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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王晴川]飛雲驚瀾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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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4 01:52:16
第十七章 俠友龍朋方聚會(4)

   「這就是我的父親,生我卻未養我,思我卻未教我。以他的才情,本可輕易陞官發財的,可惜他一個人奔波半生,非但沒得著一錢私利,更讓過半的世人譏他毀他。但他卻依然我行我素,高揚闊步,其實在他的心中,只怕丁點也不將世人的毀譏放在心上。這或許便是一個剛直儒者的過人之處,也是一個剛直儒者的不幸之處!」想到此處,她心中忍不住翻湧起一陣酸楚,秀目泛紅,輕喚了一聲:「爹──」

   「也罷,玉盈秀便玉盈秀,」何競我說著雙眉一展,臉上的陰翳一掃而去,笑道:「本來就是我女兒,還怕你跑了不成?我這聚合堂主怎地忘了『民胞物與』的至理,也婆婆媽媽起來了。咱們一同出去吧!」不過片刻之間,他又回復了激揚奮發的狂儒本色,也不待玉盈秀言語,便攬住她的玉腕,和女兒並肩而出。

   大廳上人頭湧動,新舊上山的豪傑已經濟濟一堂。

   「諸位,」何競我的聲音洋溢著一團喜氣,「有一個喜訊還要教大家知曉。這是小女玉盈秀!」眾人聞聲回頭,卻見這位聚合堂主領著一個絕色少女緩步而出,已是一愣,待得聞聽這少女竟是他女兒,而這女兒的名字居然又不隨他姓「何」,更覺新奇無比。不少消息靈通之人聞得「玉盈秀」之名竟與青蚨幫四邪神之一的那位同名,越發驚奇。

   「不錯,」何競我頓了一頓,朗聲道:「拙荊玉靈珠便是當初青蚨幫的四大護法之一,當年西崖心內猶有正邪之辨,終靈珠一生不敢將此大事告知親友。嘿嘿,幾載玩冥,一生常慟……」玉盈秀心內一跳:「不錯,父親雖然狂誕不羈,卻內尊儒術,骨子裡始終是個正道大儒,娘卻是邪道魔女,原來爹爹一直不娶娘親是為了他心中的正邪之辨。『幾載玩冥,一生常慟』,這麼說他心中一直背負著絕大的包袱和自責?」

   眾人聽了,心中更是驚奇,均覺這位聚合堂主行事處處出人意表,但大家驚疑之後卻又升起一番欽佩之情:這人坦蕩邁俗,不藏私情,竟至於此。何競我又道:「浮名俗禮害人不淺,大丈夫生於世間,實在無須這麼多的顧忌和猶豫。可惜這等道理,西崖今日才知!」玉盈秀聽他說到此處,心中也是萬千感慨,轉頭望去,竟發覺眼前的爹忽然有了股煥然一新的氣象。

   頑石大師當先叫道:「甚好,何老弟,今日你父女團聚,那是天大的喜事,老哥哥說什麼也要一醉方休!兄弟,」說著趨前兩步,低聲道,「以往灑家見你遠離女色,無妻無妾,還當兄弟那話兒出了毛病,暗地裡沒少替你犯愁……」他只當這話聲已壓得很低,其實聲音還是不小。不少人都聽個滿耳,廳中登時揚起一片嬉笑。

   陳莽蕩忙走上前來,笑道:「西崖兄,這麼大的事情你可是瞞得好緊。若非鳴鳳山上已然戒酒,怎麼也要罰你十大海碗!來,來,讓我看過咱們的賢侄女,」說著拉過玉盈秀,一雙如電大眼上下打量,笑道:「唔,生得仙女一般,該當罰你爹五十海碗!」群豪紛紛上前祝賀,便是怒娘子柳淑嫻也抓著玉盈秀的手讚個不停:「好妹子,姊姊見了你便暗自奇怪,哪裡掉下來一個天仙?卻原來是何堂主的閨女,這叫做將門虎女,除了何堂主的閨女誰會生得這般標緻?」這麼一讚,玉盈秀倒有些不好意思。陸亮卻道:「是呀,標緻得連你柳姊都當你不是良家女子!」柳淑嫻大怒,轉頭向他作獅子吼道:「我那是讓她小心,我家妹子這般標緻,自該離你這登徒子遠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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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5 02:04:00
第十七章 俠友龍朋方聚會(5)

   正自熱鬧,一個寨兵飛步來報:「山下又到了兩路豪傑!」卻是青牛山和白龍山兩路山寨人馬到了。青牛山大當家「鐵掌峰」奚長峰和白龍山首領「毒不死」顧瑤在江湖上威名極響。白龍山的大當家顧瑤是百藥門掌門魚貫老的師弟,原在大同府經營幾家藥鋪,只因得罪貪官,藥鋪給朝廷奪了,一怒之下便殺了那狗官,率了弟子上白龍山落草。奚長峰在道上的時候最久,在青蚨幫挺進大同之前,在塞外只要提起「鐵掌峰」這三字,黑白兩道都要退避三舍。

   何競我、陳莽蕩不敢怠慢,急率群豪迎下。一路熱熱鬧鬧地迎上廳來,卻見奚長峰拙於言辭,內斂得如有滿腹心事一般。倒是那青牛山的二當家「九曲河」葉孤河詼諧跳脫,看得出他交遊廣闊,廳上數家英雄幾乎沒有他不識得的,只見他在廳上呼張罵李,如魚得水,而且妙語如珠,數語之間便引得聚義廳上笑聲不絕。相形之下,身材肥胖,毫不起眼的白龍山首領顧瑤就顯得蔫巴了許多。

   一番客套之後,顧瑤卻回身指著身後一個衣衫襤褸的精壯大漢道:「這位文兄弟是我在路上遇見的,他說到要來鳴鳳山投奔他的大哥夏星寒,卻不識得路徑。我見他這條大棍著實有些份量,就帶他上了山!」曾淳早瞧見了那一臉憨笑的大漢,這時急忙走上一步,叫道:「文勝兄弟,原來是你!」這人正是夏星寒在丐幫時收留的文家亂堡的後人文勝。看到憨傻的文勝,曾淳就想起了英年早逝的夏星寒,心下登時一片淒涼。急忙將他讓進後堂,剛說了幾句,文勝聽得他大哥夏星寒隕命,不由咧開大嘴號啕大哭。

   一聲「酒宴伺候」,聚義廳上立時筵宴大開。正值荒年,山寨之上也無好飯好菜,便是一些野味也全是皮包骨頭。不過群豪卻興致甚高,初時還稍有拘束,片刻之後,便紛紛放浪形骸,呼兄喊弟起來。陳莽蕩手裡擎著一碗清茶,慨然道:「眾位兄弟,今日六大山寨齊聚鳴鳳山,委實難得的緊!只是鳴鳳山上已經戒酒,未免美中不足!呵呵,實不相瞞,這戒酒可是遵照何堂主的意思,大伙難以盡興,要怪就去怪他。陳某今日姑且以茶代酒,敬眾家兄弟一杯!」

   眾人紛紛舉杯,笑嚷嚷地「舉杯痛飲」,陳莽蕩又道:「實不相瞞,兄弟我本來是給三邊總督曾大帥牽馬綴蹬的一個小卒,雖然官小職位小,但一身膽量和脾氣卻是不小,直娘賊的嚴嵩和昏君沒來由的害死了曾大帥,陳某人就是嚥不下這口氣!」這陳莽蕩說話愛說「實不相瞞」,一連兩個「實不相瞞」說得眾人心裡熱烘烘的,直覺已經和他無話不談無所不知了。一些性子粗豪的漢子聽他說起大帥冤死,忍不住就在下面喝罵嚴嵩卑鄙無恥,片刻功夫嚴大人的十八代祖宗便給眾人紛紛問候了數遍。

   陳莽蕩意氣昂揚,扯開了上衣,露出滿胸橫七豎八的傷疤,笑道:「實不相瞞,兄弟這一次由邊關回到鳴鳳山,還是討了一個剿匪的差事,跟直娘賊的大同總兵仇鸞領了些銀子便來此落草。嘿嘿,匪還沒剿,這不已經官匪一家了麼?」眾人聽了哈哈大笑,陳莽蕩又將大手一揮,斬釘截鐵地道:「兄弟是說什麼也要給大帥討還一個公道!嘿嘿,人活在這世上,拼的不就是這一口氣麼!」群豪聽了,紛紛叫好。

   一片嬉鬧之中,只有何競我微笑無語。任笑雲傷勢難測,鳴鳳山暗藏奸細以及沈喚晴的身陷青蚨,都使他心內一直沉甸甸的。但陳莽蕩說完之後,卻又將他拉起來命他「勸酒」,何競我也只得跟著站起身來「以茶明志」。他詞鋒更加犀利,眾人聽他痛斥貪婪陰狠的嚴嵩昏庸誤國,野心勃勃的鄭凌風仗勢欺人,想起往日受盡錦衣衛和青蚨幫的欺壓,更給牽動了心思,心情激憤之下又是破口大罵起來,一時間「直娘賊」、「賊廝鳥」的滿廳亂飛。何競我眼見群情激昂,才將碗一舉:「諸位,何某今日這一頓酒暫且欠下,待大破了青蚨幫,咱眾家兄弟再共謀一醉!」三山五嶽的群豪轟然叫好,紛紛大呼小叫,逸興橫飛,似乎這一仗早已經穩操勝券,這一頓酒是非喝不可了。

   一連三日,靈照和尚都來給笑雲療傷。他這『一指針』以內氣為用,果然效驗如神,笑雲自覺經脈之中的內氣又運轉如常,行動已無大礙。

   這兩天笑雲常做一個奇怪的夢,在夢中自己和玉盈秀重逢,每一次都在喜不自勝的當口,殺出個鄭凌風來。在鄭凌風凌厲無匹的劍法之下,自己的精妙刀招全然無用,數招之間便給殺得大敗。鄭凌風殺敗自己便惡狠狠地直向小玉撲來,在自己狂呼大喊下,他卻獰笑著舉起劍來,然後衝著玉盈秀手起劍落……夢做到此處便會戛然而止,任笑雲就會一身大汗地坐起身來,雙手緊緊抓住那塊玉。這惡夢每晚都要將他從夢中叫醒幾回,弄得他白日裡心也是七上八下的。雖然他臉上還是一副萬事不怕的潑皮模樣,但對著鄭凌風派人送來的好酒好菜,平素食量如海的任大俠卻開始懶得動筷子了。

   這一日靈照和尚為他灸通了陽維脈後,忽然抬頭問道:「笑雲,你心中很怕,是也不是?」笑雲的臉罕見的紅了一紅,卻兀自強撐著笑道:「大師又不是我肚子裡面的蛔蟲,怎地知道我任大俠怕是不怕?」靈照淡淡一笑:「心有所思,脈有所動,你身上所受的內傷已經大半見好,但這心病卻日甚一日,憂患日深。」他說著笑容一斂,兩道長眉慢慢攏起來,「此疾不除,讓老衲如何醫治?」

   「乖乖的,這老和尚真他娘的厲害!事到如今,我任大俠也不必打腫了自己的臉充胖子啦!」笑雲終於點點頭,沉沉歎了口氣,將心中的鬱悶苦惱一發說了出來:「其實我這個人自小便沒什麼雄心壯志,只因喚晴求到頭上來,腦袋一熱就糊里糊塗地捲入江湖紛爭之中。但在我心中,還是盼望過那無憂無慮的自在日子,沈先生苦口婆心的傳我刀法,我心中萬分感激,卻始終不敢拜他為師,其實就是怕惹來更大的麻煩上身。」他最後又歎道:「但饒是如此,只怕過不了多久,我還是要面對鄭凌風、陸九霄這樣的絕世高手,叫我怎能不怕?」

   「原來如此,這也是人之常情,」靈照的目光在陰暗的屋內慢慢地明亮起來,「之所以你常懷恐懼之念,便因你一直未曾打開過自己的心。老衲有一門少林禪宗的洗心禪觀,對於施主的身心之疾,都有些用處!」「洗心什麼觀?」笑雲張大了眼睛問:「這法子便能讓我不再怕那鄭凌風、陸九霄了麼?」靈照點頭道:「若是你根器相應,更能解開陶真君等人連帶內勁一同送入你體內的戾氣!」笑雲大喜,忙叩頭道:「快請大師教我這個法子,最好又省事又安穩,一下子便去了弟子的病根!」

   「又省事又安穩,天下沒有這樣的美事,」靈照笑著問:「你練的刀法叫做什麼?」笑雲道:「觀瀾九勢呀。」靈照點了點頭:「古人將『大波』叫做『瀾』,你平時修煉刀法之時,對這『瀾』字如何理會?」笑雲搔頭道:「沈老也曾說過,我練刀之時,最好能思念出四周大浪飛湧的樣子。呵呵,不瞞你說,我馬馬虎虎地試過幾次,也沒什麼用處,後來也就不想了。」

   「思念大浪飛湧?這就是了,」靈照的眼睛亮了一亮,「這就是觀想之法,也就是洗心禪觀的最初一步。你且再試一試看。」說來也怪,隨著他的眼睛緊緊地盯過來,笑雲只覺渾身一熱,閉上眼來,立時覺得四周有浪舞濤飛、風起波湧之狀。卻不知此時已給靈照用少林禪宗的以心印心之法帶入了一個奇妙的境界中。

   「如何,」靈照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此時你的心是否已經打開了?」笑雲的額角有汗水點滴而下,他長長吸了口氣,道:「好了一些,卻總覺得……還是欠了一些什麼。」

   「不錯,這還不是打開此心的根本之法。更勝一層的法門應該打破主客之分,」靈照說到這裡卻忽然頓住,沉了一沉,才道:「你就是波浪!」

   「我就是波浪!」笑雲渾身一震,只覺隨著靈照的這句話,天地之間一下子全寂靜下來。這密室本來密不透風,燠熱難當,但這時心內卻升起一片清涼,而自己的身子也在一瞬間化作一陣滔天巨浪,一時間波濤茫茫,澎湃雄偉,裂石穿雲,無際無涯。似乎是在一瞬間,笑雲踏入了一個想都沒想過的天地,這裡面沒有主,沒有客,沒有天,沒有地,只有無數大的浪花小的浪花,起落著喧鬧著,飛湧的波瀾高可及天,深不可測,變化無端,氣象萬千。

   他似是閉目靜坐了僅僅一瞬,又似是在這斗室之中枯坐了千劫萬世。再撐開眼來,卻見屋中那盞油燈早熄了,靈照和尚已經不知去向,自己這一坐已不知過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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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翻覆如棋半局殘(1)

   大戰在即,鳴鳳山上群豪的心中都如同慢慢拉開了一張弓,隨著雙龍口之會的逼進,那張弓就越拉越滿。山上的氣氛也一觸即發,緊張得讓人透不過氣來。

   何競我知道鄭凌風必會以地利之便,在「雙龍口」設下埋伏,便前前後後地遣派出數名聚合堂弟子,到雙龍口左近往來探查。這兩日來,眾弟子便陸續回來覆命。有的說只見兩河交匯,並無異狀;有的說瞧見那裡的河水異常洶湧,大浪拍在岸上,聲如牛吼;更有人說在那地方隱隱地瞧見亂石如林,連高飛的鷹隼都要遠遠避開,邪氣得緊……

   眼見眾口異詞,越說越奇,何競我不敢再有絲毫怠慢。他知道此時陳莽蕩要和各山寨首領商議合兵的細則,二寨主余獨冰陪著新上山的百家槍陸亮、毒不死顧瑤等人遊覽山色,何競我便要親赴雙龍口去探看一番。二弟子葉靈山放心不下,偏要一同前往。何競我本不想再驚動旁人,但素知這位弟子精於奇門五行之術,便點頭應允了。

   這時候天地間一片陰沉,隨著一陣潮濕的山風襲來,幾點雨滴便打在了鳴鳳山蒼翠的山嵐上。「真是下雨了,」葉靈山臉上掠過一層憂色,「才到黃昏,這雨看來還要下上一陣。」何競我瞧了一眼打在土坡上的點點雨痕,淡然道:「走後山吧,不要驚動旁人。」二人自聚義廳一路走下,便到了後山的鳳尾洞旁。這鳳尾洞是一個幽深的山洞,洞勢內深外窄,形如鳳尾,便得了這『鳳尾』之名。鳳尾洞雖然狹窄,卻有進無出,洞前更是地勢狹峭,僅有一條山路上下,是鳴鳳山寨收藏輜重、糧草的地方。

   何競我卻在洞前站住了腳步,回頭道:「盈秀,出來吧!」山巖後果然轉出玉盈秀窈窕的身影來,她手中擎著一柄竹傘,輕聲道:「爹,我放心不下,也要去。」何競我無奈地一笑:「是放心不下爹麼?那便一同去吧。」玉盈秀臉上微微一紅,卻將另一隻傘遞到何競我眼前。何競我笑道:「給你二哥吧,老爹還用不著這個。」葉靈山笑嘻嘻地接過傘,道:「師尊護體神功展開,便是尋常暗器都近身不得,何況這區區雨點呢?」玉盈秀眼見他瘦瘦的身子如一隻猴子般縮在傘下,模樣滑稽,不由噗哧一笑。

   三人才順著山道行出幾步,何競我忽然咦了一聲。玉盈秀隨著他的目光望去,卻遙遙地望見山上密林間有個人影鬼鬼祟祟地一閃而逝。「梅道長,」何競我叫了一聲:「怎地躲躲藏藏的,出了何事?」

   「嘿嘿,怕什麼來什麼,」梅道人從草叢中探出一張無奈而又可笑的臉孔,「還是給你瞧見了。嘿嘿,何大爺,好像是出事了!」何競我雙眉一皺:「出了何事?」梅道人將一張臉縮回草中,叫道:「你自去看看就知,可不干老道的事!嘿嘿,我老道是誤打誤撞碰上的。」

   「何堂主,」兩個鳴鳳山寨兵這時如飛奔來,叫道:「出了事了。青牛山葉孤煙葉二當家的給人殺了。」何競我眼中閃過一絲震驚,急道:「葉孤煙?在哪裡?」一個寨兵氣喘吁吁道:「剛剛瞧見的,屍身便在陳將軍所居的『擎天堂』外。陳將軍速請堂主過去。」

   那晚聚會之時葉孤煙在廳上大出風頭,便是玉盈秀這等與他素不相識之人見他插科打諢、言語風趣,也對他心生好感,卻不料這樣百般機靈的一個人卻在戒備森嚴的鳴鳳山被殺。三人心中都是一緊。何競我深深吸了口氣,道:「雙龍口我是去不得了,靈山,你獨自一探,可要萬分小心!」

   「爹,我陪二哥去,」玉盈秀眼見爹的眼內目光猶豫,忙道:「女兒對那裡的形勢較旁人熟悉些,又明瞭青蚨幫中切口,自會無事。」何競我素知這位女兒的脾氣,只得道:「便依你。可定要聽你二哥的話,不要多生事端。」眼見女兒和徒弟並肩下山,何競我又覺放心不下,走上兩步,又道:「我再嘮叨兩句。靈山,對陣勢不可強探,不必深究。盈秀,」他望著女兒,目光閃爍起來,沉了一沉,才道:「速去速回,不可弄險!」

   玉盈秀覺得滿腹心事都給爹爹瞧透,應了一聲,急忙轉過身去,和葉靈山疾步下山。何競我目送二人走遠,才將大袖一拂,隨著那兩個寨兵向擎天堂走去。

   一陣急促的琴聲自雅閣內傳出,那聲音跳脫得如同流泉擊石,飛花濺玉。單聞這琴聲,便知彈琴的人心中有幾分焦急。「屈指算來,雙龍口之會就在明晚了,定要逃出去告知何堂主和陳將軍。實在不行,也要讓笑雲逃出去報信!」喚晴想起江流古在雙龍口所佈的怪陣便覺心中泛起陣陣寒意,一下子推琴而起,恨不得立時插翅飛回鳴鳳山。

   這幾日來,那四邪神中的江流古和水若清常在外間屋日夜監護。這二人一個不近人情,一個機詐百出,喚晴試著逃了數次,卻都沒有走出這間華麗的雅閣半步去。水若清受鄭凌風之命,不住地將諸般華麗奇巧的錦衣美裙送來。雖然那些衣裳件件都精巧得讓她歎為觀止,但喚晴倔脾氣一發,就是賭氣不穿,只挑了一套貼身小衣換上,其餘的就拋在一旁。水若清不以為意,仍是每日兩次地將蘇繡蜀錦送上數套,綾羅綢緞便在喚晴所臥的秀榻旁堆起了一座小山。

   鄭凌風日日忙於排兵佈陣,只抽空來過看她兩次。喚晴記掛笑雲傷勢,軟磨硬泡要見笑雲一面,鄭凌風始終不允,只說:「靈照老和尚正給此人療傷,這個人一身功夫稀奇古怪,所受之傷也是奇難怪症。這兩天他日夜呆坐,傷勢卻還是不好不壞,待得雙龍口之會一了,為父自會將他細細審問。」喚晴聽了,更是放心不下,只是苦於無法分身去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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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翻覆如棋半局殘(2)

   雖然才近黃昏,窗外卻陰雲密佈,已不見一點日光透過來,喚晴的心內也是一團烏雲。她掀起水晶簾走到外屋,卻見江流古正自端坐在桌前,雙目微閉,似是入定一般。喚晴多次瞧他這般模樣,早也不以為異,但此時卻見他手中搖著個黑油油的物事。她覺得奇怪,湊過去一瞧,卻是一張龜殼,那上面亮瑩瑩的閃著層烏光,也不知是何年留下來的。

   江流古的雙眼便在此時睜開,雙手一翻,龜殼下跳出三枚銅錢來。他低頭瞧那銅錢是兩陰一陽,便拾起筆來,在紙上恭恭敬敬地畫了個陽爻。喚晴這時才知,這老道是在卜卦,忍不住問:「江先生,你在這裡算什麼?」江流古卻不理她,再將龜殼輕輕搖晃,按著跳出的銅錢畫了個爻。如此反覆數次,才得了一卦。

   瞧他望著那卦相沉思不語,喚晴不由好奇心起,問道:「江老道,這是個什麼卦呀?」江流古神色似喜似憂,沉了一刻,才道:「這是散人為明晚之戰所起的一卦。」喚晴聽他說起雙龍口之會,心也一緊,忙問:「這卦上說的是什麼?」

   「這是『天山遁』,昔年朱熹有大事遲疑不決,問卜後得了此卦,隨即默然而退。」江流古說到這裡緩緩搖頭,「這不是一個好卦!」

   天之蒼蒼,其正色耶?

   何競我仰起頭來,望著窗外灰溟溟的暮色雲天,忽然覺得一陣空虛。「師尊,」大弟子袁青山眼見師尊煩惱,忙低喚一聲,「這一日一夜以來,您目不交睫,一直在追索兇犯,片刻不得歇息。明晚就是雙龍口之會了,大戰在即,師尊還是歇息一下!」

   青牛山大頭領奚長峰眼見二弟慘死,又悲又怒,饒是他是個悶罐葫蘆的脾氣也不禁暴跳如雷。陳莽蕩與何競我暗中一商議,都覺鳴鳳山上確是混入了奸細,但大戰在即,不便明目張膽地查捕兇手,只得對眾人說青蚨幫已經派了細作混入山寨,刺死葉寨主之後逃逸。那幾個山寨頭領也覺此事蹊蹺古怪,但當此時節誰也不便多言,都道這筆血帳自是要等到雙龍口之會上與鄭凌風算個清楚。

   但這一天多來,何競我一直在暗地裡查驗真兇。他望著雙目泛紅的袁青山,喃喃道:「從發現葉孤煙之死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一天一夜,卻還是毫無頭緒。」袁青山搓了搓手,卻想不起說些什麼。何競我又問:「你二弟和盈秀有消息傳來麼?」袁青山仍是搖頭:「這二人也是至今未回,二弟的脾氣好鑽牛犄角,我怕他到了雙龍口,脾氣上來,定要揣摩得透才肯罷休!好在還有小姐在,盼能提醒一二。」何競我點了點頭,心中暗道:「靈山與盈秀都是聰明人,若是在此,倒可幫著參詳一二。」

   屋門便在這時打開,走進來的卻是曾淳。「何堂主,」曾淳輕聲道,「聞得堂主近日為追兇一事煩惱,特來與堂主手談一局,只盼能給堂主解解悶。」何競我雙目倒是一亮,淡然道:「公子棋藝得大帥真傳,將門虎子,必有高招,倒要領教!」當下便命袁青山取出棋具,擺佈桌案,更焚起一爐好香。輕煙燃起,登時使人有俗慮頓消之意。袁青山眼見師父拈子佈局,似是暫時忘卻了那擒凶追奸的煩事,心中大喜,便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晚輩幼時頗嗜此道,」曾淳的棋風一如其為人一樣難掩鋒芒,落子之時,清脆響亮,「十七歲那年手不釋卷,將六卷《玄玄棋經》翻得破了,自覺棋藝大進。後來家父求得唐時的《金谷九局》給我參詳,但我拿來一瞧,便覺不過如此。」

   何競我雙目微閉,行棋無聲,沉靜如水,淡淡道:「棋道如人心,世道越是往後,人心就越是機巧,棋道也隨之變得精巧詭譎。你參透了元時的《玄玄棋經》再去看唐朝的《金谷九局》,自然覺得古不如今。」曾淳笑道:「棋道如人心之說,晚輩倒是頭一次聽聞。」二人均是別有心思,都知此時不是較量棋技的時候,所以落子如飛,片刻之間已在局中落了八子。

   曾淳凝視棋局,道:「唔,堂主行棋循的是古法,頭頭是道,法度嚴謹!」霍地在『平』位二八路下了一子,笑吟吟地道:「晚輩初打棋譜之時,與人對陣,反覺束手束腳,後來便不依常理落子,常收奇效!」

   這一子也是不依常理落子。何競我眼見他鋒芒畢露地挑起爭端,微微一愣,隨即笑道:「落子如用兵。當年宗澤傳授陣法於岳飛,說到好野戰,非萬全計也。岳王爺那時雖初出江湖,卻說出了『陣而後戰,兵法之常,運用之妙,存乎一心』這樣的一句千古至理。可見棋經陣法,重在融會貫通,不亂陣腳,才不會臨戰失措。」竟不應曾淳這挑釁的一子,轉到另一角仍布他的陣勢。

   「好一個『融會貫通,不亂陣腳』,」曾淳哈哈一笑:「堂主,你不理會我這一子,陣腳不亂,這一局已勝了八成!」

   何競我抬起頭來,望著曾淳別有深意的笑容,雙眉一展:「多謝公子指點!」原來他已經聽出了曾淳的話外之音。「不知公子對葉孤煙之事可有高見?」

   曾淳深陷的雙目閃著光,道:「葉孤煙的屍身我細細查過了,身上並無一招致命的傷痕。但後背、後腦卻有十餘處內傷,弄得骨骼寸斷,慘不忍睹。」啪的一聲,他的棋子又氣勢洶洶地打了進來。

   何競我雙眉一鎖:「動手的人不知與他有什麼深仇大恨,出手這般毒辣!」終於輕輕一子「頂」了過去。曾淳卻搖了搖頭:「我瞧未必是因為有何仇怨,此人在鳴鳳山上殺人,必然要下手幹淨利落,省得為他人發覺。他偏偏要用如此費事的殺法,倒說明了一件事!」何競我凝子不下,忙道:「公子請講!」

   曾淳道:「這就是說兇手動手之地狹窄侷促,難以大展手腳使出全力。他迫不得已,每一招便只使寸勁,只傷敵,難斃敵,這才有連綿十餘下,骨骼寸斷的慘象。」何競我雙眉一展,道:「這麼說,那人不是在擎天堂外殺的葉孤煙?」

   「不錯,」曾淳道:「鳴鳳山上狹窄侷促之地不多,我想來想去只有一處地方──鳳尾洞!」何競我道:「是呀,鳳尾洞內起始一段路喚作『蟒翻身』,細窄得像大蟒的肚子,人走在裡面,連轉身都費力得緊。」曾淳歎道:「我細細問了鳳尾洞外的寨兵,他們在那裡日夜巡視,未見有人去過。但是兩隊守洞人馬交接的時分是在卯時三刻,那時是早飯的時候,正有半個時辰無人守洞。我算了算,葉孤煙恰在那時被殺。進洞之後一查,更在洞內狹促之地的一段山壁上發現了一線細細的血跡!」

   何競我的心忽然一沉,道:「鳳尾洞是存放軍餉之地,葉孤煙和那兇手怎地去了那裡?」曾淳沉吟道:「我瞧葉孤煙此人言語輕佻,為人浮躁,其實也大有可疑之處。」

   「兇手在鳳尾洞內殺人,卻移屍到陳將軍所居的擎天堂,實在是居心叵測,」何競我眼中光芒一閃,「我瞧其用意有二:其一,兇手讓五家山寨頭領覺得有人就在鳴鳳山寨主臥榻之旁公然行兇,對咱們心生猜忌,進而離心離德;其二,兇手不願意讓咱們知道他在鳳尾洞內動的手,想必是對鳳尾洞仍有所圖。」

   「堂主所見甚是,」曾淳也吸了一口冷氣,又問:「是誰第一個瞧見的屍體?」何競我沉沉一歎:「是梅道人,此人嫌疑最重。他不但是頭一個瞧見葉孤煙屍身之人,而且那日我們在擎天堂內看到了一雙髒兮兮的鞋印,那鞋印圓頭闊底,正是道士所穿的麻鞋。去問這老道,他就裝瘋賣傻,死不承認進過擎天堂,可是鳴鳳山上只他一個老道,便賴也賴不掉的。嘿,我實不願相信,這個與我相交二十多年的嘻嘻哈哈的瘋癲老道會是……」

   「梅道長心若頑童,而且當初晚輩治傷醫病時盡心竭力,晚輩也不信他會心生二心。不過,」曾淳臉上的肌肉一跳:「我記得梅道人帶來的莫老妹子便是緹騎細作,他那師弟鄧烈虹更是早早地降了蒙古黑雲城主。對他卻也不能不防。」眼見何競我佈局森嚴,自己邊角一小片黑棋隱隱有被圍之勢,只得強行打入一子,要待亂中取勝。何競我此刻也不得不應,局中立時風起雲湧,騰起重重殺機。

   二人凝神下了十餘子,何競我的棋勢已經連綿一片,非但那一個邊角曾淳掙扎不出,而且將他中腹一條大龍牢牢困住。這一局何競我已經穩操勝券了,他呵的一笑:「公子,你熟讀棋經,怎不記得『十訣』中的『逢危須棄』和『動宜相應』的道理。若非你在邊角上糾纏不休,也不會大意失荊州!」曾淳以手擊額,笑道:「好一個逢危須棄、動宜相應,原來堂主早已經成竹在胸,倒是晚輩多慮了。」

   「不錯,今夜這一會事關重大,咱們萬萬不能因小失大,」何競我說著推棋而起,「雙龍口是鳴鳳山和青蚨幫的第一戰,不容有失。依我瞧,鄭凌風必會乘鳴鳳山空虛,奇襲鳳尾洞。不過,喚晴失陷青蚨幫中,咱們也不得不救。」他說著呵呵一笑,「公子棋力不凡,可惜今日以棋言事,未能盡興。以後定要好好領教。」曾淳目光灼灼道:「離雙龍口之會還有一天功夫,若是籌劃得當,說不定會出奇制勝。」

   「事在人為,若是措置得體,定能出奇制勝,」江流古慢悠悠地道「幫主此時正在佈置幫務,小姐有無興致隨我一看?」喚晴雖然討厭鄭凌風的頤指氣使,但想到能到這屋子外去透一口氣,還是無言地站起身來。

   隨著江流古穿廊過院,便進了一間廳堂。喚晴知道振北分舵內的佈置有如迷宮,除自己所居的那間雅閣外,旁的房屋全都是一般模樣,但眼前這間廳堂卻異乎尋常地軒昂高大,只怕就是分舵之中議事的總堂所在。江流古從旁門引她進得堂中一間側室,便和她坐在一對矮凳之上。

   透過側室那道水晶簾,喚晴吃驚地瞧見簾外大堂中高矮胖瘦地站滿了數排人。從那一雙雙明銳的眼神和高高鼓起的太陽穴上看,喚晴便知道這十數人均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只是此刻這些器宇不凡的高手都是肅然挺立,大氣不出一聲地瞧著大堂正中端坐不語的鄭凌風。喚晴瞧見那日見過的振北分舵舵主陳九斤也赫然在列,卻只站在第三排,想來簾外所立的均是青蚨幫的顯赫人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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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翻覆如棋半局殘(3)

    鄭凌風手中拈著一張紙,似是在凝神觀看。立在他身後的水若清這時曼聲道:「江南威揚分舵主柳雲飛──」

   「屬下在!」一個身材精瘦的漢子越眾而出,向鄭凌風躬身施禮。這人聲音清朗,鄭凌風卻渾若未聞,仍是拿著那張紙反覆觀瞧。水若清卻笑道:「柳舵主在揚州那銷金窟中為本幫打理教務,可是辛苦得緊呀!」柳雲飛聽她柔媚的聲音中滿蘊煞氣,忙將頭一低,先前那底氣十足的聲音就虛了許多:「揚州雖然繁華,但官府盤剝得也緊,屬下盡心竭力,也難是達幫主厚望之萬一。」喚晴素聞江南「清風拂柳」柳雲飛的大名,聽說此人以一路清風劍法縱橫江南,黑白兩道都對他又恨又畏,卻不料此人到了鄭凌風眼前卻連腰都不敢直起來。

   「是呀,柳舵主這些年來盡心竭力,將揚州的八家大酒樓料理得紅紅火火,咱們的心裡面可都是明鏡一般,」水若清的話語仍是不陰不陽,「只是去年為何少進了五千兩銀子?」柳雲飛苦笑一聲:「適才說了,揚州官面層層盤剝,咱們又不能明著對抗官府,若非屬下對那些貪官軟磨硬泡,便少了萬八千兩銀子也在情理之中。」

   「當真如此麼,有人將這帖子報與了幫主,」水若清柳眉一豎,將手中一本薄薄的帳冊舉起晃了晃,念道:「嘉靖二十六年,揚州慶豐樓得銀三千兩,實報一千五百兩;揚州珍味閣得銀兩千兩,實報一千兩;揚州會賢堂得銀兩千兩,實報一千兩……柳舵主,剩下的要不要我一一念與你聽?」柳雲飛只覺雙膝一軟,撲通跪在地上,叫道:「冤枉呀,幫主!這全是捕風門主陽流雲的血口噴人。這廝早就垂涎屬下所轄之地,屢次遣人前來勒索,屬下不理,他便幹這捕風捉影的拿手好戲!」

   鄭凌風這時才哦了一聲,淡淡道:「原來全是捕風捉影!那『安徽典幫』四家當鋪被你威揚分舵侵吞一事想必也是子虛烏有了?」有明一朝,當鋪風行天下,大利當前,無倫商、官均趨之若騖,至有禮部尚書經營當鋪百家的奇事。按當時規矩,每地的典當行以東家地域劃分,結成了「典幫」互相扶助,這其中又以「安徽典幫」最是勢大。柳雲飛眼見安徽人在揚州開的當鋪銀子來得水也似的,不由眼紅,便派出心腹高手,軟硬兼施,逼得安徽典幫將四家當鋪納入了他柳雲飛的名下。他自以為這事做得外人全不知曉,每日裡白花花的銀子拿著,並不報與青蚨幫,卻不料給鄭凌風探得一清二楚。

   柳雲飛想起青蚨幫處治罪人的狠辣手段,剎那間便驚出了一身冷汗,將頭磕得山響,只道:「屬下罪該萬死,罪該萬死!」鄭凌風的聲音慢得出奇:「本幫以『青蚨』為號,最恨的卻是侵吞幫中錢財的貪吝奸人。水門主,柳雲飛該當何罪?」

   「『最毒莫過吞錢財,一文一刀慢慢挨』,」水若清躬身道:「柳雲飛觸犯本幫七大死戒的第一戒。不算這四家當鋪,只適才所念的那三家酒樓,柳雲飛便私匿了三千五百兩白花花的銀子。當真一文一刀,便是千刀萬剮也抵不過來了。」

   簾子後的喚晴聽了,心內也是一驚:「原來這是鄭凌風在整肅幫中奸邪。他們幫規如此森嚴,怪不得這些年來青蚨幫好生興旺。」又想,「依照江湖規矩,幫中事務不准外人知曉,他讓我觀看這些機密大事,想來便是讓我明白,他沒有拿我當作外人。」她本不想領鄭凌風這個人情,但這等整肅異己的新鮮事從未見過,好奇心一起,便索性看下去。

   「幫主饒……饒……」柳雲飛體似篩糠,驚駭之下那一個「命」字如何也說不出來。便在此時,一個身材矮胖的紅臉老者橫身而出,躬身道:「啟稟幫主,柳雲飛見利忘義,本當凌遲處死。但念他為本幫在揚州苦心經營多載,又是難得一遇之才,還請法外開恩,饒他一命,讓他戴罪立功!」鄭凌風見這老者滿面紅光,聲如洪鐘,正是幫中元老、江南應天分舵舵主楊霸,不由眉頭微皺,卻不言語。

   「楊舵主,」水若清的聲音還是那麼柔軟悅耳,「常聽人說『楊柳一家』,楊舵主持掌應天府事務,非但南京與揚州咫尺相連,果然連楊舵主本人也與柳雲飛同進同退,唇齒相依。」楊霸卻哼了一聲:「水若清,你跟老夫說話,不必這麼陰陽怪氣。」水若清聞言,一張粉臉登時氣得煞白。喚晴卻暗自喝了一聲彩:「傳聞『金鐘霸王』楊霸性如烈火,直來直去,今日一見,果然是個剛直不屈的漢子,比那跪在地上連頭都不敢抬的柳雲飛強得多了。」

   楊霸卻不理水若清,只向鄭凌風道:「幫主,柳雲飛這些年為本幫流血流汗,立過多少大功?何況大敵當前,不宜誅殺大將,還請幫主饒他一命,讓他明夜多斬殺幾個聚合堂的逆黨,將功折罪便是了。」鄭凌風聽他「大敵當前,不宜誅殺大將」這句話甚和心意,但又惱他言辭粗率,便沉吟不語。

   「楊舵主先不必忙著替別人求情,」水若清說著將那帳冊翻了兩頁,道:「這裡也有人說你貪贓聚財,密不上報。」楊霸面色一變,隨即大咧咧地一揮手,叫道:「不必念了,老夫確是少報了四千兩銀子!那又怎樣了,咱們幹的是刀頭舔血的買賣,今日是好酒好肉,明天說不得便腦袋分家。今日在這堂上的,誰不暗中撈上他萬八千的?」這話一出,廳上眾人的臉上全掠過一層深以為然的感激之色,但在鄭凌風積威之下,卻無人敢言。

   水若清鳳目一寒:「楊霸,你目無幫規,行跡貪劣,又在幫主面前公然咆哮。來人呀,與我拿下了。」她身後早立了數個破陣門的好手,一聲令下,立時有四五個漢子長劍出鞘,疾撲而上。

   劍光閃爍間,四五柄長劍已經刺在楊霸身上。但見楊霸悶哼了一聲,紅臉上驀地泛起一團紫色,那劍僅刺破他的大氅便再也扎不進去分毫。驀然間這老人大喝一聲,有如平空響個霹靂,雙手揮動之間,三把長劍已經被他揮掌劈斷,另有兩劍被他震上半空。

   「兄弟,起來!」楊霸反手一抓,已將跪伏在地的柳雲飛扶起。事到如今,柳雲飛也只得拔出長劍,和他並肩向大門衝去。楊霸身後還有兩排青蚨幫首腦,但這些人素來與他二人交厚,並不阻攔。廳外湧進數名破陣門弟子,但柳雲飛劍氣如虹,楊霸掌力剛猛,如何阻擋得住?水若清又驚又怒,玉手一分,便待上前親自出手。猛覺腕子一緊,卻給鄭凌風按住了。

   眼見二人便要衝出廳去,驀然間廳內響起一聲輕叱:「柳──雲──飛!」

   鄭凌風這三字似是隨口說出,聲音不大,卻字字如箭,廳內眾人聞言均是渾身一震。柳雲飛精瘦的身子立時一晃,似乎鄭凌風這一喝已經喝散了他的精氣。想起幫主的悍厲勇鷙,他的雙腿立時沉重無比,再難邁出半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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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翻覆如棋半局殘(4)

   楊霸大怒,叫道:「走呀!」反手抓起他臂膊便待向外拋出。便在此時,一道金光疾飛而到,正撞在他背後「日月穴」上。楊霸一身金鐘罩的橫練功夫本已刀槍難入,不知怎地卻吃不起這一撞,悶哼一聲,登時軟軟跌坐在地。

   那物件霎時又疾飛而回,啪的一聲,穩穩蓋在鄭凌風手中的茶碗上,竟是一個杯蓋。

   喚晴眼見鄭凌風飛出一片碗蓋便能降伏楊霸,已是心下稱奇了,待見這碗蓋又能自己飛回,不偏不倚地蓋在碗上,不由瞠目結舌,實不相信世間竟有如此神乎其技。一旁的江流古低聲讚道:「那碗蓋是借楊舵主身上的護體神功生出的勁道飛回來的,妙的是幫主拿捏之準,算度之奇,委實天下無雙。」

   鄭凌風神功一展,廳上群豪驚歎之餘,不由一起大聲喝彩。

   柳雲飛卻眼見楊霸遭擒,心中的一點膽氣登時灰飛煙滅,猛然間回身大喝一聲:「幫主,柳雲飛對不住您老人家,這就自絕於此!」反手一劍便刺入了自己胸中。眾人眼見一道怒血從他胸口飛濺而起,不由齊聲驚叫。楊霸更是痛呼一聲:「兄弟──」但見那劍透胸而過,顯是難救了。

   飛湧的熱血似乎使他回復了血性,柳雲飛身子晃了兩晃,卻兀自不倒。「幫主,」他的聲音極低極慢,「楊舵主性子粗豪……不拘禮數,還請您放他……一馬!」

   「我答應你,不治楊霸之罪。」鄭凌風陰鷙的眼中卻射出一股嘉許之意,「雲飛,你還是我的好兄弟。放心去吧……你的家人幫中自會照顧!」

   「多、謝……」柳雲飛勉力擠出這兩個字來,便面向鄭凌風跪在地上,頭一低,就此再無聲息。廳上立時就是一靜,只有地上的鮮血無聲無息地向門外流去。這時節便連喚晴心中都不是個滋味。

   「柳雲飛一死謝罪,功過是非,一筆勾銷,」鄭凌風低沉的聲音一響,眾人的目光立時恭恭敬敬地望過來,「今後幫中弟兄不准再言其過。楊霸雖行事莽撞,但念其年老昏聵,也不追究!」說著曲指一彈,一縷指風到處,楊霸穴道立解。「金鐘霸王」死裡逃生,卻不向鄭凌風謝恩,只是立在柳雲飛屍首一旁老淚縱橫。

   「諸君!」鄭凌風說著長身而起,自水若清手中接過那本帳冊,高高舉起。眾人聽他聲音意味深長,心都一跳。十幾個舵主盯著那本薄薄的帳冊,心中均是七上八下,廳上便全是粗重的呼吸之聲。

   「大丈夫行走江湖,求的是一個義字,鄭凌風怎可因利忘義?」他說著雙掌一合,內力到處,帳冊上立時升起一股白煙,那本帳冊隨即燒作灰燼。

   「這冊子中記得什麼,鄭凌風隻字未看,也不會再做深究,」鄭凌風緩緩坐下,目光卻陡然一厲,「只盼各位也好自為之!」廳上群豪這時全如釋重負,一起跪倒叫道:「幫主大仁大義,屬下等感激不盡!」

   鄭凌風將手一擺:「明晚便要大戰,哪位兄弟若是立了頭功,揚州城那四家當鋪便歸他掌管!」此言一出,登時群情踴躍。

   喚晴眼見鄭凌風恩威並施,便將一眾英豪治理得服服帖帖,心下也自歎服。眼見鄭凌風跟著分兵點將,似是要安排明晚的雙龍口之戰,她本想再聽個仔細,一旁的江流古卻道:「請小姐移步。」喚晴知道鄭凌風這時的調度關係重大,必不會讓自己得知,也只得歎一口氣,隨著江流古從後門出了側室。

   江流古送她回到那雅閣外,卻並不進屋,只對那奉命監視喚晴的青蚨幫弟子道:「老老實實伺候小姐,不得偷懶。」也不待那漢子應聲,便即急匆匆地向回趕去。喚晴知道他必是回去赴會,眼見此時只一個尋常幫眾在此,心中登時一喜,玉手便不自禁地握住了曉紅刀。那漢子卻忽然在她耳邊低聲嘀咕了一句:「先進屋去,他還沒走遠!」

   喚晴聞聽這漢子聲音嬌脆,不由一愣,但還是依言進了屋中。「你便是喚晴姑娘麼?」那「漢子」嘻嘻嬌笑,跟著在臉上一陣摩挲,一片膏粉紛紛而落。喚晴更奇了,問道:「你不是青蚨幫的?」

   「先借姊姊面巾一用!」那人笑著自秀榻上取下一方錦帕,沾了水,在臉上輕輕幾抹,便現出一張光艷照人的清麗面龐來。喚晴乍見如此絕世容顏,一雙妙目不由睜得更大了,驚問道:「姊姊是?」

   不用說,這少女便是喬裝改扮的玉盈秀了。她和葉靈山一路來到雙龍口前,葉靈山立時為變幻萬千的陣勢所迷。青蚨幫佈陣之後,雙龍口前便沒留下多少人馬守陣,二人在陣中相互推究,花了一日一夜的功夫還是不解。玉盈秀於陣法一知半解,覺得此陣深奧難解,便不再用心揣摩了。葉靈山卻如醉如癡,欲罷不能,只道:「小姐放心,這陣法還困不住靈山,請小姐且回山覆命。靈山多則一夜,短則半日自會破陣回山。」玉盈秀見他心智未迷,便放了心,借口回山,卻攜了易容所用的包裹,轉路來到了振北分舵。

   侯到黃昏,才摸進莊去,卻先聽到了喚晴的琴聲,她心中奇怪,循聲而來,卻發現這少女正是當時隨鄭凌風進莊的喚晴。想起這人是笑雲一度傾心的佳人,便動了會她一會的好奇之心。得知喚晴要和江流古去見鄭凌風,她可不敢隨著同去,只待二人走後乘機點翻了那青蚨幫弟子,易容之後在此相候。

   「小妹是何堂主之女,」玉盈秀深深萬福,「姊姊喚我盈秀便是了。」喚晴秀眉一蹙:「未曾聽說何堂主有個女兒呀?」玉盈秀也不知跟她從何說起,靈機一動,道:「我們失散已久,多虧了笑雲大哥才使我們又再相聚。」她這話倒沒有半點虛假,卻故意將「笑雲大哥」這四字叫得親切無比。喚晴將信將疑,問:「你認得笑雲?」

   「是啊,雲哥對我好得緊呢,」玉盈秀更將「笑雲大哥」換做了「雲哥」,「我和雲哥正要回山,卻見你被林惜幽擒來,雲哥見你遭擒,急得什麼似的,說什麼也要救了你走。」喚晴聽她如此一說,與那日情形一般無二,才確信無疑,歎道:「笑雲對人總是一腔熱忱,為了我,可是讓他受了不少的苦。」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玉盈秀的明眸之中登時閃過一絲波瀾,強自笑道:「是呀,姊姊對雲哥卻也是一往情深,這時可不急得唉聲歎氣麼,當真是郎情似水,妾意如雲,讓小妹好生羨慕。」她自幼在青蚨幫長大,身上自是帶著幾分我行我素的邪氣,什麼話都能脫口而出。喚晴卻玉面緋紅,嗔道:「什麼『郎情似水,妾意如雲』,難聽死了,妹妹好會拿我取笑。笑雲雖然較我年長,但在我心中,卻一直當他是個少不更事的親弟弟一般,哪裡有什麼一往情深的?」

   玉盈秀聽她如此一說,倒是心下一喜,忙笑道:「我聽說姊姊是刀聖義女,雲哥的一手刀法又是沈老先生親授的,當你們是青梅竹馬,這才信口胡說,姊姊莫怪!」話是這麼說,但她的一顆心卻砰砰的跳個不止,澄澄妙目眨也不眨地盯著喚晴,真怕她會將頭一點,否認她與笑雲的「青梅竹馬」之說。好在喚晴了無機心,紅著臉啐道:「在一起學藝便是青梅竹馬麼,你……」她本想說「聚合堂中可也有『聚合五嶽』呀」,但這等言語終非她能說出口的,只道:「妹妹好會安排!」說到這裡忽然想起那晚為了救曾淳脫險,自己賭氣之下,跟笑雲說過要待托付終身的言語,不由沉吟道:「只是我與笑雲……」想到為了曾淳所作所為不顧安危羞澀,剎那之間百感交集,芳心千結,後面的話卻如何也說不下去了。

   但玉盈秀見她提起笑雲忽又目蘊深情,秀眉顰蹙,不由心下大急,忙問:「姊姊與雲哥又怎樣了?」喚晴的目光更加慌亂起來,正待言語,卻聞得屋外有人冷冷哼了一聲,她的心跟著一跳,叫道:「是江流古?」聲音未落,桌上的燈焰忽然一閃而熄。

   水晶簾霍然一挑,一身道裝的江流古一步踏入了黑沉沉的屋中。

   玉盈秀玉面一白,望著眼前有如岩石一般挺立的黑影,輕輕歎了口氣:「江叔叔,適才我就猜出給你瞧了出來。您老當真要留住我?」「我不是來留你的。小玉,」江流古的眼睛在沉暗的屋中閃閃的,「令堂將你托付給我,可惜江叔叔生性疏懶,這些年來也未照顧好你!只是你說走就走,卻也不跟江叔叔道一聲別。」忽然反手一抓,將被玉盈秀制住的那青蚨幫弟子自屏風後拽了出來,手中一緊,那漢子喉頭咕的一聲,登時斃命。喚晴啊了一聲,卻見江流古隨即自懷中取出一瓶藥水,灑在那人身上,一陣嗤嗤青煙騰起,那屍身漸化漸小,終於變做一灘水跡。江流古望著那灘水跡苦笑一聲:「行事總是如你母親一般馬馬虎虎,這人穴道一解,振聲一呼,你哪裡還有命在?」喚晴聽他二人言語,不由心下驚奇,但覺這性情古怪的江流古對這「盈秀」終無惡意,便放下心來。

   「多謝江叔叔了。秀兒走時事出緊急,沒跟您老辭行,請您勿怪侄女失禮,」玉盈秀心下感激,聲音也有些顫抖,「秀兒此次回歸鳴鳳山,是葉落歸根,還請江叔叔放心。」江流古目光淒迷,歎道:「我早知道,你……便如你娘一樣,終究要回到他的身邊去,」他說著呵呵一聲苦笑,「我的技業,你大多知曉。這一去,聚合堂又多了一個強援!」玉盈秀不知說什麼是好,只得問道:「那您今後有何打算,當真替鄭凌風賣命一輩子麼?」她瞧著江流古凝思不語,不由小心翼翼地道:「江叔叔,以你這等胸羅錦繡的人物,便是朝廷不用,也不必為鄭凌風這等狂徒驅使。依我說,這世道奸佞當權,您這平亂治世的抱負是難得施展了。不如做個笑傲天下的世外高人,那才消遙自在。」

   江流古一時無語,微微一沉,才長歎道:「濁世清名一概休,古今翻覆剩堪愁。人生在世,又如何能消遙自在?小玉,你在這青蚨幫重地內露出本來面目,當真是膽大包天,趁著幫主要事纏身,還不快走?」玉盈秀道:「江叔叔好人做到底,讓我帶這位姊姊一起走,成不成?」江流古哼了一聲:「胡言亂語,愈發不成話了。你還賴著不走,可莫怪我變了主意!」

   玉盈秀知道他的脾氣,吐了一下舌頭,向喚晴微一作揖,道:「姊姊且在此再歇息一晚,咱們後會有期!」身形一晃,翩然躍出。

   江流古目送她的身影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才喃喃道:「雙龍口之戰在即,不知幫主做的三道安排能否一舉而勝,不知老夫的七絕陣能否出奇制勝?天山遁,天山遁,這一卦又有何深意呢?」

   靈照每一次來此為笑雲療傷,都先要燃香一柱,隨著輕煙裊裊騰起,斗室之內便全是一片寧靜悠遠的禪味。笑雲自給靈照傳以禪宗洗心禪觀後,便覺身、心、氣、力均跨入了一個新的境界,每日裡以此法靜坐片刻,便覺出一種難言的歡悅和安穩。

   這時他靜坐之後睜開眼來,卻見靈照身後俏生生立著一人,長髮如墨,眼波盈盈,正是玉盈秀。原來昨晚她出了喚晴所居的雅閣,卻並不回山,逕自尋到了靈照和尚,在他的禪房之中藏了一日,這時才隨他趕來。

   「秀兒,」笑雲又驚又喜,忍不住抬起手來,在自己腕子上作勢一咬,「這一次可不是做夢了!」玉盈秀見他容光煥發,心下甚喜,口中卻道:「當真常常夢到人家麼,只怕還是夢到你那喚晴妹妹的時候多些!」笑雲瞪眼道:「自是只夢見你一個了,還夢到你給我唱那首《長相思》:朝相思,暮相思,一日相思十二時,相思無盡期……不信你問問靈照大師!」玉盈秀才想起靈照在旁,玉面不由一紅,忙道:「當著大師的面也這般胡說八道,你這傷好得怎樣了?」

   「我這傷是全好了,是不是大師?」笑雲說著望向靈照,似乎生怕他會說些什麼,讓自己再留住一段時光。「老衲以少林禪宗『洗心禪觀』洗去施主心病,更以少林一指針灸通了施主身上四脈,此時為你灸通五脈之中最後的一個任脈!」靈照說著霍然立起身來,一指便點在他胸前任脈要穴「膻中」大穴上,笑雲的渾身登時一震。

   玉盈秀只見往日嘮叨慈祥的靈照和尚這時候立起身來,雙目灼灼,忽然化作了威猛金剛一般,一路「一指針」的絕世指法施展開來,快如電閃星飛,「中庭」「鳩尾」「巨闕」一路迅疾無比地點了下來。這老僧每一勢點出,都隱隱有風雷之聲,刺在閉目而坐的笑雲身上,便引得他微微一跳。玉盈秀見靈照十指翻飛,越往下點,招式越見驚奇繁複,心下暗自稱奇。

   堪堪點到笑云「氣海穴」上,驀然間卻見靈照長眉乍拋,指勢變幻有如蓮花忽開忽合,玉盈秀正覺眼花繚亂,忽聞靈照低喝一聲:「成了!」霍然一退,已經穩穩坐在了蒲團上。玉盈秀望了一眼有如老僧入定的笑雲,喜道:「大師,這便大功告成了麼?」

   靈照卻道:「先前他體內藏龍臥虎,卻常不調和,經老衲以『一指針』接引到一處,他身上功力更進一層,」他說起話來總是慢悠悠的,「只不知洗心禪觀練得如何了,心上之傷不知怎樣?」笑雲一躍而起,笑道:「我這時候是無憂無慮,一肚子的剛猛無敵!」

   靈照也給他這句話逗得一笑:「依老衲瞧,還差著一著!」笑雲嬉皮笑臉地道:「差著一輕半點的也沒什麼,不如馬馬虎虎,到此為止吧!」玉盈秀卻知靈照這等高人舉世難覓,說什麼也不該錯過機緣,忙道:「雲哥,不要偷懶,且聽聽大師高見!」靈照的眼睛現出罕見的銳利來,問道:「那你還怕是不怕?」

   笑雲的身子微微一震,含含糊糊地道:「想來……自是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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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夜雨樓船演奇陣(1)

   這一日自午後便開始下雨,蠶豆大的雨點象亂箭一樣砸在劍拔弩張的鳴鳳山前。曾淳望著山巖間隨雨飄下的百十條雨瀑,不知怎地就想起了喚晴。初遇她的時候也是在雨季吧,有時候自己在雨中練劍,身後就會多一把竹傘,自己在簷下揮毫,身旁就會有人添上一盞清茗,那時的雨珠是多麼的清澈,自己的心情和歌聲是多麼的意氣風發。

   微涼的雨氣呼吸起來依然那樣的清新,但此刻的心情卻是憔悴不堪了,這呼嘯的山雨此時看來就有如哭如訴的味道了。正自沉思,自後趕來的辛藏山狠狠撞了他一下,傻笑道:「愣著做什麼,咱們何時啟程?適才師父點將,讓公子做了三路人馬的督軍,讓我們多向你討教呢!」曾淳的心微微一沉:「自三年前鄭凌風挑戰行空上人之後,幾年間再沒有一回『兩劍三刀』中人物的對決。不管如何,雙龍口這一戰必將轟動天下。」他勉力一笑:「我想待雨停之後再走不遲!」

   「不必了,」身後傳來一道響亮的笑聲,「咱們點齊人馬便即出發。」說話的卻是陳莽蕩。這時二寨主余獨冰趕上前來:「大哥,三路人馬均已齊備,只等大哥一聲令下。」陳莽蕩如炬的目光穿透重重雨幕,沉聲道:「傳令,大伙偃旗息鼓,繞過大同城,兵發雙龍口!」余獨冰應了一聲,轉身而去。陳莽蕩才向曾淳笑道:「公子,『兵貴神速,風雨無阻』,這可是大帥當年的教誨呀!」曾淳神色一端,躬身道:「將軍說得是!」陳莽蕩已經轉過身大踏步向山下走去。曾淳望著他腰桿挺得筆直,任憑冰冷混濁的雨水擊打在他的錚錚鐵甲上,心下不由一熱:「陳將軍是父親麾下的一個異人,他立過大功,挨過軍棍,卻因性格粗豪,總不得父親青睞,但曾家蒙難,想不到卻是此人揭竿而起,振臂一呼!」

   說來也怪,眾人下山不久,那雨便停了。除了有傷在身的解元山和桂寒山仍需調養之外,鳴鳳山諸多豪傑依照何競我的佈置,兵分三路,摩拳擦掌,整裝待發。第三路是曾淳殿後調度,第二路是陳莽蕩居中接應。酉時三刻,第一路人馬由何競我偕同青牛山、臥虎山幾路山寨頭領率著數百鳴鳳山精幹,已經直抵到雙龍口前。

   這時大雨雖停,但一望無際的黑雲將天空掩蓋得如同濃夜,更有隱隱的輕雷在雲層背後不時的發出悶響,似有無數的神魔正在濃雲中激戰不休。無定河剛給暴雨澆過,河水陡然變得飽滿起來,河岸一側數十盞氣死風燈如同鬼火閃耀,淒紅的光芒將雙龍口前照耀得詭異無比。

   大河當中一艘高大的雙層闊艙船最是引人注目,這船雕欄長廊,亭閣高矗,卻是一艘只見於江南繁華之地的畫舫。畫舫上紅燈高懸,明光輝煌,有如一隻張口欲噬的燭龍一般靜靜地挺立在陰沉沉的河面上。

   「何堂主,鄭凌風在此恭候多時了!」鄭凌風寬袍大袖,卓立船頭,低沉的聲音夾在滾滾輕雷之中卻絲毫不亂。「有勞鄭幫主久侯,」何競我的聲音也如鄭凌風一般,不帶絲毫霸道之氣,卻能讓江岸旁數百人馬聽得清清楚楚,「風雨飄搖,一舸凌風,得與幫主這等絕頂人物一晤,實在快慰平生!」說話之間,那艘船已經穩穩地蕩了過來。眾人只覺眼前一花,鄭凌風的身形已經穩穩立在鳴鳳山群豪眼前。「鄭凌風與堂主神交已久,也早欲一見。請到亭中一敘!」他說著大手一揮,眾人舉目望去,果見岸邊一座孤亭高聳,飛簷之下給青蚨幫懸了燈籠,瞧那亭子木雕斗拱,八角攢尖,居然頗有風致。

   袁青山踏上一步,低聲道:「師尊,亭內隱含煞氣。此時二弟未歸,咱們還是小心為妙。」何競我想起二徒葉靈山和女兒盈秀至今未見蹤影,心內也是一緊,再抬眼望去,只見小亭之後亂石磷磷,青氣騰騰,想必便是江流古所佈的奇陣了。但他素來心細膽大,卻也不以為然,笑道:「我瞧此亭意趣昂然,莫非還是一處古跡?」

   「何堂主果然是雅人,」鄭凌風道:「此亭是北宋著名宰相畢士安回鄉時所建,故名畢公亭,到如今也有五百多年了。」何競我動容道:「畢士安一生正直,最難得的是他知賢善任,若非他當年力薦寇准,也難得澶淵之盟的百年太平,可惜當此之世,再難得畢公這等人物了。」說話之間,大袖一擺,袁青山將數百人馬紮住陣腳,他自和臥虎山頑石和尚、青牛山奚長峰、白龍山「毒不死」顧瑤三人大踏步向亭中走去。

   鄭凌風望著何競我沉穩有力的步伐,心內就沒來由地起了一絲波瀾,青蚨幫和聚合堂已經對峙多年,多少年來不管是陽春溫軟的晨風吹拂,還是深秋淒冷的夜雨敲打,這個人沉穩矯健的步伐從來不曾過有絲毫的改變。「這天下若沒有何競我,鄭凌風該是多麼寂寞呀!」這麼想著,鄭凌風心內倒升起一股惺惺相惜的感慨來。

   亭內有案,案上有盞,只是給飄搖的紅燈鍍上了一層紅光,就顯得邪氣無比。一個美艷入骨的紅衣少婦俏立亭中,正是水若清。鄭凌風道:「諸位請坐,聞知堂主素不飲酒,在此略備清茗數盞,請!」水若清素手輕抬,含笑舉起一杯清茗遞了過來。「毒不死」顧瑤眼見那茶色深如碧,又香得邪氣,不由皺眉道:「老夫口渴得緊,先來嘗嘗幫主的好茶!」搶先伸手接過,裝作抬頭飲茶,暗中卻以銀套指甲伸入,想先試一試茶中有無毒物。

   何競我卻哈哈一笑,逕自將石桌上的一盞清茶舉起,昂首飲了,讚道:「好茶!」

   顧瑤心中也自佩服何競我的膽氣,這時他雖已查出茶中無毒,但想到這茶是毒婦水若清親手炮製,仍是不敢讓那茶水沾唇,略微一做樣子,便即放下。鄭凌風展眉讚道:「堂主好氣魄,此茶乃太湖土茶,俗名『嚇煞人香』,若是無膽氣之人,便會給這香氣嚇住,不敢沾唇。」顧瑤老臉一紅,頑石和尚卻哼了一聲,大咧咧舉起一杯茶來,一口飲下。鄭凌風卻又搖了搖頭,歎道:「大師將品茗飲茶當作逞氣鬥狠,囫圇吞棗,暴殄天物,境界卻又差了一層!」

   頑石和尚氣往上撞,但一眼瞧見鄭凌風陰鷙的眼神,不知怎地滿腔怒氣就發作不起來。何競我卻目注清茶,沉吟道:「嚇煞人香?此茶清香喜人,卻俗名不顯,可歎草莽之間盡多這等天地鍾靈的奇物,卻因時也命也,以至埋沒終年!」說著將那茶杯恭恭敬敬地放在石桌上,沉聲道:「但願早得太平盛世,使此茶聲名早彰,不至世代埋沒!」

   鄭凌風驟聽此語,心內登時升起一陣深合我心的感慨,笑道:「堂主所言極是,但大丈夫要名動天下,不能只等著上天眷顧,更要自造聲勢,翻雲覆雨,才能席捲天下,吞吐八荒!堂主天縱奇才,允文允武,又何必為逆賊曾銑的餘孽與朝廷為敵,拋卻一生榮華?」

   何競我笑吟吟地道:「那幫主以為我該當如何呢?」鄭凌風道:「何堂主心中早有算計吧?你只需獻出曾淳和軍餉,便是給朝廷立下大功一件!諸位,」他說著虎目一掃,望了顧瑤、頑石和奚長峰三人一眼,「如今蒙古肆虐,河套之地月無寧日,朝廷正當用人之時。若是大伙助嚴大人、陸大人立此奇功,經這朝廷兩大紅人一翻舉薦,再在邊塞真刀真槍博個大好功名,正所謂『男兒生世間,及壯當封侯』,大則名垂天下,小則封妻蔭子,這才不辜負了諸位一身大好功夫!」他低沉的聲音帶著說不出的煽動力,一番話卻說得一旁的顧瑤啞口無言,奚長峰意有所動,頑石和尚大頭猛搖卻不知從何辯起。

   寂靜之中,忽然聽得何競我發出嗤的一笑,這聲音極輕極短,但越是如此,越讓人覺出他的不屑和不甘來。不知怎地,奚長峰三人單聽這一笑,倒覺得鄭凌風的言語簡直不堪一駁。「堂主以為如何?」鄭凌風的眼睛冷冷地逼了過來。何競我卻道:「咱們當初習武,是為了甚麼?」

   鄭凌風呵呵冷笑,奚、顧二人沉吟不語,頑石卻道:「小時候鄰家兩個小子總將他家的羊趕到咱家田里來糟蹋,那時候灑家年紀小,幾次爭執總是挨打!灑家習武,只為了不受那兩個直娘賊的欺負!」「不錯,」何競我道,「我和大師一般,當初習武便是為了不受人欺,後來讀書明理,才覺得習武練功,便該當鏟盡天下不平之事!」

   他說著站起身來:「大帥曾銑一心為國,卻遭奸佞構陷致死,其子亡命江湖,幾無立錐之地。曾家一門忠良,平遭如此不平之事,我輩若不拔刀相助,才是辜負了這一身大好功夫!」這一番話說得意氣凜然,眾人心中均是為之一奮。

   「曾銑之死想來也是天意,」鄭凌風的語氣倒和緩起來,多了些悲天憫人的味道,「人不該逆天命而行,更不該與朝廷為敵,世間的草寇逆匪,哪有一個好下場的?」何競我道:「如今的朝廷儘是小人得勢,便是鄭幫主統領人馬去邊塞為國分憂,只怕還未曾博個封妻蔭子,已先給人誣個通敵賣國的罪名!」鄭凌風聞言面色一變,隨即笑道:「堂主是當世大儒,難道忘了儒家君君臣臣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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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夜雨樓船演奇陣(2)

   何競我仰天大笑:「儒家先賢的教誨,西崖卻也記得一條,知其不可而為之!」鄭凌風眼中不現絲毫喜怒之色,只是在喉嚨裡發出一聲低笑:「好,好一個知其不可而為之!」何競我卻將笑容一斂,面如寒霜地道:「鄭幫主,在下也有一事正要請教,數月之前,聚合堂風雷十八騎隨同曾公子護送軍餉去邊關,卻路遇一群蒙面兇徒的偷襲,十八條好漢盡數喪生。這事想必就是青蚨幫所為罷?」鄭凌風緩緩點頭,臉上也慢慢現出兩道殘酷的笑紋:「不錯,那一戰之中風雷十八騎負隅頑抗,也使我幫中兄弟傷亡慘重。今日借此之機,你我正好算算新愁舊恨!」

   聲音未落,天地之間閃過一道閃電,映得眾人的面目忽白忽暗。鄭凌風與何競我凌厲的眼神便在疾電中凜然對視,小亭之內就騰起一陣徹骨的寒意。

   亭中那張石桌忽然一分為二,一線銳利的光芒從地下驟然湧出,飛刺何競我。

   「小心!」頑石和尚大叫了一聲,但這聲音隨即被一串嘹亮的雷鳴淹沒了,鋪天蓋地的雷聲就在這時滾滾而作,震得眾人心內發軟、發酥、發麻。從地下湧出的漢子精瘦如猴,枯長的手指上全套了銳利纖長的指刀,十道精芒直刺何競我的小腹。

   何競我卻凜然不動,似乎根本沒有看到向自己刺來的尖刀,沉靜的雙眼掠過了翻倒的石桌和散落的杯盞,緊緊地罩在了鄭凌風的身上。「小心!」頑石再次鼓氣大喝了一聲,這一喝玄功貫注,振聾發聵,但何競我依然渾若未聞,他整個人似乎已經化作了一眼無波古井,世間萬物全不能使他興起一絲波瀾,除了對面一樣沉穩一樣寧定的鄭凌風!

   那指刀已經遞到何競我腹前二尺之處,十根尖銳的細刀撕扯著空氣,發出絲絲的厲響。

   眼見偷襲便要得手,那漢子卻一聲怪叫,箭一般急退了回去。水若清的妙目溢彩,驚喝一聲:「陽門主!」這精瘦的漢子正是青蚨幫三大門主之一的捕風門主陽流雲。適才他施展「土遁」之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暴襲何競我,指刀堪堪得手,陽流雲卻驟然發現何競我背後的布雨刀竟然一聲長鳴,自動出鞘半尺。

   寬大無比、銹跡斑斑的刀身,卻發出一股凜冽蓬勃的刀氣。這股劈面而至的刀氣無形無相,卻又沛然難御,陽流雲終於知道自己遇上的是什麼了:縱橫江湖二十年未遇敵手的驚雷刀氣!縱使詭譎高明如陽流雲,也不敢直攖驚雷刀氣之鋒,總算他一身輕功妙至毫巔,怪叫聲中,疾步掠開。

   鏘然一聲,那刀又縮回鞘內。從始至終,何競我的身、手、神、氣都不曾動過半分,甚至那雙冰冷的眼睛都沒有瞧上陽流雲一眼。亭外雷聲陡熄,無邊暴雨卻蓋地遮天地急瀉下來,陽流雲忽然覺出一股徹骨的寒意自心內升起。

   「直娘賊,吃老子一腳!」頑石和尚大喝一聲,這時才來得及出手,一記「窩心腳」便向陽流雲踢了過去。與此同時,水若清銀牙一咬,已然出手,一出手便是獨門絕學「千針萬線紅袖雨」,隨著她紅袖飛舞,無數鐵蒺藜、梅花針、袖箭等諸般細小暗器交織成一張大網破空而來,妙的是這張大網竟似長了眼睛一樣,只罩向顧瑤和奚長峰二人。

   奚長峰並不長於使毒和暗器功夫,眼見勢危,身子一滾,已經縮到了明柱之後。倒是毒不死顧瑤怪裡怪氣的罵了一聲,忽然回手自背後取下一件黑黝黝的物事,橫揮豎掃,一通疾舞,身前的萬千暗器登時被那東西「吸」了過去。水若清眼見那東西像是一張鐵鍋的模樣,知道是百藥門專克暗器的奇兵「無底鍋」,就暗自吸了一口冷氣。

   這幾大高手一動,亭內立時就是騰起陣陣殺氣,鄭凌風眼望何競我,發出沉沉一笑:「好,好高的養氣功夫!」也不見他如何作勢,整個人已經如一隻大鳥一般倒縱出亭,直向怪石絕陣掠了過去。「堂主,亭內難以盡興,請來外面一展身手!」鄭凌風在倒縱的途中自始至終卻都面向何競我微笑,那好整以暇的笑聲未落,他瀟灑的身影已經穩穩立在一根孤聳如棒的巨石之上。何競我目送他起身、回躍、落足,一連串的動作渾然天成,沒有絲毫破綻,也不由心折。他忽然回過身來,大袖一拂,喝道:「此亭若是毀了,未免焚琴煮鶴,大伙外面打去!」兩股疾風猛向水若清、陽流雲擊了過去。水、陽二人聽得風中發出絲絲怪響,不知這疾風內蘊了什麼怪異暗器,只得縱身躍出畢公亭。

   啪啪兩響,兩串水珠擊在明柱上蕩起片片銀光,何競我大笑聲中,已飛身向鄭凌風縱去。鄭凌風適才那一躍如行雲流水,輕靈灑脫,何競我這一縱身卻快若電擊,眾人只覺眼前一花,他的身影已經停在鄭凌風立足的那棒孤石之下。這時二人相距不過丈餘,鄭凌風臉上那抹故作輕鬆的笑意已經煙消雲散了,代之而起的卻是一臉的凝重。

   雨越下越大,遠天雷聲轟鳴,似乎是老天發了狂,暗青色的還帶著熱意的雨點暴躁地傾瀉在還有些微濕的土地上,雙龍口前立時就給一張讓人窒息的水網緊緊籠罩起來。

   袁青山眼見雙方動手,急命寨兵壓住陣腳。但這時呼哨四起,卻見四面八方陡然湧出無數的青蚨幫眾。他霍地拔出如意鉤,喝道:「青蚨鬼卒來得倒是不少!」一旁的怒娘子柳淑嫻卻道:「沒咱們人多,慌什麼!」青蚨幫眾人數果然不多,但十人成隊,陣勢儼然,又自四面八方疾撲而到,就顯得聲勢浩大。好在鳴鳳山人馬都是在邊關久經戰陣的老兵,倒也凜然不懼,雙方在暴雨之中乍一交手便火星四射,六七個青蚨幫眾沖得稍急,立時死在一串亂箭之下,但鳴鳳山的陣勢也被青蚨幫沖得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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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夜雨樓船演奇陣(3)

   雙龍口前混濁的雨水中就飄起一團團絳紅色的血流。

   才過了四五招,陽流雲已經踢中了頑石和尚兩腳,擊中他一肘。但頑石渾若無事,陽流雲那兩腳卻如同踢在了鐵柱子上一般,反震得他腳板發麻。奚長峰見頑石勢窘,飛步奔來相助。頑石和尚卻喝道:「誰要你來亂插一手!」橫掃一拳,反先把奚長峰逼得遠遠的。這頑石和尚狂吼如雷,越戰越勇,他的手、腳、膝、肘,甚至一顆光頭都是兵刃,頭上的雨疾,他的招式卻比暴雨還疾,將陽流雲緊緊圍住。

   陽流雲心下驚慌,眼見不易取勝,便哈哈一笑:「胖石頭,有種便和我到石頭上鬥個痛快!」身子一起,便向石陣掠去。頑石打得興發,叫道:「到哪裡都是灑家的手下敗將!」拔步便追。袁青山大驚,叫道:「大師,回來!」頑石和尚哪裡理會,幾步之間便隨著陽流雲衝入了石陣。

   水若清獨對顧瑤和奚長峰卻絲毫不落下風。

   她的兵刃也怪,右手挽著一根長逾五尺的奇門兵刃龍血鞭,這鞭猩紅如血,密佈毒汁,鞭身上更逆生無數鱗片,舞動之間,鈴鈴作響。她左手五指上卻纏著無數細長紅線,線掛銀針,每一屈指彈出,便有一根銀針飛刺過來,當真是防不勝防。這兩樣兵刃一長一短,一狠一毒,她卻能分進合擊,得心應手。饒是奚長峰顧瑤都是江湖中成名已久的高手,卻從未見過這兩樣怪異兵刃。最要命的是她那勾魂懾魄的迷人風姿。傾瀉的疾雨將她的一身紅裝淋得盡透,她這身打扮本就窄緊薄露,這時濕淋淋的緊裹在她浮凸有致的嬌軀上,更顯得曲線分明,妙相畢呈。若是別的女子弄得這般模樣,不知會如何羞慚難堪,但水若清似乎從來都沒有難堪的時候。暴雨越急,她的笑靨越是迷人,狂風越大,她的身法越是曼妙,舉動之間恍若仙子起舞,似乎那滿天疾雨就是為她而下,而她正要在暴雨中起舞。

   奚長峰明知對手心狠手辣冠絕江湖,但眼見這樣一個活色生香的絕色尤物在眼前翩然舞動,還是不由自主地心生綺念。交手之中,奚長峰有兩回無意中觸到那雙誘人的明眸和紅艷的櫻唇,心便一顫,若非老友顧瑤拚力相救,只怕早已傷在她的龍血鞭下。

   四周殺聲動地,頭上電閃雷鳴,但凝神對峙的鄭凌風與何競我的精氣心魂卻不敢有一絲疏忽。鄭凌風的眼神在雷雨中漸漸銳利起來,灼灼的光芒有如天神閃爍。此時他全身勁氣鼓蕩,瀰漫的真氣如待射之弓,呼嘯的雨點到不了他身前三尺便會給這張無形的弓射出去。相反何競我的雙眼卻愈發沉靜,靜得像一座要吞噬一切的深湖。最奇的是那雨水嘩嘩的澆打在他的頭上、臉上、身上,水滴不停地順著他明淨寬廣的額頭流下,緩緩流過他白皙清瘦的面龐,流過他那身潔白如霜的長袍,但他的肌膚和衣裳卻始終不見一絲水跡。

   刀劍還在二人的身上沒有拔出。鄭凌風在耐心地等待何競我崩潰的一瞬。他自信自己已經將對手引入石陣,此刻除了自己落腳的這塊孤石,四處都是凶、困、厄、絕之地,七絕石陣調動的天地戾氣已經開始對這位號稱「刀神」的聚合堂主進行牽引和擠壓,自己要做的就是等待,等待對手神氣一餒的那一刻,拔劍一擊,一擊致命!

   這時最急的還是袁青山,雙方已經攪殺一處,雖然他時時發出陣陣招呼,但青蚨幫眾顯是別有用心,邊戰邊退,竟將數股鳴鳳山人馬引入了石陣。自己身邊的兄弟越來越少,舉目一望,卻見師尊正和鄭凌風全力相峙,顧奚二人合鬥水若清未佔便宜,頑石和大批兄弟已經給引入陣中,袁青山不禁心急如焚:「陳將軍統領大軍隨後接應,但這接應的人馬怎地還是不到?」

   偏偏就在這時,只聞蹄聲滾滾由遠而近,隆隆的蹄聲震得每一個人都是心頭發顫。袁青山昂首望去,心內更是一沉。雨中奔來的全是鐵色蓑衣的東廠人馬,當中一面玄色錦蓋下的烏騅馬上端坐一人,白眉紅臉,傲氣十足,可不正是「劍神」閻公公。這數百名東廠劍士頭戴斗笠,蓑衣鐵甲,卻並不出手,只是靜靜在一旁靜觀雙方廝殺。遠遠望去,黑壓壓的劍士便如一團烏雲靜靜地凝在河岸一旁,這些人越是這麼冷眼旁觀,就愈發顯得陰沉可怖,便連廝殺中的青蚨幫眾心中都浮上一層陰影。

   袁青山心中更是焦躁難耐,青蚨幫人數雖少,但其中卻有三四個人武功精湛,顯是分舵舵主一流,給他們這一往來衝殺,鳴鳳山人馬陣勢更見散亂。一回身間,又見奚長峰和顧瑤一前一後,隨著水若清進了一片亂石。眼見眾兄弟給青蚨幫眾團團逼入了陣中,他的心不由一沉:「師尊屢次囑咐不可妄自進陣,但此時怎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失陷陣中?」

   便在此時,天上又閃過一道閃電。怪石之後忽然傳出一聲嘶啞的呼喝:「大哥,兄弟們已然進陣了,咱們速去救人!」一人疾步掠來,正是葉靈山。慘白的閃電光芒下,只見他雙目凹陷,神情困頓,好似數夜未眠一般。袁青山驀然見了二弟,心中驚喜交集,叫道:「二弟,原來你在這裡,咱們該衝向哪裡?」葉靈山拾起一雙密佈血絲的眼睛,道:「我在此遭困幾日才看出些門道來,大家隨我來。」袁青山知道萬萬不能丟下山寨弟兄不管,長鉤一揮,便率著身邊幾十名聚合堂弟子衝入了七絕石陣。

   閻公公率領劍樓人馬一到,鄭凌風的心中也是一震,閻東來這老東西來此作甚?

   便在此時,一大滴雨點啪的擊打在何競我的額頭,這一滴水珠並沒有隨著水流淌下,而是迅即在何競我白淨的臉上飛散開來一絲水跡。鄭凌風眼中光芒一炸:原來何競我在體內自然流轉的驚雷刀氣這時竟然出了一絲紕漏,看來閻東來在一旁的虎視眈眈對他的震撼和威懾更大!

   一聲龍吟,鄭凌風的長劍已經劈到。數十年的苦修,這柄掩日神劍幾已和他心意相通,旁人幾乎沒有瞧見他拔劍、揚臂、運劍的姿勢,劍光一閃,那劍已到了何競我的頭頂。這一劍居高臨下,霸氣十足。

   噹的一聲,何競我反腕揮出了布雨刀,他的招式看似不急不徐,卻也快得突破了人的目力所及,布雨刀似是早在那裡等著一樣,堪堪封住了掩日神劍。

   雙刃一交,何競我發出聲悶哼,一步退出,正踩到一漚淺窪上,片片泥水便飛濺到他的長袍之上。鄭凌風臉上浮出一絲殘酷的笑意,掩日神劍上光芒陡燦,登時發出九層勁力,直向何競我撞了過來。這一招「九重天火」是他力斬「劍佛」行空上人之後新悟出的絕殺之招,九層勁氣一層強於一層,有如長江後浪摧前浪,前一層勁力未休,後一層已經洶湧而至,當真有如烈焰騰空,直捲九重。

   大凡絕頂高手之間過招之後,獲勝的一方必會促發極大的信心和霸氣。鄭凌風自信此時便是自己與行空上人再戰一場,也會勝券穩操。這也是他認為必能力勝何競我的緣由之一。何況還有無形無相卻又威力奇大的七絕大陣,何況還有一旁讓何競我心存忌憚的劍樓主人「紫氣東來」閻公公。

   呼嘯如潮的劍氣面前,何競我果然只有再退。他的身形霍然滴溜溜的一陣疾轉,一晃之間,已經接連退出七步,每一步退出都伴著一次疾轉。勁急的劍氣便在這看似魚游淺草般的七步疾轉中消散無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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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夜雨樓船演奇陣(4)

   「好身法,」閻東來陰森森的叫聲針一般扎入二人耳中,「何堂主,我可不想你死得太早,莫忘了咱們當初之約!」何競我臉上登時湧上一層紅光,卻又一閃而逝,適才看似瀟灑無比的七步實是用盡了他的平生之力,地下似是有一層粘膩的牽引之力,附在自己腳上,讓自己寸步難行。這石陣果然古怪無比,何況身邊還有個虎視眈眈的閻東來!

   鄭凌風身形一晃,疾向何競我眼前的一塊丈高巨石上撲到。何競我雙目一亮,飛身而起,搶在鄭凌風之前上了大石。石上便騰起一層恢弘的刀光,驚雷刀法今日還是頭一次出手。一出手便是那一招剛猛無儔的「斷流」,左右兩道刀氣交互撕扯,疾向鄭凌風擠壓過來。鄭凌風哼了一聲,長劍一跳,從兩道刀氣之間破中宮直入。這一劍居然後發先至。

   何競我迫不得已揮刀一攪,掩日劍和布雨刀再次咬合在一處。兩團激越的火星飛出,何競我的身子如遭電擊,一晃便落下了巨石,好在他雖退不亂,疾退一步,立時穩如泰山般地橫刀而立。

   兩個人凜然的目光穿過重重雨幕再次相遇,都在對方的眼中讀出了一絲震驚和激奮。

   「哈哈,」閻東來的笑聲再起,「鄭凌風,原來你是憑了陣勢中的奇門五行之力!嘿嘿,這石陣看似奇奧,在咱家瞧來,要破它卻也容易得緊。」鄭凌風臉上怒氣一閃,心中也不明白這老怪物是敵是友。

   一句話點醒夢中人。何競我驀然一聲清嘯,再次揮刀而出,這一刀不是劈向鄭凌風,而是他腳下的巨石。砰然一聲巨響,那巨石登時四分五裂。何競我卻覺虎口劇震,實在想不到石上生出的天地戾氣居然如此霸道!與此同時,雙龍口前驟然一亮,鄭凌風的劍光伴著熠熠的電光疾閃而落,四面八方居然全是鄭凌風的劍光。何競我急將真氣提至十成,大刀展開,將鄭凌風連綿而至的一十三劍盡數擋了出去。

   刀劍相交,發出一十三聲穿雲裂石的勁響。

   銳響一頓,何競我的口角已經有一絲鮮血流出,鄭凌風劍上勁氣之大委實不似是人力所為。巨石已碎,腳下的陣勢大不如前,為何他還能如此得心應手地調動地氣?

   鄭凌風眼中凶焰陡熾,長劍緩緩舉起,眼前的刀神已經是強弩之末,只需奮劍一擊,便能畢其功於一役!

   便在此時,他卻忽然聽到了雷聲。怒雷滾滾,有如天公發威,一個接一個的驚雷互相追逐著喧囂著,似是要將雙龍口的山河大地一起掀翻。

   「不怕什麼?」牢門便在這時忽然打開,現出一個頭戴斗笠的白衣文士,正是林惜幽。斗笠摘下,林惜幽一眼瞧見了玉盈秀,忍不住哈哈笑道:「幫主所料不差,他老人家早知道你這逆賊會在這裡!」玉盈秀心下一驚,急忙將腰間的單刀解下,塞到任笑雲手中。任笑雲刀一入手,不由一喜,叫道:「披雲刀?好秀兒,還是你想得周到!」

   林惜幽卻沒如往常一般驟然發難,只是緊盯著枯坐一邊的靈照大師,沉聲道:「大師還是不要出手的好,可不要忘了當初之言。」顯見他對這老僧頗為忌憚。靈照雙目微閉,靜靜道:「不錯,老衲當初與鄭幫主有言在先,決不與幫中兄弟動手。佛家有妄語之戒,老衲豈能食言?」

   「好!」林惜幽的「好」字一出口,身子霍然一伏,疾向任笑雲撲來。他自那次敗在笑雲刀下之後,終日苦思破解笑雲刀招之法。但觀瀾九勢何等精妙,林惜幽越想越覺這刀法深不可測,破解之法絕非自己資質能及,唯一的弱點便是這使刀的任笑雲年少識淺,臨陣畏縮,若以詭異身法暴然一擊,逼得他手忙腳亂,便有了數分勝算。這一次一出手便是千變掌法中極罕見的「盤龍十八變」,這幾勢掌法如龍纏身,專攻下盤,詭譎陰狠,便連玉盈秀都未見他施展過。

   笑雲果然措手不及,眼見林惜幽一爪抓向自己小腹,急忙將一招「聽風勢」向下揮出,卻不料林惜幽身子著地一滾,鬼爪竟然詭異絕倫地攻到了笑雲背後。嘶的一聲,笑雲臀上衣襟給林惜幽一爪撕下,笑雲氣得破口大罵一聲:「操你十大代祖宗的!」但他刀氣迴旋,卻也割下了他的半幅衣袂。

   林惜幽怪叫一聲,順勢疾上,鬼爪只對著笑雲的小腹、下陰招呼,招招狠辣得意想不到。笑雲只覺屁股上涼風習習,登時又驚又窘,雖然他是個憨皮厚臉的人,但佳人在側,這般赤身裸體,也覺面紅過耳,偏偏這時激戰正酣,又不是換衣整裝的時候,只得咬緊牙關,奮力抵擋。觀瀾九勢本來重在氣勢,但笑雲這時面紅耳赤,幾招之後,便有些捉襟見肘。若非他已經洗心禪觀粹煉過心性,此時早就膽氣盡喪了。玉盈秀看得心驚膽戰,但室內實在太過狹促,她不便出手,只得拔出劍來在一旁靜待良機。

   激戰之中,忽聽靈照老和尚沉聲問道:「笑雲,你還怕不怕失敗?」

   笑雲眼前鬼爪重重,陰風颼颼,正自疲於奔命,陡然聽得這句問話,忽然間心神一振,洗心禪境一下子又回復到了腦中,叫道:「自然不怕!」疾揮兩刀,將眼前的鬼爪撞開。

   「好,」靈照雙目微垂,但眼前的惡鬥似乎都在他心神的籠罩之內,「此時你進一步則生,退一步則死,怕與不怕,可還用一句話說說看麼?」玉盈秀又氣又急,這時候何等凶險,虧得這老和尚還有心思和雲哥斗這機鋒,但眼見靈照胸有成竹的一幅模樣,只得將口邊的一句埋怨嚥下去。笑雲與他相處多日,知他又以佛家機鋒棒喝之法點化自己,手中披雲刀舞得風雨不透,口中道:「勝的是我,敗的依然是我!」靈照卻搖了搖頭:「勝負只當如白雲來去!」玉盈秀涉獵甚廣,聞言靈機一動,忙道:「這道理該當喚作『青山不礙白雲飛』!」靈照笑道:「女娃兒便是有些鬼聰明!」

   「青山不礙白雲飛,」笑雲的雙眉一展,恍然大悟道:「我是青山,勝負只是青山上空的白雲,飄來飄去,卻不礙青山分毫。老和尚,是不是這個理?」靈照卻不言語,沉了一沉,才忽然張開雙眼,喝道:「不對!」

   「怎會不對?」滿有把握的笑雲給靈照一聲斷喝,登時六神無主,跟著腦中浪花飛濺,洗心禪觀、我即是水,諸般心思紛至沓來。「當真是找死!」林惜幽這時卻獰笑一聲,身法展開,身前身後全是他詭異的身影,笑雲一個疏忽,左大腿上又給他撕下一團衣襟。

   火辣辣的刺痛竄上心間,笑雲急忙一步跳開,心中仍是翻來覆去地想:「不是叫做『青山不礙白雲飛』,不是叫做『青山不礙白雲飛』,那該怎麼說?」便在此時,林惜幽的雙爪卻陡然一長,迅疾無比地抓向笑雲心口。玉盈秀見他發呆,驚叫了一聲:「不好,老和尚快出手幫他呀!」噹的一響,笑雲總算及時提刀一擋,鬼抓擊在披雲刀的刀背上,二人身子均是一幌。「賊廝鳥的!」笑雲急得縱聲連叫帶罵,「哎喲對不住,老和尚,這一句可不是罵你!是不是根本就沒法一句話說個清楚?」

   「自然可以!」靈照意定神閒地應了一句。笑雲嘶聲喊道:「那是什麼呀老和尚再不說任大俠就要給人家大卸八塊啦!」靈照驀地雙目一張,鼓氣喝道:「青山不礙白雲飛!」

   仍然是青山不礙白雲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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