝠一般蕩了開去。沈煉石笑道:「打不過便想逃麼?」正待揮刀再進,卻見斡兀立長嗥一聲,猛然將頭一搖,滿頭灰黑的長髮立時披散下來。隨著她這聲長嗥,台下男女巫師驀地一起嘶聲嗥叫,聲若鬼哭,跟著十餘個巫師一起搖動手中法器,立時台下鈴響鼓鳴。倉啷啷、嘩啦啦的尖聲銳響震得旁觀百姓頭暈目眩,眾人只得雙手掩耳,潮水一般地向後退開。

   「爺爺是捉鬼的鍾馗,還怕你這妖法不成!」沈煉石怒喝聲中,揚刀再上。九子鬼母驀地將舌尖一咬,迎面便噴出了一團血來。這一口血便噴在了斷水刀上,與此同時,那把烏杖也劈面砸在了刀上。這一杖力量之大,竟似遠遠超出她自身功力所及,只一杖便打得沈煉石疾退三步。他奮力拿樁站穩,只覺全身氣血翻湧,煞是難受。台下的何競我見他目現驚詫之色,不由高聲叫道:「沈兄小心了,這是塞外魔家的『煉魂大法』!」

   斡兀立一擊逞威,台下的諸多巫師立時如中瘋魔,鼓、鈴之聲愈加瘋狂,真如暴雨乍做,群鬼嘶嗥。九子鬼母怪叫聲中,鐵杖又再攻到,沈煉石大喝一聲,奮力推出一招望海勢。這一招實已將他自身內家功力提到十成,卻依然敵不過這凶險邪氣的煉魂大法,沈煉石只覺一股陰邪的勁氣隨杖傳入,渾身勁氣登時一震,全身一顫之下又退數步。

   這時候暮色四合,草原上朔風漸起,滿天紅若滴血的夕陽之下,一個長髮亂飛的綵衣老婦長嘶短嚎,奮袂狂舞,這景象說不出的可怕,也說不出的邪氣。斡兀立自身內力已被邪法摧到極限,邪功貫注之下,杖端那一顆骷髏居然發出一團藍汪汪的光芒。每一杖擊出,便伴著聲聲鬼嘯,沈煉石心神大亂之下,只有一退再退。東首群豪見他勢窘,無不又驚又急,笑雲想起若是自己那一場不敗,便不會讓師尊上前冒此大險,內疚之下頓足大叫,卻牽動了傷處,立時咳嗽起來。

   危急關頭,沈煉石忽然揚眉喝出一聲:「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這一喝裂空而作,唱的正是南宋文天祥的那一首《正氣歌》。說來也怪,這正氣凜然的唱喝乍然一發,不知怎地竟驚得斡兀立心神大震。沈煉石聲出刀至,一招「無涯勢」,立時將她逼得疾退了一步。

   「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沈煉石喝聲不絕,「望海勢」、「瀾生勢」連綿而出,登時反守為攻。斡兀立驚怒交擊,猛地昂首又噴出一口血來,烏杖蕩起一層黑氣直向沈煉石捲來,此時她雖近強弩之末,但情急拚命,仍是聲勢駭人。

   沈煉石雙目圓睜,這時正喝到那句「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這一喝意氣昂揚,那一招「問心勢」也使得沉穩如岳。斷水刀捲起的青光直掠過去,和那黑氣撞在一處,登時發出一串尖銳刺耳的金石交擊之聲。跟著砰然一聲乍響,滿空銀鈴飛舞,原來這一刀勁氣如山,竟將鐵杖上的無數銀鈴盡數斬下。

   這一招「問心勢」的刀意縱橫,盤旋的刀氣如一條怒龍,凌空繞處,斡兀立雙肩琵琶骨、雙腿脛骨盡數為這一刀劈碎。她慘嗥一聲,攤倒在地,一下子昏了過去,台下搖鈴狂舞的一眾巫師心膽俱寒,登時愣在當場。剎時間嘶嗥聲、兵刃聲、鼓鳴、鈴響一起止歇,似乎連風聲也停了,天地萬物都懾服於一刀之威下了。

   沈煉石收刀而立,回身向台下呆若木雞的趙方厲聲喝道:「姓趙的,這一陣是誰勝了?」趙方的渾身全身都是冷汗,雙腿打戰,顫聲道:「自然……自然是老先生勝了!」沈煉石仰天長笑,笑聲在草原上遠遠蕩了出去,幾個巫師爬上台來剛將斡兀立抬起,聞得這聲狂笑,心神劇震之下,手一鬆,又將她摔在台上。

   趙方眼見天色已晚,向蒙古主子稟報一番,便回來鳴鑼休戰,請雙方各自回去安歇。第一日七星風雲會中國雖僅勝一場,但這一陣勝得堂堂正正,份量遠勝蒙古所贏的那兩場。東首群豪無不揚眉吐氣,疾向沈煉石擁去。沈煉石還刀入鞘,剛剛走回東台,忽然咳嗽一聲,吐出一口血來。原來適才斡兀立以煉魂大法使自身功力大增,沈煉石雖然力拼獲勝,卻也受了不輕的內傷。「靈僧癲道」兩大神醫急忙上前,要為他把脈診斷,卻給他一把推開,惱道:「這點小傷,又算得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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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江山望斷黯銷凝(2)

   眾人各自回營安歇,朝野兩派仍是渭涇分明,聚合堂群豪只和幾個山寨的首領自處一帳用炊。飯後玉盈秀便急急請梅道人來給笑雲再看傷勢,梅道人細細瞧了一番,才笑道:「這小子命大,那一劍若再偏得兩寸,那便不堪設想。這時麼,只需歇息幾日便會生龍活虎。」玉盈秀這才放心。過不多時,沈煉石、何競我、曾淳、顧瑤等人先後前來探問笑雲,笑雲倒給眾人問得不好意思,向沈煉石道:「嘿嘿,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我偏偏是在這緊關節要的時分全無用處,真是給師父師爺列祖列宗丟盡了臉!不過師父放心,過不多時,弟子一定大大露臉一回讓師父也風風光光的勝過喝上八斤美酒!」沈煉石板臉道:「什麼時候,是你小子娶媳婦的時候麼?」眾人哈哈大笑,笑雲和玉盈秀倒羞紅了臉。

   這時陸九霄也帶著靈照禪師笑吟吟地趕來探問,眼見笑雲無恙,眾人便即坐下,商議明日對陣的情形。才說了幾句,外面一個聚合堂弟子進來奏道:「外面有蒙古耶律弘前來求見任少俠!」沈煉石七竅生煙,揮手道:「讓他快滾,走得遲了老子扭斷他脖子!」何競我忙道:「老哥,這耶律弘倒是個光明磊落的漢子,那一刀也未必是盡出本心!還是請他進來吧。」笑雲也道:「是呀,我大哥好心前來探問,咱們若是執意不見,豈不顯得小氣了?」

   耶律弘走進帳來,先向眾人團團一揖,除了沈煉石,帳中的何競我、陸九霄等人還都跟他客氣了幾句。耶律弘便走到笑雲榻前,眼見他著實沒有大礙,才鬆了一口氣。他握住笑雲的手道:「兄弟,你、你若是記恨大哥,這便也刺我一刀!」笑雲笑道:「我受了一點小傷,卻換回大哥一條性命,那也是心甘情願!」耶律弘聽他說得真切,心下感動,一張紅臉上更增了一團血色。他嘴唇動了一動,似是想說什麼言語,但見四周群豪靜坐一旁,那話就又嚥了下去。

   笑雲眼見群豪並不搭理他,怕他冷落,便盡力和他說笑。耶律弘卻似另有心事,立在榻前跟笑雲心神不定地寒暄幾句,便即告辭而出。笑雲在榻上翻身下來,要親自送他出帳。耶律弘執意不允,笑雲笑道:「這些皮肉小傷算什麼,這時咱哥倆再打一仗,兄弟也未必便輸於你。」耶律弘拗他不過,也只得由他。兩人並肩走到帳外,耶律弘忽然止住了步子,道:「兄弟,你……」他頓了一頓,才道,「這風雲會你們不要打了,還是乘早走吧!」笑雲一愣,笑道:「怎麼,大哥當我中原無人麼,今日雖然我們少勝一陣,但這可是打擂台,最後還是看擂主的本領。我們這裡何堂主、鄭幫主和陸大人可都是大好身手,厲害得緊!」耶律弘頓足道:「你們越是厲害,就越是凶險!還是今夜聽哥哥這句話,速走為上!」

   何競我見他言辭閃爍,急忙走上一步,道:「少城主,不管如何,大家都是武林一脈,少城主有何難言之隱,還請見告。」耶律弘的一張臉這時紅得如欲滴血,終於咬了咬牙,道:「諸位有所不知,當初大汗和家父定下這七星風雲會便是個瞞天過海的計策。大汗早知漢天子未必會答應開放馬市,他定下風雲會的七陣大戰,只不過是明修棧道,讓嘉靖以為咱們無心征戰。暗中大汗卻調兵遣將,屯兵涼城,準備攻佔大同。」眾人聽到這裡,心都一跳,笑雲忍不住叫道:「那這七星風雲會就不打了麼?」

   耶律弘苦笑道:「大汗早就約定,若是風雲會上我們最終落敗,號聲一起,立時兵馬齊出,亂箭齊發,將你們盡數射死。可是今日大汗寵巫斡兀立重傷,大汗惱怒無比,此時已率一路人馬直趨涼城,臨走時留下話來,明日若是我們再輸一陣,立時就揮兵而上,為斡兀立報仇雪恨。」陸九霄又驚又怒,再也難似往日那般好整以暇,急叫道:「你們、你們豈能如此言而無信,當初不是約好,我們若勝了這七星風雲會,你們就刀槍入庫,永不再提馬市之請麼?」耶律弘嘿嘿一笑:「你們本無誠意,我們如何不知?況且千千萬萬的蒙古父老實在離不開馬市,豈能一戰而定,你們若不答應,大汗便會一戰一戰地打下去!」

   何競我道:「少城主,蒙古父老是人,我中原父老便不是人麼?你們每一次出兵河套,便是一番生靈塗炭,殺我父老,辱我姊妹,又叫我們如何肯心甘情願地跟你們開市交易!」耶律弘仰天一歎:「就是為了這個緣故,我才趕來報訊。在結識任兄弟之前,我只當中原漢人個個該殺,今日才知中原也盡多任兄弟一般的大好男兒,若是任由兵戈屠戮,玉石俱焚,我耶律弘心中著實不忍!」何競我聽他言辭懇切,心中也甚是感激,拱手道:「多謝少城主今日趕來報訊。只是我大明亦有勇將強兵,大同府目下固若金湯,大汗貿然出兵,也未必便能如願吧!」

   「大同總兵仇鸞?」耶律弘冷笑一聲,「諸位想必還不知,前幾日大汗派人佯攻大同,嚇得這廝膽戰心驚,居然派人送來重金,求懇大汗轉攻大同之外的其他塞堡!嘿嘿,大明盡多這樣的『勇將』,只怕未必便是固若金湯吧?」眾人聽了這話,全是驚怒交集,若非這話出於耶律弘的口中,大伙實是難以相信大同總兵會做出這樣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賄敵」醜行來。靈照將枴杖重重一頓,叫道:「重金賄賂敵首,原來這便是仇鸞口中的『錦囊妙計』!」曾淳忍不住頓足罵道:「這賊子實該千刀萬剮!」只陸九霄平日沒少收仇鸞的銀子,這時將信將疑,道:「少城主,空口無憑,未必真有這等事吧?」

   耶律弘呵的一笑:「有與沒有,都不干我事。今日耶律弘冒死前來,只是一盡兄弟之義!」正待轉身出帳。卻聞帳外響起一聲怒吼,那大帳霍然一挑,鄭凌風旋風一般疾衝而到,一掌便向他頭上擊來。耶律弘急忙出掌迎上,只是他力戰笑雲的內傷未癒,一掌便給震得氣血翻湧。眾人驚叫聲中,鄭凌風乘他氣息不順的一瞬,驀地變掌為抓,已經扣住他胸口要穴,將他頭下腳上地倒提起來,口中厲喝道:「陳莽蕩那狗賊竟然殺了我女兒,他……他現在何處?」

   原來鄭凌風今日一見曾淳身邊竟然沒有喚晴身影,已經暗自生疑,他不願親自去問聚合堂眾豪,擂台之後吃罷晚飯,便遣手下人去柳淑嫻那裡旁敲側擊地探問。柳淑嫻胸無城府,立時便將喚晴身亡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個乾淨。鄭凌風悲痛交集,他年少輕狂,行事不擇手段,及至忽見自己女兒仍在世間,才深悔對女兒未盡父愛,心下實是喜不自勝。忽然得此噩耗,他自是怒發如狂,聞得手下人稟報黑雲城主的兒子來此探問笑雲,便即趕來興師問罪。耶律弘本來也是人高馬大,但給他倒提手中,宛若抓著個嬰孩一般。耶律弘也是吃軟不吃硬的性子,當下亢聲道:「在下不知!」鄭凌風怒喝一聲:「那還留你這狗賊何用?」翻掌便向他頂門拍去。

   「不可!」笑雲等人齊聲大叫。沈煉石立身最近,急忙一掌迎上,雙掌一交,早有內傷的沈煉石疾退數步,一口血便噴了出來。「沈兄,」鄭凌風這才覺出老大不忍,叫道:「這些蒙古豬狗和通敵叛國的奸人盡數該殺,你攔我作甚?」沈煉石冷冷道:「喚晴棄世,我比你心痛。只是這位耶律兄弟,卻是好人!」一語未畢,又咳嗽起來。

   青蚨幫主聽了他言語,才知耶律弘的來意,他臉色才慢慢平復,緩緩放下耶律弘,黯然道:「鄭凌風心亂如麻,少城主幸勿見怪!」眾人也急忙上前賠禮,耶律弘倒毫不為意,笑道:「鄭幫主果然名不虛傳,耶律弘傷好之後,定要再來領教!」鄭凌風茫然不應,也不知聽未聽到這句話。耶律弘再向眾人拱了拱手,道:「耶律弘今日言盡於此,諸位不管是戰是退,萬望小心為上。」當下不便久留,轉身便行,臨行前又叮囑眾人萬勿將他這一次行跡洩漏出去。

   眾人眼見他魁梧的身材在沉沉的夜色中漸漸消逝,心中都是若有所失。這時事關緊要,眾人都隨著陸九霄回到中軍大帳之中,陸亮、柳淑嫻、聚合堂弟子及諸多青蚨幫顯要也一起趕來。眾人聽了何競我的述說,臉上都籠了一層憂色,顧瑤當先開口:「諸位,這個……嘿嘿,」他囁嚅了幾句,終於咬牙道,「事已至此,我瞧咱們也不必留在此處打這勞什子擂了,還是早走為上。」陸九霄擰眉道:「擂台還沒打完,咱們就憑著耶律弘的一面之詞半夜遁走,明日蒙古必會借口笑我們膽小懦弱,聖上怪罪下來,誰又擔當得起?」柳淑嫻今早貿然登台,大敗之下早已心灰意冷,道:「你那聖上怪罪也怪罪不到咱們頭上,憑什麼要咱們陪你在此等死?」陸九霄一怒揚眉,但終究將一聲怒喝嚥了下去,只轉向何競我道:「何堂主,你意下如何?」何競我微一沉吟,道:「倘若今夜不戰而退,必會將大明國風喪得一乾二淨。可若是全留在這裡苦戰到底,徒逞血氣之勇,也非上策。我瞧,咱們還是兵分三路!」

   他頓了頓,才道:「第一路,讓余大人帶著盈秀、柳寨主、陸寨主,護送頑石、笑雲、沈兄三位傷者急速回京,請錦衣千戶餘震北余大人急速將蒙古即將犯疆之事稟告皇上,請他們早做定奪。京師離長城太近,蒙騎南下,轉瞬千里,咱們不可不防。」陸九霄、靈照和尚等人紛紛點頭,餘震北更是如釋重負,向陸九霄躬身道:「下官這一回定然不辱使命!」

   何競我又道:「第二路,依我之見,明日之戰咱們還是要打。若陸大人、鄭幫主雄心不倒,何競我願奉陪到底!」陸九霄微笑點頭,鄭凌風卻一字字地道:「便是諸君盡數退走,鄭凌風也要留下一戰!」

   陸九霄忽然道:「鄭幫主,老夫有一不情之請,還望應允。」眼見鄭凌風陰沉著一張臉,默然不語,他乾笑兩聲,才道:「那耶律弘曾道,明日一戰,若是蒙古再敗一陣,他們就會揮兵來攻。我瞧,若是咱們輸了這一陣,他們只怕便未必動兵了。嘿嘿,沈先生有傷,這下一陣必是幫主登台了。咱們不如以大局為重,且輸他一陣兩陣的,又有什麼了?」何競我當先揚眉叫道:「陸大人此話從何說起,咱們代國出戰,如此畏敵輸陣,豈不讓天下人恥笑?況且皇上怪罪和你那三掌之誓,陸大人全然不顧了麼?」陸九霄老臉一紅,卻道:「這擂台咱們只要撐下來就行,皇上那裡,老夫自有話講。那三掌之誓,本來就是矇混蠻夷的,咱們管他作甚!」眾人聽這緹騎首領、大明武尊說出如此話來,均覺哭笑不得。鄭凌風卻冷冷道:「陸兄要輸便輸,鄭凌風明日必然血戰到底!」也不待陸九霄回答,霍然立起,大步出帳而去。陸九霄討了個老大沒趣,不由眉頭皺起,目光閃爍。

   「陸兄,依我淺見,俺答野心勃勃,你這『輸戰』之策其實只會給他抓住把柄,實則沒有半分效驗。況且七星風雲會上咱們一敗塗地,必會使邊軍的軍心浮動,兩國交戰在即,如此豈不貽害無窮?」何競我眼見陸九霄訕笑不語,便又接著道:「不過咱們也不會白白在此苦撐。我說的第三路麼,便是速搬救兵。離此最近的就是大同府,請陸大人修書一封,咱們遣人送至仇鸞之處,請他發兵接應!」陸九霄皺眉道:「這主意甚好,只是仇鸞膽小怕事,未必就肯出兵,這送信之人誰去是好?」良久不發一言的曾淳忽道:「我去!」見眾人面現詫異之色,他又道:「邊關眾將與我熟捻,若是仇鸞實在畏戰,我便請其他邊將出兵。」

   要曾銑向他的大仇人仇鸞前去搬兵求救,這於心高氣傲的曾淳實在是一個莫大的折辱,也是一個莫大的考驗。何競我雙眉一展:「公子此舉忍辱負重,以大義為重,著實令人欽佩。只是你一人勢單,還請梅道人一同前往。」梅道人點頭笑道:「嘿嘿,公子悲天憫人,老道便也跟著一同做做善事。」

   當下,陸九霄立時就在揮毫書信,一封寫給大同總兵仇鸞,一封寫給首輔大學士嚴嵩,請他們速做安排。曾淳和餘震北分領了書信,當下眾人依策而行。只沈煉石性子倔強,只說自己沒受大傷,說什麼也要留下觀戰,眾人也只得由他。

   翌日一早,果然久久不聞號角之聲,日近午時,趙方才遣人邀眾人應戰。到得擂台前一看,昨日擂台下的數千蒙古百姓這時已經全然不見,倒是遠方的氈帳驀地多了十餘座,裡面殺氣隱隱。眾人這時才知耶律弘所言不虛,沈煉石冷笑道:「西崖老弟,咱們這也真是知其不可而為之呀!」何競我長笑一聲,還未回答,身旁陸九霄卻低聲道:「老鄭,我還是昨晚那句話,咱們不如以大局為重,輸他一局又有何妨?」鄭凌風冷哼一聲,並不言語,只是大踏步向擂台走去。何競我瞧著他昂然果決的身影,忍不住點頭讚道:「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想不到鄭凌風倒是條漢子!」

   蒙古群豪也早到了,只是西首高台上挑起的幔帳已經撤去,昨日許多錦袍高帽的蒙古顯貴已經少了一半以上。趙方向挺立台上的鄭凌風唱個大諾,才說出他今日的對手:青海黃葉上人。

   一聲鑼響,台下便閃過一個高大的黃衣老僧來。鄭凌風的身材已算高大,這老僧卻又比他高了足足半頭,每一步踏出,那擂台就微微一晃,當真是舉步邁足,天搖地動,便好似洪荒初開時的巨人復生一般。台下的陸九霄忽然冷笑一聲:「嘿嘿,密宗的大力龍象功,老鄭這一陣未必能勝!」

   「你是鄭、鄭什麼什麼的?」那黃葉上人嗓音粗猛之極,一口中原話又是半生不熟,台下眾人聽來就覺滑稽無比。但鄭凌風卻一點也不覺得可笑,只要看一看黃葉手中的那把碗口粗細的黃金寶杵,他便知這一戰必將艱險之極。但鄭凌風的話語卻冷定之極:「在下鄭凌風,你是黃什麼什麼的?」台下青蚨幫弟子聽得幫主拿這番僧打趣,一起哄笑湊趣。

   猛聽黃葉一聲大喝,聲如雷震,黃光閃動之間,那把寶杵已經劈頭砸下。眾人眼見這番僧說打就打,而這一擊快若雷霆,威猛無比,驚駭之下那一片笑聲登時改作了一片驚呼。鄭凌風踏上一步,掩日劍竟直迎上去。劍杵相交,卻悄無聲息,但一道逼人的勁氣迸發出來,擂台四周的四五桿大棋如遇狂飆,撲簌簌一聲,竟齊齊折斷。

   黃葉叫一聲「了不起」,大杵橫著掃向鄭凌風喉下天突穴。適才那一砸剛猛十足,這一掃卻靈動無比,走的竟是判官筆的招術。鄭凌風身子微側,長劍「力挽天河」也是刺向他喉下天突穴。黃葉眼見他身子微晃之間,已經避開自己的靈動一擊,而這一劍後發先至,委實高妙之極。他性子也是老而彌辣,大叫一聲:「比快麼?」一個大步跨出,快若疾風一般繞向鄭凌風身側,黃金杵奇快無比地點向鄭凌風京門穴。

   片刻之間,二人迅猛如風地急攻了數十招,均是以快打快,這幾十招過後,劍、杵居然未交一下。台下眾人看得心蕩神搖,冷汗浸浸,喝彩之聲不絕於耳。鄭凌風眼見戰這番僧不下,心中登時焦躁起來,劍法陡然一變,由快轉慢,輕飄飄粘在了黃金杵上,這一招「天風雲濤」是他新悟出的剛柔相濟的妙招,黃葉急將大杵力揮相抗之時,鄭凌風劍上的勁氣已經一發而收。就在黃葉一愣之間,鄭凌風的長劍立時狂揮出那招勢道威猛的「九重天火」,一連九重勁力狂濤怒潮一般地直撞了過來。黃葉面色凝重,突突突地一連退了八步,擂台上便一連現出八個深淺不一的腳印。西首高台上耶律誠翼眼見了鄭凌風這霸道之極的一招,也不由霍然站起,面現駭異之色。

   猛然間卻聽黃葉大喝一聲,左手一抖,忽然自黃金杵內抽出一把細如拇指的小杵來,反手擊向鄭凌風前胸,這一招出其不意,只求敵人回劍自救,先解這招「九重天火」的燃眉之急。哪知鄭凌風並不撤劍,大喝聲中,長劍摧山蹈海一般地直壓過來,劍氣到處,那細杵吃力不過,砰然而斷,與此同時,黃葉的身子猶如風中稻草一般飛退回去,遠遠摔在了擂台之外。這人也真了得,身子在地上一粘即起,臉上神色立時回復如常,但雙方打擂,他跌落擂台之外,這一陣說什麼也是輸了。

   不過適才黃葉雙杵分進合擊,那細杵在折斷之前,勁氣噴湧,也使鄭凌風受了些許內傷。但鄭凌風性子剛強,身子始終挺立如山,不現絲毫受傷之相。

   耶律誠翼的身子這時霍然站起,鄭凌風這一招已經使他心生寒意,他自度也全無把握抵擋這樣威猛這樣詭異的一記殺招,何況鄭凌風身後還有名氣更大的聚合堂主何競我和號稱大明武尊的陸九霄!他的眉毛慢慢擰起,大手在空中陡然一揮,冷喝了一聲:「殺!」

   一聲令下,殺聲四起,滿野的蒙古兵如怒潮一般直向此處殺來。中原群豪這時心中全升起一陣勝猶不勝的淒涼無奈,國勢不振,兵衰將庸,這比武勝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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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江山望斷黯銷凝(3)

   但這時殺機四起,也只得一拼了!人生在世,許多時候明知道前面這一條路千難萬險,但仍要你迎上去,撐下來,從滿路荊棘中死拼出一條血路來。當此之際,除了咬緊牙關去拼去闖,再沒有第二條路可選。

   聚合堂群豪彙集一處,刀槍並舉,齊往得勝堡方向退去。

   最慘的卻是青蚨幫,耶律誠翼此舉似是鋒芒直指鄭凌風。他的數百弟子立時給亂箭射得亂作一團。鄭凌風雙目噴火,喝道:「迎上去,迎上去!」數十高手明白幫主的意思,蒙古長於騎射,短兵相接便少了優勢,急忙率眾迎上,但如此一來,立時就陷到了重圍之中。何競我、沈煉石等聚合堂弟子倒是平安衝出,眼見鄭凌風身陷重圍,何競我忽道:「沈兄先退,我去助他們!」沈煉石叫道:「一起去罷,怎麼著也不能讓鄭凌風這小子死在蒙古人手中。」

   眾人剛要反身殺回,人群之中忽有一道身影快若流星般地飛起,凌空一掌,疾向鄭凌風拍下。鄭凌風大吃一驚,眼見四處刀槍齊到,這一掌避無可避,危急之下只得肩頭一甩,卸去了大半勁力。這一掌雖在他背後一粘即走,卻仍有一股巨力震得他口吐鮮血。「陸九霄!」鄭凌風怒喝如雷,「這到底是為何?」與此同時,水若清、陽流雲忽然兵刃齊舉,也是反向幫中弟兄痛下殺手。青蚨幫眾人全力應付蒙古兵,渾沒料到自己人會在此刻叛幫內訌,慘叫聲中,千變鬼王林惜幽、金鐘霸王楊霸等數位好手轉瞬間便紛紛橫屍荒野。

   陸九霄一擊得手,已經翩然而起,自一眾蒙古兵頭上遠遠躍出,笑道:「你坐霸一方,我和嚴大人早有除你之心,鄭兄一世聰明,怎地沒料到鳥盡弓藏這一途?」長笑聲中,雙掌齊出,將兩個蒙古漢子打下馬來,自己翻身上了一馬,卻將另一匹馬向旁一送。水若清嬌笑一聲:「多謝了!」飛身上馬,百忙之中還不忘和陸九霄柔情蜜意地對望一眼。二人打馬如飛,當先殺出。

   鄭凌風眼見隨著陽流雲等叛幫的還有四五個高手,適才驟然發難,已有十餘位幫中高手慘呼倒地,再加上四周瘋狂湧到的蒙古兵的夾擊,青蚨幫幾乎精銳盡喪。鄭凌風心如刀攪,驀地縱起,勢若瘋魔般地反手一抓,已將陽流雲提到手中,喝道:「為何叛我?」陽流雲料不到他重傷之下仍是如此神武,眼見他怒發欲狂,心中僅存的一點膽氣也煙消雲散,慘然道:「幫主饒命,全是……全是水若清這毒婦教我的。她……她說,跟著青蚨幫到老也是個賊,只有歸順朝廷、才是、才是……」鄭凌風不待他說完,大叫一聲,反手將他遠遠拋了出去。

   四周殺聲震天,鄭凌風卻恍若不聞,一夜一日之間,他驚聞愛女慘死、痛看情婦背叛,跟著又見自己苦心經營的青蚨幫精銳喪盡,不由得心中萬念俱灰。一瞬間年少時孤高自傲、壯年時氣吞北斗的諸般情景在他眼前走馬燈似的閃現,難道平生滿腔豪氣地擊楫中流,不擇手段地謀勳建業,到頭來只換來這天涯望斷、黯然魂銷麼?

   便在此時,一個尖細的笑聲忽然鑽入耳中:「鄭兄,你還要逃到哪裡去?」卻是耶律誠翼飛掠而來,一刀便向他背後劈來。鄭凌風歎息一聲,這時他身心俱疲,懶得躲避也無力躲避,只有閉目待死的份。危急之間,忽聽靈照和尚低喝一聲:「不可!」一道指風橫掠而來,撞開了這勢在必中的一刀。耶律誠翼冷哼一聲:「老和尚還有些門道!」刀氣如潮,將靈照和尚緊緊圍住。

   何競我等人遙遙見了青蚨幫中的驚變,均是又驚又怒,但這時四周蒙古兵如海浪一般層層湧來,聚合堂人手不足百人,已經自顧不暇。沈煉石單刀飛舞,怒叫道:「怎地援兵還是不來?」本來以兩大神刀的武功,要衝出蒙古重圍自是不難,但要照顧百餘聚合堂弟子就是難處重重了。何競我驀地長歎一聲:「靈照和鄭凌風已被耶律誠翼擒了!」眾人心內都是一冷,沈煉石回首望時,卻見斜陽蒼冷,遍野幽紅,不知不覺之間眾人居然直殺到了黃昏。

   激戰之中,袁青山忽然揚眉大喝:「公子到了!」聲音未畢,一串銅火銃的聲音隆隆而作,蒙古軍猝不及防,數十人應聲而倒,聚合堂弟子乘著蒙兵一愣之間,疾衝而出,和曾淳帶來的邊軍匯合一處。

   餘震北和任笑雲、玉盈秀、陸亮、柳淑嫻、頑石等人深夜回京。笑雲和頑石二人傷勢不重,服下傷藥後已經乘馬無礙,眾人便由得勝堡南下大同,取道宣府,一路快馬加鞭直向京師趕去。自宣府東至京師,不過二三百里路程,眾人一路不停地奔到京師,已經是翌日晌午。餘震北將眾人安頓在錦衣衛接待賓客的官捨之中,便急急忙忙趕到嚴府送信。

   哪知嚴府規矩太大,他一個小小的錦衣衛千戶,根本難進其門。餘震北無法,只得先跑到兵部尚書丁汝夔府前奏報。丁汝夔聽了他的述說也不敢怠慢,急領著他趕到嚴府謁見嚴嵩。年過古稀的嚴閣老看過陸九霄的書信之後只淡然一笑:「丁大人,邊關告急之奏,皇上早已厭煩至極。依老夫瞧來,俺答一群烏合之眾,何足為慮,又何足道哉?這等小事也要讓聖上煩惱操心,還要你我這些宰臣何用?」他這一笑讓心驚膽戰的丁汝夔和餘震北充分領略了什麼叫做「宰相肚子能撐船」,丁汝夔向來對他言聽計從,忙點頭道:「是,就依閣老所說,我這便傳令各處邊關,嚴加防範。」

   餘震北回來一說,眾人相顧愕然,但事已至此,也別無它法,餘震北平平安安地將信送到,已算是「不辱使命」,隨即忙於往來應酬,終日在同僚之間吹噓自己如何揚威塞外。眾人也難知七星會的消息,閒極無聊之下便在任笑雲的陪伴下領略京師風采。鄭鼻子、棗李五幾人忽見往日的任小伍大駕光臨,無不喜出望外,任大俠在一幫新舊朋友的陪伴下舊地重遊,忍不住感慨萬千。可是他總覺人情雖舊,心事已非,這時的任笑雲再也沒往昔鬥雞走馬的心情了。

   但蒙古鐵騎卻說來就來了,第三日早晨,餘震北急急跑來報訊,說丁汝夔剛得了八百里告急文書,俺答的鐵騎已經東犯薊州了。丁大人六神無主,一邊申飭薊州嚴守,一邊發京軍兩萬前去救火。笑雲等人得訊後趕到郊外看京軍集結髮兵。卻見兩萬京軍衣衫不整,嘻嘻哈哈,十足的市井無賴模樣,哪裡有半分保家衛國的勇武氣概?陸亮忍不住歎道:「這樣的兵馬莫說對陣蒙古鐵騎,就是跟我們兵書嶺對陣,都未必打得贏。」

   果然又過數日,俺答率兵強攻古北口,又從黃榆溝毀了邊牆,揮師直入。京軍一觸即潰,鎧甲、馬匹丟得滿山遍野都是。蒙騎攻入順義,大肆搶掠。眾人得訊後無不頓足大罵嚴嵩誤國。

   正自痛惜,袁青山卻在這時趕到了官舍,跟大伙通報了七星風雲會的戰局。眾人雖然憤恨鄭凌風不擇手段,但聽得陸九霄借刀殺人,勾結水若清等人趁火打劫,襲殺青蚨幫,心中又都有些不忍。袁青山又道:「虧得公子曾淳帶來大批邊軍及時趕來,陸九霄帶著水若清、陽流雲那幾個走卒狼狽逃回京師。師尊卻帶著沈先生和諸多兄弟奔赴邊關,要招集曾帥舊部抗擊蒙軍。」眾人聽得何競我、沈煉石等人無恙,才略略鬆了口氣。

   俺答的兵馬行進神速,轉瞬間便直抵通州。朝廷得了順天巡按的告急文書,這才得知蒙古鐵騎已經破天荒地打到了皇城根下。朝野上下亂作一團,丁尚書急命清點京軍,卻發現僅有不足五六萬人的老弱殘兵。便是這些老弱病殘也多是紈褲子弟,聽得兵部尚書讓他們出城禦敵,一個個雙腿打顫,有如大難臨頭,到得後來更是聚在一處,抱頭痛哭,說什麼也不敢出城。丁汝夔強令眾將領出城,眾將也是個個愁眉苦臉,如喪考妣,好在去領甲仗時,守護武庫的宦官照例先要收錢才能配發。眾將便借口拖延,一連數日,大明京軍就是不敢開出城外。

   萬般無奈之下,嘉靖皇帝只得聽從了禮部尚書徐階之策,急召邊軍入京勤王。仇鸞得訊大喜,這時前去勤王,不僅可以邀功,更可以上結天子,於是率軍兩萬急急趕到京城之外。過不多日,河間、宣府和遼陽等勤王勁旅也陸續而來,加上臨時招募的京郊蒼頭義軍,在京城外駐紮的大明兵將共計十幾萬人。有這十幾萬人墊底,嘉靖君臣總算鬆了一口氣。

   大同總兵仇鸞第一個入京勤王,陸九霄知道皇上必會重賞,便將七星風雲會上仇鸞按兵不救之仇暫且放下,在皇上面前誇讚仇鸞「忠膽照人」。嘉靖大喜,拜仇鸞為平虜大將軍,統領各道邊軍,還特賜皇牌一面,上書「朕之所重,唯卿一人」八個大字。仇鸞有皇牌撐腰,愈發放肆無忌,當日就令手下士卒四出劫掠京郊百姓,解解「葷腥」。

   就在仇鸞兵抵京師的同一日,俺答也兵臨城下,數萬鐵騎就紮營於京城三十里外的白河之東,與仇鸞的營寨隔河相望。俺答汗素知仇鸞無能,每日便毫無顧忌地派蒙古散騎四處劫殺百姓,搶掠女子玉帛。仇鸞統領各路邊軍十幾萬,卻始終不敢與蒙軍一戰,卻日日派部下去俺答處遊說,許以開放貢市,只盼俺答能回心轉意,回師塞外。俺答眼見仇鸞畏懦,愈發驕狂起來,立時揮兵進逼京城,鐵騎所至,京郊百姓不堪蹂躪,號哭之聲,震動皇城大內。

   於是京師坊間酒肆謠言四起,人心惶惶。笑雲等人在茶樓酒店聽得這些議論,既恨明軍懦弱,朝廷昏庸,又覺無能為力。眾人心下不約而同地均想,惟有國壯兵強才是正途,當此之際,你武功再高,又有何用?玉盈秀忽然雙目一亮,道:「左右也是無事,不如咱們去嚴嵩老賊的府中瞧瞧,曉以厲害,請他向昏君進言,讓仇鸞統兵與敵速戰!」眾人齊聲稱是。

   一起到了嚴府之外,卻見嚴府大門緊閉,十餘個惡奴手提長鞭,往來巡視。陸亮歎道:「國家遭此大難,都是由這老賊所起,他還如何敢見咱們!」正說著,卻見一個白衣文士怒沖沖走到嚴府外敲打大門,叫了多時,那門就是不開。那文士便立在門外揚眉大罵:「嚴嵩,我趙貞吉來此見你,是為了國事,不是為了私情,你避而不見,是何理也?你終日只知聚斂民財,國難當頭,上不能獻一策以分君憂,下不能派一將以解民災,還有何臉面居此首輔之位?」笑雲等人聽他罵得酣暢淋漓,都不覺拍手叫好。

   這時嚴府大門一開,擠出一個形容猥瑣的官員來,向趙貞吉道:「趙兄,嚴大人正在午睡,莫要驚擾了他老人家。」趙貞吉強自壓住怒火,拱手道:「原來是通政趙文華趙大人,國家蒙難,虧得嚴大人還睡得著!煩請通稟一聲,就說監察御使趙貞吉求見!」趙文華搖手道:「我瞧趙兄還是不要耽擱閣老的功夫了。這天下大事,該當徐徐圖之!」趙貞吉聽了火冒三丈,罵道:「你這權門鷹犬,懂什麼天下大事!」揚臂便要硬闖,卻給那幾個惡奴搶上來,按在地上,揮鞭欲打。

   笑雲再也忍耐不住,飛步而上,一手一個,抓起那幾個惡奴便揚手向嚴府拋去。只聞「哎喲」、「媽呀」之聲不絕,片刻之間,十餘個惡奴便給他此起彼伏地拋進了嚴府。趙貞吉見笑雲幾人器宇不凡,大是讚賞,當下便邀他們去酒樓吃酒相謝。笑雲也正要結交此人,當下便一同上了街邊的一座「凌霄閣」,雙方互通姓名,趙貞吉得知笑雲乃是「七星風雲會」上的英雄,更是激贊。笑雲卻連道慚愧,只說:「我是大老粗一個,又沒有為國立下尺寸之功,如何稱得上英雄?不知趙兄找嚴嵩這狗賊何事?」趙貞吉提起嚴嵩,怒不可遏,一翻痛罵之後才說出原委。

   原來他本是個國子監司業的小官,卻是一副熱血肝腸,眼見大敵兵臨城下,便即上書嘉靖。這時候的嘉靖倒多了一些虛心,見了他的筆札,歎其忠勇,立時擢升為河南道監察御使。但趙貞吉這麼慷慨激昂不顧同僚臉面地議論國事,已經得罪了嚴嵩及其黨羽。嚴嵩便奏請嘉靖,讓趙貞吉出城犒勞邊軍,其時亂軍橫行,這一道奏請其實是嚴嵩借刀殺人。但趙貞吉一腔熱血,當下慨然應允。哪知道嚴嵩又密令戶工兩部官員暗中刁難,趙貞吉連一部車子也領不下來,情急之下便來找嚴嵩論理。他說到這裡,將酒碗在桌上重重一頓,叫道:「松柏本孤直,難為桃李顏!我趙貞吉生來便是這麼一個不會曲顏媚上的脾氣,大丈夫曲戟在頸,不易其心!明日我便是借得一輛騾車,也要前去犒軍!」

   笑雲聽得心情激盪,伸掌在桌上一拍,叫道:「好,兄弟明日隨你一同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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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揚眉一怒解刀兵(1)

   這日一大早笑雲幾個匆匆雇了一輛民車,護著趙貞吉出得了城來,卻見城外帳篷高聳,連營相接,遠處更是房屋焦黑,哭聲時聞,天子都城之外已經成了亂軍縱橫的廝殺之所。眾人見了這般情景,心中百般滋味一起湧上心頭。

   第一營便是仇鸞的中軍大帳,仇鸞聞知天子遣御使前來犒勞兵馬,急忙出帳迎接。趙貞吉毫不客氣,單刀直入地問道:「仇將軍,你受天子洪恩,統領我大明十餘萬軍馬,為何遲遲不敢和俺答交戰?」仇鸞老臉一紅,隨即笑道:「趙御使有所不知,賊虜遠道而來,氣焰正盛,我輩堅守不出,嚴陣以待,待其氣焰一去,自然不攻自破。」趙貞吉冷哼一聲:「賊虜何時才會氣焰一去?他們在天子腳下燒殺搶掠,我京郊數千女子慘遭蹂躪,這是幾百年來未有之事,仇將軍難道不覺問心有愧麼?」仇鸞眉宇間閃過一絲怒色:「行兵打仗最忌逞這血氣之勇,老夫只求最後一戰而勝,旁的可管不了這許多了。趙御使文人不知兵事,還是不要亂語的好。」一語才落,便即拂袖而去。

   眾人也是滿腔怒火,但這時也不能和他多辯,出得大同軍營,又到遼陽、宣府、河間等軍營犒軍。眾營將官卻是怨聲載道,對仇鸞畏縮不戰怨憤之極。有人便說,仇鸞常令手下冒充蒙古兵四處劫掠,使百姓受邊軍之苦,勝於賊虜。更有人說,仇大將軍還常令手下部卒將斬殺來的百姓首級假稱胡虜,去朝廷那裡邀功請賞。趙貞吉等人聽得義憤填膺,但當此之際,也只得好言安慰一番。

   將十餘萬人的諸多大寨犒勞一番,整整用了一日之功。眼見暮色漸起,笑雲忽道:「咱們不妨再向前幾步,看看蒙古俺答的營寨!」眾人全有此心,推著那輛空車行了里許,便瞧見蒙古大營遠遠地佇立在一片蒼茫的暮色之中,無數散隊騎兵往來逡巡,個個耀武揚威,士氣遠勝明軍。

   眾人正自指指點點,忽然身旁呼喝陣陣,一隊騎兵潑風般衝來,馬上兵士蒙服辮發,手揮長刀。笑雲雙目一張,喝道:「來得正好!」拔刀當先躍出。袁青山、陸亮、柳淑嫻也拔刃衝上,只留下玉盈秀拔劍護住趙貞吉。

   這一隊蒙騎不過二十來騎,如何當得起笑雲四人的往來衝殺。眾人怒火憋了好久,這時下手毫不容情,只幾個回合便有十幾個蒙兵橫屍倒地。餘下幾個蒙兵情急之下,喊出了中原話,「不好,直娘賊的爪子好硬!」「大伙趕緊扯呼呀!」眾人這時才知,這幾人卻是仇鸞手下兵卒假扮的。笑雲幾個滿腔如焚,趙貞吉叫道:「任兄弟,抓住一個,咱們押著去見丁大人理論!」

   那幾個兵卒亡命奔逃,笑雲四人鼓氣直追。才奔出里許,對面蹄聲如雷,又撞出一彪人馬,瞧那衣裳如墨,長刀如雪,卻是黑雲城打扮。幾個假蒙軍躲避不及,給黑雲城武士揮刀過來,砍瓜切菜一般地斬在馬下。笑雲眼見對面一人長身方臉,目光如電,正是黑雲城主耶律誠翼,不由心下一寒,回身喝道:「快護送趙大人回營!」玉盈秀不敢怠慢,抓起趙貞吉,飛身上了兩匹無主的戰馬,催馬向明營跑去。

   袁青山和笑雲幾個也不敢戀戰,回身待走時,耶律誠翼已經催馬趕到。笑雲一驚,又喝一聲:「袁大哥,你們先退!」翻身向黑雲城主迎去。袁青山雙鉤一擺,喝道:「我來助你!」陸亮卻怕柳淑嫻落在蒙軍手中,抓住她的胳膊死力殺回。

   耶律誠翼獰笑一聲:「任少俠莫走,本座欲請你到觀天井中逍遙兩日。你這身奇功如何練成的,老夫好奇得緊呀!」原來耶律誠翼今日率手下出寨巡營,遠遠地望見趙貞吉幾人給一隊「蒙騎」圍住廝殺,耶律誠翼認得笑雲的刀法,當下揮軍悄沒聲息地趕了過來。任笑雲不敢怠慢,長嘯聲中,一招摧山勢便劈了出去。耶律誠翼在馬上縱身而起,人在半空,奇快無比地和笑雲連對了三刀。笑雲刀傷未曾痊癒,劇震之下立時胸口湧出一片血絲。耶律誠翼的身子有如蝙蝠一般繞空一轉,回身一刀,又在袁青山肩頭刺出了一道血痕。

   遠處的玉盈秀望見笑雲遇險,肝腸欲裂,要待衝回,卻給柳淑嫻兩個死死拖住,直拽回了明營。袁青山身中一刀,卻毫不畏縮,雙鉤霍霍,死力擋住了那幾個武士。笑雲強自打起精神,刀法展開,拚力苦鬥,但耶律誠翼的刀法實在太快,一身功力又非閻東來之輩可比,數招之間便即險象環生。

   酣鬥之中,猛聽得袁青山大叫一聲,身上似是中了一刀,笑雲一驚回首,肩頭便給耶律誠翼刀裡夾掌掃中。他疾步退出幾步,驀覺胸口傷處一痛,耶律誠翼低笑一聲,欺身而上,長刀一揮,笑雲胸前四處大穴全被他刀氣封住。他奮力回頭瞧去,卻見玉盈秀等人的身影這時已經沒入明營之內,才長出了一口氣,身子踉蹌,緩緩坐倒在地。

   耶律誠翼笑道:「本座長刀封穴之功,向無失手,任少俠卻能被連封四穴之後獨立不倒,委實罕見!」口中讚歎,回手一刀刺出,袁青山只覺「肩井」「神道」二穴一麻,登時撲地倒了。一群黑衣漢子縱馬而上,將他二人架在馬上,揮馬便向蒙營奔去。自笑雲他們和仇鸞那一隊假扮的蒙騎廝殺到最終被擒,起碼有半個時辰的功夫,明營近在咫尺,卻始終無一人一騎來救。

   笑雲才被押進氈帳,眼前便閃過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是陳莽蕩。他笑吟吟地走上前來,道:「任少俠,袁大俠,別來無恙呀!」袁青山怒目不語,卻呸的一口濃痰啐出。陳莽蕩臉上笑容不減,卻一巴掌狠狠打在袁青山臉上,道:「這時落在老子手中,還敢逞強。待會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笑雲笑道:「陳將軍好,幾日不見,你這一臉大鬍子愈發生機勃勃了!」心中叫苦不迭,拚命思索逃身之策。

   「還是你會說話,」陳莽蕩撫髯大笑:「怪不得耶律城主叮囑我,要我好好待你。這『九轉臥牛飲』可是好貨,你喝了下去之後便再也不會蹦蹦跳跳,跑得兔子一般快了。」說著取出一個酒壺,按住笑雲鼻孔,將半壺藥酒盡數灌入笑雲口中。又拽過袁青山,只在他口中灌了兩口,再放下時,袁青山便即雙腿發軟。笑雲忽然想起那日鄧烈虹在解元山和沈煉石飯菜中所下的就是這「臥牛飲」,這藥酒既然在「臥牛飲」之前加上「九轉」二字,只怕更是厲害!他心中一動,立時裝作渾身酥軟之狀,叫道:「好酒,陳將軍給袁大哥只喝了兩口,卻給我一灌就是半壺,這可有些不公!」陳莽蕩笑道:「誰讓你功夫這麼深,灌得少了不是待客之道。」猛然飛起一腿,將他踢了個觔斗,才將手一揮,「這小子現在是功力盡失啦,將他們都關到『觀天井』中去。」

   過不多時,笑雲就給帶到一座黑色的大氈帳之內。蒙古的氈帳都用羊骨和石灰塗成白色,只這大氈帳黑黝黝的,望上去說不出的邪氣,笑雲看著這座氈帳,忽然就明白了「黑雲城」這三字的來歷,果然與江湖上的傳說大同小異。帳內卻有一座一座的木製牢籠,裡面各自囚著一人,想必這木籠就是那「觀天井」了。

   帳內燃有油燈,卻見籠內眾人個個面色憔悴,無精打采,顯是都給灌了臥牛飲。正待瞧個仔細,那黑衣武士早打開一座木籠,抓起他放了進去。袁青山又關在他身後的木籠內。那武士在帳中往來巡視一番,將油燈又撥得亮了許多,這才轉身走出。

   笑雲瞧見身旁一人散發披肩,閉目不語,樣子有些眼熟,定睛一瞧,不由咦了一聲,叫道:「鄭幫主,你也在這裡!」鄭凌風高大的身子給囚在這木籠之中,活脫脫就是一隻籠中困獸,只是此時卻閉目苦思,有如老僧參禪,對他理也不理。身旁卻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叫道:「笑雲,你也來了!」笑雲側首一瞧,鄭凌風籠子旁邊關押的正是靈照禪師。笑雲苦笑一聲道:「弟子刀傷未癒,不想卻遇到了那『野驢』城主。你們如何給他們擒來的?」靈照一歎,便將七星風雲會上蒙古猝然發難之事略略說了,跟著便急問京城戰果如何。聽得笑雲說到明廷束手無策,已給蒙古俺答坐困京師三日之久,老和尚忍不住以手擊籠,歎道:「嚴嵩亂朝,仇鸞亂兵,再有一個自以為是的糊塗皇帝,難道這又是一個靖康之恥麼?」

   笑雲不知「靖康之恥」說的是北宋末年金國揮軍血洗大宋都城、劫走北宋兩個皇帝的典故,正待要問,對面卻響起一個陰森森的聲音:「大明是存是亡,自有天命,你一個吃齋念佛的老和尚,管這麼多作甚!」笑雲抬頭望去,卻見對面那人文士打扮,一張臉又尖又長,再配上一副長長的花白鬍子,就顯得有幾分滑稽。卻聽靈照冷冷道:「文堡主,國若不存,家何所依?若非咱們國勢不振,黑雲城又如何能將魔爪深入我中原腹地,你京師之旁的文家亂堡又怎能被蒙古黑雲城輕易破去?」笑雲一驚,就想起了當初助自己一群人擺脫金秋影糾纏的那秘道四布的京郊亂堡,暗道:「都說當初文家亂堡舉堡被殲,不想這堡主卻還活著,也給黑雲城擒到了這裡。」

   帳中又有一個沙啞的聲音道:「嘿嘿,靈照老弟有所不知,當初亂堡被破是另有緣由。聽說這位文堡主抱定了到蒙古陞官發財的美夢才和黑雲城勾搭上的。哪知耶律誠翼卻先讓他交出暗堡構造的家傳圖譜,文堡主不肯丟了這命根子,結果便累得全家百十口人喪了性命!」笑雲瞧見囚在文堡主身旁的兩個木籠中依次是一個白髮老者和一個方面大耳的老道,這說話的卻是那老道,瞧那兩道眉毛白得如雪一般,怪不得開口便將靈照喚作「老弟」。

   那文堡主怪叫一聲:「白眉老兒,你來到此處又很光彩麼?都快八十了,還醉心名利,硬說自己的正反兩儀刀法勝過了中原兩大神刀,巴巴地跑到這裡向那『野驢』獻慇勤。依我瞧,你不如將你那狗屁刀法傳給那野驢,還能落得個善終!」笑雲聽得文堡主也將耶律誠翼依諧音喚作「野驢」,不由嗤的一笑,這時才知這白眉老者竟然是江湖之上名聲素著的華山派白眉道長。他曾聽沈煉石說過,華山派正反兩儀刀必須兩人同使,但白眉道長卻能一人將兩套刀法融會貫通,成為武林中百年不遇的奇人,只是此人向來吝嗇小氣,這刀法連徒弟都捨不得傳,卻不想也動了名利之念,跑到耶律誠翼這裡自投羅網。

   白眉道長聞言怒不可遏,立時便和文堡主唇槍舌劍地對罵起來,二人初時還顧念身份,到得後來粗言穢語便滾滾而發。袁青山看不過去,在一旁苦勸,哪知他越勸,這二人肝火越旺。白眉道長敵不過文堡主的伶牙俐齒,惱怒之下一口濃痰便疾吐而出。他內力雖失,但暗器功夫的「準頭」還在,隔著中間那白髮老者,還是準準地將濃痰射在文堡主臉上。文堡主怪叫聲中,急忙出痰還擊,一時之間唾液橫飛。二人中間終究是隔著一個人,啐得久了,「飛痰」難以及遠,那夾在當中的白髮老者登時就倒了霉,片刻功夫就給啐得滿面唾痕。

   「文堡主、白眉道長,二位行行好,」這老者掛著一臉唾液,卻依然滿臉笑容,「看在我方仁的面上,暫且息爭如何?」笑雲更是吃驚:「方仁,莫不是丐幫幫主?這人好大的名頭,想不到卻是這麼一個好脾氣的糟老頭子。」果然只聽文堡主怒道:「瞧在丐幫方老幫主的面子上,便饒了你這老兒。」白眉也憤憤罷口。方仁連連稱謝,臉上唾液既然擦拭不得,索性就讓它唾面自乾,卻滿面春風地道:「諸位不要爭執,我瞧耶律城主將咱們囚在此處,也未必便有惡意,許是讓我們靜坐內省,息卻心中自高自大之念,這『觀天井』三字想來就是此意。」

   笑雲聽了他的話哭笑不得,忍不住問道:「方老幫主這麼好的脾氣修養,怎麼也給那野驢擒到此處?」方仁笑道:「這位少俠有所不知,只因我丐幫前幾個月在山西抓住一個大盜,哪知這人卻是黑雲城潛入的細作。耶律城主的脾氣你們想必是知道的,立時遣人來興師問罪。嘿嘿,有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結,老夫素來息事寧人,上個月便親來黑雲城問候賠罪。哪知,卻給他,嘿嘿,呵呵……」文堡主這時忍不住插言道:「卻給他留在此處待若上賓了,是不是?哼,我猜那『野驢』必是瞧上了你丐幫的降龍十八掌和打狗棒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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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揚眉一怒解刀兵(2)

   見了那方仁默然不語的尷尬模樣,笑雲立時就想起當日夏星寒要助喚晴力抗青蚨幫時,也是這位方老幫主為了不開罪錦衣衛和青蚨幫,不惜將年少有為的夏星寒革除出幫,不由心下暗道:「看來這位方仁事事只圖息事寧人,人家欺負到頭上來了,他卻趕去給人賠罪!」又見帳角一個鬚髮盡白的老者在那裡一直閉目無語,十足的世外高人的模樣,忍不住問靈照道:「那位大師卻又是誰,怎地也給關在此地?」靈照道:「這位是雁落峰連雲洞的苦大師,論起輩分比老衲卻還高了半輩,只因耶律誠翼想求他一套《紫清指玄大義》而不得,便給抓到此處,脫身不得!」那苦大師聞言咳嗽一聲,眉毛聳動,似待言語,終究還是忍住了。

   笑雲心中暗驚,忍不住道:「原來幾位前輩個個都是中原武林的泰山北斗,這耶律誠翼將你們盡數抓住,要幹什麼?」靈照還未及回答,那苦大師終於咳嗽一聲,道:「這位小兄弟此言差矣,『泰山北斗』這四字用在老夫身上尚可,文堡主只精於機關埋伏,白眉的一套刀法稀鬆平常,方仁的降龍十八掌練了一輩子也是半生不熟,如何當得起『泰山北斗』這四字?鄭凌風麼,悟性尚可,但要與老夫比肩,還要過得一二十年!」白眉忍不住反唇相譏:「您老人家是泰山北斗!哼哼,還不是乖乖地也給抓到此地?」苦大師冷笑一聲:「此言又差矣,老衲是給耶律誠翼卑辭重禮騙到此處的,不是被抓,當真動手,他那點微末伎倆還抵得過我一招半勢麼?況且,老夫是第一個進到這『觀天井』之中的,給耶律誠翼一路恭恭敬敬地從蒙古帶到懷柔,又自懷柔帶到通州,足見老夫在中原武林中無與倫比的至尊之位!」笑雲聽了,再也忍耐不住,以手拍籠,大笑起來。

   白眉、方仁幾人眼見苦大師身陷囹圄,仍是如此妄自尊大,也是相顧大笑,文堡主卻忽然眼望手舞足蹈的笑雲,咦了一聲:「你……你難道未中臥牛飲?」笑雲笑道:「晚輩飲倒是飲了,卻還沒有成為臥牛!」說著將那木籠頂蓋輕輕一掀,便立起了身來。幾人全止住了笑,帳內的人除了始終閉目靜思的鄭凌風,全都怔住,袁青山忍不住道:「不對呀,笑雲,我明明瞧見他給你灌了半壺毒酒的!」苦大師也道:「是呀,這臥牛飲連老夫都奈何它不得,你小子乳臭未乾,怎地居然無事?」笑雲搖頭道:「這個麼,晚輩也是不解,聽我師父說,我喝過什麼五色神龍的蛇血,就此百毒不侵!」

   「咱們有救了,」靈照忽然眼中一亮:「笑雲,咱們得脫囹圄之望便全著落在你身上!待會請白眉道長將耶律誠翼請來,對他述說兩儀刀法的修煉要訣,待那廝聽得入神之際,你暴起出手,將他制住,逼他交出解藥!」白眉聞言一愣,隨即搖頭道:「為什麼要我將他叫來,苦大師不是說我那刀法稀鬆平常麼,不如請文堡主叫那只野驢過來,對他演說機關破解密法。文堡主伶牙俐齒,必能說得耶律誠翼如癡如醉!」文堡主渾身一震,急道:「機關秘道必得配圖才說得清楚,我瞧還是方幫主的降龍十八掌最好!」方幫主嘿嘿兩聲,乾笑道:「我瞧……我瞧……這個有幾分凶險!」正說著,笑雲忽然噓的一聲:「禁聲,有人來了。」說著老老實實地鑽進籠中。眾人也立時閉口。

   走進帳中來的正是耶律誠翼,若非笑雲收視返聽之術了得,眾人的話只怕就給他聽個滿耳。「今日我這觀天井中可是人才濟濟呀,」耶律誠翼凌厲的眼神在眾人身上一掃,道:「諸位可否知曉我大老遠地將諸位帶到這京師腳下,是想做什麼麼?」眼見眾人全都默然不語,耶律誠翼的臉就愈發陰沉:「你們說什麼也不肯說出你們那點壓箱子底的東西,老夫也沒有功夫跟你們窮耗。過得幾日,大汗說不得便會揮軍攻城,破城之前,老夫便將你們這幾個老不死的斬斷手足,掛在京城之前,大明君臣、軍兵將校瞧見了他們中原武林之中的頂尖人物個個豬狗不如的狼狽模樣,必然膽氣喪盡,兵敗如山倒!」

   眾人聽到這裡,心中都是一寒。耶律誠翼瞧見眾人面現驚駭之色,不由哈哈大笑:「如何?諸位此時若是交出真東西來,可還是我黑雲城的上賓!」眼見帳中之人個個凝眉不語,耶律誠翼的濃眉不由揚了一揚,走到鄭凌風身旁,俯身湊到他臉前,輕聲道:「鄭幫主,你來此最晚,可有些委曲你了。你那焚天劍法甚是了得,若肯將劍法奉上,老夫便讓你做了這副城主的位子。」垂目靜坐的鄭凌風忽然雙目一張,一口濃痰便吐在耶律誠翼臉上。耶律誠翼勃然作色,猛然提掌欲打,卻終究獰笑一聲:「鄭幫主想逼我下殺手,以免受辱!嘿嘿,卻不知你鄭凌風在中原名聲太大,實是我的一件攻城利器,我怎捨得殺你呀!」霍地轉身對眾人道:「時日無多,諸位好生盤算,好自珍重!」大笑聲中,轉身出帳。

   耶律誠翼一走,帳中諸人的臉色個個難看之極。鄭凌風雖是閉目而坐,卻是呼吸起伏,額頭之上也有汗珠滾動。靈照和尚忽然向他急喝了一聲:「咄,你一生好名,此時卻為大名所累,想尋一死而不得。有相無相,有如逝水,有名無名,有如飛塵!這等道理,你還未參透麼?」鄭凌風渾身一震,道了聲「是」,呼吸才漸漸平復下來。

   方仁忽道:「好,任少俠,明日我便對他說出降龍十八掌的竅決,那時就請你暴然出手!」文堡主也道:「明日還是我對他說機關密要罷,他站在我對面,正好背對著任少俠,後身門戶大開。」白眉道:「我在此一年,跟這野驢伸手較量過了五、六次,他出手只求快狠與詭譎,背後神道穴卻是他刀法中的破綻之處。你動手之時,定要剛猛果決,雷霆一擊定能奏效。」

   笑雲卻苦笑一聲:「諸位前輩有所不知,現在晚輩雖未中毒,但肩上中了一掌,胸前中了那野驢的刀氣,此時只提得起三四分的氣力來。」靈照連叫可惜:「此時老衲卻無法用『一指針』給你療傷了!」眾人聽了,也均感喪氣之極。苦大師眼見眾人垂頭喪氣,卻冷笑起來:「我早說你們無用,這個時候還得老夫親自指點!」文堡主急道:「是呀,是呀,您老人家手段高明,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定有錦囊妙計!」苦大師得意洋洋:「說是錦囊妙計也不為過。我太乙派故老相傳,有一門『三輪返還神功』,功成之後,與天地相往還,接引浩然之氣,非但療傷神妙,更能超凡入聖。」

   白眉道長掀起眉毛歎道:「與天地相往還,這等境界的天下能有幾人?練你這門返還神功又要多少時日!」苦大師怒道:「假傳萬卷書,真傳一句話!若是他根器上乘,便指日可成。若是他根器不成,練上一二十年也未必登堂入室。那是他這個人廢物無用,可不是老夫這妙計不行。」靈照歎道:「那有什麼辦法?此時活馬當著死馬醫,請大師速傳口訣,試上一試罷!」

   「好,笑雲你記住了,本功最重『靈台』和左右『肩井』三穴。『靈台神室』為元神必操之地,」苦大師口中唸唸有詞,「『肩井』是『劍嘯』之穴,屬修真煉劍之樞……」當下將練功口訣細細講解。笑雲便即凝神細聽,好在這太乙派的功夫和他全真一派均是源出道家,幾日前在鳴鳳山苦修時,沈煉石讓他將道家丹訣背得滾瓜爛熟,此時依決修煉,絲毫不覺生澀。過不多時笑雲就覺體內氣息湧動,頭頂上似有一股清涼之氣直灌而入。

   眾人眼見他閉目靜坐,頭頂上慢慢聚出一股白煙般的氣體,無比嘖嘖稱奇。連苦大師也喃喃自語:「奇了奇了,這等境界老夫還未曾親歷,這乳臭未乾的小子怎地如此神速?」卻不知笑雲體內融會了百十年的青虹真氣和納斗真氣,練這門道家神功,自然水到渠成,毫不費力。

   這幾日之間,笑雲便在苦大師的耳提面命之下,苦修太乙派的三輪返還功法,自覺體內之傷一時好得一時。這時刀傷已快癒合,每日煩惱之時便想:「我這時候失陷於此,秀兒必是傷心著急得不得了,依著她的脾氣,說不得還會孤身來此犯險救我!哎,何堂主也不知哪裡去了,但願他及早回來勸住她。」心中雖是盼著玉盈秀不要冒險前來救自己,卻又隱隱盼著她忽然出現在自己眼前,這麼兩難之間,對玉盈秀的思念卻是日甚一日。

   文堡主、白眉和靈照幾人日日商議對付耶律誠翼的辦法,只有鄭凌風吃喝之餘,仍將雙目緊閉,不言不語。這兩天耶律誠翼倒是沒來,只一個蒙古黑衣漢子時時來給眾人喂茶餵飯。那茶中攙了臥牛飲,眾人若是不喝,他便將這些武林高人揪過腦袋來強灌。

   這一日清晨,大明文武百官衣著光鮮,早早便來到了奉天殿前。原來嘉靖皇帝為了齋醮靜修,移居西苑禁宮,十幾年來未曾上朝,以至有的朝臣為官數載,卻從不知皇上長得什麼樣子,但這時數萬蒙騎兵圍京師,嘉靖終於答應臨朝面見群臣了。

   眾官大清早起來,不及吃飯便早早列隊恭候聖架。哪知自早上一直站到午時,嘉靖還是連個影子都沒有。眾臣均知嘉靖性躁好殺,他越是不到,眾人心中越是惴惴不安。在炎炎烈日下直站到午後四時,嘉靖皇帝終於架臨御席。群臣三呼萬歲之後,眼見皇帝滿臉怒色,更是嚇得匍匐在地,不敢作聲。

   這麼心驚膽戰地跪了良久,才由鴻臚官宣讀諭旨。國家危難之時,嘉靖毫無悔改之意,諭旨將皇帝和首輔的責任推得一乾二淨,卻將眾臣痛斥一番,眾人心中更是戰戰兢兢。嘉靖便問:「今日勢已如此,該當如何?」嚴嵩身為首輔,此刻不得不答道:「俺答不過是一群搶食賊,不足為慮!」禮部尚書徐階不由怒道:「如今胡虜在京城下殺人放火,怎麼能叫做搶食?俺答此來,據說是為了請求通貢開市!」

   「那又該當如何?」嘉靖提起貢市就氣不打一處來,這些茹毛飲血的蠻夷,朕正要時時用貢市壓壓他們,怎能隨意通貢開市!

   嚴嵩嗅出了嘉靖話中的怒意,忙道:「通貢開市的事情麼,該是禮部的事情。」一腳將球踢給了徐階。徐階如何敢作主,忙奏道:「貢市事關重大,還請皇上定奪。」嘉靖又怒了起來:「臨到該你們這些臣子商議的時候,總是向朕身上推!」於是群臣紛紛進言,均說我堂堂上國豈可屈於胡虜淫威,必要血戰到底,也不能通貢開市。

   群情激憤之時,又有通政使樊深出言指責仇鸞畏敵,不敢一戰,是「養寇」不是「禦敵」!嘉靖最恨別人彈劾自己的寵臣,仇鸞是朕剛剛親封的平虜大將軍,你說他養寇,欲置朕於何處?當下便發起了天威,將樊深罷官為民。

   一旁的趙貞吉看不過去,也出班力奏仇鸞之罪。嚴嵩早瞧趙貞吉不順眼,眼見嘉靖神色惱怒,便在一旁煽風點火。嘉靖終於龍顏震怒,將幾天前還被自己稱為「忠勇可嘉」的趙貞吉廷杖四十,以「狂誕欺上」的罪名貶為荔浦縣典史。

   群臣心膽俱寒,再也無人敢言。百官翹首以待、如盼甘霖的嘉靖臨朝問政,便這麼胡亂收場。

   就在這一日的昏黃,笑雲正自閉目練功,忽覺眼前閃過一個熟悉的人影,正是玉盈秀。他驚叫了一聲「秀兒」,睜開眼來,卻見眼前立著一個滿臉鬍子的黑衣大漢,手裡提著一個飯匣。笑雲見是來送晚飯的武士,正待歎氣,卻見那人忽然將眼睛向自己眨了眨,他心中一動,不禁脫口道:「秀兒,當真是你麼?」

   扮作蒙古漢子的玉盈秀眼中淚滴撲簌簌地落下,眼見朝思暮想的人兒無恙,再也忍耐不住,忽然伸手抱住了他的頸項輕聲啜泣起來。「秀兒,秀兒,」笑雲也伸出手來抱住了她,柔聲道:「這兩日又讓你擔驚受怕了,可想得我好苦!」帳中的幾大高人眼見任笑雲抱住一個滿臉鬍子的「蒙古漢子」出言溫存,不由全是瞠目結舌,文堡主忍不住道:「任兄弟,原來你還好這調調!」白眉道:「是呀,任兄弟竟有斷袖之癖,真是年少有為,這個處處與眾不同……哎喲不對,這漢子哭聲軟綿綿的,是個小妞假扮的!」正自嘻笑,笑雲忽道:「像是有人來了。」眾人立時閉口不言,玉盈秀也抄起飯勺,給他口中餵飯。

   一步跨入了帳中的卻是陳莽蕩,這時卻向眾人冷笑道:「諸位朝不保夕,還是死不悔改,耶律城主已經發了脾氣,讓我帶一個人出去斬了手足,卻不知斬誰的是好?」他笑吟吟地向眾人掃視一番,看得眾人個個渾身發毛,最終卻將目光落在了鄭凌風身上,笑道:「鄭幫主,當日率兵強攻鳴鳳山想必就是你的主意,後來令愛誤傷在我手下,你又口口聲聲要殺我報仇。看來在這世間有我便不能有你,於公於私,我都留你不得呀!」說話之間,已經抽出一把紅光粲然的長劍,在鄭凌風臉上往來擦拭,「你瞧,這便是你的乘手傢伙掩日神劍,你自己的手足斷在你自己的神劍之下,也該心滿意足了吧!」鄭凌風並不睜眼,似已神遊太虛。倒是旁觀的眾人起了一身的冷汗。

   笑雲卻和玉盈秀對望一眼,驀地雙掌一揮,疾向陳莽蕩攻去。陳莽蕩眼見笑雲竟能出手,不由魂飛天外,急忙揮手抵擋。二人兔起鶻落地過了幾招,笑雲已經穩穩扣住了他雙肩琵琶骨。陳莽蕩給他雄渾的內力一壓,登時渾身酥麻,他哎喲一聲未及叫出,玉盈秀出指如風,已經點了他胸前的數處穴道。一旁的白眉道長忍不住低讚道:「這小妞身手居然也甚是了得!」

   玉盈秀抽出匕首抵在陳莽蕩喉下,低聲道:「臥牛飲的解藥在哪裡,速速交出來!」陳莽蕩顫聲道:「這……這解藥倒是有,卻不在身上。」笑雲在他身上一翻,除了一些銀兩,果然空空如也。玉盈秀隨手拍了他的啞穴,對笑雲道:「雲哥,昨日爹爹和沈先生已經進得京城來了。他們說,既然仇鸞畏縮不戰,那咱們便率鳴鳳山的舊部誓死一搏,時候就定在今晚子時,咱們點火為號,他們隨即殺入!」說著從粗大的衣襟下擺中抽出披雲刀來,塞到笑雲手中,「我在蒙古大營中尋了多時,才找到此刀!」笑雲心下感動,撫著她的柔荑道:「為了我,可又讓你冒此大險!」文堡主叫道:「二位且慢在此卿卿我我,咱們的解藥可還未得呢,你們劫營之後逃之夭夭,我們豈不遭了大殃?」

   帳外忽然響起一聲生硬的笑聲:「要解藥,那還不容易,我身上便有!」一個黃袍番僧已經閃進帳來,卻是黃葉上人,適才帳內激戰,眾人的心思全在陳莽蕩身上,渾沒料到這位武功絕頂的番僧已經悄然而至。

   黃葉上人挺著又高又瘦的身子向笑雲叫道:「小東西好古怪,居然不怕臥牛飲?」說話之間蒲扇大的巴掌已經向笑雲當頭抓下。笑雲身子一晃,飄然退開。黃葉左掌毫不停頓,一掌便拍在陳莽蕩身上,一股渾厚的內力隨掌而入,滿擬將他身上穴道盡數解開,哪知玉盈秀點穴的法子自有獨到之處,陳莽蕩啊的一叫,只是在地上坐起身來,又再摔倒。

   笑雲知道黃葉說話糊里糊塗,出手卻是陰狠之極,當下不敢怠慢,一招「雲起勢」便向他攔腰斬去。黃葉上人怪叫一聲:「了不得呀!」右掌一抖,碩大的黃金杵疾翻過來,登時將披雲刀撞開。刀杵相交,笑雲身子微晃,黃葉上人卻退了一步。氈帳之內的油燈被刀氣杵風一擾,忽閃了一下,幾乎熄滅。笑雲情知此時萬分緊急,疾撲而上,「摧山勢」、「倚天勢」招招全是進手招式,黃葉上人大杵翻飛,左遮右擋,卻也半步不讓。

   激戰之中,卻聽帳外有人一聲低吟:「阿彌陀佛!」聲音不大,卻似洪鐘大呂,震得眾人心內一顫。跟著青影一閃,一個胖大無比的青衣藏僧已經跨進帳來。這人身子和黃葉一般高大,卻比黃葉足足胖大了兩倍有餘,這樣一個胖大身影站在帳內,立時這氈帳就顯得狹促起來。黃葉叫道:「師兄來得正好,咱一起打這小子!」笑雲聽得這人就是黃葉的師兄青蓮法王,心下就是一涼,黃葉卻精神大振,寶杵揮舞,反守為攻。

   「師弟,快快住手!」青蓮法王低喝一聲,左掌倏翻,已經拿住了黃葉的右腕。黃葉這一招「香象渡河」勢道威猛,哪料師兄的鐵掌疾快如閃電地伸來,竟給拿個正著。笑雲那一招「問心勢」也收式不及,依然閃電一般向黃葉砍來。青蓮右手曲指彈出,錚然一響,笑雲只覺虎口一震,那半招便劈不下去。青蓮一張黑黝黝的胖臉上也有一絲紅光一閃而逝,笑道:「小施主好高的功夫!」噹的一聲,那只黃金杵卻掉下地來,卻是青蓮的鐵掌一直緊扣著黃葉的脈門。

   青蓮法王雖是全無惡意,笑雲卻是絲毫不敢懈怠,橫刀而視,門戶守得極嚴。「施主無須驚慌,」青蓮如電的目光自眾人臉上逐一掃過,「老衲此來,正是送這臥牛飲的解藥而來。」他身子胖大,說中原話卻流利之極,不似其師弟生澀。黃葉瞪眼叫道:「師兄,為什麼?」「咱們都受了耶律誠翼的騙了,」青蓮的臉上一片痛悔之色,「老衲此次入蒙,本為弘揚佛法而來,哪知卻為耶律蒙蔽,糊里糊塗地給他坐鎮七星風雲會。這也罷了,此次大汗揮軍京師,鐵騎所到,生靈塗炭,更是大違佛法本意。」

   青蓮說到此處,臉上更現悲憫之色,又自懷中取出幾枚紅色丹丸,道:「老衲當初配置臥牛飲,本為給傷重難愈的牧民減輕傷痛之用,哪知卻給耶律巧言騙去配方,用以荼毒世人。請諸位速速服了這解藥!」眾人全是一愣,方仁、白眉幾人面面相覷,誰也不知他這話是真是假,便連笑雲也怔在那裡,不敢伸手接藥。鄭凌風卻忽然展開雙目,道:「將這藥丸給我!」黃葉曲指一彈,兩枚藥丸便射入鄭凌風口中,鄭凌風毫不猶豫地嚥了下去。幾人全瞧著鄭凌風閉目運功,心中惴惴,不知是喜是憂。

   青蓮卻念聲佛號,將剩下的十幾粒丹藥盡數倒入笑雲手中,道:「每人兩丸,半個時辰之後內力便能復原!老衲等也該早歸青海,」說到這裡,他那黑紅胖大的一張臉忽然現出一派光風霽月的神色來,「但願來日機緣圓滿,再來彰揚佛法!」也不待眾人回答,拉著黃葉上人,疾步出帳。黃葉上人身高過人,給青蓮法王提在手中,卻半分掙扎不得,只是一路大呼小叫的,瞬息便遠了。

   帳中諸人的眼睛便全聚到鄭凌風身上,卻見他閉目運功,額頭上更有汗水滾滾而下,過不多時,才輕聲道:「這解藥甚是靈驗!」輕輕的一句話象響了個驚雷,方仁白眉幾人紛紛叫道:「任大俠,快給我解藥!」「任大哥,先給我,給我!」笑雲笑道:「一會功夫,我便成了大哥了,諸位莫急,這解藥有的是!」剛剛將解藥塞入眾人口中,卻聽玉盈秀驚叫一聲:「不好,那……那陳莽蕩不見啦!」眾人一驚四顧,果然帳中已經不見了陳莽蕩的身影。原來適才黃葉上人那一掌雖未將他穴道盡數解開,卻已使他雙腿活動如常。只是這人心思狡詐,先假裝倒地難起,眼見眾人全注目笑雲和黃葉過招,這才慢慢爬出。

   眾人又驚又怒,卻均知這時可不是相互埋怨的時候,吃罷解藥,就全力運功。帳內一時靜得嚇人,鄭凌風服用解藥最早,又過片刻,就聽他渾身骨骼格格作響,顯是功力漸漸凝聚。笑雲臉現喜色:「好,離子時還有半個時辰,但願大伙到時功力盡復,一起殺他個措手不及!」一語才落,忽然揚眉喝道:「帳外是什麼人?」

   只聽耶律誠翼陰森森的聲音自帳外飄來:「幾個老鬼還要興風作浪!」一線駭人的刀氣已經隨聲而到,笑雲驚叫一聲,急忙揚刀抵擋。

   玉盈秀眼見無數黑衣武士也衝到帳前,急忙拔出劍來凝神戒備。但此時笑雲和刀魔雙刀展開,勁氣縱橫,尋常的武士根本近身不得。耶律誠翼的長刀色如黃金,號稱「流金刀」,刀氣展開,如一座飛動的金山,一次次向笑雲疾撞過來。但笑雲此時內外之傷已然盡好,渾身內氣奔湧之下,披雲刀蕩起層層銀浪,那「金山」撞上銀浪隨即就融化、崩倒了。玉盈秀凝神看了片刻,便覺眼花心跳,急忙別過臉去。

   激戰之中,猛聞帳中的苦大師哼了一聲,渾身骨骼格格作響,卻是也快到了功成之時。耶律誠翼眼見一時衝不過笑雲這一關,急忙振聲嘯道:「砍倒氈帳,四面衝進,將裡面的人盡數斬了!」幾個武士長聲答應,揮刀亂砍,片刻功夫氈帳四周就給破了幾個大窟窿,四五個漢子已經揮刀而入。玉盈秀驚叫一聲,急忙提劍迎上。

   便在此時,遠處忽然閃起一片火光,笑雲驚道:「是誰點的火?」耶律誠翼獰笑道:「自然是我!聽陳莽蕩說,你們不是要以火為號麼?這時何競我見了火起,必然以為你們已經得手。嘿嘿,哪知這時他們衝進來,正好撞上我們的強弓硬弩!」笑雲又驚又怒,刀法一緊,竟是只攻不守,只盼衝出去將那烈火撲滅,但耶律誠翼何等武功,他心慌意亂之下反而迭遇險招。

   帳內三人已經將玉盈秀緊緊纏住,又一人呼嘯一聲,搶到了鄭凌風身前掄刀便跺。猛然間鄭凌風雙目一張,兩道冷電一般的目光直射了過來,那漢子心下一寒,這一刀便砍不下去。鄭凌風一聲長嘯,身周的木籠忽然四分五裂,長嘯聲中已經一拳擊出,將那漢子自帳內打得飛了出去。這時他功力盡復,反手抄起撿起了陳莽蕩丟在地上的掩日神劍,有如猛虎出柙,長劍揮處,又兩個漢子慘呼倒地。耶律誠翼心下一寒之間,鄭凌風已經一步跨到,喝道:「笑雲閃開!」長劍一招「萬里長天」疾向耶律誠翼攻去,口中冷笑道:「你不是要見識我這焚天劍法麼!」

   雙刃一交,耶律誠翼心膽俱寒之下,竟然疾退了數步。笑雲只覺身上壓力一輕,回身一招「雲起勢」,將玉盈秀身邊的一個漢子斬倒在地。砰的一響,苦大師這時也破籠而出,笑雲喜道:「還是你老人家功夫最高,麻煩您在此照顧一下這幾位朋友。秀兒,咱們去接應我那岳父大人!」苦大師大咧咧地道:「兩個小娃儘管放心!」反手一掌,將剛撲進帳來的一個漢子又打了出去。

   這時的夜色濃得像一杯化不開的酒,天空只幾點疏星,那輪月早不知躲到哪裡去了。一陣滾滾的槍聲就在深夜中驟然大作,串串電光怒焰竟在蒙古大營內炸了開來,卻是何競我已經率人攻到。他知道蒙古畏懼明軍火器,這一次劫營仍以數十邊軍手持銅火銃開道,一串疾雷利光閃過,就有百十個蒙古兵將橫屍在地。蒙古與大明對峙數日,連日來眼見仇鸞與手下懦弱怯陣,早就心存大意,耶律誠翼雖是先知曉了明軍劫營之訊,但匆忙之間,也不及細細安排。這時槍聲一響,先聲奪人,蒙古軍心登時亂了。幾十個未給射倒的蒙古箭手掙扎待起,卻給笑雲和玉盈秀飛身撲上,刀劍齊揮,砍得眾人哭爹喊娘。何競我等人齊聲大喝,揮刃衝上,蒙古一方立時亂作一團。

   便在此時,陡聞鄭凌風震天價一聲大吼,長劍如怒火烈焰劈面斬下,激盪的劍氣比之戰勝劍佛後新悟的那一招「九重天火」還要凌厲十倍。他於迭遭痛創、萬念俱灰之際,苦參「名利」之念,不知不覺之間武功居然又進一層。耶律誠翼被身後蒙古人馬的慘叫擾得心神不安,疾步要退時,忽覺劍氣陡斂,眼前一片空空如也,隨著這一劍閃過,天地之間的廝殺聲、哭喊聲似乎全都悄然不聞了。

   他踉蹌退開兩步,愕然問道:「這是什麼招法?」鄭凌風收劍而立,臉上全無半分憂喜之色,淡淡道:「這新創的一招名為『無爭』!待斬了你之後,鄭凌風便再不用劍,此生亦無爭鬥之念!」耶律誠翼苦笑一聲,慘然道:「無爭?好,好!」驀地背後神道穴上忽有一道血浪高高噴起。卻原來鄭凌風乘他心神不定之際,那一招剔透空靈的「無爭」居然自意想不到的方位攻到了耶律誠翼背後的破綻「神道穴」上。耶律誠翼長聲慘叫聲中,整個人也如木樁一般轟然倒下。

   草原上的不敗戰神、號稱刀魔的耶律誠翼居然身死,蒙古人的軍心霎時盡數崩潰。玉盈秀對笑雲道:「雲哥,蒙古大營亂作一團,四處救援的兵馬未到。不如趁著夜黑,去襲殺俺答汗!」笑雲叫了聲好,單刀飛舞,隨著玉盈秀直向眼前那金色燦然的大帳撲去。這時又聞身後爆一聲喊,苦大師、方仁、文堡住幾人也疾衝而出。中原兵馬人數雖少,卻儘是以一擋百的武林高手,當真是風捲殘雲,所向披靡。但蒙古兵將個個驍勇,這時雖給攻了個措手不及,卻依然奮力苦鬥。

   笑雲堪堪殺到帳前,卻在閃耀的火把下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是陳莽蕩。他怒喝一聲,飛身撲去,凌空一刀,砍在他肩頭,登時斬得他哇哇大叫。笑雲叫道:「那俺答汗現在何處?」陳莽蕩呻吟道:「我若說了,你能饒我一命麼?哎喲……」卻給笑雲一捏,痛不可抑,急向那金帳一指,「在那裡面!」笑雲提起他來便疾向金帳衝去。才衝出兩步,帳前便閃出一人,以蒙古話叱喝一聲:「放箭!」聲音不大,卻帶著說不出的威嚴鎮定。弓弦響處,立時箭如雨發。

   無數火把將金帳之前照得亮如白晝,笑雲看得清楚,卻見那人濃眉長髯,頭戴七寶重頂冠,身披錦袍。他心中一動:「這人果然就是俺答汗!」當下舉起陳莽蕩擋在身前,展開身法直衝了過去。對面的亂箭如疾風一樣射了過來,陳莽蕩哇哇大叫:「小心!」「是我,別放箭!」「哎喲!」幾聲之後,就給射得刺蝟一般了。笑雲猛然運臂一揮,將陳莽蕩的屍身直拋過去,立時將那幾名護衛撞得東倒西歪。笑雲驀地大喝一聲,勁氣鼓蕩之下,迅急如電地飛縱而到,凌空一刀劈出,四五個護衛立時橫屍倒地。俺答汗居於三軍之中,外面連營重重,金帳之前的護衛卻並不多,這幾十餘名蒙古護衛只是臨時趕來,哪裡料得到笑雲如此英武,給他這一拋一劈,登時亂成一片。

   「兄弟,住手!」斜刺裡一刀劈向笑雲前胸,正是耶律弘及時趕到。笑雲知道蒙古兵素來彪悍,此時若不趁亂擒住俺答汗,給他們重整旗鼓,那就不堪設想,危急之下再喝一聲,自身勁氣提到一十二重,全力揮出一刀「塵飛勢」。這觀瀾九勢的絕殺之招,笑雲素來極少施展,當此九死一生之際,這一刀全神貫注地劈出,將至剛若柔的兩種力道融會一處,居然不帶一絲刀聲,卻有一股難以想像的強勁刀氣噴湧而出。耶律弘悶哼一聲,長刀立時折斷,身子也飛了出去。疾撲而到的幾十名護衛眼見「草原之鷹」一招之間就給笑雲擊傷,無不膽寒,笑雲就在眾人一愣之間,飛步縱上,披雲刀已經穩穩橫在了那人頸前。

   便在此時,卻聞身後殺聲滾滾,鄭凌風和何競我、沈煉石等人已給四處怒流般地奔湧而到的蒙古官軍困在了一處。沈煉石遠遠瞧見笑雲擒住了俺答汗,急忙大喝一聲:「笑雲,快斬了這害群之馬!」笑雲雙眉一揚,暗想:「不錯,蒙古數次揮兵蹂躪中原,都是因這罪魁禍首而起!」正待揚刀斬下。一旁的耶律弘忽然嘶聲叫道:「不可,兄弟,你不能殺他!大汗若有三長兩短,我蒙古立時就會四分五裂,到得那時,非但蒙古眾部落日日離不開徵戰廝殺,中原便會面臨更多部落的侵擾,只怕再無寧日。」笑雲一愣,身旁的玉盈秀忽然長聲叫道:「不好,笑雲,爹爹他們給困住了。」笑雲歎息一聲,向俺答汗道:「你速速傳令,先放了我們這些朋友,再立個誓言,即刻退兵,我就饒你一命!」

   俺答汗面現怒色,道:「你是何人,膽敢如此跟我說話?」笑雲大怒,手上猛然加力,咯嚓一聲,竟然捏斷了俺答汗的肩胛骨,喝道:「我是大明京師的潑皮無賴,天不怕地不怕的任五爺,你若不服,我再斬了斬了你的雙手,瞧你答應不答應?」俺答汗肩骨碎裂,只覺奇痛入心,眼見笑雲滿臉的怒色中夾雜了幾分不顧一切的無賴神色,心下登時怯了,忍痛道:「好,便這麼著!」

   當下耶律弘急忙傳令,一聲令下,數千蒙古兵將便停了廝殺。何競我、鄭凌風等人全會聚一處,緩緩退去。

   那殘缺的月只在天際露出些微的一點光,這墨黑墨黑的夜似乎沒有盡頭。慘淡的月色下是無數火把串成的道道「火龍」,閃爍的火光在蒙古兵將驚恐的臉上染出了一片紅通通的顏色。倒是俺答汗神色自若,給笑雲押在身前,旁若無人地向前行去。中原群豪走過之處,便有刀槍讓出一條路來,蒙、漢雙方全是默然無聲,只有緩緩揚起的兵刃發出一聲聲清冷短促的撞擊之聲。在無數長槍大戟的「護送」下,一行人直向帳外走去,這情景萬分平靜,卻又萬分驚心。

   一片寂靜之中,忽然一人竄到笑雲身旁,哭喊一聲:「你這狗漢人殺了我爺爺,我要射死你!」揚手一箭,便向前面的鄭凌風射去。鄭凌風霍然回身,運起護體罡氣,便要那箭震出,但回頭望見的,卻是一個十四五的孩子。一眼打見那孩子的滿面淚痕,鄭凌風心內就是猛然一震,嗤的一聲,那一箭已經透肩而入。他的身子晃了晃,卻終於歎息一聲,也不拔箭,轉身大步而去。

   「小白,」笑雲知道鄭凌風的脾氣,怕耶律白貿然上前送命,急忙將他一扯,道:「你快回去!」耶律白哇哇大哭,卻將手中的長弓向他身上砸來,哭道:「狗漢人,你也是狗漢人!我長大了,定要將你們盡數殺了……給我爺爺報仇!」耶律弘急忙上前將他抱走。笑雲卻在跳躍的火焰下,又清清楚楚地看見了耶律白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這熟悉的眼睛已經被淚水掛滿,此刻,那原本天真純樸的目光裡全是陌生的仇恨和怨憤。這目光像一把利劍,將笑雲的心割得七零八碎。

   因仇鸞力阻,何競我謀劃的這一陣劫營,只動用了不足五百的軍士,這些人還都是曾銑的舊部親隨。而蒙古大營亂作一團之際,仇鸞卻約束手下十幾萬將士按兵不動。好在眾人終於平安退回京師,俺答汗也忍痛回營。

   兩日之後,也許是俺答汗肩傷難癒,也許是他根本就無意中原,他終於履行在萬千兵將前立下的誓言,撤軍!俺答撤軍之時忽然天降暴雨,這一年正是庚戌年,圍困京師八日之久的「庚戌之變」終於隨著這場從天而降的暴雨結束了。

   俺答這一路來搶掠的東西甚多,兼之雨大路滑,行動十分遲緩。仇鸞統領十幾萬大兵,卻不敢發一槍一箭,眼睜睜地望著幾萬蒙古軍從容地拔營起寨,在遮天蓋地的暴雨中迤邐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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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2-18 01:24:27
尾聲

   彤雲四合,寒空寥落,幾片雪花悄然無聲地飄落下來。沒有風,這雪就顯得柔了許多,遠處暗暗的山,灰黑的地,再襯上這幾抹若有若無的雪色,天地間就瀰漫著一片蒼冷寂寞的味道。在京城之郊的一處小酒肆裡,此刻卻是暖意融融,幾個酒客津津有味地聽一個說書先生說書。

   那先生將醒木重重一拍,道:「兩年前的這次俺答困京師,足足困了八日之久,若非神刀任五爺單刀破群魔,殺得俺答哭爹喊娘,咱京郊父老子女,還不知要受多少蹂躪!呵呵,俺答也撤了兵啦,小老兒這段書也就到此為止!」

   一個胖圓臉的中年漢子意猶未足地叫道:「任五爺『單刀破群妖、三招斬刀魔』那一段實在過癮。麻煩先生再說一遍!」一語才落,角落裡一個錦衣青年忍不住嗤的一聲笑出聲來。那胖漢忍不住回首怒目,卻見這人二十歲上下年紀,雙眉挺秀,眼神靈動,樣子頗有幾分英俊。在他身旁坐著一個懷抱嬰兒的女郎。這女郎頭帶帷帽,垂下來的輕紗雖然隱去了她的模樣,卻隱不住她舉止間透出的絕世風韻。眼見丈夫嘻笑旁人,那女郎暗暗撞了青年一把,輕聲道:「又犯了老脾氣了麼?」那青年才一吐舌頭,這一笑之間,立時就透出幾分憊懶頑皮的味道來。

   「小人這段書每日只說一次,老哥要聽,明日再來罷,」那說書先生說著向那胖漢拱手道:「其實要說這次俺答亂京,一大半是因仇鸞這狗賊畏敵如虎而起。可惜皇上沒有在這廝活著時看出他的種種奸邪,只在他死了半個月後,才洞悉其奸,將這廝從棺材裡面抓出來梟首示眾。不過這也算今年最是大快人心的事情了。」一個花白鬍子的中年文士卻歎息一聲:「將仇鸞之罪公佈天下,令這廝剖棺戮屍的,卻是另有緣由。這其中當年三邊總督曾銑之子曾淳出力最大,你們想必不知了?」

   那說書的雙目一亮,走上前來,拱手道:「願聞其詳!小人這書裡,曾公子出場不多,若是官人說的著實有趣,小人便將曾公子也作為一個『書膽』來說。」那文士呷了口酒,慢悠悠地道:「當初仇鸞便因貪縱不法,不聽曾銑總督調遣,被曾總督抓起來關進了大牢。後來曾銑被誣,仇鸞這狗賊倒打一鈀,在獄中捏造了多項曾總督的『不法』罪狀,曾總督最後落得棄世被斬這一路,仇鸞可以說是罪魁禍首之一。為了這個緣故,公子曾淳誓報此仇,他武功不弱,本來是要親自刺殺此賊的,但後來一想,終究改了主意。」

   那胖漢也來了興致,將酒菜移到那文士桌前,又令酒保給文士添了一壺酒,問道:「仇鸞這狗賊當初害得咱們京郊百姓好苦,卻不知公子為何不一劍刺死了他?」那文士歎道:「一來這老賊防範嚴密,身邊高手眾多;二來老賊年紀已經老了,若是這麼一死,倒是便宜了他。曾公子要做的便是要將他的諸般罪狀公之天下,讓這老賊嘗嘗身敗名裂、家破人亡的滋味!」那胖漢聽到這裡,讚了一聲好。隔著一桌的那錦袍青年和美艷女郎也目光閃動,凝神細聽。

   「為了此事,曾公子隱姓埋名,多般查詢,歷盡千辛萬苦,終於找到了這老賊的部下欲勾結俺答謀反的確鑿證據,更巧布機關,讓邊軍將勾結俺答的那幾個仇鸞部下抓個正著。」中年文士說著,面上也躍出一層激動的酒紅,「這一來,仇鸞立時心驚膽戰,也算這老賊命好,憂懼之下竟然一命嗚呼啦!」店內眾人聽到這裡,連稱可惜。

   那文士笑道:「可他一家老少就沒這麼運氣了。那幾個部下一進大獄便將老賊當初私通俺答,賄賂賊酋之事盡數招了。皇上一怒之下不僅將這進了棺材的老賊提出來斬首示眾,更將他的全家老少、一眾死黨盡數問斬,這老賊生前搜刮來的不義之財也盡數充公!」眾人連呼過癮,只那胖臉漢子歎道:「仇鸞這狗賊雖然惡貫滿盈了,但嚴嵩那老賊卻是越活越滋潤。有了他,咱老百姓照樣沒甚麼好日子過!」

   那錦袍青年給這句話觸動了心事,一臉頑皮笑容登時斂去,轉頭輕聲問那女郎:「是呀,嚴嵩這狗賊若是不除,這天底下永遠是亂得一團糟,上次岳父大人不是說已有了破嚴妙計了麼,怎地這麼久了還無動靜?」那女郎嫣然道:「聽爹爹說,前兩月見到了兵部武選司楊繼盛楊大人,楊大人這就要上書彈劾嚴嵩的十項大罪。爹爹說那疏文寫得言切據實,勝算極高,他那奇計便暫緩一用了。」那青年連連搖頭:「指望昏君聽納良言,可是不容易得緊。」女郎也是目有憂色,點頭道:「我也是這麼瞧。其實爹爹那奇計說來就是以毒攻毒,利用昏君喜方士、信巫卜這一點先使嚴嵩失寵,再乘機制之。不過這進言的巫師方士可不好找!」那青年雙目一亮,低聲讚道:「天下若還有一個人除得了嚴嵩,我瞧就是岳父大人了,呵呵,我瞧這計策使得!」

   這夫妻二人言語聲音極低,店中另幾人酒卻喝得高了,不住口的高談闊論,大罵嚴嵩貪財誤國。正自罵得痛快,屋角忽然有人陰森森的冷笑一聲:「你這廝活得不耐煩了,竟敢在此辱罵當朝首輔!」一個黑衣漢子說著站起身來,疾步走到三人桌前,一把揪住那胖漢,「跟大爺走一趟罷!還有你們兩個,一個在此給逆黨曾淳歌功頌德,一個在此胡說什麼神刀任五爺的混帳書,妄論朝政,妖言惑眾。三位有興致便到鎮撫司大獄裡面說去罷!」那三人哪裡想到這偏僻的小酒肆中也伏了錦衣衛的耳目,這時心驚膽戰之下,竟是連站都站不起來了。黑衣漢子眼見三人體似篩糠,心下更是得意,伸手便向那兩人抓去。

   「且慢!」屋內忽然響起一聲清朗的斷喝,「這位官爺,看在我的面子上,便饒了這三位老兄如何?」說話的卻是那錦袍青年。黑衣漢子瞪起三角眼:「看在你的面子上,你他娘的算是老幾?」那青年絲毫不惱,笑嘻嘻地捧出一錠大銀,道:「那便看在它的面子上如何?」曲指一彈,那銀子便直向他飛了過來。這錠大銀足有二十兩,但這麼憑空而來,又穩又慢,倒好似下面有一隻無形的手托著一般。黑衣漢子也是練家子,臉上登時變色,眼見銀子飛到,急忙伸手便抓。

   猛然之間,昏沉沉的小店內亮起一線刀光。這刀光明如朝霞,快若閃電,眾人方覺眼前一亮,那刀光卻一閃而逝。

   黑衣漢子卻啊的驚叫出聲,只見那錠大銀居然被齊刷刷的砍成七截,整整齊齊地在桌子上排成一線。

   「你……您老,尊姓大名?」黑衣漢子見了這驚神泣鬼的一刀,嚇得臉色都變了。

   青年卻笑容不改,站起身來道:「我叫什麼您老不必問了,我倒是認得您老!您老不是緹騎天字營中的『仙眼』駱七爺麼?呵呵,我這時有事要去一趟太行山,過得一兩個月回來,若在這裡看不到這三位老兄,我這把刀說不得便要找您老來論論理!」

   話剛說完,女郎懷中的孩子忽然哇哇大哭,女郎忙柔聲安慰,青年卻笑道:「乖寶貝跟你爹一樣的急脾氣,馬上要見到外公了,還哭什麼?」說話之間,已和當先起身大步向門口走去。黑衣漢子臉上變顏變色,眼望他昂然出門,卻不知說什麼是好。

   那懷抱嬰孩的女郎也盈盈立起,走到那說書先生身前時,忽然莞爾一笑:「這位先生,小妹識得你書中所說的那位什麼神刀任五爺。」聲音嬌媚,便如仙樂般剔透動聽。那說書先生顫聲道:「當真麼,這位任五爺現在住在哪裡?哪時跟他老人家一起喝上一杯,可就此生無憾了。」那女郎笑道:「什麼老人家,他年紀可比你還小上一大截子呢!不過,他可沒你書中說得那麼大的能耐,什麼單刀破群妖、三招斬刀魔,你將他說成了劍俠神仙啦。」那先生一愣,隨即拱手道:「這麼說,三招斬刀魔的莫不是另有其人?在下願聞其詳!」那女郎螓首輕搖:「你當這些武功絕頂的大俠個個都好打打殺殺麼?止戈為武,其實這些英雄豪傑更盼著有一日天下太平無事,永不再動刀兵!」店中的幾個人全是一愣,說書先生更是喃喃道:「止戈為武,永不再動刀兵?」一時意有所動。

   門外忽然傳來一聲馬嘶,那女郎聞聲後卻向那黑衣漢駱七一笑:「駱七爺別愣著,這點買茶的銀錢快收起來呀!」駱七如夢初醒,連聲稱謝,顫著手將桌上那碎銀收起,再回頭時,屋內已經不見了這女郎的身影。

   「這後生當真是好刀法,卻是誰呢?」那驚魂初定的胖臉漢子這時才嘀咕出一句來。那中年文士也道:「這夫婦二人談吐不俗,決非等閒之輩。」忍不住轉身走到門口,掀起厚厚的門簾向外望去。一望之下,忽然咦了一聲,大叫「邪門」!眾人聞聲一起向門口走來,連那錦衣衛駱七都快步擠過來瞧,那文士指著滿地大雪上的一行腳印,道:「奇了,奇了,明明是兩個人一起出去的,怎麼地上只有一個人的腳印?」雪中的腳印清清楚楚的只有一行,細碎緊湊,顯是那女郎留下的,然後就是一行車轍痕跡蜿蜒而去。

   「踏雪無痕,」說書先生望著那腳印若有所思,猛地他一拍額頭,叫起來:「神刀任五爺!」胖臉漢叫道:「什麼,你說那人就是單刀破群魔的任五爺?」說書先生點頭道:「天下除了他,誰會有這麼好的刀法,誰會有這麼好的輕功?」眾人一起張目望去,遠處那馬車已經在雪中模糊了。雪越下越大,地上淺淺的腳印也慢慢地給白雪遮住了。

   如花的雪片百無聊賴卻又無止無休地飛舞著,天地之中再沒有別的,只有數不清的白色的梨花,桃花,海棠花輕盈無聲地飄落下來,遮掩住了世間清淨和污濁的一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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