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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6 23:43:01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章

夏初嵐卻搖了搖頭道:“二叔如何保證她下次不會如此?”

“這……”夏柏茂猶豫, 下意識地看了韓氏一眼。這麼多年他都讓著韓氏,著實疏于管教。按照韓氏一貫的行為, 他也不知道要如何做, 才能讓她有所收斂。

韓氏還處在夏柏茂說要休了她的震驚中,聽到夏初嵐這麼說, 手不由地攥緊了衣襟。韓湛來跟她說騙子跑了的時候, 她就知道完蛋了。就算把事后把罪名全都推到蕭音的身上,夏初嵐回來也不會輕易地放過她。她一心為韓家著想, 所以拿錢去貼補娘家,可她又何嘗真的希望夏家出事?

這些天追債的人天天在夏家門口叫囂, 她又想起三年前在泉州遭遇過同樣的事情, 整夜都不得安眠。人在犯錯的時候, 總會本能地想要逃避,但縱使如此,也逃脫不了良心的譴責。

夏柏茂一時語塞, 過了會儿才緩緩問道:“嵐儿,你希望我如何做?”

夏初嵐不急著說話, 而是走到旁邊坐了下來。她的確是不想再看到韓氏,但這個時候要分家,別說老夫人會鬧得天翻地覆, 就是對解決眼前的危機也毫無益處。但她也不想就這樣便宜了韓氏,所以必須得讓二房拿出一個態度來,讓韓氏記住這次的教訓。

夏初嵐越是不說話,韓氏越是覺得坐立難安, 偷偷看了一眼夏初嵐的神色……她不會真的讓夏柏茂休了自己吧?

半晌,夏初嵐才開口道:“這就要二嬸拿出誠意來了。”

頓時,二房眾人都看向韓氏,几乎是逼視著她。他們現在看夏初嵐就像看救命稻草一樣,哪敢違逆她的意思。夏初熒低聲勸道:“娘,您就說一句軟話吧,您真想鬧到分家被休才肯罷休嗎?”

韓氏本來不願意。她撐著一口氣僵坐在那里,直到夏柏茂變了臉色,儿女也都露出不理解的神情,她才泄了那股氣。她整天嚷嚷著被夏初嵐束縛,但心里知道,若沒有夏初嵐和夏柏青,夏家早就不成樣子了。為了二房,她站出來道聲歉又有何妨。

這樣想著,她起身緩緩走到堂屋中間,俯下身去:“娘,大嫂,這次的事情都是我的錯,連累大家了。三丫頭,你要我如何做才肯幫忙解決此事,說句話吧。”

夏初嵐看著手中的茶碗,綠色的茶湯有些渾濁。她飲了一口才說:“二嬸需當眾立誓,若以后再因為你的原因,致使夏家陷入危機,那麼大哥仕途盡毀,二姐和四妹終身難嫁,二叔不得善終。而且你需主動離開夏家,再也不能回來。”

韓氏渾身一僵,脫口說道:“三丫頭,你這個誓也太毒了吧!”

“毒嗎?我還覺得自己太慈悲了,能讓二嬸繼續留在夏家。”夏初嵐扯了下嘴角說道。

若是在后世,她根本不懼撕破臉。鬧大了,也不過就是多些風言風語。可眼下是個以孝為先的時代,老夫人健在,老人家死活不同意分家,若違逆她的意思,便是大不孝。傳出去,對夏衍,夏柏青將來的仕途都大大的不利。

所以母親拿捏儿子,婆婆拿捏儿媳,都是仗著一個大過天的“孝”字。

夏柏茂自知理虧,沒有說話。夏謙看向那個玉雪一般的人儿,開口勸道:“三妹,讓我娘發個誓就行了,那些話就不必說了吧?”

夏初嵐堅決地搖了搖頭:“我不是在同你們商量。二嬸若不發這個誓,我不會管這件事。欠債的是韓家,讓韓家父子逃走的是二嬸,我幫忙只是情分。”對待韓氏這種人,一定得捏著她的痛處,狠狠地踩上兩腳,她才會記住教訓。

夏初嵐也懶得管二房今后如何。經此一事,她看出來韓氏就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人,家業不可能完全交到二房手上。

夏謙閉上眼睛。他是長孫,按理來說家中的事應該幫著分擔。可科舉乃是他的當務之急,他也不願意一輩子做個商戶,給人看不起。因此很多事只能做壁上觀。

他縱然覺得夏初嵐的要求有些過分了,但她一個人撐著家實在是辛苦。往后若沒有她,夏家可怎麼辦?一想到她會離開,他便覺得不舒服。

老夫人一直沒插嘴,她就怕夏初嵐提分家。這會儿見二房眾人都沉默著,就看向杜氏,期望她說兩句來緩和氣氛。杜氏平時很少參與家里的事,難得開口道:“嵐儿要二弟妹發這個毒誓,只是不希望下次再有類似的事情發生。二弟妹只要不再犯錯,自然不會應誓。”

韓氏咬著嘴唇,氣得渾身發抖。不愧是母女倆,杜氏平日里擺出一副溫順的模樣,關鍵的時候,卻比夏初嵐還厲害。她最在乎的東西,全都被夏初嵐羅列在這個毒誓里。就像把她關在了一個籠子之中,束住她的手腳,她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為所欲為了。

畢竟她不敢拿二房所有人的前途和性命來做賭注。

夏初嵐見韓氏杵在那儿,遲遲不肯發誓,將手中的茶碗一擲,對老夫人說道:“二嬸若不願意發誓,我便沒辦法相信這會是她的最后一次。祖母,請恕孫女不孝,這件事管不了。”

“使不得!”二房眾人齊聲喊道。

夏柏茂走到韓氏身邊,看了老母親一眼。夏老夫人又生氣又無奈,夏初嵐是家主,向來說一不二。說了不管,就肯定不會管的。何況這件事本來就是二房的錯,發個誓已經算輕的了。

“老二,你說句話吧。”老夫人嘆道。

夏柏茂還沒開口,韓氏已經硬著聲音說道:“皇天后土為證,我若再做出對不起夏家的事,不僅要自動離開,而且不得好死。另外二房上下都不得善終。這樣可以了嗎?”

夏初嵐點了下頭:“順便提醒二嬸一句,韓家的事,你以后也少插手。”

韓氏沒吭聲,鐵青著臉轉身出去了。夏初熒向老夫人行了個禮,追了出去,夏柏茂和夏謙也覺得訕訕的。到底是韓氏有錯在先,也怨不得夏初嵐咄咄逼人。

“二叔,我需要知道韓家名下都有哪些產業。這件事交給您去辦吧。”夏初嵐淡淡道。

“好,我這就去。”夏柏茂不敢怠慢,向老夫人告退。

杜氏看向夏初嵐,知道現在不是問她私事的時候,一切都得等夏家的事情解決了再說。

……

夏初熒懷著身孕,好不容易追上了韓氏,扯住她的手臂說道:“娘,您走慢些!我這有身子呢。”

韓氏沒好氣地甩開她的手:“臭丫頭,這麼多年,我白養你了!跟你爹和你哥一樣,關鍵時候,竟然沒有一個人幫我!”

夏初熒摸著尚且平坦的肚子,語重心長地說道:“娘,以前三妹當家做主我是很不服氣的。但是您看三年前大伯出事了之后,爹也掌過家,沒讓夏家渡過難關。三年之后,爹又掌家,連上門追債的人都解決不了,我對三妹才是真的服氣了。您想想看,這麼多年,三妹她虧待過我們二房嗎?這次真的是您做錯了。要不是祖母還在世,三妹她恐怕真的會跟我們分家的。”

韓氏仰頭嘆了口氣。自己耳根軟,想幫娘家,反而給夏家惹了大麻煩。可她這麼多年在夏柏茂面前威風慣了,自然而然地覺得,不管做了什麼,他都會站在她這邊護著她,便有恃無恐了。

這次是真的觸到了他的底線。

其實真要說起來,夏柏茂對她非常好。她不想因為這件事讓夫妻離心,所以才發了那個毒誓。

夏初熒挽著韓氏的手臂說道:“娘,您回去跟爹好好認個錯。爹一定不會再怪您的。”

韓氏面色緩和下來。以后韓家的事,她再也不管就是了。

***

鳳子鳴近來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在健康府的政績不錯,按理說在紹興任上再作出些成績,三年后進都城便不是難事。至于他的上一任宋大人為何跑到明州去了,他百思不得其解。

最近城中因為韓家的事鬧得沸沸揚揚的。韓家父子關了鋪子逃跑了事,連累夏家受此事波及,追債的人都鬧到夏家門前去了。

他身為紹興的父母官,有責任維護一方的安穩。但民心這回事,就算他是皇帝也無能為力。

他嘆了口氣,雙手枕在腦后,看著屋頂發呆。夏家是紹興的首富,賦稅直接關系到他的政績,但他又不能直接出面干涉私人恩怨,也不知道怎麼才能幫到夏家。

這個時候,隨從送了一封信進來:“大人,夏家來的。好像是夏家的家主三姑娘寫給您的信。”

鳳子鳴一愣,夏初嵐不是去臨安了,這麼快就回來了?不過想想也是,夏家出了這麼大的事,她肯定得趕回來。

他拆開信,看到信上是漂亮的簪花小楷,果真是字如其人。夏初嵐在信上說,要他幫忙追查韓家父子的下落。他們拿走了夏家一大筆錢,但韓家根基在紹興,應該不會跑得太遠。

鳳子鳴迅速看完信,凝神想了想,對隨從說道:“吩咐下去,在紹興全境搜索韓湛父子的下落,一有消息就告訴本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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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6 23:43:14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一章

沒過几日, 余姚縣縣令便親自將韓湛父子押送到了府衙。

紹興府下轄八縣之中,以余姚縣的縣令政績最佳。這個余姚縣令叫蔣旭, 與樞密使蔣堂乃是同支, 按輩分,蔣堂得喊他一聲從兄。照理說這個身份很好升官, 但他跟宋云寬一樣, 也是從政二十多年,一直在各地做縣令, 未見提拔。其一是因為他為人耿直,經常得罪上級。其二是他覺得在地方比去朝堂更能為百姓做實事。

余姚縣在他的治理之下, 可謂是路不拾遺, 夜不閉戶, 據說縣衙都好久沒有升堂了。

蔣旭拜見鳳子鳴,對鳳子鳴的才學和能力也是万分欽佩,他說道:“大人, 此二人藏匿于余姚縣山中的客邸,店家通知官府才抓到。”

鳳子鳴起身回禮:“昨日已經收到老大人的消息, 讓老大人費心了。”他叫隨從把韓家父子帶到官舍去,自己親自招待蔣旭茶水。蔣旭輩分比他高許多,又與樞密使是同宗的兄弟, 鳳子鳴不敢怠慢。

蔣旭問道:“鳳大人這是要把兩人帶去收監?”

“不是,是夏家的家主要見他們。”鳳子鳴笑道。

蔣旭早就聽說了夏家是靠一個十几歲的女娃娃撐起來的。之前夏家的二房要跟他結親,他也是衝著這個姑娘和三房夏柏青的為人才答應的。哪知道二房臨時變卦,他家夫人十分生氣, 后來就為大郎另擇佳緣了。

“鳳大人,若是方便的話,可否去聽聽看他們說了什麼?下官只是好奇,這個夏三姑娘到底有何過人之處。”

鳳子鳴了然,起身抬手道:“老大人,請吧。”

……

隨從將韓湛父子領到一處屋子前面,推門道:“進去吧。”

韓家父子以為是直接帶他們去蹲牢房,沒想到這府衙的待遇這麼好?韓湛扶著父親走進去,看到一個人負手背門而立。一身男裝打扮,卻比男子纖弱了很多。等那人回過頭來,才發現是夏初嵐。

韓湛父子倆雙雙往后縮了一些。

夏初嵐手中拿著張紙,淡然地走到桌子旁邊,放在桌上。他們這才發現,桌上擺放著筆墨,只聽夏初嵐說道:“這是我讓人清點的韓家名下的產業,你們看看對不對。”

韓湛遲疑了片刻,才上前拿起紙來看。確認過之后,點了點頭:“三姑娘,我們……”

夏初嵐抬手阻止道:“閑話不多說。韓家出了此事,是決計經營不下去了。我可以拿出錢幫你們還債,但自此以后,韓家全部產業都得收歸夏家的名下。也就是說,你們可以繼續用韓家的鋪子,但不再是所有者。”

韓家老爺一聽,雙手拍在圓桌上:“你想干什麼,這是趁火打劫麼!我好不容易經營了半生的生意,如何能全數交于你手?”

夏初嵐冷冷地掃他一眼,韓家老爺雙腿不由地心虛,氣焰消下去一半。是他唆使妹妹去夏家拿錢幫他們躲債,他原本想等這陣風頭過了,再悄悄回去了結。誰知事情越鬧越大,將夏家也拖下了水。他覺得不能一走了之,但又沒有回去面對的勇氣,一直躲在山中的客邸。

夏初嵐又從袖子里拿出几張紙,攤開在桌子上:“這是契約。以后韓家的生意獲利全部歸夏家所有,但你們可按照經營的好壞來分成。我會每年找專人對你們的家業進行估值,等你們有錢以后,可以再把家業買回去。另外,你們還需將從夏家拿走的錢全部交出來,否則我們只能公堂上見了。你們可得好好想清楚,到時候就不是交出家業這麼簡單了。”

“大郎!”韓老爺抓著韓湛的手,聲音發抖。

韓湛這些天也不好過。韓家到了這一步,早已經是無路可走。夏初嵐指了一條生路,其實也算在幫韓家。他將韓老爺拉到旁邊,低聲道:“爹,夏家三姑娘做生意向來誠信,不會騙我們的。韓家如今這樣,她願意幫我們一把,還不用我們受牢獄之苦,不如就聽她說的吧?我們從頭開始。”

韓老爺怔然地望著儿子。

夏初嵐一邊喝水,一邊耐心等待。她是不著急的,只要聰明的人都會選擇。韓家的酒水生意本來就做得不錯,雖然經此一事聲譽受損,但她自有辦法讓它重塑威名。夏家如今也處處開源節流,有了韓家的生意,賬目也有更多可以轉圜的余地。

當然代價就是她要先把這個爛攤子給收拾了。

父子倆商量了一陣,韓湛走到桌子前,說道:“我同意在契約上押字。”

門外,鳳子鳴和蔣旭互相看了一眼,有默契地走開。回到前面的公堂,蔣旭眯著眼睛笑了笑:“這個夏三姑娘,著實是個妙人啊。哪家若是娶她做了媳婦,必定是個賢內助。”

鳳子鳴訕訕的,只可惜是商戶出身,了不得嫁個商戶或是小官。高門的不敢娶,哪里又能讓她真正地施展拳腳。

蔣旭從府衙告辭出來,快步走到一旁的巷子里。顧居敬正跟崇義交代事情,看到蔣旭過來,連忙拱手道:“老哥哥,事情可辦妥了?”

“二爺真是多慮了。哪里需要我們出馬,那姑娘完全可以自己解決。”

顧居敬這些年走南闖北,自然各色人物都認識一些。他受了顧行簡所托,跟來紹興看看有何需要幫忙的地方。誰知這丫頭實在太强了,他完全沒有用武之地,也沒辦法去阿弟面前邀功了。

他還是謝過蔣旭,又聽蔣旭說道:“老夫倒是真有點想與夏家結親了。這位夏三姑娘還未婚配吧?”

崇義忙說道:“老大人,您的長子不是與人議親了嗎?”

“長子是不行了。可老夫還有個年齡與她相仿的小儿子剛進太學讀書呢。”蔣旭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他不在乎什麼門第,蔣家也並非高門。在他看來娶妻當娶賢,夏三姑娘是厲害了些,可他的幼子剛好性子弱了點,能夠互補。

顧居敬哼了一聲:“老哥哥,這可是我的弟媳,你難道要跟我阿弟搶人?我這次來紹興,就是向夏家提親的。”

蔣旭微怔,隨即搖頭嘆氣:“唉,可惜老夫晚了一步。相爺真是好眼光啊。”

***

高宗御禁中寒翠堂納涼。寒翠堂有寒瀑飛空,下注大池,池中遍植紅白菡萏。四周茂林修竹,濃翠蔽日,故而得名。庭院中種南花數百盆,鼓以風輪,芬芳滿殿。置金盆數十架,積雪如山。紗櫥懸掛伽蘭木,真蠟龍涎等香珠百斛。

顧行簡走入其中,芳香盈鼻,周身一陣涼意,絲毫感受不到人間酷暑。

高宗坐于御榻之上,茶床上擺著兩只金碗,榻后珠簾微動,顯然是有人剛進去。

高宗抬手讓顧行簡坐下:“顧愛卿的傷可好全了?”

“臣已無大礙,多謝皇上關心。韋醫官妙手回春,多虧他醫治,臣才能好得這麼快。”顧行簡特意提到韋從,表示皇恩浩蕩。

高宗欣然點頭,又幽幽地嘆了口氣:“你好了,可昨夜張愛卿的愛女夭折,恐怕得悲痛一陣子。朕今早也是從張賢妃那里得知此事,據說張夫人已經哭暈了好几次,朕已派董昌前去慰問了。”

顧行簡一怔,那女孩儿還不到兩歲,竟然夭折了?張家沒有派人來報信,大概是張詠忙于悲痛,還顧不上。孩子早夭在當下實屬常見,顧家兄弟姐妹五個,也只有三個活到成年,他自己不是險些……顧行簡微微皺眉,神情凝重了些。

“你求見朕,是有何要事?”高宗復又問道。

“臣想娶妻,但唯恐家母不願。臣非她不娶,還請皇上做主。”顧行簡起身拜道。

高宗覺得真是件稀罕事:“哦?是哪家姑娘有幸入了愛卿的眼?你終于肯成家,你母親應當高興才是。”

“商戶出身,故而母親有些不喜。”顧行簡知道皇帝的脾氣,是個大孝子。靖康之難時,太后被一同抓去金國,皇帝一直費盡心機地想要將她贖回來。之后奉迎太后歸國,動用了最高規格的鹵簿儀仗。所以顧行簡在皇帝面前,自然不會表現出對顧老夫人的不滿,而是万分尊敬。

高宗點頭:“原來是商戶。你是宰相,怪不得你母親不願意。雖說本朝沒前朝那麼嚴格的門第顧念,但到底是差遠了些。”

顧行簡說道:“皇上可還記得英國公世子去紹興募捐軍餉時,捐了十万貫的紹興首富夏家?她就是夏家的家主,臣機緣巧合與她相識,深覺此女明理曉義,與臣志趣相投,故而才有了娶她的念頭。”

高宗倒是知道紹興夏家捐了十万貫軍餉的事,卻不知道家主竟然是位姑娘。他一向看重這些忠君愛國之士,何況一個姑娘家有此魄力實屬難得,當下便覺得門戶也沒那麼重要了。他沉吟了片刻說道:“既然顧愛卿如此想娶,還求到了朕這儿來,朕沒理由不幫這個忙。只不過朕給你這道聖旨之后,你還得多方規勸老夫人。總歸是件喜事,別讓母子之間生了嫌隙。”

顧行簡叩謝皇恩。

這時一個內侍低頭小跑進來,跪在地上,仰頭面露喜色:“官家!殿帥把被金國誘捕的主將安全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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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高宗一下子站了起來, 不確定地問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是!但是殿帥和主將均受傷不輕,所以英國公先將他們送回來養傷了。不日便可抵達都城。”內侍喜笑顏開。

“好!太好了!”高宗難得激動, 只覺得心中長出了口氣。他之前一直擔心陸彥遠會落在金國的手上, 完顏宗弼以此來要挾,提出更苛刻的和談條件。他守著先祖留下的這半壁江山, 雖然風雨飄搖但不願意再出什麼亂子。

顧行簡的臉上始終如潭水一般, 平靜無波。

出于私心,這的確是個好消息。他給完顏昌的回信上提到, 大宋會主動退兵,他也會修書請金國皇帝派完顏昌來和談, 但前提條件是要完顏宗弼的命。信送出去之后, 還沒收到回音, 所以他暫時不向皇帝提退兵的事。

皇帝現在光顧著高興,比打了勝仗還要喜悅。

顧行簡便先行告退了。

等顧行簡走了以后,莫凌薇才從珠簾后面轉出來, 緩緩走過去,蹲在皇帝的面前:“皇上, 看把您高興的,像個孩子一樣。”

高宗拉她起來,坐在自己的腿上, 內侍和宮女連忙都退了出去。

年輕的身体,嬌美的容貌,還有莫懷琮之女的身份,這些都是莫凌薇能夠快速獲得盛寵的原因。高宗不怎麼沉迷于女色, 吳皇后人老珠黃了,張賢妃又是個清冷的性子,后宮里頭位分高的,也就莫凌薇的性子最對高宗的胃口,高宗自然格外鐘愛于她。

高宗捏了捏她的下巴:“你可不知道朕做夢都在盼著陸彥遠能平安無事,更何況他還把我方的大將給帶了回來!英國公父子乃是國之棟梁,此次歸來,朕必定重重嘉獎。”

莫凌薇笑了笑,英國公府與她家是姻親,她自然高興,雙手勾住高宗的肩膀:“那皇上真的要給顧相賜婚?那個商戶女的身份配顧相,到底是低了些。”

高宗忽然凝視著她,她被看得心慌,强行笑道:“您這是怎麼了?好端端地這麼看著臣妾,臣妾有些怕。”

“你不會還記掛著入宮前的事情吧?”高宗將她手拿開,板著臉問道。莫凌薇入宮前痴戀顧行簡的事,都城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高宗原本還擔憂她不是真的想進宮,心中始終存著一份疑慮。然而這几年下來,她始終盡心盡力地侍奉他,還為他生下了小皇子,他才打消了疑慮。尤其小皇子意外夭折以后,他對她更加憐惜了。

此刻聽她提起顧行簡的婚事,心里就不是滋味了。

莫凌薇低頭掩嘴笑道:“皇上,您這是吃醋了嗎?”

高宗冷哼了一聲,不說話。莫凌薇靠在他的懷里,撫著他的胸口說道:“臣妾都為您生了小皇子,您還不信臣妾?您是臣妾的夫君,還是小皇子的父親。就算小皇子不在了,臣妾的心里也是永遠向著您的。”

她提到小皇子,聲音又有些哽咽。

高宗心軟,拍著她的背道:“瞧瞧你,好端端的怎麼一提起小皇子又難過起來了?是朕不好,不該跟你說這些。”

莫凌薇是個見好就收的人,臉上立刻就陰轉晴了。

高宗看到她依偎在自己的懷中,嬌軟的身体馨香無比,忽然間就覺得一股血氣上來,將她打橫抱起,大步走到后殿里去了。

董昌從張府回來,本來要向皇帝回話,可看到內侍宮女全都站在寒翠堂的外面,便知道里面發生了何事。皇帝久不臨幸后宮,偏偏每回碰到莫貴妃就控制不住要云雨一番……他嘆了口氣,讓左右內侍都守好,別讓閑雜人等靠近。

***

顧行簡從宮里出來,坐上馬車,就吩咐崇明去張家。他的傷還沒好全,所以不能騎馬。

崇明也不知道發生了何事,便問道:“相爺,我們怎麼忽然要去張府?”平日里都是張詠三天兩頭往顧行簡這邊跑,顧行簡主動去找他的次數卻屈指可數。

“張詠的女儿昨夜夭折了。”馬車里的人淡淡地說道。

崇明張了張嘴,給事中大人可万分疼愛那個幼女啊。記得洗三的時候,還非要相爺去參加,連名字都是相爺給娶的。

到了張府,上下都是一片愁云慘霧的。張詠的女儿未成年而夭折,不能設靈堂也不可大肆操辦喪事。管家跑去稟告張詠宰相臨門,張詠從妻子的床前猛地站起來,愣了一下,才擦干眼角的淚水,去前堂相見。

顧行簡看到張詠一個壯漢,哭得雙目通紅,皺了皺眉問道:“怎麼忽然出了這種事?”

下人正在給他送茶水,不由好奇地多看了几眼。顧行簡可是個稀罕的大人物,聲名在外,卻深居簡出,尋常人還不容易見到。這有機會見到了,還不得看個仔細?

張詠抬手撐著額頭,眼眶更紅了:“得了天花,守了几日,沒熬過去。這還沒來得及告訴你,你是從哪里知道的?”

顧行簡道:“我今日進宮,皇上說的。尊夫人如何?”

“咱們男人還好,再難過也能頂得住,女人家就沒那麼好過了。醒了哭,哭了暈,身子都熬壞了。我這也是剛從她那儿過來。”張詠無精打采地說道,“大概跟那陣子莫貴妃的情況差不多。”

顧行簡沉默了一下,又開口道:“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盡管說。”

張詠原本想說沒有,忽然間又想到一樁事:“你與大佛寺的方丈是否交好?我想把慧儿的牌位放在佛前供奉,好讓她早早轉世投胎。可聽說大佛寺的供奉已經滿了,很難再放牌位進去。”

顧行簡點頭:“交給我。”

張詠道謝,强打起精神問道:“你那婚事如何了?今年之內可能辦妥?我勸你在成親之前,養好身子骨,吃得壯實一些。等成親之后,盡快讓你家夫人懷上孩子。哥哥我是過來人,你聽我的准沒錯。”

顧行簡原本沒想到那麼遠,可今日張詠的確給他提了醒。他這身子骨,万一生下的孩子先天不足,到時候夭折了,那她……他不忍心讓她受這樣的罪。孩子都是娘身上掉下的肉,怎麼可能不悲痛欲絕。她雖然比一般女子堅强,可到底也是個小姑娘。

最初,他只是擔心自己會走在她的前面,陪不了她多久。現在又要開始操心子嗣的事情了。他沒有試過,應該不會不行。但他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期望自己是個年輕人,身子骨强壯,這樣就不會憂思重重了。

回去的路上,顧行簡一直轉著佛珠,閉目沉思。他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又捏了捏身上的肉,眉頭皺得越發厲害。

等回到相府,他負手走在小徑上,剛好看到廚娘買了菜回來。

廚娘一看到顧行簡就自動退避三舍,恨不得繞著走。都說宰相是因為厭惡女子,所以這麼大的相府里,除了她以外沒有半個女的。要不是為了這份豐厚的月錢,她也不敢留在相府中。

顧行簡卻破天荒地叫住她。廚娘以為是自己做錯了什麼,哆嗦著問道:“相爺,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嗎?”她每日變著花樣做素菜,按時點卯,准時離府,沒記得做錯什麼。

顧行簡淡淡道:“明日開始,三頓飯葷素搭配著做,每頓都要有肉。”他其實很不喜歡肉的腥臭味,但吃肉對身体有好處。他想調養身子,得從飲食開始。

廚娘松了口氣,連忙應道:“是,曉得了。”

顧行簡也沒跟她多說,徑自往前走了。

廚娘一邊往廚房走,一邊自言自語:“這真是怪事,和尚居然要開葷了?”

***

這日清晨,天剛剛亮了一些。

韓家的風波,在夏初嵐的雷霆之勢下,很快平息。韓湛父子重新回來經營賣酒的生意,夏家的鋪子也都正常經營。韓氏經此一事,果然老實了很多。

夏初嵐倒頭大睡了一天一夜,吩咐誰都不能打擾。

趙嬤嬤心疼她一個人忙里忙外的,吩咐廚房燉了人參雞湯,就放在炤上小火煨著,等她醒來就能喝。

思安趁這個機會,把夏初嵐和顧行簡的事情都跟她說了。她聽得一驚一愣的:“那個顧五先生,竟然是宰相?”

那可是遙不可及,想都不敢想的人。

趙嬤嬤以前也想過,姑娘到底要嫁到什麼樣的人家。他們是商戶出身,了不得嫁個官家子,但也一定不會是什麼家世太好的官家子。那些高門顯貴,比如英國公府,姑娘就算去了,也只能做妾。可她做夢都沒有想到,當朝宰相要娶姑娘?

“我和六平也嚇了一跳呢。顧相雖然年長一些,但溫文爾雅,又願意給姑娘正妻的身份,身邊連一個亂七八糟的女人都沒有。”思安原先不信顧行簡活了三十几年,連個侍妾通房都沒有,特意讓六平去打聽了個清楚。結果令她吃驚,顧行簡別說情史一片空白,當真連個侍女都沒有過。

思安還暗暗奇怪,這樣的人,怎麼能用那麼短的時間,就把姑娘拿下了呢?

趙嬤嬤側頭看了緊閉的房門一眼,心中的感覺很復雜。

原本一直擔心姑娘嫁得不好,可如今這門親事又太好了,好得她有點不相信。她沒見過顧行簡,只能從思安有限的描述中想象那個人。雖然認識的時間短,主要是姑娘喜歡。她希望不會再像上次英國公世子的事一樣,最后是空歡喜一場。

趙嬤嬤正這麼想著,六平跑過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顧,顧二爺帶著媒人上門提親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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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按理說過六禮開始之前, 需由媒人先上門詢問女方家的意思,雙方家里都同意之后, 才開始走六禮。但為了表示鄭重, 顧居敬跟著媒人一道上門。這媒人是都城里的頭等媒人孫媒婆,專門給皇室和衙內們說媒的, 在她手中成就的好姻緣數不勝數, 輕易還請不到。

她戴頭蓋,穿著紫色背心, 搖著一把團扇,跟在顧居敬的身后。另外還有几個隨從小廝挑著禮品,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進了夏家。

夏初嵐吩咐了不許人去玉茗居打擾, 侍女便跑去松華院稟報。二房的眾人都嚇了一大跳。

夏初嬋喃喃問道:“你說給誰提親?”

那來稟報的侍女說:“顧二爺來給他的弟弟提親, 要娶的是咱們三姑娘!”

韓氏猛地站起來,還沒塞進嘴里的糕點全都掉在了地上,摔了個粉碎。她万万沒算到, 一個英國公世子還不夠,夏初嵐竟然還能把宰相給折下來了!而且這次人家不是來要她去做妾的, 而是娶做正妻。宰相的夫人,可是一品誥命的身份,何等地風光!

不止是韓氏, 二房的人都震驚得無以復加。他們都以為夏初嵐再了不起,能嫁個小門小戶的官家子就很不錯了,哪里想到當朝的宰相竟要娶她!八抬大轎送進相府,以后他們二房的人看到長房的人何止是矮了一截, 簡直是抬不起頭了!

一時之間二房眾人的心緒都十分復雜,一邊為攀上了宰相這門高親而欣喜,一邊又為夏初嵐的高嫁而感到不是滋味。韓氏甚至想,若娶的是她的女儿就好了。

夏謙握了握拳頭,眼中彌漫著一股陰霾。一種被人奪走重要東西的不甘,憤怒還有絕望像巨浪一樣翻卷而來,瞬間把他給淹沒了。但顧行簡實在是太强大了,强大到在他面前,夏謙根本就不值一提。

何況,夏謙知道,他跟夏初嵐是嫡親的堂兄妹。這種血緣關系,注定了他這種畸戀,不會有任何結果。他連去爭去搶,都沒有理由。

夏柏茂從震驚中反應過來之后,知道不能怠慢顧二爺,連忙跟著侍女去了前堂。顧居敬隨意地坐在椅子上,一手執著茶碗,一手擱置在大腿上,耐心地等著主事之人前來。

孫媒婆看到夏柏茂來了,笑盈盈地過去行禮:“大喜啊!二老爺。”

她在來之前已經將夏家上下打聽得一清二楚,加上眼力過人,立刻就將夏柏茂認了出來。沒有這兩下,也不會憑著一張三寸不爛之舌,成為都城里最搶手的媒人了。

夏柏茂沒有功名在身,顧居敬便沒有起身,只是拱手一禮:“我今日來給我阿弟提親,夏姑娘都跟你們說了嗎?”

夏柏茂怔怔地搖了搖頭。他根本什麼都沒聽夏初嵐提過。

顧居敬嘆了口氣,從袖中掏出一張帖子,讓孫媒婆遞過去:“現在沒工夫解釋那麼多。原本兩家結親要走六禮,但前三禮都是走個過場,又耗費時日,我們就從簡吧。夏姑娘的父親過世了,這定帖便由你和她的母親過目。上面是我們家父組三代的名諱,官品職位,我阿弟在家中排行,生辰八字,還有主婚的人。”

夏柏茂接過定帖,看了一眼,然后說道:“二爺,這事儿我做不了主,還得問過娘跟大嫂的意思。”

孫媒婆在旁邊笑著說道:“夏家二老爺,這可是宰相向姑娘提親呢。我們相爺那是才冠當世,權强朝野的人物。都城里頭想要嫁給他的姑娘,那可是排著長隊呢。我們姑娘好福氣,能得到相爺的青睞。等姑娘嫁過去,就能掙個一品誥命夫人的身份,這可是光耀門楣的事啊!您還有什麼可猶豫的?”

顧居敬觀察夏柏茂的神色,見他沒有立刻答應的意思,便說道:“既然如此,你去問問吧,我等著就是。”

夏柏茂點了點頭,拿著定帖匆匆忙忙往北院去了。

常嬤嬤也正在跟老夫人提顧二爺上門提親的事情。老夫人起先是震驚,像他們這樣的人家,怎麼可能跟宰相家結親?后來聽常嬤嬤說,顧二爺人都親自來了,應當不會有假,她心里又生出几分由衷的高興來。三丫頭高嫁,對家里的男人來說可是件好事。

當年英國公府要夏初嵐去做妾老夫人都答應了,更何況這次可是正妻。雖說年歲相差了一些,可是少妻一般得寵,加上夏初嵐那相貌和性子,還怕以后沒有好日子過?肯定能把宰相捏得死死的。

夏柏茂進了北院,老夫人笑呵呵地看了定帖,說道:“這門親事既然是三丫頭自己點頭同意的,再好也沒有了。她爹死得早,你是她的親叔叔,就幫著跟顧家談吧。咱們家回的定帖上列出來的嫁妝也別寒酸了,雖說顧家不缺錢,但那以后都是三丫頭的底氣。”

“是,可大嫂那邊……要不要去說一聲?”夏柏茂遲疑道。畢竟不是他自己的親生女儿,他如果對顧家點頭了,到頭來杜氏那邊不滿意,兩房鬧出嫌隙,就不好辦了。

老夫人點了點頭,讓常嬤嬤親自去石麟院一趟。

……

夏初嵐已經醒了,正坐在杜氏的床前,將事情的經過大致說了一遍。杜氏近來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身子骨也越來越好了。雖然藥還是不能斷,但時常能在院子里走走,侍弄些花草,倒是比以前强多了。

杜氏凝望著夏初嵐,緩緩道:“嵐儿,你真的想好了?你們相識的日子這麼短,性子也不知是否合適。他真的……會待你好嗎?”

“娘,我不確定我們合不合適。有許多恩愛夫妻,最后也都變成了陌路。但我很喜歡他,就想跟他在一起。”

三年前,杜氏也問過夏初嵐同樣的問題,只不過那時候的對象是陸彥遠。當時夏初嵐的神情完全沉寂在情愛里,跟現在的冷靜截然不同。有時候杜氏也會覺得,夏初嵐自縊救過來以后,整個人都變了。偶爾會有種陌生的感覺,不像她從小養大的女儿。

可若不是現在的夏初嵐,也就沒有夏家的今日。

杜氏看著床上的帳子,一時沒有說話,旁人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楊嬤嬤端了湯藥進來,說道:“夫人,老夫人那邊的常嬤嬤來了。說顧二爺交了定帖給我們家,您的意思是?”

如果男女雙方互換定帖,便是定親的意思了。時下很多人嫌六禮繁瑣,前三禮基本上都是合並或是直接省略。看顧家著急的樣子,大概是顧行簡的年紀大了,想早點娶妻過門。

杜氏只要一想到顧行簡比自己小不了几歲,心中還是覺得怪異。明明是同輩的人,以后卻要喊她娘,還要做她的女婿。可人都已經上門提親了,女儿又喜歡,她難道還能攔著?

“嵐儿自己做主吧。我沒有意見。”杜氏最后說道。

……

堂屋里頭,孫媒婆打量著紅木高台上的一個瓷瓶,間歇看了顧居敬一眼。這夏家人也真是奇怪,都城里哪一戶人家要知道女儿被宰相看上,那都要感激祖墳上冒了輕煙。偏偏這夏家居然很猶豫的樣子?不過想想也是,商戶之間,攀上宰相這門親事,那可是几輩子修來的福氣。

雖說宰相也是寒門出身,沒有公卿之家那麼多的毛病,可顧行簡如今在朝堂上的權勢,可連許多公卿之家都比不上。

孫媒婆正胡亂想的時候,夏柏茂已經大步走進來,對顧居敬拜道:“二爺,這婚事我們夏家允了。只不過回給您的定帖上要羅列嵐儿的嫁妝,需得再商議商議,您寬容兩日。”

顧居敬本來想說人嫁過來就好,嫁不嫁妝的倒是沒有所謂。但想到夏家怎麼說也是紹興的首富,夏初嵐又是家主,也要顧及她的体面,就起身說道:“我就住在上次落腳的院子里,你們商量好了,盡快把定帖傳來給我。”

夏柏茂親自送顧居敬出府,顧居敬大手一揮,說道:“不用送了,盡快把事情辦妥就行。”

夏柏茂俯了下身,看到顧居敬騎馬走了,才讓人關上家門。他用力拍了下自己的臉,確定不是在做夢。原本要貼著去巴結都巴結不上的人,以后竟然要叫他二叔了。他心中也是五味雜陳,說不上是什麼感覺,只能又拿著帖子去北院,跟老夫人商量嫁妝的事了。

外頭顧居敬看見夏柏茂進去了,才對轎子里的孫媒婆說:“后面的事情,也都交給你做。但你不要去顧家,我自然會派人聯絡你。”

孫媒婆嘴上應著,心里頭卻覺得十分奇怪。照理來說,顧相的母親健在,身子骨也硬朗,這互換定帖之后的請期得老夫人拿主意才是。可她又想起都城里的人都說,顧相跟家里人的關系很冷淡,早早就分家出去了。想必是這個原因,才讓顧二爺出面。

雖是于禮不合,但她也管不了那許多,最后給的酬金豐厚就可以了。

***

運河上,一艘大船正在緩緩地航行著。甲板上有很多穿著盔甲的兵士,有的站著不動,還有來回走動巡邏的。船頭的位置插著一面猩紅的虎頭旗,乃是軍中專用,沿途所有的船只都得讓道。

一個穿著灰色長衫的衛從端著托盤,走上木制的樓梯,到了二層的船艙外面。那里站著個高大的男人,與他長相相似。這兩人是兄弟,分別叫定北和望遠。跟著陸彥遠多年了,是他的心腹。

定北問道:“殿帥醒了沒有,要不要吃點東西?我剛從廚房拿上來的。”

望遠走開几步,小聲道:“里頭沒動靜,估計還在睡呢。我們這是到哪里了?”

“已經過了揚州,等到了平江府,就離都城不遠了。殿帥吩咐沿途盡量不停靠休息,可船上的東西都要用完了,一會儿得找個渡口停一下,補充點東西。”

望遠點了點頭。

船艙內的布置很簡單,桌椅和木板床而已。陸彥遠十分警覺,一點點人聲便把他驚醒了。他躺在床上,慢慢地睜開眼睛,看著天頂。他又夢到她了,她扑在自己的懷里哭泣,哀求他不要死。他捧著她的臉親吻她的嘴唇,那香甜的氣息和柔嫩的唇瓣,几乎讓他忘了身上所有的傷痛。

只想狠狠地將她壓在身下,彌補這三年來他不能靠近的痛苦。

他正夢見解了她的衣帶,流連在她玉白細嫩的頸側,正要一除束縛的時候,夢卻醒了。他不悅,但這個夢也不過是望梅止渴罷了。

當九死一生的時候,他才明白。不論她還愛不愛他,他依舊不能放手。她怨他恨他,都沒關系。這些是他應該承受的,只要她能回到他身邊,他什麼都不在乎。這次回到都中,他便向皇上求請,納她進門做側夫人,到時候誰都阻止不了。

雖然他暫時給不了她正妻的位置,但他會疼她寵她,給她所有的一切。等她生下他們的孩子,在府中站穩了腳跟,他自有辦法休了莫秀庭。

莫秀庭背地里那些手段他都知道,不過因著兩家的關系,他沒點破罷了。不過,無論她用什麼辦法,都別想有他的孩子。

他單手撐起身子,靠在壁上。就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他竟有些氣喘。他身上的衣襟是半敞開的,里面密密麻麻地纏繞著的紗布,可能還在滲血。他差點死了,與他同去的那几十個人,也僅有几個活下來,付出了很大的代價。

可金國因此沒有抓到主將,反而被父親打得節節敗退,他們差一點就打到汴京了。雖然那時候他還很小,對汴京几乎沒什麼印象。但那曾是大宋的國都,是所有南渡的宋人心心念念,想要回去的地方。

船行駛的速度慢慢降下來,好像是停靠在了哪個渡口。岸上的叫賣聲清晰起來。門外好似又有人說話,陸彥遠不悅地開口問道:“是誰在外面喧嘩?”他的聲音還是低沉而有威勢的,半點都不像受了重傷,撿回一條命的人。

李秉成是此次北征的主將之一,由樞府選派的,原來在禁軍侍衛親軍馬軍司。因為馬軍司不設在都城,他跟陸彥遠之前也沒見過几面。當日正是他被誘入金兵的圈套,被金兵俘虜。好在陸彥遠及時追趕了過來,拼盡全力把他救了回來。他受傷還沒有陸彥遠重,但習武之人最講義氣,已經把陸彥遠當做了生死兄弟。

李秉成是個豪爽的北方漢子,他在門外說道:“殿帥昨夜跟我喝酒時說,想聽姑娘唱小曲儿。這不,我剛才下船到岸上,聽這姑娘唱的曲儿不錯,就招到船上來了。”

陸彥遠只是喝酒時的戲言,沒想到李秉成當了真。他彎腰套上靴子,拿起外袍披上,然后走過去開門。

李秉成身后站著一個抱阮的年輕姑娘,應該是良家子,穿著朴素。顯然是到了陌生的環境,有些忐忑,目光四處飄忽,在看到陸彥遠的那刻,一下子定住了。

陸彥遠生得高大英俊,器宇軒昂,加上統領千軍的氣勢,很容易迷住不諳世事的小姑娘。

陸彥遠也打量那姑娘几眼,挺純淨的。忽然生了几分興致,便說道:“到樓下去聽吧。”

那姑娘的曲儿當真唱得不錯,吳儂軟語,格外悅耳。李秉成全神貫注,還跟著哼兩句,陸彥遠卻神游天外。他記得那個人的歌聲也很好聽。雖然她不常唱,他也只聽過一次,但就是那次,讓他念念不忘。再要她唱,她卻怎麼都不肯了。

那個時候面對自己,她還是個情竇初開的小姑娘,扭捏嬌羞。他偷親了她的臉頰,她會紅著臉扑打他,然后被他一把抱住。好几次他都忍不住想要她,但顧惜著她年紀小。但現在想想,那時候若是真要了,甚至讓她懷上自己的孩子,父母也就沒有理由不讓她進門了。

三年之前他還不到二十歲,錦衣玉食,人生順暢。他從來都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想要的,竟會得不到。

等一曲唱完了,陸彥遠打發定北給了賞錢,讓他把人送下船去了。

姑娘臨走時依依不舍地看了陸彥遠一眼,好像期待他把自己留下。但陸彥遠不看她,她也只能訕訕地離去了。李秉成道:“殿帥好不解風情,難道沒看出那姑娘對你有意思嗎?聽聞你府上只有一個夫人,把這姑娘帶回去時而唱曲儿解悶挺好的。”

陸彥遠低頭道:“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李秉成以為陸彥遠對夫人用情如此之深,心中倒生了几分感慨。這個時候的男人,三妻四妾才是尋常事,更何況陸彥遠是如此的身份。還能守著一個妻子,真是痴情。

***

處理完紹興的事情,夏初嵐便讓人護送夏靜月回臨安了。夏靜月的婚事如今也在議程中,人無端地消失了,對吳家那邊也不好交代。

夏靜月回到家中,夏柏青去市舶司了,只有柳氏在家。

夏靜月將家里的事情一一跟柳氏說了,最后說道:“三姐姐當真厲害,不僅解決了韓家的事,還把韓家的生意都歸到我們家名下。二伯母經此一事,也收斂了許多,家里總算可以安寧一陣子了。”

柳氏摸著她的頭道:“你三姐姐那樣的姑娘,恐怕多少年也出不了一個。你倒不用妄自菲薄,你有自己的好處,只是平日里多跟著她學點就是了。”

夏靜月乖巧地點了點頭,小聲問道:“娘,吳家那邊可有回信……?”

“還沒有回音呢。畢竟是皇后一族的,可能家里人有些顧慮,咱們再等些日子。若是沒有回音就考慮別的人家。”柳氏柔聲說道。

夏靜月對吳均也只停留在那一面的認識,說不上是非他不嫁,因此也沒覺得如何。

因為夏柏青剛剛上任,還沒拿到俸祿,他們每月的房租又不便宜,所以家里節省開支,沒有下人,都靠柳氏里外操持著。

今日天晴,柳氏和夏靜月拿屋里的被子出來曬,忽然聽到大門被人用力地敲響。

柳氏應道:“誰啊?”

“這里是夏柏青的住處嗎?”一個女人在門外問道。

“是啊,您是哪位?”柳氏人已經往大門的方向走了。他們剛到都城,根本都不認識什麼人,怎麼會有個女人上門來?

門外的女人繼續說道:“我是顧家的四娘子,你把門開開,我娘想見你。”

哪個顧家?柳氏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愣在門邊。等反應過來以后,她一驚,連忙把門拉開,看到顧素蘭扶著顧老夫人站在門外。她們身后還停著一輛馬車,隨行而來的大概有七八個人,陣仗很大。

顧老夫人板著臉,顧素蘭上下打量柳氏,問道:“你就是夏初嵐的三嬸吧?”

“是。二位快請進。”柳氏客氣地讓開。

顧老夫人讓隨從都留在門外,徑自扶著顧素蘭走進院子,皺眉看了看四周。臨安市舶司的判官不是什麼大官,俸祿微薄,自然住不起都城里的房子,只能縮在郊外。可夏柏青家里竟然連個下人都沒有,還是讓她們娘儿倆開了眼界。

顧老夫人和顧素蘭在堂屋里坐下來,柳氏讓夏靜月去弄茶水,只站在屋中說話:“不知二位到寒舍來,有何貴干?”她想著以后就是姻親了,說話便格外客氣,臉上也帶著笑意,想給顧家人留下個好印象。

“夏初嵐不在?”顧素蘭開門見山地問道。

柳氏回道:“家中有點事,嵐儿回紹興去了。”

“你侄女騙婚這件事,你知道麼?”顧素蘭冷冷地問道。她打聽到夏初嵐從前那些事儿后,迫不及待地回家告訴了顧老夫人。顧老夫人氣得半晌說不出話,再也坐不住了,要親自來夏柏青這里。

柳氏愣住,口氣輕了些:“四娘子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不知嵐儿做了什麼事,讓您這麼認為?”

“你不用給我裝傻,我都查清楚了。她在泉州的時候跟英國公世子有過一段,英國公府要她去做妾,你們家死活不肯,她還鬧著上吊。不過三年時間,怎麼就看上我阿弟了,還要嫁給他?你們當我們顧家人都是傻子?專撿別人不要的破鞋!”

柳氏收起笑容,正色道:“顧四娘子,您上門是客,我以禮相待,但還請您說話客氣些。”

夏靜月端了茶水過來,原本要進屋中,聽了顧素蘭的話,特意站在門邊聽著,沒有進去。

顧老夫人看了柳氏一眼,她雖然也很生氣,氣儿子竟然看上了這麼個不知檢點的女子。但她畢竟活了一把年歲,尚且能沉得住氣,就對柳氏說道:“我來就是要親口問一問,我女儿打聽到的這些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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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柳氏斟酌了一番, 才說道:“當初英國公世子在泉州游玩,隱瞞了身份, 他跟嵐儿是意外遇見, 並不是我們夏家有意要去高攀。泉州開海事,民風開放, 小儿女在一起原本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后來世子亮明了身份, 要嵐儿過府去做妾,我兄嫂不舍得, 此事才不了了之。嵐儿和世子之間就算有過感情,也是清清白白的, 如何就成了四娘子口中的破鞋?”

顧老夫人沉吟不語, 不悅地掃了顧素蘭一眼。這個柳氏看起來知書達禮, 不像胡言亂語之人。反倒是顧素蘭將事情添油加醋地說了一番,弄得她怒火中燒,非要來質問夏家安得什麼心。

顧素蘭沒想到柳氏這麼能說, 言語之中十分袒護夏初嵐,譏諷道:“一個與人私定終身的女子, 何來清白可言?不過三年時間,又意外遇見了我的阿弟,夏三姑娘真是好手段。”

“嵐儿品貌出眾, 追求者甚多,並不是嫁不出去。我夏家雖然是商戶,但也不缺錢花。她跟相爺是兩情相悅,就算她有不是, 也該相爺來說,與顧四娘子無關吧?”柳氏性子雖軟,但也不是任人欺負的。更何況這些年她看著夏初嵐里里外外地操持,從來不抱怨一句。若沒有她就沒有夏家的今日,怎麼容許旁人如此潑髒水。

門外夏靜月看了眼手中端的茶水,又端回廚房去了。她在紹興的時候,顧二爺就帶著人上門提親了,看來是瞞著顧老夫人的。

她走到院子里,想著怎麼幫娘把這兩個不速之客打發走,同時又為夏初嵐擔心。三姐姐有這樣的大姑,恐怕以后的日子不會好過。

剛剛大門只是虛掩著,並沒有閂上。

崇明伸手一推門便開了,看到夏靜月呆站在院中,點頭致意。然后朝身后說道:“進來。”

夏靜月認出他好像是那日跟在顧行簡身邊的人。几個婆子和衛從進來,一下子將本就不寬敞的庭院擠得滿滿當當。她連忙躲到一旁的樹下,看到顧行簡陰沉著臉,最后走進來。

他側頭吩咐崇明:“將周圍看緊,不准人靠近。”

“是。”崇明望著顧行簡的身影,想說些什麼,嘆了口氣,轉身出去了。

夏靜月看到顧行簡腳下生風地走進堂屋,微微出了下神。他這是為了三姐姐的事情專門趕來的麼?

屋里的人聽到院子里的喧嘩,停下說話,看到顧行簡進來了,皆十分吃驚。顧老夫人想起出門的時候好像被秦蘿身邊的嬤嬤看見了,猜測是秦蘿向顧行簡報的信。

顧行簡冷冷地掃了顧素蘭一眼,對站在旁邊的柳氏說道:“三嬸,借你的地方處理點私事,請你回避一下。”

柳氏正不知所措,聽到他跟自己說話,先是一愣,然后才反應過來,點點頭轉身出去了。

顧素蘭看到顧行簡身上蘊含著雷雨欲來之勢,不由得有些心虛。她這個弟弟可不是什麼吃素的人,她之所以這麼有恃無恐,不過仗著自己跟他的親緣關系,料定他不敢拿自己如何。而且她只是陪著娘上門,說點難聽話而已,也沒做什麼。

“老五,你這是作何?”顧老夫人說道,“我今天來就是想問清楚事情,沒想鬧事。這姑娘聲名有損,我不同意她進我們家門。”

顧行簡在旁邊坐下來,手在袖中轉著佛珠,竭力克制地說道:“她的底細如何,我早已知道得一清二楚。是我非要娶她,不是她上趕著巴結我們家。”

“你這說的是什麼話?”顧老夫人皺眉道,“想嫁你的姑娘那麼多,高門貴女任你挑選,你為何非要娶這麼個……”她想不出形容來,又怕說得太難聽激怒顧行簡,便道,“這姑娘,你千万娶不得。我將你們的八字合過了,大凶。”

顧行簡扯了下嘴角,朝院中說道:“將人帶進來。”

衛從押著一個中年男子進來,按他在地上,那名男子還在掙扎,衛從喝道:“給我老實點!”

顧老夫人看著地上的男子,驚道:“這不是在廟里給我算卦的那個人?”

顧素蘭咬住嘴唇,臉色變了變。她到底是小看了顧行簡,連這個人都被他抓住了。

顧行簡冷冷地看向她,臉色陰沉:“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做的事神不知鬼不覺?先是收買了這個算卦的人,故意叫人帶娘去卜出凶卦,然后收了那些姑娘家中的賄賂,再把畫像給娘挑選。我一再容忍你,你卻得寸進尺,竟敢跑到這里來鬧事。真當我不會將你如何?”

“娘……”顧素蘭起身站到顧老夫人身邊,她其實有些害怕了,這才是她弟弟的真面目。他對家人的態度一直是冷漠淡然的,平素不往來,卻明里暗里護著。此刻卻有種狠戾,仿佛要致人于死地,讓人不寒而栗。

顧老夫人知道被騙,跺腳氣道:“老五說的是不是真的?你竟然將我牽著鼻子走!”

顧素蘭柔聲安撫她,又不死心道:“我這也是為了阿弟好。那些姑娘都身家清白,我又不會害他!再看看這個夏初嵐,商戶出身,還跟英國公世子不清不白的……”

“閉嘴!”顧行簡喝道,慢慢地轉動著佛珠,“顧素蘭,你在清風院養的那個小倌如今在我的手上。你不想他受折磨,最好不要再試圖激怒我。”

顧素蘭險些跌倒在地,連清風院的事他都知道了!她在清風院有個相好的小倌,是私交甚好的忠義伯夫人拉的線,十分隱秘,誰都不知道。莫非忠義伯夫人……是他的眼線!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蔓延至她全身,她自以為聰明的種種算計,全都在顧行簡的掌握之中!

顧行簡冷冷地說道:“現在知道也不晚。我不管你,是因為都姓顧,你也沒觸到我的底線。但如今你已經耗盡了我的耐心。從今日開始,到郊外的庄子上去養病吧。”

“不!”顧素蘭拉扯著顧老夫人的手臂,“娘,娘我不要去庄子!”

顧老夫人被一系列的事情震驚得說不出話,喃喃道:“老五,她畢竟是你的姐姐……”

“若不是我的姐姐,絕不會如此便宜。”顧行簡說完站起來,叫進來几個婆子。顧素蘭尖叫起來,扑到顧行簡腳邊欲求饒。顧行簡避開,婆子一擁上前,一個捂著顧素蘭的嘴巴,另外几個拉扯著她,强行將她拖了出去。

顧老夫人還想求情,但看到顧行簡冷厲的側影,還有遍布陰霾的表情,便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沒有用了。

他不動手則已,一動手就絕不會客氣。

“老五……你真的非要娶那個丫頭不可?”顧老夫人顫抖著嘴唇問道。這麼多年他對家里的人冷漠,毫不關心,但從未撕破過臉。如今為了一個未過門的丫頭,竟然親自處分了長姐,顧老夫人只覺得寒心。

顧行簡負手往門外走,邊走邊淡淡地說:“非娶不可,任何人都阻止不了。所以,您好自為之。”

顧老夫人怔住。過了會儿,便有侍女和嬤嬤進來扶她回去了。

夏靜月和柳氏怕堂屋里起什麼衝突,不敢走遠。親眼看到几個婆子將顧素蘭拖出來,顧素蘭不斷地掙扎,卻被壓制得死死地,一個聲音都發不出,華麗的衣裳被扯破了,珠釵掉落,披頭散發,十分狼狽。

夏靜月嚇得躲進柳氏的懷里,柳氏低頭安撫她。

僅僅一盞茶的工夫,院子里的人就撤了個干淨,仿佛剛才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崇明走到母女倆面前,行禮道:“相爺說讓夫人和姑娘受驚了。今日的事,兩位全當不知道就好,暫時別告訴三爺和三姑娘,免得橫生枝節。相爺還要我再問一句,對吳家這門親事,你們可滿意?”

柳氏抱著夏靜月,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心里對顧行簡又敬又畏,哪里敢說一個字。

崇明也沒再說什麼,轉身走了。

傍晚夏柏青回來,看到柳氏的神色不對,夏靜月也不見人影,好奇地問道:“你今日這是怎麼了?月儿呢?”

柳氏强打起精神說道:“月儿說有點累,在房里休息。老爺,吳家那邊這麼多日都沒有回音,恐怕是對我們家不滿意吧?”

原來是擔心這件事。夏柏青嘆了口氣:“吳均是吳家這輩最出色的年輕人,聽聞皇后娘娘前几日還見了他的母親,有意給許個官家的閨秀。想來這件事是不成了。沒關系,月儿年紀還小,我們以后慢慢找。”

柳氏點了點頭,絕口不提今日顧老夫人上過門的事。

怎知沒過几日,吳家忽然派了一等媒人上門來送定帖,說要跟夏家結親。夏柏青十分意外,詢問媒人:“不是說皇后娘娘要給吳家公子做媒嗎?”

媒人掩嘴笑道:“官老爺,正是皇后給做的媒,說的就是你們家的姑娘呀。這可是天大的臉面呢,往后姑娘嫁過去,婆家都不敢小看的。”

夏柏青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他一個小小官員的女儿,怎麼能讓皇后出面?很快他就想到了那個人。皇后哪里是給他夏柏青這個臉面,是給那個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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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顧居敬拿了定帖高高興興地回家。一進門, 就聽說顧老夫人生病好多日。他連忙前去探望,秦蘿在床邊伺候湯藥, 苦勸道:“娘, 您把藥喝了吧,別跟自己的身体過不去。”

顧老夫人不理她, 看到顧居敬進來, 一把執了他的手,捶胸頓足道:“儿啊, 你阿弟的心真狠那!素蘭怎麼說也是他的親姐姐,他直接送去庄子了, 半點儿情面也沒留啊!”

顧居敬皺著眉頭說道:“好端端的, 阿弟怎麼把四娘送到庄子上去了?”

顧老夫人不做聲, 只跟顧居敬哭訴顧行簡是如何地狠心,她又是如何地不要活了。

顧居敬安撫好親娘,將秦蘿拉到外面:“我不在家這些天到底發生了何事?”

秦蘿嘆了口氣, 小聲道:“娘讓四姑打聽夏妹妹的事情,還跑到夏妹妹的三叔家里鬧了。我給五叔報了個信, 五叔大概是真的生氣了,就上門抓人,直接把四姑送到庄子里頭去了。事后, 我派人去相府,南伯說五叔閉門謝客,大概心里也不好受吧。”

顧居敬自然生氣顧素蘭行事太過,他警告過好几回, 別去動夏初嵐,她就是當耳旁風,不斷去踩顧行簡的底線。她就是記恨當年書生的事情,覺得顧行簡虧欠了她,所以越發地有恃無恐。殊不知這樣做到底有多危險。

那人在朝野上便是說一不二的性子,怎麼能容忍顧素蘭一而再再而三地挑釁,最后索性直接動手了。

更令顧居敬沒有想到的是,短短時日,夏初嵐在顧行簡的心目中,竟然已經如此重要了。

“你照看著娘,晚點我過去相府一趟。”顧居敬最后說道。

……

夜晚相府里黑漆漆的,院子里連石燈都沒有點。南伯提著燈籠,駕輕就熟地走在前面帶路,對身后的顧居敬說道:“相爺身上的傷是好得差不多了,吃得也比以前多。現在早晚都勤練拳,就是不怎麼愛說話了。四娘子的事情,他嘴上不說,心里也是難受的。”

走過竹林小徑,他們總算看到了一點星火。寒潭旁邊,顧行簡在有模有樣地練拳,崇明站在旁邊,靜靜地陪著。

崇明知道相爺這几日心情不太好,以前偶爾還會跟他開個玩笑,問問最近看了什麼書,這几天卻什麼都沒有了。

他很擔心他,卻沒辦法像個小女孩一樣上去撒嬌,只能陪伴著他。

對于崇明來說,顧行簡亦父亦師,是這個天底下最親近和敬愛的人。那日去夏柏青家里的時候,他本想勸盛怒的相爺手下留情,因為這樣做,勢必跟家里的關系鬧得更僵。而且沒有人比崇明更明白,相爺有多渴望家的溫暖。

元日,上元燈節,中秋節這些舉家團圓的日子,相府里的下人都回去與家人團聚了,只有他跟南伯陪著孤單的相爺。相爺時常登高樓,望著万家燈火,一個人默默地出神。

南伯對顧行簡喊道:“相爺,二爺來了。”

顧行簡練出了一身汗,從崇明手上接過帕子擦了擦臉,問顧居敬:“事情都辦妥了?”

顧居敬將夏家交出的定帖給他看,上面光嫁妝就羅列了密密麻麻的几行。互換定帖便是算定親了,接下來選個大婚的黃道吉日通知女方家就可以了。顧行簡將定帖拿在手上,道了聲謝,徑直往屋子走去,沒給顧居敬說話的機會。

顧居敬不死心,還是跟了過去。

崇明和南伯在屋內點蠟燭,屋里屋外這才徹底亮堂起來,像個住人的地方。顧行簡先去淨房沐浴,顧居敬便坐在屋中等著。他看著燈台上跳躍的火苗,一直沒有說話。

等顧行簡沐浴出來,以為顧居敬早已經走了,沒想到他還坐在那里。

顧居敬開口問道:“你打算何時將婚事告訴娘?她生病了,你可知道?”

顧行簡淡淡地回道:“等聖旨下來的時候,她自然就知道了。生病是假,氣我是真。”

“怎麼,你還請了聖旨?”顧居敬眉頭皺了起來。

“我請聖旨不是為了壓制她,而是陸彥遠快回來了。”顧行簡卷了卷袖子,袖子邊上都磨損了,他還繼續穿著。這些年忙于朝政,為國家殫精竭慮,他在衣食住行上著實不怎麼講究。難怪平日走在路上,除非是認識的人,否則決計不會想到這麼朴素的人會是當朝的宰相。

顧居敬很意外:“陸彥遠竟然沒有死?”

“非但沒死,還立了大功。若我沒猜錯,他會向皇上求人。”顧行簡沒問過夏初嵐以往的事,不等于他不知道。實際上他知道得很清楚,比顧素蘭的手段厲害多了。包括陸彥遠的不死心。

顧居敬覺得心里好受了一些,但又不得不說:“四娘的事,沒有轉圜的余地了?這些年我忙里忙外,你基本不回家,都是她陪著娘。她固然有錯,給個教訓就是了,否則娘那邊……”

“阿兄不必說了。”顧行簡的口氣冷了几分,拿起墨錠磨墨,“若沒別的事,你就回去吧。”

這便是下逐客令了。

顧居敬猛地站起來,又看了顧行簡一眼,話到嘴邊,還是强行咽了回去。他這樣冷漠決然的性子,何嘗不是他們這些人一手造成的。到如今,說什麼都沒有用了。

顧居敬負手走出去,腳步沉重,南伯連忙追出去送。

顧行簡將墨錠一擲,整個人靠在椅背上,抬手揉著額頭。原本想著跟顧家井水不犯河水,已經是最好的關系了。現在恐怕便如參商,漸行漸遠。

崇明看著他落寞的身影,長長地嘆了口氣。

……

夏初嵐定親的事情,震動了整個紹興。一來是沒想到她這麼早要嫁人,夏家今年麻煩事不斷,夏柏青去當官了,夏柏茂又撐不起來。二來是沒想到她會嫁給當朝的宰相。

這件事很快成為了紹興人茶余飯后的談資,連酒樓茶肆里,都有說書的將此事渲染成了一段美妙動人的愛情故事。

夏初嵐跟杜氏說要去臨安看看夏衍。夏衍進太學轉眼也快一個月了,也不知如何了。另外就是夏柏青來信說夏靜月和吳均的婚事定下來了,由皇后出面保得媒,現在就等吳家那邊定下日子。

不過夏靜月年紀還小,吳均又要參加科舉,最快也是明年后半年的事了。

最重要的是……夏初嵐坐在馬車里,又拿出崇明寫的信,仔細看了一遍。崇明的字跟顧行簡比相去甚遠,大概是尺有所長,寸有所短。她沒有想到顧行簡為了她的事,竟然跟家里的關系鬧得這麼僵,連二爺都不上門了。

眼看就到他的生辰,她不想讓他一個人過。這麼孤單的人,偏偏生在了一個舉家團圓的日子。明明身居高位,强大到無堅不摧,卻又時常覺得他可憐,像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

她不在乎顧素蘭如何,只是那天跟他回家,她隱隱覺得,他內心深處對家人,並不像表面上看起來的那麼冷漠。

進了城中,夏初嵐讓六平直接去相府。思安還嘲笑她:“姑娘就這麼等不及要見相爺?按理說成親之前是不能再見面的了。”

夏初嵐看著窗外:“你知道我不信那些。”

思安見夏初嵐神色淡淡的,不欲多言,便也不敢說了。她平日被夏初嵐寵著,膽子大,說話直,但她也是有分寸的。到了相府門前,六平上去求見,還是南伯親自迎了出來:“姑娘來了。”

這位如今可是相府未來的女主人了,南伯說話的口氣都帶了几分恭敬:“相爺進宮去了,還沒回來,您快請進。”

夏初嵐讓六平去馬房放馬車,帶著思安進府。她到了顧行簡的住處,上回沒細看,非常干淨整潔,屋子里還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只是文書實在太多了,那麼寬的桌子都擺不下,地上也堆得到處都是。南伯說吳均本來幫著整理,但是馬上要秋闈了,加上家里最近在談婚事,相爺就先讓他回去了。

“南伯,你去忙吧,我自己在這里等著就好。”夏初嵐說道。

南伯沒把夏初嵐當外人,何況相府上下確實都需要他打點,便告退走了。夏初嵐又讓思安去廚房里幫忙,自己則將文書都搬到了桌子上,一本本翻開看,幫他整理起來。

這些枯燥的文書,大都記載著瑣碎的人事更替,降雨和賦稅,她才知道宰相要管這麼多的東西,看著都累人。她一路上舟車勞頓,整理了一會儿,困意席卷上來,打了個哈欠,便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

今日顧行簡進宮是跟皇帝商量調整茶稅的事,事情沒有談完,戶部的几位官員便跟他一道回來了。他前陣子養傷,雖然大小事也都管著,但還是積壓了很多政務。

因為守衛已經輪替過,他並不知道夏初嵐來了,就帶著人徑自走回住處。等將進門之時,才發現一個纖弱的身影趴在桌子上,手中還拿著文書。他腳下一頓,十分意外。剛好戶部侍郎要說話,他回頭做了個手勢,讓他們全部在門外等。

眾官員都愣了一下,就看見宰相輕手輕腳地走近那個人,將他手里的文書取下來放在旁邊,又將他攔腰抱了起來,轉到旁邊的屋子里去了。

與紹興的人盡皆知不同,都城里的人大都不知道宰相要成親了。那几位高官快速地交換眼神,小聲討論這位郎君到底是何來歷。他們離得遠,也看不出男女來。見相爺那副小心翼翼的樣子,關系肯定不同尋常。難道相爺這麼多年不娶,是因為好男風?

顧行簡抱著夏初嵐到了屋中,將她放在床上,摘了她的襆頭,又蹲下身子除去她的鞋子。她的腳很小,包在襪子里,還沒有他的手大,十分可人。他拉過床里側的被子,輕輕蓋在她的身上。

正要走,她忽然翻了個身,把他的袖子給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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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顧行簡愣了一下, 俯下身要把袖子抽出來,夏初嵐卻用手揪著他的袖沿, 又往他的方向挪了一些。

她還在睡夢中, 只是無意識地這麼做。但就是這麼個簡單的親近動作,讓顧行簡的心一片柔軟。

他緩緩蹲在床邊, 看著她。好似從未這麼仔細地看過她。這是張非常好看的臉, 膚色白里透紅,臉上有細軟的絨毛, 濃密纖長的睫毛覆在下眼瞼上,無論是臉側還是脖頸的線條都十分優美。

他抬起另一只手輕輕地揉了揉她的頭。她睡著的時候, 不像醒著時那麼活靈活現的, 全無防備的嬌軟之態, 直擊人的心房。這個人即將成為他的妻子,只要這麼想著,心里那冰封的一角如同被光芒照亮, 慢慢地溫暖起來。

“相爺……”她喃喃地喊了一聲。

夢見他了?他的目光落在她微微張開的嬌嫩唇瓣上,心念一動, 低頭吻了上去。像親吻了一朵花,有甘甜的花汁,尤帶著芳香馥郁。原本只想淺嘗輒止, 卻被深深地吸入其中,無法自拔。

夏初嵐覺得被一種溫暖的氣息包圍著,意識清醒了一些。只覺得嘴唇似被什麼東西吸吮著,溫熱而又柔軟。她慢慢睜開眼睛, 看到眼前放大的臉,嚇了一跳。

他閉著眼睛,吻得很專注,絲毫沒發現她已經醒了。

他們換過定帖,已經算是未婚的夫妻,她也要努力適應跟他的親密。只是乍然醒來,腦海中還空茫茫地一片,被他吻得透不過氣來,無力地扭動了一下。

顧行簡發覺她醒了,連忙退開些,耳廓有點紅。仿佛做壞事,被當場抓住了一樣。

兩個人靜靜地對視片刻,都沒有說話。夏初嵐率先垂下視線,臉頰發燙。他在她睡著的時候偷親她,還把她親醒了。她是個女孩子,也會羞澀無措,更何況是她的初吻。

“是我弄醒你了?”顧行簡只是尷尬了一瞬,很快就恢復鎮定了。他善于掌控局面,何況這是他的未婚妻子,早晚會更加親密。

他初次親吻一個姑娘,顯然生澀,但那種愉悅和滿足,是前所未有的。難怪陸彥遠不肯放手,只要將她擁入懷中,恐怕沒有哪個男人會願意放手。

“沒有。我睡了一陣子,本來就要醒了。您什麼時候回來的?”夏初嵐坐起來,這才發現自己竟然還揪著他的袖子,好像被燙了一下,迅速松了手。

“我剛回來。”顧行簡笑了笑,抬手摸她的頭頂,柔聲說道:“我還有些事要處理。這是我的屋子,你若想睡再睡一會儿,不想睡可以去院子里走走。”

“好。您去忙吧。”夏初嵐應道,低頭看著被子。他的屋子?他的床?難怪有這麼濃郁的檀香味。

顧行簡看她很乖的樣子,心情大好。雖然還想跟她說說話,但是不能讓官員們等太久,就起身走出去了。

一眾官員久等顧行簡不至,紛紛議論宰相抱著那個小郎君干什麼去了,還有的生出不少旖旎之思。近來都城好男風,很多漂亮的小倌裝成女相,十分吃香。只不過律法禁止,所以很多官員沒膽子公然褻玩,偷偷在府里養一兩個也不是什麼新鮮事。

于是官員們有種忽然抓到宰相弱點的感覺。難怪相爺這些年身邊沒個女子,原來是好這口?

直到顧行簡回來,議論聲才消下去,可誰都看出來,宰相的心情跟剛才回來的時候截然不同了。

顧行簡坐下來,正色道:“繼續說茶稅的事情。審計院已經在算這几年茶稅的遞額,若無意外,這几日就可以交付戶部復核。我的意思是官府不與民爭利,重稅不利于茶商規模的擴大,而販茶之人增加,同樣能夠補上減稅的差額。當然,各位有何高見,也可暢所欲言。”

戶部的官員們看他進宮時臉色不好,本來正繃緊精神,戰戰兢兢的,生怕自己說錯什麼話。可相爺忽然就從陰云密布到了春光明媚,商榷的內容也進行地十分順利。

不過一會儿,戶部的官員們就打道回府了。

顧行簡喝了口茶,潤潤嗓子,正要起身去隔壁屋里看夏初嵐,崇明忽然帶了一個人進來。那人趨前几步,深深地拜了下去:“老師,許久不見,您身体可好?”

來人是鳳子鳴,顧行簡的確許多年不見了。當初在太學里意氣風發的少年,已經被磨成了一個全無棱角的青年。鳳家這几年光景如何,顧行簡十分清楚,包括鳳子鳴如何費盡心思地周旋于各方勢力之間,奮力往上爬。

說起來,他可算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了,同一屆太學生中,沒有誰比他爬得更快的。

幸虧鳳子鳴一心想與蕭家結親,否則如今與夏初嵐交換定帖的恐怕就是他了。

“士卿來了。坐吧。”顧行簡抬手道。

鳳子鳴不敢,急聲說道:“學生當真不知夏姑娘與老師……還請老師不要怪罪學生。”一想到他几次動了要娶夏初嵐的心思,就十分后怕。那可是顧行簡的人!他若是動了,后果不堪設想。

“不知者無罪。我們那時也沒有到談婚論嫁的地步。”顧行簡輕描淡寫地說道,“坐下喝茶吧。北苑茶,你應當喜歡。”

鳳子鳴這才敢坐在下首,恭敬地接過茶碗。他跟顧行簡敘舊,然后說道:“我此次進都城除了來拜望老師,也要去蕭家一趟。學生有個不情之請,不知老師可否答應?”

“你想我為你保媒?”顧行簡立刻就猜到了。

鳳子鳴又鄭重地拜了一下:“正是。蕭家高門,原本乃是皇族。鳳家雖然名為蜀中的名門望族,但與之差距甚遠。何況蕭昱現在掌管皇城司,風頭正勁,學生著實怕他刁難……”

顧行簡喝了口茶,沒有說話。人往高處走並沒有錯。自己當初在官場的時候,何嘗不是鑽營人心,對各路高官假意奉迎,不斷獲得提拔的機會,最后才能走到皇帝的身邊。他知道皇帝喜愛書法字畫,便收買董昌,刻苦鑽研,頻繁獲得在皇帝面前露臉的機會。

其實說起來,他的確沒有英國公父子身上那股浩然正氣,怨不得他們說他是佞臣。

鳳子鳴見顧行簡猶豫,繼續說道:“若學生與清源縣主的婚事能成,將來必定報答老師的大恩。”

顧行簡看了眼鳳子鳴,長得一副風流倜儻的模樣,表面上看起來吊儿郎當的,其實很懂自己要什麼。日后,或許有需要他的地方。朝堂上的勢力本就是此消彼長,而無論哪一派占上風,蕭家都是各方勢力最想要爭奪的力量。

畢竟丹書鐵券和皇城司這兩個誘惑實在太大了。

“我答應你。”顧行簡點頭道。

鳳子鳴大喜,欣然起身行禮:“如此就拜托老師了。”

顧行簡又說道:“你有空去張府看看你的恩師,他的小女儿剛夭折不久,正處在悲痛之中。”

嚴格算起來,顧行簡只是教過鳳子鳴,一直帶他的是張詠。顧行簡知道鳳子鳴是嫌張詠的分量不夠重,所以先來了相府,還是提醒了一句。他不是不贊同他的做法,只是人有時候還是不能忘本。

鳳子鳴愣了一下,立刻說道:“學生這就前去探望,先告辭了。”

顧行簡點了點頭,鳳子鳴便告退了。

顧行簡終于能夠去看夏初嵐,她卻不在屋子里了。被子放得整整齊齊,只有枕頭上留著她發膏的香氣。

……

夏初嵐在屋子里呆不住,戴好了襆頭,到院子里走走。相府雖然很大,但是道路筆直,岔路很少。南伯養了一院子的花,正在細心地澆水。她走到南伯的身邊問道:“南伯,要我幫忙嗎?”

南伯連忙擺了擺手:“怎麼敢勞煩姑娘?這些事我做慣了,沒關系。”

夏初嵐便在旁邊看著他:“您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照顧相爺的?”

“從相爺回顧家開始就跟著了。我沒有子女,相爺說以后要給我養老送終,我便一直呆在這里了。”南伯自然地說道,“唉,原本以為相爺這輩子都不會成親了,幸好遇到了姑娘。往后府里可就熱鬧了,姑娘再給相爺添几個儿女,滿院子跑,多好……”

夏初嵐聽了臉微紅。南伯意識到自己說多了:“瞧我這張嘴,年紀大了嘮叨,姑娘別見怪。”

夏初嵐搖了搖頭,詢問南伯几種她不知道的花名。她對花不是太有研究,只識得几種,很多都叫不上名字。她看到道旁有矮樹,姿態優美,粉色花朵如同吐絲,便問道:“南伯,這個花好漂亮,叫什麼名字?”

南伯還沒來得及開口,一個聲音在他們身后道:“這是合歡花。”

夏初嵐回頭,看到顧行簡緩步走過來,姿態翩然。

南伯行了禮,笑眯眯地提著水桶走了。

合歡……她怎麼剛好問了這麼個花名?而且相府里為何要種這種花……她正胡思亂想的時候,顧行簡走到她身邊,抬起手臂,摘了一朵花下來,說道:“據《神農本草經》記載:合歡,安五髒,和心志,令人歡樂無憂。”

原來是藥用的,看來是她想多了。

顧行簡看到她臉色變了几次,覺得很有趣,又說道:“合歡亦有夫妻恩愛之意。”然后順手將花插在了她的襆頭上。

夏初嵐抬手摸了摸鬢旁的花,目光閃爍。這個人常常撩撥得她不知所措,像個縱橫情場的老手,哪里像是不近女色的?她收起心里的那點局促,仰頭看他:“四娘子的事,我都知道了。其實您不用為了我,跟家里的關系鬧得這麼僵。”

顧行簡回看著她:“不全是為了你。這些年她行事,有諸多錯處。我若一味縱容,將來難保不惹出更大的禍事來。皇上一直在抑制外戚,也是這個道理。”

顧四娘子算什麼外戚,明明是他的親姐姐……真正的外戚是她的娘家。她知道夏靜月的事情,皇后出面,也是因為他的緣故。

她喜歡他,嫁給他,卻從未想從他的身上得到什麼。

“靜月的事,也是您幫忙的?其實如果吳家不願意……不用這麼麻煩的。”

顧行簡知道她的想法。她不喜歡開口求人,不習慣依賴人。他將她收入羽翼之下以后,就不想讓她事事獨當一面了。比如上次糧價的事,這次韓家的事以及家里姐妹的婚事。

她固然事事能處理得很好,但是這些事,原本不該壓在她纖弱的肩膀上。他會心疼。

顧行簡緩緩說道:“吳均家中不是什麼高門大戶,何況三叔也是官員,算門當戶對。我查過吳家各人的品行,沒有不良,他母親也是寬厚之人。五妹嫁過去,日后不會受委屈。至于皇后娘娘出面,也是覺得這樁婚事好,並不全是我的原因。”

這人已經隨著她稱呼家中眾人了,分明是讓她不要見外的意思。

夏初嵐又問道:“老夫人還是不同意我們的婚事?”

顧行簡淡淡道:“這些事我自有辦法,你不必操心。”一副不欲多言的樣子。

夏初嵐不知道他的法子是什麼,不過從他把顧四娘子直接送到庄子上的做法來看,恐怕也不會是什麼好法子。她知道顧老夫人不喜歡她的出身,還有從前的那些事。她原本也可以不在乎顧老夫人,但到底是顧行簡的親娘,母子倆這樣僵著也不是辦法。

鬧大了,言官肯定會參他不孝。他雖然是宰相,權傾朝野,但官聲亦是十分重要。她不想他為了自己,失去家人。

思安跟廚娘做了几碗面端來給他們吃。夏初嵐看到顧行簡的碗里有肉,還暗暗吃了一驚。這人不是慣常吃素的嗎?后來才聽思安說,最近一段時間,顧行簡都在吃肉。難怪好像看起來胖了一些。只是跟常人比,還是偏瘦。

吃過面,夏初嵐便帶著思安告辭了。她想去顧家一趟,只是沒告訴顧行簡。

八月十五前后這段日子,是觀潮最好的時節,八月十八日達到最高潮。錢塘江之潮,天下奇觀。早在漢魏之時,觀潮已經形成風氣,近世尤甚,還有檢閱水兵的儀式和弄潮儿在水中表演。

只不過都人傾城而出,街上車馬紛紛,行進困難。尤其是通往侯潮門這一路,要堵上半日。

夏初嵐坐在馬車中,閉目小憩,忽然聽到有人來驅趕馬車,讓所有馬車都停靠到邊上去。道路本就擁堵,自然有達官顯貴的人家不願意配合,那來趕車的人就叱道:“英國公世子回都城,車馬就要過來了,爾等敢不讓!”

陸彥遠如今在都城里可是個響當當的英雄人物了。他跟陸世澤不僅打得金兵節節敗退,還率軍深入敵后,僅用几十個人就將被金人俘虜的大將救了回來。

那些人也不敢有怨言,駕著馬車讓到旁邊去了。

夏初嵐聽說陸彥遠在前線的事情,不過那人已經與她無關了。

她輕輕撩開簾子,看到外面一隊步伐整齊的士兵先走過去,后面跟著一個騎馬的高大男人,接著是一輛規格很高的玉輅,這好像是皇帝出行才能用的。

道路兩旁的百姓都在振臂歡呼,似乎在慶賀英雄凱旋。

坐在玉輅中的陸彥遠沒有想到皇上竟會讓儀鸞司派出玉輅來接他,以示恩寵,一種自豪感油然而生。九死一生,為國奮戰,本就從來沒顧惜過性命。這一刻,聽到道兩旁百姓的歡呼聲,忽然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看到外面路上有個駕馬的小廝很面熟,不由多看了一眼。

恰好這時,李秉成駕馬走到玉輅旁邊,對陸彥遠說道:“一會儿殿帥見了皇上,可要好好討個賞。兄弟這條命是你撿回來的,若有何需要幫忙的地方,盡管直言。”

“李兄客氣了。”陸彥遠回道。他忙于思索一會儿如何向皇帝開口,也沒再管外面。

等到了麗正門外,董昌等在那里,臉上笑意盈盈的:“殿帥可算是平安回來了。官家這几日十分掛心您。您身上有傷,乘著這步輦進去吧。”

陸彥遠連忙推拒:“都知,這可使不得。”

“官家的意思,殿帥就別推拒了。”董昌親自扶著陸彥遠上了步輦,陸彥遠也只能拘謹地坐著。內侍抬著步輦到了垂拱殿外,董昌又要上前來扶,陸彥遠說道:“不敢勞煩都知,還是讓李兄扶我一把吧。”

董昌笑了笑,也沒堅持,退開一些。

高宗已經坐在殿中的御榻上等著,看見陸彥遠扶著李秉成慢慢走進來,知道他受傷很重,連忙道:“兩位愛卿不必多禮,來人,搬張杌子給陸愛卿坐。”

陸彥遠受傷很重,的確久站不得。高宗又叫了翰林醫官來給他看診,親自過問傷勢,以示隆寵。陸彥遠簡單地說了這次與金兵交戰的經過,臨了,他看著皇帝說道:“實際上,臣有一個不情之請。”

李秉成知道陸彥遠對皇帝有所求,只是一路上悶著不說,他還好奇到底是什麼事。眼下終于要說了,聚精會神地聽著。

“陸愛卿但說無妨。”高宗果然痛快地答應。

“臣想向皇上求一個女子。”陸彥遠慢慢說道。

高宗聽了,反而笑道:“你是堂堂英國公世子,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怎麼還向朕求?說說吧,是哪家姑娘?”

“臣愛慕她,因為她的出身,家父家母不容進府。但臣這次從前線回來,差點丟了性命,才意識到不能不與她在一起,還請皇上成全。她是紹興首富夏家的姑娘……”

陸彥遠話還沒說完,高宗已經覺得耳熟,然后回過神來,怔怔地看著他。怎麼又是紹興夏家?那個女子居然能讓他的兩個大臣先后來求她。

“皇上?”陸彥遠不確定地叫了一聲,繼續說道,“她雖是商戶出身,卻深明大義。此次北征,紹興商賈之中,便是她率先捐錢。”

高宗嘆了口氣:“朕知道,但愛卿求晚了。那女子,朕已經許給顧愛卿做妻子了。這會儿傳旨的小黃門應該都去顧家宣完旨了。”

陸彥遠只覺得眼前一黑,一股腥甜堵在胸口,整個人向后栽倒,頓時不省人事。

***

傳旨的小黃門去顧家宣旨。原本官家賜婚,乃是天大的喜事。可他宣旨的時候,余光看到顧老夫人陰沉著張臉,越來越難看。

他念完旨,顧老夫人也不謝恩,就跪在那里不動。還是顧居敬接過聖旨,請小黃門去喝一口茶。

“好,真是好啊。”顧老夫人冷笑道。

顧居敬解釋道:“娘,阿弟他不是……”

“為了娶那姑娘,竟然請了聖旨來壓我?”顧老夫人扶著侍女站起來,吩咐道,“給我收拾東西,我明日就去庄子上住。”

“娘,您這是干什麼!”顧居敬這段日子為了安撫老夫人,也不敢與顧行簡往來。畢竟事情鬧大了,對兩邊都沒有好處。

可聖旨一下來,顧老夫人覺得顧行簡拿皇帝壓她,自然沒有好臉色。

“我活到這把年紀了,沒什麼看不開的。他是大官,想要娶誰便去娶誰,我眼不見為淨。你們就當我死了吧。”顧老夫人甩開顧居敬拉她的手,扶著侍女往回走,當真叫人收拾起東西。

顧老夫人健在,若是到時候妻子進門,喜堂上沒有顧老夫人在,顧行簡免不得又要被言官參一本。顧居敬和秦蘿苦口婆心地勸著,顧老夫人卻什麼都聽不進去,硬是要去庄子上住。

顧居敬見勸不動,索性跪在了老夫人面前:“娘若是要走,讓別人戳著儿子的脊梁骨罵不孝,儿子就跪死在這里罷了。阿弟是百官的表率,娘這樣做,可有考慮過他的官聲?”

秦蘿也跪了下來:“娘,五叔不是這樣的人,他心里頭是孝敬您的。等過兩日,五叔的生辰,我們讓他回家一起過。一家人是沒什麼解不開的結的。”

“他若有心,早就回來了。可這些日子,對我不聞不問。”顧老夫人搖頭嘆道,“我這輩子跟他沒有母子的情分,想必也做不成母子了。你們也不必勸了,我心意已決。”

“娘!”顧居敬和秦蘿齊聲叫道,顧老夫人擺了擺手:“多說無益,都回去吧。”

就在這時,侍女跑進來稟報:“老夫人,門外來了位姓夏的姑娘,求見您。”

屋中的人皆是一震,顧老夫人眉頭皺起:“她倒是還敢來?不見!”然后想了想,坐在榻上說道,“讓她進來吧。”

她倒是想看看,此女要說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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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秦蘿親自出去接夏初嵐, 她本就瘦弱,肚子小, 還不顯懷。

夏初嵐以為顧老夫人是因為顧四娘子的事情跟顧行簡置氣, 卻聽秦蘿說道:“原本顧四娘子的事,二爺勸了一陣, 娘也沒那麼生氣了。可是剛剛宮里的內侍剛來傳旨, 一下子火上澆油,娘鬧著要去庄子上住呢。我跟二爺怎麼勸都不聽。”

“什麼聖旨?”夏初嵐停住腳步問道。

“你不知道?五叔求皇上下旨賜婚了。”秦蘿輕聲說道。

原來他說的是這麼個辦法, 難怪老夫人要鬧了。夏初嵐的確不擅長跟老人家相處,但家里如今有個祖母健在, 多少還是了解一些。跟上了年紀的老人家對著干, 她會更擰, 肯定是要哄的,像小孩子一樣。

而顧行簡那性子,還有小時候的經歷, 決定了他不會主動去親近老夫人,更不會示弱。

其實夏初嵐倒是沒想著今日來能有什麼成效, 只不過不來這一趟,于心難安。母子倆失和,到底是因她而起。

顧老夫人在堂屋里正襟危坐, 拉著長臉。等夏初嵐進來了,就趕顧居敬夫婦倆出去。

顧居敬不放心,欲開口說兩句,夏初嵐道:“二爺, 讓我跟老夫人單獨說話吧。”

顧居敬又看了老夫人一眼,老夫人雙目一瞪,他才拉著秦蘿出去了。但兩個人都沒有走遠,就貓在門外偷聽。

屋里只剩下老夫人跟夏初嵐兩個人,一個站著,一個坐著。顧老夫人仔細地打量夏初嵐,暗自揣摩這姑娘到底有何過人之處,竟然能讓儿子非娶她不可。相貌是沒得挑,性情嘛,上次見一面太匆忙,沒瞧出什麼來。

夏初嵐行禮,然后說道:“我今日來,只是想跟您說几句話。聽聞您原本有五個孩子,只有二爺,四娘子和相爺活到成年。我曾讀過徐積的一首詩:朝看他人儿,暮看他人子。一日一夜間,十生九復死。我深知為人母的不易。”

老夫人只覺得心房被人擊打了一下,想起早亡的兩個孩儿,眼眶里有了溫熱的淚意。

“相爺小時候,您怕他養不活,將他抱到廟里去。他僥幸活下來了,卻因為自小跟你們分離,不懂得如何與家人相處。他心中是想靠近你們的,但就像一個從不曾開口說話的孩子,要讓他發出聲音,得慢慢地教。您不曾教養過他,沒有教他咿呀學語,沒有看到他蹣跚學步。在他童年乃至少年的時光中,母親始終是一個缺失的空白。所以他沒辦法像二爺和四娘子那樣,對您親近討好。”

老夫人顫抖著聲音說道:“你以為我不想教他,不想把他抱在懷中嗎?他那個時候十分虛弱,顧家卻很窮,沒有錢和糧,我如何能養活他?只能狠心將他送到大相國寺去,日日祈禱上天護佑他。”

夏初嵐點了點頭:“當年將他抱走是迫不得已,的確不能怪您。可相爺回家以后,跟四娘子之間矛盾不斷。四娘子沒有把他當成家人,始終抱著敵意。可您跟二爺也沒有及時察覺他們的情緒,讓相爺覺得自己始終被排斥在這個家之外,這樣只能將他推得更遠。”

老夫人凝神想了想,好似的確是這樣,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夏初嵐知道顧老夫人跟顧四娘子不一樣。顧四娘子雖然跟顧行簡也有血緣關系,但是這種血緣關系因沒有自小處在一起,培養不出深厚的感情來。可顧行簡終究是顧老夫人身上掉下的一塊肉,老夫人心中對他也是不舍的。否則不會因為廟里的人卜了凶卦,就變得異常緊張。

活到這個歲數,有小性子,有架子,還有拉不下臉面的固執。

顧老夫人復又看向夏初嵐,聽了她的一番話后,忽然覺得,這麼多年,她竟還沒有一個認識儿子數月的姑娘了解他。

夏初嵐看到老夫人的態度軟化了,不像剛才那樣渾身戒備,又說道:“我嫁給相爺,未曾想過要從顧家得到什麼。這几年我一人撐著家業,也從未想過依靠誰。可我真心喜歡他,想要陪伴在他的身邊,照顧他。我看到他的衣袍邊沿被磨破了,身邊連個縫縫補補的人都沒有。常常一個人默默吃著一桌飯菜,逢年過節就走到街上去看万家燈火,好像那樣就不會冷清了。您知道他有多可憐嗎?”

“別說了,你別再說了……”顧老夫人擺了擺手,不忍再聽下去。

夏初嵐深吸了口氣才說:“好,我不說這些了。前陣子他從馬上摔下來,應該不是偶然。這些年他在朝野樹敵不少,對手正愁沒有機會打壓他。若是您鬧著去庄子上,可能那些人就會借題發揮,再將他從宰相之位上拉下來。您心里也應該清楚,這麼多年,是他暗里護著顧家,顧家才能在都城里站穩腳跟。他若有事,整個顧家也會跟著傾覆。”

顧老夫人望著地面發呆,怔怔地,沒有說話。

“我要說的就是這些。您可以好好想一想,真的要焐熱相爺的心,到底怎麼做才是最好的。你們是母子,本應該是這天底下最親近的人,別因為我這個外人而離心。”夏初嵐又行了個禮,轉身走出了堂屋。

她走到門外,看到顧居敬和秦蘿都在門邊。秦蘿送她出府,顧居敬則走到堂屋里,小心問道:“娘,還收拾東西嗎?”

顧老夫人回過神來,斥道:“還收拾什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跟你媳婦在門外偷聽。你為何不告訴我,你弟弟前陣子摔馬不是自個儿不小心?”

顧居敬嘆了口氣:“唉,我也是今日才知道。他那性子,什麼都不肯說。”

“罷了。你去問問他,准備何時迎娶那姑娘。你也幫著准備吧。”顧老夫人疲憊地擺了擺手,喚了侍女進來,徑自踱到屋后去了。

……

夏初嵐也不知道今日自己說的一番話有沒有用,回去的路上,馬車又堵住了,她靠在馬車壁上打盹儿。等到了夏柏青的住處,都已經是傍晚時分了。

柳氏坐在院子里摘豆子,看到夏初嵐進來,起身道:“嵐儿。”他們之前已經收到信,知道夏初嵐這几日要過來。只是比預想的早到了些時候。

“三嬸,我從紹興給你們帶了點東西過來。”夏初嵐讓六平和思安去馬車后面搬東西,柴米油鹽之類的,還有些布匹和被裘,都是生活的必須用品。她知道直接給錢,柳氏肯定是不要的。這些東西不算貴重,平日里也能用得上。

柳氏心里感激夏初嵐,知道她顧著夏柏青的顏面,沒有給錢,而是換了這些物品給他們。在都城的花費的確頗多,生活拮據,常常捉襟見肘。這些東西夠他們三口人用一陣子了。

“吳家那邊定下日子沒有?”夏初嵐問道。

“還沒有。估摸著明年秋天的時候吧。那時候吏部的銓選就結束了,剛好辦喜事。你跟相爺的日子定下了嗎?”柳氏反問道。

夏初嵐搖了搖頭,也沒說顧家的那些事,免得三嬸跟著操心。成個親無論是在當下還是后世,都太不容易了。

晚些時候,夏靜月回來,手里抱著琴。她今日去上琴課,因為沒有侍女在身旁伺候,只能親力親為。思安連忙幫她把琴接過來,她擦了下額頭上的汗說:“三姐姐來了。”

夏初嵐點了點頭,柳氏遞了帕子過去:“你今日怎麼比往常晚了些?”

夏靜月坐下來說道:“快別提了。我們這些人是同時開始上課的,進展差不多。可今日清源縣主忽然來了,屋里站了四個侍女,弄得我們很不自在。而且她好像沒有什麼底子,連宮商角徵羽都分不清,老師只能一遍遍地教。”

“既然如此,她為何要學琴?”柳氏奇怪道。

夏初嵐想到清源縣主要跟鳳子鳴議親。鳳子鳴精通音律,大概是為了討好鳳子鳴吧?原來高貴如同縣主,也要百般討好自己喜歡的男子。

晚飯十分清淡,大概因為夏初嵐來了,還特意加了葷腥,夏初嵐注意到夏靜月雖竭力克制,還是一直看那碗五花肉。吃過飯,夏柏青把夏初嵐叫到堂屋里面說話。夏靜月對柳氏悄聲說道:“對了,今日上課的時候,我還聽說了一件事。那個英國公世子回來了,一進宮就向皇上討三姐姐了。幸好聖旨已經下了,否則三姐姐可能就要被他討去了。”

“你如何知道?”柳氏吃了一驚。

“娘忘了?這次北征被俘虜的主將是李將軍,他的妹妹跟我一起上琴課。她今日晚來,就是特意在家中等兄長歸來。她平日跟我玩得不錯,這些事是她偷偷告訴我的。英國公世子知道三姐姐被許配給顧相以后,當場暈了過去。娘,他會不會對三姐姐如何?”

柳氏沉吟片刻,說道:“回頭讓你爹去相府那邊催問一下婚期。為免夜長夢多,還是早些把婚事辦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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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到了中秋節, 各酒樓爭賣新酒。富貴的人家張燈結彩,布置露台, 舉家合聚賞月。平民家則占據各個酒樓, 把酒言歡。御街上燈燭璀璨,笙歌四起, 整夜不息。

柳氏也在自家院子里張羅了一桌的好酒好菜, 夏初嵐和夏靜月幫忙打打下手,然后坐在一起吃飯。

市舶司中事務繁忙, 夏柏青被同僚請去喝酒,沒有回來。夏衍今日本來也從太學要到假, 但被新結識的同窗拉去玩了, 也沒有回來。

今日是顧行簡的生辰, 一早秦蘿便派人來傳信,說顧二爺要把顧行簡帶回顧家去過節。

他今夜跟家人在一起過,應該會很開心吧。

月亮碩大猶如銀盤掛在天際, 一顆星子也沒有。外頭瓦子里正鑼鼓喧天地上演著好戲。等吃過飯,幫著柳氏收拾好, 夏靜月拉夏初嵐去旁邊的瓦子里看熱鬧,柳氏也沒有攔著。

夏初嵐換了身男裝,夏靜月則依舊著女裝, 一對小儿女看上去十分亮眼。思安和六平隨行,路上人流如織。他們到了瓦子的外面,有門人在收錢。一個人入場是五文,里頭又分許多的勾欄, 各自表演著節目。

大概因為恰逢節日,人山人海,燈火輝煌。

一樓是平地,十分擁擠,各處都人聲鼎沸。有處勾欄門首掛著金字吊旗,似乎是個名班在演雜劇。一個門人笑盈盈地道:“几位客官,里面神樓還有雅座空著,都城有名的潘家班,想看看麼?一人五十文錢。”

“五十文!”思安叫了起來,“你不如去搶!”

那門人笑嘻嘻的,說話卻不客氣:“原來你們是沒錢,那就算了。”

“喂,你怎麼說話的!”思安有些生氣,又不敢擅自拿主意,看了夏初嵐一眼。

夏初嵐淡淡道:“給他錢,我們今日進去看看這個潘家班有何過人之處。”

思安痛快地拿出錢給那個門人,門人點了點,側身讓開:“几位客官里面請。”

大概是入場有些貴,勾欄里頭只稀稀落落地坐著几個人,神樓就是正對戲台的看席,里面的人倒比空地上的多一些。夏初嵐負手上了樓梯,隨意找了個靠欄杆的位置坐下來,有跑堂送來茶水和瓜果。

夏靜月小聲道:“三姐姐,這里人好少,我們是不是被騙了?”

“既來之則安之。我也很想知道這個潘家班到底值不值一人五十文錢。”夏初嵐低聲調侃道。夏家是紹興首富,自然不會缺錢。可普通百姓一個月大概也就賺三百文,鮮少會有人拿出六分之一的月錢來看一場雜劇。

她們等了半日,也不見雜劇開場。倒是有個小廝捧著一個托盤到了夏初嵐面前:“還請兩位客官點個劇目。”

托盤上放著很多紅色的牌子,上面用金漆寫著劇目的名字。點劇名一般要額外加一大筆錢,夏初嵐愣了愣,才說道:“你大概送錯地方了。我們沒有要點劇目。”

“沒有送錯,是那邊的客官出錢請您這邊點劇目的。”小廝伸手指了下對面的雅座。那里坐著几個男人,雖然穿著漢人的服飾,可是發型卻跟漢人截然不同,身量也十分魁梧。是金人!

夏初嵐吃了一驚,看到為首的男人對這邊點頭致意。他嘴邊長了一圈的胡子,雙目如虎,十分威嚴。看起來氣勢不凡,不像是普通人。

她連忙低下頭,不知為何招惹了這些金人的注意,隨手翻了個牌子,就讓小廝拿走了。

“靜月,那几桌是金人。一會儿開始表演了,我們就找個機會走掉。”夏初嵐小聲提醒道。

夏靜月都不敢看那几桌金人,用力地點了點頭。她膽子小,不如夏初嵐鎮定,拿著花生的手不由地抖了一下。

那邊桌子上的几個男人見夏初嵐這邊翻了牌子,用女真語說道:“王爺,那穿著男裝的想必也是個姑娘,比她旁邊那個更好看。那皮膚像羊奶一般,不知嘗起來是什麼滋味。”

“江南的女人比中原的女人更柔美。那些擄去上京的妃嬪和公主都玩膩了,剛好弄几個新鮮的帶回去。這兩個看起來就很不錯。”

為首的男人低聲斥道:“這是在大宋的都城,你們忘了此行的目的?都給我收斂點。”

那些人便不說話了,有几個目光還是不斷地往夏初嵐這邊瞄。

翻過牌子以后,好戲馬上開演了。下面幕布搭的高台上,先走上來個老者,說了一段開場白。勾欄里頭響起稀稀落落的掌聲,然后表演就正式開始了。夏初嵐無心欣賞,對夏靜月點了下頭,一行人起身往樓下走,快步走出了勾欄。

他們一時也沒什麼玩心了,只想要盡快回家。可誰知人還沒走多遠,就被兩個魁梧的金人追了上來。

六平抬手將三個姑娘攔在身后,警覺地問道:“我們不認識你們,你們要干什麼?”

那兩人用蹩腳的漢語說道:“我們想請這兩位姑娘陪著喝兩杯酒。”他們的目光是貪婪的,肆無忌憚地在夏初嵐她們身上轉。雖然大人警告他們不要動歪腦筋,可是他們不願意放過這麼美的姑娘。

“想找人陪酒去妓館找妓子。”思安毫不客氣地說道,“我們是良家女子,不陪酒的!”

金人欲往前几步,直接伸手搶人,夏初嵐看了思安一眼,思安忽然放生尖叫:“救命啊!快救命啊!”

瓦子里本來就有很多臨安的百姓,聽到她的叫聲,紛紛往這邊看過來。當看到兩個穿著奇怪的男人堵著三個小姑娘之后,立刻有几個男子走過來詢問:“姑娘,怎麼了?”

“這兩個金人要輕薄我們!”思安指著那兩個金人,大聲說道。

眼下宋金交戰,宋人對金人本就十分抵觸。看到這些北蠻子居然敢在都城打宋人女子的主意,几個義憤填膺的大男人立刻圍了上去:“你們想干什麼?當這里是你們的上京,可以胡來的?”

那兩個金人仗著自己人高馬大,推了那几個男子:“別多管閑事。”這一下引起了公憤,一群成年男人立刻圍了上去,跟他們動起手起來。

夏初嵐趁亂將夏靜月拉走了,還讓六平去報官。

……

顧行簡坐在顧家的露台上賞月,和顧居敬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他原以為今后跟顧家不會來往了,沒想到今日顧居敬就把他帶回家里了。

這時,顧老夫人端著一碗長壽面過來,擺在他的面前。

秦蘿在旁邊笑道:“五叔,這是娘親手做的。”

顧行簡抬頭看了看顧老夫人,顧老夫人柔聲說道:“許久不曾下廚,手生了些。你嘗嘗看,合不合胃口?”

顧行簡沒說話,拿起筷子,看到面條又細又長,里面只放著青菜和蘑菇,照顧他的習慣,沒有葷腥。他嘗了一口,面條太長了,剛要咬斷,顧老夫人在旁邊說道:“別咬斷。要全都吃下去,才能長命百歲。”

他認真地把面吃了個干淨,從來沒有覺得一碗素面如此好吃。顧居敬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阿弟,康樂宜年。”

“長命百歲,歲歲平安。”顧老夫人看到他將一碗面吃得連湯都不剩,心中高興。

顧行簡點了點頭,話到了嘴邊,卻生澀地難開口。太久太久沒有叫過一聲娘了。

許多年不曾像這樣,一家人心平氣和地坐在一起賞月。圓月高照,氣氛很好,誰也不忍心破壞。

崇明小跑著過來,附在顧行簡的耳邊小聲說道:“相爺,不好了,侯潮門外的瓦子出事了。”

侯潮門的瓦子?那里離夏柏青的住處很近。顧行簡站起來,走到旁邊,低聲問道:“出了何事?”

“几個金人去那里看潘家班的雜劇,結果調戲良家女子,被百姓們給打了。其中兩個被打成重傷,現在金人要臨安府將打人的百姓全部交給他們處置,否則就不會善罷甘休。”

顧行簡皺眉問道:“對方是什麼來頭?”

崇明摸了摸額頭:“是前來議和的完顏昌一行人。”

完顏昌是金國皇帝的同宗,級別可比烏林高多了。他被封為魯國王,因為看到宋人南渡以后,政局日趨穩定,抗金之心頑强,而成為了金人中少數的主和派。

上回他來信向顧行簡求救,顧行簡答應幫忙,但前提是要他復位之后,設法殺掉完顏宗弼。完顏宗弼不死,邊境便永無寧日。他寫了封密信給金國皇帝,要他慎重考慮兩國的關系,如果是要議和的話,大宋這邊只想跟完顏昌談。

大概金國皇帝看到前線的戰局對金國不利,所以又開始啟用完顏昌。只是顧行簡沒想到,完顏昌一行人竟然會秘密進入都城,沒有提前告知他。

他走回露台,對顧老夫人和顧居敬說道:“我有些急事,先走了。”

顧居敬起身道:“我送你。”

顧行簡轉身離去,忽然停住,又回頭對顧老夫人說道:“面很好吃,謝謝您。”

老夫人愣了一下,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抬手用帕子印了印眼角。

秦蘿拍著她的肩膀安撫道:“娘,好端端地,您這是怎麼了?”

“這麼多年,他第一次跟我說謝謝。”老夫人哽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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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夏初嵐一行人氣喘吁吁地跑回家, 柳氏已經睡下了。

夏初嵐讓夏靜月先回房休息,心中有些惴惴不安。那几個金人看起來, 來頭不小。可是當時的情況, 他們想要脫身,只能求助周圍的百姓……她讓六平去打聽消息, 自己在院中踱步。

六平很快回來, 氣喘吁吁地說道:“姑娘,事情鬧大了。那几個金人是來都城議和的, 要知府把打人的百姓全部交出去,由他們處置。”

夏初嵐握了握拳頭。她低頭往院外走, 對六平壓低聲音說道:“備馬車去相府。”

“不用去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夏初嵐一怔, 抬眸看去。顧行簡從外面走進來, 穿著正式的官服,一襲紫色的官袍,掛著金魚袋, 渾身透著股高高在上的官威。他徑自走到夏初嵐的面前,停住腳步:“瓦子里的事, 我都知道了。”

“對不起,我不知道他們是……”夏初嵐急忙說道。

顧行簡抬手將她整個儿抱進懷里,輕靠在她的頭頂。真想讓她以后都別出門了, 如若今晚那些金人敢……他的手臂收緊,眼底閃現狠戾之色。

勾欄的門人略微形容了一下被調戲的几個姑娘,他就知道必定是她。于是放著臨安府衙鬧翻天的局勢不管,先跑來這里看看她是否安好。看到她的那一刻, 心里才踏實了。

他也不知從何時起,竟然這麼看重這個人了。也許從她詢問他是否有家室時起,他這個坐在枯井里的人,便無法推開她這抹試圖靠近的光芒了。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的內心深處,有多渴望光明和溫暖。

夏初嵐撞進他的懷里,被他的氣息溫柔地包圍著,只覺得很有安全感。她抬手抱住他的腰,喃喃道:“是我給您添麻煩了。今日是您的生辰,願您今歲康健。今夜在顧家,過得還好嗎?”

顧行簡低頭凝視著她片刻,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但他沒有說破,只是點了點頭,輕聲問道:“今歲的腊月嫁我可好?我等不了太長時間了。”

腊月?距離現在不到四個月了。他這麼著急嗎?成親有一堆的事需要准備,通常要半年的時間。

不過想想,以他的年紀確實該著急了。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紅著臉點了點頭。腊月便腊月吧,她也不想以后見他還要偷偷摸摸的。

顧行簡莞爾,又靜靜地抱了她一會儿,舍不得松手。她發間的馨香,還有柔軟的身体,著實太令人迷戀了。有時候覺得她很强大,强大到能夠獨當一面地撐起一份家業。有時候又覺得她很弱小,這麼纖弱的身体,好像揉一揉就會化掉,得好好護著。

直到崇明小聲催到:“相爺……”府衙那邊恐怕不能再等了,晚點真要出人命了。

顧行簡這才松開了手:“早些安置。事情我會處理好。”

夏初嵐退開些,又不放心地扯住他的袖子:“會不會很麻煩……”顧行簡抬手按在她的頭頂,安撫道:“不麻煩,快去睡吧。記得把門閂好。”說完便轉身走了。

夏初嵐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六平過去閂好門。

等他回頭,看到姑娘還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樣,嘆了口氣。怎麼感覺姑娘被相爺給吃得死死的呢?

夏靜月站在角落里,幽幽地嘆了口氣。她原本睡不著,想要到院子里看看夏初嵐,恰好看到顧行簡來了。見兩個人擁抱在一起,不避旁人,感情似乎很好。

她將自己的小心思很好地藏了起來。那個人,今生便遠遠地望著就好了。

***

接待外使的四方館在六部橋旁,外面圍著一層矮牆,歇山頂的大門,宏偉壯闊。門前的豎杆上掛著一個巨大的紅燈籠,上面用墨書著“四方”二字。

這一帶跟宮門前一樣,用大紅梐枑隔著,不准百姓靠近,所以不如御街上熱鬧。今夜禁中賜下御酒,守館的禁軍人人都喝了一些,面色微紅。

剛剛一群拿著金國文書的金人氣勢洶洶地進去了,手里還押著几個百姓,不知是何事。但來使為客,大宋為禮儀之邦,所以禁軍也沒有過問。

忽然,寂靜的大道上響起咯噠咯噠的馬蹄聲。禁軍將領上前几步,看到一個人從馬車上下來,大步往這邊走。他喝道:“什麼人!此處是四方館,不得靠近。”

顧行簡走到光明處,那禁軍將領認出他來,連忙軟化下來,行禮道:“相爺。”

“剛剛是不是有几個金人進去了?”顧行簡側頭,冷峻地問道。他去府衙的時候,沒看到完顏昌,也沒看到金人。知府說,因為官府不同意抓人,那些金人就走了。顧行簡覺得蹊蹺,派人去瓦子看了一眼,金人竟然直接去瓦子將人抓走了。

“是。不久前的確有几個金使進去。”禁軍回道。

顧行簡直接往四方館里走,那禁軍欲說話,顧行簡頭也不回地說道:“進館的手諭我現在沒有,但是人命關天,明日我會親自跟皇上解釋。不會對你們追責。”

禁軍哪里真的敢攔顧行簡,何況與金國的交涉一直是他負責的。

顧行簡帶著人進了四方館,不敢打擾別國的使臣,直接搜索哪處院子的燈火還亮著。

完顏昌的手下聽到動靜,趕緊叫人將燈火滅了,但是已經來不及。

崇明一把推開屋門,帶人衝了進來,顧行簡跟在后面。

借著月色,能看到那几個被抓來的百姓都被五花大綁地丟在角落里。有一個正被按在中間的地上,痛苦地蜷縮成一團,看來他們是打算一個個收拾的。

金人看到顧行簡,反而鎮定下來,用女真語說道:“相爺擅闖我們的地盤,想干什麼?”

顧行簡走進去坐下來,淡淡地看著那個金人:“這是在大宋的領土,几位既然貴為使臣,還是說漢語比較好。所謂入鄉隨俗,這個道理不用我說吧?”

金人都知道顧行簡的女真語其實說得非常好,跟金人無異,所以才說女真語。金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改口用生硬的漢語說道:“顧相這是什麼意思?”

“你們進入都城,未事先告知于我,還在都城輕薄良家女子,擅自抓走大宋的子民。誰給你們的膽子!”顧行簡握著拳頭,喝道,“完顏昌呢,叫他來見我。”

金人被他一喝,面面相覷,沒想到對金國一向友好的顧相竟然會對他們興師問罪。

這個時候,完顏昌從門外走進來:“顧相,我們是老朋友了,何必發這麼大的火。”他的漢語說得非常流利。如今金國的貴族紛紛學習漢語,服飾禮儀也都漢化得十分嚴重。金國皇帝還下詔令遏制此風,卻收效甚微。

顧行簡扯了下嘴角:“王爺若真把顧某當做朋友,為何要秘密進都?還縱容手下到處作惡,這並非朋友所為。今夜我得討一個說法,否則對不起這身官服。”

完顏昌愣了一下,再看到屋里瑟瑟發抖的百姓,詢問剛才說話的金人是怎麼回事。聽完之后,他扇了那金人一巴掌,厲聲道:“我說的話你們都當耳邊風了!”

金人捂著臉,不敢說話。他們哪里想到只不過想要留下兩個姑娘,就激怒了臨安的百姓。他們有兩個人還躺在醫館里等著救治呢。

完顏昌讓金人把抓來的百姓都放了,又將他們都罵了出去,親自倒了一杯水遞給顧行簡:“知珩,何必發這麼大的火?你我相識多年,這次要不是你向皇上求情,我還不能從行台回來。其實你不必親自過來,只要派人說一聲,我自會教訓這几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崽子。”

顧行簡一邊喝水一邊淡淡地說:“完顏兄為何沒跟他們在一起?”

他說話的口氣十分輕描淡寫,卻讓完顏昌警覺了起來,莫非被他發覺了什麼?不可能,他行事明明十分隱蔽。想到這里,完顏昌鎮定道:“我去燕館了,聽說姚七娘是臨安第一名妓,我也想去抱抱美人。”

“不巧,據我所知,姚七娘從來不招待金人。”顧行簡將杯子放在手邊的茶几上,直視著完顏昌,“或者我這麼說,你秘密進都,其實是有任務在身。完顏兄若不能與我坦誠相見,那麼我們就沒有必要繼續說下去了。”說著便要起身走出去。

完顏昌立刻按住他,過去看了看門外是否有人。然后關好門,才低聲說道:“是皇上想殺陸彥遠。他說只有陸彥遠死了,才肯收兵和談。你能否幫我這個忙?事成之后,我們必定退兵。”

顧行簡眯了眯眼睛:“你將我的回信給金國的皇帝看了?”他在信上說要完顏宗弼的命,金國皇帝便提出要陸彥遠的命。

“我是沒辦法。若不給皇上看,他怎麼會信任我,由我來進行和談?我知道陸彥遠是你的政敵,他死了,對你只有好處。何況他現在重傷昏迷,弄死也不是什麼難事。”完顏昌勸道。

顧行簡沒有理會他,而是說道:“陸彥遠不死,你們金國就不會退兵?”

完顏昌點了點頭。他雖是主和派,也是金國人。他覺得陸彥遠該死。

顧行簡摸著手里的佛珠,淡淡笑了一下:“你們未免太小看我,也太小看大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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