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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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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3-7 19:57:14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六十七章 師徒的手段,身後是長安

    一年前某日,整個人間落了一場春雨,無數人看到那艘巨大的船在神輝裡駛向那道金線。她站在船首,身上的青衣被春風輕拂,繁花漸漸盛開。

    所有人都以為她已經離開人間,回到了神國,誰能想到她根本沒有回去,一個人藏在最寒冷的北地。

    她沒能回到神國。

    當她睜開眼睛,看到那片蔥鬱的山嶺時,便知道自己沒能回去,因為神國裡除了光明什麼都沒有。

    那裡是岷山。

    她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她利用佛祖棋盤,與寧缺生活千年,歷盡人間悲歡離合,再修佛無數年,最終洗去體內的貪嗔癡三毒,也擺脫了人間之力的困擾,為什麼還不能回去?

    她站在岷山間沉默思考很多日夜,終於想明白了原因——她是人類的選擇,所以她的彼岸便是人間——這個原因其實也不見得完備,只是現在的她還不知曉。

    想明白之後,她沒有回到西陵神殿,而是選擇沿著岷山裡那些曾經熟悉的獵道,向著北方行走。

    她不停行走,走過無數獵寨,走過賀蘭城,走過天棄山脈,走過冰原,最終來到極北寒地,來到那座山峰下。

    青衣在行走裡變薄,青衣上的繁花漸漸褪色,她很清楚那是時間的力量,也因為自己在變弱。

    不回西陵神殿,而是去往人跡罕至的極北寒域,就是因為她隱隱中察覺到某種危險。想要去往安全的地方,更重要的是。她不想任何人看到自己現在的模樣。

    她現在的腰很粗,很臃腫,和以往的高胖並不相同,她現在的模樣很像孕婦,她就是孕婦,所以不想被人類看到。

    她懷孕了,腹中的孩子自然是寧缺的。

    或者正因為懷孕了,她漸漸變弱。漸漸要變成那些弱小的、曾經被她漠然俯視的那些普通人類。

    神降臨人間,漸漸變成真正的人……這個過程她曾經經歷過,她被夫子往身軀裡注入人間之力,又被夫子帶著周遊四海領略人間的美好,再被寧缺帶著行走世間,感知紅塵,那段日子。她就是在漸漸變成人類。

    在棋盤裡,她借用佛祖布的局,借寧缺的心意,重新修行,淨化自己的神軀,最終成功排出留在體內的人間之力。她以為自己在和夫子的這場戰爭裡,必將獲得最終的勝利,所以她重歸漠然,將要重歸神國,卻不料還是被留下了……沒能回到神國。她認為那還是寧缺的手段,那個手段正在她的腹中。是一個胎兒。

    桑桑輕撫小腹,臉上沒有母親常見的慈愛光輝,甚至看不到任何情緒,只是平靜,還有些不習慣。

    她看著窗外遠處那座雪峰,從回憶裡醒來,望向不遠處已經被雪掩蓋的熱海,又想起另一段回憶。

    當年就是在這裡,在冰雪覆蓋的嚴寒世界裡,夫子和她以及他吃了頓牡丹魚,在溫泉裡沉靜在幸福裡,然後夫子主持了她與寧缺的婚禮,讓兩人洞房,夫子則是赤裸著身體,騎著大黑馬去雪海上狂奔了數百里。

    夫子那般喜悅,應該也是看到了現在,知道她可能會懷上寧缺的孩子,知道她很難再回到神國。

    當時夫子說過,寧缺和她洞房,這件事情太罕見,將來是必然要上史書的——是的,現在她明白為什麼了。

    桑桑收回視線,沉默低頭,被那對師徒的手段前後兩次強行留在人間,即便是她,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這對師徒的手段,總是這般出人意料,卑鄙下流,春風化雨,悄無聲息,卻……驚天動地。

    漫天的風雪忽然停了,雲層被雪峰那面黑海上的風吹的向四野散去,星辰漸繁,然後有明月當空。

    桑桑舉頭望明月,右手離開圓潤的小腹,向窗口外的夜空裡伸去,拇指與食指合攏,微微用力。

    她想把那輪明月碾碎,非如此不甘心。

    但現在她只能想想而已,那是神國裡的她正在做的事情,而現在的她,甚至畏懼於讓神國裡的那個她發現。

    想到精神世界最深處傳來的隱隱不安,桑桑的臉變得有些蒼白,覺得身體有些寒冷。

    她走到床邊揀起塊獸皮披到身上,尤其是將腹部裹的極嚴實,又輕彈手指點燃壁爐裡的柴火。

    她想溫暖自己,和腹中的胎兒無關。

    事實上,她雖然在不停變弱,依然不需要取暖,再低的溫度對她也沒有任何影響,但她卻這樣做了,她不再像當年那樣只按照冰冷的規則思考行為,也與冥冥沒有關係,更像是按照某種本能在行事,總之就是越來越像人類。

    就像窗畔那盞油燈一樣,她不需要燈,不需要光線,在如此漆黑的世界裡點一盞燈,除了把自己暴露在危險裡,沒有任何別的意義,但她還是這樣做了,因為燈光真的很溫暖。

    或者也是因為那盞油燈用的是魚油,沒有煙氣,不會薰眼睛,反而會有道淡淡的油脂香味。

    桑桑忽然覺得有些餓了,望向窗外,神情漠然問道:「為什麼這時候才回來?」

    荒人南遷後,雪域萬里無人,她是在對誰說話?

    屋外響起吭哧吭哧的喘息聲,一隻青毛狗叼著一隻被凍成木棍般的牡丹魚,屁顛屁顛的跑了過來。

    因為熱海被冰封的緣故,牡丹魚已經變得極為稀少,僅存的那些都藏進了海底深處,一隻青毛狗竟然能夠下到那裡捕魚,實在是令人難以想像的事情。

    當然,如果知道那只青毛狗便是佛祖棋盤世界裡那隻威震八方的青獅的話,或者這件事情便很容易被接受了。

    桑桑接過牡丹魚。根本不理會青毛狗吐著舌頭賣萌求食,走到案板旁。用手掌將魚肉剔下切片,然後調好蘸料開始進食,她的臉上始終沒有表情,直到吃完魚肉後,才微微蹙眉,因為她總覺得這魚不如以前吃過的好吃。

    與魚肉本身的材質無關,與蘸料也無關,她用的雖然是手掌。但切出來的魚肉絕對要比大師兄和寧缺強,那麼味道為什麼不如以往?或者是因為少了些煙火氣?

    吃完魚肉,她還有些不滿足,甚至反而覺得更餓了,對青毛狗說道:「我要吃肉。」

    青毛狗瞪圓了雙眼,顯得格外無辜可憐。

    桑桑則瞇起了雙眼,顯得格外冷漠無情。

    青毛狗低下腦袋。夾著尾巴,向莽莽雪海走去。

    桑桑確實想吃肉,雖然她不需要進食,但卻不再像當年那般排斥人間的食物,最重要的是,腹中的小傢伙餓了。

    最開始發現腹中有個胎兒時。她震驚惘然,然後憤怒厭憎,直到現在,她才逐漸學會習慣這個存在。

    她不以為自己對胎兒有憐愛之心,因為那是該死的寧缺用的手段。她只是餓了想吃肉,想讓自己更暖和些。

    是的。肯定是這樣的。

    她對自己說道。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青毛狗回來了,拖著一隻剛死的雪狐,桑桑很滿意,烤好肉後賞了它一隻後腿。

    她開始吃烤肉,雖然比夫子當年帶她去草原上吃的羊肉要糟糕很多,但她覺得味道也還不錯。

    雖然她現在不能一步千里,去宋國吃完水席後再回來用牡丹魚做個宵夜,她越來越像普通人。

    但這樣似乎也還不錯。

    ……

    ……

    除了隱藏在雪海畔的她,對人間來說,最重要的自然便是唐國與金帳王庭之間的那場戰爭.

    金帳舉族南侵,擺出國戰的架式,唐國卻因為道門的壓力,只能用鎮北軍抵抗,交戰起始便有些吃力。

    金帳王庭的草原騎兵最擅攻擊,如烈火燎原,唐軍則是既擅長攻擊,也擅長防守,尤其是鎮北大將軍徐遲,本就以擅守著稱,他在唐國北方經營數十年,早已把這片邊疆打造的如鐵桶一般,如果放在以前,他根本不會擔心。

    但那是多年前的事情了,自從數年前金帳王庭突然南襲,奪了包括渭城、開平在內的七城寨,唐國北疆的防線,便變得薄弱了很多,尤其是最近幾年,唐國在向晚原西北兩線,耗費無數銀錢與勞力修建的數十座兵寨,被金帳王庭以罕見的耐心,動用數萬奴隸逐一拆除後,更是如此。

    對於唐軍來說,最關鍵的問題還是缺少戰馬,曾經威鎮大陸北方的鎮北軍鐵騎,現在很難成建製出動,戰場上的主力已經變成了步騎混合部隊,在草原騎兵面前支撐的很是辛苦,尤其是十餘日前,隨著陳谷關隘的失守,金帳王庭最精銳的騎兵,甚至可以直接威脅到北大營。

    戰爭之初,唐軍表現出來的弱勢,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除了客觀的這些因素,其實也是戰略上的主動選擇。

    初春時節,青黃不接,唐軍主動退卻,拉長金帳王庭的糧草補給線,從戰略上看是正確的,只是唐軍卻沒有想到,金帳王庭會表現的如此瘋狂,拚命向著南方前進,似乎根本不在意糧絕的可能性,按照慣例,草原騎兵攜帶的乾糧肉乾份量,如果他們無法攻破鎮北軍的防線,那麼便再也無法回到草原深處,這種孤注一擲的態度,絕對不是英明的軍事指揮,但在眼下看來,卻極到了極好的效果,草原騎兵像處於絕境中的餓狼,瘋狂的氣勢甚至壓倒了唐軍。

    雖然戰事不利,北大營的氣氛還算正常,畢竟鎮北軍與金帳王庭的騎兵打交道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人們早就習慣了那些草原蠻人的血腥野蠻,自然不會被嚇倒。

    徐遲站在營地側方的項梁山上,看著遠處被風雪籠罩的草原沉默不語,不知從哪裡捲來的雪碴落在他的唇上,晨時剛剛剪斷的鬍鬚被染成了白色,看著有些滑稽。

    數名軍官隨在四周,卻沒有笑,看著大將軍有些微佝的背影,便彷彿能夠感受到他肩上承受的重量。

    「不能再撤了。」

    徐遲沉默了很長時間,說了這樣一句話,這幾個字從他被凍的有些微僵的雙唇裡吐出來,沒有任何情緒,甚至給人一種感覺,或者他自己都沒有想到會說這幾個字。

    軍官們有些震驚詫異,不明白為什麼會忽然改變即定的作戰方略,雖然前鋒營打的極苦,營中的士氣有些低落,他們相信訓練有素的鎮北軍,絕對可以再支撐更長的時間。

    徐遲轉過身來,伸手抹掉鬍鬚裡的雪碴,有些佝摟的後背重新挺直,威勢漸生,這才有了些大唐巔峰武道高手的影子。

    看著那些參謀軍官臉上不贊同的神色,他沒有做更多解釋,望著正在待命的華穎,說道:「我要你守住谷河。」

    華穎昨夜才冒險從前線趕回,衣裳髒舊不堪,形容很是狼狽,眼睛卻依然冷靜有神。

    這道軍令很簡單,沒有給出任何前提條件或者後路,大將軍只給他一個選擇,那就是守住谷河。

    華穎沒有像別的軍官那樣沉默,因為守谷河的人將是他,而最後血戰將死的,必然是他的那數百親兵。

    「因為北大營的安全?」華穎問道。

    他不是在挑戰徐遲的威嚴,也不是對這道軍令的正確性有所懷疑,他只是希望大將軍能夠給自己一個充分的理由,讓自己能夠說服下屬,更重要的是說服自己。

    徐遲神情漠然說道:「你走之後,我會把將軍府移出北大營,向你靠近,如果你守不住谷河,那便輪到我。」

    「為什麼?」這下就連那些強行忍住疑惑的參謀軍官,也忍不住激烈地表達了反對的意見。

    「為什麼?因為谷河如果守不住,單于的人馬便可以通過川陵,繞過我的中軍帳,再順著岷山西南麓進入河北郡,而河北郡再往南……。」

    徐遲看著華穎和那些參謀軍官,平靜說道:「……八百里平原將是草原騎兵最喜歡的戰場,鐵騎直入中腹,誰能承擔這個責任?大唐疆域遼闊無垠,但我鎮北軍已經無路可退。因為,我們身後就是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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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3-9 19:39:05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六十八章 不知勝之敗之開心

    華穎和諸軍官聞言沉默,知道大將軍的判斷是正確的,當前雖然鎮北軍面臨的局勢極為嚴峻,但大唐諸方受敵,鎮南軍和東北邊軍各有要務,根本無法來援。

    谷河在大唐帝國的疆土上只是很不起眼的一個小點,距離長安城還有兩千餘里,但現在看來,卻是長安城之前最後的一道防線,所以徐遲決定在這裡固守,甚至將軍府都要北上!

    山間一片靜寂,很長時間都沒有人說話,雪花緩緩地飄落,氣溫與氣氛同時變得寒冷了很多,雖然都知道徐遲的判斷是對的,但要讓鎮北軍放棄原先的戰略計劃,就地固守……那將會付出多麼慘重的代價,而且真能守得住嗎?

    他們比普通的士卒更清楚,朝廷已經盡了最大的力量,朝野上下齊心合力,普通民眾緊衣縮食,源源不斷地供給著鎮北軍所需要的糧草,甚至過了一個寒冬,現在的軍營裡依然能夠吃到新鮮的豬肉,軍械盔甲方面更是沒有任何問題。

    但是谷河的地形確定了……如果鎮北軍想把金帳王庭攔在那一線之外,意味著需要正面抵抗十餘萬草原鐵騎,而那必然將是現在的鎮北軍最不想面對的野戰!

    鎮北軍當年橫行大陸北方,出入草原不忌,最普通的士兵也擅騎精射,何曾畏懼過野戰?但現在他們卻是不得不刻意避著野戰,因為他們有個最致命的問題:缺少戰馬。

    華穎打破了場間的沉默,他走到徐遲身前單膝跪下。平靜而堅定地說道:「守不住就死。」

    徐遲看著他花白的鬢角,看著他這些年被邊塞苦寒天氣折磨的極速老化的容顏。心情有些沉重,但臉上卻沒有顯露出絲毫,說道:「錯,就算是死,你也要給我守住。」

    華穎毫不猶豫,應道:「遵命。」

    徐遲將他扶起,看著他沉默了很長時間,最終還是沒能忍住。感慨說道:「這些年辛苦你了。」

    華穎笑了笑,沒有說什麼。

    與金帳王庭開戰以來,他便一直守在大唐疆域的最北方,身為先鋒,承擔著最重要也是最沉重的任務,雖然他的麾下現在擁有鎮北軍僅存的騎兵,但依然守的十分艱難。

    如果不是他自己武道修為極高。唐軍防禦極嚴,甚至有好幾次他都險些被草原上的強者暗殺。

    但華穎從來沒有任何怨言,甚至當徐遲想要把他調回北大營休整時,都被他非常嚴肅地拒絕了。

    鎮北軍上下其實都明白這是為什麼,就連遙遠的長安城裡,皇宮裡的貴人和軍部的大佬也明白其中的原因。

    華穎姓華。華家的華,華山嶽的華。

    華山嶽跟隨李漁謀叛事敗,當場身死,與他一道從固山郡秘密反京的那些軍官,則是被寧缺送到北大營。用軍功換回榮譽,數年時間過去。那些人已經沒有幾個還活著了。

    受到此事牽連,曾經威名赫赫的華家也迅速衰敗,現在便只有華穎還在軍中擔任著重要的職位。

    所以華穎很拚命,他要用自己的命替華家拼出個千世不倒,拼出個光彩奪目,拼出個意氣風發。

    徐遲說道:「不要太拚命,活著最好。」

    華穎沒有正面回答這句話,說道:「我們會勝利的。」

    ……

    ……

    大唐正始六年,西陵大治三千四百五十五年,春末。

    大唐鎮北軍先鋒,於渭城南一百七十里處,與金帳王庭騎兵相遇,連戰十餘日,有勝有負,其後鎮北軍主力悉數北上,於谷河一帶擺開陣營。

    世間最強大的兩個軍事力量,正式開始較量,又連戰十餘日,有勝有負,但谷河依然在鎮北軍的營後,金帳騎兵未能南下一步。

    雙方暫時休整,重新進入對峙之中,只是誰都清楚和以往不同,這一次的對峙不可能持續數十天甚至數年,最多一兩天,戰火便將繼續燃燒。

    鎮北軍為了將金帳王庭的騎兵擋在谷河以北,付出了極慘重的代價,因為他們嚴重缺少戰馬,哪怕是弓刀最嫻熟、騎術最精湛的老兵,現在有很多都只能手持朴刀,做為陣列的側翼掩護,而無法上陣殺敵。

    最強的鎮北軍鐵騎,就因為沒有戰馬,只能當成步兵使用,無論在誰的眼中,這都是暴殄天物,然而又有誰能改變這一切呢?

    從當年西陵神殿逼迫唐國簽下和約,向晚原被割讓,戰馬被當作戰利品交出的那天開始,現在這令人憤怒無助的一幕,便是已經注定的事實。

    新生的朝陽從東方升了起來,那些視力最好的軍中強者,或是停留在後方的將軍府裡的徐遲,隱約能夠看到,如血般的朝霞裡,有岷山的身影。

    昨日金帳王庭的騎兵暫時北撤,回到開平集一線,做暫時的休整,也是準備最後的攻勢,面對意志堅定無比的唐軍,面對同樣棘手的步騎配合陣列,金帳王庭那位單于已經無法滿足於戰場上的局部勝利,更因為時間的流逝而焦慮,很明顯,即將到來的那場野戰,將是鎮北軍從未面臨過的狂瀾。

    司徒依蘭站在草甸上,手扶腰刀,看著金帳王庭騎兵駐營的方向,滿是灰塵的臉上寫滿了冷靜與警惕,微瞇著的眼睛裡閃著比刀鋒還要冷的光芒。

    做為書院弟子和老將軍的後人,她在鎮北軍的表現一如當年優秀,早已成為最年輕的將軍,現在則是華穎的副手,深受鎮北軍官兵的愛戴。

    連續數十日的戰鬥,尤其是最近這些天,鎮北軍承受了極大的壓力,也付出了極慘重的代價,營中的軍醫有的已經連續三個晝夜沒能闔眼。

    想到這些的時候,司徒依蘭的神情很平靜,沒有讓身旁的親兵看出任何問題,但問題依然存在,像沉重的的石頭般,壓在她的心上。

    金帳王庭不是撤退,而是休整,大將軍的軍令是死守谷河,寸步不退,這片原野看來注定將成為數十萬生命的墓地,只是不知道最後有資格以勝利者的姿態替死者書寫墓誌銘的會是哪一方。

    她在鎮北軍裡位階很高,能夠知道很多普通士兵不知道的軍情,昨日固山郡的援兵試圖從岷山中麓偷襲金帳王庭某部,結果被提前識破,那個部落迅速向王庭靠攏,從而讓鎮北軍失去了打亂敵人根腳的最佳機會。

    那麼還能怎麼辦呢?

    司徒依蘭昨夜盯著沙盤沉默了很長時間,把書院先生和軍部前輩們教授的知識與自己在軍中的經驗兩相對照,始終找不到什麼方法。

    決定鎮北軍戰略的,只能是徐遲大將軍,或者往更南方去看,還包括皇宮裡的那對姐弟以及書院裡的諸位先生,但她也想出份力。

    可惜……

    司徒依蘭心裡除了石塊般沉重的問題,還有很多疑惑。

    徐遲大將軍的戰略並不能說是錯的,無論是最開始的時候撤退,還是現在的血戰死守,前者是要用空間換取時間,並且疲敵之軍,後者則是因為不能讓敗勢稍顯,必須要用絕對的鐵血來穩定大唐的北疆。但很明顯,應該還有很多更好、或者說更靈活的方式,或者說不那麼孤注一擲的方式。

    徐遲大將軍現在的戰略,等於是把金帳王庭的所有主力全部吸引到了谷河一帶,如果能夠獲得勝利,對方的主力騎兵即便想要逃逸都很困難。

    要知道在大唐與金帳王庭數百年的戰爭裡,王庭最令唐人頭痛的便是能逃,即便唐軍獲勝,王庭騎兵迅速撤回草原深處,唐軍根本無法殲滅其主力。

    這個戰略裡有很多了不起的軍事智慧,但需要能夠被執行,最關鍵的是,唐軍首先要獲得勝利,才能夠談論怎樣殲滅金帳主力的問題。

    怎麼獲得這場戰爭的勝利?司徒依蘭現在想不出來,她不認為徐遲大將軍能夠想出來,所以她越發不明白,大將軍或者說朝廷在想些什麼。

    她不是悲觀主義者,更不是失敗主義者,她就像身旁的親兵以及營裡那些唐軍一樣,對金帳王庭的騎兵毫不畏懼,但理智告訴她,勝利真的很遙遠。

    按道理來說,鎮北軍素質極高,背靠谷河,也算是佔了七分地利,天時人和且不去提,怎麼也不至於讓她如此絕望,然而還是那個老問題……

    沒有馬。

    沒有戰馬。

    鎮北軍沒有足夠數量的戰馬。

    司徒依蘭帶著親兵走回營地,沿途遇著的士兵紛紛站起向她行禮,她能清楚地分辯出來,雖然士兵們行禮的姿式幾乎一模一樣,實際上卻有很大的分別,比如新到鎮北軍不足兩年的士兵,眼神更加澄靜,神情還有些最後的靦腆,而那些多年的老兵,神情裡透著股漫不在乎的意味,至於眼神……很賊地在自己身上拂過,雖然只是很小的動作,但她感覺的非常明顯。

    那些老兵讓她聯想起一個人,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過的人,她曾經的同窗,後來的所謂先生,那個已經站到了人間最上層的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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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3-12 21:39:21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六十九章 刀鋒渴著血,我想著馬

  那個傢伙的神情也是那般憊賴,那個傢伙也曾經這樣偷偷瞄過她,無論是在書院的濕地畔,還是在紅袖招,或者是燕北那片碧湖畔,他的目光經常掃過她的胸腰臀腿的曲線,他以為她不知道,其實她什麼都知道,只是不好意思說。

  司徒依蘭想起的人自然是寧缺,她不是在面臨絕境的時候,忽然回憶過去的青春,便開始思春,而只是想從中獲得某種力量——營地裡的那些老兵和寧缺很像,他們都有難以想像的堅韌,能夠做出很多人想像不到的事情。

  只是令她有些心酸的是,那些老兵漫不在乎的神情深處,依然有不甘,尤其是當他們看到她的親兵牽著的戰馬時,眼睛裡的羨慕與不爽清晰可見。

  是啊,還是那個問題。

  司徒依蘭低頭想著,當年朝廷與西陵神殿談判,為什麼會同意割讓向晚原給金帳王庭,為什麼會同意用戰馬補償金帳和燕國?是的,當時的局面確實很嚴峻,但難道朝廷不知道,如果同意對方的條件,便等於自殺?

  那道黑色的絞索,在空中緩慢降落了數年時間,現在終於落到了草原上,落到了鎮北軍每個士兵的身前。

  連長安百姓都知道的事情,朝廷裡那些大臣自然也知道,親王李沛言甚至都因為此事自絞而死,司徒依蘭很清楚,這都是書院的決定。

  更準確地說,這都是寧缺的決定。

  當年書院為什麼會同意?

  走到營帳。看著桌旁的一男一女,司徒依蘭的情緒有些怪異,她是書院的學生,這兩個人才能真正代表書院,想著先前對書院的不滿,她不知該說些什麼。

  木柚最習慣穿的淡黃色衣裙,早已被實用的棉衣代替,六師兄還像在書院後山時那樣赤裸著上半身,只穿著件皮圍。

  司徒依蘭對這兩位書院先生無法說出任何惡語,因為在這些天裡。本應像神仙一樣端坐雲頭的他們。像普通的士兵一樣生活、一樣戰鬥。

  戰爭的形態早已發生了改變,修行強者對敵方主將的刺殺,從來沒有斷絕過,一直在上演。如果不是木柚組織陣師。在營地里布置了數道精妙的陣法。如果不是六先生拿著鐵錘揮舞風雷,不知多少唐將會在金帳王庭不惜代價的暗殺下死去,至於六先生徹夜不眠修復著唐軍的武器。那些事情更不需要多提。

  司徒依蘭發現帳裡少了一人,問道:「四先生去了哪裡?」

  書院四先生范悅現在是鎮北軍前鋒的智囊,華穎將軍對他極為信任,一應布營接應以至戰場上的規劃,都是出自他手。

  木柚從盆裡拎出毛巾擰至微干,走到她身前,把她臉上的灰塵盡數擦去,憐惜說道:「管他去了哪裡……這麼漂亮的小姑娘,雖然沒辦法打扮,也得弄乾淨些。」

  司徒依蘭哪有心情去理會自己的容顏,聞言不由苦笑,待她想起先前在草原上看到的金帳王庭的陣勢,心情回覆沉重,看著木柚低聲問道:「三先生什麼時候出手?明宗的強者和荒人什麼時候能到?」

  當前的戰局對鎮北軍極為利,她怎樣想都想不出來變化,然而徐遲大將軍依然那般平靜,她自然以為書院肯定佈置了很多後手以及強手。

  連續很多晝夜佈置陣法,木柚的眉眼間滿是疲憊之色,聽著司徒依蘭的話,她沉默片刻後說道:「我也不知道師姐的行蹤。」

  聽著這話,司徒依蘭失望之餘,復又惘然。

  「按道理或者說原先的計畫,在初春的時候,她就應該平定東荒,來到這裡……她應該會出手,此時沒有出手,或者是因為還沒有到時候,自有原因。」

  木柚攬著她坐下,讓她趕緊把早餐吃了,安慰說道。

  ……

  ……

  一切違背常理的事情,必然都有其內在的原因,對於軍隊來說,常理便是對勝負的客觀判斷以及隨之而來的冷靜應對。

  華穎站在營帳外,看著如血的朝霞,看著遠處隱隱可見的金帳王庭的無數帳篷,總覺得大將軍的應對不合理,那麼原因是什麼?

  一名參謀軍官把一副望遠鏡遞到他面前。

  他接過望遠鏡,望向金帳王庭的方向,然後又望向東方北向數十里外,沉默觀察了很長時間,始終一言不發。

  望遠鏡是書院做的,由六先生帶至前線,如今鎮北軍重要的將領,幾乎人手一副,將領們一旦用上,頓時視若珍寶,再不肯讓它離身。

  華穎很感慨,有書院的幫助,可以把金帳王庭的兵力調動看的清清楚楚,對方卻是毫無察覺,如果放在當年,這場戰爭鎮北軍必勝無疑。

  尤其是現在,單于冒著奇險,催動全族南下來襲,他想打一場滅國之戰,竟是根本不顧任何後路,行軍佈陣鋒銳無雙,但在成熟的唐將眼中,也同樣是漏洞百出,只要能夠派出一支強大的騎兵,絕對能夠打的對方痛不堪言。

  「如果……給我一萬……不,哪怕八千。」

  華穎放下望遠鏡,看著北方,聲音微顫說道:「給我八千匹好馬,我便能守住谷河,甚至能夠把他們趕到渭城北邊去。」

  單于的選擇太過自信,在華穎看來,這是太好的機會,所以他的聲音才會微微顫抖,失去這個機會,在他看來是難以忍受的痛苦。

  徐遲堅信鎮北軍能夠在野戰裡戰勝金帳王庭的騎兵,這令華穎很不解,他不會質疑軍令,只是痛苦地想著,如果能多一萬匹戰馬便好了。

  但那不會有。

  就算昊天重新降臨人間,也沒有辦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給唐國變出一萬匹受過軍事訓練,能夠成為騎兵座騎的成熟戰馬。

  金帳王庭敢於舉族南下,單于的行軍佈陣如此自信甚至囂張,對明日最後的原野決戰毫無懼意,不正是因為知道唐國沒有馬?

  很多唐軍幻想著,朝廷會不會是偷偷養了很多戰馬,等著在最後戰場上給予敵人最沉重最突然的打擊?但那終究是幻想,單于不會這樣想。

  養馬需要很多草料,需要馬廄,需要人力。需要很多資源。如此大數量的戰馬,不可能被偷偷養在唐國各州郡裡,又能瞞過道門無所不在的眼線,就算能。那些未經訓練、從來沒有上過戰場的駿馬。又有什麼用處呢?

  馬。戰馬,久經沙場的戰馬。

  司徒依蘭在想,曾經的騎兵們在想。華穎在想,所有人都在想,都在心裡絕望地、憤怒地喊著,為什麼沒有馬?

  不用久經沙場的戰馬,哪怕就是一匹普通的馬也好,只要能夠帶著騎兵移動便好,不管是駿逸的公馬、雍容的母馬、調皮的馬駒,不管是河套馬、大河矮馬、草原馬,什麼馬都行!只要馬都行!

  因為沒有馬,大唐就要真的不行了。

  ……

  ……

  鎮北軍裡,只有大將軍徐遲,依然保持著最後的信心。

  余簾沒有出現在這片草原,金帳王庭的國師和那十餘位大祭司,依然沒有來到前線,而是在後方,被草原騎兵重重保護中。

  徐遲的信心並不是來源於余簾或者那位魔宗行走唐,他早已收到賀蘭城發來的情報,荒人部落在東荒被來自燕國的神殿騎兵牽制,短時間內,根本無法來援。

  這自然是個極壞的消息,幸運的是,數十日前,他收到了另一個消息,那個消息來自書院,帶來了他等待已久的春風拂面。

  無數輛大車,早已離開北大營所在的城鎮,運到了谷河後方,隱藏在鎮北軍主力的輜重營裡,為了保密到最後,就連華穎都不知道。

  ……

  ……

  黎明還沒有來臨,明月早已沉睡,東方浮起淡淡的白,西方的夜幕上還殘著幾粒黯淡的星辰,草原上的人們已經醒來,金帳王庭連綿如雲的無數頂帳篷裡,到處是孩子的歡鬧聲以及女人擔憂的低語聲,當然最多的還是彎刀與皮甲撞擊的聲音以及戰馬不安的嘶鳴聲還有乾草噼啪燃燒的聲音。

  按照草原騎兵慣例,出征之時沒有誰敢帶著家眷,但此番金帳王庭舉族南侵,是真正的舉族,所有男人都帶著妻子孩子還有奴隸,令單于和貴人們感到欣慰的是,因為事先做了很多準備,所以這些沒有變成勇士們的負累,反而成為激勵他們奮勇向前斬殺唐人的最好存在。

  金帳的勇士們已然整隊完畢,神情肅穆,眼神堅毅,各部落的騎兵也正在奴隸或家人的幫助下穿戴皮甲整理刀箭,快速列隊。

  這時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節,但金帳騎兵並不是想趁著黑暗偷襲南方的唐軍,因為黑暗對所有人並不公平,騎兵因為速度太快,反而更需要良好的視野,現在金帳騎兵佔據了絕對優勢,自然不會冒這種風險。

  之所以這般早便開始集結列陣,是基於戰爭的需要,也是所有草原騎兵印入血脈裡的戰鬥經驗,今天必然是一場極為辛苦的長期戰鬥,人可以靠精神意志堅持,戰馬卻無法做到,所以在進入戰場之前,必須把戰馬喂足喂好,要用最精美的草料甚至還要摻些昂貴的穀物豆類,補充足夠的清水,最後,還要喂鹽。

  所有這些準備工作,都必須在正式交戰之前兩個時辰完成,而在兩個時辰之後,金帳的鐵騎便會席捲而去,吞噬所有的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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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4-3-12 21:49 編輯

第六卷忽然之間 第七十章 天地之間有野馬 (1)

    單于走出金帳,看著四周的畫面,微黑而英俊的容顏上露出滿意的微笑,滿意於部屬們的平靜,更滿意於用很多天很多年才營造出來的今天。

    在他看來,嚴重缺少騎兵的鎮北軍,根本不可能是金帳騎兵的對手,前些天雙方之間的戰鬥進行的那般膠著,一方面是因為鎮北軍的戰鬥力確實出乎意料的堅韌,唐國的軍械以及修行者發揮了超出想像的威力,而更重要的原因是,金帳騎兵並沒有全力出擊,更多的是試探以及消耗。

    步騎交戰,不理會誰有先天的優勢,只說心理上,必然是騎兵佔優,步卒想要抵擋騎兵的攻勢,必然要在體力和精神上付出更多代價。

    前些天,金帳騎兵就是在消耗唐軍步卒的體力精神,更重要的是逐漸磨去對方的意志與勇氣,同時提升己方的士氣、堅定必勝的信心。

    今天便是決戰日。

    金帳騎兵將傾其所有攻擊,將不留後手攻擊,將不留活路攻擊,必要將數百年的屈辱還贈給唐人,必要將鎮北軍的主力完全擊潰。

    這是很冒險的戰法,在單于看來,卻是必勝的戰法,通過前些天的試探,他非常確定唐人沒有隱藏什麼手段,那麼便堂堂正正地碾壓過去吧。

    黎明漸漸來臨,東方天邊的魚肚白漸要佔據十分之一的天穹,熹微晨光落在草原上,落在單于的臉上,讓他臉頰的線條顯得更加堅硬強大。

    他看著南方的原野,看著遠方隱隱綽綽的唐營,彷彿看到稍後,金帳的鐵騎黑壓壓如潮水般湧去,整片草原的地面都開始震動。然後就像前些天那樣,唐營處各種軍械齊發,投石器發出沉悶的聲音,營柵前的長矛那樣鋒利。壕坑裡的鐵刺那樣寒冷,中原修行者的劍光閃爍,陣意不停湧起,天地元氣將在天地之間劇烈地變化,然而那些……終將被他的鐵騎所淹沒。

    勒布大將走了過來,看著這位草原歷史上最英明的單于、此生最崇敬的男人,聲音微顫說道:「今日之後。您就將是整個人間的君王。「

    單于不再微笑,平靜如常,因為肯定,所以才能如此平靜。他的視線越過南方的唐營,望向更南方的某個位置,聽國師說。那裡就是長安。

    那位溫和卻令人畏懼的皇帝六年前就死了,但他的女兒還活著,單于默默想著,等打下長安城,自己一定要殺了她,然後把陽具插進她的屍體裡。

    阿打也出現在金帳外,昨夜他沒有洗澡。身上的那些血污早已凝結,散發著淡淡的腥臭味,招惹著野草裡的蚊蠅來襲。

    貴人們看著這個曾經的少年奴隸,現在金帳最強大的勇士,眼睛裡滿是厭憎和懼怕的情緒,根本不願意站得離他太近。

    阿打前些天在戰場上受了傷,為了記住這次受傷,他刻意沒有把身上的血洗掉。不是想記住那次的屈辱,而是想記住自己應該向對方學習。

    那天他隱藏在衝陣的金帳騎兵中,突破了唐軍的壕溝矛柵,然後藉著同伴的屍體藏匿,試圖在戰後暗殺鎮北軍前鋒主將華穎。

    阿打一直想殺死華穎,最開始的時候,只是想報復寧缺在長安城發起的那些血腥殺俘行動。後來則是因為他一直沒能殺死華穎,很不甘心,那些不甘心就像毒蛇一樣讓他痛苦,讓他冒著這樣的危險進行了這一次暗殺。

    他的暗殺失敗了。因為從一開始的時候,更準確來說,從他隱藏在衝陣騎兵隊伍裡衝到唐營前的那刻開始,他的行蹤和目的便一直被一個人算的清清楚楚。

    華穎始終沒有出現,來的是一道鐵鎚,然後是一道陣法。

    阿打陡遇奇襲,頓時受傷,但他畢竟是現在金帳王庭的真正高手,最終還是成功地突破唐軍重圍,逃回了金帳,只是狼狽到了極點。

    他不顧傷勢,在深夜裡拜訪國師,才得知那些人的身份。

    看穿他計劃的是書院四先生范悅,揮動鐵鎚,壯猛無雙的勇士是書院六先生,而那個將陣法運用的彷彿有生命一般的女子,是書院的七先生。

    這三名書院先生的修行境界是洞玄境巔峰,放在世間修行界裡來看,當然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人物,但對於阿打這樣的真正強者來說,他完全可以一個打對方十個,最終他卻敗的這樣悽慘,這讓他很不理解。

    經過整夜的思考,阿打沒有變得更加憤怒,被憤怒沖昏頭腦,反而變得冷靜了很多。這是他第一次與書院正面在戰場上交手,他學到了很多東西。他對書院的尊敬多了很多,毀滅書院的決心也堅定了很多。

    所以此時看著晨光下的唐營,他的神情才會如此平靜,哪怕被那些貴人厭憎著畏懼著,他依然平靜,今日金帳必將獲勝,應該不需要自己出手。

    同樣是堅信金帳必將勝利,所以單于和阿打很平靜,更多的草原男人則顯得很狂熱,他們看著南方的唐軍,眼睛裡流露出狼一般的寒光。

    只要戰勝唐國,金帳王庭便將是整個人間的霸主,在新的世界裡,他們將佔在中原最繁華富庶的城鎮,披上最光滑的絲綢,佔有最美貌的女人,喝上最烈的美酒、最清的溪水、吃上最軟的白麵餑餑……

    這些,都是長生天的恩賜,不接受,會被天譴的。

    ……

    ……

    單于和阿打還有無數金帳騎兵看著南方的唐營。

    在唐營裡,華穎將軍和部屬們也在看著北方,在更遠處的臨時將軍府裡,徐遲也在看著北方,看著晨光晨風裡的那群飢餓的惡狼。

    人們感覺到了危險。

    前面十餘天的戰爭已經極為慘烈,金帳騎兵不能說沒有出全力,只是鎮北軍的防守極為堅韌,所以才會打成均勢,但今天不一樣。

    今天金帳明顯是要拚命了,那位單于和他的臣民們已經做好準備,將整個部族的命運都壓到稍後即將開始的這場戰鬥當中。

    華穎的臉色鐵青一片。

    有望遠鏡的幫助,他能夠看到金帳王庭那裡的所有動靜,他看到那些草原蠻子正在給馬餵食。餵水,喂鹽,甚至還能看到鍋裡煮著的羊棒骨。

    做為一名經驗豐富的唐將,他很清楚草原騎兵的做戰習慣,最多還有一個多時辰,那些吃飽喝足的戰馬,便會帶著那群狼般的蠻人向自己撲來。

    這是草原騎兵最正規的作戰法則。這也正是他臉色鐵青,無比憤怒的原因——單于和他的草原騎兵根本不憚於讓唐軍看到這些畫面,便等於說,他們將今日戰鬥開始的時間確定好了,並且通知給了唐軍。

    這是何等樣的自信,對於唐軍來說。又是何等樣的羞辱!

    如果是十年前,華穎早在觀察到第一個畫面的時候,便已經派出騎兵前去突襲,攻敵之不備,必然能夠取得份量足夠的戰果。

    但現在不行,因為他沒有足夠數量的騎兵,更不可能像鎮北軍全盛時那樣。按照時間分批準備著隨時可以出擊的戰馬……

    如果。

    那句話,那個判斷,再次在華穎的腦海裡浮現。

    如果,現在大唐還能擁有一支真正的騎兵,還能擁有足夠數量的戰馬,單于還敢如此妄進嗎?不,今天等待金帳王庭的,必將是滅亡。

    如果呵如果。如果真的能夠有如果,人世間又哪裡會出現那麼多的如果呢?從來就沒有如果,所以金帳王庭今天不會滅亡,單于和他的草原騎兵才敢如此囂張暴戾的突進,鎮北軍才會面臨如此的結局,他甚至已經看到了結局二字上面慘淡的顏色,嗅到了結局二字上面絕望的氣息。

    和華穎將軍不同。普通的鎮北軍士兵依然神情堅毅冷靜,他們不知道那些秘密的軍情,不知道沙盤推演的結果,也不知道或者說懶得去理會這場戰爭勝負的成算。他們只知道戰鬥,並且像過去那些年一樣無懼。

    看著四周默默準備戰鬥的唐軍,司徒依蘭眼簾微垂,掩去那抹黯淡,然後迅速抬起頭來,振奮精神,不想讓自己影響到哪怕最微小的士氣。

    她忽然注意到,近處鍋灶旁的一名唐軍,此時所有的唐軍都已經快速吃完了早飯,開始蹬弩修箭磨刀,只有那名唐軍依然站在鍋旁,左手拿著大碗,右手拿著木勺,大口地吃著菜稀飯,吃到裡面的肉塊後,更是高興地咕嚕著什麼。

    「你叫什麼名字?」

    司徒依蘭走到鍋灶旁,看著那名唐軍說道。

    那名唐軍士兵的年齡並不大,但從他捧著粥碗的手指間的老繭和眉宇間漫不在乎的神情便能看出,這是個身經百戰的老兵。

    那名唐軍看著她,愣了愣,把粥碗放到灶沿,行了個軍禮,報告道:「前鋒營斥候四隊隊正王五,見過將軍。」

    「王五?很乾淨俐落的名字。」

    司徒依蘭說道:「只是做事有些不夠俐落,難道你沒有看到別人都已經回到營裡開始備戰,你為什麼還沒有歸隊?」

    王五表現的對她很尊敬,但那不意味著害怕,他用很誠懇也很搞笑的態度解釋道:「斥候暫時不用出戰,再說了,那些蠻子至少還要一個多時辰才會打過來,何必太著急,今天的粥裡放了這麼多肉,不吃乾淨多可惜。」

    司徒依蘭微微挑眉,說道:「果然是個老兵。」

    王五用木勺的尾部撓了撓有些發癢的頸子,嘿嘿笑著說道:「您過獎。」

    司徒依蘭說道:「大清早的胃口就這麼好,看來你對今天這場戰鬥的勝利很有信心,如果所有人都能像一樣,或者……」

    說到或者二字時,她戛然而止。

    王五臉上憊賴的笑容,也忽然斂去,看著她平靜甚至有些冷漠說道:「將軍,或者什麼?或者能夠有奇蹟?你知道的,沒有奇蹟。」

    司徒依蘭目光微寒,盯著他的眼睛,沉默片刻後說道:「你想說什麼。」

    「今天粥裡的肉很多,青菜甚至比肉還多……雖然我鎮北軍的伙食向來極好,但這種待遇還是好的有些過分,這讓我很懷疑。」

    王五毫不畏懼她的目光,平靜說道:「或者。這是臨死前的最後一餐飯,所以大將軍要讓我們吃的好些?」

    司徒依蘭寒聲說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王五指著不遠處營帳裡沉默備戰的唐軍將士們說道:」我知道,今天這場仗必輸無疑,其實很多人都知道,只是不說而已。「

    司徒依蘭聞言沉默了很長時間。

    王五說道:」您如果覺得我動搖了軍心,可以把我當場斬殺。「

    司徒依蘭說道:」我更想知道,你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

    王五說道:」因為我要想告訴徐大將軍。告訴朝廷,告訴書院……我不甘心,我不想輸,我不明白為什麼鎮北軍會落到如此下場。「

    司徒依蘭沉聲說道:」為國守邊疆,是我大唐軍人的使命,你有什麼不甘的?「

    」問題在於。徐大將軍為什麼要把我們這些人送到谷河外面?為什麼一定要在這裡決戰?我不怕死,但我不想被人送著去死。「

    王五忽然變得憤怒起來,把手裡的木勺重重擲進粥鍋,衝著司徒依蘭吼道:」向晚原是朝廷割讓的,這戰場是將軍府挑的,為什麼讓我們去死?為什麼讓我們輸著去死?你們這些將軍,就算讓我們去死。難道就不能贏嗎!「

    司徒依蘭伸手阻止身旁親兵拔刀,沉默了很長時間,因為她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這名老兵憤怒的質問,是啊,朝廷要讓唐軍拒敵於國境之外,唐軍不惜拋頭顱灑熱血也會做到,但朝廷至少要讓他們贏啊,不然就算死了。又如何瞑目?

    」那你究竟想怎麼做,想我們怎麼做?「她看著王五問道,問的很認真。

    王五沒想到會聽到這樣的答覆,沉默了很長時間,有些黯淡地笑了笑,沒有說什麼,轉身向自己的營地裡走去。

    司徒依蘭看著他的背影。沒有繼續追問,因為她大概猜到了這位年輕的老兵想要什麼,那同樣也是她想要的,是整個鎮北軍乃至大唐都想要的。

    王五走回自己的營帳。對著帳篷外的半袋乾草,發了很長時間的呆。

    他是斥候,是鎮北軍裡極少數有馬的兵種,然而在兩年前,他的馬便死了,死在渭城外,從那之後,他便再沒有機會擁有自己的座騎。

    沒有座騎的斥候不如狗,王五經常這樣想,在這兩年裡,他覺得自己的日子過的確實不如狗,因為狗還能吠兩聲,他能做些什麼?

    王五踢開乾草,準備洗把臉,當他看著水桶裡那張有些蒼白的臉,眉頭微微皺起,忽然開始厭憎自己現在的情緒。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將心底的那些絕望和憤怒盡數壓下,從鞘中抽出那把從渭城帶出來的大刀,喝斥著下屬開始準備稍後的戰鬥。

    沒有座騎的斥候……還是唐軍,哪怕是絕望的戰鬥,也要戰鬥到底。

    他望向北方晨光下的金帳大營,忽然想起渭城。

    當年渭城被金帳騎兵屠城,只有極少數人逃了出來,他便是其中一個。

    回到鎮北軍,經過身份審核後,他重新擁有座騎,然後再次失去,就像他曾經擁有一座渭城,最終卻什麼都沒有留住。

    王五經常懷念當年跟著馬將軍去草原狩獵的日子,更懷念跟著那些剽悍的前輩去梳碧湖殺馬賊搶金銀的日子,那些日子一去不再返了。

    他漫不在乎的憊賴神情下面,是從來沒有熄滅過的怒火和像毒蛇一樣噬咬心臟的仇恨,他無時無刻不想著隨著鎮北軍一道擊潰那些草原上的蠻子,收復渭城。

    但是那很難。

    而且看今天的局勢,似乎那天永遠都不會來了。

    他想要一匹戰馬,一匹神駿的戰馬,他想騎著戰馬,向著敵人衝殺,如果他有戰馬,他的戰友都有戰馬,那麼他的心願便會實現。

    這種執念不停地折磨著他。看著金帳王庭如雲如野的馬群,他快要發瘋了,這時候只要有人給他馬,他願意付出所有的財產以至於生命,他甚至願意給那些渾身酸臭的草原蠻子洗腳,稍後再殺死對方便是。

    如果有人給他一匹馬,他願意為對方做牛做馬。

    可惜。還是沒有如果。

    王五低頭準備洗臉,稍後必然是千年來最血腥最慘烈的一場戰役,這場戰役將由無數場戰鬥組成,將會有無數人死去,鎮北軍或者會敗,那麼所有的唐軍必然都會殉國,他不想死的時候。臉上還有髒東西,嘴裡還有青菜葉子。

    下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眼花了,因為盆裡的清水顫抖了起來,他的眉眼在水裡變幻成奇怪的模樣,不像先前那般沉鬱。反而有些滑稽可笑。

    感覺到遠處傳來震動的,還有數十里外的金帳王庭諸人,十餘萬草原騎士正在緊張地備戰,正在給座騎喂清水,忽然發現,那些英勇但極為馴服的戰馬,忽然間變得極為焦燥不安。有的馬拚命地搖晃著頭顱,不肯低頭喝水吃草料,有的馬驚恐地望向某處,不安地踢著前蹄,彷彿只有這樣,才能安慰自己地面傳來的震動是虛假的,而不是它們本能裡最畏懼的某些存在。

    整片原野都開始震動起來,從北方的渭城一直到谷河外的草甸。雙方軍營裡的大車車輪吱呀作響,有些沒有注意的士兵甚至被震的有些站不穩。

    阿打跳到一輛大車頂上,瞇著眼睛望向震動起處,他的眼力極好,應該是場間最先看清楚那邊動靜的人,於是他也是第一個被震撼至無語的人,那張稚嫩卻慣常驕傲冷戾的臉頰上。寫滿了不可思議的神情。

    緊接著,越來越多的人看清楚了震動的起因,五五的眉忽然高高地挑起,他的唇角高高地揚起。他的手開始顫抖,濕毛巾落到盆裡,濺起水花一朵。

    像他一樣,營內外的斥候以及更遠處的鎮北軍將士們,都感覺到這道震動,望向西北方向,軍營裡變得鴉雀無聲,人們的臉上寫滿了震驚、困惑……

    更多的還是隱隱的激動和期盼。

    朝陽之下的原野清曠無比,沒有大風,塵土不起,視線極為清楚,只見西北方向的地平線上,一大片黑雲正在緩緩壓至。

    之所以是緩緩壓至,不是因為黑雲移動的速度太慢,而是因為黑雲遮蔽的面積太過廣闊,從而給人的錯覺。

    那片黑雲很迅速地飛掠十餘里地,來到了谷河邊原野的邊緣,所有人都已經看清,那根本不是黑雲,而是一大片密集的煙塵!

    那些煙塵,都是馬蹄帶起的塵土!

    無數匹野馬,正席捲而至!

    朝陽映紅了天,暖暖的光線進入那片煙塵,仿似把朝霞從天空上採擷到了地面,那些狂奔的馬群彷彿正在燃燒,美麗奪目至極!

    根本沒有人能數清,那片朝霞裡究竟隱藏著多少野馬,沒有人想算明白,有多少野馬才能造成如此驚天動地的氣勢!

    人們只知道,天地之間忽然多出了一群數量難以想像的野馬。

    這群野馬……正在向著唐軍奔來!

    草原上依然鴉雀無聲,於是遠方野馬的蹄聲顯得更加清晰,如驚雷一般落在所有人的耳中,敲打在所有人的心上。

    唐軍先鋒營的所有將士,都停下了備戰的工作,哪怕是再嚴苛的軍紀,再強悍的精神,也無法讓他們收回望向那片朝霞,那片鋪天蓋地的野馬的目光。

    有的唐軍開始揉眼睛,覺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他們在心裡對自己說,一定不是眼花了,可還是覺得不可相信,因為這畫面確實難以置信。

    有的唐軍則是連眼睛都不眨,比如王五,他像看著渭城酒館裡小姑娘一樣盯著朝霞裡的野馬群,深怕自己一眨眼睛,那些野馬便會消失不見。

    司徒依蘭緊緊抿著雙唇,臉色有些花白,握著刀柄的手有些顫抖,她知道不是幻覺,但她不確信那些野馬真的是向唐營來的,如果……如果稍後這群野馬忽然奔向東方遼闊的草原,像忽然來臨一般忽然消失怎麼般?如果它們只是路過怎麼辦?

    唐人們的心情就像他們的神情一樣複雜,緊張、渴望、震撼、擔心甚至恐慌,他們看著那片朝霞越來越近,看著充斥天地間的野馬群越來越近,越來越緊張。

    朝霞終於散去,回覆煙塵的模樣,谷河外的草原,完全被風沙遮蔽。金帳王庭部落處的十餘萬戰馬驚慌地嘶鳴著,陽光被隔擋,很難看清。

    司徒依蘭閉著眼睛,然後睜開眼睛。

    然後她看到一匹棕色的野馬,正在身前看著自己,那匹棕馬的眼睛裡充滿像是人類嬰孩一樣的好奇,天真澄靜至極。

    煙塵漸斂。唐營裡一片歡呼,將士們的歡呼聲是那樣的高亢,很難用詞語來形容,甚至顯得有些瘋狂,變成某種發洩般的吶喊!

    這一切都是真的。

    踏著朝霞來到唐營的,確實是馬。是野馬,是無數的野馬。

    那些野馬在唐軍的軍營裡隨意踱著步,就像逛草原一般自在,長長的鬃毛在晨風裡輕輕飄舞,神駿異常,眼神裡充滿了好奇。

    就像那匹棕色的野馬,它很不理解。面前這個女人為什麼會流淚。

    野馬們不理解,這些人類為什麼要歡呼,為什麼聲音那般嘶啞,為什麼要摟著自己的頸,不停地摩娑,為什麼他們要笑,為什麼又要哭。

    那是因為它們不理解,對於唐人來說。它們的到來,就是真正的神蹟。

    十餘日來,這一年來,這三年來……唐國從君到臣,從普通百姓到浴血奮戰的士兵,無時無刻不在祈求著能夠擁有足夠數量的戰馬,但他們知道那是奢望。因為向晚原沒有了,因為道門不會給唐國機會。

    眼看著這場將會決定整個人間走勢的大戰即將開始,像華穎將軍、司徒依蘭、王五這樣的人,依然忍不住喃喃唸著。在心裡默默想著這件事情,他們甚至願意付出自己的生命與尊嚴,祈求不再信仰的昊天給唐國一個機會。

    唐國需要馬,需要戰馬。

    昊天彷彿真的聽到了所有唐人的心聲,彷彿她忘了唐人對自己的背叛,她站在朝霞深處,對著荒原深處那片泥塘說了三個字。

    」要有馬。「

    於是,唐人有了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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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3-12 21:48:19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忽然之間 第七十章 天地之間有野馬 (2)

    唐營瞬間進入某種癲狂的狂歡狀態,而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金帳王庭的數十部落,那裡依然鴉雀無聲,所有草原人的臉色都變得極為蒼白。

    金帳王庭敢於舉族南侵,與唐人進行國戰,而所有部落都毫不猶豫地跟隨單于的腳步,都是基於一個鐵一般的事實:唐軍缺馬。

    然而就在大戰之前,無數匹野馬從草原深處狂奔而至,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這些野馬是哪裡來的?為什麼部落長年生活在草原裡,卻根本不知道這些野馬的存在,又有哪片草原能夠養活這麼多野馬?

    有些部落的長老和寥寥無幾的勇敢旅行者,想起了數十年前開始的某個傳聞,據說在西荒深處那片連狼群都不敢輕易進入的大沼澤裡,生活著一群可以踏水食雲的天馬,那群天馬是長生天的座騎,只是生活在人間……

    難道南方那片黑壓壓的野馬,便是傳說中的天馬?

    如果真是長生天的座騎,為什麼它們會去唐營那邊?

    老人臉色蒼白的彷彿要昏厥,旅行者身體不停顫抖,部落勇士快要握不住彎刀的刀柄,婦人們開始用驚恐的語氣唸經,想要得到長生天的庇護。

    看著南方鋪天蓋地的野馬群,草原人忽然覺得自己被長生天拋棄了。

    沒有人明白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那輛停留在後方的馬車裡,金帳國師也不明白,但他知道一切都變了,深深地嘆息了一聲。

    數名祭司已經奉命前往金帳,他則是和剩下的大祭司,結成了一個車陣,他始終沒有出現在戰場上,因為他忌憚余簾和唐,他一直勸說單于不要如此冒進,因為他總覺得書院和唐國不會這般簡單,遺憾的是,他沒能說服對方。

    今天這場戰爭的結局,似乎已經注定了。

    但有人並不這樣認為。

    看著南方煙塵一片的唐營,單于英俊的臉上依然神情冷峻,做為一代草原霸主,他以無上魄力推動金帳王庭舉族南侵,冒著勞師遠征被唐軍誘深包圍的危險,也要硬碰硬打這場國戰,是因為他堅信自己能獲得最終的勝利。

    他要替自己的兄長復仇,最重要的,他想要統治整個人間。他要讓自己的部屬變成中原每個國家的貴族,要讓自己的子孫永遠佔據南方美麗的山河,所以他必須勝利,這是觀主承諾他的,也是他承諾給觀主的。

    直到現在,哪怕看著無數匹野馬踏著朝霞而來,他依然沒有喪失信心。更準確地說,除了臉色難看一些,他的意志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勒布大將喃喃說道:」道門傳來的消息,據說……長生天不見了,中原人都在尋找,會不會是我們違背了她的意志。所以才會派這群天馬來幫助唐人?「

    單于眸裡寒光乍現,盯著他冷冷說道:」愚蠢的東西。「

    勒布不敢爭辯,沉默退下,他以為自己清楚單于的心意……這場谷河草原上即將開始的野戰,將是決定性的一場戰鬥,金帳承受不起失敗,也承受不起回撤的代價。因為金帳的騎兵南下的太遠了,回家的路也太遠了。

    既然不能認輸,也不能撤退,便只有打下去,那麼怎麼能在這個時候,動搖軍心?勒布明白其中道理,所以被罵愚蠢的東西,也自沉默。

    」這和士氣無關……唐人根本不可能贏。「

    」為什麼?「

    」唐人泣血頓首也想要的是什麼?「

    」馬。「

    」錯了。「

    單于看著南方。神情冷漠至極,自信至極,」唐人要的不是馬,是戰馬。「

    是的,雖然司徒依蘭和王五他們每天默默想的是,無論什麼馬都好,只要有馬就好。但事實上,騎兵需要的只能是戰馬。

    戰馬,必須要經受長時間的訓練。

    而現在草原上的只是一群野馬……

    野馬沒有見過血,沒有上過戰場。沒有鞍,沒有轡頭,怎麼騎?如何戰?

    沒有人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把數萬匹野馬訓練成能夠做戰的戰馬。

    清晨甫至,馬上便要上戰場,那些野馬……除了看,還能有什麼用?

    聽著單于的話,勒布大將的臉色瞬間變得明朗起來,他本就是統率王庭騎兵的大將,之所以沒有想到這個問題,純粹是被那幕萬馬奔騰的畫面給震昏了頭腦。

    金帳王庭開始加快集結衝鋒的準備,先前被野馬群駭的有些心神不寧的戰馬,在主人的安撫下變得平靜了些,開始披掛皮甲和箭囊,只是在望向南方那些同伴的時候,金帳的戰馬們還是顯得有些不安,隊列有些亂。

    但正如單于冷漠而正確的判斷,現在南方唐營更是混亂。終於從狂喜和淚水裡清醒過來的唐軍,聽著遠處斥候傳來的軍情聲,用最快的速度開始準備戰鬥,卻發現鎮北軍先鋒大營裡沒有足夠的騎具……已經過了整整三年沒有座騎的日子,鎮北軍官兵們確實沒有任何人在事先會想到這個問題。

    更麻煩的事情還在後面,唐軍們發現那些野馬雖然對自己表示出了相對友善的神態,卻極為抗拒被繫上韁繩,更不要說套上騎具……唐營裡到處都是撒蹄子亂跑的野馬,到處飛舞的雜色鬢毛,甚至有野馬撞翻唐軍奪路而去……

    雖然看不到唐營裡具體的畫面,卻能聽到那裡傳來嘈亂聲音,能看到那些代表混亂的煙塵,已經知道單于英明判斷的草原騎兵們,向著唐營方向發出嘲笑的呼哨聲,揮舞著手裡的彎刀,盡情地表現著自己的輕蔑。

    便在這時,天地間響起了一聲極難聽的嘶叫。

    那聲音像極了兩塊粗石頭在磨擦,又像是破了的風廂,給人一種後繼乏力的感覺,又像是病人在喘息,卻始終沒有停歇。

    難聽的嘶叫聲,劃破了天地。

    金帳王庭十餘萬草原騎兵的嘲笑聲,被強行壓制下去。

    唐營裡野馬不忿的嘯鳴聲和怪異的得趣噴鼻兒聲,瞬間消失。

    數萬匹野馬,彷彿聽到最恐懼的聲音,再不敢動彈,齊齊望向那聲嘶叫起處,高高地昂起頸首,彷彿等待被檢閱的士兵。

    原野西北方的煙塵,正要完全落下。

    裡面隱隱有什麼走了出來。

    那是八匹人間罕見的神駿野馬,拖著一座破輦。

    破輦裡坐著一頭黑驢。驢身上的皮毛剝落了很多,看著有些可憐,但它神情卻顯得很愜意,或者是天生豪氣,又或者是因為它在吃葡萄、喝葡萄酒的關係。

    那頭黑驢睥睨著原野間的所有馬,野馬和戰馬,如真正的君王。

    唐營裡的野馬。低首。

    金帳王庭的戰馬,驚恐。

    木柚和六師兄走出營寨,向著那輛破輦走去。

    這時候他們才看到大黑馬拖著那輛黑車,跟在破輦的後方,神態憨喜,身肥肉壯。看來這三年跟著長輩,廝混的很是不錯。

    木柚笑了笑,因為草原空氣太乾燥的緣故,唇角裂開,流了些血。

    她和六師兄,對著輦裡的黑驢行禮。

    黑驢很矜持地點點頭,回禮。

    大黑馬吭哧吭哧奔到木柚身旁。低著頭便準備往她懷裡蹭,忽然想起那個現在只剩一隻胳膊的傢伙,強行扭開。

    木柚摸了摸它的頸。

    大黑馬肅容後退,低首,對著她和六師兄行禮。

    緊接著,唐營後方傳來車輪聲響。

    不知多少輛大車,從輜重營裡面出來,來到先鋒營裡。車上滿是各式騎具和馬刀,走在最前面的正是四師兄范悅。

    書院後山諸弟子,在荒原上,終於相遇。

    ……

    ……

    鞍上馬背,韁繩漸緊,野馬平靜。

    鎮北軍的騎兵們,輕輕摸著那些曾經熟悉的騎具。感慨至極,他們曾經的座騎逐漸老去直至離去,只有這些還像從前那樣,雖然舊了些。但依然好用。

    王五捧著清水,湊到自己的座騎前,餵牠喝水,看著這匹依然有些不安分的野馬,他在心裡默默想著,我真的會為你做一輩子牛馬……

    現在,讓我們先去殺敵。

    是的,讓我們去殺敵。

    金帳王庭的騎兵,已經率先攻過來了,如潮水一般。

    極度不安的草原戰馬,在主人皮鞭的亂抽下,在馬刺的痛楚逼迫下,暴發出了血性與悍勁兒,忘記了本能裡的某種敬畏,開始衝鋒。

    唐軍卻比先前要顯得沉默很多。

    他們沒有上馬,他們牽著那些野馬……不,從這一刻開始,就是戰馬,踩著草原上微硬的土壤,緩慢而堅定地向北方走去。

    他們是唐軍。

    天下最強的騎兵,從來無敵。

    他們牽著的戰馬,在西荒北方的大沼澤裡,橫行了數十年,同樣無敵。

    金帳王庭騎兵雖強,在他們面前又算得什麼?

    煙塵覆蓋了草原上方的天空。

    終於到了上馬的時刻。

    司徒依蘭翻身騎上棕色的野馬,緩緩自鞘裡抽出寒刀。

    她舉起刀鋒,指向對面如潮水般的草原騎兵。

    她面無表情,沒有說話。

    她身旁的親兵忽然怒吼起來。

    所有的唐軍,在這一刻同時怒吼起來。

    長達數年的鬱悶,伴著這聲怒吼,化成戰意。

    然後便是沉默的衝鋒。

    令人窒息的沉默的衝鋒。

    有很多鎮北軍騎兵,對衝鋒這件事情已經有些陌生,但當他們舉起刀,輕夾馬腹催動座騎向前衝刺時,那種熟悉的感覺很快便回來了。

    那種感覺叫做無敵。

    無數道煙塵,切開了草原,無數道鐵流,向著金帳衝去。

    一時之間,殺聲便已震天。

    祁連城方向。

    谷河側方。

    鎮北軍所有的騎兵,不知何時從那裡狂奔而出。

    黑色的鐵流,從三個方向沉默地向金帳處彙集,如果有人能夠從天空望草原地面上看,一定會被這幕壯闊的畫面,震撼的無法言語。

    寒風吹拂著司徒依蘭臉頰畔的髮絲。

    她想著,為了勝利。

    王五咬破了自己的嘴唇,眼神異常堅毅。

    他想著,為了渭城。

    金帳王旗下。

    單于的臉色異常蒼白。

    勒布焦急勸他趕緊後退,與後方的國師會合。

    單于沒有說話,不知道在想什麼。

    直到此時此刻,他才明白國師為什麼一直不同意自己冒險的決定。

    書院……寧缺……好狠。

    金帳敗了。

    他很清楚這一點。

    噗的一聲,他噴出一口鮮血,搖搖晃晃,摔下馬背。

    谷河草甸上。

    寧缺放下望遠鏡,想著先前看到的那幕畫面,沉默無語。

    他把望遠鏡,遞給身旁的徐遲大將軍。

    徐遲看著他問道:「隱忍多年,就為了今天?難道你不覺得很冒險?「

    寧缺想了想,說道:」只有這樣才行。「

    徐遲說道:」如果你能早些把這些馬交給我,一樣可以勝。「

    「但不能殺光他們。」

    說完這句話,他向草甸下走去。

    司徒依蘭為了勝利。

    王五為了渭城。

    他也同樣如此。

    所以從最開始的時候,他想的就是要……殺光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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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3-12 21:48:57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七十一章 殘陽如血,深海如墨

    殘陽如血,大唐鎮北軍先鋒大將華穎,站在獵獵風中,看遠方煙塵漸去,終於放鬆下來,身形搖搖欲墜,被身邊的司徒依蘭扶住。

    谷河外百餘里方圓的原野上,到處都是鮮血和屍體,只是被北方來的勁風吹拂了整整一天,腥味已經不是太重,但天地終究還是血色的。

    這場戰爭從清晨開始準備,到午前騎兵開始接觸,一直廝殺到了暮時,才最終分出勝負,獲得最終勝利的,理所當然是唐軍。

    金帳王庭騎兵死傷慘重,單于昏迷不醒,派到前線的數名大祭司在混戰中紛紛死去,最後時刻,年輕的奴隸強者阿打被國師強行召回,護送著身受重傷的勒布,帶著殘兵撤退,從而逃過了被鐵騎碾殺的命運。

    ——徐遲大將軍為了這個少年奴隸準備了七百玄甲重騎,一直等候在戰場邊緣,為的就是等此人殿後時直接沖死他。

    金帳王庭向北潰敗而走,有唐軍開始追擊,有唐軍開始打掃戰場。

    這場千年來最慘烈的野戰,自然也造就了最慘烈的戰場,到處都是被朴刀砍斷的手臂,到處都是開膛剖肚的屍體,到處都是漸烏的血泊,到處都是擾人的蚊蠅,到處都是痛苦的呻吟。

    唐軍的醫護隊在原野間不停地穿行,騎兵用精湛的騎術架著擔架,將受傷的同袍送到軍營,傷勢最重的士兵,則會用大車拖回谷河軍寨,做進一步的治理,人們爭奪著時間,爭取讓更多的人活下來。

    打掃戰場除了救治同袍,收集兵器盔甲,還有別的一項重要使命,那便是受理投降,收集俘虜以及那些無力再戰的傷兵——數百名唐軍牽著戰馬行走在原野上,奇怪的是。卻看不到俘虜。

    一名草原蠻人躺在野草裡,瞪著灰暗的天空,眼神異常絕望,微微起伏的胸膛證明他還沒有死去,蒼白的臉上到處都是血污。

    有陰影落在他的臉上,緊接著落下的是刀鋒。

    一名金帳騎兵被自己座騎的屍體壓住,斷裂的肋骨刺破了肺葉。血沫不停從唇間噴出,一時不得便死,痛苦的連連哀嚎。

    當他看到那些手持帶血朴刀的唐軍走過來時,非但沒有恐懼絕望,反而流露出欣喜的神情,用草原話喊著什麼。滿是乞求的神情。

    鎮北軍普通士兵都能粗通蠻語,走過來的那幾名唐軍聽明白了這句話,對視兩眼,有些猶豫,便在這時,王五一瘸一拐走了過來,面無表情舉起刀。直接把那名垂死的金帳騎兵砍死,順便割掉了他的頭顱。

    一名唐軍說道:「我們只是不想給他痛快。」

    「他痛不痛快和我們沒有關係,我砍掉他的腦袋,也不是要表現我的仁慈,只是……還有這麼多腦袋要砍,我沒有時間等你們。」

    說完這句話,王五牽著戰馬,向前方那片屍體更密集的草甸走去。在他後方。有輛大車跟著,上面已經堆滿了草原人的頭顱。

    王五和他的戰友們確實不想給那些身受重傷的草原蠻子痛快,之所以這麼做,不是出於人道考慮,只是因為他們需要這些人頭。

    他們要這些草原人的頭顱,與計功無關,純粹是因為大將軍府發了鐵令。所有草原人的腦袋,都必須被砍下來,然後被集中。

    至於收俘……今天的戰場上沒有俘虜。

    看著四周原野,看著如血的殘陽和如血的天地。華穎有些蒼白的臉頰上浮現出滿意的微笑,然後他咳了起來,鬍鬚被血濺紅。

    做為先鋒大將,他今天立下的戰功自然是最大的,只是他真的不在乎這些,而且他很清楚,自己以後再也不需要在乎這些了。

    「你應該很清楚,這些年我為什麼一直在邊疆苦熬。」

    華穎說話的聲音有些斷續,顯得很疲憊,但卻有著一股清透的精神。

    司徒依蘭沉默不語,扶著他在草甸上坐穩。

    華家忠於李漁,在數年前的皇位爭奪戰裡,曾經扮演過很不光彩的角色,卻被寧缺和先皇后強行鎮壓,華山嶽死,華家也迅速沒落。

    相信這場戰鬥之後,那些過往都將被遺忘。

    但華穎很難忘記那些過往。

    「書院……或者說,十三先生,真的是個冷酷無情的人。」

    看著四周慘烈的畫面,他想著華家的悲慘遭遇,想著那數十名被派到前線送死的固山郡兒郎,搖了搖頭。

    「如果他提前讓鎮北軍接收那批野馬,哪怕只是提前和大將軍或者我說一下,我想這三年也不用死那麼多人。」

    司徒依蘭沉默不語。

    做為書院前院的學生,做為寧缺曾經的友人以及現在的追隨者,她並不同意華穎的看法,但此時此刻她無法辯解什麼,因為整整三年裡,因為缺少戰馬的緣故,唐軍付出了太多代價,今天也有太多人死去。

    「不過……我很喜歡。」華穎忽然笑了起來。

    他充滿佩服和感慨繼續說道:「金帳,真的很強大……他的方法應該是死人最少的……只是在過這個過程裡,他必須要冷酷到底,唯如此,才能用最小的代價打贏這場國戰,我很佩服他,也很同情他。」

    這段話很複雜,甚至有些邏輯不清,但司徒依蘭聽懂了。

    華穎看著遠方暮色下的草原,看著那些煙塵,看著那些慌亂逃跑的敵人,看著在後方不遠不近綴著的北大營親兵,終於閉上了眼睛。

    他的臉上還帶著微笑,滿意的微笑。

    徹底擊敗金帳王庭的騎兵,看著那位雄才大略的單于和深不可測的國師像狗一樣逃走,對一位唐將來說毫無疑問是最美好的事情。

    能夠看到這幕畫面,自然可以瞑目了。

    司徒依蘭伸手到他鼻前停留片刻,沉默了很長時間,最終還是鬆開手,將遺體平擱到草甸上,示意一直等著的軍醫上前處理。

    她站起身來,依然是獵獵風中。

    大唐王旗在慘烈的戰鬥裡,被燒損了一部分。焦黑難看,但裡面的金線,在暮光裡依然奪目燦爛,似將永世長存。

    她著殘旗下,環顧四周,又望向北方。

    金帳王庭的殘餘勢力,正在全力北逃。

    鎮北軍擊潰王庭主力。不代表全殲。

    華穎臨死前沒有提醒她什麼,也沒有留下一定不能讓單于跑了——這種遺言,因為他很清楚,這一次金帳王庭不會再重獲生機。

    因為那些草原人舉族南下,下的太南。

    如果草原人還是停留在七城寨一線,而不是以這種猛烈野火的姿態來襲。即便被擊敗,也有很大機會逃回草原深處,就像數百年間那樣。

    茫茫草原,入夏後便極難作戰,更難尋覓,到那時,唐軍很難全殲對方。但現在草原人南下太深,甚至穿過了向晚原,他們怎麼逃回去?

    司徒依蘭不認為草原人還能逃回去,也不會允許草原人逃回去。

    她看著北方那些凌亂的煙塵,說道:「休整,然後準備追擊。」

    ……

    ……

    鎮北軍先鋒大營裡很嘈雜,麻沸散的味道到處飄著,靠東面那排鐵爐房裡。敲打兵器的聲音不絕於耳,但沒有太多人說話。

    整整一天的血戰,讓將領和士兵們都疲憊到了極點,唐軍也付出了極慘烈的代價,便是連華穎大將都最終因為失血力竭而死——於絕境裡重獲希望,然後大勝強敵,軍營裡的氣氛自然不錯。但卻比較沉默。

    先鋒大營後方最平坦的一片草甸,已經被隔絕起來,要比營地處更加安靜,於是黑驢嚼葡萄的聲音都顯得很清楚。

    四師兄走到破輦前。指著師弟和師妹,向黑驢介紹道:「那是六師弟和七師妹,我入門比他們早些,排在第四。」

    黑驢還是很矜持,點點頭沒有說什麼,心裡卻在想著,幸好遇著的不是大二三,不然若以入門時間論,豈不是要自己向他們先見禮?

    大黑馬搖晃腦袋,興高彩烈地跑了過來,向四周望去,沒有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頓時低下頭去,顯得有些失望。

    「我不知道小師弟在哪裡。」四師兄解釋道:「……事實上,從他離開長安城後,就沒有人知道他的行蹤。」

    這場血腥慘烈的大戰,那位神秘的國師一直沒有出手,一開始就接應住單于,然後帶著王庭最精銳忠誠的三萬朵兒騎迅速北撤。

    或者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寧缺也沒有出手,直到戰後也沒有出現,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就像過去的這個春天一樣,他再次失蹤。

    大黑馬有些失落,踱至草甸上方,看著漸要被地面吞噬的太陽,沉默無聲,它知道那輪太陽,其實是被北方那片黑色的海吞噬的。

    ……

    ……

    草原不落的太陽,最早的時候是荒人帝國的皇帝,然後是創建魔宗的那位光明大神官,再後來便是金帳王庭的單于。

    單于一直認為自己是太陽,就算落下去,明天依然會再次爬起來。但今天他覺得自己似乎可能很難再爬起來了。

    三萬最忠誠的朵兒騎護送著他來到渭城,勒布大將的傷勢穩定,並且在大祭司的幫助下迅速復原,少年奴隸阿打沉默地站在自己榻前時,他還擁有足夠強大的實力和足夠多的強者,他還有國師。

    但他還是覺得自己在冰冷的海底掙扎,隨時都會窒息。

    因為,他很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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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3-14 19:59:32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七十二章 這裡的黎明靜悄悄

    王庭主力騎兵潰敗,很多部落不再追隨他的腳步,在草原上向著四周散去,必將成為唐軍騎兵的俘虜,甚至可能被那些骯髒的馬賊揀便宜。

    這讓他害怕。

    前一刻便馬上成為整個人間的君王,下一刻便在登基的道路上被一道暗箭射穿了雙頰,鮮血橫流,而且流的很難看無論是誰,都很難接受這樣的事實他的信心和雄心一道被碾的粉碎,碎的不能再碎。

    這讓他害怕。

    最讓他害怕的是,當看著數萬野馬踏朝霞而來,看著那些神奇的事情發生在眼前,他才明白這些年的意氣風發,策馬中原的宏願,實際上都是個騙局這是書院的局,是那個人的局。

    數年前,西陵神殿與唐國和談,金帳王庭從中獲得了最大的利益,無論是向晚原的割讓,還是交出戰馬,怎麼看都是往唐國的脖子上套了根皮索現在看來,這卻是唐國示弱,誘使王庭冒險舉族南下的舉措。

    「寧缺,寧缺,寧缺……」

    他默默唸著這個名字,念了很多遍,遍遍入骨。

    他不明白書院的這個局其實很冒險,如果稍有些問題,草原騎兵便能揮鞭南下,橫掃中原,那麼書院為什麼要這樣做?

    除了讓金帳滅族,還有什麼值得唐國冒如此風險的目的?

    書院何時變得如此冷血?

    那個叫寧缺的十三先生,與自己之間究竟有何深仇大恨?

    單于思索了很長時間。情緒漸漸變得平靜。

    他有雄才,也有大略,雖然在谷河外被唐人擊敗,甚至已經看到了滅亡的深淵真實圖景,但他終究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怎會甘心?

    重新變得冷靜起來的他,決定做一次冒險。

    既然唐人可以設局,可以隱忍三年,可以冒奇險而成不世之功。

    他為什麼不能冒險,為什麼不能成功?

    他相信。長生天沒有拋棄自己。

    沒有過多長時間。族中德高望重的老人、阿打、勒布大將、做為國師代表的大祭司,都來到了他的房間裡,看到單于對著沙盤沉默的背影。

    單于指著沙盤上面一座起不起眼的小城,平靜說道:」我知道唐人和部落裡很多人都以為這場戰爭已經結束。那天的戰鬥便是決戰。但我不這樣以為。這裡是我們腳下的土城,也是我選擇的決戰地。「

    沒有人明白他的意思,王庭已經遠不是唐國的對手。就算想要拚命決一死戰,對方又怎可能給自己機會,換句話說,王庭哪裡來的資格?

    「唐人……或者說書院的目的,是要滅了部落,他們要殺光我們,我們現在的目的,就是脫離唐人的追擊,回到家鄉。」

    「我們沒有糧草。」

    「七城寨裡存著些,我已經派蘇勇去調了。」

    「那些糧草不夠支撐我們回去。」

    「數十萬人自然不夠,但如果只走三萬人,還是夠的。」

    「唐人會一直跟著我們。」

    「所以我們需要一場勝利,一場讓唐人變得混亂起來的決定性的勝利,只有在那種情況下,才能保住部落最後的火苗。」

    單于看著沙盤上那片平坦的原野,和上方那七座遙相呼應的城寨,沉默片刻後說道:「徐遲想殺光我們,便只能集兵以線向北橫推,陣形無法做的太厚實,如果有一萬朵兒騎突破中腹線,殺到北大營,甚至更南一些的地方……你們說唐國會不會動盪?書院會做出什麼反應?」

    勒布大將說道:「唐軍主力明晨便至,徐遲不可能會犯這種錯誤。」

    「世間最擅守的名將,當然不會犯這種錯誤,但那是以前……就像本王以前也不會犯全兵冒進的錯誤一樣。」

    單于搖頭說道:「我沒有看穿書院設下的局,徐遲則是不得不按照書院的路數去走,因為書院要我們所有人都死,他就只能如此執行。」

    房間裡靜寂無聲,所有人都覺得不妥:單于的決定不是冒險,是瘋狂的賭博不,連賭博都不是這更像是絕望深淵之前回身憤怒無助地吶喊,就算徐遲真的將唐軍陣勢擺成最易鑿穿的線狀,就算朵兒騎真的能夠突破到南方,也無法改變整個局面。

    阿打的眼睛明亮了起來,完全明白了單于的意思。單于根本沒有想贏,他只想帶走兩萬多精騎,那麼輸掉這場戰爭,卻沒能讓唐國如願,待休養生息,道門穩定住南方之後,或者可以再次贏得整個人間。

    勒布沉默片刻後說道:「我去。」

    沒有人與他爭,因為這不是戰功,也不是殉王庭,而是冰冷的現實考慮,無論阿打還是那些祭司,都不是能夠指揮大量騎兵的將領。

    大祭司說道:「國師大人會與我們一道,護送單于歸原。」

    阿打沒有說什麼,他知道自己要扮演的角色,當那朵兒騎突破唐軍防線,在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情況下進入南方草原甚至北大營附近燒殺劫掠時,唐軍會以最快的速度去追擊單于所在的王庭最快的速度需要最近的距離,最近的距離是直線,這好像是書院傳出來的道理。

    王庭要從渭城北歸,唐人便要從渭城追擊。

    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守在渭城那條唯一的街道上。

    阿打對著單于躬身行禮,轉身離開,走到那條街道上,推開塵封的一間舊鋪子,在桌旁坐了下來,然後再沒有離開。

    其餘的人都紛紛離開房間,開始準備逃亡和南下事宜。

    國師知道單于的計劃後,自然也要做相應的安排。

    人去屋空。單于轉向窗外。望向夜空裡那輪明月,從那些溫暖而慈愛的光輝裡,彷彿獲得了某種力量。

    渭城被屠後,絕大多數的房屋都無法住人,草原人也習慣住在城外的帳篷裡,他今天住的地方,是相對僻靜處的一個小院。

    他並不知道,這個小院曾經屬於誰,不知道誰曾經屬於這座渭城,所以他不知道。為什麼那個人一定要殺死他如果讓他知道長生天也曾經在這裡生活過很多年。或者他的想法會有更多的不一樣。

    ……

    ……

    發生在谷河外草原上的那場戰爭,是自唐國擊敗荒人之後,整整千年來最壯觀、也是最慘烈的一場騎兵戰爭。

    參加這場戰爭的金帳王庭騎兵數量,要超過唐軍的騎兵數量。而且唐軍騎兵這些年裡很少進行騎兵方面的訓練。所以按道理來說。王庭佔據著優勢,但唐軍卻獲得了最後的勝利,尤其是在鎮北軍兩路伏兵出現之前。先鋒大營的騎兵硬生生地擋住了如潮水般湧來的王庭騎兵,那是因為唐軍比王庭騎兵多了口氣。

    那是剽悍之氣唐軍有這口氣,他們身下的野馬也有這口氣,在草原春天的風裡,唐軍揮舞著朴刀,沉默地砍死一個又一個敵人,那些野馬踩著野花與草屑,放肆地奔馳著,竟也學著唐軍的模樣,把王庭的那些草原馬欺凌的極為難堪。

    谷河之戰注定要留在瑰麗壯闊的歷史畫捲上,事後來看,這場騎兵戰爭或者不能算是整個人間的定鼎之戰,但絕對是最重要的一場戰爭。

    在獲得這場戰爭的勝利之後,金帳王庭就算還有再戰之力,也沒有辦法對唐國的根基產生任何威脅,更直觀一些說就是,那日之後的金帳王庭就算發揮出全部的實力,也沒有辦法讓唐國滅亡。

    對於整個人間來說,更重要的是,唐國解決了橫亙在北方多年的心腹大患,現在長安城裡的君臣可以把全部的精神與資源都投向南方,如果能搶在道門解決內部紛爭之前定勢,桃山將面臨難以想像的壓力。

    數日後,司徒依蘭帶著先鋒大營的騎兵,來到了七城寨一線,此時的她和所有的唐軍,都已經確認了勝勢,但他們想要獲得更大的勝利。

    這段時間裡,北大營的親兵以及半年前悄無聲息從蔥嶺調至此間的征西軍某部,拼著慘重的犧牲,像狼一般咬著金帳王庭騎兵,狠狠地、哪怕渾身流著血也不肯鬆口,向來以靈活機動著稱的王庭騎兵,生生被減緩了北撤的速度,昨天才進入七城寨一線,便被唐軍主力趕了上來。

    在這樣的情況下,撤退至七城寨裡的草原騎兵根本不敢貿然離開城寨向草原進發,因為那等於是把自己的後背交給那些可怕的唐人就連在渭城結營的朵兒騎也不敢如此做那必然意味著覆滅。

    十餘萬殘餘的草原騎兵,借助七城寨結營,試圖暫時穩住局面,形成對峙之後,再尋覓時間撤退,擺脫唐軍的追擊,逃進草原深處。

    然而那些依然抱著僥倖心理的部落們,根本不知道單于已經做出了冷血而唯一正確的決定,他將用這些部落騎兵吸引唐軍的主力,儘量拉薄唐軍的陣形,然後再派出一萬精銳朵兒騎、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再次南下!

    這些佈置,將會讓超過十萬的草原騎兵死去,如果一切順利,可以換來兩萬朵兒騎以及單于等大人物成功逃回草原深處。

    這種交換很殘忍,看似很吃虧,卻必須要做。現在唐軍有了戰馬,王庭騎兵想要撤回草原,便不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尤其是現在的唐軍明顯已經發瘋,比草原人更像恐怖的狼群,如果讓唐軍專心追擊,王庭騎兵不敢回頭攔截,只怕走不出三百里地,便會全軍覆滅!

    在單于做著最後準備的時候,唐軍包圍了七城寨說包圍並不準確,因為北方的草原看似浩瀚無垠,隨時可以進去那是活路,是唐軍留給王庭騎兵們的活路,也是真正的死路。

    鎮北軍騎兵主力與七城寨裡的各部落騎兵形成對峙之勢,這種局面卻沒有維持更長時間。沒有任何預兆,雙方之間的戰鬥再次猛烈地開始,似乎綿綿無絕期地廝殺,不停地收割著雙方士兵的生命,到處都在亂戰。

    三日後王旗招展,煙塵漫天,唐軍中軍帳也來到了渭城之南。

    大唐鎮國大將軍徐遲,終於來到了最前線。他沒有遲到,只要能夠趕在這場戰爭結束之前,能夠看到金帳滅族。那麼就不算遲到。

    令人吃驚的是。無論徐遲還是渭城裡的單于,都沒有對橫亙在大陸北方數里百戰線上的這場血戰發佈任何直接的命令,他們只是沉默地看著騎兵不停地衝殺,不停地死去。然後向著開平等其餘城寨補充著兵力。

    這場戰爭本來就是國戰。不可能一天時間便打完。在沒有打完之前,根本不可能有一天喘息的時間,只有你死我才能活。這便是真諦。

    所以徐遲不管,單于也不管,只是將彼此的兒郎投入到戰場上,讓他們殺敵或者被敵殺死,尤其是對於唐軍來說,他們已經獲得了勝勢,便要儘可能多的殺傷敵人的有生力量,既然要滅族滅國,這也是真諦。

    簡單的幾段話,遠不足以描述這場發生在七城寨一線的血戰,不足以描述金帳王庭殘兵面臨的壓力和唐軍付出的犧牲。人們只需要記住,短短數日的圍城戰裡,死去的人便已經快要超過那日在谷河原野上的數量。

    與開平、渠城等數座城寨不同,本應是真正主戰場的渭城,卻顯得很寧靜,沒有血腥慘烈的騎兵衝殺畫面,連馬蹄聲都聽不到。

    金帳王庭在此,唐軍中軍帳在此,戰鬥卻似乎離此地遠去。

    徐遲看著望遠鏡裡那座灰樸樸的土城,微微皺眉,沉默不語。

    「真正還能戰的是三萬朵兒騎。」

    一名參謀軍官不解說道:「根據計算,渭城周邊至少還留著一萬朵兒騎,單于難道真準備守城?」

    渭城是七城寨裡最小的一座土城,別說草原人不擅守城,這座小土城也根本沒有辦法容納兩萬名騎兵,現在那些朵兒騎都在城北的草原裡紮營,卻沒有趁著唐軍到來前撤走,難道準備在這裡決一死戰?

    徐遲看著那座土城,忽然說道:「他們要重新南下。」

    中軍帳裡的軍官們,聽著這句話紛紛抬起頭來,很是吃驚。

    剛剛經歷如此慘痛的失敗,那些草原人難道還敢南下?就算朵兒騎突破大軍防線,進入向晚原後又能做些什麼?難道他們還敢去長安城?

    忽然間,有人意識到了問題。

    「中軍帳的防禦太薄弱,應該馬上讓司徒將軍來援!」

    一名參謀軍官急聲說道:」不然真讓朵兒騎突過來,中軍帳的安危是大問題,最關鍵的是,一旦混亂,還真有可能讓單于逃了!」

    「不用做那些無謂的事情。」徐遲看著那座土城,想著那人的承諾,說道:「你說那些朵兒騎會從哪裡攻過來?」

    「繞城而攻,太耗戰馬腳力,而且容易被我軍弩陣有效殺傷。如果我是單于,真的想再南下製造混亂,一定會選擇從城裡穿過來。」

    徐遲沒有再說什麼,轉身向帳後走去,準備睡會兒。

    連續數個晝夜,他也沒有怎麼閉眼,確實已經累了。

    至於單于的深謀或者遠慮,令人讚嘆的決斷和魄力……既然已經被他看穿,自然不需要再擔心什麼,因為有人承諾過,不會出任何問題。

    徐遲這夜睡的很塌實,醒來時,天尚未全亮,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時光,他起床洗漱,接過一碗馬奶飲盡,然後穿戴盔甲、牽著座騎走到營畔地勢略高的草甸上,自鞍旁解下望遠鏡,向那座土城再次看去。

    黎明時分,天地靜悄悄。

    土城城門緊閉,裡面沒有任何燈光,彷彿一座鬼城。

    徐遲卻清楚,單于最強的騎兵,稍後便會從那道城門裡衝出來。

    他在將士們面前表現的很平靜,其實還是有些憂慮,不然不至於清晨便來觀測敵情,想要更早確認敵軍來襲的時間。

    鎮北軍主力騎兵都已經調往開平、渠城等戰場,中軍帳正對金帳王庭主帳,當一萬朵兒騎衝過土城來攻時,怎麼抵擋?

    徐遲一直以為自己能夠完全信任那個人。

    但,看著靜悄悄的黎明前的土城,他還是有些不安。

    土城不高,城門上的箭樓距離地面只有三丈的距離,當晨光來臨後,視力稍好些的人,甚至能夠看清楚地面黃土裡夾著的那些倔強的野草。

    徐遲看著土城的時候,也有人在城上看著他。

    金帳國師看著遠處草甸間唐軍中軍帳的營帳,看著那些低頭食草的戰馬,與王庭騎兵傳回的軍情相應照,蒼老的臉上依然沒有重獲平靜。

    唐人中軍帳很寧靜,聯繫到其餘城寨處的慘烈場景、王庭騎兵苦苦支撐,便知道徐遲已經猜到了單于的用意,那他為什麼如此配合?

    國師不想去推算單于冒險的戰術有幾分成功的可能。

    既然王庭已經被唐人逼到了深淵之前,那麼總要進行一下掙扎,不可能就這樣墮落,最後的選擇,便是最好的選擇不是嗎?

    是的,他知道這句話出自書院。

    徐遲的信心,大抵也來自書院。

    開戰至今,書院還沒有真正出手。

    那些真正的強者還沒有出手。

    靜悄悄的黎明裡,國師看著天空,等待著某些人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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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七十三章 晨光與風,野花與草,還有箭

    國師看著天空,是因為他知道,稍後會有人從天空裡跳下來。

    書院的強者,不會理會向南方突襲的朵兒騎,因為那些騎兵的數量太多,除非沒有斷臂之前的君陌,沒有誰能夠攔下。

    一夫當關,萬騎莫開,這種事情在歷史上沒有發生過幾次,那與修行境界和實力無關,與某種言語難以形容的氣勢相關——即便余簾和唐出現在渭城南方,也做不到,或者說,以她和他的性格,不會那樣去做。

    既然如此,書院不會理會那些朵兒騎,相反,書院會趁著王庭孤注一擲的時機,直接尋找殺死國師和十餘名大祭司的機會,至於阿打和勒布大將,肯定也是書院想要刺殺的目標,而這恰恰也是王庭的機會。

    凶險的戰場上,絕望的深淵前,所有看似機會的機會,實際上都有可能是陷阱,沒有人能夠完全算清楚其間隱藏著的信息,除非昊天重新回到人間,那麼雙方較量的只能是決心、意志、速度以及最後的運氣。

    他很清楚,只要朵兒騎能夠搶在書院得手之前,衝潰徐遲所在的鎮北軍中軍帳,那麼這場圍繞著渭城發生的戰事,便會得出結論。

    就算最後書院強者齊出,擊敗了金帳王庭裡的強者,也已經沒有辦法達到他們最開始的目的,滅族一事便會成為虛妄的笑話,而這便是單于和國師的目的。

    怎麼看,金帳王庭今晨都有脫困的機會。

    國師默然想著。這時,黑暗的夜色終於承受不住時間的磋磨,緩緩地變薄,漸有淡光從後方透了出來,雖然朝陽還沒有躍出草原地表,清晨已至。

    晨光照在國師蒼老的容顏上,就像是清澈的溪水流進龜裂的田野,初初滋潤片刻。瞬間便被吸噬,再也看不到絲毫。

    那片田野的裂縫,似乎深不可測。

    都說二十三年蟬余簾和西陵神殿掌教是修行界最神秘的兩個人,事實上國師也一樣神秘,沒有人知道他今年多少歲,也沒有人知道他的師承,只是很明顯。他並不擅長草原蠻人祭司最擅長的那些法門,他的修行似乎融合了很多宗派的理念,卻又不屬於佛魔道任何一派,難以形容。

    事實上,就連國師他自己有時候也想不明白,自己這漫長的一生究竟修行的是何種法門。因為他……跟隨草原裡的大祭司長大,不是金帳王庭的大祭司,而右帳王庭的大祭司,所以他最開始的時候,學的是佛法。

    當他來到金帳王庭後,在一片亂草坡裡,遇著被余簾——當時還叫林霧的魔宗宗主重傷的熊初墨。他救活了熊初墨,熊初墨為表感激,將西陵神殿秘不外傳的神術教給他,其後他甚至還去長安城遊歷過一番。

    佛、道、巫,這些都是他的修行,當世單以學識淵博論,他絕對可以排進前五,學貫三道。境界自然高深莫測,只是他還是想弄明白,自己最終要修的是什麼,尤其是在收前任單于為徒,成為金帳國師之後,這種渴望變得越來越強烈,他知道這種渴望從何而來——那是每個人都想尋覓到的歸屬感。或者說根。

    直到多年前,他感受到了昊天偉大的意志,他覺得自己的身軀和靈魂都被雪水洗了一遍,變得異常乾淨。他終於明白,修行何種法門並不是重要的事情,歸屬感從來都與師門宗派無關,只與信仰有關。

    只有信仰是正確的,那麼哪怕修行著邪惡的,又何妨?

    只要目標著正確的,那麼哪怕實施著邪惡的,又何妨?

    或者正是因為想明白了這件事情,他的境界變得愈發高深莫測,沒有人知道他究竟走到哪一步,當年桃山光明祭一行,他也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出手,因為當時寧缺挾昊天以令世間、太過強大,也因為他不想讓人間知道。

    因為信仰的緣故,他必須戰勝書院——即便境界高深如他,想要戰勝書院裡那些難以想像的人們,依然要花很多心思,做很多準備。

    當余簾消失在東荒之後,他清楚那一天馬上便要到來,他平靜地準備了三年時間,那些渭城土牆旁靜靜擱著的車廂,也已經沉默等待了三年時間。

    既便不行,他也有辦法把那兩人困住。

    ……

    ……

    這場渭城故事,除了國師等草原強者與書院強者之間的等待與隱忍,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朵兒騎究竟能不能衝垮唐軍的中軍帳。

    晨光熹微,土城內外一片靜寂,看似所有人都在沉睡,事實上根本無人入眠,不知多少雙眼睛正在警惕地盯著城門。

    伴著一聲極低的吱呀聲,渭城的城門緩緩從內開啟,雙層夾板木門的縫隙裡迸出很多細微的灰粒,在晨光下像珍珠末般灑落。

    尖銳的警訊聲,突然地劃破靜寂的天空,傳向四面八方,城南的唐軍軍營頓時活了過來,早已準備好的唐軍扛著各式軍械,忙碌地準備著。

    唐國與金帳王庭最後的決戰,就這樣毫無新意地開始了。

    城門緩緩開啟,一名草原騎兵緩緩走出,騎兵與戰馬的身軀都被堅韌的皮甲包裹,只剩下眼睛露在外面,眼神漠然而驕傲。

    草原騎兵手裡握著加長的彎刀,頸間繫著一道白色的大氅,晨風拂來,大氅不停拂舞,看上去就像是碧藍天空裡白色的雲朵。

    因為氅如朵朵白雲,故名朵兒騎。

    朵兒騎,這個名字便是這名騎兵驕傲的來源,是金帳王庭單于部最強悍、也是最忠誠的親侍騎兵,是草原上最恐怖的存在。

    過往數百年間,即便是最富有的金帳王庭,也只能供養最多六千名朵兒騎,便是這六千名朵兒騎對唐軍鐵騎形成了最大的威懾。

    隨著金帳王庭的正式崛起,尤其隨著道門統率下的中原諸國暗中源源不斷地支援,如今的單于擁有整整三萬六千名朵兒騎。

    在谷河外那場令天地變色的騎兵大戰裡,正是朵兒騎最後投入戰鬥,拼卻所有殿後鎮陣,才穩定住局勢。沒有讓金帳王庭完全崩潰,為此他們有六千名騎兵的屍首,現在還在那片草原上隨春風一道腐爛。

    北撤到七城寨一線後,單于命令兩萬名朵兒騎馳援開平、渠城,以此吸引唐軍騎兵主力,只把最精銳、最強大的萬騎留在了渭城。

    萬騎並不少,放眼望去。必是黑壓壓的一片,可以覆蓋好大片草原。

    但現在唐軍看不到那萬騎,只能看到一騎。

    他們只能看到渭城城門處,那名大氅在晨風裡飛舞的草原騎兵。

    那名草原騎兵左手提起韁繩,靴跟輕輕在戰馬腹部擊打一下。

    戰馬緩緩向前。

    嗒……嗒……嗒……嗒。

    蹄聲很緩慢,很清楚。

    那名草原騎兵再踢馬腹。

    戰馬緩緩加速。

    嗒嗒嗒……嗒嗒嗒。

    此時。已出城門二十丈。

    那名草原騎兵再踢馬腹。

    戰馬再次提速。

    嗒嗒嗒嗒嗒嗒。

    一騎,衝向唐營。

    孤騎闖營!

    那名草原騎兵知道自己會死,但他不在乎。

    渭城城門內,隱隱出現一道黑色的牆。

    那道黑牆在向前移動。

    又有一道白牆出現。

    黑牆是騎兵與戰馬,白牆是騎兵繫著的白氅。

    那是排成一排的朵兒騎。

    黑與白混在一起便是浪花,雪生於墨海之間。

    無數朵兒騎,準備跟隨那名勇敢的騎士一道衝鋒。

    渭城裡。蹄聲還未響起,但將要響起。

    如雷,那必然是悶雷。

    如鼓,那必然是巨鼓。

    最開始出城那名草原騎兵,已經來到草甸間。

    他露在皮甲外的眼睛裡,漠然的神情,已經被狂熱和暴虐取代。

    他舉起了手中噬血的彎刀,準備真正地加速。

    下一刻。一萬名草原騎兵,將會隨著他,殺向唐營。

    到那時,萬朵白雲將會盛開在草原上。

    蹄聲漸驟,氣勢漸起,誰能攔阻?

    ……

    ……

    大唐鎮國大將軍徐遲在中軍帳裡,帳下共有六千騎兵。還有一萬訓練有素的步卒,按道理來說,應該不用太過擔心。

    但中軍帳連夜追擊而至,有很多輜重未到。最關鍵的是,有很多工兵和民夫還在半途,連夜草草佈置的柵壕,很難像從前那般堅固。在這種時候,如果讓草原上令馬賊聞風喪膽的朵兒騎衝過來,誰都知道會出大問題。

    在渭城城門打開,那名草原騎兵出現在眾人眼前的那刻開始,中軍帳裡的所有人都望向了徐遲,不如何慌張,但有些焦慮。

    不慌張,是因為徐遲是世間最擅守的軍事奇才,不然他怎麼可以靠著鎮北軍便生生把金帳王庭封在七城寨之外十餘年不能妄進一步?但人們依然焦慮,因為金帳王庭今天明顯要拚命,如果應對稍有不慎,讓朵兒騎起勢,真的很可怕。

    唐軍唯一能夠說穩勝朵兒騎的騎兵,便是玄甲重騎,然而大部分玄甲重騎在南方負責抵禦西陵神殿的護教騎兵,北大營的千數玄甲重騎,兩天前已經被徐遲調往開平,幫助司徒依蘭蕩清那裡的草原勢力,那麼怎麼攔住朵兒騎?

    那名草原騎兵正在加速,蹄聲正在變得連貫起來。渭城城門裡那些如黑海白浪般的騎兵,還沒有開始衝鋒,正在等待衝鋒。

    那名草原騎兵和他的座騎,在晨光下的原野上帶出一條筆直的線條,用勇氣和膽魄寫就的線條,他後面的萬餘朵兒騎,將沿著他用生命寫出來的那條直線,暴烈地突進,無畏地衝鋒,那便是金帳王庭想要的節奏。

    這種節奏是血戰到底的節奏,是血流成河的節奏,起始平緩如微雨,繼而恐怖如暴雨,連綿不絕,不可中斷,如果讓草原騎兵進入那種節奏,唐營危矣,到那個時候,就算殺死最先前那名朵兒騎,也沒有任何意義。

    然而現在看來,卻沒有什麼更好的方法打破這種節奏,因為渭城距離唐營的距離很遠,就算是最強悍的神射手,也無法提前射殺那名草原騎兵,至於唐營最強大的防禦武器——由陣法為基礎的弩營,射程更是遠遠不足。

    那麼只能準備迎接萬餘朵兒騎的正面衝鋒了。

    人們望著徐遲,等著他發佈命令——當前最應該做的事情,是把昨夜佈置好的弩營從東西兩側,調至中軍——一旦弩營調走,草原騎兵有可能從城牆兩邊掩殺而至,但現在最需要做的事情,是守住中路。

    徐遲卻什麼都沒有做,他只是靜靜看著北方晨光下的那座土城,聽著越來越清晰——孤單卻驚心動魄的蹄聲,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將軍!」

    「大帥!」

    營帳裡的人們,焦慮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什麼此時會如此沉默,難道大將軍還有什麼妙計?還是說大將軍擔心兩翼的問題,所以決定死守?

    徐遲沒有理會部屬們詫異不解、焦慮、甚至隱隱有些惱怒的眼光,只是依然靜靜看著北方的原野,看著那名越來越近的朵兒騎。

    單騎闖營,馬蹄聲自然單調。

    天地間一片安靜,從渭城到唐營之間的原野,彷彿失去了所有顏色,青色的草變成了灰色的,晨光變的暗了三分,形成一面非常平坦而色調淺暗的背景幕布,那名勇敢的草原騎兵,是其間唯一的存在。

    那名草原騎兵已經出了渭城百餘丈。

    單調的蹄聲變得越來越清晰,彷彿鼓點一般,敲打著原野,震的灰草落下灰礫,震的晨光有些變形,震的整片天地都動了起來。

    再過片刻,一萬最精銳的草原騎兵,便將出城開始衝鋒。

    到那時,鼓聲將震撼天地,世界將會因此不安。

    誰能阻止這一切,誰能打破朵兒騎的衝鋒節奏?

    渭城靜寂無聲,天地靜寂無聲。

    忽然有風起。

    那名草原騎兵倒了下去。

    那名在天地幕布上孤單勇敢堅毅沉默衝鋒的草原騎兵在清麗的晨光裡倒了下去。

    一道很細的血水,在空中飆散,被晨光照耀的異常清晰。

    世界恢復了原有的色彩,暗淡冷清的光線,得新變得溫暖起來。

    明明是死亡來臨,卻溫暖起來,或者是因為終於看到了熱血。

    草原騎兵從馬上倒下,身軀重重地摔到原野上。朵兒騎的馬蹬是特製的,不會繫腳,戰馬繼續向前衝鋒,一直衝了十餘丈,才感覺到異樣,緩緩停下腳步。它回首望向倒在原野上的主人,微微抬首,有些惘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那名騎兵躺在城門前的原野上,沒有彈動,沒有掙扎,也沒有痛呼,因為已經沒有呼吸。他什麼聲音都沒有發出,也沒能留下氣壯山河的遺言。他知道自己必死,卻沒有想到自己會死的如此悄無聲息,顯得如此無足輕重。

    朵兒騎和座騎全身覆著堅韌的皮甲,只有眼睛露在外面。

    他睜著眼睛,看著越來越藍的天空,生機已然消逝無蹤,只有血水漸漸漫流。

    有根木箭插在他的眼睛裡。

    一根很普通的木箭。

    沒有人知道這箭是從哪裡射來的。

    四周安靜的原野上,有晨光與風,有野與草,就是沒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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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七十四章 箭,以及歸來

    渭城前,孤伶伶的一匹馬,原野上,孤伶伶的一具屍體。

    就像那匹有些惘然的戰馬一般,渭城裡的人們,還有唐營裡的人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從哪裡來的箭?

    原野間一片死寂,絕對的安靜,所有人都被驚呆了。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蹄聲再起。

    又一名草原騎兵,從城門處出發,向著南方的唐營緩緩駛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著這名騎兵,都知道下一刻,這名騎兵便會死去。金帳王庭朵兒騎的統領,明顯就是要讓這名騎兵送死,從而確定那枝箭從何而來。

    嗡的一聲輕響,晨光裡又有晨風微作。

    那名騎兵身後的大氅隨風飄起,沒能化作一朵白雲便自消散。

    就像他的生命。

    又一枝普通的箭,深深地刺進他的眼窩,帶出一蓬血花。

    這名騎兵被射殺的時候,出渭城才十餘丈。

    蹄聲再起,數騎草原騎兵從渭城城門裡衝了出來。

    騎兵手中的皮鞭不停揮舞,在戰馬的臀下留下一道又一道鮮血淋漓的印跡,呼喝聲打破城門前的死寂,蠻橫悍不畏死。

    按照這樣的速度,再優秀的戰馬也只能維持不長的一段時間,根本不足以支撐這數騎從渭城衝到南方的唐營,但很明顯,他們並不在意。

    這一次草原人再也不講究什麼節奏,也不在意用時間和加速來累積氣勢。從一開始便讓座騎進入了最快的速度,他們只想衝出城門。

    他們不能讓那道不知道從哪裡來的箭,挫敗朵兒騎的氣勢,不能讓那道箭,直接打斷全體朵兒騎的衝鋒節奏,他們必須證明些什麼。

    哪怕出城門不遠便會被射死,但至少說明那名神秘而強大的箭手,不可能做出更匪夷所思的事情,不可能攔阻所有的騎兵。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真的很匪夷所思。

    晨風微拂。白氅如雲散開。其間有三聲輕嗖,於是雲朵驟斂,鮮血驟現,三名草原騎兵依然是連聲音都沒有發出。便從馬背上跌墮到了地面。

    他們的眼窩裡深深地插著枝箭。眼珠裡的液體和鮮血混著。向著淌流。

    那三枝箭,依然是那種普通的、唐軍最常使用的制式羽箭。

    更令所有人感到震驚甚至畏懼的是,這三名朵兒騎被射殺的時候。比第二騎離城門更近,更準確地說是,當他們剛剛衝出城門的時候,便被那箭射死了。

    那箭……究竟是從哪裡來的?

    依然沒有人能夠看到箭自何處來。

    因為那箭實在太快。

    一枝普通的羽箭,怎麼可能射出這麼遠?射的如此快?

    快與遠都依賴於弓,依賴於箭手的力量,那麼準度呢?

    朵兒騎全身覆甲,只有眼睛露在外面,而且在高速奔馳中,更是難以命中,而那人隔著如此遠的距離,居然還能箭箭命中!

    那名箭手究竟是誰?

    草原南北,金帳王庭和鎮北軍,再加上梳碧湖畔的那些馬賊,有無數精於騎射的天才,然而那些人也絕對做不到!

    渭城內外再次陷入絕對的死寂。

    有人已經隱約猜到箭來自何方,不是說地理意義上的何方,而是指來自何人。

    比如國師,比如勒布,比如阿打。

    能夠無視如此漫長的距離,直接以木箭射殺精騎的人,必然擁有難以想像的力量,是修行界最巔峰的那些強者才是。

    人們提及擅於箭術的真正強者,往往會想到夏侯大將軍,而在夏侯被殺死之後,便只剩下一個人,就是殺死夏侯的那個人。

    ……

    ……

    不是所有人都沒有看到箭來自何方。

    至少,在箭起處四周的那些唐軍普通士卒看的非常清楚。

    在唐營最北方右角一處不起眼的犄堡裡,最前方是昨夜連夜整修出來的拒馬柵,此時在柵後方站著人,還有一道似是矮柵的事物。

    十餘名唐兵看著那人,震驚地說不出話來,也不知道自己這時候應該做什麼,直到此時才有人醒過來,趕緊去向後方的上級報告。

    那人穿著身普通的唐軍制服,就像是個普通的唐兵。

    那人手裡拿著一柄很不普通的鐵弓,弓身黝黑,上面刻著極其繁複的花紋似的符紋線條,令這張鐵弓彷彿擁有某種魔力。

    那人身旁的矮柵並不是真正的柵,而是被排的極密集的羽箭,至少千枝羽箭被緊緊地插在泥土裡,擠壓在一起,看上去便像是柵。

    渭城處蹄聲再起,不知多少騎朵兒騎正在試圖衝出城門。

    那人從身邊的箭林裡抽出一枝羽箭,擱在弦上,然後沉默拉弓,將鐵弓拉至半開時便鬆了手指,弦回位,帶著那枝羽箭嗖的一聲遠行。

    遠處渭城門下傳來一聲悶哼,緊接著是重物墜地的聲音。

    而此時,那人已經從地面上抽出第二枝羽箭,再次重複先前的動作。

    渭城城門處再次響起悶哼以及重物墜地的聲音,應該是又有一騎被射落。

    所有受過訓練的唐軍都知道,射箭其實是數個動作的分解,從拔箭開始,到鬆弦結束,在旁邊震駭看著的人們,並不覺得那人射箭的動作有什麼特殊的地方……甚至要比唐營常見的箭術動作更簡單、更機械。

    因為簡單機械,所以不夠挺拔,更談不上瀟灑。

    但那人的箭快,快到已經超出了人類能夠想像的範圍。

    渭城方向,現在朵兒騎的衝鋒,已經不像先前那般,而是一湧而出。

    那人卻沒有像某些傳奇故事裡那樣。

    從第一枝箭開始,直到第六枝箭射出去,四周的唐軍士卒都沒有眨眼,不是他們因為震撼而不敢眨眼,而是他們來不及眨眼。

    眨眼不及的瞬間,便有六枝箭破空而去。

    這些唐軍士卒,按道理根本無法看清那人射箭的動作,但他們依然能夠看清,因為那人射箭的動作完成的非常準確,穩定的令人難以想像。每個重複的動作沒有任何變化。手指永遠扣著弓弦同樣的位置,就連小臂上的衣袖都沒有顫抖。

    六次重複的動作,便是晨風裡的疊影,合在一起。便能看清。

    只是。有殘影。

    更多的羽箭離開地面。搭上弓弦,破空而去。

    衝出城門的草原騎兵紛紛墮地,然後在地面砸出血花。微小朵朵。

    騎兵不停衝著,箭便不停射著,不曾停歇。

    到最後,騎兵向城門外衝鋒的速度太快,即便那人也無法再瞄準,於是便不再有瞄準,只是平肘抖腕而射。

    鋒利的羽箭,穿越遙遠的距離,來到渭城前,落在那些草原騎兵的身上,或是那些戰馬的身上,落在堅韌的皮甲上。

    然而破甲而入!

    那些羽箭在觸到皮甲表面時,便完成了它們的使命,箭桿被巨大的力量絞成碎絮,但依然推動著鋒利的箭簇,抵達了最終的目的地。

    那就是騎兵或座騎的血肉深處。

    看著柵後那人的身影,唐軍士卒的眼神變得越來越敬畏。

    這一切發生的太過不可思議。

    那些羽箭上究竟拾著多麼恐怖的力量?

    那個人的身軀究竟是用什麼材料做成的?為什麼能夠連續射出如此多大威力的箭?要知道哪怕是軍中的武道高手,在連續射出數十枝羽箭後,也必須休息,不然肌鍵絕對會受到嚴重的傷害,而那人已經射了百餘箭,卻依然面不改色,身形不動如山,別說呼吸變得急促,就連胸膛都彷彿沒有起伏一下!

    忽然間,唐營四周響起急促的軍號聲。

    有數百朵兒騎繞過城牆,從兩翼試圖佔據草甸高處,然後向唐營衝鋒。

    那人卻理都不理,只是盯著城門處。

    隱匿在城中的朵兒騎,終於掌握了些羽箭的節奏,他們尋覓到了機會,將城門完全開啟,然後有數十騎最擅馭術的騎兵,同時衝了出來!

    數十朵兒騎瞬間湧出城門,就像無數朵霧湧出兩座大山之間的門!

    在這一瞬間,就算那人的箭法再如何神通驚天,也沒有辦法同時把那數十名騎兵射殺,更何況在後方還有數百甚至數千騎兵在等著接續衝鋒的勢頭。

    唐營裡的呼喝聲越來越急促,六千騎兵紛紛上馬,做好反衝鋒的準備,如果那神秘而恐怖的羽箭無法守住中軍帳正方,那麼便只能依靠騎兵本身。

    但那人沒有給唐軍騎兵上陣的機會。

    他依然沉默地射著箭,面對像雲霧般湧出城門的草原騎兵,他射了一箭。

    他只射了一箭。

    與先前不一樣的是,那根箭並不是從他身邊的草地裡拔出來的,而是從身後的箭筒裡抽出來的,那根箭明顯有些不一樣,箭簇是個圓形的筒。

    清晨的天空裡響起一道淒厲的鳴嘯。

    在所有人的目光注射下,那根箭拋出一道弧線,落在了渭城城門前。

    剎那靜寂。

    然後。

    轟!

    一聲巨響,在渭城城門前響起,掀起無數泥土,彷彿要把天穹都掀開!

    漫天飛舞的泥土裡,還有戰馬和騎兵的殘肢,甚至有頭顱在其間飛舞。

    渭城的城門垮了,黃土和土皮裡的磚石簌簌落下,不知壓住了多少受傷的朵兒騎,煙塵裡隱隱能夠聽到很多悶哼與痛嚎的聲音。

    又有箭聲從南方來。

    這一次的箭聲要比先前更加清晰,不似微風,而似颶風,嘯鳴淒厲。

    箭嘯連綿不斷地響起。

    數百枝羽箭,彷彿沒有間斷一般,穿越晨風,穿過煙塵,射向深處。

    ……

    ……

    一名草原騎兵跳離被射死的座騎,拔出彎刀不安地看著四周。卻根本不知道敵人在哪裡,忽然一枝羽箭自南而來,貫穿了他的胸腹。

    一名草原騎兵渾身是血地爬起來,向煙塵外走去,口裡不停地呼喝著什麼,顯得格外暴戾,忽然,一隻羽箭從他的嘴裡射進去,從腦後探出,帶出血花。

    一名草原騎兵倒在地上。揮動彎刀砍死中箭後正在亂蹬的座騎。拚命地站起身,眼睛裡滿是恐懼,然後他看到了一枝羽箭向著自己的恐懼而來。

    噗噗噗噗,羽箭射中皮甲。射中眼睛。射中咽喉。射中不同的地方,卻發出極其相似的聲音,那些都是刺破的聲音。

    那些彷彿具有魔力的羽箭。能夠射穿一切。

    渭城城門前的漫天煙塵裡,到處都是死亡。

    代表死亡的中箭聲與悶哼聲不停響起。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煙塵終於漸斂,晨光重新落下,落在渭城前,被鍍上了一層紅光,遠處終於探出草原地表的朝陽,紅的像是染滿了血。

    朝陽如血,城前皆血。

    此時,城內城外的人都已經確認那些箭來自何方。

    所有人都看著那處唐營,看著那片柵前。

    直至此時,依然沒有一名草原騎兵能夠衝到唐營之前。

    事實上,除了最開始的那三名騎兵,根本沒有人能夠衝出渭城。

    渭城城門前一片狼籍,騎兵和戰馬的屍體堆成了一座小山。

    鮮血從那座小山裡不停漫淌,像是無數細小的瀑布。

    當年青峽前,君陌一劍當前,萬騎莫過。

    君陌斷臂後,沒有人認為這種畫面會再次出現。

    誰能想到,今日渭城這畫面又出現了,只不過是反的。

    今日一箭在南,萬騎莫出。

    那個人一把鐵弓,滿地羽箭,便把金帳王庭最強悍的萬餘蠻騎封死在了渭城裡!

    ……

    ……

    就在城門處發生爆炸的同時,由兩翼向唐營衝鋒的數百朵兒騎,也遭受了滅頂的打擊,一直隱匿在側的弩營,將預備已久的憤怒和密集的弩箭,同時射了出去。

    草原上響起嗡的一聲,是琴聲,是無數把琴在彈奏同一個音,片刻後,那聲音消失時,便是萬枝弩箭同時落下,如暴雨一般。

    ……

    ……

    王庭將衝鋒的路線,設計為穿城而過,因為這樣距離最近,需要的時間最短,然而誰也沒想到,這條路線竟是如此的凶險。

    兩翼的攻擊因為需要繞城,不夠直接,無法攻破徐遲佈下的弩雨,那麼真正能夠改變整個戰局的,依然是中路,還是看朵兒騎能夠不能衝出城門。

    只有衝出城門,才有繼續衝鋒的可能,才能有後續的所有計劃,如果連城門都衝不出去,哪有資格談及其餘?

    城門那座淌著血瀑布的屍山後方,隱隱傳來王庭貴人憤怒而暴戾的喝罵聲、無情的命令聲,以及匆匆的腳步聲,不知多少人湧了過來,希望在最短的時間內從這座屍山從城門處清理開,為後面的騎兵讓開道路。

    至於在這個過程裡面,那些鐵鉤和繩索會不會傷到部落勇士的遺體,已經不在草原人的考慮範圍裡,活著的渴望已經壓倒了一切。

    然而對於金帳王庭最後的勇士們來說,今天注定是絕望的一天,唐人沒有給他們留下任何機會,就連搬走同胞屍體的機會都沒有。

    渭城內外,忽然安靜了極短暫的一瞬。

    被朝陽染紅的天空,忽然間露出湛藍的原本顏色。

    原野上那些被風輕輕拂動的野花,忽然間凝止不動,那些包裹著脆弱花瓣的空氣瞬間變得粘稠了無數萬倍。

    城裡的草原戰馬和城外唐營裡的戰馬,同時抬首望向天空裡,變得有些焦燥不安,卻又畏懼地不敢用嘶鳴來渲洩情緒。

    天地氣息在發生了極劇烈的變化。

    人類肉眼能夠看到的天地,卻沒有任何變化。

    甚至要比先前更加寧靜,更加美好。

    悄無聲息間,忽然響起無數嘶啦響起,然後一個恐怖的畫面,出現在所有人的眼前——渭城前那座騎兵和戰馬堆積而成的屍山垮了。

    眼看他樓垮了,那樓垮時必然是分崩瓦解,從樓裡的簷梁板攔垮起,那座屍山也是如此,也是從內部開始分解。

    堅韌的皮甲,強壯的戰馬身軀,瞬間崩解,變成無數血肉的碎塊,血水凝束成的細瀑布變的粗了很多,然後所有的一切崩散開來!

    渭城城門前的屍山中間,出現了一道極大的豁口,寬約兩丈。

    在這道豁口裡,除了血與泡在血水裡的肉塊,什麼都沒有。

    城裡的街道,一覽無遺。

    站在城裡的人,也能清楚地看到城外的風景。

    只是此時,渭城裡已經沒有能夠站立著的人。

    街道上到處都是崩落的黃土與積年的灰。

    狂風在不停地呼嘯。

    先前正在搬運騎兵遺體的民夫奴隸,以及站在街道正中間準備繼續向唐營衝鋒的數百名朵兒騎騎兵……都不見了。

    就像屍山豁口裡曾經的那些騎兵屍體一樣。

    這些前一刻還鮮活的生命,此時都已經變成了無識無形的血水與肉塊。

    街道變成了佛宗所說的最冷酷恐怖的修羅場。

    除了死亡,什麼都沒有剩下。

    這是一條死亡的通道。

    這是一條箭道。

    箭道由城南一直向北延伸,轟斷城北一堵土牆,城牆的十餘輛大車散著清光,護著自身,有車廂角落破損,露出裡面慘白的事物,似是人骨。

    國師望著南方,臉色有些蒼白。

    受到箭道殺戮波及的人們,流著鮮血四處奔逃,躲避著並未發生的第二次來襲,到處是慌亂的喊叫聲,直到很久後,才變得安靜下來。

    人們藏在車輪的後面,藏在不安的座騎身後,目光隨著國師一道望向南方,臉上的神情顯得極為驚恐,眼神甚至有些渙散的徵兆。

    便在這時,渭城街道的空中,緩緩出現一道筆直的冷凝雲。

    先前已經有人猜到了射箭的人是誰,此時這道已經在人間非常著名的冷凝雲出現在人們眼前,於是猜測得到了證實。

    只是瞬間便有千人死亡,其中有一半都是準備衝鋒的朵兒騎。

    這不是屠殺,卻比屠殺更可怕。

    面對著如此難以想像的畫面,面對著超出想像的敵人,草原人甚至無法憤怒起來,只是一味地恐懼,再因為絕望而悲傷。

    便是部落裡最勇敢的男人,在這一刻也失去了所有信心。

    渭城南城門處響起零散的蹄聲。

    屍堆山中間那道豁口處的煙塵漸落。

    一個人從那裡走了進來。

    一匹駑馬拖著一輛舊車跟在他的身後,車上滿滿裝著羽箭。

    那人身後還背著箭筒,鐵弓在肩。

    那人的衣服上,被落下的血水與煙塵塗成斑駁。

    他穿著件普通的唐軍軍服。

    他看著就是個普通的唐軍士卒。

    他本來就是名普通的唐兵。

    多年前,他一直在渭城當兵。

    多年後,他終於回到了這座城市。

    他是回到邊寨故鄉的遊子。

    他是夢迴吹角連營的老兵。

    他滿身風塵,不可阻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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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4-3-17 19:31 編輯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七十五章 重回渭城當年道

唐國與金帳之間最後的戰鬥,在春天的某天清晨開始。自始至終,徐遲的中軍帳只是付出了數萬枝弩箭的代價,再不需要做別的事情,便有千餘名最精銳的朵兒騎騎兵,死在一個人的手裡,死在那個人的箭下。

單于騎在馬背上,向身後的渭城方向望去,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夫子登天後,修行界曾經不成文的那些規矩,都被一筆抹除,其後柳亦青單劍入宮,殺死了南晉皇帝,代表著新的人間、新的律條出現,而隨著那場春風化雨,戰爭的形態,更開始發生難以想像的劇烈變化。

那些寥寥無幾的強者或者不能決定人間如何走,但已經開始有資格決定一場戰爭的勝負,比如像今天渭城發生的這場戰爭。

以往被用來形容這種改變的是已經死去的柳亦青,是最近在清河郡霸道無雙的橫木立人,也有人會想及當年青峽前的君陌,但直到今天寧缺出現在渭城,包括單于在內的所有人才明白,只有他才能代表戰爭形態的改變。

寧缺,才是能夠最大程度地改變一場戰爭走勢的強者,因為他有這個能力,因為他有這個手段,更因為他有這方面的想法,有絕對的意志——仔細想來,從他開始修行以來,他對修行法門和武器所做的任何改變,最終都能用在戰場上,都能用來進行最大範圍的殺傷,在這方面就連葉紅魚都遠不如他。

大概這是因為,現在修行界最巔峰的那些強者,只有他是從最普通的士兵開始做起,只有他最瞭解戰場,那麼理所應當是他來改變戰爭。

渭城北方原野上,早已響徹鳴金收兵的聲音,到處都是急促的馬蹄聲,剩下的八千餘騎朵兒騎,正在護送著單于疾速向草原深處撤去。

金帳王庭​​還有很多騎兵,似乎還有再戰之力,但朵兒騎的氣勢已經被嚴重挫敗,永遠再也無法進入那種節奏,那麼便是必敗之局。

單于擬定的那個賭局或者說搏命的想法,還沒有來得及實施,便被碾碎的不留殘渣——未戰便敗,這讓他感到真正的絕望。

弩營並不可怕,徐遲就算用弩營封住渭城城門,也沒有意義,甚至他是刻意留給唐人這個機會,他相信自己的騎兵能夠頂住那些恐怖的弩雨,用傷痛和死亡化作長生天賜予的勇氣,從而變得強大無比。

他沒有想到,能夠抵擋弩雨的朵兒騎,能夠無視死亡的朵兒騎,最終卻沒能衝過那個人的箭,竟是被震麻了膽魄,那個人竟似比死亡更可怕。

可即便撤離渭城又如何?按照大祭司和智者們的計算,唐軍根本不會給己方太多的時間,看似翠綠喜人的草原,無比熟悉的環境,只能成為王庭騎兵的墳墓,就算退回草原深處的家鄉,還有幾個人能活下來?

單于臉色蒼白看著北歸的道路,想著留在渭城的那些忠誠的勇士,還在在南方殿後的國師及大祭司們,便覺得胸口異常疼痛。

  ……

  ……

金帳王庭​​最後的攻勢還沒有來得及展開,便被寧缺的箭毀滅,撤退固然絕望,也只能是必然的選擇,然而如果想不被唐軍繼續綴著追擊,不想繼續被寧缺那種恐怖的戰法騷擾甚至是不斷毀滅,便必須有人攔住他的去路。

渭城內外還留下兩千餘騎精兵,準備以生命為代表,減緩徐遲中軍帳裡六千騎兵的追擊速度,至於開平、渠城等地的部落騎兵,只能絕望地被一一清剿。

自然,金帳王庭也留下了人負責攔截寧缺。

別無他人,不可能是別人,那個人只能是阿打。

寧缺行走在渭城的街道上,腳上的軍靴踩在粉絮般的內臟和血泊裡,發出啪啪的聲音,有時候像是少女的赤足踩在葡萄酒桶裡的感覺。

走出血水般的道路南段,離金帳大帳的旗幟更近了些,他正要舉步,忽然緩緩收迴向前的右腳,重新落在原地,然後望向道旁。

他一個人,嚇退了整座金帳王庭。

放眼歷史,這樣的事情很少出現過。

千年之前,夫子一人嚇退了整座西陵神殿,自然更為囂張強大,但寧缺做到的事情,也已經非常了不起。

然而,他卻沒能嚇退道旁的那個人。

道旁站著一名草原少年。

少年先前坐在道旁廢棄的酒樓裡,他已經坐了一夜時間,就是為了等寧缺到來,也正是因為如此,所以他沒有正面對上那道恐怖的鐵箭。

這件事情不知道是少年的幸運,還是那些朵兒騎的不幸。

「我攔不住那道鐵箭,但那道鐵箭也不見得能殺死我。」

草原少年看著寧缺,平靜說道:「而現在你離我太近,我能看清楚你的動作,所以你更不可能用鐵箭射死我,換個方式吧。」

寧缺的肩上除了鐵弓,還有刀——那把沉重、黝黑、鋒利的鐵刀,但很明顯,他沒有拔刀的意思,只是靜靜地看著那名少年。

他知道這少年是阿打。

當今金帳王庭最強大的近戰強者,早已取代了勒布大將的位置,據說是國師收的關門弟子,真正的戰鬥力卻可能不在國師之下。

那少年甚至有可能是現在草原上最強大的人類,然而就在前年,他還只是一個可憐的奴隸,瘦弱著、被欺凌著,隨時可能死去。

改變這一切的,只因為那場春風化作的輕雨。

寧缺下意識裡抬頭向碧藍的天空看了一眼,然後他搖了搖頭。

按照以往的性情,他本沒有與這個叫阿打的少年強者說話的興趣,就像葉紅魚曾經說過的那樣,既然要打架,還說那麼多廢話做什麼?

最終還不是要看誰死,誰活。

但因為想起那場春風化雨他忽然對這少年有些好奇。

「你的名字是誰取的?」寧缺問道。

阿打說道:「我自己取的。」

寧缺問道:「為什麼要取這個名字?」

「用你們中原人的話來說,阿打……就是很能打的意思。」

寧缺笑了笑,說道:「我在這裡呆了很多年,我的草原蠻話或者說的比你更好,我知道阿是賤的意思,打是骨頭你……是個賤骨頭。」

聽到這段話,阿打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國師讓你留下來攔我,就是讓你送死。」寧缺不理會他的臉色,說道:「讓開道路,看在她的份上,我會留你全屍。」

阿打不知道他說的她是誰,只是覺得很憤怒,因為很明顯,這名書院十三先生並沒有把自己當成真正的對手,為什麼?

他一直覺得自己對書院很尊敬——是的他一直想要殺到長安去,然後把書院後山那些奇怪的人全部殺死,但他以為這就代表了自己的尊敬。

為什麼寧缺會是這種態度?

「我承認你很強大。」

阿打看著被血染紅的長街,看著他肩上的鐵弓,冷笑說道:「但你不知道我有多強大,鐵箭不便用的情況下,你有什麼資格瞧不起我?」

他很憤怒,卻在微笑,他要用這種方式來表達自己的輕蔑。

寧缺就算修行境界再高,也只是知命上境在元十三箭失去最大威能的當下,他不認為對方是自己的對手。

單于和國師交給他的任務是攔截寧缺,延緩他過渭城的速度然後伺機離開,他沉默應下,心裡卻一直在想別的事情。

他是長生天留給草原的禮物,他是浩翰而唯一的意志的體現,他怎麼可能輸給寧缺這樣一個人類,他要堂堂正正地戰勝對方!

寧缺早已沒有笑了,靜靜看著他說道:「那你就死吧。」

阿打微微瞇眼,稚嫩而黝黑的臉上流露出殘忍的神色。

他深深呼吸,胸膛像崛起於草原的山巒一般隆起。

只是呼吸間渭城街道上一半的空氣,便被他吸入了體堊內同時,彷彿有無窮無盡的天地氣息,灌進了他的身軀。

他被那場春風化雨完全改變了體質,對草原上的天地氣息異常親近,能夠以別的修行者想像不到的速度吞吐天地元氣。

這意味著什麼?

這意味著他擁有取之不竭的力量。

而在他正式拜在國師門下之後,更是學到了當年明宗的修行法門——國師學識淵博,法貫三道,又與熊初墨交好,有這種法門並不意外。

句話來說,阿打早已入魔。

他的身體比真正的石頭更堅硬,他的生命比真正的石頭還要堅韌,再加上長生天的眷顧,他覺得自己本就應該無敵。

是的,他忌憚寧缺的鐵箭。

但今日真正看到那道鐵箭後,他依然覺得自己可以嘗試著硬接。

由此可以想像他強大的信心。

隨著阿打的呼吸,天地氣息一片大亂。

渭城裡起了一陣狂風。

他看著寧缺,就像看著一個死人。

他要做到單于和國師根本不期望他能做到的事情,他要挽救王庭的命運,他要成為草原上新的不落的太陽,繼而照耀整個人間。

所以在這場戰爭裡,他一直保持著沉默,靜靜看著所有的事情發生,直到此時,他才走到街道上,攔住了寧缺的去路,然後準備殺死對方。

渭城內外的所有人,都感覺到了天地元氣的劇烈變化。

普通人看不到天地元氣的變化,但他們可以看到奇異的天象,渭城上方忽然飄來了一朵烏雲,遮住了所有的陽光!

國師、徐遲這樣的強者,則是清晰地察知天地元氣正在向某處快速地湧動,阿打所展現出來的恐怖實力,讓二人產生截然不同的情緒。

街道上狂風大作,酒館處只剩下半截的招牌,被拂的撞在土牆上,發出砰砰的悶響,撞的牆壁上黃土簌簌剝落。

這時候,寧缺忽然說了一句話。

「你知道嗎?以前我在這家酒館裡買過很多罐酒、很多只燒雞,贏過很多銀子,收過很多人的內褲,拒絕過很多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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