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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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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赫爾曼·沃克]戰爭風雲[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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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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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0:24:47 |只看該作者
  門鈴響了。梅德琳擤著鼻子,跑去開門。「我覺得有點兒發燒。我不願去那兒訪問那些水兵。」
  一個頭髮染成黑色的姑娘站在門口傻笑著。她穿了一件黃大衣,黃色的高統雪靴,口紅塗得厚厚的嘴裡露著被煙燻黑了的牙齒。梅德琳一打開門,她的笑容就消失了。
  「我是來找休·克裡弗蘭先生的。」
  「娃娃,就是這兒,」他大聲說。
  這個姑娘用遲疑的步子走進房間,用眼睛偷偷地來回瞟著克裡弗蘭和梅德琳。
  「這是怎麼回事兒?」她說。
  「在那兒等等吧,」他說著,用大拇指朝寢室指了指。「我馬上就來。」
  這姑娘走進寢室,把門倒關上。梅德琳不去理睬克裡弗蘭露出的窘促的苦笑,就抄起大衣,使勁拉上一隻袖子,又拉上另一隻。「晚安,我明天再同你談。」
  「你要的酒馬上就來了。」
  「我不喝了。我想回家。我冷得直哆嗦。」
  克裡弗蘭光著襪底走了過來,把手放在她的前額上。她把手推開了。
  「你沒發燒。」
  「請不要碰我。」
  「怎麼啦?」
  「我就是不願意讓人碰。」
  侍者敲了敲門,走了進來。「先生,雙份馬提尼酒,和『基度山伯爵』牌的。」
  「好極了,謝謝。」侍者走了,克裡弗蘭把托盤捧到梅德琳面前。「來,脫掉大衣,把酒喝下去。」
  梅德琳把雙手揣到大衣口袋裡說:「讓一個妓女乾等在那裡是不公道的。她唯一可以出賣的是時間。」
  休·克裡弗蘭的嘴巴不自覺地張開了,他慢慢地苦笑了一下。「哦——梅德琳·亨利。」
  「對不起,我情緒壞極了。晚安。」
  克裡弗蘭踱進寢室,小聲說了些什麼。那個姑娘把錢掖到一隻發亮的黃錢包裡,從寢室裡出來了。她用粗暴、不快和憂鬱的神色瞥了梅德琳一眼,就走了。
  「坐下,喝你的酒吧。這裡有關於匡蒂科的全部情況,」他揮舞著一個呂宋紙信封,「該去見誰,表演者的名單。明天要是你不舒服的話,就給我來個電話。我叫拿特或者阿諾德來替你。」
  「哦,我估計我能行。」梅德琳坐下來,把大衣朝肩頭一推,就喝起來。
  「家裡人怎麼樣?」
  「很好。」
  「宴會上來了什麼有意思的客人嗎?」
  「埃裡斯特·塔茨伯利就是一個。」
  「塔茨伯利!喂,那可是個天才。這是我很想見見的一個人。塔茨伯利有他自己的風格,廣播的嗓音是超等的。不過他還沒上過『市內名人動態』。還有誰呢?」
  「皇家空軍准將勃納—沃克。」
  「准將是個大角兒嗎?」
  「照我父親說,『英國戰役』大致就是他指揮的。」
  克裡弗蘭皺了皺鼻子,又把一雙腳蹺到書桌上了。「嗯,不壞。不過『英國戰役』無聊透了,是不是?梅蒂,我不知道他現在還有什麼重要性。聽眾對『英國戰役』已經膩煩了。」
  「我決不想請他來廣播。」
  「我倒想。」克裡弗蘭握緊自己的雙手,兩個指頭很有見解的樣子戳著下巴。最後他搖了搖頭。「不,他過時了。『英國戰役』是瞎扯淡。」
  「還有拉古秋參議員。」
  她的老闆那濃重、淡茶色的眉毛挑起來了。「啊,他可是個熱門。對,他不是你家的兒女親家什麼的嗎?」
  「他的女兒嫁給了我哥哥。」
  「在潛艇上的那個?」
  「不,那個開飛機的。」
  「你覺得怎麼樣?拉古秋肯去紐約嗎?」
  「只要能攻辦《租借法案》,我看西雅圖他也肯去。」
  「反正《租借法案》是頭版新聞——這並不是說,四十個人中間准有一個明白它究竟是怎麼回事。咱們就約拉古秋。你願意同他談嗎?」
  「願意,」梅德琳喝完酒,站了起來。
  「好,如果你辦成的話,就把他排在星期一。咱們星期一的節目很不帶勁兒。」
  梅德琳輕輕拍著手裡的信封,心不在焉地望著它。酒使她舒服了一些。「你知道,在所有海軍基地上,都有這種『快樂時光』,」她說。「幾乎每條船上都有。軍營裡多半也有。你不能像這樣偶爾多表演一回兩回的?這是與眾不同的。」
  克裡弗蘭搖了搖頭。「梅蒂,就只能表演那麼一回,不過看個新鮮勁兒。正菜還得靠正規的業餘演員。」
  「要是咱們參戰的話,」梅德琳說,「有才能的人都會應徵去當兵,會不?那時全國到處都是兵營了。」
  「哦,可能會。」他帶著那副最迷人的笑容,用大拇指朝寢室的門指了指。「剛才她那件事,很抱歉。我以為你今晚上不來了呢。」
  「放心,這對我絲毫也無所謂。」
  「你其實不贊成我這麼做,我知道。我太太也不贊成。你們受的教養好。」
  「我希望是這樣。」
  「可是,你要明白,我沒你們那麼幸運。」
  「晚安,休。」
  「喂,聽我說,」克裡弗蘭撓著頭,開心而友好地斜了一眼。「要是咱們真的參了戰,那個『快樂時光』說不定倒是個好節目。它本身也許就能成為一個連續的節目。梅蒂,立一個新的卷宗標上『戰時想法』,把這打在備忘錄上,先撂在一邊。」
  「好吧。」
  「你父親是個瞭解內幕的。他認為咱們會參戰嗎?」
  「他認為咱們已經參加進去了。」
  克裡弗蘭伸了伸懶腰,打了個哈欠。「真的?可是戰爭似乎已經煙消雲散了。對不?現在什麼動靜也沒有,除了希臘和非洲那邊還亂哄哄地鬧著。」
  「德國人每個月在大西洋要炸沉二十萬噸哩。」
  「那數目大嗎?這大概都是相對而言的。我估計希特勒已經打贏了。」克裡弗蘭又打了個哈欠。「好吧,梅蒂,等你回紐約的時候再見吧。」梅德琳走了以後,克裡弗蘭拿起電話來,哈欠連天的。
  「要侍者頭兒……克裡弗蘭。哦,是你嗎,艾迪?好極了。你聽著,艾迪,她樣子還可以,可是當時我正忙。我叫她在酒吧間先等一下。黑頭髮,黃大衣,黃錢包。謝謝,艾迪。」勃拉姆斯1一個交響樂的慢板樂章正使維克多·亨利打起盹來,忽然有人輕輕拍了他一下,小聲叫醒他說:「亨利上校?」看來那個作招待員的姑娘既興奮,又對他肅然起敬。
  1勃拉姆斯(1833—1897),德國作曲家。
  「白宮給您來的電話。」
  他在他妻子耳根說了幾句,就離席了。交響樂演奏完,觀眾正鼓掌的當兒,羅達回身望了望他那把依舊空著的椅子說:「帕格顯然又去白宮了。」
  「男人的生命不是他自己的,對嗎?」柯比說。
  「有史以來幾曾是過?」帕米拉說:「跳舞會他來參加嗎?」羅達做了個無法作答的手勢。
  一小時左右以後,維克多·亨利站在朔爾漢姆富麗堂皇的舞廳入口,陰鬱地巡視著舞廳裡的景象:舞池裡擁簇著盛裝的舞客們,台上掛著英美兩國國旗,用金箔製成的「援英募集運動」幾個大字拱形地懸在銅管樂隊的頭上。兩張巨大的冷餐檯子上放著肉、生菜、乾酪和糕點,前邊長長地排著兩隊歡笑著的客人。在白宮那位海軍副官所告訴他的消息中間,還提到過去兩天裡三萬噸又給沉到北大西洋底去了。
  埃裡斯特·塔茨伯利和一個年在四十左右的金髮碧眼女人從他身邊蹦蹦跳跳地過去了,那位夫人從胸部以上除了一副鑽石項鏈之外全都袒露著。這位記者掛著金鏈的肚皮迫使夫人和他保持一些距離,儘管如此,她的精神仍是那樣歡快。他拖著那只壞腿跳舞,顯然決心不去理會它。
  「啊,帕格來啦!親愛的夥計,你把眼睛瞪得像撒翁納柔拉1似的。」
  1撒翁納柔拉(1452—1498),意大利僧侶。
  「我正在找羅達。」
  「她在那頭兒哪。你認識艾麗娜·巴爾賽嗎?」
  「你好哇,艾麗娜。」金髮碧眼女人吃吃地笑了,擺一擺指頭朝亨利打招呼。「帕米拉沒來跳舞嗎?」
  「她回辦公室了。那位一本正經的姑娘正加班加點為國效忠哩。」
  塔茨伯利拖著他那位金髮碧眼的舞伴在旋轉,用的勁頭對他那副身材和那條瘸腿來說,都很不適當。維克多·亨利看到他的妻子正和巴穆·柯比坐在靠邊上的一張小圓桌上。
  「喂,親愛的!」她大聲喊著。「你總算逃出來啦!去替你自己拿個盤子,到我們這裡來吧。這裡的小牛肉好得很。」
  「我替你去取吧,」柯比趕忙站起來說。「帕格,你坐下吧。」
  「不要,不要,弗萊德。我還得走。」
  「哎呀,親愛的,」羅達說,「你一會兒也不呆嗎?」
  「不,我只是回來告訴你,我今晚上不回家睡了,也許不止一夜。我馬上回家收拾些衣服,就得走了。」
  巴穆·柯比僵硬地笑了笑說:「可惜你不能留下,這個舞會好極了。」
  「你們盡情享受吧。去倫敦你可過不到這樣的生活。」
  「唉,真倒楣。」羅達說。帕格彎下腰來在他妻子的頰上吻了吻。「對不起,親愛的,你跳個痛快吧。」穿藍色衣服的背影在舞客群中消失了。
  羅達和巴穆·柯比坐在那裡什麼也沒說。爵士樂響亮地奏著。一對對舞伴從他們身邊過去,有時候向羅達打著招呼:「好暢快的一個舞會!親愛的,太好了。」當柯比把還剩下一半、越來越冷的盤子推開的時候,她正微笑著向朝她打招呼的人揮手呢。「那麼,我明天七點就去紐約。我最好回去睡了。宴會好極了,音樂會也很出色。羅達,謝謝你。」
  「巴穆,我還得呆上半個來小時。」柯比的臉是呆板的。他那棕色的大眼睛顯得疏遠而憂鬱。羅達說:「你去倫敦之前,我還能見到你嗎?」
  「恐怕不能了。」
  她用一種機警、探索的眼神望著他,從容不迫地用餐巾擦了擦嘴。「我陪你出去。」
  在擁擠的前廳裡,羅達在一面全身的穿衣鏡前停下來,梳理著頭髮,不時地從鏡中瞥上柯比一眼。她用一種極其隨便的閒談語調說:「很抱歉,我原想帕格一回來就把話同他說了。可是調了這個新差事以來他總是忙得不可開交,而且他回家以後感到那麼鬆快,我實在說不出口。沒有旁的緣故。」柯比帶著冰冷的神情點了點頭。
  她接著說下去:「好吧。後來又發生了這檔子事:拜倫在里斯本娶了這個姑娘。為這件事我們倆好多日子才平靜下來,可是緊接著那檔子事,傑妮絲又來了,大著個肚子什麼的,我指的是眼看就要第一次當爺爺奶奶了——親愛的,你只能讓我來選擇適當的時機。不管怎麼說,這可不容易啊。」
  「羅達,你和帕格之間有許多東西把你們拴在一起,我充分瞭解這一點。」她回過身來直直地望著他,然後又繼續梳理起頭發來。
  「我們之間有嗎?」
  他朝著她那映在鏡中的身影皺了皺眉頭說:「今晚上我心裡很不舒服。羅達,我確實很想再結一次婚。對這一點,我從來沒像在你的晚宴上那麼強烈地感到過。」
  「巴穆,看在老天的面上,別給我下最後通牒。我是催不得的。」羅達轉過身來對著他,說得很快,同時朝前廳四下裡掃了一眼,向一個穿桔黃色緞子長裙禮服從她身邊颼颼走過的女人笑了笑。「要不然,親愛的,隨你怎麼辦都好。你為什麼不帶一個英國妻子回來?你會發現那邊有成打的標緻女人急於仰慕你,她們也願意到美國來。」
  「我不會帶個英國妻子回來的。」他握起她的手,上下打量著她,忽然微笑了。「天哪,今晚上你有多麼漂亮!你的晚宴多麼好,這個舞會又是多麼巨大的一個成功。你真是會辦事情的人。我估計我不會在五月以前回來的。這段時間應該儘夠了吧。你知道是夠的。再見吧。」
  羅達回到舞會上,心裡踏實多了。最後的一剎那澄清了氣氛。五月以前她的戲法還可以變下去。
  帕米拉·塔茨伯利戴著貓頭鷹式的黑邊眼鏡,穿著淡紫色晚禮服,梳著別緻的髮式,正在打字機上卡嗒卡嗒地打著,打字機用一隻台燈照著——那間寒傖、沒有窗戶的小辦公室的其餘部分是半暗的。門上有人敲了一聲。
  「哎呀,來得真快!」她開了門。來的是維克多·亨利。他戴著棕氈帽,穿了棕色大衣,提著一隻放寢具的帆布手提箱。她走到小桌跟前,桌上有一隻耐熱玻璃咖啡壺在一堆紙張、小冊子和技術書中間冒著熱氣。「我記得你要放糖,不加牛奶。」
  「好記性。」
  她倒了兩杯咖啡,然後就在打字機旁的一把轉椅上坐下了。他們啜飲著咖啡,在燈光下對望著。
  「你這樣子太不倫不類了,」帕格·亨利說。
  「啊,我知道。但是他明天早晨八點就要,」她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要末今晚把它打出來,要末我就得明天早晨五點爬起來。我不困。我一點兒也不想跳舞或者去填肚皮。」
  「你在搞什麼?」
  她猶豫了一下,然後笑了笑。「我敢說你對這個比我知道的多得多。關於登陸艇的附錄。」
  「噢,那個呀。倒是個不壞的文件呃?」
  「讀起來簡直純粹像是個夢想。美國真能在一九四三年以前改進所有那些設計、建造成千艘那樣的機器嗎?」
  「我們能夠,但是我沒有理由相信我們會這樣做。你所打的並不是個行動命令,那只是個計劃。」
  他很喜歡在這個又小又沉悶、光線很暗的房間裡單獨和她相處。帕米拉那套正式赴宴穿的半裸的服裝雖然和這裡的環境很不相稱,卻更強烈地使他感到可愛:就好像一束紫羅蘭放在一疊油印的備忘錄上一樣。他粗著嗓子說:「台德·伽拉德有什麼消息?」
  「我昨天剛接到他的少校寫來的一封信。說來話長。要點是:和他同在一個醫院裡的三名皇家空軍的俘虜逃跑了。他們往海邊逃,遇救被送回國去了。台德原定也跟他們一道逃跑的。可是在你那次訪問之後,給了他個單人房,同時受到特別監視。所以他沒能跑成。他們認為眼下已經用船把他送往德國、放到關皇家空軍的俘虜營裡去了。這是大致的經過。他們給他的待遇一定不會壞的,原因很簡單:我們手裡關著這麼多德國空軍駕駛員。不過你可以明白,目前我為什麼不特別想去參加什麼講究的晚餐和舞會。」
  維克多·亨利朝牆上的掛鐘瞥了一眼。「這麼說來,他沒能逃出來是由於我的緣故。」
  「你說到哪裡去了。」
  「不,那是事實。你知道,在我向德國空軍談到他之前,我曾經猶豫過。我估計會引起對他的注意,給他個特殊地位。我當時就拿不準對他是有利還是不利。有時候最好還是讓事情水到渠成。」
  「然而是我叫你去盡量打聽他情況的呀。」
  「對,是你叫我這樣做的。」
  「你使我心裡少受了兩個月的折磨。」
  他說:「反正事情已經這麼做了。現在你知道他還活著,這還是重要的。帕姆,我很高興聽到這個消息。好,我想我得走了。」
  「去哪兒?」他帶著吃驚的苦笑說:「你應該明白這是問不得的。」
  「是機密你就盡可以叫我別問下去。不是出國吧?」他指了指那小手提箱。「沒有可能。」
  「因為我們這兒很快就要結束了,」她說。「那樣的話,我也許就會很長一個時期見不到你的面了。」
  帕格朝前彎了彎身子,胳膊肘支在膝上,攥著雙手。對於把從不告訴他妻子的事透露給帕米拉,他並不很猶豫。她畢竟和他差不多同樣瞭解內情。「帕姆,總統好幾個星期以來鼻竇的情形一直不好。最近他又在發燒。這場《租借法案》的風波也無助於他的病情。他要坐火車去海德公園1休息幾天,嚴格靜養。我被派去陪他坐火車。這真出我意料之外。我一直以為——並且希望——他把我忘掉了。」
  1在紐約市附近,是羅斯福的故鄉。
  她笑了。「忘掉你可不那麼容易。你知道你在轟炸機司令部裡是個傳奇性的人物。一個美國海軍軍官,只為了尋開心,竟坐上一架威靈頓往柏林的高射炮射程裡飛。」
  「那回可真逗,」帕格說。「整個飛行中我都是蹲在機艙裡,緊閉著眼睛,用指頭堵著耳朵。至今,一想起那回萬一給打下來活捉了去,我還打哆嗦呢!美國駐柏林的海軍武官坐在一架英國的轟炸機裡在德國天空上飛!我的上帝,你為那趟可生了我的氣哩。」
  「我確實挺生氣。」
  帕格站起來,扣上大衣。「謝謝你的咖啡。自從我為了穿軍服把咖啡戒掉以來,我總想喝它。」
  「今天的晚宴好極了。維克多,你太太實在了不起。她真能幹。她把那只湯盆往半空裡一抄,像個魔術師,而且她那麼漂亮。」
  「羅達是不錯。誰也用不著向我吹捧她。」帕米拉戴上眼鏡,往打字機裡換了張紙。
  「那麼,再見吧,」帕格說,然後窘促地補上一句:「也許你回國之前我還見得到你吧。」
  「那可好啦。」她正斜眼望著打字機旁邊一張寫得很潦草的紙。「你知道,我很想念你,在這兒比在倫敦更想你。」
  這些話帕米拉是用她那種獨特的安詳神情順口說出來的。維克多·亨利已經把手放到門把上了,他停了停,咳了一聲。「哦,羅達也這麼抱怨。我總是埋頭在自己的工作裡。」
  「啊,我明白,」她抬起頭來,鏡片後面那對發亮的眼睛坦率地望著他。「那麼,亨利上校,你不想讓總統等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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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0:25:10 |只看該作者
第40章

  在那昏暗、靜寂的火車站上,兩個特工人員把總統從轎車裡扶出來,攙他站穩了腳步。他的個子高出他們許多,穿了一件天鵝絨領子的大衣,頭上那頂灰色的寬簷軟帽拉得很低,被凜冽的寒風吹得呼扇著。他一隻手抓著個特工人員的胳膊,另一隻手拄著手杖,一瘸一拐地朝有欄杆的斜坡踱去。走到跟前,他戴上手套,一路上顛著雙腿,把自己拖上了列車殿後一節的車廂。站在若干碼之外的維克多·亨利可以望到他那寬闊的肩膀在大衣下面起伏著。一個高身材、帽子上插了一支搖搖晃晃的棕色翎毛的女人手裡拿著一張迎風抖動的紙跑過來,碰了維克多·亨利的胳膊一下。「上校,你上總統這個車廂。」
  走上斜坡,帕格才明白總統為什麼戴上手套:那鋼製的欄杆很涼,把他手上的皮膚都粘住了。一個侍役領著維克多·亨利走過餐具室。這裡,另一個侍役正用做雞尾酒的震盪器嘩嘟嘩嘟地搖著冰。「先生,您呆在這兒。等您做好準備,總統就請您過去陪他。」
  這是一輛普通的普爾曼臥車隔出的一個房間,強烈的火車氣味也和一般車廂一樣。綠色的椅套上滿是塵埃,也破舊了。維克多·亨利把大衣和帽子掛在一個小套間裡,攏了攏頭髮,剔了一下指縫,又用軟紙在他那雙擦得珵亮的皮鞋上輕輕揩了揩。火車開始慢慢滑行,既不震動,也沒有聲響。
  「坐下,坐下,帕格,」總統坐在一張安樂椅上向他招手。
  「你喝什麼?有威士忌加檸檬,因為哈利整晚上都喝它。可是咱們配點什麼都可以。」
  「總統先生,威士忌加檸檬就好得很。謝謝您。」
  哈利·霍普金斯懶洋洋地坐在綠沙發上說:「你好,上校!」
  按說生病的是羅斯福,其實,兩個人比起來霍普金斯的樣子更難看:消瘦,胸部凹陷,膚色發灰。總統的臉色是紅潤的——也許在發燒,他那眼眶發黑的眼睛炯炯有神,瀟灑的紅色蝴蝶結和他那寬大面龐上的快活、輕鬆的神情很相稱。坐在椅子上,他體格魁梧,雖然從褲管上可以看出他的腿可憐地只剩下了骨頭。帕格心裡忽然閃過一個念頭:華盛頓和林肯也都是個子高得非凡的。
  「帕格,你對於詩怎麼樣?」總統那種有教養的口音這個海軍軍官聽了總感覺有些不自然。「你可知道有一首詩最後的兩句是:『沒有我不肯坐的火車,也不管它往哪裡開。』1啊,這就是我眼下的感覺。僅僅上了這輛火車就使我覺得好了一倍。」總統把手背放在嘴上,粗聲咳了一下。「哦,算好了九成吧——假如這是條輪船,那就會是一倍啦。」
  1引自美國女詩人米萊(1892—1950)的詩集《旅行》第三節。
  「先生,我也更喜歡坐船。」
  「怎麼,你以前抱怨的話又出來了,水兵?」
  「沒有,先生,真的沒有。我很高興在作戰計劃處。」
  「是嗎?那麼我聽了很高興。自然,我絲毫也不知道你跟那些英國夥伴在搞些什麼名堂。」
  「先生,我明白這一點。」
  總統逗趣地把眉毛挑了挑,接著說下去:「我連一點點影子也不知道。昨天國防部長收到了你起草的那個東西,等它蹦回到勃納—沃克勳爵手裡時,他會看到上邊修改的地方像是我的筆跡。那也只不過是偶然相像。」
  「我記住這一點。」
  「一定要記住。你記得,在轉交的那封信第一頁上,有一句是這麼開頭的:『當美國參戰的時候』。一個和我的手跡一模一樣的人把那個十分可怕的字句劃掉了,改成『萬一美國被迫參戰的時候』。這個改動不大,可是十分重要!」這時,侍役送來飲料。總統拿了一高腳杯桔子水。「大夫的命令:大量大量的果子汁。哈利,那東西你帶來了嗎?」
  「在這兒哪,總統先生。」
  「那麼,咱們就動手研究吧。我想吃頓快餐,然後想法睡它一會兒。帕格,你在火車上睡得好嗎?」
  「睡得好,先生,只要能把車裡的溫度調節好。不過一般要末熱得烤人,要末冷得可以結冰。」總統把頭朝後一仰。「哈,哈,聽我告訴你一個國家機密:美國總統也遇上了同樣的麻煩。他們正在替我建造一輛特殊的鋼甲車。我已經告訴他們:別的我不在乎,但是暖氣設備一定得靈!哈利,咱們叫快餐吧。」他看了一下表。「帕格,你餓嗎?我餓啦。我再告訴你一個國家機密:白宮的伙食大有改善的餘地。告訴他們我要鱘魚和雞蛋。我想吃鱘魚和雞蛋已經想了好幾天啦。」霍普金斯到前邊去了。
  就帕格所知,總統這個車廂是一輛正規的普爾曼遊覽車改裝成一間起居室的樣子。他本以為總統的車會更神氣些。羅斯福一隻胳膊肘靠在椅子的扶手上,另一隻放在膝蓋上,以寧靜、豪邁的神情朝車窗外望著。「我確實覺得一分鐘比一分鐘好。你們沒法設想我是多麼喜歡擺脫那個電話。你的孩子們怎樣?一個在海軍裡開飛機,還有一個是個年輕的潛艇軍官。」
  維克多·亨利知道總統喜歡炫耀他的記性,可這仍然使他很吃驚,很感動。「他們都很好,先生,可是您怎麼會記得?」
  總統帶著有點孩子氣的得意神氣說:「啊,帕格,一個搞政治的就得學習大象的美德:學它的記性好,學它的皮厚,自然,還得學它那條長而什麼都要嗅嗅的鼻子。哈哈哈!」
  霍普金斯回來又坐到沙發上了,累得腰都彎了下來。他打開公事包的拉鏈,然後交給亨利上校一份三頁長的文件,上面還附著一張深色的複製品。「你看看這個。」
  帕格讀第一頁時帶著懷疑,然後轉入驚異——這時,火車的輪子正徐緩地發出卡登卡登的聲音。他把文件一頁一頁地看完之後,就望望霍普金斯,又望望總統,不想先開口。拿在他手裡的是陸軍情報方面得到的一份驚人的德國作戰命令的摘要,是德國陸軍裡一批反納粹的陸軍軍官有意偷偷塞給美國駐柏林大使館的一個職員的。帕格對這個人很熟悉,但是他完全沒料到這個人會起傳遞情報的作用。弗蘭克林·羅斯福說:「你認為是真的嗎?」
  「哦,先生,從第一頁那個影印的東西來看,倒確實和我見到過的德國軍事文件很相像。標題很像,字體、分段等等都很像。」
  「內容呢?」
  「如果是真的話,那麼,總統先生,這可是在情報方面一個難以置信的突破。」
  總統笑了笑,疲憊地表現出對一個下級人員的天真想法的寬容。「如果這兩個字是語言裡最難解的字眼。」霍普金斯沙啞地說:「在你看來,這內容像是真的嗎?」
  「我說不上,先生。我對俄國地理沒那麼熟悉。」
  「咱們陸軍方面的人覺得它似真似假,」霍普金斯說。「上校,幹嗎會有人偽造像這樣一個令人大吃一驚的文件——一份完整的入侵蘇聯的作戰命令,包括那麼大量的細節?」
  帕格思考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說:「哦,先生,也許是希望用這方法來刺激蘇聯,讓它動員起來,從而挑起兩個戰場的戰爭。那樣的話,德國軍隊也許會推翻或殺掉希特勒。另外,也可能是德國情報人員故意玩的一個花招,來試探咱們和俄國人究竟接近到什麼程度。種種可能性都有。」
  「麻煩就在這裡,」總統打了個哈欠說。「咱們的駐俄大使要求我們務必不要把它轉達給俄國人。他說,莫斯科已經到處是這類東西。俄國人認定這些都是從英國情報方面來的,為了在斯大林和希特勒之間製造麻煩,以便把德國人從英國背上轉移開。」總統吃力地咳了差不多一分鐘。他朝椅背上仰了仰,喘過一口氣來,從車窗裡望著火車正在經過的一個小鎮上的街燈。忽然,他的樣子顯得厭煩了。
  哈利·霍普金斯朝前彎了彎身子,把酒杯在雙手之間平衡著。「目前存在著一個要不要把這個文件交給這裡駐華盛頓的俄國大使的問題,帕格,有什麼看法嗎?」
  帕格猶豫了。這樣一個政治性問題超出了他所能掌握的範圍。羅斯福總統帶著些不耐煩的神情說:「帕格,說呀。」
  「我贊成交給他。」
  「為什麼?」霍普金斯說。
  「交給他有什麼可損失的,先生?假若是真的話,在咱們和俄國佬的關係上就大大贏得一分。如果是假的話,那又能怎麼樣?反正他們不會比現在更不信任咱們。」
  哈利·霍普金斯臉上的疲憊緊張在一副溫暖和藹的笑容中消失了。「我認為這是個十分精明的回答,」他說。「因為這也正是我對自己所說的。」他把文件從帕格手裡拿了過來,又放回公事包裡,拉上拉鏈。
  「鱘魚和雞蛋做好了嗎?」弗蘭克林·羅斯福說,「我已經等不及啦。」
  「總統先生,我看一下去。」霍普金斯馬上站了起來。帕格在那狹窄的床位上躺了一個來小時,輾轉不能成寐。車廂裡一下熱得叫他出汗,一下又冷得可以結冰,他怎麼撥弄那個調節器也不中用。最後他索性讓它冷下去了,因為他在冷空氣裡睡得還比較好一些。火車緩慢、勻稱的運動也開始催他入睡。
  梆,梆。「先生,總統想找您談談。您要穿件浴衣吧,先生?總統囑咐說,不必穿整齊了,就到他房間去。」
  「謝謝。我有浴衣。」帕格瑟縮地從他冰冷的房間來到總統這間過暖的寢室。弗蘭克林·羅斯福那張著名的大下巴的臉、那副夾鼻眼鏡和那桿輕快自如的煙嘴,襯著一條藍色睡褲、一件沾上咖啡斑點的灰運動衫和累垮了的龐大身材,看上去十分奇特。總統稀薄的頭髮是蓬亂的,他的眼睛是朦朧的。把他的特有風格和總統的尊嚴剝掉之後,他就和許多躺在床上的老人一個樣:羸弱、衰頹而且憂鬱。寢室裡有一股藥味。這景象使維克多·亨利感到十分不安,因為總統看來是那樣虛弱,那樣病容滿面,那樣無足輕重。同時,也因為羅斯福只比他大上七八歲,可是看來已經老態龍鐘了。藍色的毯子上面堆了一疊文件。他正用鉛筆在手裡拿著的一張上批著什麼。
  「帕格,我打擾你的美夢了吧?」
  「一點也沒有,先生。」
  「坐一會兒,老夥計。」總統用兩個指頭把眼鏡摘了下來,使勁按摩一下他的眼睛。隨著火車在一道顛簸不平的鐵軌上卡登作響,床畔的幾隻瓶子也碰得叮噹亂響。「哎呀,我眼睛真疼。」他說。「你眼睛疼嗎?什麼辦法也不靈。每逢這個鼻竇炎一發作,眼睛總是疼得更厲害。」他把文件夾起來,撂在毯子上。「帕格,我曾經答應自己要做一件事——要是能找到時間的話——那就是,把僅僅一天之內送到我這裡處理的事務寫成一份備忘錄。隨便挑哪一天,任何二十四小時中間,你看了會大吃一驚。」他在文件上輕輕拍了拍。「那會成為對歷史的一個很有價值的間接闡明,你說會不?就拿今天晚上我所處理的這個爛攤子來說。看來維希法國將要和希特勒訂全面的聯盟。是用停止供應他們糧食、把他們活活餓死進行威脅呢?——這是英國人的建議;還是向他們提供更多的糧食,籠絡他們去頂住希特勒呢?——這是咱們大使的想法。可是當咱們向法國人提供更多糧食的時候,德國人就乾脆吞下更多的法國人自己生產的糧食。你看怎麼辦好?……再看這個。」他拿起一份夾起的文件。「日本外長正在跟希特勒會晤。這你從報上已經看到了。他們想搞些什麼名堂?咱們是把亞洲艦隊從馬尼拉調到新加坡,使他們在入侵法屬和荷屬東印度之前有所顧忌呢?——這是英國人的想法;還是為了慎重起見,乾脆把太平洋艦隊全撤回來,撤到西海岸?——這是海軍作戰部長所想做的。我倒想順便聽聽你對這個問題的意見。另外,還有個一觸即發的問題——亞速爾群島。咱們要不要在希特勒入侵葡萄牙奪取它們之前先下手拿過來?或者,咱們要是先下手會不會反而迫使希特勒入侵葡萄牙?」
  總統繼續輕輕彈著其他文件,就好像它們是肉鋪或雜貨店裡的帳單似的。「啊,對了,《選拔兵役法案》。這方面情況很糟。這是史汀生打來的報告。國會原來授權的法案在幾個月內就要滿期了。現在又得為這個開始一場新的立法鬥爭。可是緊接著《租借法案》這個戰役,國會不會再有心情來延長徵兵的期限了。如果他們不延長,軍事上咱們就將處於無能為力的狀態——這是摩根韜的看法。財政部想迫使我去凍結德國、意大利在美國所有的投資,但是國務院不同意,咱們在他們兩國的投資數額是他們在咱們這裡的四倍——又是摩根韜。英國人同意把他們在這裡的投資全部賣掉,把他們手裡所有的美元給我們,摩根韜已經告訴國會他們要這樣做,可是如今英國人又裹足不前了。這類事情還有的是。老夥計,這只是一天工作中間的一部分。一個歷史學家一定會對這樣的橫斷面感到興趣,會不?我曾叫人查了一下威爾遜和林肯的檔案,他們從來也沒有處理過這麼多事務。我終歸有一天要把這份備忘錄寫出來。」
  羅斯福咳得很厲害,時間很長。他閉上眼睛,蜷縮一下,一隻手放在背後。在東搖西晃的火車裡,這個姿勢使他失去平衡,龐大的身子眼看要象只傾斜了的木桶似的翻倒了。維克多·亨利趕快奔過去扶穩了他的肩頭,可是總統長而有力的胳膊抵住了床邊。「謝謝,帕格,這列火車每小時原定不應超過三十五英里。他們在一點點加快呢。」他搓了搓背。「我一咳嗽,就刀扎似的疼。可是麥克因台大夫告訴我說準是傷了筋,也就是說,不是胸膜炎。眼下我實在不能得一場胸膜炎。我最好再吃點那個咳嗽藥。請你遞給我那把湯匙和那個裝著紅藥的瓶子。謝謝你,老夥計。」總統吃了一湯匙藥,作了個鬼臉。像所有夜總會裡模仿的那樣把他的大腦袋朝一邊歪去。羅斯福用他那雙充血的眼睛銳利地盯了海軍上校一眼。
  「帕格,德國潛艇用他們新的狼群戰術不斷地往西邊擴張。目前他們炸沉的數量正在超出咱們的造船廠和英國造船廠聯合起來建造新船的能力。你想必已經留心到這一點了。」
  「先生,這情況我在我們的會議上已聽到過不少了。」
  「你相信英國人所說的炸沉的噸數嗎?」
  「我相信,先生。」
  「我也相信。《租借法案》一通過,咱們馬上就給地們運送大量物資。可是那批物資只能運到英國,可絕不能運到大洋底下去。這是極其重要的。」
  羅斯福提到《租借法案》時口氣那麼隨便,使維克多·亨利大吃一驚。他和英國人一樣,正為參議院裡的激烈辯論捏一把汗。「先生,您認為《租借法案》會通過嗎?」
  「哦,這個法案會通過的,」總統漫不經心地說。「可是以後呢?目前有七十條船正在那裡等著裝貨,帕格。這批貨就是不能讓德國潛艇打沉。英國人需要這批物資。他們更需要看到這批貨物到達而鼓起鬥志。問題是如何把它們送到冰島那麼遠——從那裡,英國人自己就能護航了。可是從這裡到冰島,他們沒辦法。他們的護航線已經不能拉得再長了。那麼,咱們怎麼辦?」
  維克多·亨利在總統用詢問的目光逼視下,心裡忐忑不安地說:「先生,那只有護航。」總統陰鬱地搖了搖頭。「帕格,你知道在目前一提到護航,下文會是什麼。」
  在《租借法案》的鬥爭中,護航這個問題是辯論得最激烈的。拉古秋集團大聲叫嚷倘若通過了《租借法案》,戰爭販子們下一步勢必要求對載著物資的船隻提供護航,而護航就意味著立即和德國開戰。總統在公開場合所堅持的是美國不改變在大西洋上「中立巡邏」政策,不護航。
  羅斯福嚴峻、紅暈的臉上露出皺紋,已為帕格越來越熟悉的那種狡猾、頑皮的神情又出現了。「不過,我正在考慮。比方說,咱們派一個驅逐艦分遣隊出去演習怎麼樣?你明白,不是去護航。完全不是護航。只不過是演習一下護航的程序——也可以說是專業演習。海軍經常要演習,不是嗎?這是你的本行。那麼,假定這批演習的驅逐艦看中了這批運輸船,情願和它們一道航行——你要明白,純粹是為了演習,而且光是這麼一趟。為了避免障礙和牽連,假定一切都做得絲毫不拘形式,不下書面命令,不留記錄。你不認為德國潛艇看見有十六艘本遜級的美國驅逐艦在掩護那些運輸船,他們會有些躊躇不前嗎?」
  「躊躇,是會的。可是,總統先生,以後會發生什麼情況,那要看他們上級的訓令啦。」
  「他們早已得到了不許和咱們的軍艦發生衝突的訓令,」羅斯福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和神情都很冷酷,「那是顯而易見的。」
  維克多·亨利的脈搏跳得劇烈起來了。「先生,他們可從來也沒遇到過咱們的驅逐艦在護航啊。假使一隻潛艇開過來,發射一枚魚雷呢?」
  「我不相信會發生這種事,」羅斯福簡慢地說。「在英國人接過護航之前,德國人甚至可能一直沒發現那批運輸船。北大西洋的氣候目前惡劣極了。大部分德國潛艇仍然在冰島的那一邊。」他一邊說,一邊在煙嘴上插上一支煙。維克多·亨利趕緊用他的打火機給他點了火。「謝謝。這可違背了大夫的命令。可是我需要吸一支。帕格,我想辦成這件事。我正在考慮,也許你跟著驅逐艦出海去處理這件事。」亨利上校強壓下自己的震驚,說:「是,是,先生。」
  「這很像上次轉讓飛機,那件事你辦得很好。任何事全靠你用一種最鎮定、不動聲色、不冒失的方式去辦。關鍵在於不留記錄,特別是沒有來龍去脈,只是悄悄地、萬無一失地把那些船送到冰島那麼遠。能做到嗎?」海軍上校彎著腰坐在那裡望著總統也許有一分鐘之久。
  「能,先生。」
  「知情人要限制到絕對最低額。我甚至跟哈利·霍普金斯也沒談過這件事。」
  「先生,當然總得讓斯塔克將軍和金將軍曉得。還有,司令官、支援部隊和在戰術上指揮這項掩護任務的長官。參加演習的其他人員只服從命令就是了。」
  羅斯福笑了,噴出一口煙。「好!要是你能限制在三名將軍一名軍官之內,那就再好不過了。但是許多人員將要參加這次演習,會有些議論的。」
  維克多·亨利無動於衷地說:「不會很多。」弗蘭克林·羅斯福揚起他的濃眉。「總統先生,要是德國潛艇發動進攻,咱們怎麼辦?我同意這不大可能發生,可是萬一發生了呢?」
  羅斯福隔著繚繞的煙圈望著他。「咱們的賭注就押在它不會發生上頭。」
  「我明白,先生。」
  「你要知道如果發生一場交戰事件,那就會破壞全部設想,」總統說,「你也明白其他的含義。」
  「是,先生。」
  「好,現在告訴我,」總統用溫和得多的神情說,「老實告訴我你對這個主意的看法。這是我自己想出來的。如果你認為不好,儘管說,可是要告訴我為什麼不好。」
  維克多·亨利彎了腰朝前坐著,胳膊肘支在膝蓋上,用一個食指在另一隻手上劃著記號。「那麼,先生——首先,正像您所說的,德國潛艇上的那些傢伙也許根本看不到咱們。要是看見了,他們是會吃驚的。他們一定要通過無線電去請示。我們也許會碰上個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打了再說的傢伙,但我看不一定會。我瞭解德國潛艇上的人。從職業上說,他們是優秀的軍官。這是個得向希特勒請示的政策性決定。請示需要時間。總統先生,我認為這批船可以順利通過。」
  「好極啦。」
  「可是只能靈一回。這是在政策上給他個出其不意。再來一回就太冒險了。」
  羅斯福歎了口氣,點著頭。「正是這樣。整個局勢是太可怕了,非冒點兒險不可。英國人說,第二批大規模護航開始之前,他們的許多條被炸傷的驅逐艦就修好可以投入戰鬥了。咱們也正在贈給加拿大一些海岸巡邏快艇——帕格,這是不能外傳的——以便他們協助堵上從這兒到冰島之間的空隙。這第一批《租借法案》下的物資關係特別重大。」總統把散堆在毯子上的文件收攏一下。「請你把這些放進那個匣子裡。」
  維克多·亨利關上公文匣的時候,總統正用雙臂支著身子舒舒坦坦地鑽回毯子裡。他打著哈欠說:「和英國人開的那些會怎麼樣了?」
  「整個說來,十分好,總統先生。」
  總統又打了個哈欠。「應該開始搞這種類型的聯合參謀工作了,這是非常重要的。我對這件事很滿意。」他卡的一下把床頭的燈關掉了,只留下壁龕上微弱的燈光照著這間寢室。
  「他們在新加坡問題上給了你一些麻煩,是不是?」
  「先生,實際上我們已經把那個問題丟在一邊了。沒有解決的辦法。」
  「帕格,你可以把燈全關上,電鈕就在門旁邊。」
  「是,先生。」
  一盞藍燈和總統的香煙頭還在黑暗中發光。他在毯子裡發出的聲音顯得疲倦,還像是半堵塞了似的。「這個問題還會時不時地碰到。他們自然是緊緊地抓住那個帝國不放,可是目前是要打敗希特勒。這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他們卻始終咬定是一碼事。那麼——帕格,關於那個演習,咱們明天早晨再聊聊。」總統是帶著譏諷和洋洋自得來使用這個巧妙字眼的。
  「是,是。先生。」
  「這趟海上旅行可以使你換換環境,你一定會很開心的。等你回來之後,我想請你、你的太太、你們一家吃頓便飯,安安靜靜地吃一頓家常便飯。羅斯福夫人時常談起你。」
  「謝謝您,總統先生。我感到十分榮幸。」
  「晚安,老夥計。」
  煙灰缸裡的紅煙頭熄滅了。正當維克多·亨利伸手抓住門把手的時候,總統忽然說:「帕格,我身邊一些最能幹的人一直勸我宣戰。他們說,戰爭是無法避免的了,只有宣戰才能把人民團結起來,使他們全力以赴地為戰爭效勞。我估計你是同意他們的。」
  海軍上校考慮了一下,望著藍光裡那個魁梧的身影。「是的,總統先生,我同意。」
  「打仗是件壞事,」總統說,「很壞的事。這個時刻也許即將到來,但目前還沒有。在這期間,我只有繼續被人稱作戰爭販子、膽小鬼、優柔寡斷的人,全都合成一體了。我就是這樣來掙我這份薪水的。好好休息一下吧,帕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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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消極戰線(摘自《失去了的世界帝國》)
  大西洋上的挑釁
  正當我們的潛艇戰役在一九四一年開始顯示較好的戰績之際,弗蘭克林·羅斯福又加強了他的對策。每個月都傳來新的關於羅斯福越來越大膽的行動的報道,他把美國海軍橫在護航的路線上,置於加拿大與英國兩個護送艦隊之間的隙縫,而那正是我們的潛艇獲得最好戰果的地帶,這種報道對於報紙讀者並不富於戲劇性,然而對於我們的參謀部卻是不祥之兆。美國海軍中將金悍然宣稱:「西半球是以西經二十六度為起點的。」這條線就把德國潛艇最好的活動地帶(包括巴哈馬群島、加勒比海及亞速爾群島)全部劃進去了。美國海軍除了「中立巡邏」之外,還偷偷地幹了些護航勾當。利用德國的寬容和美國國會的毫不知情,這種罪惡昭彰的戰爭行動竟然得逞。最後,本年五月,總統又宣佈了「全國無限期處於緊急狀態」,狡猾地暗示如果事態繼續惡化,美國人實際上也許還得流點兒血。他就這樣為越來越站在英國方面進行干預一事進行公開的辯解。
  但早在這之前,一月間英美軍事參謀人員即在極端保密的情況下,在華盛頓舉行了全面會談,其範圍遠遠超出德意之間所舉行的任何會議。會上雙方同意一旦全球性戰爭爆發,即以「德國第一」為政策。這就是一九四一年的美國中立,這也就是羅斯福對其國人的披肝瀝膽。整個期間,他滔滔不絕地向美國人民作著保證:只要英國得到足夠的援助,美國絕不參戰。丘吉爾與他狼狽為奸。他那篇以「把傢伙交給我們,我們就會把活幹完」為結束語的著名演說也為其詭計作了掩護——丘吉爾自己十分清楚他那話完全是虛無空洞的。然而這一時期美國總統最惡劣的干預是在巴爾幹半島。一九四一年的巴爾幹戰役本來沒有必要發生。溫斯頓·丘吉爾和弗蘭克林·羅斯福把一個可以設法解決的政治問題煽動成為一場殘酷的武裝衝突。南斯拉夫的背信棄義:
  多諾萬的使命
  眾所周知,羅斯福往往越過現有的外交渠道及正規的政府機構,派遣非正式的使節。這樣,他所策劃的陰謀如果敗露了,就可以不負責任,而且也不留下任何文字記錄。他可以探索、詢問而不承擔任何義務。在他所派遣的密使中間,最聞名的當推協助他制訂那個不幸的全面支援布爾什維克計劃的哈利·霍普金斯。其次便是威廉·多諾萬上校,此人有戰爭後期創立了臭名昭著的戰略服務局間諜網。一九四一年三月,多諾萬訪問了一次南斯拉夫,從而給該國招致了災難。在希臘戰火正熾之際,一個美國總統為了把其他各國拖進反德戰爭,竟然干預巴爾幹的政局,這純粹是戰爭罪行。然而這正是多諾萬的使命,而且他取得了成功。
  希臘戰爭並不是我們發動的。那是我們那位紙糊的同盟者本尼托·墨索里尼的一場流產了的冒險。一九四○年夏,墨索里尼已命令他的利比亞部隊入侵埃及。當時英國正在本土為生存而戰鬥。他以為意大利可以用低廉的代價攫取地中海帝國。十月,他又下令入侵希臘。他以典型的戲劇性手法,把入侵安排在他與阿道夫·希特勒在佛羅倫薩會晤的那天。事先,他什麼也沒告訴希特勒。墨索里尼急於向元首顯示他並不是個附庸,而是和希特勒一樣的有膽略的軍事征服者。
  不幸的是,僅僅在幾個星期之內,小小的希臘軍隊即把意軍打得落花流水,把他們趕到阿爾巴尼亞,並把意軍在埃達港的基地奪取過來。經過這場政治及軍事的災難之後,與希特勒搭伙的這個獨裁者暴露出他只不過是個昏庸無能、張著大嘴巴的傻瓜。在埃及的英國人鼓起了士氣,也反攻過來。英國剛一顯示威力,墨索里尼的「不屈不撓的軍隊」不是以難以置信的速度望風而逃,就是以假日最歡快的心情投降。這是在現代戰爭史上罕見的可恥表現。意大利陸軍顯然無心作戰,已不起任何作用。早在十一月,大部分意大利海軍停泊在塔蘭托港內時就已被打垮。(英國那次用航空母艦上的飛機投擲魚雷彈的精采的突然襲擊,後來又為日本人在珍珠港成功地模仿了。)因此,我們的南側已暴露在外。希特勒對他唯一真正的同盟者墨索里尼是非常忠誠的。為了政治上的原因,他認為應當支撐住意大利人。同時,由於我們即將入侵蘇聯,處於我們南側的巴爾幹半島的中立化是重要的。為了避免希臘戰火的蔓延,元首在政治上開始了一步妙棋,計劃用幾個德國的精銳師把它一舉撲滅。他明智地把羅馬尼亞的油田奪到手,並強迫匈牙利和德國調整了關係。他不顧俄國人的抗議,派軍隊通過保加利亞去希臘作戰。正當使巴爾幹半島平定下來的工作都已準備就緒時,羅斯福的密使來到了貝爾格萊德。
  西莫維奇陰謀集團
  溫斯頓·丘吉爾有過一個不著邊際的設想,他想把中立的南斯拉夫和土耳其都拖進希臘這個混亂局面裡,從而在巴爾幹半島開闢一個反對我們的主要戰場——在那裡,其他國家的人民照例要為英國作戰而捐軀。一月間,多諾萬曾試圖引起南斯拉夫對丘吉爾這個計策的興趣,但是保羅攝政親王把美國干預者推開了。然而多諾萬終於和塞爾維亞軍人裡一個由空軍將軍西莫維奇領導的陰謀集團取得了聯繫。南斯拉夫本是凡爾賽協定拼湊出來的,對德國友好的克羅地亞人與我們的勁敵塞爾維亞人之間的水火不相容使得這個國家四分五裂。塞爾維亞軍人對丘吉爾的輕率計劃極表贊同——還記得,第一次世界大戰正是塞爾維亞的冒失鬼在薩拉熱窩發動起來的。三月間,多諾萬前往訪問時,發現英國的計謀即將垮臺。因為在元首的重大壓力下,南斯拉夫正要加入軸心國。這時,羅斯福給南斯拉夫政府送去一個措辭強硬的照會,這一文件已載入史冊:「美國政府不僅僅看著現在,它也注視著未來。任何國家如以很容易就會被佔領為理由,唯命是從地屈服,對其所獲的世界同情將少於奮起抵抗的國家——即便這種抵抗只能維持幾個星期。」
  這實際上是遠在五千英里外的美國總統在對南斯拉夫下命令,要它捲入一場對德戰爭,否則它就將在未來的和約中受到懲罰!在人類紀年史上,比這更冷酷無情的粗暴行徑是罕見的。南斯拉夫通過保羅親王給了美國大使一個高貴的否定答覆:「你們大國真殘酷。你們談到我們的榮譽,但是你們離得很遠。」
  這就輪到西莫維奇陰謀集團了,他們已受到美國諾言的煽動和鼓勵。這個集團就像癌一般在南斯拉夫武裝部隊裡到處蔓延。通過一夜之間的不流血革命,陰謀分子推翻了政府,奪取了政權,取消了與軸心國所訂的協定。隨後,塞爾維亞人興高采烈地上街遊行。西方報紙對「英勇的南斯拉夫人」表示了欣慰和讚揚。
  「懲罰行動」
  然而這一切只不過是曇花一現。阿道夫·希特勒下令迅速而無情地摧毀南斯拉夫。他非這樣做不可。如果巴爾幹半島上的一個陰謀集團公然反抗德國的舉動可以得逞,就勢必在我們寧靜無事的歐洲新秩序中到處引起流血的叛亂。「懲罰行動」——一場猛烈的轟炸在四月六日把貝爾格萊德夷為平地。德國陸軍在十一天之內征服了南斯拉夫,同時開始進軍希臘。希特勒讓德、意和巴爾幹的盟國瓜分了南斯拉夫。作為一個國家,它已不復存在了(儘管在山中的布爾什維克游擊活動依然是個麻煩)。多災多難的南斯拉夫人民就這樣以大量的死亡、軍隊投降和國家滅亡替丘吉爾和羅斯福的陰謀詭計付出了代價。
  從技術觀點看,南斯拉夫這場戰役是值得欽佩的。迅速的勝利看起來總像是很容易的,然而那裡的地形是多山的,而南斯拉夫的陸軍擁有一百萬名以上的精悍士兵。德國陸軍是靠了元首的堅決果斷以及打擊的迅速而獲勝的。該戰役的作戰計劃必須由德國陸軍最高統帥部在一個不眠之夜完成,因為不同於我們以前的陸地行動,存檔中並沒有已經制訂好的進攻南斯拉夫的作戰計劃。然而計劃仍是執行得天衣無縫,而使人難以置信的是我方傷亡的士兵還不及六百人。
  關於第二次世界大戰最無聊的陳詞濫調莫過於說希特勒之所以戰敗,是由於他對南斯拉夫發洩了個人的私憤:為了對一個小而無害的鄰邦大肆報復,而把對蘇聯的進攻推遲了極其寶貴的三至五個星期。事實上,希特勒的決定是出於萬不得已。在計劃進攻俄國之際,絕不能容忍南側距離羅馬尼亞油田如此之近的巴爾幹半島方面有一條敵對的戰線。至於元首的盛怒,那是他督促將領的一種方式。儘管成為這種脾氣的靶子是難堪的,然而這一手法卻屢試不爽。關於失去時間的論點也是不值一駁的,因為支配我們對蘇作戰時間表的是氣候及地面情況。
  不過必須承認,如果意大利始終未參戰,德國的處境會好得多。用若干中立國家所形成的地帶確保側面的安全是十分有利的。墨索里尼所做的只不過是在我們的消極戰線上增添了意大利和巴爾幹這兩個巨大的半島。戰爭最後還是在歐洲傳統的戰場上——即從伏爾加到英吉利海峽之間遼闊的北部平原——決定勝負,但由於在南線分散了兵力,我們就在傳統戰場上拿不出龐大力量,這是個致命的錯誤。
  地中海戰略
  既然戰火違背我們的意願蔓延到南方,包括赫爾曼·戈林和雷德爾海軍上將在內的我國一些最高將領早在一九四一年就促請元首奪取直布羅陀、北非及蘇伊士運河,以便從地中海方面打擊英國。當時英國的戰線已拉得過長,他們兵力稀薄,無力阻止這一進攻。那樣,我們即可以用無法通過的撤哈拉大沙漠封住我們的南側,而英國通往非洲及亞洲的航線即可切斷。此舉對英國士氣和供應線的打擊,當可使丘吉爾垮臺,而我們與英國人都急需的和平就可以實現。
  希特勒很想這樣做,然而西班牙的獨裁者佛朗哥背信棄義地拒絕與我們協力攻打英國人——這是在德國替他贏得了那場內戰之後——於是元首對此不再感興趣了。他心裡想的主要是入侵俄國。就在大局所繫的對蘇進攻已準備就緒之際,北非、南斯拉夫及希臘的局勢發生了變化,他馬上精力充沛、迅速果斷地行動起來。我們的武裝力量是所向披靡的。當時的歷史所記載的全是德國的光榮的勝利,一個接著一個。
  丘吉爾災難性的蠢舉
  溫斯頓·丘吉爾曾以一次堪與墨索里尼媲美的戰略上的拙劣表演,幫了我們事業的忙。當我們進入希臘時,在非洲的英軍正勢如破竹地掃蕩著利比亞、厄立特裡亞和埃塞俄比亞,而意大利人則到處望風而逃或者投降。那正是英國可以乘我們還未來得及大舉進攻之前,席捲北非,穩定其地中海生命線的大好時機。然而丘吉爾卻寫道,儘管他明知英軍力
  量很差,不足以在希臘半島上與德軍長期抗衡,但他感到「為道義所約束」,不能不出兵援助希臘。於是,他從所向無敵的非洲部隊中抽調了精銳,錯過了在非洲大舉進攻的有利戰機,卻把抽出來的部隊投進克里特和希臘戰場,不久即被擊敗,傷亡慘重,殘兵敗將只好撤出,重演了一次小小的敦刻爾克,因為在希臘,他們與之作戰的並不是意大利人。僥倖活下來的士兵回到非洲以後,發現面對他們的又是德國人,因為在他們調往希臘作戰之際,隆美爾已率領其著名的非洲師團在的黎波里登陸,並鞏固了陣地。那就結束了快活的英國人在非洲輕而易舉的勝利。像其他地方一樣,又得由美國人來搭救他們。
  「道義」與丘吉爾那次的蠢舉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他對巴爾幹半島的著迷,開始於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他在加利波利的慘敗。在戰爭後期他這樣的著迷曾使他和羅斯福疏遠了。在軍事會議上,他淪為一個可憐的附庸,徒然地向俄國人和美國人囉嗦著巴爾幹,而他們則冷冰冰地按照健全的戰略方針所制定的計劃在北部平原上結束了戰爭。
  倘若丘吉爾不去干預巴爾幹半島,而讓他的將領們在一九四一年初就結束那個非洲戰役,則南斯拉夫的毀滅以及接著聯軍在摩洛哥、西西里及意大利的登陸也許都不必要了。戰爭也許可以縮短兩年,雙方都可以避免遭受許多恐怖和流血。但實際情況並不是這樣。
  英譯者按:隆對多諾萬上校赴南斯拉夫的訪問作了個不大可能的解釋。西莫維奇革命是群眾性的。絕大部分南斯拉夫人都甘冒觸怒希特勒盛怒的危險。他們付出了代價,而他們也贏得了美國以及全世界的尊敬。共產黨的南斯拉夫與美國之間當前獨特的友好關係,就起源於一九四一年那次英勇的抵抗。但是即便隆的論斷符合事實,看來把南斯拉夫所遭受的毀滅怪在羅斯福和丘吉爾頭上,而對德國人用燃燒彈把貝爾格萊德化為灰燼、侵佔其領土、屠殺其人民這一小小事實完全略而不提,可謂愚蠢透頂。
  羅斯福總統有時使用過密使,這是事實;但這種密使的重要性已被一些追求離奇緊張情節的電影和書籍以至一些軍事史誇大了。這些密使一般只是做一些次要的繁重工作,主要為求迅速或保密,而且通過正規渠道效果也沒那麼好。把哈利·霍普金斯或多諾萬上校和這類無名小卒列入一類是不準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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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參議院以六十票對三十一票通過了《租借法案》。在美國人中間,很少人比帕格·亨利更熱切地注視著這場辯論。他坐在參議院來賓席上,由於大廳裡傳音很差,他一隻手半扣在耳朵上。這是他初次知道本國政府是怎樣工作的,他感到濃厚的興趣。他越來越欽佩弗蘭克林·羅斯福駕馭這套總是停蹄不前的馬車的本領。經過幾個星期的辯論,投票本身卻一帆風順。最後動人心弦的一舉是在擊敗一些詭計多端的修正案上。參議院以二比一的票數通過了《租借法案》,而全國和報界幾乎沒怎麼注意。辯論本身已把他們膩煩得對這件事漠不關心了。
  然而帕格·亨利卻把這次投票看作是自從希特勒攻入波蘭以來一個關鍵性的世界事件。這裡,在六十名上年紀的參議員的「贊成」聲中,潮流也許已開始逆轉了。總統終於遠在人民還沒準備好作戰之前就有了把美國置於戰時體制的手段。新建的工廠現在必須奮起製造《租借法案》項下的飛機大炮。到了一定時機就會武裝美國軍隊——而這事至今還只是停留在紙面上。
  同一天,他奉命飛往諾福克海軍軍港,去向他從沒見過的歐納斯特·金海軍中將(一個嚴峻的長官)報告。他的旗艦是「得克薩斯號」。
  「得克薩斯號」是帕格生平第一次去報到的軍艦。那還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後不久,也是這樣三月裡又潮濕又寒冷的一天,也在這同一個軍港,說不定還是同一個碼頭。如今,「得克薩斯號」少了一座煙囪,桅檣也不再是籃形的,而已改成三腳形的了,和舊日的燒煤時代樣子大不相同。帕格還注意到主甲板上油漆過的地方和金屬部分都乾淨整潔得像墓塚一般。浮橋上的哨兵和圍著老炮塔在幹活的水兵,服裝都漿洗得像外科醫生。在通往司令室的四星門外,一個眼睛閃閃發光的水兵舉槍敬禮時,就像座鐘打點時那樣迅速利落。
  金坐在一張辦公桌後邊,藍色的袖子上直到肘部都綴著硬梆梆的金箍。這間樸素的辦公室裡僅有的點綴是嵌著鏡框掛在艙壁上的一幅梅奧1海軍上將的照片。金長著一張瘦長、凹痕很深的紅臉,高顴骨,額頭窄而發亮,尖鼻子。他身後掛著一幅大西洋航路圖,一個角上寫著粗體黑字:大西洋艦隊——總司令。他示意叫維克多·亨利坐下,下巴往後傾了傾,打量了他一番。
  1梅奧(1856—1937),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美國海軍總司令。
  「昨天我接到海軍作戰部長的電話,」他用沙啞的聲音說,「說是從美國總統那裡直接派作戰計劃處的一個維克多·亨利上校來見我。」亨利點了點頭,就像他是個海軍少尉似的。沉默,只有通風機在嗡嗡作響。「好吧,說說你要辦的事。」
  這位海軍上校就把弗蘭克林·羅斯福的意圖向金中將談了。海軍中將心神鎮定地吸著煙嘴裡的紙煙,眼睛盯著亨利。然後,帕格又描述了他為執行總統的意圖所想出的計劃。他談了六七分鐘。金那張飽經風霜的長臉上始終不動聲色,而且略有些將信將疑。
  「那麼,上校,你準備一手把美利堅合眾國捲進這場戰爭去嗎?」歐納斯特·金終於冷嘲熱諷地說了。「哦,這倒是個無名之輩流芳千古的好辦法!」
  「中將,總統的判斷是這次演習可以在不發生事故的情況下完成。」
  「你是這麼說。可是,假使他的判斷失誤了呢?假使一條德國潛艇朝你發射一枚魚雷,那你怎麼辦?」
  「長官,要是朝咱們開火的話,我就建議還擊。那也不會就挑起戰爭,除非希特勒想打。」
  歐納斯特·金恨恨地點了點頭。「哼,反正咱們已經參加進去了。哨子什麼時候吹,怎麼吹法,都無關緊要,日本人等什麼時機對他們和德國人合適,就會進攻咱們。那多半是對咱們最不適宜的時候。我同意羅斯福先生的看法:目前很可能還不會發生。可是你想到了巡洋艦沒有?嘿,想過嗎?想過『夏恩霍爾斯特號』和『格奈斯瑙號』嗎?它們在過去一個月裡,已經擊沉十萬多噸啦。」
  「想過,長官。如果它們在附近的話,我希望卡塔林納巡邏轟炸機會警告我們,我們好躲開。」
  金中將說:「那可是個很大的海洋啊。空中巡邏很可能發現不了它們。」
  「那麼,中將,巡洋艦也可能發現不了我們。」
  又停了一下,金好像把維克多·亨利當作想買下的一隻狗似的來回打量,然後拿起電話聽筒。
  「給我接布里斯托爾海軍少將……亨利,你沒帶什麼書面文件嗎?」
  「沒有,長官。」
  「好。從現在起,你一個字也不要再提總統。」
  「是,是,長官。」
  「喂,將軍,我現在派個人到你辦公室去……」金朝桌子上的一張紙瞥了一眼,「他是維克多·亨利上校,作戰計劃處的一個特別觀察員。亨利上校要去訪問『迪斯朗八號』,佈置突然演習、視察、調遣工作,試一試艦隊實戰準備的程度。把他看作我的副參謀長,給他相應的職權……斷然執行。一個小時之內他就到你的辦公室去。謝謝。」
  金掛上電話。他那交叉著的瘦骨嶙峋的雙手放在平扁的肚皮上,凝視著維克多·亨利。他用正式的、低沉的語調說:「上校,我命令你把『迪斯朗八號』組成一個反潛艇的屏護部隊,立即出海去舉行實地操練演習。這包括把屏護部隊安排在你可能遇到的協同合作的運輸船周圍。自然,要避免對任何發現你們的敵艦進行挑釁。我命令你保持最高限度的機密,最低限度的文字記錄。因此,我只給你下口頭命令。你也要照樣行事。」
  「明白了,將軍。」
  一陣冷冷的微笑使歐納斯特·金的一邊嘴巴動了動。然後他又恢復了平時的腔調。「完全是瞎胡鬧,可故事應該這樣編造。萬一出了事故,那就個個都得受絞刑。好,沒旁的話了。」
  即便在三月的北大西洋上,即便在一條驅逐艦裡,即便在幹著這樣奇特而又充滿風險的差事,回到海上還是令人心曠神怡的。帕格整天在「普倫克特號」的艦橋上踱來踱去。他是個幸福的人,而且睡在船艙裡,旁邊掛著航路圖。
  在晴朗的夜晚,不管寒風多麼凜冽,海上浪濤多麼大,飯後他總獨自在天橋上待幾個小時。廣闊、黑暗的海洋,不斷流動著的純潔空氣,以及拱在他頭上的繁星,總使他覺得聖經裡所說的聖靈正在海面上徘徊。多年來,海上夜景所啟發的宗教上的敬畏之心甚至比童年所學的聖經更使亨利上校堅持對上帝的信仰。他從沒對任何人談過這一點——連對老朋友中當牧師的,他都沒談過;談了他會覺得不好意思,或者感到討厭,因為連那些人對上帝究竟認真到怎樣程度他也沒把握。在這次航程中,維克多·亨利認為萬能的主像往常一樣,始終存在於漆黑的、佈滿繁星的宇宙中。它的存在是真實的,可喜的,只是令人不安地難以逆料。
  帕格正式的名義是這次「演習」的觀察員,他就嚴格按照這個身份行事。指揮工作就完全由驅逐艦屏護部隊的司令官負責。他只干預過一次。在紐芬蘭海面上會合後的第二天,在水平線上橫排著的一長列商船遇到一場暴風雪。從哨崗下來的瞭望哨滿身掛著冰柱,幾乎動彈不了。在黑色巨浪的顛簸下,相隔一英里的運輸船都彼此望不見。在鋸齒形航線中,發生了幾次輕微碰撞船和險些撞船的事故,帕格接到報告之後,就把屏護部隊的鮑德溫司令官和英國方面的聯絡官找到他的艙房裡。
  「我在計算,」他指著航路圖說,身子很難在轉椅上坐穩。」要是直線前進,咱們可以把航程縮短半天。自然,海洋裡可能會有德國潛艇,可是也可能沒有。他們要是有意要突破十五條美國驅逐艦組成的屏護部隊,那麼,有這樣七十一個慢慢爬行的巨大目標,靠鋸齒形也不會有多大幫助。咱們乾脆直奔貝克爾角,盡快把這個燙手的土豆交出去,再馬上開溜。」
  鮑德溫司令官抹了抹凍得硬梆梆的兜帽下邊紅眉毛上的雪,咧嘴笑了笑說:「上校,我同意。」
  煙鍋朝下吸著煙斗的英國信號官是個安詳的矮個兒,剛從風雪交加的艦橋上趕了來。帕格對他說:」給你們准將打個旗號:停止鋸齒形航行。」
  「好的,好的,長官。」英國人把叼著煙斗的嘴巴抿緊了一點,作出高興的樣子。
  維克多·亨利和鮑德溫司令官每天都在艙房裡用托盤吃早飯,研究著萬一遭到德國人進攻時的行動方案。參加屏護部隊的艦隻每天早晨都舉行使帕格生氣的鬆鬆垮垮的戰鬥演習,他很想接過來,把這些部隊好好操練一番,但當前最重要的還是使這次行動保持四平八穩,所以他什麼也沒做。第一批《租借法案》的護航船隊正在不受干擾的情況下筆直向東破浪前進。船隊的一半航程都是在惡劣氣候的籠罩之下。遇到晴朗的白雲和月光皎潔的夜晚,維克多·亨利總和衣醒在那裡,成加侖地喝著咖啡,煙抽得嗓子都疼了。有時就坐在船長的椅子上打個盹。究竟是德國潛艇看見了船隊但由於有美國驅逐艦在前邊屏護而沒敢動手呢,還是船隊是在沒被發覺的情況下通過的,維克多·亨利永遠也不會知道。總之,他們在沒有遇到任何風險的情況下順利到達了貝克爾角——那是廣闊、空曠的海洋上經緯度的一個交叉點。
  一輪孱弱無力的黃色太陽正在升起。船隊在到處漂著碎冰塊的荒涼黑色洋面上,在珍珠色的天空下,開始編成十英里見方的隊形,等待著英國人。維克多·亨利站在天橋上朝東凝望,希望「普倫克特號」上的領航員熟悉他的本行。從柏林回來以後,他從來沒這麼暢快過。他讀了不少他那本出海時攜帶的、發了霉的《莎士比亞全集》,補辦了滿滿一匣子的公文,又睡得足足的,身子像過去那樣適應著驅逐艦的搖蕩。過了三個小時,水平線上出現了首先到達的艦隻,在正東方,是一條四個煙囪的老式美國軍艦。隨著形形色色的英國派來護航的驅逐艦、護衛艦、克爾維特式輕巡航艦陸續跟上,領隊的軍艦就閃動起黃色的燈光。一個信號兵匆匆跑上天橋,遞上一張用鉛筆寫得很潦草的條子:「感謝美國人食櫥已光。」帕格低聲地說:「給他回電:好好進餐,後邊還有簽上:胡巴德媽媽。1」
  1英國童話中,同情病弱的慈祥老嫗。最早見於十六世紀英國詩人斯賓塞的詩作中。
  咧嘴笑著的水兵說:「是,是,長官。」就登登登地跑下了梯子。
  「作為一個觀察員,」帕格從天橋上對下邊艦橋上的鮑德溫司令官大聲嚷道,「我很想觀察一下你們的信號組能多麼快地掛起:『航向掉頭,每小時三十二海里』的信號旗。」
  當「普倫克特號」在諾福克軍港停靠以後,維克多·亨利就直奔「得克薩斯號」上的司令室去了。金中將繃著消瘦、沙石色的法老般的臉,傾聽著他的報告,只在帕格提到驅逐艦動作鬆垮時才有些表情。這時,那張法老式的臉略微顯得更不愉快。「我瞭解艦隊裡戰備水平是很低的,也已經制定了糾正的計劃。可是,上校,總統是在什麼基礎上挑選你去執行這個任務的?」
  「長官,我還在德國當海軍武官的時候,他碰巧派我去完成幾項保密性很高的任務。我料想這次的任務也屬於那一類吧。」
  「你回去還向他匯報嗎?」
  「是的,長官。」這時中將走到一張世界地圖前面——那
  地圖代替了梅奧上將的照片,新掛在辦公桌對面的艙壁上——維克多·亨利馬上站起身來。
  「我想你在海上的時候已經聽到新聞了吧?你可知道德國人對南斯拉夫發動了閃擊戰,一個星期就佔領了它?希臘也投降了……」中將用瘦指頭沿著亞得裡亞海和地中海海岸新近用紅墨水憤怒地劃出的線劃了一道。「……隆美爾這小子又把英國人趕回埃及去了,還在集結軍隊準備進攻蘇伊士運河。有一支龐大的英國軍隊給圍困在希臘,能像敦刻爾克那樣撤出來就算幸運了。阿拉伯人已經起來要把英國人趕出中東,伊拉克人已經命令他們撤出,請德國人進去。這一切你都知道嗎?」
  「是的,長官,這些消息我們大部分都聽到了。這幾個星期很糟糕。」
  「那要看你站在誰的立場。對德國人來說,這幾個星期可好得很。在一個月左右工夫,他們使世界均勢倒過來了。經過考慮,我認為這場戰爭差不多完了。這裡很少有人意識到這一點。德國人一旦佔領了運河,掌握了中東,封鎖了地中海,大英帝國的航線就切斷了。這盤棋就算輸定了。在希特勒和日本佬之間,整個亞洲已經沒有軍事上站得住腳的力量了。印度和中國將要落到他們手裡。」中將把他的瘦指頭橫劃過歐亞之間的大片土地。「從安特衛普到東京,從北極圈到赤道,都牢牢地在獨裁者的統治之下。你可曾聽說蘇聯已經和日本佬訂了互不侵犯條約?」
  「沒有,長官。這個我漏掉了。」
  「哦,他們簽了個條約……嗯,這是在兩個星期以前……雙方同意暫時誰也不去動誰。這裡的報紙沒怎麼注意這件事。
  然而這是個可怕的消息。這麼一來,日本的後方就保住了……」他又朝西伯利亞指了指。「這樣就使他們騰出手來拾這些大寶石。」那只暴著青筋的手又迅速地挪到南邊,掃過印度支那、東印度、馬來亞和菲律賓群島。手停了一下,然後一個僵直的指頭就滑到了夏威夷群島。
  金中將愁眉不展地把盯著地圖的目光又移到維克多·亨利身上,然後走回到他的辦公桌跟前。「如今,總統自然得做出政治上的判斷。他是一個傑出的政治家,又是個偉大的海軍總統。他的判斷也許是正確的,就是說,在政治上,他目前所能做到的只是擴大咱們的巡邏區域。也許在政治上,他得把『巡邏』和『護航』之間的界限明確下來。但是咱們一邊巡邏一邊把德國潛艇和襲擊商船的飛機的位置廣播出去,這和護航同樣是交戰行為,同樣屬於交戰性質,只是軟弱無力,也收不到效果。看起來英國沒有足夠的船隻來保持地中海的暢通,並切斷隆美爾這小子的供給線。如果咱們把護航工作接過來,他們也許還有打下去的可能。總統沒徵詢我的意見。你似乎是他左右的人。也許你會遇到機會把我這些看法轉達一下。」歐納斯特·金坐在那裡,雙手交叉著放在辦公桌上,默默地望著上校有一分鐘之久。「也許碰巧那會成為你生平對美國安全作出的最大貢獻。」
  「亨利!嗨,亨利!」
  拜倫呻喚了一聲,身子挺直得像只伸懶腰的貓,睜開一隻眼睛。卡魯索上尉和「S—45號」上的其他軍官都已看慣了亨利少尉這種大夢初醒的姿勢了。在他身子挺直以前,休想把他叫醒。有時候還得猛力搖撼他那軟綿綿的身子。
  「哦?」
  「你父親來啦。」
  「什麼?」拜倫閃動著眼睛,用一隻胳膊肘支撐著直起身來。他現在是睡三層床位的中鋪。「艇長,你是在哄我呢。我父親?」
  「他在軍官室裡。來跟我們一塊兒談談嗎?」
  拜倫穿著內衣,沒刮臉,渾身亂糟糟的,眨巴著眼睛,趔趔趄趄地走到小小的軍官室門口。「老天爺,你真的來啦!」
  「你的指揮官不是已經告訴你我來了嗎!」維克多·亨利穿著筆挺整潔的藍色軍服,一邊喝著咖啡一邊朝他的兒子皺著眉。
  「這條艇上的人為了把我從鋪上趕下來,什麼謊都撒得出來。他們都是些惡魔。」
  「大晌午的你幹嗎躺在床上?」
  「我值了中班。請原諒我這樣打扮就出來了,長官。我馬上就來。」拜倫很快就又出現了,穿上新漿洗的卡嘰制服,通身修飾了一番,臉也刮了。這回只有維克多·亨利一個人在那兒。「哎呀,爸,見到你可高興啦。」
  「勃拉尼,中班也不是動什麼大手術,用不著躺到床上去休息。」
  「長官,我一連兩個晚上都值了班。」他給他父親和他自己各倒了一杯咖啡。「啊,這可真沒想到。媽媽說你漂在海上什麼地方呢。爸,你離開作戰計劃處了嗎?」
  「沒有。這是個臨時任務。現在我要回到那個崗位上去啦。剛才我是到『得克薩斯號』來訪問的。我在軍港登記冊上看到了『S—45號』,我想就順便來瞧瞧吧。」維克多·亨利端詳著他兒子消瘦的臉。「怎麼樣?一切都好嗎?」
  「啊,太好啦。艇上的人都是好樣兒的。艇長呱呱叫。副艇長也是這樣。我很願意你見見他,埃斯特上尉。他是我結婚時的證婚人。」拜倫咧嘴露出他那副永遠能使帕格·亨利和其他大多數人喜愛的半憂鬱、半逗趣的笑容。「我很高興見到你。我怪寂寞的。」
  「你妻子的情況怎麼樣?她動身回國了嗎?」
  拜倫恍恍惚惚地瞥了他父親一眼,暗示著他對娜塔麗的怨意未消。可是他此刻心情很好,就親切地回答說:「我不知道。我們今天早晨才演習回來。管理員剛去取郵件了。」
  帕格把杯子放下。「順便問你一聲,你們這條艇二十六號那天會在港裡停靠嗎?」
  「我可以去問清楚。幹什麼?」
  「沒什麼大事。只不過,要是停在港裡的話,要是你能請假在岸上過夜的話,白宮請你去赴一次宴會。」拜倫深陷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爸,你是在開玩笑吧。」
  「你母親和梅德琳也去。我想華倫大概不能從珍珠港飛回來。要是你在這兒的話,不妨一道去——將來可以說給你的兒女們聽聽。」
  「爸,咱們的地位究竟怎麼樣?」
  維克多·亨利聳了聳肩膀。「噢,不過是小蘿蔔頭。你母親還不知道這件事呢。」
  「還不知道!去白宮赴宴會!媽媽會高興得發瘋。」
  埃斯特上尉提著一籃子郵件,朝軍官室探了探頭。「勃拉尼,卡遜在浮橋那邊有你一大把信哩。」
  「嘿,真不賴。爸,這是我的副艇長,卡塔爾·埃斯特上尉。我馬上就回來。」拜倫一溜煙不見了。
  埃斯特在軍官室的長窄桌旁坐下,用一把印度裁紙刀把那些信封打開,說:「對不起,長官,急件。」
  「儘管拆吧。」埃斯特拆信的時候,維克多·亨利仔細望著這個金黃頭髮的軍官。人們有時候可以從一個年輕人擺弄文件或一本書的姿態來揣度他是個什麼樣的軍官。這疊信埃斯特檢查得很快,這兒寫點什麼,那兒做個記號。看來他很不錯。他把籃子往旁邊一推,倒了杯咖啡,亨利抬起一隻手表示謝絕以後,他自己就拿了。
  「上尉,你是勃拉尼結婚時的證婚人?」
  「是的,長官。她是個了不起的姑娘。」
  「勃拉尼幹得怎麼樣?」
  埃斯特回憶往事時的快樂笑容不見了。他的張大了的嘴巴馬上閉得嚴嚴的。「是他工作的情況嗎?」
  「對,請你照直說給我聽吧。」
  「哦,我們都喜歡他。勃拉尼身上有一種叫人喜歡的東西,這我想您是知道的。可是就潛艇來說……您可別以為他幹不好。他可以幹好,可是他覺得犯不上。勃拉尼的表現只不過是勉強合格。」維克多·亨利並不感到意外,然而這話還是刺疼了他。
  「從現在的表現可以看到日後的苗頭。」
  「在軍官資歷冊上,他是遠遠地落後了。長官,他對艇上的事兒是懂的。像機器、空氣壓縮系統、電池組什麼的,他全懂。他在潛水的崗位上成績也不錯。他很會調整艇身,能把它保持在艇長所要求的深度上。可是一輪到按時寫匯報,甚至寫航海日記,經常查考潛艇的記錄和文件,查看艇上人員的訓練冊——這些都是一個軍官的主要職務……別提啦。」埃斯特直直地望著拜倫的父親。「艇長有時候談到要趕他上岸。」維克多·亨利沮喪地說:「糟到這個程度了嗎?」
  「有些方面他可以說是個笨蛋。」
  「什麼,笨蛋?」
  「嗯,比方說上星期吧,艇上忽然來了位檢查官。我們發射了這枚假魚雷,然後又浮到水面去把它收回來。我們好久沒演習這個回收動作了。那天海上風浪很大,又下著雨,冷得要命。那個魚雷小分隊正在設法把它收回來。魚雷漂上漂下的,砰砰地來回撞著艇身。我們都搖晃得厲害,水兵們身上綁了救生索,在水裡圍著它漂來漂去。他們搗騰了差不多一個小時,也沒鉤住那枚假魚雷。我當時想準會有人淹死或給壓扁了。檢查官累了,到下面去了。艇長大發了一通脾氣。站在甲板上的人都給雨淋得濕透了,凍得要命,一個個狼狽不堪。您知道,假彈頭裡面是空的,那魚雷筆直地漂上漂下。勃拉尼是負責那個小分隊的軍官。他忽然抄起吊鉤來,把它插在他的救生索上。天哪,他居然跳到那枚假魚雷上了!他時間挑得真巧,看起來挺省事。他抓住不放。冰涼的浪頭就打在他身上,跨在那枚黃色的鋼質的假彈頭上面,簡直就像在騎他媽的一匹烈馬似的。他掛上了吊鉤,可他自己給浪打下來了。唔,我們把他拖了上來,都半死了,然後又把魚雷拽上來。艇長給他喝了不少藥性的白蘭地。他睡了十八個小時,又好啦。」維克多·亨利咳了一聲,說:「他這是瞎碰運氣。」
  「長官,我倒願意他呆在我指揮的任何一條艇上,可是我估計得多費兩雙厚皮鞋——得不斷地踢他的屁股。」
  「上尉,到那時候讓我替你買一雙大皮靴。」帕格說。
  「她懷孕啦!」拜倫一下子竄進這間小小的軍官室。他是攥住了門框才停住腳步的。「爸,娜塔麗懷孕了。」他揮動著那封撕開了的信。「怎麼樣?嘿,『夫人』,你怎麼說?夥計,我真有說不出的感覺。」
  「真叫快!」埃斯特說。「你最好想法把你那個妞兒弄回國來,呃?上校,很高興見到您。對不起。」副艇長拿著他那只郵件籃子從桌子後邊溜出去了。
  「她有消息動身回國嗎?」維克多·亨利問。
  「她說萊斯裡·斯魯特這回死死逼著領事館,她和傑斯特羅這會兒應該已經上路了——嗯,也許已在路上了!她最好動了身,不然的話,爸,我會當個逃兵去接她的。我的孩子得在美國國土上出生。」
  「這可是個大消息,勃拉尼,大消息,」維克多·亨利站起來,把手放在他兒子的肩上。「我得去趕一架飛機。你去打聽清楚了二十六號的事,好嗎?然後告訴我。」
  「什麼?噢,是的,」拜倫正用兩隻拳頭支著下巴,坐在那裡讀著一封寫得密密麻麻的航空信,臉上煥發著幸福。「那個宴會。是的,我會用電話什麼的通知你的。」
  「我相信這趟演習之後,你一定有不少文字工作可做。你趕快做去吧,孩子。」
  「啊,當然,」拜倫說。「再見吧,爸。」
  「拜倫,我很高興聽到你妻子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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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0:27:54 |只看該作者
  拜倫又那麼恍恍惚惚地瞥了他一眼,又那麼用親切的語調說了聲「謝謝」。
  羅達的心情非常煩亂。巴穆·柯比四月就從英國回來了,帕格還在海上。這一年櫻花開得特別早,他們開車象度蜜月似的到弗吉尼亞和北卡羅來納的郊野去玩了四天,遍地都是芳香的花。羅達回到華盛頓之前,曾用極為肯定的語氣答應和她丈夫離婚,然後跟柯比結婚。
  對羅達來說,在路旁小客棧的臥室裡,在南國桃李花叢中散步時,作這樣的決定似乎是簡單、明確而且自然的。可是後來柯比興致勃勃地跑到丹佛去為他們倆的新生活佈置那所古老的大房子,讓她獨自呆在那遍是亨利的照片和紀念物的家中,她心目中設想的景象又沒那麼簡單了,它的光彩的一部分也開始黯淡下來。
  羅達的缺乏經驗使她走入歧途。一場積累了二十五年的恩愛即便略有些變了味,一般說來也是不宜那麼一筆勾銷的。同伴的浪漫,同樣的激情,甚至同樣的金錢是輕易找不回來的。算計精明的蕩婦往往是這樣來抉擇的。羅達的苦惱在於她自認為還是個好女人,不幸她在丈夫之外又搞了一場大戀愛,因而破壞了她一切的道德準則。在德國的時候,有一次她丈夫離家很長一個時期——她又正當許多男女失足的那個年齡——她失足了,結果就越陷越深。那種急於對自己保持好的評價的願望就更使她完全陷入混亂之中。
  她仍然喜歡——也許愛著——並且敬畏著帕格,然而他的事業日益使她感到失望。有一陣子,由於他那樣接近羅斯福總統,她曾希望他會搞出什麼大名堂,可是那也始終沒有成為事實。她的一些朋友都在炫耀著她們的丈夫新接受的指揮職位:戰列艦、驅逐艦縱隊和巡洋艦。迪格·布朗、保羅·漢遜和哈利·華倫道夫之間的競爭在他們的夫人之間也一樣進行著。羅達·亨利正在變成這樣一個人的妻子——他二十多年來本來—直和跑在前頭的一些人並駕齊驅,如今卻淪於日暮途窮的境地了。帕格的官運顯然不佳。這是羅達最痛心不過的事。她一直希望他有朝一日至少當上海軍作戰部副部長。最後她還是選中了他,而沒有嫁給那些後來當上銀行董事長、鋼鐵公司總經理或陸軍裡的將軍(這些人不一定向她求過婚,不過如果她同他們訂過約會,接過吻,她就認為本來有可能同他們結婚,而為了帕格的緣故放棄了)。現在看來他連個海軍少將也未必當得上!隨著他在海軍部的那個小房間裡工作的每個月,那個有限的目標也日益渺茫,而他的那些競爭者在海上指揮的資歷卻越來越老。羅達·亨利用這些念頭來促使自己下決心告訴帕格她愛上了另外一個男人。然而她並不是以歡快的心情來迎接這一時刻的。她左右搖擺,準備隨時被推到任何一邊。
  帕格從護航旅行歸來時,她不在家。他沒從諾福克打電話,因為他知道她喜歡睡懶覺。他乘飛機回到華盛頓以後,發現家裡空空蕩蕩的:廚子走了,羅達出去了,郵件堆滿了他一書桌,也沒有咖啡。他不能責怪誰,然而回到的家是冷清清的。
  在作戰計劃處的辦公室裡,他偶然地碰上了帕米拉·塔茨伯利。她沒同勃納—沃克回英國。經過甄別能擔任絕密工作的秘書是不多的,所以英國採購團暫時徵用了她。帕米拉輕快、活潑,穿了那身黃綠色布上衣顯得很清新,沒有一點點戎裝味道。帕米拉用一種他在家裡所沒找到的溫暖招呼他。他約她到海軍自動餐廳去吃午飯,在一刻鐘裡匆匆忙忙地吃了夾餡麵包、餡餅和咖啡。帕米拉談到勃納—沃克把她留下來使她多麼不愉快。「我願意這個時期呆在國內,」說著眼睛都有些潮潤了。「我並不像有些人那樣,真的認為英國已經完蛋啦;然而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腦子裡是會閃現怎樣忍受德國軍人和街上換了招牌的畫面的。這是一種一陣陣地變得真實得可怕的噩夢。」她搖了搖頭,微笑著。「自然,這只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時刻。你這可憐蟲,氣色倒挺好。海上的生活顯然對你更合適。你像年輕了十歲。我希望你老這樣年輕下去,或者再回到海上去。」
  「哦,我也盡量散步,打網球,但是那和在海上究竟不一樣。」
  「自然不。」
  他問起又得到台德·伽拉德的什麼消息沒有,可是什麼也沒有。他們隨隨便便地說了聲再見就分手了。這一天其餘的時間裡維克多·亨利整理著堆積成山的文件,感到暢快多了。
  家裡,羅達穿了件鮮紅的衣裳,把飲料加上冰,乾酪和脆餅乾已準備好了,在等著他。她的神態和言談使他感到有些異樣。她嘮嘮叨叨地談著房子的事。她急於談,又是那麼滔滔不絕,一開頭他怎麼也找不到機會告訴她白宮請客的事。那天剛過中午,她一看見帕格在梳妝台上給她留的紙條,就同一個房產代理商跑出去了。她去看了三所。所有她抑制起來的犯罪感都集中在這個房子問題上,好像只要讓帕格相信她在不辭勞苦地找房子,她的罪行就可以掩蓋住了。這其實是說不通的。她正要把消息透露給他。她是憑著神經性的本能來行事的。看到帕格潦潦草草地寫的那個簡短便條,就立即得到了信號:「他回來了,要把住關。」
  關於一所從未見過的房子的缺點嘮嘮叨叨地說個沒完,帕格當然不感到興趣,但他還是勉強聽了下去。然後,羅達又談起那個痛心的問題——最近的陞遷:那個糊塗蟲、色魔、酒鬼奇波·潘寧頓把「赫勒納號」弄到手了;還有,帕格可知道連皮爾·福萊都在珍珠港指揮上一個驅逐艦中隊了?帕格在羅達說個不停的時候插進一句話——這是晚飯桌上吃著肉的時候——告訴她關於總統的邀請。她驚奇得張大了嘴:「帕格!真的嗎?」她問了許多問題,大聲嚷著她在發愁穿什麼衣裳好,並且帶著惡意的滿足說著當安妮特·潘寧頓和苔米·福萊聽到了這件事的時候,她們會怎樣感覺。
  她這番表演太拙劣了。他正在看到她最壞的方面——比她最壞的表現還要壞,因為她的品德從來還沒這麼低下過,儘管她仍然長得很漂亮,她的肌膚也還像以前那樣細嫩光滑。帕格發現他自己正在冷眼觀察他的妻子,就像在判斷職業上的事物似的。很少年過四十的妻子經得起這麼仔細觀察。
  那晚上,維克多·亨利從他所熟悉的跡象看出,羅達暫時還不歡迎他進她的寢室。他有些莫名其妙,但是他老早就認為羅達有權利不時地在生理上或精神上發作這麼一下,儘管對於在海上漂蕩了六個星期的帕格,這是太難堪了。他好久都沒睡著。他不斷地思考著在首都所發現的那種對戰爭漠不關心、得樂且樂的情緒,想到《租借法案》通過之後,美國總算對剷除納粹主義也作了一點貢獻。似乎沒有一個人關心實際上究竟生產了、並且用船運走了多少物資。作戰計劃處那邊的數字叫他大吃一驚。互相衝突的委員會和辦事處,互相矛盾的指令,陸軍航空兵團、海軍和陸軍互相重複的要求,而英國方面的需要壓倒了整個計劃。在一系列亂糟糟的驚人的會議、會談和油印文件中,《租借法案》陷於癱瘓了。
  他也不斷地在心裡琢磨著他的妻子和那個英國姑娘有多麼不同。最後,他爬了起來,把一杯烈性的威士忌象吞藥丸那麼喝了下去。
  那個星期的下一半,希特勒的副元首,那個黑眉毛的狂熱的魯道夫·赫斯忽然獨自飛到蘇格蘭,跳降落傘著陸,要求會見溫斯頓·丘吉爾。聽到發生這樣的事,帕格象大多數人一樣,也高興起來。有那麼一兩天,德國好像要分裂。可是納粹立即宣佈,赫斯是由於為國操勞過度,以致神經失常。英國人公開沒作什麼表示。帕格從帕米拉那裡聽說(她又是從大使館聽到的)赫斯事實上已經瘋極了,他被關在療養院裡,胡亂說著他的和平計劃。
  從戰爭消息看,德國確實沒有削弱的跡象。在希臘,他們抓到了大批大批的英國俘虜,奪取了堆積如山的軍火。在大西洋上,他們炸沉了大量的船隻。他們從倫敦和利物浦上空丟下了比一九四○年的閃擊戰中還要多的燃燒彈。他們包圍了托布魯克,還從英國地中海艦隊的頭上飛過,在克里特島發動了令人吃驚的空降入侵。在戰區的各個方面,他們都在這樣傾瀉著軍事活力,這種熔岩般氾濫著的暴力真是可怕。面對著這一切,維希的法國畏縮起來,正和納粹談判著一項把北非拱手交給他們的交易,說不定連法國的強大艦隊也要一併奉送呢。對那些盡力想使法國保守中立、不讓德國染指非洲的法屬達喀爾(它伸出在海面上、控制著整個大西洋)的美國外交官來說,真是碰了個鼻青臉腫。
  看來沒有力量能使納粹停下來。在克里特島上築下深溝高壘、裝備精良的英軍宣稱在大量殺傷從天空來的入侵者,然而不管抓住降落傘背帶跳下來的是死是活,或者隨著滑翔機撞落在地上,大批的空降部隊還是來了。原來很富於自信的英國公報語氣變得越來越含糊。他們似乎已承認德國人以難以置信的代價終於奪取了一個飛機場,後來又奪取了另一個。不久才明白,原來希特勒在克里特島幹著一件嶄新的事:完全不憑海軍力量,光從空中名副其實地從英國海軍的虎口中奪取一個防禦堅固的海島。這個消息對英國的威脅大極了。除了這個嚴重敗績本身之外,克里特島越發像是戰局收場的一次演習。
  可是美國仍舊無所作為。在作戰計劃處內部,陸軍和海軍的分歧開始變得越來越大。維克多·亨利這一派主張立即在北非採取強有力的行動,以拯救英國:護航,佔領冰島,盡一切力量輸送軍火。可是陸軍方面估計英國只有三個月就得垮臺,主張在巴西和亞速爾群島方面採取行動,預防納粹以達喀爾為據點侵入南大西洋。總統在這兩種計劃之間搖擺,舉棋不定。
  這時,傳來十分可怕的消息:德國一條新建造的軍艦「俾斯麥號」在格陵蘭海面上從十三海里以外用一陣排炮擊沉了英國強大的軍艦「胡德號」,然後在北大西洋的濃霧中逃得無影無蹤!這下把全國從春意闌珊中震醒過來了。總統宣佈將作一次重大的廣播演說,報紙和廣播中充滿了對這次演說的推測。他會不會宣佈開始護航?他會不會要求國會宣戰?「俾斯麥號」這個銳不可當的戰績似乎表明,希特勒除了陸地和天空外,他也正在取得海洋的霸權。大西洋的實力均勢忽然起了明顯而可怕的變化。
  羅達對這個沉痛消息的反應是以焦躁、瘋狂的心情大聲嘮叨著白宮會不會在她已經普遍告訴了她所有的朋友之後,又取消這次晚宴的邀請。弗蘭克林·德·羅斯福多半已經在準備參戰了,他哪裡還會去理會一次社交性的宴會——尤其請的又是像他們這樣無足輕重的人。維克多·亨利為了得到些安寧,特別去問了下總統的海軍侍從:白宮的邀請沒有變動。
  「爸,你怎麼看,英國軍艦會逮住『俾斯麥號』嗎?」
  拜倫跨坐在澡盆邊上。他留意維克多·亨利刮臉的時候仍然喜歡把一條腿放在澡盆上。帕格的刮臉動作也沒有改,仍舊是依次刮雙頰、下巴和脖子,然後皺起眉頭以伸出上唇。拜倫小時候就無數次地像這樣坐在那裡,和他爸說著話。
  「嗯,勃拉尼,他們宣稱『威爾士親王號』在格陵蘭附近
  打傷了它的側翼。可是德國人很有損壞控制的本領。我到『俾斯麥號』上去過。它是一個海上的鋼鐵蜂窩,要是被擊中了,他們多半把灌進水的部分封閉起來,然後關上燈往回跑。英國人正在傾全力搜索『俾斯麥號』,什麼護航、什麼地中海,都顧不上了。他們知道『俾斯麥號』在朝什麼地方跑——往
  法國海岸,開足了馬力往那裡溜。英國人也知道『俾斯麥
  號』的最高速度。照理說,飛機應該可以發現它,除非……」他把刮臉刀在水裡涮了涮,又甩一甩。「除非『俾斯麥號』根本沒受到損傷,那樣的話,任何護航船隊碰上它也只好聽天由命了。從它表現的火力控制來看,半小時之內它足可以炸沉四十條船。」
  「我多麼願意參加這個搜索行動啊,」拜倫說。
  「你願意嗎?」帕格用喜悅的眼色望了望他的兒子。當拜倫看到他父親和以前一模一樣的時候,維克多·亨利卻看到兒子從一個蒼白、憂鬱、瘦臉膛的小男孩變成了一個漂亮、六尺高、穿了藍色嵌金軍服的海軍少尉。帕格用濕手巾揩了揩臉。「幾點啦?咱們快點兒吧。」
  拜倫隨著他進了梳妝間。「噯,爸,你跟總統很接近,對嗎?」
  帕格扣著襯衣鈕扣說:「接近?據我看,誰也不真正跟羅斯福先生接近,也許除了這個哈利·霍普金斯。」
  拜倫蹲在一條板凳上,望著他父親穿衣服。「昨天我又接到娜塔麗兩封信。她最後還是給卡住了。」帕格站在梳妝台前面,朝鏡子皺著眉頭。「現在怎麼辦?」
  「還是為了那件事,爸。還是關於她叔叔的父親在入美國籍問題上胡扯一氣,他的護照有效期得不到續簽。這個官員答應給續簽,另外一個又刁難起來。這件事就這麼轉來轉去。」
  「叫你的妻子回國,讓她叔叔在那裡等待時機。」
  「爸,讓我把話說完吧,」拜倫揮起雙手。「本來一切都安排好了,他們甚至都買了船票。只是華盛頓的某種批准手續始終也沒下來。娜塔麗只好又把船票賣掉了。爸,他們現在可給德國人包圍了。德國人在法國、南斯拉夫、希臘、北非——也可以說在整個意大利。他們是兩個猶太人。」
  「這我知道,」維克多·亨利說。
  羅達在寢室裡大聲嚷道:「帕格,你過來一下好嗎?我的神經失常啦。」
  他發現她穿了一件緊身的藍色綢禮服,正對著一面全身的穿衣鏡凝視著自己,禮服背後敞著,露出內衣和一大片玫瑰色肌膚。「替我鉤上。瞧,我的肚子有多鼓,」她說。「這是怎麼回事?這件討厭的衣服在鋪子裡看的時候,一點也不像這樣啊。當時好看得很呢。」
  「你的肚子不鼓,」儘管她背後的光線很暗,維克多·亨利還是想法替她把扣子鉤上了。「你看來十分漂亮。」
  「啊,帕格。哎喲,我鼓出了一尺。我就像懷了六個月的胎似的,樣子可真怕人。我使的還是我最緊的一根腰帶。哎,這可怎麼好?」
  她丈夫把扣子鉤好以後,就走開了。羅達的樣子和往常沒有什麼不同。她發出穿晚禮服時總要發出的聲音。她的感歎和質問都是故意誇張的,最好不去理會。
  拜倫仍舊蹲在那條板凳上。「爸,我本想也許你可以向總統提提這件事。」維克多·亨利的反應快而乾脆。「這個想法沒道理。」
  死寂的沉默。拜倫一下子坐在板凳上,雙肘支在膝上,兩隻手緊緊攥在一起。兒子臉上露出的敵意——甚至近乎仇恨——使帕格感到震驚。
  「拜倫,我不認為你妻子的叔叔在美國籍問題上的麻煩適宜於拿到美國總統面前去解決。事情就是這樣。」
  「噢,我知道你不肯管。你根本不高興我娶了個猶太人,你一直就是這樣。你也不在乎她會有什麼遭遇。」
  羅達正戴著手套,大步走了進來。「老天爺,你們兩個還在嘟囔些什麼?帕格,你好不好穿起上衣一道走?」
  亨利一家在白宮前頭賓夕法尼亞路這邊碰到了幾十個糾察隊員,舉著破破爛爛的橢圓形反戰標語牌排隊走著,齊聲呼喊:「美國人不去!」離他們不遠,有幾個人身前身後掛著牌子踱來踱去,牌子上面寫著:「美國的反戰運動是共產黨的陣線。」兩個打著哈欠的警察在監視這平靜的示威。
  「晚安。」一個穿著花哨制服的高個子黑人開了門,他的嗓音——至少在羅達聽來———很像《魔笛》1裡的男低音。在五月裡一個和煦的夜晚,亨利一家穿過白宮裡芳香的草地花叢走進鋪著耀眼的大理石的寬敞前廳。一個穿了常禮服的中年人站在用黃銅鑲在地上的總統紋章旁邊。他自我介紹說是總招待員。「亨利太太,等下您坐在總統的左首,」他說著,朝一張大卡片瞟了一眼。「您看,挪威的皇太子妃瑪塔是住在白宮的客人,她坐在右首。」
  1奧地利作曲家莫扎特(1756—1791)的歌劇。
  「噢,是的,是的。哎呀,瑪塔皇太子妃?她的位分當然比我高了。」羅達神經質地吃吃笑了笑說。
  「我估計我們來得太早啦,」維克多·亨利說。
  「一點也不太早。請過這邊來。」招待員把他們讓進一間寬大的叫作「紅房」的休息室,說過一會兒就請他們上樓,說完就走了。
  「哎,可惜華倫沒趕上這個場面!」羅達望了望掛在靠近高大的天花板的一幅幅歷屆總統的畫像和室內一色紅套子的雅致傢具。「他還特別喜歡讀美國史。」
  「正是這樣,」梅德琳用明亮、靈活的眼睛四下裡打量著。她穿了一件長袖的黑綢禮服,鈕扣一直扣到頸部,和她母親裸著胳膊和胸部的裝束恰成對照。「咱們就好像走進了一本歷史書似的。」
  「不知道可不可以抽煙?」拜倫說。
  「不要,不要,可抽不得,」他母親說。
  帕格說:「為什麼抽不得?這裡到處都有煙灰缸。這是個住宅。你們可知道白宮實際上是什麼樣嗎?」他也有些緊張,不過藉著說話來掩飾。「這好比基地上司令官的住所。又好比是大亨們住的有侍役的華麗大廈。這所是最大的,也是最華麗的。這只不過是對當上了頭號人物的一份額外酬勞。」
  「可是想想看,到這兒來實地管管家!」羅達說。儘管身邊沒有旁人,他們說話的嗓音還是不自然,要麼嘁嘁喳喳,要麼聲音太大。「就是給我一大隊僕人,我也會急得發瘋。我就不能設想她是怎麼管理的,尤其像她那樣還在全國各處跑來跑去。拜倫,千萬,小心你那煙灰。」
  「請允許我向你們介紹薩姆納·威爾斯先生,」總招待員讓進一個禿頂、消瘦、神色憂鬱的男人。「我想現在我們可以上樓了。」當副國務卿和亨利一家握手的時候,他又說。
  電梯把他們送上樓。在一間掛了海洋畫的宏偉的黃色房間一端,總統坐在他的書桌後邊,正在嘩啷啷地攪拌著雞尾酒。
  「哦,來啦,正趕上喝頭一輪!」他笑著大聲說,嘴咧得很大,他那張親切的、粉紅色的臉容光煥發。他的嗓音有一種清脆、精力充沛的迴響。他繫著一條黑領帶,穿的是常禮服上身,裡邊是柔軟的白襯衫。帕格彎下身去從書桌那邊拿酒的時候,注意到總統下邊穿的是棕色便褲。「帕格,我希望亨利太太喜歡桔花味的。晚上好,薩姆納。」
  總統用潮潤的手使勁和亨利一家一一握了手——他的手剛離開攪拌器,還在發涼。「薩姆納,你怎麼樣?你喝旁的嗎?你,我調的馬提尼酒也滿不壞哩。」
  「謝謝,先生。看來這正合適。」
  這時,埃莉諾·羅斯福正站在屋子中間壁爐旁邊,跟一個高個子、黑頭髮的女人和一個尖臉、上年紀的矮個兒男人在一道喝雞尾酒。他們兩邊,敞開著的窗上鑲了花邊的幃幌擺來擺去,吹進來暖風,隨風還帶進了濃烈的花香。招待員把亨利一家人介紹給羅斯福夫人、瑪塔皇太子妃和薩默塞特·毛姆。羅達一聽到這位作家的名字,就打破了她的拘謹態度。「哎喲,毛姆先生!可真想不到。也許我太冒昧了,可是您的書我全看過了,我本本都喜歡。」
  這位作家吐了一口香煙,結結巴巴地說:「那……那太客氣啦。」說的時候,只動了動他那撇著的薄嘴唇,他那上年紀的朦朧的眼睛還是那麼冷冰冰的,一動不動。
  「啊,既然都齊了,為什麼不坐下來?」總統夫人把一把椅子挪近了書桌,男人們馬上也照樣做,只有薩默塞特·毛姆例外,他坐到拜倫放的一把椅子上了。
  「薩姆納,關於『俾斯麥號』有什麼最新的消息?」總統說。
  「五點以後沒有更新的消息,先生。」
  「噢,五點以後我跟在倫敦的艾弗裡爾談過了,通話的情形糟得很,不過,我估計沒什麼真正的新聞。帕格,你怎麼看?他們能逮住它嗎?」
  「總統先生,這次演習可夠吃力的。海洋那麼大,天氣又那麼壞。」
  「你總該知道,」弗蘭克林·羅斯福狡黠地說。
  「要是確實像他們所宣稱的已經打傷了它的側翼,」帕格接著說,『那麼他們就應該逮住它。」
  「噢,他們擊中了『俾斯麥號』。他們的幾艘巡洋艦跟著漂浮的油跡一直追到濃霧裡。這是直接從丘吉爾那裡來的消息。哈里曼正在他官邸裡作客。」
  羅達正在盡量不去注視瑪塔皇太子妃,她覺得那位妃子拿雞尾酒杯的樣子像是在捧著笏。羅達無意中也在模仿她的姿勢。羅達斷定自己的肌膚差不多和妃子的一樣好看,雖然妃子比她小,有這麼多的黑頭髮,梳的髮式還挺可笑。她腦子裡盡想著王室,沒跟上席間關於戰爭的談話。所以當大家站起來的時候,她有點吃驚。他們留下總統,隨著羅斯福夫人走到電梯那邊。等他們到了餐廳,弗蘭克林·羅斯福已經坐在那裡,被安置在主人的席位上。這裡,敞開的窗戶也吹進濃郁的花香,還攙雜著餐桌中央一隻大銀碗裡荷蘭石竹的芳香。
  「哦,今天可是個好日子!」他們就座以後,總統大聲說,顯然要使大家都感到自在。「福特公司最後答應皮爾·克努德森在他們的大廠房去建造解放者式轟炸機。我們一直在為這件事著急。看來實業家們終於也覺醒過來了。」他開始喝湯,大家也吃了起來。「到秋天,我們每個月要製造五百架重轟炸機,這下可以辦到了。毛姆先生,這是可以傳給英國的大好消息!到秋天,我們每個月要生產五百架重轟炸機。這可是很有份量的情報。」
  「總統先……先生,有……有份量的情報是……」毛姆的結巴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所以都留心聽他說完。「是你說……說你們將要生產它們。」
  作家還沒說完,總統就笑了,然後又大聲笑了起來。帕格看得出,這位在白宮下榻的客人是享有開玩笑的特權的。
  「在上次大戰期間,毛姆先生是英國的一名間諜,帕格,」總統從餐桌對面說著。「嗯,他還寫過一本間諜小說呢——《阿申登》。你在這兒說什麼可得小心點兒,丘吉爾會馬上知道的。」
  「總統先……先生,你知道一個白宮的客人永遠不會幹那種事。你可以相信我現在已經不是一隻雪……雪……雪貂了,
  我已經變成一種更低級的動物。一……一……一個吃閒飯的。」
  羅斯福夫人在哄堂大笑中愉快地說:「弗蘭克林,為了湊成個好日子,還發生了些什麼呢?」
  「哦,那些小子作了無數次修改,終於完成了我要作的重大演講的草稿,看起來還不錯,還不錯。所以我請他們吃咖啡和三明治。現在我把他們鎖在樓底下,再改一遍。薩姆納,現在該把賭注押在哪兒?我應該要求國會宣戰呢,還是宣佈護航?還是什麼別的?像這樣懸而不決連我也受不了啦。」總統笑了,隨後又說:「毛姆先生,作為一個大作家,您猜得出我要講些什麼嗎?是戰爭?是護航?還是什麼真正新的靈感?」
  「總統先生,你記……記得你讀過的《奧列佛·退斯特》嗎?『先生,求求您,我還……還要點兒。』1」
  「當然記得,」總統說,他那雙長得很近的、機靈的眼睛閃爍著,等待著一個笑話。
  「那麼,先生,求……求您,」作家把臉繃得十分嚴肅地說,「我要……要點兒戰爭。2」
  1《奧列佛·退斯特》是英國小說家狄更斯寫於1838年的一部長篇小說。
  2引文見小說的第二章,描寫主人公在貧兒習藝所裡吃粥的時候,吃了一碗不飽,還要一碗,被管理員認為大逆不道,趕了出來。英語裡「還要點兒」與「要點兒戰爭」發音近似。
  全桌上都爆發了笑聲。
  「哈,哈,哈!說得正像個英國特務!」總統說,又普遍引起一陣笑聲。
  穿制服的侍役清了桌面,準備上另一道菜。弗蘭克林·羅斯福顯然對切那塊小羊脊肉很感興趣。羅達·亨利鼓起勇氣說了句:「哎,要是帕格能切得那樣有多麼好!」
  「噢,我相信他能。」總統得意洋洋地拱起他那濃重、斑白的眉毛,很巧妙地揮起那把刀割去。「羅達,我喜歡把羊羔片成這樣,你呢?不喜歡大厚塊,也不喜歡薄片片。訣竅就是得有一把快刀,和一隻果斷的手。」
  維克多·亨利正在回答羅斯福夫人關於納粹德國的問題。他提高了嗓音,因為她說過她的耳朵有些聾。
  「帕格,你在說什麼?」總統一邊切肉,一邊豎起一隻耳朵說。「我漏掉什麼有趣的話了嗎?」
  「先生,我剛才在說,我離開德國的時候,他們剛開始加快速度搞工業。」
  「真奇怪。那麼他們沒加快速度的時候,成績也不壞呀。」
  「哦,總統先生,事實是,旁的國家比他們還差勁。」
  羅斯福把臉朝向坐在皇太子妃右首的毛姆。「威利,亨利上校也曾幹過情報這一行。他在柏林當海軍武官的時候,早在希特勒和斯大林簽署那個協定之前就推斷出來了。所有那些機警的外交官、將軍和專欄作家都給騙得一怔怔的,可是帕格早就知道了。帕格,你現在怎樣推斷?大批軍隊在東線的集結意味著什麼?希特勒會攻打俄國嗎?」帕格從總統那聰穎、機智的一瞥明白他心目中想的是在火車上所討論的那個文件。
  「總統先生,自從那次碰上好運氣之後,我就丟掉了我的水晶球1,把我的證書扔了。」
  1歐美星卜家用水晶球算命,妄測未來。
  毛姆搖了搖一隻暴著青筋的、為煙草染污了的手指。「上……上校,干咱們這……這一行,永遠別承認是碰運氣。」
  「薩姆納,你怎麼看?」總統說。
  「如果仔細研究一下《我的奮鬥》,」薩姆納用殯葬承辦人的口氣說,「遲早他要進攻,這是沒法避免的。」
  「他多久以前寫的那本書?二十年前?」弗蘭克林·羅斯福說,他那有力的聲音使羅達很強烈地想起他廣播時的樣子。
  「我可不願意受我老早說過或者寫過的東西的約束。」
  羅斯福夫人說:「毛姆先生……要是德國進攻蘇聯,英國會援助俄國嗎?還是讓斯大林自作自受去?」
  這位作家朝總統的夫人望了好幾秒鐘。死寂的沉默籠罩著全桌。「我……我實在說不好。」
  「威利,你要知道,」總統說,「這裡很多人都不相信魯道夫·赫斯犯了神經病這個說法。他們傳說他是被派到那裡去告訴英國人說,德國就要攻打俄國了,要取得一個叫你們袖手旁觀的協議;作為回報,他們答應幫助你們保持住大英帝國。」
  「這正是《我的奮鬥》裡的計劃。」羅斯福夫人像個學校教師那樣坦率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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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0:28:08 |只看該作者
  薩默塞特·毛姆在總統和他夫人的爽快語言的交叉火力下,只攤了攤雙手,往椅子上一縮,樣子顯得又小又老,而且疲憊不堪。
  「薩姆納,」羅斯福說,「要是英國人不援助俄國,你認為我們能向美國人民說清楚嗎?」
  「總統先生,我想那麼一來,對英國的援助也就吹了,」薩姆納·威爾斯說。「如果希特勒是對全人類的一個威脅,那是一回事;如果他只是對大英帝國的一個威脅,那又是大大不同的另一回事啦。」
  總統瞟了英國作家一眼,用輕鬆得多的語調說:「哦,我來再切點羊羔好不好?」
  「總統先生,勞駕您給我切點,」皇太子妃提高了嗓音說。
  「自然,希特勒在東邊集結軍隊也許正是為了入侵英國哩。」妃子的英語發音很準確,略帶些斯堪的納維亞口音。帕格想,她這是正在機智地替毛姆適才一瞬間的窘促打圓場呢。這之前,她一直沒有開口。「你們知道,每逢希特勒開始一個新的戰役,斯大林就這裡掐點什麼那裡捏點什麼的。這也許是為了顯示實力,好讓斯大林不敢染指羅馬尼亞的油田。」
  「那倒也是可能的,」薩姆納·威爾斯說。
  「歐洲政治可以糾纏不清到這麼可憐的地步,」羅斯福夫人說。
  「可是當前都歸結到希特勒的衝動上,」總統說。「可惜咱們得跟這個怪物生活在同一個世紀。喂,這兒有兩位同那個傢伙面對面長談過。咱們來一次『民意測驗』吧。薩姆納,你認為希特勒是個瘋子嗎?」
  「總統先生,我曾盡量尋找這方面的證據。可是正像我所報告的,我發現他是一個冷靜、很有知識、巧妙的鼓動家,很有尊嚴,而且——我擔心——他還有一定的魅力。」
  「你呢,帕格?」
  「總統先生,您可別誤會;在我看來,到現在為止,所有的國家首腦相同的地方比不同的地方要多。」
  羅斯福好像大吃一驚,隨後把頭朝後一仰,哈哈大笑起來。於是旁的人也笑了。「呃,這話可有份量!在我自己的餐桌上,竟然把我和希特勒相提並論了!帕格,你最好快快把你的話講個透。」
  「然而我說的是實話,先生。同他面對面相見,他給人一種強有力的感覺——儘管我不願意承認這一點。他有令人難以置信的記憶力,談話的本領驚人,能有條不紊地列舉許多事實。在公開演講的時候,他經常像個地地道道的瘋子那樣胡言亂語。不過,我相信他只是為了投德國人之所好才那麼幹的。這一點給我的印象也很深。他善於扮演完全不同的角色。」
  羅斯福這時略有些笑容。「對,帕格,幹這種行當就得有那樣的本事。他當然是個能幹傢伙。不然的話,他也不會給咱們製造這麼多麻煩啦。」
  羅達忍不住問了一句:「帕格,你到底什麼時候同希特勒談過話?這對我可是個新聞。」做妻子的這種不加掩飾的受委屈的語氣使總統笑了起來,笑聲響遍了全桌。她轉過身來對羅斯福說:「真的,他的嘴巴總是閉得嚴嚴的。可是,這樣的事也不讓我知道知道!」
  「你用不著知道,」帕格從桌子對面說。
  「亨利上……上校,」薩默塞特·毛姆朝前彎了彎身子說,「我向一位同……同行致敬。」
  談話分散成輕鬆的閒談了。羅斯福對羅達·亨利說:「親愛的,你在大庭廣眾之下對你丈夫的這個稱讚不能更高了。」
  「我這可不是有意的。想想看,他就是個斯芬克斯1,他這個人。」她朝帕格送去一個溫情的眼色。這時,她對他十分親切;老實說,她對整個世界都是親切的,因為一瞬間她在總統的餐桌上很自然地取得了成功。
  1希臘神話中獅身人面的怪物,它專給路人出謎語猜。這裡是說維克多·亨利叫人捉摸不透。
  「帕格是個優秀的軍官,」總統說。「我認為他會幹出些大事情來。」羅達興奮極了。「總統先生,我一直是這麼認為的。」
  「並不是人人都配有一位這麼漂亮的太太,」羅斯福用一種連她袒露著的部位也領略了的、確乎充滿人情味的眼色望了她一下,「可是,羅達,他配。」
  出於世上最古老的本能,羅達·亨利飛紅了臉,朝著羅斯福大人那邊望去。這時,羅斯福夫人正和薩姆納·威爾斯深談。羅達心裡忽然閃了個念頭:這位高個子的女人嫁了個個子很高的男人。但是帕格至少可以走路。羅達想,生活以一種奇特的方式取得了平衡。這個讓人頭暈目眩的情勢正在使她變得達觀起來。
  梅德琳和拜倫各坐在餐桌的一邊。她坐在毛姆和威爾斯之間,拜倫坐在皇太子妃和一個名叫莉蘭諾的穿一身紫的老婦人之間。這位老婦人在整個晚上什麼也沒說,看來顯然是住在白宮的一個親戚,興趣主要在吃上頭。梅德琳先是和副國務卿後來和那位著名作家在交談。她臉上活潑、奮亢而快活,不住地用手比劃著做手勢。當她告訴毛姆她的職業時,毛姆答應在克裡弗蘭的訪問節目裡出現。他坦率地說,他到美國來就是為了替英國作宣傳的,所以他何樂而不為?她高興得要命。
  在整個晚宴上,拜倫一直坐在那裡悶聲不響,泰然自若,置身度外。維克多·亨利留意到羅斯福用困惑的目光望著他。總統總喜歡叫人人都高高興興的,在他周圍只要春氣洋洋的面孔。帕格不斷地瞅他的兒子,希望和他的目光相碰,然後暗示他振作起來。
  吃冰激凌的時候,總統趁著餐桌上消停的一剎那說:「我們還沒聽到這位潛艇軍官說什麼呢。拜倫,你倒天生的適合那小沉默的工作。哈哈。」這個年輕軍官只對他憂鬱地笑了笑。
  「你們那個單位士氣怎麼樣?」
  「很好,總統先生。」
  「你是不是準備隨時打仗,就像毛姆先生所希望的?」
  「就我個人來說,我恨不得馬上打。」
  「哦,就是應該有這樣的精神。」
  維克多·亨利插了進來。「戰爭開始的時候,拜倫正好在波蘭看個朋友。他遭到一架德國空軍飛機的掃射,受了傷。」
  「原來這樣,」總統說著,用心地注視了拜倫一下。「那麼你更有理由去打德國人啦。」
  「那還不是主要的,總統先生。問題是,我的妻子如今困在意大利了。」
  弗蘭克林·羅斯福看來很吃驚。「困?怎麼困的?」他那洪亮的嗓音變得乾巴巴了。餐桌上充滿了濃厚的好奇氣氛,個個都望著拜倫。
  「總統先生,她叔叔是埃倫·傑斯特羅博士,他是《一個猶太人的耶穌》的作者。他在護照上遇到些麻煩,回不了美國。他年紀老了,又有病。她不肯丟下他一個人回來。」拜倫說得也像總統那麼乾巴巴的,每個字都咬得清清楚楚。
  羅斯福夫人笑了笑插嘴說:「弗蘭克林,咱們倆都看過《一個猶太人的耶穌》,還記得嗎?你確實很喜歡那本書。」
  「傑斯特羅博士在耶魯大學教過多年書,羅斯福夫人,」拜倫說。「他幾乎一輩子都是在美國生活的。這只是卡在什麼可笑的官方文牘上頭。可是目前他們就困在那裡。」
  「《一個猶太人的耶穌》是一本好書,」總統說,他神情厭煩而嚴厲。「薩姆納,請你派人調查一下。」
  「總統先生,一定的。」
  「然後把調查結果告訴我一下。」
  「我會的,先生。」
  弗蘭克林·羅斯福又吃起冰激凌來。沒有人說什麼。也許這麼過了八秒或者十秒鐘——可是在那樣的宴會上,在那樣的主客間,已經是很長了。每個人似乎都專心一意地在吃甜食,只聽到羹匙的磕碰和刮撓聲。
  「提起那本書來,」總統夫人抬起頭來帶著明明的微笑說,「我正在看著一本很不尋常的小書……」
  通著大廳的門打開了,一個面色蒼白、留著口髭的海軍中校走了進來,拿著一個棕色信封。「對不起,總統先生。」
  「好,好,拿給我。」年輕人出去了。撕信封的時候發出嘶啦的響聲。在總統攤開的白紙上,貼著類似電報收報紙般的黃色長條。
  「好哇!」弗蘭克林·羅斯福朝四下裡望了望,臉上立即露出饒有興味的神色。「我可以轉播一點新聞嗎?」他故意停了一下,好增加戲劇性。「他們好像搞到『俾斯麥號』了!」
  「啊!」在一片興奮的嘁嘁喳喳聲中,皇太子妃在椅子上顛了一下,像個小姑娘似的拍起手來。
  總統又揚了一下手。「等等,等等。我不想過於樂觀,不想言之過早。它所說的是:從『皇家方舟號』起飛的飛機已經追上了它,朝它丟了幾枚魚雷。它們準是擊中了『俾斯麥號』的操舵機,因為天黑的時候,它正拖著一道很厚的油跡慢慢地往西開去——朝錯誤的方向開。全艦隊都圍了上去,現在有些部隊已經發覺了它。」
  「總統先生,報告裡有它的方位嗎?」維克多·亨利說。總統把經緯度念了出來。
  「成啦。那裡離布列斯特有一千英里,」帕格說。「遠在德國空軍的保護傘之外了。他們搞到它啦。」
  羅斯福總統回過頭來對一個僕役說:「請把杯子都斟上酒。」
  幾名僕役一齊趕快照他吩咐的斟起酒來。席上籠罩著一片靜寂。
  總統舉起酒杯。「為英國海軍乾杯!」他說。
  「為英國海軍乾杯!」參加宴會的人一齊說,都喝了酒。薩默塞特·毛姆眨了好多下他那蜥蜴般的眼睛。
  第二天早晨,維克多·亨利已經去上班好久了,當女僕進來收拾早餐的杯盤時,羅達向她要了筆和紙。她坐在床上寫了封短箋:

  巴穆,親愛的:

  你有一顆善良的心,不用我解釋你就能理解。我不能做那件事。我認識到我們二人將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見面,但是我希望我們永遠是朋友。請接受我的愛以及我永恆的感激,因為你所奉獻給我的,是我所不配也無法接受的。我將永遠不會忘記。
  請饒您我。

                        羅達

  她馬上把信封上,趕緊穿上衣服,冒雨出去,親自把它郵寄了。
  就在那同一個晦暗、陰濕的早晨——將近中午的時候,維克多·亨利辦公桌上的電話鈴響了。他正穿著襯衣,坐在燈光下工作。
  「喂!」他朝通話器咆哮了一聲。他已經講明不接電話了,因為作戰計劃處的處長要他在週末之前趕出一份關於今後四年內商船所需物資的調查材料。
  「先生,對不起。是薩姆納·威爾斯先生的辦公室打來的,先生。」
  「呃,薩姆納·威爾斯嗎?好吧,我和薩姆納·威爾斯通話。」
  威爾斯的秘書有一種嫵媚、妖冶的南方口音。「噢,亨利上校,要是您有空的話,副國務卿很想今天見見您。」
  帕格望了一下桌上的座鐘,決定把中飯免了。他說:「我可以馬上來。」
  「那太好了,先生,太好了。十五分鐘之內嗎?」
  他走進威爾斯的辦公室時,才發現原來那親切、妖冶的聲音出自一個肥胖的老夜叉,大約六十左右,穿著一件藍白條薄麻衣服。
  「哎呀,上校,您來得可真快。副國務卿正同赫爾國務卿談話呢。他說,您可不可以同惠特曼先生談談?惠特曼先生掌握一切細節。」
  「好的,我和惠特曼先生談吧。」
  她領著他從薩姆納·威爾斯這套寬敞、華麗的辦公室來到一個小多了的、沒有窗戶的、更為平庸的辦公室,門道一塊凸出的牌子表明這是管理歐洲事務的一個小官員。阿洛伊修斯·羅·惠特曼是個將近五十歲的人,頭髮濃密,除了略顯肥大的衣服、一張分外紅潤的臉、一副特別活潑的笑容外,他和華盛頓機關裡其他一萬名市民沒什麼兩樣。牆上掛有幾幅馬的版畫,使這間小辦公室有了生氣。「上校,副國務卿向你表示感謝——你是打斷了紛忙的日程到這兒來的。」他用手指了指一把椅子。「吸煙嗎?」
  「謝謝。」兩個人吸著煙,面面相覷。
  「天氣壞得很,」惠特曼說。
  「最壞不過,」帕格說。
  「那麼,好,關於埃倫·傑斯特羅博士的護照這件事,」惠特曼很和氣地說。「原來什麼問題也沒有。批准的文件送出去好久了,也許路上耽擱啦——近來事情往往是這樣。無論如何,現在一切都辦妥了。我們通過海底電報又和羅馬查對了一下。傑斯特羅博士隨時都可以從錫耶納去取他的護照。已經這麼通知他了。護照已經鎖好在那兒了。」
  「太好了。辦得真快。」
  「照我說,不費什麼事,早已辦好啦。」
  「那麼,我兒子聽了一定會十分高興的。」
  「噢,對了,關於令郎,」惠特曼輕輕笑了一聲。他站起來,雙手插在他那件棕綠兩色的上衣外面口袋裡,隨隨便便地倚在他辦公桌的一角,靠近帕格,彷彿使這個交談不那麼帶官方色彩。「我希望你會用正確的態度對待這件事。由於令郎把這件事搬到總統的餐桌上,副國務卿受了窘。」
  「自然嘍,我自己聽了也很刺耳,我的妻子也一樣。事後我狠狠地說了拜倫一通,朝他發了脾氣。可是事已如此了。」
  「我很高興你這麼感覺。你可不可以給總統寫一封短信,為令郎這個不幸的過失道歉,順便說一下,你瞭解這件事老早已經辦好了?」
  「我這麼自發地給總統寫一封信?」
  「你同總統的關係很好。你剛剛同他吃過飯。」
  「可他是要威爾斯先生向他匯報啊。」
  上校和國務院的這位官員面面相覷。惠特曼向他作出最愉快的笑容,然後在這小辦公室裡踱來踱去。「上校,就是為了使年輕的亨利太太一定能夠回國,今天早晨我們作了頗帶戲劇性的努力。確實有成千的這種猶太難民問題不斷地送到我們這裡。工作量的壓力大得很,簡直難以相信。如今,府上的問題總算解決了,我們原希望你會更領情一些。」
  不管對還是不對,亨利從那個人說「府上」兩個字的語氣感覺出不愉快的含義。他打斷說:「娜塔麗和她的叔叔不是猶太難民,他們是兩個美國人。」
  「上校,不過從技術上說,埃倫·傑斯特羅究竟是不是美國人,是存在些問題的——而且顯然還是嚴重的問題。現在我們已經把這個問題澄清了,作為回報,我確實認為你應該寫那封信。」
  「我很想答應你這個要求,只不過,像我所說的,總統並沒要我就這個問題向他匯報。」帕格站了起來。「還有旁的事嗎?」
  惠特曼雙手插在上衣口袋裡,站到他的面前。「那麼我就直說吧。副國務卿要我給他寫那個報告,他好轉呈給總統。可是你只要寫上那麼一句,這件事就了結啦。因此……」
  「惠特曼先生,我告訴你,如果我能找出象傑斯特羅這樣一個卓越的人為什麼會被一個技術上的問題卡住而不能回國的原因,說不定我甚至會寫這封信。這個原因一定也正是總統想要知道的。可是我回答不出。你能嗎?」惠特曼用一張茫然的愉快的臉望著維克多·亨利。「好吧,也許你們組裡有人能回答。誰負責這件事,最好由他去盡力解釋一下。」
  「亨利上校,副國務卿也許會難以理解你對這個請求的拒絕。」
  「他為什麼會?他並沒叫我寫這封信。是你在叫我寫。」
  惠特曼把汗毛很重的手從衣袋裡抽出來,在空中揮動著,作出既是懇求又是威脅的手勢。他的神態忽然變得懊惱而不愉快起來。「這是國務院直接建議的。」
  「我是替海軍部工作的,」帕格說,「我得回去工作了。多謝。」
  他走了出去,在走廊裡一個公用電話間給諾福克軍港打了個電話,叫他們給「S—45號」上的拜倫捎了個口信。下午晚些時候,他兒子到他的辦公室來了。
  「哎呀!」拜倫大聲嚷道,聲音震疼了他父親的耳朵。「爸,不開玩笑!這回你相信了吧?」
  「信了。」
  「老天,可太好啦。現在她只要能坐上一架飛機或者一條船就好了!但是她會找到的,她什麼都能做到。爸,我太幸福了!嘿,現在說老實話,我那天和總統說得究竟對,還是不對?爸,她就要回來啦!」
  「你可真有膽子。現在我忙極了。我希望你也在忙。回去幹工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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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0:28:26 |只看該作者
第43章

  「……因此,今天晚上我已經發出一道通令,宣佈全國無限期地處於緊急狀態,並需要把我們的國防加強到我們的實力和職權所能達到的最大限度……」
  「好極了!」帕格·亨利嚷道。他坐了起來,用一隻拳頭捶著手心,眼睛盯著收音機。「他幹起來了。」羅斯福洪亮的嗓音在廣播裡總帶著一種戲劇性的迴響。這時他的聲調揚了起來,充滿了激情。
  「我重複《獨立宣言》的簽署者——那一小批愛國者,許多年前以寡敵眾,但是也像我們一樣,對最後勝利確信不疑——的話:『堅決倚靠上帝的保佑,我們相互發誓獻出我們的生命、我們的財富和我們神聖的榮譽。』」
  電波劈啪響了一下,廣播員用肅然起敬的聲調說:「剛才各位聽到的是美國總統從華盛頓白宮的東廳所作的演講。」
  「這真了不起。遠遠超出了我的估計。」帕格卡的一聲關上了收音機。「他終於幹起來啦!」
  羅達說:「他幹起來啦?真可笑,我以為他只是在騎牆中立哩。」
  「騎牆中立!你不是在聽嗎?『我們已把武裝部隊佈置在崗位上……我們要用他們來擊退敵人的進攻……全國無限期地處於緊急狀態……』」
  「這些都意味著什麼呀?」羅達打著哈欠,在長椅上伸懶腰,蹬著腿,一隻裝飾著粉紅色羽毛的拖鞋從她裸著的腳上掉了下來。「這跟打仗是一回事嗎?」
  「只差一步啦。咱們馬上會護航。那也僅僅是開始。」
  「這倒使我猶豫了,」羅達把褻衣往腿上撩了撩。「咱們還買房子不?」
  「為什麼不呢?」
  「帕格,要是參了戰,他們準會給你個海上職務的。」
  「誰知道。無論怎樣,咱們也得有個落腳點呀。」
  「我想也是。你可曾考慮過究竟要哪一所嗎?」
  帕格做了個鬼臉。這老早就是叫他為難的事。過去,他們曾兩次在華盛頓買過較大的、他住不起的房子——用的是羅達的錢。
  「我喜歡N街的那所。」
  「可是,親愛的,那就意味著沒有客房,也沒有多大地方作應酬。」
  「喏,要是你看中了狐狸廳路的那所,那也好。」
  「再說吧,親愛的。我再把兩所都看一看。」羅達站起來,伸了伸懶腰,微笑著說,「都那麼晚了,睡覺來嗎?」
  「馬上就來。」帕格打開一個公事包。
  羅達颼地一下走了,一邊高興地呢喃著:「來的時候,給我帶一杯威士忌加水。」
  帕格不知道他為什麼又重新得到了她的寵愛,或者起先為什麼會失掉。他太忙了,顧不得去理會這些。如果美國馬上就要護航,他對商船的計算法就太過時了。其實,船隻所有權的轉讓和其他變通的花招都盡可以丟開不管。現在的局勢是嶄新的,帕格想,政府一旦做出了護航的決定,全國就會活躍起來。他調了兩杯威士忌加水,濃而可口,然後低哼著上樓去了。
  中繼線上那個文書的聲音像是在道歉似的:「先生,對不起。您和埃裡斯特·塔茨伯利先生通話嗎?」維克多·亨利的辦公桌上攤滿了文件,他的襯衫給汗水浸濕了,他正按照海軍作戰部部長辦公室的緊急要求,在天黑之前把幾個月以前所彙集入檔的美英聯合護航計劃根據最近的情況補充起來。
  「什麼?好,接上吧……喂,我是亨利。」
  「我打攪你了吧,老夥計?你的聲音可真不小。」
  「沒有,沒打攪。什麼事啊?」
  「你對總統這個記者招待會怎麼看法?」
  「我不知道他舉行了記者招待會。」
  「你可真是個忙人。叫你辦公室的人把下午的報替你拿來吧。」
  「等等,大概就在這裡。」
  帕格的文書拿給他兩份油墨氣味還很濃的報紙。上面大字標題是:
  羅斯福說不護航
  還有
  總統對報界宣稱:廣播演說並不意味著護航
  「無限期緊急狀態」僅系警告;政策不變
  帕格把敘述部分略過去。他看到弗蘭克林·羅斯福爽快地把他整個廣播演說都收回去了,宣稱記者們誤解了他。美國在大西洋北部和南部都不擬加強行動。他從來也沒建議過那樣做。仍舊像以前一樣:巡邏而不是護航。不會把陸軍部隊或海軍陸戰隊派到冰島或任何別的地方。他所做的僅僅在於告誡全國存在著巨大的危險。
  可以聽到報紙翻動聲音的塔茨伯利說:「嘿,告訴我點鼓舞性的消息。」
  「我原以為我瞭解弗蘭克林·羅斯福呢,」帕格·亨利嘟囔說。
  塔茨伯利說:「這是怎麼回事?維克多,為了昨晚上的演說,我們那裡的人們已經在鳴教堂的鐘,滿街跳起舞來了。現在我得去廣播,並且要談到這個記者招待會。」
  「這夠你嗆的。」
  「你能來喝杯酒嗎?」
  「恐怕不成。」
  「請你想法來一趟吧,帕姆要走。」
  「什麼?」
  「她要回國,搭今晚上的一條船離開美國。為了回英國,她已經向他們磨了幾個星期啦。」
  「你等我的電話吧。」
  他吩咐他的文書接通了海軍作戰部部長辦公室那裡的費勒上校——他海上的一個老同事。
  「喂,是索培嗎?我是帕格。喂,你看見報上關於記者招待會的報道了嗎?……是的,我很同意。那麼,現在底下的一個問題是:這份『護航——附錄四』你們今天晚上還非要不可嗎?……喂,索培,這可是個不成熟的建議,而且又是這麼老大的一個附錄。另外,我希望這東西有一天能用上……好吧,謝謝。」帕格按了下電話鈴。「接塔茨伯利。我馬上就去。」
  「可笑的是,」帕格對塔茨伯利說,「羅達說他騎牆中立。我呢,反倒信以為真了。」
  「也許只有女人才摸得清他那曲曲折折的心理,」這位記者說。「帕姆,你怎麼那樣不懂禮貌?帕格到這兒向你告別來了。進來把你的酒喝了。」
  「等一下。我的東西都一團糟哪。」他們可以看到帕米拉在走廊裡搬著衣服、書和旅行手提包,這兒那兒地跑來跑去。他們兩個坐在康涅狄格路公寓的塔茨伯利那間小起居室裡。儘管從敞著的窗口送進下午往來車輛的噪音,陽光也射了進來,房間裡還是又熱又憋氣。
  塔茨伯利穿著一套寬大、滿是褶紋的棉毛混紡衣服,攤開四肢躺在沙發上,翹起一條粗腿,深深歎了口氣。「又只剩我一個人啦。有那麼個姑娘,她就是只顧自己,自己,自己!」
  「家傳的習性!」從看不到的角落裡傳來了悅耳的聲音。
  「住嘴!帕格·求你告訴我在這個討厭的廣播裡該說些什麼寬慰聽眾的話。」
  「我實在什麼也想不出。」
  塔茨伯利喝了一杯純威士忌,然後使勁搖了搖頭。「弗蘭克林·羅斯福是怎麼回事!大西洋的護航線是文明的命脈。如今,德國鬼子正用利刀在割著它。他知道過去三個月炸沉的噸數。他知道等德國空軍把克里特島和巴爾幹半島掃蕩完了,就會掉過頭來再搞我們,比去年的規模還要大一倍,大嚷大叫著勝利。究竟搞的是什麼名堂?」
  「現在我來喝酒了,」帕米拉大步走進來說。「爸,你是不是該走了?」
  他把他那隻大玻璃杯遞給她。「再來一杯。我從來沒像這次這麼怕去廣播過。我怯場啦。我的舌頭會粘在上顎說不出話來。」
  「噢,對了,就像你現在這樣似的。」帕米拉把他的和帕格的杯子拿到那個安著輪子的小酒櫃上。
  「多擱點冰。我已經染上這個頹廢的美國習慣了。帕格,我們的帝國完啦。我們只不過是你們在反德戰線上的一個前哨陣地。然而我們卻是有四千萬人口、一支強大海軍和一支英勇空軍的前哨陣地。唉,夥計,我們是你們大西洋裡的夏威夷,只是比夏威夷要大上許多倍,實力強許多倍,也重要許多倍。啊,要是我能豁出去作一個指出你們政策有多麼荒謬的廣播該多好!」
  「謝謝,帕姆,」帕格說。「塔茨伯利,我同意你所說的。陸軍部長也同意。哈利·霍普金斯也一樣。他們兩個都發表過演說,竭力主張馬上護航。我沒有替總統的政策辯護的餘地。這是個不幸。喝吧。」
  「喝吧。對,這是你們的不幸。這場戰爭是德國和美國比勝負。要是你們輸了,你們和人類都只有聽天由命了。我們動得太遲鈍、太蠢,也太晚了。可是我們終於盡到了我們的力量。這最後一場球,你們什麼也不做。」他把酒喝了下去,勉強站起身來。「無論如何,我們期望於美國海軍的比你們做到的要多,我可以告訴你這一點。」
  「美國海軍已經準備好了,」帕格反擊說。「我像孫子似的整天在起草一份護航總行動的訓令。當我看到那個標題的時候,就像我的辦公桌在我面前爆炸了似的。」
  「好哇,夥計,我可以這麼說嗎?我可以說在這次記者招待會舉行之前,海軍本已準備好開始護航了嗎?」
  「你瘋啦?你要是這麼說,我就槍斃你。」
  「我不必提是你說的。好嗎?」帕格搖頭。
  「我可以說你們的海軍已經準備好,接到通知後二十四小時之內就可以投入護航行動嗎?這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我們現在已經在那裡了。我們已經把深水炸彈準備好了。我們唯一需要的僅僅是撤掉掩護,調整炮位。」塔茨伯利那對鼓著的眼睛這時又活躍起來,而且發亮了。
  「帕格,我想這麼說。」
  「怎麼說?」
  「說美國海軍已經準備好隨時投入護航,並且估計很快就要投入了。」
  帕格只猶豫了一兩秒鐘。「啊,管它哪,就說吧。從軍士以下,你可以聽到部隊裡任何人都這麼說。誰不知道這個情況?」
  「誰?英國人就不知道。你救了我啦。」塔茨伯利責備起他的女兒來。「可你叫我別給他打電話,你這笨丫頭!唉呀,糟糕,我晚了。」這個胖子笨重地走了出去。帕格對帕米拉說:「那並不是新聞。」
  「噢,他得在廣播稿上挖空心思。他要讓人聽起來有些內容。他有點急於抓到根救命的稻草。」
  她背著窗戶坐在那裡。太陽射到她棕色的頭髮上,在她那蒼白、憂鬱的面孔周圍形成一個光輪。
  「你為什麼不叫他給我打電話?」她神色有點窘。「我知道你工作多麼緊張。」
  「也不至於緊張到那樣地步。」
  「我原想走之前給你打個電話,」她低下頭來看著她那交叉著的指頭,然後從咖啡桌上拿給他一張打印的文件。「你看過這個嗎?」
  那是英國國防部給平民的一個關於如何對付德國入侵者的通知。帕格一頁頁地翻完了說:「去年秋天我看過不少這類東西。當你開始設想德國人從肯特攻進去,列隊走過特拉法加廣場的時候,是會像—場噩夢似的。然而這是不會發生的。」
  「你有把握嗎?在那次記者招待會之後?」帕格把兩隻手心朝上翻了翻。
  帕米拉說:「去年以來,他們已經按照新的情況把那個手冊訂正了。現在語氣鎮定了些,也實際多了。正因為這樣,讀了也更叫人沮喪。我可以設想將要發生的一切。經過克里特島這一場,我確實認為一切都可能發生。」
  「這樣你還回去,可真勇敢。」
  「一點也不。我在這兒受不了。吃著你們的牛排、冰激凌,我噎得慌。我心裡覺得犯了罪。」帕米拉在膝蓋上攥著手指頭。
  「我再不回去不成了。辦公室裡有這麼個女孩子——你再喝一杯嗎?不喝啦?——哦,這個傻丫頭對一個有婦之夫,一個美國人,簡直發了狂;而她在皇家空軍裡又有個未婚夫。她我不到人談這件事。她就一古腦兒說給我聽。我得跟這個多愁善感的人成天生活在一起,受著折磨,簡直把我拖垮了。」
  「這個美國人是幹什麼的?」
  「這麼一說你就明白了,」她撇了一下嘴,然後說,「他是個文職人員。我實在想不出她看上了他什麼。我見過他一面。一個又高又瘦、鬆鬆垮垮的傢伙。戴著眼鏡,鼓著肚皮,癡笑起來聲音挺高。」
  他們無言地坐在那裡。帕格來回嘩啦啦地攪著杯子裡的冰塊。
  「真可笑,我認識一個傢伙,」他說了起來。「一個海軍人員。拿他來說吧。他結婚已經二十五年了,家裡人丁興旺,等等。可是他在歐洲碰上了這個姑娘。實際上是在船上,後來又遇到幾次。他怎麼也忘不掉她。在這件事情上,他什麼行動也沒採取。他的妻子好好的,沒什麼不對頭的地方。可他就是不斷地想念著這個姑娘。但他光是想念著。他決不肯傷害他的妻子。他喜歡他那些長大了的孩子。看到他,你會稱他為頭腦清醒的公民中最清醒的一個。自從他結婚以來,他還沒同任何其他女人有過瓜葛。他不會搞這種事兒,也不想去嘗試。這就是這個傢伙的故事。就跟你這個女朋友一樣傻,只不過他不同人談。這樣的人有好幾百萬。」帕米拉·塔茨伯利說:「你是說,是個海軍軍官嗎?」
  「對,他是個海軍軍官。」
  「聽起來像是個我會喜歡的人。」姑娘的聲音純潔而且善良。
  穿過外面的汽車聲,傳來一陣模糊的可是更好聽的聲音,越來越近,最後才辨明是一架手風琴。「啊,你聽!」帕姆趕忙站起來跑到窗戶跟前。「你上回聽到這玩藝兒是多久以前啦?」
  「華盛頓總有幾架到處轉。」他站到她身旁,從五樓往下望著——那個拉琴的人給孩子們圍得幾乎看不見了。她悄悄地把手伸給他握著,頭倚在他肩上。「咱們下去看猴子吧,一定會有一隻的。」
  「當然。」
  「先讓我跟你接吻告別吧,在街上我不好意思。」
  她用兩隻纖細的胳膊摟住他,吻了他的嘴。遠遠地在樓下,那架手風琴的樂聲悠悠揚揚地奏著。「這是支什麼曲子?」她說,嘴裡那股溫暖的氣息依然逗留在他的唇上。「我聽不出來。倒有點兒象韓德爾的《彌撒亞》1。」
  1韓德爾(1685—1759),德國作曲家,《瀰散亞》是他的宗教樂作之一。
  「這支曲子叫《對,我們沒有香蕉》。」
  「多麼動人。」
  「我愛你,」維克多·亨利說。他對自己感到相當吃驚。
  她撫摸了他的臉,眼睛深情地凝視著他。「我也愛你。來吧。」
  街上,在熾熱的太陽下,一隻頭上緊緊戴著紅帽、用輕鏈子拴著的猴子在翻觔斗,孩子們尖聲叫喊著。手風琴仍在拉那支歌。猴子跑到維克多·亨利跟前,用它那彎起來的長尾巴平衡著身子,然後把帽子摘下來舉到他面前。他丟進一枚兩角五分的銀幣。猴子把銀幣拿到手裡,叼著它,掀了下帽,就一個觔斗翻到它的主人跟前,把錢丟進盒子裡。它坐到手風琴上,咧嘴笑著,吱吱地叫著,不斷地向人們脫著帽。
  「要是能教會那小傢伙敬禮的話,」維克多·亨利說,「它在海軍裡會大有前程的。」
  帕米拉抬頭望著他的臉,抓住他的手。「在我所認識的人中間,為了這場可咒詛的戰爭,你的努力比任何人也不差——任何人,任何人。」
  「那麼,帕姆,一路平安吧。」他吻了她的手,然後快步走開了,把她留在那些歡笑著的孩子中間。在他身後,那架手風琴又氣喘吁吁地奏起《對,我們沒有香蕉》。
  兩天以後,維克多·亨利接到一道命令,要他護送一位在內戰時期服過役的海軍裡年紀最大的老兵,去參加紀念日1
  的檢閱。這項任務使他感到很奇怪,可他還是把一大堆工作撂在一邊去執行這項命令。他到退伍軍人養老院去把那人接出來,陪他一道坐車到賓夕法尼亞路的檢閱台。這人穿了一身殘舊的軍服,就像穿了一套舊戲裝似的,消瘦、飽經風霜而且塌陷下去的臉上一雙朦朧的眼睛還算機警有神。
  1每年五月三十日為紀念美國南北戰爭(1860—1865)中陣亡將士的日子。
  羅斯福總統坐在檢閱台旁的一輛敞篷汽車裡,他穿的白亞麻衣服和戴的白色草帽在燦爛的驕陽下閃閃發光。他使勁握了握那個龍鐘老人的手,對著他的助聽器大聲嚷道:「好哇,好哇,老夥計。你的氣色比我的強。我相信你的精神也比我好。」
  「我沒有您那麼多傷腦筋的事,」老兵顫抖抖地說。總統把頭朝後一仰,大笑起來。
  「你同我一道來檢閱好不好?」
  「那可比——嘿嘿——比在遊行隊伍裡強。」
  「來吧。帕格,來吧,你也同我坐在一塊兒。」
  在陽光下,老兵很快就睡著了,連銅樂隊敲敲打打的聲音也吵不醒他。羅斯福敬著禮,揮著手。每當一面旗子走過時,他就把草帽放在胸膛上,並且親切地微笑著,好讓那群
  擁擠在那個在總統旁邊睡覺的老兵旁邊的人拍新聞片和照相。
  「我偏愛海軍,」當戴著高帽子、穿藍軍服的安那波裡斯隊伍的士兵一張張年輕的臉行著注目禮從他面前走過時,他對維克多·亨利說。「他們就是比西點軍官學校的學員走得好。可千萬別告訴陸軍方面的人我這麼說過!喂,帕格,順便問你一聲,你看我可以派誰去倫敦領導咱們的護航事務?」帕格給他問得發怔。自從那次記者招待會之後,總統一直堅持說不護航。「怎麼?你想不出什麼人?自然,在這些事情開始之前,先給他個『海軍特別觀察員』之類的名義。」
  由於銅樂隊鑼鼓喧天,總統的司機、坐在前邊的他的海軍副官以及屏圍著他這輛汽車的便衣警衛人員都聽不到他的聲音。
  「先生,咱們要護航嗎?」
  「你完全清楚要護航。非護航不可。」
  「什麼時候,總統先生?」
  總統聽到帕格這麼死乞白賴地追問,就帶著倦容對他笑了笑。他在衣袋裡掏來掏去。「今天早晨我跟馬歇爾將軍有過一次有趣的談話。這就是從談話中得出的結果。」
  他給維克多·亨利看了一張小紙條,上面是他自己潦草的筆跡:
  戰鬥準備狀況——1941年6月1日
  地面陸軍力量…………13%
  (主要缺乏:各種武器;迅速擴充;訓練不全面;《選拔兵役法案》即將滿期。)
  陸軍航空兵團…………0%(各有關部隊正在訓練、擴充中)
  正當一面面美國國旗從他面前飄過、海軍銅樂隊大聲奏著《星條旗永不落》的時候,維克多·亨利讀到這些令人膽戰心驚的數字。這當兒,羅斯福還在搜尋另外的字條。他一面接受從他面前昂首闊步地走過的水兵們的敬禮,一面又遞給帕格另一張字條。這是另一個人用綠墨水寫的,最後一行用紅筆圈了起來:
  公眾對戰爭的態度——1941年5月28日
  如果「沒有旁的辦法打勝」就參加…………75%
  認為遲早要參加…………80%
  反對我們馬上參加…………82%「交還我吧,」羅斯福說。他把字條又收了去。「帕格,這是我那次演說後的第二天,特地搜集來的數字。」
  「先生,護航是海軍的任務。我們已經準備好了。」
  「咱們要是捲入戰爭的話,」總統一邊朝著一簇向他歡呼的學童爽朗地笑著,揮著手,一邊說。「而一旦護航就勢必捲入戰爭——希特勒會馬上佔領法屬西非,他會把德國空軍調到達喀爾,從那裡還會跳到巴西。在巴西,他又可以新開闢一些潛艇修理塢。亞速爾群島就成為他的囊中物了。現在喊著要護航的人們完全看不到這些。還有一個不容情面的事實
  是這個百分之八十二——全國人民百分之八十二不贊成打仗。百分之八十二!」
  這時,那個海軍老兵坐直了,眨巴著眼睛,嚼動著他那副瘦顎骨和那張鬆弛的癟嘴。「啊,這個閱兵可真好哇!我還記得當年我列隊從林肯總統前邊走過的事兒呢,」能細聲細氣地說。「總統就站在那兒,他本人,穿的是一身黑。」老人瞥了羅斯福總統一眼。「可你穿的是一身白。還坐著,嘿嘿。」
  維克多·亨利聽到這話,窘得把身體一縮。可是羅斯福卻暢快地笑起來。「唉,你說對了。每個總統的做法都有些不同。」他在長煙嘴上點了一支香煙,吐了一口煙。一片棕色的童子軍隊伍走過去了,他們的頭部和明亮的眼睛都轉過來朝著總統。他向他們揮著帽子。「帕格,直到目前為止,我們今年比去年多生產了百分之二十的汽車,看來國會決不會授權給我讓它停下來。哦,倫敦怎麼樣?你還沒提出任何人來呢。」維克多·亨利遲疑不決地提了三個有名氣的海軍少將。
  「我知道他們,」總統點了點頭。「事實是,我心目中想的是你。」
  「那不成吧,總統先生,我們對方皇家海軍派的是將級軍官哩。」
  「噢,那容易安排。我們可以暫時把你提升為海軍少將。」
  由於這個意外,也許還由於烈日當頭,帕格感到頭暈眼花。「總統先生,您是知道的,派我到哪裡我就到哪裡。」
  「喂,帕格,先別來這套。說實在的,我還是願意把你留在目前的崗位上。決定誰應該得到什麼樣的武器和供應是個重大任務。我很高興你在幹這件事,因為你有見解。不過,你還是要考慮著倫敦。」
  「是的,是的,先生。」帕格把老兵送回養老院,又回到堆滿了工作的辦公桌去。他辦完了一大堆公事,就步行回家,給自己一個思考的機會。全市都處在節日的靜寂中。康涅狄格路上幾乎空無一人。夜晚的空氣清馨爽人。考慮著倫敦!
  坐在杜邦圓場長凳子上的年輕情侶們轉過身來笑著,目送這個穿白色海軍服的壯實男人闊步走過,嘴裡哼著的歌曲是在他們中間有些人還沒出生的時候流行的。
  「嘿,怎麼回事啊?」帕格一進起居室就大聲嚷道。「香檳?你幹嗎打扮得這麼漂亮?是誰的生日?」
  「誰的?你這老傻瓜,」羅達站了起來。她穿了粉色的綢衣,顯得光艷動人,兩眼淚水晶瑩。「你不知道?你猜不出來嗎?」
  「我想我大概把日子都記糊塗了。」
  「這是維克多·亨利的生日,就是他的生日。」
  「你喝醉了?我的生日在三月。」
  「唉,我的天,男人有多麼笨!帕格,今天下午四點,傑妮絲生了個男孩!可憐的人,你當上爺爺啦,他的名字就叫維克多·亨利。我也成了風燭殘年的老奶奶啦。可是我高興極了。我高興極了。啊,帕格!」羅達投入了他的懷抱。
  他們一邊喝著香檳——很快就喝光了一瓶,一邊談論著這件大事。傑妮絲和她的娃娃都很好。這隻小象的重量足足有九磅半!羅達曾趕到海軍醫院去隔著玻璃望了望他。「帕格,他簡直跟你一模一樣,」她說,「一個紅潤的小複製品。」
  「可憐的孩子,」帕格說,「他也會像我一樣不走桃花運。」
  「虧你說得出!」羅達大聲說,逞能地吃吃笑著。「你還不是挺走運嗎?不管怎麼說,傑妮絲和娃娃要住在咱們這裡。她暫時不打算把他帶回夏威夷去。這麼一來,房子問題更得很快決定下來。帕格,剛好今天我又使狐狸廳路的那個老奶奶減下五千元去!要我說,咱們趕快買下來吧。那片漂亮的草地,那些多麼好的老榆樹!親愛的,咱們好好享受一下晚年吧。亨利奶奶和爺爺,咱們一道過個有派頭的暮年。咱們總要有許多富余的房間好讓孫兒孫女們住。你不這麼想嗎?」
  維克多·亨利凝視他的妻子好一會兒,她都開始感到奇怪了。他深深地歎了口氣,做了個左右手心朝上托的奇怪姿勢。
  「好,老婆婆,告訴你,我太同意你的想法了。咱們一定搬到狐狸廳路去,咱們一道度過晚年。說得好。」
  「啊,多麼好哇!我愛你。明天上午我就打電話給沙勒羅瓦代辦所。好,我現在去看看晚飯怎麼樣了。」她搖擺著穿綢衣的苗條臀部,急急忙忙奔了出去。
  帕格把香檳酒瓶往他杯子裡倒空了,可是只淌下了一兩滴。他輕聲唱著:
  可是對,我們沒有香蕉,
  今天,我們沒有香蕉。三個星期以後,德國人侵入了蘇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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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巴巴羅沙(摘自《失去了的世界帝國》)
  英譯者按:過了二十五年,全世界的人還在納悶,阿道夫·希特勒為什麼在一九四一年六月轉向東方。當時,英國由於在非洲和巴爾幹半島慘敗,加上德國潛艇所造成的損失,已經弄到了千鈞一髮的地步,而美國又無力抵擋住這個毀滅性的打擊,那時候看來,希特勒一定會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得勝。只要把英國打掉,把驚人的收穫消化掉之後,他就能著手在一條戰線上與蘇聯較量。但恰恰相反,他反倒把英國放在一邊,轉向東方,展開了一場歷史上規模最大、時間最長的血戰,在自己後方給諾曼底登陸留了空子,毀滅了自己也毀滅了德國。為什麼?
  關於這個問題,我覺得馮·隆將軍從山的另一邊作了較為明確的說明。由於美國讀者對西線戰事更感興趣,因此我對這些材料作了較大刪節。但我力求保持馮·隆分析的主要線索。
  轉向東方
  希特勒對蘇聯的入侵被普遍認為是他的最大失策,也許是世界歷史上的最大失策。產生這種觀點,有兩個原因。首先,人們對阿道夫·希特勒謎一樣的可怕性格還不可能清楚地認識。其次,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外行人(很多軍人也一樣)在判斷一個軍事形勢時,很少肯花費力氣去抓住事實。這種判斷一般由觀看一張地圖開始。人們往往見了地圖就頭疼。然而希特勒在一九四一年六月轉向東方的關鍵卻在於繪製地圖的方法之中。
  你得看一幅歐洲地圖,最好是一幅清楚地表明河流和山脈地區的地形圖。
  你還得記住關於戰爭的一些不變的簡單事實。戰爭是力量的劇烈衝突。這種力量有三種,就是:動物力量,機械力量,化學力量。直到十七世紀,儘管象投石機和弩機這樣的機械已經使用了,馬和人的動物力量仍舊起著決定性作用,有了火藥爆炸的化學力量,就增加了一種新的因素。美國的南
  北戰爭首先反映了工業上的革命,主要是利用了礦物燃料(煤)的化學力量,通過鐵路,使軍隊的機動性大大增加,此外由於冶金和設計的進步,槍炮達到了新的射程和準確性。
  工業戰爭在一九一四——一九一八年間得到了充分的發展。德國人以一套為打仗而設計和建造的工業設施,在毛奇將軍為了穿梭般地迅速調動軍隊而精心計劃的鐵路網上進行內線軍事行動,輕而易舉地打擊了幾乎包括全世界在內的聯軍。到了一九一八年,在亞眠的英國坦克,以及脆弱的偵察飛機之間進行的空戰,顯露了新的使用石油發動機的燃料力量的革命可能性。少數幾個軍人抓住了這種可能性,然而只有一個戰後的政治家真正理解了這種可能性,這個人就是默默無聞的退伍步兵阿道夫·希特勒。
  希特勒看到英國人、法國人這些所謂的勝利者已經精疲力竭,世界帝國已向他們的繼承者開放,即使是一個小國,只要大膽地大量使用石油發動機,特別是地面和空中配合行動,就能稱霸世界。
  地圖上的形勢
  在戰爭中馬匹的缺陷是它們必需吃乾草;拿破侖在鮑羅金諾躊躇不前多少也是由於缺乏飼料。同樣,一台石油發動機也必需有石油作燃料。阿道夫·希特勒絕對不可能忘掉這個簡單事實,儘管有不少高談闊論的戰略家和自作聰明的新聞記者早已把它忘得一干二盡了。
  德國人在歐洲大陸上奮力作戰,能夠到手的只有一個加油站,就是羅馬尼亞的地下石油。我們不能從海上得到石油。因此,一九四○年到四一年間希特勒在巴爾幹半島的所有軍事行動和戰役,都是圍繞著普洛耶什蒂的油田。戰爭不可能在巴爾幹半島打贏,德國倒是可能在這裡遭到失敗。
  看一下地圖就清楚了,多瑙河流域大平原上的普洛耶什蒂危險地靠近蘇聯邊境。從普魯特河到普洛耶什蒂之間是一片開闊平原,不滿一百英里。但是從德國到那裡卻有六百英里,中間還隔著喀爾巴阡山。
  由於這個原因,一九四○年七月,當匈牙利和羅馬尼亞之間有爆發戰爭的危險時,希特勒就很快地強制予以和解。蘇聯並不喜歡這樣。俄國人,不管是沙皇還是共產黨,總是把他們的熊爪伸向巴爾幹半島;當時,俄國人正向羅馬尼亞送去內容含糊、虛聲恫嚇的備忘錄。然而,只要事關石油供應,希特勒決不會去擔心俄國人是否敏感。沒有石油,德國的整個戰爭機器就成了一堆廢鐵。
  可是俄國的行為使他停下來考慮了。他和斯大林訂的條約只是種休戰。他自己這樣認為,而且他還得假定象斯大林這樣一個殘酷的屠夫也這樣認為。問題是,俄國會在什麼時候行動?這一點,希特勒只能從俄國的活動來猜測。一九四○年夏,我們完成在法國的輝煌戰役時,蘇聯在巴爾幹半島進入比薩拉比亞,沿著一條正對著我們的石油的寬闊戰線平均挺進了一百英里,這樣紅軍就到達了普魯特河岸邊。與此同時,邊境距離普洛耶什蒂只有五十英里的保加利亞也開始提出領土要求和進行軍事威脅。從保加利亞對羅馬尼亞做出的這些姿態,我們掌握確實情報,是俄國的陰謀在起作用。
  這些預兆性的行動是在進行所謂「英國戰役」的時候發生的。西方報紙和廣播實際上不予注意。西方的歷史學家也不予注意。巴爾幹半島的政治常常使西方人,特別是美國人,感到迷惑和麻煩。然而這個圍繞著羅馬尼亞石油所進行的緊張的不顯著的行動,卻遠比所有浪漫的登頭條新聞的英國空中混戰嚴重得多。那些反覆研究英國之戰的作家總是納悶阿道夫·希特勒為什麼對英國戰役那麼不感興趣。看來,他們沒有一個人對軍事年表和地形圖有足夠的理解,因而對元首在這場毫無結果的空戰期間著眼於至為緊要的多瑙河低地這一做法無法表示讚賞。
  七月底,英國戰役剛開始,希特勒命令約德爾將軍開始部署對蘇聯入侵,時間預定在一九四○年底或一九四一年春。西方作家經常以這個行動為例,作為德國領袖「背信棄義」的確鑿證據。這是沒有觀看地圖或者研究年表的結果。如果在俄國加緊了對普洛耶什蒂的擠壓之後,希特勒不採取這個預防措施,那他就會犯罪惡的玩忽祖國利益之罪。
  偉大的戰略全景
  希特勒的世界觀是黑格爾的世界觀。偉大的黑格爾教導我們,國家、帝國、文化,在歷史上都有它們的興旺時期。它們興起來,它們消失。沒有一個是永恆的,但是每一個時代有一個占統治地位,由它發號施令。在這個世界主權的承襲中,我們認識到歷史的主宰——世界精神——的進化意志。於是,歷史的主宰在那些世界歷史人物的意志中得到了體現,像愷撒、亞歷山大和拿破侖,都把他們的國家引向世界帝國。平常的道德不能應用於這種人的行為,因為是他們創造了每個時代道德的新形式和新主題。
  這種黑格爾的世界觀,當然,和小資產階級的道德觀正好相反,後者希望偉大國家的行為象進修學校裡有教養的年輕姑娘那樣,並且認為,按照它的道德標準,一個武裝起來的強大民族和某些鞋店裡的白臉職員沒有兩樣。大的資產階級強國,如法國、英國和美國,通過與軍事掠奪毫無區別的行動,建立了它們的力量,擴展了它們的領土。在完成了它們的「歷史命運」之後,它們當然很容易就會來譴責這個想接著扮演其世界角色的年輕有為的德國。然而,阿道夫·希特勒並不是一個容易接受這種說教的人。在他的方案中,進攻俄國,是德國走向主宰世界的大門。俄國是我們的印度,應該按照英國的方式來征服它,開發它。德國有這樣的意志,這樣的力量,這樣的使命。它只缺乏糧食,缺乏生存的空間,缺乏石油。這些東西,它都要去取得。希特勒的觀點是,一旦歐洲大陸的統治權牢固地掌握在德國手裡,那麼那些盎格魯—撒克遜的海上勢力就不得不換掉它們的政府,挑選能與新的德意志世界帝國相處的政治家來組閣。
  重心
  克勞塞維茲說:「我們可以……把它作為一條原則,即如果我們要通過戰勝其中之一而戰勝全部敵人,那麼就必需以打敗這個敵人作為戰爭的目標,因為在這個敵人身上我們打擊的是整個戰爭的共同重心。」
  進攻俄國,目的是控制地球上具有無限人力和自然資源的廣大中心地帶,這是對重心的真正打擊。
  許多似是而非的議論認為,英國是「真正的」重心,因為它能夠組織另一個聯盟來與德國對抗。這是頭腦裡擺脫不開拿破侖式類比法的人寫的東西。一九四一年春,英國處於中立狀態,事實上是離開了戰爭,頂多進行些小規模的空襲干擾。它不再統治海洋了。日本和美國都超過了它。它們還沒有成為德國的緊迫問題,當然將來總有一天德國要和美國算帳。
  既然英國在軍事上已經不行了,為什麼它還不投降?顯然,因為它希望蘇聯,或者美國,或者兩國同時對其進行援助。美國相距很遠,而且幾乎還沒有武裝起來。而俄國呢,則正在很快地重新武裝,並且就在我們的邊境,公開地威脅著德國在普洛耶什蒂的生命線。的確,它以俄國人外交上慣用的粗魯方式,給我們小麥和石油,企圖撫慰我們;但是它拿回去的卻是機器,用來武裝自己對付我們。長時間地用這種方式依靠一個斯大林,是無法忍受的。
  我們對世界帝國的要求,總是一場和時間的賽跑。德國比它的兩個對手:蘇聯和美國,小得多。它的優點,只在於目標一致,紀律嚴格,和希特勒強有力的領導。到一九四一年,很明顯,弗蘭克林·羅斯福打算等他的工業一轉向戰爭體制就開戰,哄騙他的不情願的國民跟著他走;同樣明顯,斯大林卻只找一個保險的膽小辦法,在普洛耶什蒂把德國的喉管割斷。六月二十二日前夜,希特勒在一封給墨索里尼的坦率而雄辯的信裡,把這一情況說得很清楚:「蘇聯和英國,都對這個……被長期戰爭壓垮的歐洲……感興趣,……在這兩國的背後站著美國,慫恿它們往前……因此,我長期地苦苦思索之後,最後決定,在繩索沒有拉緊之前就把它割斷。」巴巴羅沙是否正確?「希特勒應該先打垮英國。」這種議論沒有現實基礎。
  希特勒下定決心,要到不論什麼地方奪取他的國家所需要的土地和資源,這方面很像愷撒。而他對一個和平的世界新秩序又有豐富的想像力,這一點,他又像亞歷山大。但是他的戰略,卻是拿破侖式的,因為象拿破侖一樣,他的中心問題也是處於敵人的包圍之中。拿破侖的解決方法是使用速度、力量、突擊,在攻擊點上高度集中兵力,以便把他的敵人各個擊破。希特勒就是這樣做的。他對宏偉的戰略倒是目光敏銳的,然而帶點兒冒險性;但他對戰術行動的完全外行的干預,以及他在緊要關頭缺乏軍人的才幹,卻是毀滅性的。
  一九四○年五月,在戰敗了法國,把解除武裝的殘餘英軍趕出歐洲大陸的時候,他只調了二十四個師到東線去對付紅軍二百多個師。這是一場奇妙的賭博,然而也是一場有眼光的賭博。有可能去拿下柏林的斯大林,卻表示出特別樂意讓德國去毀滅法國,而他自己則在波羅的海和巴爾幹半島搶奪土地。
  到一九四一年,蘇聯變得更強了。它挺進到距離普洛耶什蒂一百英里的地方,取得了波羅的海的控制權。它在正對著德國和被德國征服的波蘭領土的邊境,集結了三百多萬兵士。它要求在達達尼爾海峽,在保加利亞,在芬蘭自由行動。這些要求,是莫洛托夫在一九四○年十一月提出來的,終於使希特勒忍無可忍。
  希特勒覺得,他真正只有三種選擇。他或者自殺,讓德國人民自己去交涉投降;或者殺過海峽去,進行一次壓服英國的不會有結果的嘗試,同時讓自己的後背受到來自東方的背信棄義的襲擊;或者撇開被打垮的無用的英國,趁自己力量最強的時候,以一次毀滅性的打擊,來實現自己的整個歷史目標。巴巴羅沙就是解決的方法:即一條戰線的拿破侖式的衝擊,而不是開展真正的兩條戰線的戰爭。
  未來沒有偏見的歷史學家,決不可能因為轉向東方而責怪希特勒。從一開始他就是孤注一擲。由於一連串的錯誤行動和倒霉事件,由於歷史的偶然,他當時遇到的對手是一個冷酷的、以同樣材料構成的、蜘蛛般狡黠的天才弗蘭克林·羅斯福,因而他精心計劃的冒險失敗了。
  羅斯福的角色
  一九四一年羅斯福的主要問題是時間。他處於暫時的劣勢,而他的對手則是最強的時候。這位美國總統的弱點在於內外兩方面。德國人在他們的領袖後面團結一致,而美國人卻是一盤散沙,被羅斯福的高傲和不可靠弄得不知所措,惶惶不安。希特勒掌握著世界上最強大的武裝部隊,正處在力量和戰鬥狀態的頂點;而羅斯福既沒有陸軍,也沒有空軍,只有分散的缺乏訓練的海軍。那麼,這位美國總統怎麼能把重擔往肩上挑呢?
  然而他卻挑起來了。他最善於在劣勢中施展計謀,他的總統職位就是坐在輪椅裡贏得的。
  他必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加強丘吉爾的力量。只有丘吉爾,這個對希特勒懷有無比仇恨的業餘軍事冒險家,才能使英國繼續作戰。丘吉爾,就像他在回憶錄中所說的那樣,既當陸軍將軍,又當海軍將軍,幹得很出色。然而,在他的領導下,這個帝國卻越來越糟。擺脫這位說大話的首相,選舉一個負責任的政治家,和德國講和,是英國一個自救機會。如果這種事情發生,就無法想像現在的世界地圖是什麼樣子了。
  但是大英帝國這塊粉紅色的地區仍然遍佈地球。羅斯福的《租借法案》這著妙計,使丘吉爾保持了力量。一九四一年,美國人給英國人的東西極少。然而《租借法案》給了這個勇敢的戰敗的民族以希望,而戰爭就是靠希望來進行的。
  希望也是弗蘭克林·羅斯福在一九四一年送到蘇聯去的主要物品,當然到十一月、十二月時供應物資開始逐漸運去。斯大林瞭解美國的巨大工業潛力。這種瞭解,以及羅斯福答應援助的諾言,支持他去戰鬥。他懂得,既然羅斯福決不肯使許多美國人為救助蘇聯而流血犧牲,他也許會把各種武器全都給俄國人,利用斯拉夫人的勇敢和自我犧牲精神,去為美國人爭取世界霸權而戰鬥。
  護航的決定
  羅斯福對世界事務巧妙、嚇人的奸詐本能,從來沒有像他在大西洋護航問題的做法上那麼好地表現過。
  大多數美國人在一九四一年五月間對歐洲戰爭是漠不關心的。那些最穩重的人反對插手。羅斯福給他們找到了一個很不好聽的名字:「孤立主義者」。然而,在他周圍,那些拍馬屁的人不斷地催促他開始為到英國去的美國輪船護航。的確,把美國的糧食和武器裝到英國輪船上,然後讓它們沉到海底去,是沒有什麼意義的。
  羅斯福固執地拒絕進行護航。他已經得到情報,知道要進攻俄國。事實上,除了斯大林全世界好像都知道這件事,羅斯福當然不願插手。他知道大量的德國人不可避免地要被殺死。這個前景使他心裡十分激動。
  但是在大西洋上爆發一場戰爭,可能使巴巴羅沙停止進行。直到六月二十二日黎明,希特勒都可能取消命令。德國參謀部會如釋重負地來執行這道從巴巴羅沙撤下來的命令。
  弗蘭克林·羅斯福懂得一個當時很多政治家不能理解的道理——就是希特勒歸根到底也得依靠公眾的意見。德國人在他後面團結起來,準備作出一切犧牲,但是他們並不打算馬馬虎虎地去自殺。與美國開戰的消息會使德國軍隊喪失士氣,無法向俄國進軍。德國公眾不瞭解美國的軍事弱點。儘管有戈培爾的宣傳,可他們記得上一次大戰就是由於美國參戰才打敗的。
  羅斯福準備與德國打仗,他熱切地要求打,但是得等到我們和斯大林的一大群暴徒搞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所以他拿定了主意,不聽顧問們的話,兜來繞去地避開新聞記者對護航問題的刺探。對護航遲遲不作決定是他確保德國和俄國之間開戰的一個辦法。他就是這樣幹的。他使周圍的每一個人都感到迷惘而沮喪,甚至他的妻子也不例外。但是在六月二十二日希特勒轉向東方的時候,他達到了他可怕的目的。
  英譯者按:隆對巴巴羅沙的辯護是不尋常的;大多數其他德國軍事作家都譴責它是兩條戰線作戰的致命開端。看來隆似乎是參與了這個行動的策劃工作,要不就是參謀部送呈的計劃,正好與他在最高統帥部所作的研究相吻合。每一個人都珍惜自己的思想,軍人更是如此。
  關於普洛耶什蒂油田起了關鍵性的作用這一論點,在許多別的軍事歷史中並不強調。早在一九四○年七月,希特勒就計劃進攻俄國。當時互不侵犯條約才簽了一年,斯大林還一本正經地把大量戰爭物資,包括石油,運到德國去。希特勒的行為看起來倒像是有點不守信用,如果在這兩個大兇犯之間還有信用可講的話。在德國著作中一般替自己開脫的說法是,蘇聯軍隊的部署表明了斯大林的進攻意圖,而希特勒不過是比他先下手而已。但是大多數德國歷史家現在承認,俄
  國人的部署是防禦性的。希特勒始終把進攻俄國以便取得Leben-sraum1看作是他的主要政策。所以很自然地,他會在一九四○年七月就開始策劃,當時他的強大的陸軍力量正處在最高峰,而且沒有別的地方可去。這就是全景,石油供應問題也許只是一個細節。然而無論如何,隆的議論說明了希特勒的問題。
  1德語:生存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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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日。
  我們這齣戲的角色現在分散在世界各地。他們的舞台變成了一個星球,在只照亮一半佈景的太陽聚光燈下旋轉,而且總是從東邊轉向西邊。在德國人侵入俄國的日子,在最東邊的人,是萊斯裡·斯魯特。
  天剛濛濛亮,在莫斯科西邊三百英里的地方,無數只德國手錶正指在三點十五分上,這時候,德國的大炮,沿著一條一千英里長的戰線,從冰凍的波羅的海直到溫暖的黑海,開始隆隆地轟擊。同時,成群的德國飛機,提前起飛,越過邊境,開始轟炸蘇聯的機場,把成百架的飛機炸毀在地面上。晨星依然在大路的上空,在鐵路的上空,在芬芳的原野的上空閃爍,這時候,裝甲兵縱隊和步兵師團——無窮無盡的年輕強壯的條頓人,頭戴鋼盔,身穿灰色軍服,在通向莫斯科、列寧格勒和基輔的廣闊的波蘭平原上,向著微露橘黃色光芒的烏黑的東方滾滾地大步挺進。
  太陽出來不久,在莫斯科,一個滿臉愁容、渾身發抖的德國大使對外交部長莫洛托夫說,既然俄國顯然要進攻德國,因此元首明智地命令德國武裝部隊為了自衛首先進行攻擊。據說,莫洛托夫那張灰色的、平板的橢圓形臉上露出了一種稀有的表情——驚訝。歷史也這樣記載著,當時莫洛托夫說:「我們該受到這種對待嗎?」這位德國大使傳達口信完畢,就溜出了房間。他畢生為了恢復拉帕格1精神即俄國和德國的鞏固聯盟而工作,最後終於被希特勒槍斃了。
  1拉帕洛,意大利城市,1922年德國和蘇聯在此簽訂條約。
  不只是莫洛托夫對這次入侵驚訝。斯大林也驚訝。在俄國,只有斯大林的一言一行舉足輕重,因此紅軍和全國也都驚訝。這次進攻,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戰術上的成就,其規模達到了空前絕後的程度。三百五十萬武裝人員突然襲擊了四百五十萬武裝人員。六個月之後珍珠港的突然襲擊,雙方各自只有幾千戰鬥人員捲進去,相比之下,規模差遠了。
  共產黨的歷史學家利用事件來證明他們的教條。這對宣傳有利,然而是壞的記錄。有些事實無法用黨的理論來解釋,就被丟在一邊了。在這場俄國人叫作「偉大的衛國戰爭」——他們不喜歡用第二次世界大戰這個名詞——的規模巨大的陸戰中,許多事件可能永遠不會為人所知。共產黨的歷史學家斷言責任在於斯大林,因為他忽視了告警的情報,因而德國的突然襲擊得以成功。這是以一種非常簡單的方法來看待驚人的重大事件。然而如果就事論事,這確是事實。
  陽光照在克里姆林宮的紅塔上,從萊斯裡·斯魯特公寓的窗戶裡可以看得見;陽光也照到窗邊寫字桌上攤開著的一封娜塔麗·亨利從羅馬寫來的信上。
  斯魯特很晚才上床,這會兒他還在睡。娜塔麗寫給他一封快樂的長信,因為埃倫·傑斯特羅突然拿到了護照!的的確確他護照已經到手,他們正在準備搭一條七月初起碇的芬蘭貨船走;搭船走埃倫甚至有可能帶走他的大部分藏書。娜塔麗對拜倫在白宮幹的事一無所知,所以她寫了封熱情洋溢的信來感謝斯魯特。這個消息使這位外交官大吃一驚,因為在意大利,他覺得好像碰在包了棉花的石壁上,這是國務院辦事的特點。他的回信沒寫完,還放在她的來信旁邊。他對這件事的成功謙虛了一番,然後囉囉嗦嗦地解釋了一陣為什麼他認為謠傳即將對俄國入侵的消息不可靠,為什麼他斷定萬一德國人進攻,紅軍一定能把他們打退。他想針對娜塔麗懷孕的事,找幾句吉利話,就擱下筆上床了。等到鬧鐘把他叫醒,他的信已經過時了,不過那會兒他還不知道這點。
  他望望窗外,看到的是莫斯科早晨的慣常景象:矇矓的藍天,戴帽子的男人和包頭巾的年輕婦女走著去上班,一輛擁擠的骯髒的公共汽車搖晃著駛上坡去,老太婆在牛奶鋪門口排隊,更多的老太婆在一家麵包房門口排隊。克里姆林宮聳立在河對面,巨大、宏偉、寧靜;它的圍牆在早晨的陽光下呈暗紅色;大教堂上的許多圓頂閃著金光。沒有空襲警報;也還沒有高音喇叭和無線電廣播。一片和平寧靜的景象。斯大林和莫洛托夫在跟那些已經被他們引向災難的人民一起分嘗這種驚訝之前,稍稍等待了一會兒。但是在前線,幾百萬紅軍已經分嘗了這種驚訝,而且正設法在德國人可能殺死他們之前從驚訝中恢復過來。
  斯魯特對這些一無所知,他心情輕鬆地到大使館去,想在這個平靜的星期日把一些拖延下來的工作幹完。他發現使館樓裡一片忙亂,完全不像星期日。他這才知道,德國人又來了,不禁胸口一陣噁心。
  初升的太陽向西移到明斯克。射向一條寬闊寧靜大街的陽光,照到一個頭戴布帽、一身寬大的舊衣服上沾滿麵粉、臉刮得很乾淨的工人身上。如果娜塔麗·亨利也走在這條街上,她無論如何也不會認出她的這位親戚班瑞爾·傑斯特羅了。他的鬍子刮掉了,那張寬闊扁平的斯拉夫型臉盤,一個農民的蒜頭鼻子,再加上這身舊衣服,他的外表看起來像個地道的東歐人。他也許是一個波蘭人、匈牙利人或者俄羅斯人;這三種人的語言他都精通,可以隨便冒充哪一種人。儘管已年過五十,班瑞爾走路還是很快,今天早晨他走得更快。在麵包作坊,從他藏在麵粉袋後面的一隻德國短波收音機裡,他已經聽到戈培爾在柏林宣佈這次進攻。下班以後,他就聽到老遠有一種熟悉的聲音:炸彈的隆隆聲。他很擔心,但是並不害怕。
  娜塔麗·亨利見到班瑞爾的那會兒,他是一個虔誠殷實的商人,新郎的幸福的父親。班瑞爾有另外一面。上一次大戰的時候,他參加奧地利軍隊在東線服役。他曾經被俄國人俘虜,從戰俘營逃出來,穿過森林回到奧軍戰線。一九一六年動亂時,他參加了一個德國人和奧地利人的混合部隊。在從軍初期,他就學會了做麵包、做飯,以避免吃禁食的東西。他可以一連幾個月只吃麵包、烤土豆或煮白菜,同時做美味的湯和肉汁,而這類東西他碰都不碰。他懂得軍隊生活,他能在森林裡過活,他知道怎樣和德國人、俄國人以及十來個多瑙河小國家的人相處。對班瑞爾說來,排猶主義是事情的正常狀態,並不比戰爭更使他害怕,他已經有經驗對付它了。
  他離開舖著石子的主要大街,拐入彎彎曲曲的骯髒的小街小巷,經過一幢幢木板平房,來到一個院子,那裡瀰漫著一股早飯、柴煙和倉庫的味道,小雞咯咯地叫著在泥地裡亂跑。
  「你下班真早,」他的兒媳婦說,她一隻胳膊上抱著一個啼哭的孩子,一隻手攪拌著木柴爐子上的鍋。看得出來她又懷孕了;她那剪短了的頭髮上包著一條頭巾,臉色憔悴而煩惱,這個一年半以前的新娘看來老了十五歲。她丈夫戴著一頂帽子,穿著一件羊皮外套,在一個角落裡喃喃地念一本破舊的《泰穆特法典》1。他的鬍子也刮掉了,頭髮也剪短了。三張床、一隻桌子、三把椅子、一個有欄杆的小床,塞滿了這個暖烘烘的小房間。四個人都住在裡面。班瑞爾的妻子和女兒,一九三九年冬天都得了斑疹傷寒死去了,這病是華沙遭轟炸後流行起來的。那時候,德國人還沒有把猶太人圍起來;班瑞爾花掉不少儲存的錢做賄賂,把他自己、他的兒子和兒媳婦贖了出來,離開城市,加入了緩緩東行的流亡者行列,經過小路和森林,到了蘇聯。俄國人接受了這些人,待他們比德國人好些。儘管他們大部分得去烏拉爾山那邊荒僻的難民營。班瑞爾帶著他家裡剩下的人到了明斯克,這裡有他的親戚。幾乎城裡所有的麵包師都參了軍,因此明斯克的移民局就讓他留了下來。
  1猶太教的希伯來語經典。
  「我早回來是因為德國人又來了。」班瑞爾從兒媳婦手裡接過一杯茶,在椅子上坐下,憂鬱地對她吃驚的神色笑了笑。
  「你沒有聽見炸彈聲音嗎?」
  「炸彈?什麼炸彈?」他的兒子合上書,抬起頭,蒼白消瘦的臉上現出了恐懼的表情。「我們什麼也沒聽見。你是說,他們現在在打俄國人?」
  「剛開始。我是在無線電裡聽見的。一定是飛機扔的炸彈。我猜德國人是在炸鐵路。打仗的地方還很遠呢。」那女人哄著用小拳頭捶她的號哭的孩子,有氣無力地說:「他們不會那麼快把紅軍打垮。」兒子站了起來。「我們就穿著這身衣服走。」
  「走到哪兒去?」父親問。
  「東邊。」
  班瑞爾說:「我們一走,就不能停下來,得一直走到西伯利亞。」
  「那就到西伯利亞。」
  「西伯利亞!萬能的上帝,孟德爾,我不願去西伯利亞,」妻子說,一邊拍著發脾氣的小孩。
  「你還記得德國人在華沙是怎麼幹的嗎?」孟德爾說,「他們是野獸。」
  「那是開頭的幾個星期。他們後來就安靜下來。我們躲著點兒,也就沒事了,可不是嗎?」父親泰然地說。「再給我倒點茶。當時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會遭到屠殺,嗯?斑疹傷寒和寒冷比德國人還壞。」
  「他們殺了許多人。」
  「那些人不服從紀律。跟德國人在一起,你得服從紀律。而且得躲著他們點兒。」
  「我們今天就走。」
  「等一個星期吧,」父親說。「還有三百公里遠呢。也許紅軍會給他們當頭一棒。我認識火車站票房經理。如果我們要走,要不了幾個鐘頭就行。西伯利亞遠得很,不是猶太人去的地方。」
  「你不認為我們應當今天就走?」兒子說。
  「是的。」
  「行了。」孟德爾坐下來,又打開書。
  「我把早飯擺在桌子上了。」兒媳婦說。
  「給我一杯茶,」她男人說。「我不餓。叫孩子別哭。」
  班瑞爾·傑斯特羅儘管機靈,卻犯了一個嚴重錯誤。德國人一下子挺進到明斯克附近,比離哪個蘇聯城市都近,這就引起了另一次驚訝。在某些人看來,跟這次進攻相比,連德國的入侵俄國都黯然失色。
  早晨明亮的陽光,照著兵士的縱隊,他們象灰色的長蟲,在蘇聯佔領的波蘭的綠色廣闊平原上爬行。在挺進的兵士後面,大炮轟擊的煙火範圍之外,有一些小股的隊伍在行進,他們穿的是不同的制服,服從的是另外的命令。他們的名稱是「特別行動隊」。他們在人類歷史中是絕無僅有的。要瞭解和認識這種特別行動隊,必須對這次入侵的全貌有一個簡單清楚的瞭解。
  這一地區的歐洲大陸,大部分是低窪潮濕的盆地,簡直象沼澤,伸展幾千平方英里。這片巨大的沼澤地,叫做普裡皮亞特沼澤地,總是擋著來自俄國西方的侵略者。他們得從它的南方或北方繞過來。阿道夫·希特勒的將軍們,企圖在夏天的幾個星期裡以一次猛烈的打擊打垮蘇聯,他們正同時從這個沼澤地的北邊和南邊挺進。
  然而特別行動隊沒有軍事目標。他們的任務是對付猶太人。從葉卡捷琳娜女皇的時候起,俄國就強迫它的幾百萬猶太人居住在「集中區」裡,這是從戰爭中得到的波蘭和土耳其的土地構成的西部邊境地區。革命以後,集中區取消了,但是大部分猶太人都很窮,習慣於他們的村鎮,就在當地住下了。
  因此,從波羅的海到黑海,紅軍的邊境防禦帶恰好在大部分蘇聯猶太人居住的地方。特別行動隊就是旅行劊子手,他們得到的命令是殺死俄國猶太人,不予警告,也不分年齡性別。這道命令不是書面的,是從阿道夫·希特勒那兒來,通過戈林和海德裡希,下達到「保安警察」,即德國的國家警察,由他們組成這個行動隊。這個行動隊還接到附帶的命令,即把紅軍所有的政委——政治軍官——立即槍決。不過後面這道命令是書面的。
  特別行動隊共有四隊,緊隨在進行攻擊的三個巨大德國軍團之後。
  南方軍團,由德國人和羅馬尼亞人組成,從沼澤地的南邊進攻烏克蘭,沿著黑海進入克裡米亞。他們後面跟著兩個特別行動隊,因為這裡猶太人居住區比較密集。
  中央軍團,逕取拿破侖走過的最短的直路——明斯克,斯摩稜斯克,維亞茲馬,鮑羅金諾,莫斯科。這條路斜向大沼澤的北邊,像支箭一樣指著俄國首都。它從兩條河的上游中間穿過,向北流的是德維納河,向南流的是第涅伯河。軍人們把這條路叫作干路,非常喜歡它。另一個特別行動隊隨著這個中央主要突擊部隊走。
  北方軍團,沿著波羅的海向列寧格勒挺進,一個特別行動隊跟在它的後面。
  這四個行動隊,軍官和兵士都算在內,大約共有三千名旅行劊子手。他們出發去屠殺三百萬到四百萬左右的人,算起來他們每個人要殺一萬多人。這他們顯然幹不了。計劃是使這工作開個頭,然後招募當地的排猶分子和德國兵士,來完成他們出發去執行的這個從未聽說過的極端可怕的然而卻完全真實的任務。
  特別行動隊裡的德國兵士,主要是從公職人員中徵召來的,有警察、偵探、職員之類。其中沒有瘋子或者罪犯。軍官大部分是律師、醫生或者商人,他們由於年齡或者能力,不能在軍隊裡作戰。有的還有很高的大學學位。有一個軍官還曾經是神學家。軍官和兵士一樣,都是很好的德國人,這種人決不會駕車硬穿紅燈,他們喜歡歌劇和音樂,他們讀書,他們打領帶穿外套,他們有妻子兒女,他們大多數上教堂,唱讚美詩,他們假日在自己的小花園裡栽花。服從是德國人的美德。人家告訴他們,猶太人是德國人的敵人,對付他們的唯一辦法是把他們統統殺掉,包括抱在懷裡的嬰兒以及母親。這種話來自上面。德國人的崇高美德就是聽從來自上面的這些話,並且付諸實行。
  奇怪的是,從入侵戰線以西直到大西洋岸邊的廣大地區,已經落在德國人手裡的猶太人卻並沒有被大量屠殺,甚至都沒有一個要屠殺他們的計劃在進行。有一種錯誤的意見,以為一九三三年希特勒獲得權力後,德國人就開始屠殺猶太人。這是不真實的。他們掠奪猶太人,就像他們後來掠奪所有被他們征服的民族一樣,不過這種劫掠一般是在合法的徵用法令之下干的。猶太人經常被侮辱,有時候挨打,有時候受酷刑,有時候被弄死,或者幹活累死。但是直到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日之前,只有很少集中營存在,而其中的人員大多數是反對希特勒的德國人。集中營的存在使猶太人充滿恐懼,可是德國人自己也同樣害怕。
  在一九四一年六月,歐洲的猶太人過著可怕的生活,德國的法律擠走了他們最後的一點財產。但是他們活著。「人能夠在任何法律之下生活,」一張德國的猶太報紙這樣說。
  因此,正是在德國戰線後面的猶太人比在戰線前面的更安全。例如華沙的猶太人,在納粹嚴酷的法律下自己組織起來了。儘管過度的勞動、飢餓、疾病使他們死了一些,但是主要的是他們設法活下來了。從這一點看來,傑斯特羅一家還不如不離開華沙。
  然而班瑞爾·傑斯特羅雖然這麼機靈,並學會了在排猶主義下過活,卻沒有想到這個特別行動隊。這是件新東西。
  阿道夫·希特勒還是在三月給特別行動隊下的命令,到了六月二十二日,他也許已經不大記得了。他在一間地圖室裡,看著入侵的進程,太陽早已出來,那裡的光線還是灰白陰冷的。元首不喜歡陽光,他命令他的東方戰役指揮部面北建造。一條從東普魯士森林中穿過的鐵路,離開北方軍團的出發戰線不遠,通向這個他稱之為「狼穴」的地方。這個指揮部由一些水泥造的倉庫和木板小屋組成,圍著帶刺鐵絲、瞭 望塔和佈雷地帶。「狼穴」實際上很像一個集中營。
  約德爾將軍身邊站著德國軍隊中最新、最年輕的將軍阿爾明·馮·隆。希特勒不喜歡隆,總是粗暴地對待他。隆出生於一個貴族家庭,講一口漂亮的柏林口音的德國話,與希特勒粗野的、土氣的巴伐利亞口音正相反。他的制服剪裁得毫無瑕疵,也正好與希特勒的過分寬大的兵士外衣相反。特別是,隆長著一個鷹鉤鼻子,看起來有點兒象猶太人。但是作為作戰部的一個上校,他參與了三個精心設計的巴巴羅沙作戰計劃。他的記憶力驚人;他知道炮火進攻的時間;他心裡記著一千英里寬的戰場全貌。對隆說來,蘇聯就像一個桌子上的模型,只是比那種在作戰計劃中用的更大、更觸目驚心。軍隊是人組成的,不是寫著號碼插在上面的小旗,但是原理和情節是一樣的,至少開頭是如此。(在紐倫堡審訊時,隆否認知道特別行動隊這件事。後來給他看了他代表作戰部會簽的殺死政委的命令,他才記了起來,但是辯護說他不知道特別行動隊的其他目的。法庭判他強詞奪理,就像隆為自己辯護的其他問題一樣。)
  入侵這天太陽出來後的三個鐘頭裡,隆設法迴避元首對地面作戰趨勢提出的嘮嘮叨叨的生硬問題。然後他說出了他的判斷:北方幹得不錯,比原來計劃的還好;中央更好;南方很糟。這證明是正確的估計,此後很長一段時期希特勒對這個鷹鉤鼻將軍很有好感。
  在這裡,這些玩牌的巨人攤開了最初的幾張牌。希特勒和他的參謀人員猜測俄國人會在中央,在普裡皮亞特河沼澤地以北集結最強的力量以保衛首都。但是那個部署俄國軍隊的人——斯大林,或者那些給他出主意的將軍,卻打賭德國人會把主力衝向南方,佔領烏克蘭產糧區和高加索油田。這種判斷可能是讀了《我的奮鬥》而形成的;希特勒在書裡公然說佔領這些地方是他畢生的目標。不管怎麼樣,俄國的防禦力量最大部分集結在沼澤地的南邊。因此,戰線就不平衡了。德國人發現自己在南方前進很慢,但是衝向莫斯科卻意外地容易。他們前面的第一個俄國大城市是明斯克。
  太陽在羅馬升起的時候,埃倫·傑斯特羅已經在高雅旅館他房間裡的寫字桌上工作了。現在,傑斯特羅博士寫的這本關於君士坦丁大帝的著作只差四、五章了,他心裡很高興。像平時一樣,正八點鐘的時候,同一個侍者送來了同一樣的早餐。傑斯特羅吃完早餐,又回到寫字桌上,一扇臥室的門很響地開了,娜塔麗穿著一件粉紅色浴衣,搖搖擺擺走了進來。由於懷孕,她不但身體顯得臃腫,連臉頰和眼窩都陷了下去,嘴顯得更大了。
  「天啊,你聽到最新消息了嗎?」
  「發生什麼好事情了?」
  「要看怎麼說了。德國人侵入俄國了。」
  「什麼!真的嗎?」
  「就是八點鐘的新聞說的。」
  「唉呀,」傑斯特羅摘下眼鏡,用手帕擦著。「那麼,什麼時候開始的?」
  「今天黎明。」
  「真怪!這個長小鬍子的壞蛋真幹起來了,是嗎?又是一個兩條戰線的戰爭!」
  娜塔麗走到放著剩餘早餐的有小輪子的茶几跟前。「咖啡還熱嗎?」
  「熱的,你喝吧。」
  「醫生叫我在檢查之前不要吃東西,可是我受不了。我餓得要命。」娜塔麗喝著咖啡,狼吞虎嚥地吃一塊甜麵包。「你最好給大使打個電話。」
  「我也這麼想。不過俄國遠著呢,跟我們有什麼關係?的確,想想希特勒進入俄國後越戰越弱,也挺有意思。但願他是走拿破侖的老路。」
  「如果芬蘭牽了進去,這條『伐亞莎號』就走不了。」
  「天哪,真的。你完全對。芬蘭有什麼消息?」
  「我沒聽說。」娜塔麗沉重地在一張椅子裡坐下,環視著這個寬暢的房間,四周是深紅色絲絨椅子和沙發、鍍金框架的鏡子,還有大理石雕像。「天哪,這套房間真悶氣。要能離開該有多美啊!」
  「親愛的孩子,這房子挺寬暢,而且我們只給兩個小房間的價錢。」
  「我知道,我知道,為什麼不呢?旅館裡空著,只有德國人。這叫我毛骨悚然。」
  「我想每個旅館都有他們。」
  娜塔麗神色憂鬱地說:「當然。昨天我在電梯裡認出了一個秘密警察人員。拜倫和我在里斯本看見過他。我知道就是那個人。在他的額角頭上他有這麼樣一個難看的傷疤。」她伸出一隻手指畫了個「L」形狀。
  「當然是碰巧。他認出你了嗎?」
  「他盯著我看了一眼。」
  「我看沒有什麼關係。這種人見到活的東西都盯著看。那麼,醫生昨天怎麼說來著?一切正常嗎?」
  「是的。」她含含糊糊地說。「他要我再檢查一次。現在我去躺一會兒。」
  「還上床去?」
  「他叫我多休息。約的時間要到中午。」
  「好吧。這一章就可以謄清了。」
  「埃倫——」娜塔麗頓了一會兒,咬著下嘴唇,「——他叫我暫時不要打字。我背脊累。等這陣疲勞過去以後吧。」
  「我明白。」傑斯特羅歎了口氣,環顧一下這個房間。「我同意,這個地方並不那麼特別舒服。我一想到我那可愛的房子空空蕩蕩……娜塔麗,你認為這場俄國的戰爭會使事情根本改變嗎?我是說——」
  「老天爺,埃倫,」娜塔麗很不滿意地脫口說,「你的意思是要說你還能和德國人留在同一塊大陸上嗎?」
  「親愛的孩子——」傑斯特羅做了個十分猶太式的姿勢,彎著肩膀舉起兩隻手搖著,「——不要對我不耐煩。上一次大戰的時候你還是個嬰孩,但是對我說來這兩次戰爭之間只過了一忽兒時間!不過是停戰了一會又繼續打。你想,那時候聽到多少什麼德國鬼子把比利時的嬰兒挑在刺刀尖上,把修女的乳房割掉等等的話!後來我在慕尼黑和一些真正絕妙的人過了一年。都是德國人,德國人——啊喲,天哪,拜倫來了一封信,我告訴你了沒有?」
  「什麼?在哪兒?」
  「可能侍者把它放在會客室裡了。」
  她邁著沉重的步子跑出房間,抓起那封白色的信,回到臥室,就喘著氣讀起來。這是一封乾巴巴的信,沒有別的消息,除了他已從「S—45號」調出來,調到太平洋艦隊的一條
  新潛艇「鮪魚號」上,埃斯特上尉調到一條老潛艇「烏賊號」上了等等。不過愛情啊,寂寞啊等等字眼挺多,是些老調。她脫了衣服,躺到床上,起勁地把這封信讀了又讀,讀得句子都沒有了意義。
  那個意大利醫生告訴她,只有兩三次少量的出血,關係不大,但是她得休息,以保證嬰兒安全。娜塔麗準備在床上躺兩個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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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5 00:31:55 |只看該作者
  晝夜的分界線徐徐在大西洋上移動,大半是在蓬鬆的雲彩和空蕩的起皺的藍色海面上經過,偶爾逢上整齊地排列著的小點,和一些隨意散落的小點。排列整齊的小點是護航船隊,隨意散落的小點是企圖獵取它們的德國潛艇,以及企圖發現潛艇以警告護航船隊的美國軍艦。獵者和被獵者都毫無區別地受到太陽給予的光明和溫暖;這個場面浩大的三角遊戲,它的參加者稱之為大西洋之戰。然後陽光移向另一塊大陸,即新世界。
  不一會兒,紐約哥倫比亞廣播公司大樓的窗戶就被早晨的陽光照亮了,但是那些墳墓般的廣播室裡還只有無休無止的電燈光。在哥倫比亞廣播公司新聞部門的走廊和小房間裡,儘管時間還早,可已經人來人往忙亂起來。休·克裡弗蘭,鬍子拉碴的,坐在舊寫字桌前面,抽著一支長雪茄煙,在一本黃色拍紙簿上劃著。儘管業餘時間節目大受歡迎,他並沒有放棄「市內名人動態」這個節目。他常說,等到業餘時間節目的熱潮過去之後,新聞廣播節目仍然是他的謀生之道。他寫字桌上的一隻袖珍收音機裡傳出了溫斯頓·丘吉爾講話的響亮聲音:
  「從來沒有一個像我這樣曾經堅持反對共產主義的人……我說過的話,我一句也不收回。然而這一切都由於目前正在出現的景象而消失了……我看見成萬個俄國的村鎮,那裡姑娘們在微笑,孩子們在遊戲。我看見殘酷的屠殺降臨到他們的頭上……一批批呆板的、機械的、聽話的、野蠻的德國鬼子兵,好像成群爬行的蝗蟲,在作踐,在糟蹋……」
  電話鈴響了。他想不理,然而又抓起來,咆哮著說:「他媽的,我在聽丘吉爾……啊!對不起,契特。聽著,你那裡如果有收音機,打開聽聽。真有鼓動性!」他把身子向後靠在轉椅上,一隻耳朵對著收音機,另一隻耳朵聽著電話。
  「在這些火光,這些風暴後面,我看到了那一小撮人,他們設計了、組織了這場恐怖的暴雨,向全人類傾瀉……」
  「契特,當然我想到了。等新聞一廣播完,我就打個電報給這裡的俄國領事館。顯然我不能從電話裡弄到。大約一個鐘頭以前,他們打電話給我了。梅德琳·亨利到那裡去了,他們答應派一個人跟她一起來。不,我不知道是什麼人,還不知道。媽的,今天早晨他們的女僕也成了新聞!」
  「你能懷疑我們的政策會是什麼嗎?我們只有一個目標,和一個唯一的不能改變的決心。我們決定摧毀希特勒和納粹
  制度的一切痕跡。沒有人能動搖我們這個決心——沒有人……與納粹作戰的任何個人、任何國家,我們都要支持。與希特勒同流合污的任何個人、任何國家,都是我們的敵人……
  「俄國人的危難就是我們的危難,就是美國的危難……」
  梅德琳衝進辦公室,滿臉通紅,兩眼放光,對她的上司拚命做手勢。
  「等一等,契特,她回來了。」克裡弗蘭用手捂著耳機問她,「有什麼好消息?」
  「我把大使弄來了。他正在紐約,我把他弄來啦。」
  「神聖的耶穌!你不是騙人吧?大使?他叫什麼名字,奧斯金斯基?」
  「奧曼斯基。」她興奮地點頭說。「他八點五十分到這兒。領事陪他來。」
  「喂,契特,你聽著嗎?這姑娘把奧曼斯基大使弄來了。我向基督發誓!是奧曼斯基!聽著,我得給他去作準備。當然,當然,謝謝。」他把耳機扔下。「你是怎麼搞到的,梅德琳?為什麼他不在華盛頓?」丘吉爾的聲音在演說快結束時高了起來,克裡弗蘭伸手把收音機關掉了。
  「休,我要求見領事,對那做傳達的胖姑娘說我是『市內名人動態』節目派來的。就是這樣。然後我到了一間很大的辦公室,牆上一幅很大的列寧像瞪著我,奧曼斯基大使就在那裡,他說他到廣播電台來。他是個很好的人,態度和氣極了。」
  「妙啊!絕啦!真了不起!」克裡弗蘭看看表,伸手摸了摸滿是鬍子茬的臉。「老天爺!布爾什維克大使親自來!真是好運氣!」他跳起來,把這個矮小的姑娘拉到懷裡,吻了她一下。
  梅德琳掙開他,臉漲得通紅,回頭看了看敞著的門,整了整衣服。
  「你真是個好姑娘,梅德琳。現在聽著,我去梳洗一下,你就寫一個介紹,想幾個問題,拿到化妝室來給我,行嗎?」
  大使準時來到。休·克裡弗蘭這輩子還沒有看見過一個俄國的共產黨人。奧曼斯基的考究衣服、從容舉止、流利英語,都使他驚訝。那位領事說得還要流利。這兩位俄國人泰然自若地坐到了擴音器前面。
  「大使先生,我十分榮幸地代表我自己,也代表『市內名人動態』節目,歡迎您在這歷史性的時刻——」克裡弗蘭開始了,但是沒有說下去。
  「十分感謝。既然我們兩個國家現在正在進行共同的鬥爭,」奧曼斯基說,「我很高興有這樣的機會在你們的流行節目『市內名人動態』裡,把我的祖國的戰鬥精神向美國人民作一個保證。請允許我念一念莫洛托夫先生的廣播講話。」
  領事把一份打印的文件遞給奧曼斯基,這使克裡弗蘭大為惱火,他的鐵一般的規則是斷然拒絕事先準備的講稿。
  「好吧,大使先生,我只是想說——」
  「謝謝你。為了節省時間,我已經把他的講話進行了節略,不過這裡有幾段外交部長莫洛托夫親口講的重要部分:『沒有對蘇聯提出任何要求,沒有正式宣戰,德國軍隊就向我國進攻,德國飛機就轟炸我們的城市……』」克裡弗蘭舉起一隻手,想說話,然而大使繼續往下念:「『這種對我們國家從無先例的突然進攻,是背信棄義的,在文明國家的歷史中從未有過。這是重大的罪惡,因為蘇聯和德國簽訂了互不侵犯條約,蘇聯政府一向忠實地恪守這個條約……』」
  「大使先生,關於這個條約,請允許我只問一個——」
  「請原諒,我要繼續念下去,如果時間允許,我們也可以討論。」奧曼斯基說,聲音鎮定並帶有魅力,接著把用紫色墨水清楚地劃出來的句子和段落念下去。克裡弗蘭又有兩次想打斷他,都沒有成功,大使根本不予理會,一直念到最後一頁的最末一行:
  「『對蘇聯的這次掠奪性進攻的全部責任,在於德國的法西斯統治者……
  「『蘇聯政府已經命令我們的軍隊把德國軍隊從我們的國土上趕出去……
  「『我們的鬥爭是正義的。敵人必然被打敗,勝利必將屬
  於我們。』「對於這些雄辯的話,」奧曼斯基說,「我沒什麼要說的了。我必須回到我的工作崗位上去,感謝你們給我這個機會。」
  他把文件還給領事,對克裡弗蘭笑了笑,好像站起來要走。克裡弗蘭急得沒有辦法,忙說:「大使先生,我明白在這悲劇性的時刻您是多麼忙。我不想耽擱您。只是請告訴我:美國共產黨聽到這消息會有什麼反應?您知道,他們激烈地鼓吹中立。他們拚命地反對《租借法案》。現在他們是不是很快要翻轉臉來?」
  奧曼斯基沉著地在椅子裡坐好。「當然不會。您要知道,全世界的無產階級本性熱愛和平。他們從戰爭不能得到什麼,反而要失去一切。這場戰爭是從帝國主義國家之間的鬥爭開始的,因此,工人們——例如,您剛才說的美國共產黨——反對戰爭。但是蘇聯既不是帝國主義也沒有殖民地,它不過是一個要求和平的工人和農民的國家。法西斯德國進攻我們,就拋掉了假面具,暴露他們自己是全人類的共同的野蠻敵人。因此,現在所有的人民都會團結起來打倒德國法西斯野獸。美國人民也一樣,是愛好和平的人民。蘇聯人民在自己的正義鬥爭中指望得到他們的支持。」
  「大使先生——」
  「在這個問題上,」奧曼斯基說,「剛才丘吉爾先生宣佈的,英國對我們全力支持的保證,將會起到決定性的影響,因為溫斯頓·丘吉爾由於他英勇的反希特勒法西斯立場,一直在美國受到應得的尊敬。再見,十分感謝您。」
  梅德琳陪著這兩位俄國人走出播音室,克裡弗蘭正惱怒地望著他們的背影,對著擴音器說:「『市內名人動態』節目剛才請駐美國的俄國大使康斯坦丁·奧曼斯基先生向諸位作了關於德國人侵犯蘇聯的獨一無二的首次廣播講話。」他的聲音從戲劇性的莊重轉到了開心的油腔滑調。「好吧,諸位,從侵犯蘇聯到新改進的驚人的『亮晶晶』牌,是一個急轉,是不是?然而日子就是這樣過的。如果油泥侵犯了你的廚房,那麼新改進的『亮晶晶』牌就是打退它的現代化方法——」
  初升的太陽到了芝加哥,但是看不見;一場雷雨籠罩著城市。巴穆·柯比坐著一輛出租汽車,去出席總統的煉鈾委員會召開的秘密會議,委員會邀請了全國各地的有關工程師來討論,其目的是要通過具體從事工作的人員研究能否在戰爭進行的預期時間——估計大約還要四或五年——內生產足夠製造原子彈或發電站的鈾。勞倫斯博士給他的信裡要求他帶來製造某種巨型電磁鐵的切實可行的報告。他們兩人是老朋友了,這些年來,柯比給這位諾貝爾獎金獲得者的迴旋加速器供應了許多特製設備。
  巴穆·柯比的工作處於商業和科學之間,其性質是商業利用了科學;他常常說自己是個謀利者,然而他是有一定的科學地位的,因為他早年在加利福尼亞技術研究院工作過。柯比懂得巨型電磁鐵是做什麼用的。他對為了軍用而生產鈾的看法是明確的。這麼做不但是可能的,而且柯比還認為德國人早已在這麼做了。入侵俄國,對他來說,就是一個可怕的證明。
  普通的鈾,看起來像鎳。它的化學性質是活動的,但是沒有東西能使它爆炸。它奇特的放射性,會使照相底片產生模糊的影子;它摸起來有些熱;長時間暴露在它前面,人會受到輕微灼傷。也好也不好,在宇宙間的物質中間,有一種要素的細微蹤跡,化學性質相同,但原子構造不一樣,就是:能爆炸的同位素鈾—235。現在我們對這些都明白了,但是在一九四一年,科學家還只是猜想能不能做一個鈾—235炸彈,一切還都是理論。一九四一年時的問題是:第一,要找出鈾裂變時的連鎖反應會不會無法控制,或者有什麼還不知道的天然事物能使它停止;第二,如果第一個問題能夠解決,那就要得到足夠多的純粹的鈾—235來試著使它爆炸;第三,如果爆炸成功,那就製造足夠多的這種東西來威嚇世界。柯比聽到希特勒進攻俄國的消息,他斷定德國人至少在第一階段上得到了成功。
  從他狹隘的利益觀點看,他把整個戰爭看成是德國人和美國人在使鈾—235裂變問題上的競爭。其他的一切,什麼潛艇的沉沒,陸上的戰役,空中的格鬥,他越來越看成是無謂的流血,和這次大攤牌相比,不過是無用的老一套的虛張聲勢。希特勒衝進俄國,開闢了一條第二戰線,放鬆了幾乎滅亡的英國,簡直像瘋子的錯誤一樣使他驚訝——除非是德國人成功地創造了可控制的連鎖反應。如果希特勒有了鈾的炸彈,或者可以指望在一兩年內就有,那戰爭就已定局,而德國人到俄國去無非是進行一場規模巨大的奴隸掠奪,為統治全世界作準備而已。
  從柯比所知道的情況中,看來是這樣。是德國人發現了鈾的裂變現象。一九三九年,他們把威廉皇帝研究院全部用來研究這項發現的軍事用途。征服挪威後,有情報說,他們製造了大量的重水。這種兩個氧原子的奇怪物質重水,它的唯一可能的軍事用途就是在鈾裂變過程中用作中子減速。
  美國沒有原子反應堆,沒有建造反應堆的技術,只有一個科學家肯定能夠創造連鎖反應。全國儲存的鈾一共不到四十磅,更不用說那十分稀少的能爆炸的同位素235。儘管煉鈾委員會開了那麼多會,科學家們竊竊私議,政府還是不曾在這個計劃上花費十萬美金現款。柯比估計,現在德國人拚命地想搞世界帝國,在這方面也許已經花費了大約十億美元。
  煉鈾委員會在一間單調的研究室裡開會,儘管窗戶開著,外面雷電不斷,房間裡還是悶熱而煙霧騰騰。一塊蒙著灰塵的小黑板上還有粉筆寫的大學課程的基本方程式。桌子周圍所有的人,柯比都認識,除了兩個穿軍服的客人:一個陸軍上校和一個海軍上校。科學家們只穿著襯衫,有的解掉了領帶,捲起了袖子。仍舊是國家標準局的局長利曼·布裡格斯當主席,這使柯比更為洩氣。布裡格斯是一個快活的灰頭髮官員,在他眼裡,一千美元就是聯邦的一筆可觀開支。他還穿著外衣,繫著領帶。
  勞倫斯博士對柯比友好地揮揮手,然後對旁邊坐著的兩位軍人說:「這位是柯比博士,丹佛電氣公司的董事長——這位是托馬斯上校,這位是凱勒赫上校。」
  柯比分發了油印的文件,然後高聲念起來,有時候被隆隆的雷聲打斷。與會的人都側耳細聽——只有凱勒赫上校,一個雙頰肥胖的禿頭,連續不斷地抽著煙,萎靡不振地瞪著前面,不時地把手伸進鑲金線的藍制服裡在胸口的一個地方搔癢。陸軍上校是個看上去帶點書生氣的小個子,老是咳嗽,不斷地從一隻小紙盒裡拿藥片吃,一面在柯比發的文件邊上寫速記註解。
  柯比正在答覆勞倫斯的信裡提出的問題:他能不能製造這種巨型的電磁鐵,如果能,大約要多少錢多少時間?勞倫斯認為——他總是用簡單的方法和特別的力量來說服別人,所以有的科學家喜歡他,有的科學家恨他——可以把鈾的一條電離子流在磁場中進行分離,以產生鈾—235;這種方法柯比有一次對維克多·亨利講過。已經有一種實驗用的工具,叫作光譜儀,可以這樣做。勞倫斯想製造巨型的光譜儀,以取得足夠數量的鈾—235供軍用。這樣的東西從來沒有做過。這整個設想要求有——包括許多別的東西——特別巨型的電磁鐵,能夠保持一個不變化的磁場。電壓的一點點細微變化,就會抹掉鈾—238和鈾—235之間離子流的極微小的差別。這是關鍵所在。
  柯比提出了交付第一台電磁鐵的可能日期,以及他要收的造價的大致範圍,委員會的成員開始互相看了看。柯比最後提醒說,關於材料供應問題要求絕對優先權,說完就坐下了。勞倫斯的眼睛從眼鏡後面朝他微笑著。
  「好吧,這叫人還有點希望,」利曼·布裡格斯溫和地說,摸摸他的領帶。「當然,這價錢還純粹屬於幻想的範圍。」
  那位海軍上校插嘴說:「柯比博士,對於這個問題,通用電氣公司來了人,西屋電氣公司來了報告,他們設想的時間要兩倍多,設想的錢還不止兩倍,而且他們還把使用性能大大降低了。」巴穆·柯比聳了聳肩說:「有這可能。」
  「為什麼我們要相信你說的可能性而不相信他們呢?」托馬斯上校啞著嗓子說,隨手從小盒裡搖出一片藥片來。
  柯比說:「上校,我曾在西屋公司幹過。他們製造的所有東西只使用一種電流。我是製造顧客設計的設備的,而且我是專門製造電磁鐵的。這是一種比較狹仄的專業,然而是我的專業。在這一點上,德國人走在我們前頭。我到德國去過,我研究了他們的機構,進口他們的鎳合金線。西屋公司和通用公司不像我這樣懂得這方面的技術。他們也不用懂得。對於電磁鐵的專門技術我能夠超過他們。至少我要求我能夠,而且我準備以這些條件來投標。」
  巴穆·柯比提到德國,桌子周圍的人又交換起眼色來。那位海軍上校以惱怒的聲音說:「德國人還走在我們前頭嗎?」
  「在哪方面,先生?」
  「任何方面。說明白一點,就是製造這種炸彈方面。」
  柯比抽了口煙斗,說:「從他們最近表現的自信看來,並不樂觀。」
  「我同意。那麼,為什麼我們不幹起來?這個委員會看來只會空談。」凱勒赫坐直身子,皺起眉頭說。「我不是科學家,我不敢說我對這種未來的武器十分相信,但是如果他們在干,我們就得趕快。我們直接到總統那裡去,向他要錢要命令。我可以保證海軍會支持委員會。」
  布裡格斯嚇得舉起一隻瘦手說:「上校,總統有更緊迫的事,都需要錢、需要做。」
  「我不同意,」托馬斯說,「能比這些炸彈更緊迫?」
  布裡格斯反駁說:「上校,這一切還不過純粹是理論,要達到任何可能實用的結果還要好幾年呢。」
  凱勒赫上校用手一拍桌子,說:「瞧,讓我提一個真正笨的問題。柯比在這兒談論的是什麼?是傳佈理論呢,還是製造光譜儀?也許我應該明白,然而我沒有明白。」
  「是製造光譜儀,」勞倫斯用慈愛的聲調說。
  「很好。那麼,為什麼你不努力去幹呢?你得過諾貝爾獎金。為什麼你不送一個清楚明白的備忘錄給總統,讓他可以瞭解?為什麼你還要在一些別的花樣上繞來繞去?」
  「因為如果我們在這個基本建議上設想錯誤,」另一個科學家溫和地解釋說,「我們就可能白費好幾年工夫。」柯比忍不住說:「或者在競賽中輸給德國人。」
  討論停頓了一會兒,一時間,只聽得嘩嘩的雨聲。布裡格斯說:「好吧,這些事情還在未定之局,就像總統常說的那樣。這件事情我們不能準備一半就動手去幹,這是肯定的。無論如何——」他愉快地微笑著轉向柯比,「我不認為我們還要耽擱你。你的報告十分有用。非常感謝。」
  柯比收起他的文件,說:「不知道你們是否還用得著我,或者我先回丹佛去?」
  「弗萊德,別那麼匆忙。」勞倫斯說。
  「好吧,我就在史蒂芬斯旅館。」
  柯比在旅館房間裡呆了一上午,聽著收音機裡關於入侵俄國的新聞廣播和特別報道,心情越來越沉重。不停歇的雨,時而夾著一陣閃電和雷鳴,加深了他的憂鬱。有很長時間他在午飯之前不喝酒了,這天他卻要了一瓶蘇格蘭威士忌,勞倫斯興沖沖地來找他時,他已喝了差不多三分之一。「弗萊德,今天早晨你可出了風頭。我以為我們會有午飯吃,不料委員會卻叫送來咖啡和夾肉麵包,會又接著開了下去。不過有些事已經提出來了。你有時間嗎?」
  「我就是在這裡坐著,聽哥倫比亞廣播公司廣播世界的末日。」勞倫斯笑了。「它不會有末日。我們會在鈾—235方面打敗德國,這是這場戰爭的關鍵。他們的工業基礎比我們差遠了。這個委員會當然得改變它的方法。手續簡直麻煩得令人難以相信。譬如說,現在進行的事務工作。簡直受不了!為了保密,一次只能邀一個方面來商談,把我們全體整天拖著!我們需要一個懂行的人作為事務工作與工業界之間的經常聯繫人,而且我們馬上就需要。」勞倫斯停了一會兒,又說:「剛才我們正好談起你。」
  「我?不行,謝謝。」
  「弗萊德,你是個工程師,你懂得業務,你對理論的掌握也很充分,這就是需要的人才,而這種人不多。不幸的是,現在世界上沒有更重要的職位了,這你明白。」
  「可是天哪,要我給誰工作?向誰匯報?上帝保佑,不要是那個國家標準局吧!」
  「這一點是公開的。為了保密起見,也許你就在海軍裡面弄個顧問的職位。凱勒赫上校是急切地想幹,我真覺得有點兒好笑。幾年以前,菲爾米帶著這東西的全套設計到海軍去,被他們像瘋子那樣趕了出來。海軍把恩利科·菲爾米1趕了出來!怎麼,弗萊德?你幹不幹?」
  1恩利科·菲爾米(1900—1945),美籍意大利物理學家,一九三八年得諾貝爾獎金,首先研究原子放射性問題,一九四二年首先完成鈾原子分裂的連鎖反應,後參與製造美國的原子彈。
  頓了一會兒,柯比說:「我得在哪裡任職?」
  「要在華盛頓。」柯比沉默了很久,於是勞倫斯又說:「到華盛頓去有困難嗎?」
  「我沒這麼說,可是你要這些電磁鐵製造出來——」
  「即使假定建議得到批准,錢撥了下來,那也要一年以後。這個可是必須立刻就干。你說怎麼樣?」
  這是勞倫斯的急性子脾氣,柯比很瞭解。他把勞倫斯看作可能是最有才華的人。柯比比這個獲得諾貝爾獎金的人大幾歲;他得到了博士學位之後,放棄了徑直的科學前程,轉向工業,大部分是由於他認識了勞倫斯和幾個別的人,他們都比他年輕得多,有才華得多。他們使他感到自己落後了、洩氣了。現在這樣一個人鼓勵他擔任這樣重要的一項任務,是無法推卻的。
  「但願不給我這個職位,」他說,「給了我,我就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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