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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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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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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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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9 23:53:42 |只看該作者
第60章反目

  父女倆說了好一會兒貼己話才分開,趙純熙滿懷心事往回走,忽見西頭那邊已來了許多匠人,正拿著軟尺等物在丈量寬窄,又用白石灰把需要拆掉的花壇、假山、園圃一一打上標記,似乎很快就要動工。幾個西頭的管事拿著夫人畫好的輿圖站在一旁監管,隱約可以聽見「快一點,不能耽誤,多加銀子」等語,可見他們撇清葉家人的想法多麼急迫。

  「小姐,真的要分府了嗎?」荷香與雪柳木呆呆地看了一會兒,臉上滿是茫然,心裡更覺淒惶。

  「關……母親說出來的話,何曾落空過?」趙純熙凝目遠眺,語氣沉潛,「動作這麼快,連輿圖都畫好了,匠人只需照圖施工,快則一月,慢則兩月,這圍牆就能砌起來。說她只是臨時起意,你們信嗎?荷香,你說得對,咱們剛邁出一步,她那頭九十九步都走完了。我外祖父,葉家、爹爹,甚至於我和望舒現在不得不與別人混居的場面,她怕是早有預料,然後先一步撕捋乾淨,當真是一點塵埃也不沾,卻把好名聲全攬過去。你看我爹爹、祖母、二嬸,哪一個不是對她感佩敬服,信任有加?她才剛來侯府半月不到,竟就把此處弄成了她的一言堂,不管你願不願,都得被她牽著鼻子走,到頭來還得感恩戴德。」

  荷香與雪柳低著頭不敢搭話,心裡卻也對夫人產生了深深的恐懼。

  「服了,不服不行!」趙純熙慘笑,「倘若爹爹出了事,我和望舒今後都得靠她過日子,再與她對著幹,當真一點兒好處也沒有。其實我自個兒都忘了起初為何要針對她,真是一步錯,步步錯。」當然是為了娘親,但現在再看,她自己都感到不值。

  「小姐,您能這樣想就對了。」荷香小心翼翼地提點,「您別以為夫人的手段就只是分個東西二府,折了東府,保全西府,其實這裡面的門道多的數不清。她把兩府的人心都算計進去,跟著她便雞犬得道,不跟著她就慘淡度日,雖分了府,兩府的下人只會更敬服她,而非自己伺候的主子。她若想對付您,壓根無需踏足東府便有無數人替她謀劃,當真是胳膊掰不過大腿,您就,您就暫且認了吧。」

  「認,怎麼不認?」趙純熙搖頭長嘆,「你們幾個一等丫鬟都是我身邊最得用的人,你們的月銀從我賬上出,所以日後大可不必擔心。走吧,回去看看。」

  荷香和雪柳長舒口氣,卻也明白大小姐越是如此,越上了夫人的當。抬了幾個大丫鬟,只會讓底下人更為不甘,更蠢蠢欲動。不過她們也要過活,便隱下不提。

  趙純熙嘴上說得大氣,實則心頭滴血。她生活素來奢靡,每月八十兩的用度還是關素衣往最低限額裡算,實際上僅購買珠寶首飾一項,每月支出都逾千兩,月銀從來存不住,還得找爹爹補貼,所以賬上沒多少餘財。

  支撐三五月已經夠嗆,更何況等到兩三年後出嫁?屆時別說底下人,恐怕連心腹都留不住。人心實在難測,人心更為險惡,她感到疲憊極了,也茫然極了,怎麼也想不通關素衣是如何輕輕鬆松把那麼多人算計進去,心裡不免畏怯。

  主僕三人怏怏不樂地回到蓬萊苑,就聽裡面吵吵嚷嚷,沸反盈天,幾個表姐妹正為了誰住寬敞的房間而爭執,就差動起手來。伺候的僕役月銀減至原來的三成,吃穿住行也大不如前,自是恨透了鳩占鵲巢的葉家人,只做做樣子規勸,並不加以阻攔,甚至還有幾個躲在旁邊看戲,臉上滿是幸災樂禍的笑容。

  趙純熙額角一跳,立刻跑去調停,不小心被某位表姐撓了脖子,留下一條血痕。爭吵總算是消停了一會兒,她這才精疲力盡地推開房門,就見三姨母葉繁並三位葉府嫡女坐在房間裡喝茶,手邊均放著一堆首飾,仔細看都很眼熟。

  「哎呀,你們怎麼把小姐的妝奩打開了?」荷香抱著空空如也的錦盒喊道。

  「我們坐著無事,借妹妹的東西賞玩賞玩。你這丫頭喊什麼,別說這些粗製濫造的玩意兒,便是九頭鳳釵我們也見過,何曾會貪這點小便宜?給給給,都退給你,真是眼皮子淺!我大姑姑現在可還是婕妤,她一日尚在,我葉家就不會真垮,你們給我等著!」大表姐葉馥當即就甩起臉子,拂落手邊一堆飾物,珍珠、翡翠四處亂濺,更有幾個鐲子摔得粉碎,看得趙純熙眼疼心更疼。

  她當初最佩服大表姐一擲千金的豪氣,再貴重的東西都不看在眼裡,一顆碩大東珠說碾碎就碾碎,當成珍珠粉喝。然而這份豪氣若放在她身上,且拿她的東西糟踐,她才知道這人是如何可恨。

  她氣得胸口生疼,倘若立時張嘴說話,怕是會噴出一口老血。然而不等她委屈,另外兩位表姐就委屈上了,捏著帕子,擦著眼角,哀泣道,「姐姐,你就消停點吧,咱家畢竟今時不同往日,妹妹多有輕慢戒備是應當的,誰讓咱們落魄,還連累了她?莫說只是看看她的東西,以後恐怕連正堂都進不來。咱們還是去找姑父辭行吧,離的遠些才好,免得壞了素日情分。」

  好哇,拿爹爹來壓我!裝無辜,裝可憐,告黑狀,還真是引狼入室了!趙純熙不止心疼,五臟六腑都疼起來,肚子裡宛如一把火在燒,整個人都快炸了。她總算明白關素衣面對手段頻出的自己時是何感受,雖然輕易就能把人摁死,卻還是覺得噁心。

  「幾位姐姐方才沒聽我爹爹說嗎?在別人家就要守別人家的規矩,否則不拘哪個院子丟了財物,便報官處置。荷香,你清點清點首飾,看看缺了什麼沒有。」她咬牙切齒地道。

  荷香剛應了一聲,還來不及去撿地上的東西,幾位表小姐就齊齊告辭,倉促離開。

  葉繁留在最後,拿手帕碰了碰外甥女脖子上的傷口,憂慮道,「誰把你傷了?那些浪蹄子,到現在還如此猖狂,待會兒我就讓大伯母好好教教她們規矩。雪柳,快給你家主子拿點傷藥過來,我替她敷上。」

  趙純熙總算舒坦一點,與三姨母相對而坐,紅了眼眶,萬沒料氣氛剛有所緩和,那頭又問,「你爹爹會不會有事?我與他的婚事能成嗎?他那爵位……」

  原以為能風風光光嫁進侯府,當一個比正頭夫人還得臉的妾室,卻因一樹珊瑚,所有美夢盡皆破碎。這還沒完,大伯父先是閉門思過,後被抓去天牢,不過一日功夫就畏罪伏誅,而原本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葉府,呼啦啦一下燒成了灰燼。種種變故來得太急太快,竟絲毫也不給葉繁反應的時間,當她猛然回頭,後面已無退路,前方只餘黑暗,不知踏前一步是粉身碎骨還是逃出升天。

  若趙陸離能安然避過此劫,保住爵位,那是最好,若不能,她也得好好想想了。畢竟葉婕妤還在,只要她一日不垮,葉家就不會真的玩完,與其嫁給犯官,等著皇上清算,不如趕緊找個出路。

  她的這些想法,趙純熙哪能猜不到?既為爹爹不值,又覺依賴外家的自己可笑,更看不起三姨母的鬼蜮心思。

  「爹爹若有事,你當如何?」她把問題拋回去。

  屋子裡陷入寂靜,少頃,葉繁淺笑道,「你爹爹若有事,我自是陪他共渡難關。」

  「姨母您真好。」趙純熙死死壓住她放在桌面上的手,意有所指地道,「記住您今日說的話,您的深明大義,不離不棄,我都會一一轉告爹爹,他聽了定然很感動。」

  「什麼感動不感動的,我與侯爺已定下婚期,便是他的人了,本就該與他同心同德才是。」葉繁面上笑得溫柔,心裡如何做想不提也罷。

  趙純熙卻打定主意要把她摁下,既然侯府是被葉家牽連的,要倒霉大家一塊兒倒霉,要死大家一塊兒死。

  ******

  不僅葉、趙兩家表面和睦,內裡互掐,朝堂上亦暗潮洶湧,爭鋒不斷。翌日,聖元帝再次召集權臣商討修法事宜。越到後面,改革的觸角越廣,漸漸涉及稅務、軍權、土地等等,嚴重損壞了大世族的利益。

  作為世族代表的王丞相一係自然激烈反對。

  今日,見皇上又提出改「佔田制」為「均田制」,他拍案怒道,「皇上讀書少,許多東西不懂,最好別胡亂開腔。佔田制施行以來土地得到大量開墾,農民需交納的賦稅也輕,倘若改為均田制,按人丁收稅,如今戰亂剛過,勞力銳減,且氣候詭變,收成不豐,哪個平民負擔得起?皇上連太史令這等要職都能頒給一個目不識丁的商賈,可見對吏治民生極為生疏,且交給我們這些專職部尉來做,您先慢慢學著,等上手了再議吧。」架空皇權之意昭然若揭。

  聖元帝被他不恭不敬的態度惹得火冒三丈,正欲拍案而起,王丞相竟甩袖先走了,眾位屬官亦紛紛告辭,片刻功夫只餘帝師一系還正襟危坐,容色肅穆。

  「操你娘的瑯琊王氏!總有一天老子要宰了你們!」聖元帝忍無可忍,抬手拂落御案上的奏摺等物,卻沒料掀起一塊硯台,潑了帝師滿身墨點。

  瞥見帝師清正的目光,他氣焰頓消,一面伸出大掌替他擦拭,一面誠心道歉。

  關老爺子徐徐道,「丞相說得沒錯,皇上連太史令一職也能頒給葉全勇,確實有失妥當。」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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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啟發

  在登基之前,聖元帝的作風素以大開大合、粗獷豪邁著稱,能打的打,不能打的日後再打,從不愛玩什麼陰謀詭計。但與漢人接觸多了,他猛然驚覺:這幫中原人太他娘的彎彎繞繞,你若是與他們直來直往,沒準兒就會被引到坑里埋了。

  吃了幾次大虧,他慢慢對中原文化感上興趣,學的越多越明白其厲害之處。當然,諸多學問裡,他最中意的還是兵家和法家,每得一本典籍就如飢似渴地閱讀,這才體悟到——治中原人,還得用中原人的手段。

  建國之初,他連朝廷機制該怎麼運作都搞不清楚,只好啟用一大批漢臣,勉勉強強把魏國撐起來。但新的問題又接踵而至,什麼瑯琊王氏、陳郡謝氏、汝南袁氏、蘭陵蕭氏……各有各的底蘊,各有各的地盤,養著私兵,當著權臣,若非戰亂中折損絕大部分實力,差點就把他架空。

  其中又以瑯琊王氏家底最厚,人才輩出,早在各諸侯國並存時就暗暗掌控了幾個勢力最強盛的。家主、嫡系子弟均為手握重權的卿大夫,生殺予奪。及至魏國建立,他們亦不甘後人,一面籠絡朝臣,一面鞏固相權。

  聖元帝霸道慣了,自然不可能給他們當傀儡,於是雙方看著和睦,暗地裡卻鬥得厲害。之前一直是世家佔盡上風,近來聖元帝栽培的人慢慢滲入朝堂,又冊立帝師,招攬了一群剛正不阿,名滿天下、忠於皇權的大儒擔當要職,境況才稍微好轉。

  只不過世家終究是世家,家風清正,子弟也都頗有出息,不像葉家那樣滿頭都是辮子,一抓一大把。故帝師一系欲彈劾王家,抑制相權,恐怕有些困難。

  聖元帝想起王家的囂張氣焰與權勢滔天,不由恨得咬牙,再看看公忠體國的帝師與太常,心氣兒總算是順了,也更願意坦誠錯誤。

  「帝師教訓的是,朕的確有錯。當年初入燕京,重設朝堂,葉家求一個職位,朕便撿了一個不高不低,不痛不癢的給他,算是打發了,哪里料到太史令一職竟那般緊要。」

  他一直以為太史令就是看看天色,算算日子,定期曬曬典籍,是個人都能幹好,哪裡知道其中還有這麼多講究?等他明白過來,葉全勇已經走馬上任,他也只能故作不知。

  關老爺子唇邊的鬍鬚都在顫抖,可見被皇上氣得不輕。然而他終究忍住了,斟酌半晌幽幽開口,「皇上,您這完全是野路子啊!」

  聖元帝耳根漲紅,滿心羞愧,索性皮膚黝黑看不大出來,實誠道,「帝師您有所不知,朕幼時跟著野獸混跡山林,稍大一些入了行伍拼殺,連九黎族的字兒都認不全,更何論漢字。朕肚子裡僅有的那點墨水也是近些年來慢慢學的,還有很多懵懂之處,煩請帝師多多指教。」

  「皇上不必妄自菲薄,近年來才開始學,卻能達到您這種程度,已經算得上天賦異稟。誰生來也不是皇帝,更不知該如何管理邦國,都是以史為鑑,以人為鑑,一點一點琢磨出來的。您別著急,臣等都會盡力輔佐您,助您成為一代聖君,助天下百姓安居樂業,匡翼魏國千秋萬代。」

  諸位大臣也都拱手附和,莊嚴肅穆的氣氛瞬間沖走了殿內陰鬱。

  聖元帝連說了幾個「好」字,重建信心的同時對帝師更為敬愛,忙讓他去後殿洗漱更衣。有了這個插曲,今天的議案只能不了了之,眾位大臣魚貫退出,唯關父坐在殿內等候老爺子。

  見四周再無閒雜人等,他意味深長地道,「皇上若想實現心中抱負,首要一點便是抑制相權。而今相權與君權幾乎等同,您的所有決定,丞相都能否決,這修法改制一事便進行不下去,或有可能動搖魏國根基,令百姓重陷水火。」

  聖元帝何嘗不知?但怎麼抑制相權,這卻是個難題。其實君權與相權的衝突古已有之,不少君主也曾做出過努力。他們把相權一人獨攬拆分成幾人共事,先後有了左相、右相,覺得不夠穩妥,又把內侍提出來立為中丞,最後反倒鬧得朝堂更加混亂。

  聖元帝絕不會讓宦官擔當要職,把身邊也弄得危機四伏,於是搖頭繼續苦思。

  關父已略有章程,卻不便自己提出。他出任太常之前是夫子,最善於舉例發凡,循循善誘,讓弟子學會獨立思考、判斷,然後解決,而不是什麼都面面俱到地為他們做好。如此,諸人非但無法成材,還會日漸墮落。

  而聖元帝這位弟子則更為特殊。你為他想得多,做得多,他未必會感激你,反倒有可能心存間隙,暗中防備。最好的辦法是引導他往正確的方向走,讓他自己意識到該如何掌舵。待目標達成,他龍心大悅、自信不疑,別人也就安全無虞。

  兩人均在思索對策,只不過一個還處於蒙昧,一個已胸有成竹。恰在此時,一名長相毫不起眼的內侍悄無聲息地走進來,雙手奉上一封密函,說是邊關寄來的。

  聖元帝接過密函,歉然道,「太常稍坐,朕去去就來。」

  關父不敢耽誤軍情,只讓皇上自去處理。

  入了偏殿,聖元帝拆開信封細細看完,不免長舒口氣。夫人竟與趙陸離分府別居了?好,不愧為傲骨錚錚的關氏女,當做決斷時毫不含糊,一下就切中要害。即便趙陸離已有悔意,怕也晚了吧?

  分府這一招真是妙啊,憑趙陸離做下的那些事,判一個奪爵也不冤枉。倘若夫人不分府,趙家的那塊鑲金匾額定然保不住,其下場只會與葉家一樣,落得個棟折榱崩。然而東、西兩府一分,各自重設正門,「鎮北侯」的招牌剛摘下,立馬就能掛上「征北將軍府」的牌匾,誰敢造次?誰敢落井下石?一家老小也都保住了。

  這還不算。西府沒有主事,趙老夫人和阮氏又敬服她,她便能大權獨攬,恣意行事;而東府削了爵位,減了用度,人心渙散之下只能依附西府,便也聽憑她擺佈。哪怕趙陸離是她的夫君,本該佔據主導,卻也奈何不了她分毫。

  以後在趙家,她自是想怎麼過就怎麼過,誰擋了路,她也不去對付,只一腳踢開便罷,當真是好犀利的手段,好開闊的格局。

  聖元帝將密函反反復復看了多遍,忽然靈光一閃,撫掌大笑。原來管理一個國家竟也可以照搬此道,既然朕玩權術玩不過你們,好,朕乾脆不玩了,分權,分部尉,分職能,等人心亂了,黨派散了,連丞相也做不了主了,還不得回過頭來憑朕決斷?夫人真乃賢內助是也!

  關父聽見皇上舒爽至極的笑聲,還當邊關傳來捷報,正暗自回憶哪處近日頻發戰事,就見皇上龍行虎步,迎風而來,尚未坐定便道,「依朕看,節制相權可分而化之。」

  「哦?怎麼分化?」關父眼眸微亮,表情驚訝,顯然沒料到皇上無需自己提點就能想到這一步。

  「非左、中、右之分,而是職權之分。正所謂術業有專攻,丞相不是說讓專職部尉處理朝事嗎?那便讓專職的來,兵、刑、戶、工、禮、吏,誰精於此道就掌管此項。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丞相再全知全能,總有不擅長之處,而他手底下那些人雖唯他馬首是瞻,但若把丞相的權利攝取一部分,朕以為無人會反對。而丞相恐會抗擊,以致朝堂震盪,故朕欲把軍權這塊單獨分出去,重設一個部尉,由朕親自掌管,以便鎮壓全境。以前是一個大餅一人吃,其餘人等挨餓;現在是一個大餅人人有份,除了原先拿餅那人,誰會往外推?只怕不會推拒,還會爭得頭破血流。附議的聲音漸漸多了,朕倒要看看王丞相能不能頂得住,敢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

  「皇上本就手握重兵,倘若要單獨設立一個專司軍務的部尉,定是輕而易舉。王丞相沒了軍權就等於剪除了爪牙的老虎,不足為懼,又有諸人蜂擁而上瓜分相權,瑯琊王氏的千年風光恐怕很快就會結束。」關父不禁對皇上刮目相看。

  「正是。早前已有左中右三分,那麼朕就沿襲舊例,也來一個三分,每一分各有專司,具體如何排布還需帝師、太常和諸位愛卿詳談再定;又把軍、政二權分割,各開一府,從此管政不可涉軍,掌兵不可攝政,互為掣肘。」聖元帝腦海中已有了新的官僚體制的雛形,而在這個體制之下,皇帝的權利會攀升到頂點。屆時他想怎麼改革就怎麼改革,無人能阻礙他的道路。

  當然他一個人的智慧極其有限,還是要多多聽取諸位大臣的意見。

  關父已對聖元帝的悟性嘆為觀止。一個蠻夷草寇出身的土皇帝,竟在無人點撥的情況下悟出這般精妙的馭人之道,委實不簡單!開天闢地頭一位聖君?他還真有這個潛質!

  「皇上雄才大略,穎悟絕倫,又宅心仁厚,愛民如子,實乃魏國之幸,蒼生之幸。皇上的韜略不但可行,或將成為後世馭下置官之典範。微臣反復思忖,將此法命名為二府三司製,您看如何?至於具體的職權劃分,待微臣回去之後寫一份奏摺,呈給皇上和眾位大臣一塊兒商討。」

  「二府三司,二府?」聖元帝拊掌讚道,「大善!」末了臉皮悄悄染上一層紅暈。太常若是知道分府的主意是他跟夫人學的,也不知會作何反應。罷了罷了,待日後想個辦法讓夫人和離,再與帝師、太常坦白為好。

  夫人的功勞他可不敢獨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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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自首

  當關老爺子洗漱乾淨,換了袍服出來,就見兒子和皇上正相談甚歡。他坐下略聽一會兒,眼眸越來越亮,意欲提點幾句,卻聽殿外傳來一道尖利的嗓音,「啟稟皇上,鎮北侯如今正跪在宣德門前負荊請罪,請皇上示下?」

  負荊請罪?算他還沒蠢到無可救藥的程度。關父挑眉,表情似笑非笑。關老爺子捋了捋鬍鬚,並未發表意見。

  聖元帝談興正濃,哪裡有心思搭理趙陸離,然而人家正經的岳父和岳祖父都在此處,他也不能一點面子都不給,只好擺手道,「宣他入宮。」

  趙陸離很快被帶入未央宮,身上只穿著一套純白單衣,背後綁縛著一捆荊棘,利刺扎破皮膚,滲出一點點鮮血,看著十分狼狽。他顯然沒料到關父和關老爺子也在此處,蒼白的面皮不由漲紅,隨即深深埋頭,羞於面對二位。

  「罪臣參見皇上,參見帝師大人,參見太常卿大人。」他半跪行禮,嗓音嘶啞。

  關老爺子和關父略微點頭,臉上既無憤慨,也無譴責,更談不上失望。這樁婚事他們本就結的不情不願,如今落到這個地步便也在意料之中,只要他們的衣衣不吃虧就成。

  「起來吧。」聖元帝一面觀察帝師和太常的表情,一面敲擊桌面問道,「聽說你意欲請罪自首?」

  「正是。罪臣自知罪孽深重,惡積禍盈,特來宮中具自陳道,以全忠義,以贖己過。」他看了看面無表情的帝師和太常,啞聲道,「罪臣斗膽,請皇上借一步說話。」

  聖元帝略一沉吟,擺手道,「隨朕進去吧。煩請帝師與太常稍坐片刻,朕去去就來。」

  趙陸離也漲紅著臉說道,「塵光失禮了。」

  君臣二人先後入了內殿,一個在椅子上坐定,一個噗通一聲跪在地上,艱澀道,「皇上,葉全勇所犯諸事,您有什麼想問的盡可問來,罪臣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聖元帝並沒有什麼想問的,能撬開的嘴他都撬開了,能查到的隱秘也都盡在掌握,只一點,當年那救駕之恩怎麼來的,葉全勇寧死也不肯招,直接咬破毒囊自盡了。而這反倒更表明當年之事有貓膩,倘若能找到切實的證據,他必要葉蓁付出代價。

  他是被葉家蒙蔽的人之一,但趙陸離知道的恐怕更少,從他嘴裡又能問到什麼?至於他幫著葉全勇阻截葛家莊那些災民的事,早已人證物證俱全,倘若他今天上午不來負荊請罪,禁衛軍下午便會去侯府抓人。

  「朕與你無話可說。」聖元帝閉上眼,緩緩搖頭。

  趙陸離苦笑,「萬沒料到咱們竟會走到這一步。想當年你我在茫茫草原上叩拜蒼天,結為異性兄弟,一起征戰沙場,互相交託性命,你曾於萬軍之中將我救下,我也曾連夜奔襲趕去救你,夜晚對坐在篝火前,同唱'豈曰無衣與子同袍'。我以為哪怕天地都變了,這份兄弟之情總不會變,卻沒料我在前方為你拼殺出萬世基業,你在後方假死詐敵,奇襲燕京,卻連我的妻子都一塊兒襲走。」

  他越回憶往事,聖元帝的心情便越糟糕,猛然拍碎椅子扶手,斥道,「夠了,朕知道你在使苦肉計。你趙陸離終究還是惜命,捨不得死!」

  計謀被識破,趙陸離唯有苦笑,「是,罪臣的確在使苦肉計。這世上誰不怕死?更何況我上有老下有小,如今還有了想要彌補並陪伴一生的人,也就更不能扔下他們不管。難道我說的不對?當年我與二王、各方諸侯、薛明瑞在前方纏鬥,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牽制住幾路大軍,否則你焉能順順利利打入燕京,俘虜小皇帝,狹天子以令諸侯?而葉家亦待你不薄,不惜捐出全部家產助你征伐,你的兵器、戰馬、糧草,哪一樣不是他們供給?便是看在這些物資的份上,你也不能把事情做的這麼絕!」

  聖元帝差點控制不住心中暴虐的殺欲。趙陸離什麼都不知道,安敢跑到他面前指控?難道他霍聖哲眼光就那麼差,連葉蓁那種矯揉造作的女人都能看上?難道他霍聖哲品行就那麼卑劣,連兄弟的妻子都能強佔?

  若非葉蓁曾救過他一命,當他路過趙家莊稍事休整,翌日拔營後卻發現趙老侯爺竟在自己行囊裡塞了一個大活人,他定會二話不說就把葉蓁丟進荒山野嶺自生自滅。他實在理解不了漢人女子的想法,什麼叫失了貞潔活不下去?他根本連她一根手指都沒碰過,便就這樣成了搶奪人妻的色中餓鬼,背信棄義的無恥小人。

  而他非但不能對葉蓁置之不理,還得好吃好喝地供著,以報答當初救命之恩,以留住最後一絲兄弟情義。結果呢?這他娘的竟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騙局!

  試問他的冤屈與不平該向誰訴?他的憤怒與不甘該如何宣洩?更何況葉蓁竟還聯合趙陸離截走了本該屬於他的皇后!究竟是誰奪走了誰的妻子?又是誰虧欠了誰?

  聖元帝默默回憶往昔,並不覺得自己有一絲一毫愧對之處,胸中反而湧出無盡的酸楚與苦痛。他就這樣與夫人失之交臂,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她在他觸及不到的地方受盡折辱,而這夫妻倆倒好,一個欺騙利用他多年,一個糟踐了他心中的明珠,如今說悔改便想悔改,說彌補便想彌補,說不丟開就不丟開,他憑什麼?他有什麼資格?

  有啊,怎麼沒有?這資格不正是你給的嗎?明知葉蓁插了一手還頒發賜婚聖旨,將原該屬於自己的,最珍貴最美好的寶物拱手相讓。這樁事情不但葉蓁辦得漂亮,霍聖哲你也活該淪落至此!

  聖元帝急怒攻心,竟扶著額頭低低笑起來,片刻,笑聲裡竟摻雜了幾絲破碎與頹喪,彷彿在哭泣一般。但他很快就斂了笑,面無表情地看向趙陸離,沉聲開口,「既然你要提當年,那麼朕便與你好好算清楚。你的確牽制了各路大軍,為朕奇襲燕京博得了足夠時間,然你忘沒忘記韓城是如何失守的?那幾十萬將士和百姓是如何死亡的?朕的皇姐又是如何萬箭穿心,差點身死?你以為你那些顯赫戰功就能把過往的一切抵消嗎?朕的確有失當之處,然而朕從未愧對過百姓,愧對過同袍,愧對過蒼天大地!」

  趙陸離在他一字字一句句地敲打下終於彎折了脊背,羞愧不堪地埋頭。韓城失守是他心中永遠的痛。他原本不是那種為了兒女私情就一蹶不振的懦夫,然韓城被屠儘後他便知道,自己這輩子都站不起來了。

  為了忘卻那滔天罪孽,他只能糊塗度日,只能將全部心神轉移到「亡妻」身上,彷彿他一腦門鑽進去,就可以把自己當做受害者,然後安安心心睡個好覺。但事實上,他從未有一天睡著過,從未有一天忘卻那血流成河的慘狀。

  於是他不停放縱自己,便又造下許多罪孽。人真的不能犯錯,因為一步錯往往意味著步步錯,而後終至滅頂。

  他萎頓下去,淚珠無聲無息湧出眼眶。

  聖元帝冷冷瞥他一眼,繼續道,「再說葉家。若是沒有朕的保護,他能帶著大批物資在戰火中來去?能大發國難財而不被各方勢力誅滅?他的所有財富乃至於身家性命,都是朕賜予的,朕將它收回來有何不可?你別告訴朕葉家是無辜的。」

  葉家並不無辜,所以趙陸離無言以對。拿感情說事顯然已不能打動皇上絲毫,他已經盡力,便聽天由命吧。

  這樣想著,趙陸離閉上雙眼,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看著他漆黑的發頂,消瘦的脊背,聖元帝耳邊似乎又響起那首歌——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到底同袍一場,共過患難,罷了,罷了……

  「朕本可以治你死罪,然看在當年的情分上便寬宥一次,你這便除了冠冕與朝服,自去廷尉府陳述罪狀,協同辦案,待此間事了,當捋奪爵位貶為庶民。你可服氣?」

  「罪臣心服口服!謝皇上開恩。」趙陸離再三叩首。

  聖元帝心裡鬱氣未消,本想將當年之事和盤托出,再道破自己對葉蓁的懷疑,但略一思量又隱去不提。趙陸離若是徹底對葉蓁失望,那他總有一天會看見夫人的好處,從而泥足深陷。不,他現在就已經意識到夫人的不凡,且生了悔意。

  雖然趙家已分為東、西二府,卻只一牆之隔,他與夫人的距離無論如何都比自己近,而他倆更是名正言順的夫妻,天長日久,說不定夫人看在他誠意十足、表現上佳的份上還會原諒他,重新回到東府過日子。

  屆時,自己就連肖想也不能了。聖元帝懊惱起來,極想收回前言,將趙陸離押去天牢關一輩子。

  趙陸離後頸微微發涼,許久不聞「平身」二字,不由抬頭去看,卻發現皇上正用殺氣騰騰的目光盯視自己,彷彿自己與他有不共戴天之仇,那些詢問葉婕妤如何的話頓時嚥下去,再也不敢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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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抄家

  君臣二人從內殿出來,趙陸離已換了一身乾淨袍服,快步走到關老爺子和關父跟前跪下。

  「小婿已認罪伏法,而今便去廷尉府協助調查葉全勇一案,且還削了爵位,貶為庶民,實是自作自受。然牽連素衣跟著小婿受此大難,心裡跼蹐不安,愧悔無地,特向岳祖父,岳父大人請罪。小婿糊塗,每有失當、失察、失言之處,令素衣傷心難過,日後定然多多彌補,好好待她,若再重蹈覆轍,當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關老爺子和關父對視一眼,擺手道,「起來吧。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還望你說到做到。人在就好,沒了爵位亦無所謂,只願你迷途知返,忘卻過去,好生憐取眼前人。」

  「小婿明白,謝岳祖父、岳父大人教誨!」趙陸離一連三叩首,這才紅著眼眶去了。

  聖元帝坐在一旁冷眼看著,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兒。他從不以為趙陸離沒了爵位,關家人就會看不起他,進而要求和離;也從不以為哪怕他有心悔改,關家人也不願給他一絲機會。

  關家人剛硬,忠烈,看似決絕,實際上總會給人留一線生機,這便是他們的仁義。關家人愛才卻不愛財,金銀珠玉、高官厚祿,只不過是可有可無的點綴,取之有道,失之泰然。趙陸離能娶到他家的女兒,即便落魄到這等地步,日後只要他說到做到,誠心對待,照樣能消去芥蒂,和美度日。

  所以說夫人是個寶貝,誰娶到她誰知道。似趙陸離這樣的糊塗蟲不也被她撼醒了嗎?不,他哪裡是糊塗蟲,不過裝糊塗罷了。待他意識到夫人有多麼難能可貴,哪怕對葉蓁一往情深,也會慢慢醒轉,慢慢遺忘,而後全身心地投入當下。

  聖元帝毫不懷疑夫人有那個魅力,只要她願意,她能征服世上任何一位男子。

  想的越多,聖元帝心裡的恐懼和不安就越沉,不由抬眼看了看帝師和太常。二人已站起身行禮告辭,並未流露出絲毫請旨和離的意願,待他們走遠,聖元帝才紅著眼珠罵了一句「混賬」。

  那又低又啞的嗓音裡充斥著恨意與不甘,還有濃濃的自我厭棄。

  白福嚇了一跳,想不明白皇上這是在生誰的氣,帝師和太常大人沒惹到他吧?

  事實上,聖元帝既恨葉蓁和趙陸離,也恨自己,這一句混賬,罵自己的分量反倒更重一些。他極想主動提出讓夫人和離,然賜婚的是自己,要求和離的也是自己,在帝師和太常心中,怕是會將他想成那等毫不體恤臣子,將臣子之女的終身幸福當成兒戲的昏聵君主。

  於是自己不能提;夫人如今過得自在,無所謂提不提;帝師和太常有容人之量,亦不願提;而嚐到夫人好處的趙陸離就更不會提了。他那個亂糟糟的家若是沒了夫人鎮著,怕是一夕之間就會分崩離析。

  彷彿野獸主動跳下陷阱,走入囚籠,把自己困死一方,絕了生路。聖元帝腦子裡一團亂,脾氣亦有全面爆發的傾向。然而他除了忍耐,似乎沒有別的辦法,忍到心頭泣血也得忍。

  「混賬東西!」無奈之下,他只能狠狠咒罵,按捺於心。

  白福不知皇上罵的是誰,然觀他陰沉無比的面色,定是遇見難以解決之事,便也不敢招他的眼,默默走到角落站定。少頃,也不知是不是錯覺,他似乎聽見皇上隱約呢喃一句,「想讓你清醒的時候你糊塗,想讓你糊塗,你偏偏明白了!朕與你夫妻二人難道有仇?」

  ******

  自從趙陸離背著荊條去了宮裡,趙家人和葉府家眷便都伸長脖子盼他平安歸來,然而等了整整一上午也不見動靜,便都失望歸返,正準備略用些午膳,忽聽前門傳來吵嚷的聲音,然後就是劈裡啪啦一陣亂響,少頃,一名僕婦扯著嗓子喊道,「殺人啦!官兵殺人啦!」

  官兵?飽受牢獄之災的葉家人對這兩個字眼極其敏感,連忙鎖死房門躲起來,反倒是趙家人沒有防備,被一群侍衛打傷不少,哭聲、喊聲、罵聲、驚叫聲不絕於耳,其間還夾雜著打砸東西的巨響。

  趙純熙護著弟弟躲進書房,惶惶不安地吩咐,「荷香,你去看看前門發生何事。」鬧出這樣大的動靜,她立刻就想起葉府抄家那天似乎也是如此。難道爹爹回不來了?難道侯府也步了後塵?

  她反復告誡自己要鎮定,莫多想,眼淚卻不受控制地汩汩往外冒。趙望舒亦嚇得魂飛魄散,摟緊她一隻胳膊,顫聲道,「姐姐我怕!」

  「莫怕,爹爹很快就回來,咱家不會有事的。」這些話,趙純熙自己都不相信,更何況別人。

  荷香膽戰心驚地跑去前院,遠遠就看見幾名侍衛拿著長戟將寫著「鎮北侯府」四字的匾額戳下,摔成兩半,又有一人穿著血紅色的官袍與銀色鎧甲,似乎品級不低,正獰笑著將裂開的匾額踩成碎塊,目中滿是仇恨。

  她倒抽一口涼氣,連忙跑回去稟報,慌亂中聽見那人厲聲叫囂道,「把葉家人全部抓起來審,一個一個審,切莫放過一條漏網之魚!」

  果然又被夫人說中,連葉家女眷亦有涉及葉全勇一案,把這些羅剎引來了!她氣喘吁籲地跑到書房,將所見所聞如實陳述,末了提點道,「小姐,這麼大的事兒,您還不趕緊去找夫人?如今唯她能鎮得住這等糟亂局面。」

  「對對對,去找母親,她定有辦法。」趙純熙正六神無主,猛然聽見「夫人」二字,便似黑暗中降下一柱光明,令她整個人都亮堂了。她牽著弟弟朝西邊狂奔,左躲右藏,便又看見葉家人被一個一個逮住,捆綁起來押跪在空地中,官差臉上帶著淫邪的笑容去摸索她們全身,把衣領、腰帶、甚至肚兜等物都扯開,房中亦被翻得亂七八糟。

  當然也有侯府僕婦被錯認誤抓,亦同樣受了折辱,卻怎麼辯解也無人肯信,只能哀哀哭泣,不斷磕頭。

  倘若自己也被抓去,遭受這等摧殘,豈非生不如死?趙純熙心臟狂跳,口舌發乾,借嶙峋假山的掩護和地形熟悉之便利,終於險而又險地抵達正房。官差似乎得了吩咐,並不敢靠近此處,遠遠看見廊下的金子和明蘭就繞開,連呼喝聲也壓低不少。

  趙純熙趁他們轉身之際從假山後頭衝出來,披頭散髮,形容狼狽。

  「喲,哪兒來的小瘋子?」金子抬手將她攔住,戲謔道。

  「金子姐姐,求你進去稟報一聲,就說府裡遭了大難,求母親救命!」趙純熙淚珠連連,表情惶恐,委實受了不小驚嚇,見金子無動於衷,又道,「那些官兵見人就抓,見人就打,又把女眷拉出去搜身,衣裳都脫了……」

  她話未說完,房門便應聲而開,關素衣緩緩走出來,一面用帕子擦拭指尖的墨跡,一面沉聲道,「走吧,過去看看。老夫人和弟妹那裡有無被打擾?」

  「回夫人,並未被打擾。奴婢已與官差們交代清楚了,葉家人只住東頭,咱們西院一個沒有。」金子欠身回稟。

  只交代一聲就不查了?關素衣若有所思地瞥她一眼,繼續朝鬧哄哄的地方走,又命幾個丫鬟婆子去攔住老夫人和阮氏,免得她們受驚嚇。

  明蘭有些害怕,低聲勸道,「小姐,前邊亂的很,您還是別去了吧,免得被哪個不長眼的衝撞。葉家人那般折辱您,您還管他們幹嘛?」

  關素衣淡聲道,「一碼歸一碼。我與葉家宿怨暫且擱置不提,那些官兵這般對待弱女子便是不義。我此去非為施恩,非為圖報,單為那些女子的尊嚴和免於無辜者受到牽連。」

  明蘭想了想,羞愧地低下頭去。金子亦深深垂首,眸底不時閃現崇拜、敬仰、嘆服等情緒。直至現在,她才終於明白主子為何對夫人神魂顛倒,欲罷不能。她的思想、眼界、胸襟,比之男子還要開闊。她看上去那般柔弱,內裡卻剛強無比,更有一顆不染塵俗的心。她的所作所為,當得起「問心無愧」四字。

  趙純熙和趙望舒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看著她並不高大也不強壯的背影,不知何故竟覺安心無比。原來這就是「母親」的含義,犯錯的時候有人矯正;迷茫的時候有人指引;無助的時候有人依靠。她雖然大不了他們多少,卻能獨自扛起這個家,對侯府已是仁至義盡。

  少頃,一行人入了前院,便見一位渾身戾氣的武將正斜倚在一張軟榻裡,雙腳擺放在一名跪伏於地的葉家兒郎背上,態度十分猖狂。又有一名小黃門拿著檄文唱念,大意是葉全勇當年助前朝餘孽偷偷救走一名皇子送去給薛賊,以交換前朝皇室寶藏。而今那藏寶圖便在葉家人手裡,只要他們交出來便可免了死罪,不交就誅九族。又因鎮北侯助紂為孽,殘害百姓,已捋奪爵位貶為庶民,正關押在天牢中待審。

  趙純熙認真聽完,不免眼前一黑,心裡瘋狂吶喊——外祖父,您果然是被自己的貪婪害死的,竟連前朝皇子也敢沾手!您做您的孽,為何還要拉我爹爹下水?葉家落得今日下場,當真一點兒也不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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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查案

  關素衣從未見過這等要錢不要命的玩意兒,明知那是前朝皇子,送去給薛家軍足夠他們以正統之名佔去中原半壁江山,竟就這麼答應了。難道葉家賺的錢還少嗎?他們的貪婪簡直永無止境!

  索性那皇子養尊處優慣了,在前往蜀州的路上染了重病一命嗚呼,薛明瑞狹天子以令諸侯的計劃才沒成功,否則也不知如今替皇上賣命那些世家巨族會偏向誰,畢竟他們最看重血統和正統。

  關素衣知道今天若不把藏寶圖找出來,此事絕無法善了,更何況這位帶隊的將領她認識,乃新近上任的中郎將周天,其兄長在韓城一戰中慘死,可說與趙陸離仇深似海,平生最大的心願就是手刃鎮北侯,只可惜上輩子未能實現,這輩子還需努力。

  他是聖元帝手底下最得力的鷹犬之一,指哪兒打哪兒,絕不含糊,卻又與秦凌雲那等有底線的人不同,手段極其毒辣,為人乖戾無比。落在他手上要麼死,要麼生不如死,沒有第二條路。

  今日皇上把他派來處置葉府家眷,可見已忍到極致,就快爆發。天子一怒,伏屍百萬,血流漂杵,這話絕不是說著玩兒的。

  關素衣心中凜然,面上卻絲毫不懼,走上前衝周天拱手淡道,「周將軍,您辦您的差,按理來說本夫人不便插手。然被判斬刑的死囚臨終前都能吃一頓飽飯,得一分憐憫,您如此對待這些弱女子,是否有違道義?您要抓人可以,要搜人也可以,還請派幾個女衙役來,免於她們受辱。」

  周天壓根沒把鎮北侯府看在眼裡,又因與趙陸離結了死仇,自是想怎麼整治就怎麼整治,想怎麼糟踐就怎麼糟踐,唯獨這位關夫人,他卻一根頭髮絲兒也不能碰,只因御前領命時皇上曾刻意囑咐過,切莫攪擾夫人分毫,倘若她受了丁點驚嚇便要拿他是問。

  周天原以為在這種情況下,關夫人定然不敢踏出房門,卻沒料她不但來了,還意圖多管閒事,心裡不免湧上戾氣。他瞇了瞇眼,不情不願地站起來,還禮道,「夫人,您自己都說不便插手刑律,那就躲遠些為好。牝雞司晨有違常理,您覺得然否?」

  「牝雞司晨?」關素衣略一抬手,金子便搬來一把椅子讓她落座。

  「既然中郎將要與我說理,我便與你好好掰扯。此處乃趙府,我乃趙家主母,你打上我的家門,欺辱我的兒女與下僕,難道還不准我站出來為他們張目?那我還當什麼趙家宗婦,一品誥命?」她似想起什麼,去看那小黃門,「我差點忘了問,皇上可在檄文裡說要捋奪我頭上的誥命,同樣貶為庶人?」

  小黃門惶恐搖頭,連忙從袖口裡抽出另一張檄文,朗聲唱念,大意是雖然鎮北侯罪孽深重,然夫人於國盡忠,於家盡事,奉揚仁風,肅雍德茂,堪為宗婦之典範,命婦之表率,特保留品級以示聖恩。

  「謝皇上隆恩。」關素衣衝皇城方向拜了三拜,詰問道,「周將軍,試問本夫人現在可有資格庇護我的家人與下僕?」

  周天沒好氣地冷哼,「把趙府的人都放了!」隨即獰笑,「夫人也不要以為萬事大吉。倘若今天葉家人不肯把藏寶圖交出來,不但他們要誅九族,為防犯婦把圖藏在你處,我等便是挖地三尺也要將它掘出。這些亭台樓閣、雕樑畫柱、珍貴古董,還有你全家老小的性命,怕是都保不住了。」

  果然打算公報私仇嗎?關素衣挑眉,心知周天必不會輕易放過趙府,一面讓明蘭給諸位女眷裹上披風,束好腰帶,一面徐徐開口,「葉老夫人,想必您已經聽見了吧?還不快把圖紙交出去換你葉氏全族的性命?」

  趙純熙和趙望舒也表情焦慮地看著她,目中隱有催促之意。他們不知何時已躲到關素衣身後,一人搭了一隻手在她椅背上,彷彿這樣才能感到一絲安全。當關素衣口口聲聲說自己是趙家主母,庇護兒女與下僕乃她的職責時,他們險些落淚。「母親」二字原來可以這般厚重,這般光輝,讓所有恐懼沉澱,把所有陰霾驅散。有母親在真好。

  劉氏急赤白臉地道,「什麼藏寶圖,我真的不知道啊!我若是有早就交出去了,哪會等到現在?」

  「那就對不住了,」周天站起身下令,「把所有人,所有物品,所有房間都搜一遍,若是還搜不到,那便每隔一刻鐘殺一個人,殺到他們肯說實話為止。讓本官想想先從誰下手。」

  他慢慢在驚恐不已的人群中踱步,忽然指著被奶娘抱在懷裡的一名嬰兒說道,「就他吧。這是葉府哪位的子嗣?」

  四媳唐氏嚇哭了,拼命在侍衛手底下掙扎,「求您別殺我的女兒,她才三個月大啊!大人求求您了!婆母,您快交了藏寶圖吧,難道咱們一家人的性命比錢財還重要?婆母!」

  劉氏汗出如漿,臉白如紙,雙手揪著衣襟喊道,「我真的沒有藏寶圖,我連聽都沒聽老爺提起過!真的,將軍大人您相信我吧,哪裡有人愛財如命到這個地步,我又不是傻子!」

  周天無動於衷,只用一雙冰冷無情的眼眸掃視眾人。關素衣也未站出來阻止,越是在這種危急時刻越能看出一個人深埋在心底的秘密,如果觀察足夠仔細,總能抓住端倪。

  周天顯然就深諳此道,走了一圈後將尚在襁褓中的長媳宋氏的兒子提起來,懸在荷花池上方,徐徐開口,「還不肯交?」

  本就格外慌亂的宋氏終於熬不住了,連連吶喊,「我交,我交,求將軍饒了我兒!他可是長房的獨苗啊!」

  劉氏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著大兒媳婦,竟不知如此重要的東西,夫君怎會越過自己交到她手裡?但此時並非探究或嫉恨的時候,宋氏已撕開裙擺,將一卷羊皮紙從夾縫中取出,雙手呈給周天,繼而滿懷祈求地看著他手裡的孩子。

  周天隨手將孩子丟棄,攤開羊皮紙查看。宋氏手忙腳亂地接住,臉頰貼在兒子臉頰上,後怕不已地哭起來,又探手去摸襁褓內側,看他有沒有受驚嚇,是否出了汗,會不會吹風染病,末了把他的手臂從襁褓裡取出,置於唇邊親吻,又極其小心地放回去,一片拳拳愛子之心令人動容。

  但葉家那些遭受了侮辱的女眷卻將她恨入骨髓,分明一早就能交出來,緣何到了這個地步才肯招供?難道別人的命就不是命,唯她兒子的命才是命?葉家的確男丁不豐,她的兒子的確是長房獨苗,卻焉能與全族人的生死存亡相比?宋氏簡直自私透頂!

  宋氏握緊兒子戴著銀鐲子的小手,悄悄挪遠些,以避開眾人仇恨的目光。她舔了舔唇,囁嚅道,「將軍,圖紙已經上繳,您可以放過我們了吧?」

  關素衣挑眉微笑,目光卻是冷的。

  周天亦冷笑起來,詰問道,「你當本官是傻子不成?未驗明藏寶圖是真是假前,葉家人一個也不許走,都給本官抓起來,押入天牢!」

  葉家人又是一陣哭天搶地,把個趙府鬧得沸反盈天。宋氏愣了愣,繼而抱緊懷裡的孩子,似乎覺得不妥又把他塞給奶娘,哀求道,「大人,我自願隨您走,但求您放過我的孩子。他才五個月大,身體孱弱,倘若入了牢房,染了陰晦潮氣,怕是會撐不住!他只那麼一丁點,說也不會說,走也不會走,只能聽憑擺佈,礙不著您什麼,更牽涉不到案情。求將軍開開恩,放他在趙家寄養!我給將軍大人磕頭了!」

  話落她重重磕了幾個響頭,見周天還是那副冷面肅容,轉而去跪關素衣,哭道,「夫人,您最是大仁大義,還請看在稚子無辜的份上保他一命!來世我定然當牛做馬報答您的恩情。」

  其餘幾位母親也都抱著孩子跪下,哭泣聲此起彼伏。

  關素衣露出動容的神色,伸手接過孩子,徐徐道,「好,這些孩子我接了,你還有什麼話要交代?」

  宋氏抬眼去看兒子,目光眷戀地劃過他的臉龐,最終停留在他露出的手腕上,似乎怕他冷到,忙給塞回去,哽咽道,「求夫人好好撫養他長大,來日讓他離開燕京,再不要迴轉。夫人怕是不懂得照顧幼童,還請您收留他的奶母,給她一口飯吃。她是我家忠僕,定會好好照顧孩子,免去夫人許多煩擾。」

  關素衣若有所思地瞥那奶母一眼,點頭應允,「你安心走吧,我自會安頓好他們。」轉而去看周天,「將軍,這些孩子便暫時留在趙府,於您應當無礙吧?」

  「夫人不嫌麻煩便接著吧。」周天冷哼一聲,押了犯人就走,卻聽後邊傳來破空之聲,忙反射性地抓住,攤掌一看竟是一隻小兒戴的銀鐲子,不由大感困惑。

  宋氏看清那物,臉色頓時發白。

  「把你要找的東西也一併帶走吧。葉家果然擅長這些鬼蜮伎倆,把孩子和奶母託付給我,趁將軍手裡的藏寶圖尚辨不出真假時便可從戒備鬆散的趙府逃離,自謀生路。來日孩子稍大便取出寶藏,重振門楣。為了保住這根獨苗竟讓趙氏全族給葉家陪葬,果然是大魏國第一好親家,情深義厚,感天動地!想來葉全勇早就安排好了後路?孩子若要出京,定會有人接應,而他既拿了前朝寶藏,應是薛賊無疑?周將軍,循著這條線索深查,您立功的大好機會便到了。」關素衣把孩子交給金子,一面拍撫裙擺上並不存在的褶皺,一面慢條斯理地揭破。

  所有人都看著她,一時間竟跟不上她的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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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敗走

  周天掂了掂銀鐲子,察覺分量不對,於是立即用匕首小心劃開外層,發現裡面果然中空,一張羊皮紙被捲成細細一條塞在內部,抽出後攤開,竟也是一張藏寶圖。兩張圖相互比對,重合部分高達十之八九,只目的地略一調換就差了十萬八千里。

  哪一張是真,哪一張是假,周天短時間內難以分辨,但從宋氏絕望至極的表情和常理上推斷,後面這張顯然可信度更高。他只看出宋氏最為焦慮心虛,故大有問題,卻無論如何也搞不明白,這位關夫人究竟是怎麼知道她把圖紙藏在銀鐲子裡的。難道她會讀心術不成?

  這樣想著,周天作揖道,「多謝夫人援手,然夫人是如何知曉的,還望不吝賜教。」

  關素衣好為人師,但似周天這等殘忍無情,鷙狠狼戾之徒,她卻極其反感,因而冷冷回了一句「無可奉告」。

  周天被她氣得鼻子都歪了,卻礙於皇命不敢造次,眼珠一轉計上心來,森然笑道,「夫人不願告知也罷,然這趙府卻得借本將軍一用,以抵消趙家收容欽命要犯之罪。夫人若是不同意,本將軍這便入宮請了旨意再來。」

  說這話時他心裡也在打鼓,只因換個人,皇上定不會在意主家的情緒,對方若是不願就安一個「意圖謀反」的罪名,拉出去滿門抄斬。但這關夫人可不是常人,她乃帝師和太常的掌上明珠,又有這等頂頂絕俗的品貌才情,皇上身為一個男人,哪有不著迷的道理,否則也不會單獨將他叫住,那般殷殷切切地叮囑勒令一番,顯是放在心尖子上的。

  這邊廂,關素衣也知道茲事體大,略一思忖便有了決斷,「將軍是想放長線釣大魚?既與薛賊扯上了關係,我趙家也不敢阻撓,你們想暗中排布兵力可以,本夫人只一點要求,不得傷害我府上任何一人,包括下僕。」

  被官兵很是折辱了一番的幾名僕婦身上裹著披風、布料等物,藏在明蘭身後哭泣,聞聽此言都用又後怕又感激的目光看著夫人。她們之中不乏幫著大小姐、大少爺與夫人作對的,還有幾個暗中給夫人使過絆子,這會兒皆恨不得時光倒轉,把那時候的自己狠狠抽一頓。夫人是個好人,頂頂好的好人。

  周天冷道,「本將軍辦事還輪不到你一個婦人指手畫腳。這些人阻礙搜查,本將軍沒當場斬殺他們已算是給夫人留了臉面,還望夫人不要得寸進尺。你雖還保留著一品誥命,然這鎮北侯府已經不是鎮北侯府了,本將軍若是一個不高興,頃刻間就能滅了你們全府上下!」

  他眼珠紅透,殺氣凜凜,手按在刀柄上,可見很有些蠢動。

  被他踹爛的紅木大門歪歪斜斜地合攏,一列侍衛拿著劍戟攔在門外的台階下,不讓閒雜人等靠近。有膽大者踮腳觀望,雖什麼都看不見,卻興致勃勃地議論道,「唷,又抄了一家!我早說既抄了葉家,趙家肯定也逃不過,你看這不就應驗了嗎?」

  「鎮北侯當年多大的威風,如今說垮就垮。他也是個糊塗的,明知葉家上下都不乾淨,還敢收容他家女人,活該被牽連。」

  「你說這兩家的內眷該怎麼活?府門一封,她們也就無家可歸了,有那牽連到案情裡的,說不得會拉去集市發賣為奴,更慘的還會貶為官妓送去軍營。你瞅瞅,帶隊那人是素有羅剎之稱的周天周將軍,這一劫定是逃不過了。」

  「是矣,周將軍一出手,定是血流成河!趙家這回慘咯!只可惜了關夫人,好好一個忠烈女子,竟被拖累至此!倘若我是她,此刻便該匆匆回去娘家,求爺爺告奶奶地要求和離,免得跟著趙家受罪。」

  「你這軟蛋,也敢拿自己與鐵骨錚錚的關夫人相比,沒得辱沒了人家!」不知誰唾了一句,惹來許多嘲笑。

  周天猜測人群中必有薛賊派來的探子,於是命屬下換了便服,悄悄混入其中觀察。

  大門外風言風語已經傳遍,圍牆內,趙府上下將這些話聽了滿耳,心里莫不感到在劫難逃,有幾個年齡小的丫鬟已經控制不住地抽噎起來,又怕被官差注意,不得不用拳頭堵嘴。不過片刻,宅邸上空就被愁雲慘霧籠罩,絕望的氣氛令人窒息。

  周天得意洋洋地瞥了關夫人一眼,隨即坐回軟榻,冷道,「如今本將軍就接了這府邸,煩請夫人回房安生待著,莫要隨意亂走。倘若夫人不聽勸告,就別怪本將軍刀劍無眼。」

  眾侍衛應景地抽出佩刀,「噌噌噌」的金鳴聲剮人耳膜。

  若換個膽小的女人,這會兒說不定已經嚇暈,哪怕膽子再大,也必會被濃濃殺氣所攝,變得畏首畏尾。然關素衣偏偏就有這麼一股子不服輸的韌勁兒,別人欲將她擊垮,即使折了雙腿,她跪著也要前行,絕不妥協退讓。

  上一世,若非為了族中女子的前途,為了少連累家人一點,她斷不會自絕生路。如果自己的死亡能讓關家乾淨一些,好過一分,她又有何懼?連死都不怕,她還會怕這些刀槍劍戟?

  思及此,她冷冷笑開,沖金子略一揚手,「把前日里剛做好的匾額請出來,今兒是個好日子,咱們這便開府。」

  金子把手裡的嬰兒還給那臉色慘白的奶母,又狠狠刺了周天一眼,這才下去拿東西。

  關素衣慢慢挽起廣袖,淡道,「忘了告訴將軍,我趙家前日剛決定分府,這東邊你盡可以佔去用做排兵布陣,然我這西邊你若是踏前一步,且還無故傷人,就不要怪本夫人告你一個以下犯上、濫用職權之罪。」

  「分府?分什麼府?」周天大感不妙,正欲追問就見金子搬來一塊黑底藍邊的空白匾額,擺放在長桌上,後又畢恭畢敬獻上一支狼毫與一碗金漆。

  關素衣一手執筆,一手挽袖,沾了濃濃一抹金漆快速寫就「征北將軍府」五個大字兒,略微晾乾,勒令道,「來兩名家丁,把這塊匾額懸至西門。周大將軍,府上的人我這便帶走,東府交給您處置,您請隨意。」話落已廣袖翻飛,裙擺綻綻,已去到老遠。

  東府裡的人很知機,明白夫人這是在保他們,連忙亦步亦趨地跟上,不過片刻就聚集了浩浩蕩盪一群,往後邊兒看去全是黑壓壓的人頭,場面蔚為壯觀。等周天回神時,東府的各個院落早已走空,唯餘葉府家眷、下僕還扣押在地,滿目絕望。

  「娘的!竟把趙瑾瑜那廝給忘了!」周天恨得咬牙切齒,卻拿關夫人無法。倘若這趙府還掛著鎮北侯的名頭,趙陸離被奪爵之後,論理來說他便是把此處砸個稀巴爛,旁人也抓不住一絲錯漏。等趙瑾瑜得了信派人來救,前後幾月的時間足夠他把趙家上下踩死。

  然關夫人竟心念快到這等地步,連「征北將軍府」的牌匾都造好了,把它往門上一掛,誰敢動趙家分毫?趙瑾瑜乃宿邊大將,功勳卓著,雖被兄長連累,不得不低調行事,卻也並非好相與之人。他在軍中頗有幾分底蘊,想打壓一個中郎將簡直輕而易舉。

  周天捏碎茶杯,狼狽道,「把這些小崽子和奶母留下,其餘人等關入天牢!」

  一名副將小聲提點,「將軍,若是東府無人,您怎麼做戲給那些逆賊看?此事還需關夫人全力配合才好。」

  周天用血紅的眼珠子睇他,繼而慢慢笑開了。好,好一個運籌帷幄的關夫人!她分明知道自己的打算,也知道這場戲若是無她配合便演不下去,她卻走得那般乾脆,還把所有僕役帶走,只留一個空殼給他。她口裡什麼都不說,下手卻半點兒也不含糊,這是逼著他去賠罪呢!

  能叫皇上放在心尖子上惦念,卻又求而不得的人,果然不同凡響。罷了,既連皇上都奈何不了她,自己又算個甚?這樣想著,周天總算是心平氣和,揚聲勒令道,「方才打了人的,剝了衣裳的,都有哪些?隨本將軍去給夫人磕頭賠罪,夫人若是不饒你們,回去自領五十軍棍!」

  他馭下極嚴,眾人不敢忤逆,紛紛站出來告罪,繼而灰溜溜地前往西府磕頭認錯。

  府外大街上圍了很多人看熱鬧,雖被侍衛用劍戟頂出老遠,卻都不捨離去,指著碎掉的牌匾嘆道,「這已經是燕京被踩碎的第二塊匾額。偌大一個官宦人家,頃刻間就地崩山摧,世事當真無常。」

  「聽說葉家和趙家盛產美人,若是二府女眷也落了罪,被拉去集市上發賣,我定要買兩個回去當妾!你想想,她們原是伺候達官貴人的,滋味兒必然妙趣無窮!」不知誰淫•笑連連地道,隨即就是一片拍掌附和之聲。

  就在這檔口,西府門開了,幾名家丁小心翼翼地抬出一塊匾額,架了梯子,慢慢懸掛在門樑上。眾人定睛一看,不禁膽寒,只見上面用金漆寫了五個大字兒——征北將軍府,那鐵畫銀鉤的筆觸,浩瀚磅礡的氣勢,叫人嘆為觀止。

  「征北將軍?趙府二爺?娘哎,差點把這位殺神給忘了。走走走,趕緊走!趙家就是再落魄也不是咱們能惹的!」不過須臾,府門處已空空蕩盪,連那圍困鎮守的侍衛也露出敬畏的表情,不知不覺垂下劍戟,熄了氣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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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悔改

  關素衣領著浩浩蕩盪一大群人回到西府。

  那院牆只砌了一小截,許多磚塊堆放在地,亂糟糟的,匠人用白石灰灑出一條線,以區分東西二府。東府的僕役原先還覺得夫人絕情,現在才知道她如何運籌帷幄,料事如神,倘若沒分府,今日趙家上下所有人的命都保不住。

  周將軍與侯爺有仇,他若是硬說趙、葉兩家合謀侵奪前朝財寶,他們找誰說理去?皇上度量再大,胸襟再廣,還能放過一群逆賊不成?經歷了一番生死劫難,眾人皆汗濕後背,兩股戰戰,對夫人既拜服又感激,跨過白線後均斂容肅目,不敢造次。

  趙望舒顛顛兒地跟在繼母身後,見她走快,自己便走快,見她走慢,自己也走慢,一隻手偷偷拽了拽趙純熙衣袖,小聲問道,「姐姐,剛才咱們家是不是差點家破人亡?」

  趙純熙心臟狠狠抽痛了一下,垂眸去看弟弟,見他雖然滿臉恐懼,一雙眼睛卻格外明亮有神,並不像是被嚇丟魂的樣子,不禁大鬆口氣,「不會的,有母親在,咱家不會出事的。」

  此前,她曾痛恨關家手段毒辣,害了外祖父,得知爹爹竟被葉家拖累到那等地步,又親眼見證了大舅母拿整個趙府陪葬的事,思想一下就顛覆了。都說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又言患難見真情,這些話果然沒錯。

  平日里外祖父和外祖母對他們多親熱?有好吃好喝的總忘不了他們那一份,逢年過節還捎帶厚厚的禮物,彷彿對他們極為看重,竟連嫡親的孫子、孫女兒都越過了。然而大難甫一臨頭,便毫不猶豫地把他們捨出去,比對待草芥還不如。

  這是親人亦或仇人?

  反觀繼母,自從嫁過來,雖沒得她一句好聽話,亦無貴重禮物可收,似乎無情無義的很,但真到了千鈞一發之際,她卻能扛起整個趙府,救下百十條人命,保他們不受欺辱,免遭踐踏。

  直至此時,她才想明白一個道理——別人對你好,不一定是真好;別人對你壞,不一定是真壞。要真正看清一個人,還得用心去體會。

  她悄悄抹去眼角的淚光,哽咽道,「望舒,之前我總對你說母親這不好那不好,其實都是些瞎話。你別看她為人嚴厲,但心底不壞。外祖父的事怪不到她,是他自個兒作孽,爹爹的事也怪不到她,是被葉家連累了。你日後好好孝敬母親,乖乖聽她的話,別再淘氣了知道嗎?」

  趙望舒這次竟十分乖順,低頭想了想,說道,「姐姐,其實我不笨,只是不肯動腦子罷了。剛才我也看明白了,如果母親沒把真的藏寶圖找出來,那個周將軍就會拿我們趙家開刀是嗎?屆時就算我們說那奶母偷偷帶著小表弟跑了,他也不會信,皇上更不會信,咱們家便與外祖家一樣,落了個謀逆的罪名,要滿門抄斬的。反倒是跑掉的小表弟獨自得了安穩,長大了還能把葉家重新立起來。」

  趙純熙默默聽著,骨頭里一陣又一陣發寒,澀聲道,「對,你能看明白就好。咱家在葉家危難之時拉了一把,他們家卻欲借咱家做踏腳石,送那浩哥兒逃出升天。所以說咱家不欠葉家甚麼,一點兒也不欠。以後你別再琢磨這事,等爹爹回來,咱們一家四口好好過日子。」

  「嗯。」趙望舒心底的陰霾一點一點散去,用熱切而又崇拜的目光看著繼母,低聲道,「母親好生厲害,我以後一定乖乖聽她的話。她讓我幹什麼我就乾什麼,再也不淘氣了!」

  「好,望舒長大了。」趙純熙非常欣慰,想想之前自己受娘親蠱惑,乾了很多不著調的事,又暗生悔意。

  說話間,眾人抵達正房,老夫人和阮氏忙從屋裡跑出來,臉色十分焦急。

  「沒事吧?快讓我看看。」老夫人把兒媳婦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又拉過孫子里外摸索,生怕他們被那些不長眼的官差衝撞了。這次帶隊的人是周天,那廝與趙家有不共戴天之仇,焉能放過這個大好的機會?

  「祖母,我沒事。」趙望舒鑽進老夫人懷裡,紅著臉偷偷看了繼母一眼,小聲道,「是娘救了我們。」

  娘?關素衣覺得自己頭頂被雷劈了一下,有些眩暈。趙望舒竟然喊她娘?上輩子她那般待他都沒得到此等殊榮,這輩子究竟乾了什麼不得了的大事,竟能捂熱這塊頑石?

  老夫人卻沒覺得意外。關氏既能幹又心誠,從未錯待過趙家上下,莫說一雙毫無血緣的兒女,便是府裡的一草一木,她能護一分是一分,絕不讓外人踐踏。這般厚重的人品,如此高尚的德行,即便初時有什麼摩擦與誤解,日子長了也能漸漸打動人心,得到孩子們的真心敬服。

  你瞧瞧,先是兒子醒悟了,隨即又是孫子,老夫人再去看趙純熙,發現她也一臉愧悔,不免感到萬分高興。好,這樣便好,正所謂家和萬事興,爵位沒了人還在,只要大家同心同德,守望相助,往後自然會有數不盡的好日子。

  阮氏亦上前慰問,直說自己幫不上忙,非常抱歉云云。

  「弟妹在這里便是對咱們最大的幫助,畢竟你可是西府主母。」關素衣擺手讓大夥兒進屋說話,這一群老的老,小的小,孕的孕,倘若她撒手不管,沒準兒真會被周天折磨死。前世宿怨暫且不提,如今關家既是魏國有名的仁德之家,她還是趙家婦,就得做出表率來,免得別人借她作筏去污衊祖父和父親。他們如今混跡朝堂,自是絲毫不能出錯。

  當然她也沒忘了一群飽受驚嚇的僕役,命管事將他們帶去安置,又著人請大夫前來診脈療傷,正四處調配著,就見周天領著一群侍衛悻悻而來,解了佩刀,脫了官帽,畢恭畢敬地賠罪。

  眾人原以為他們是來找茬的,臉色皆慘白一瞬,躲入屋裡細細一聽才知是著了夫人的道兒,不得不低頭妥協。夫人這手段真是絕了!

  老夫人長舒口氣,嘆息道,「葉家千錯萬錯,有一件事卻做對了,那就是逼著你們爹爹將你們母親娶過門。看見沒有,她雖無官職,亦無權力,然她只用這裡,」老夫人點點自己太陽穴,爽氣一笑,「就能讓別人聽她擺佈。有你們母親在前面頂著,哪怕天塌了也無事。你們若是有良心,日後便好好孝敬她,不得忤逆分毫!」

  趙望舒連忙應是,小眼神非常熱切。趙純熙應得雖慢,反思卻更為深刻。她很羨慕站在明媚天光下,能堂堂正正、傲然不屈的繼母。她無需使什麼陰謀詭計,只管恣意走在陽關大道上,所有人都得為她讓路。

  她也想像她那樣,坦蕩而又從容。但沒人教她該怎麼做,又有娘親那個榜樣在前,於是越走越偏,越錯越離譜。

  如果現在改了,還來得及嗎?她心裡難過,偷偷背轉身擦了擦通紅的眼角。

  關素衣再如何傲氣也不能阻礙周天辦差,於是見好就收,將他請入書房商討「引蛇出洞」事宜。諸人不敢打擾,互相寬慰一會兒便散了,把破敗的府邸重新拾掇起來。

  ******

  聖元帝等了整整一天才等來回宮復命的屬下,也不問他案子辦得如何,藏寶圖找到沒有,張口就問,「可曾攪擾夫人?」

  周天將趙府裡發生的事一五一十說了,不敢有絲毫遺漏,更不敢添油加醋。皇上在各勳貴府上都埋了釘子,讓他回話不過是例行公事,他若標榜自己或稍有隱瞞,葉全勇的今日就是他的明天。

  「你膽子挺大,竟敢跟夫人橫。」聖元帝冷冷瞥他一眼,篤定道,「不用朕出手,她有的是辦法治你。」

  「是,屬下知錯,下回再也不敢造次。」周天心電急轉,暗道皇上果然對關夫人不同一般,幾句話全是硬邦邦的,唯獨那句「夫人」格外柔軟,竟似含了糖,甜膩得很,比喊自己的正經夫人還親熱。說他對關夫人沒有綺念,誰信呢?

  趙陸離啊趙陸離,我眼下宰不了你,但藉刀殺人卻是挺容易!不過一瞬間,他就有了主意,卻不馬上付諸行動,而是著重點了點那銀鐲子,問道,「陛下,屬下自詡目力不凡,足智多謀,誰無辜誰有罪,一眼就能分辨,但今日卻實實在在輸給了夫人。也不知她究竟怎麼發現的,屬下去問她也不說,真叫人撓心撓肺一般難受。」

  原來夫人也不是誰都願意教導。聖元帝心裡極其舒坦,仔細回憶暗衛發來的密函,將每個細節都過了數遍,方提點道,「人的嘴巴會說謊,身體卻格外誠實。倘若要洞察他的內心,語言只是淺表,可信度一成,其次是表情,可信度僅三成,最後才是肢體動作,從他的一舉一動去捕捉他意欲隱藏的秘密,那便一抓一個準。相人之術,你只學會了皮毛,夫人卻堪為大師。朕只能提點你到這兒,若回頭還想不明白,這中郎將你也不用當了。」

  然他說得那般輕巧,不也沒辨明葉蓁真容嗎?只能怪他此前太高看自己,低估了女人;又或是葉蓁演技精絕,早把細微表情和肢體動作的掌控刻入了骨髓。

  心知皇上最看重屬下的悟性和忠誠,周天連忙表示受教,末了委婉道,「關夫人著實不凡,配趙陸離那等夯貨真是暴殄天物。若趙陸離死了倒好,她就能名正言順地改嫁,偏他只奪了爵位,不上不下的吊著,也不曉得日後會怎樣拖累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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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自省

  聖元帝聽了周天的挑撥也不開腔,只用冰冷而又幽深的眸子睇視,直看得他臉色發白,嘴唇微顫才一字一頓道,「朕不需要把手段使到主子頭上的下屬,你若嫌自己命太長,可以跟葉家人換一換。」

  周天立即跪下磕頭,連說不敢,膽戰心驚地等了許久才聽見如同天籟的三個字,「下去吧。」他不卑不亢地謝恩,鎮定自若地出了未央宮,行至無人的拐角才吐出一口濁氣,豆大汗珠爭先恐後地從額角、脊背等處冒出,頃刻間濕透衣衫。

  與此同時,關素衣正在安置幾個嬰兒和奶母。稚子雖然無辜,但他們畢竟是葉家人,且罪涉謀逆,案件理清後或抄家、或滅族,後果極其嚴重,她就算想管也管不過來。哪怕她不為趙家人考慮,也得顧著點兒關家和外祖家,更何況葉家與她毫無關係,且還積怨甚深。

  「你們日後便住在此處,待事情了結,自然會有人替你們安排去路。」她指著一棟小閣樓說道,又命僕役將乾淨的被褥、枕頭等物抱進去。樓內樓外早已排滿重兵,表面看去卻十分幽靜。

  幾位奶母得了周天警告,自是唯唯應諾,尤其抱著浩哥兒那位,據說事成之後能撿回一條命,還有厚重的賞金可拿,心神這才勉強穩住。她臉色慘白地站在門口,似乎不敢進去,直到浩哥兒餓得哇哇直哭才一面解衣襟一面入內,落了鎖。

  關素衣只負責收容他們,等奶母按照葉全勇事先交代的那般偷偷溜出府,她再假裝焦急地找尋,後去報個官,也就清閒了。

  這頭理順,又有滿府人心需要整頓,她去往正堂,命管家把傷得不重的僕役都叫過來聽訓。

  「趙家如今是什麼境況你們也知道,侯爺已經不成了,如今全靠二老爺撐著。然二老爺常年宿邊,無旨不可歸返,又得衝殺疆場,抵禦外敵,其凶險之處常人不能想像。我這人說話直,便給你們透個底兒,趙家遭了此次劫難已大不如前,眼下的富貴也如空中樓閣,懸而又懸。你們之中有家生子,有簽死契的、活契的,還有打短工的,為免連累大家,我也不勉強你們,想走的走,想留的留。」

  她徐徐喝一口熱茶,繼續道,「俗話說單絲不成線,獨木不成林,人多才好辦事,人多才顯強大。然我卻認為還得分什麼時候,什麼情況。如今趙府正逢家難,人雖然多,心卻是散的,各有各的謀算,各有各的念想,反而容易壞事,倒不如上下齊心,眾志成城,一塊兒邁過這道坎。如今葉府家眷亦牽扯到案情裡,這一去怕是回不來,所以東府的開支還是照往常算。你們自個兒琢磨琢磨,是走是留全憑本意,有那簽死契的我也不要你們贖身銀子,只管拿了契書去衙門消籍,算是替趙家積德。」

  略頓了頓,她嗓音漸冷,「不過你們得明白,如今是非常時期,我趙家又牽扯到謀逆大案,拿到契書你們一時半會兒也走不了,還得去監牢裡待一陣,等案件水落石出,證明你們不是薛賊的探子或併未洩露消息,才能全須全尾地出去。從此以後你們是生是死便與趙家無關,且好自為之吧。」

  眾僕役連說不敢,表情敬畏。被夫人救下之後他們原也不打算走,征北將軍的名頭雖比不得鎮北侯,但夫人還在,趙家就差不到哪兒去。當然也有幾個心思詭譎的意欲脫身,聽到前面幾句目中已迸發喜色,及至最後又萎頓在地,不敢生事。這位新夫人年紀雖小,卻著實不好糊弄。

  關素衣閉目坐等,一刻鐘後,見下面無人站出來請辭,這才緩緩笑開,「好,危難時刻正該同舟共濟,渡此生關死劫。明蘭、金子、銀子,把賞銀發下去給大夥兒壓壓驚。」

  三個丫頭齊聲應諾,把早就備好的銀兩分發下去,一人三兩,不多不少,不偏不倚。眾僕役本就對夫人心服口服,敬畏非常,得了銀子更是笑得合不攏嘴,吉祥話不要錢地往外蹦,洋洋喜氣瞬間驅走了官兵上門的晦氣,連照不見天光的西側內間都亮堂不少。

  趙純熙躲在門外偷偷往裡看。以前無論關氏說什麼、做什麼,她都覺得不順眼,現在摒棄前嫌,仔細揣摩她的一舉一動才發現裡面大有學問,只剛才馭下那招就夠她學個三五年。

  簡簡單單幾句話,卻情真意切,襟懷坦蕩,令人不自覺就與她交了心,感同身受;繼而施恩,又得了無數感激,於是想留的越發要留,不想留的也是那等無情無義之輩,對趙家並無損失;然趙家不是善堂,得了善名兒她也不會讓背主的奴才好過,抬出官差來壓一壓,此乃恩威並施,叫那些不安分的人徹底消停。

  及至此時若還要走,不是心裡有鬼就是腦子有病,把人往周天手裡一交也就完事兒了。打從這裡開始,誰敢背主作亂?誰敢妖言惑眾?管保府裡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比往日還規整。

  這哪裡是家破人亡之象,分明是破而後立,立而初興之兆。

  趙純熙想得越深,對關氏的感情就越複雜。她原本以為女人厲不厲害還得看她嫁給什麼樣的男人,娘親不就從商賈之女爬到婕妤的高位,連帶把母家也捧得那般尊榮?她要做也得做母親那樣的才算是不枉此生。

  然而把關氏往前面一擺,便似那高山之巔,令人仰止。她無需依靠夫君寵愛也能過得自由自在,所有人都服氣,所有人都仰賴她鼻息。什麼叫厲害?這才叫真正的厲害!倘若效仿娘親,葉家的下場或許就是她的來日。

  靠別人都是虛的,靠自己才踏踏實實!

  消去心底最後一絲疑慮與不甘,趙純熙眼眸變得格外明亮。她悄悄退開幾步,朝打掃一新的蓬萊苑走去,回到房中,摸了摸先前被官差翻亂,如今已歸置妥當,毫釐不失的妝奩,嘆息道,「荷香,爹爹說的對,倘若我乖乖聽母親的話,得她一二指教,這輩子定然受益無窮。做人就該做她那樣的人,自己立起來才是真的立起來,靠夫君,靠兒女,或靠家世,都沒用。」

  荷香早已被夫人的慨然俠氣收攏,不敢再與她作對,見小姐也想通了,自是皆大歡喜,忙說了好些贊同的話。主僕二人商量著該怎麼向夫人賠罪,日後無論如何也得黏著她,學她的本事,聊到半夜方躺下歇息,本以為會失眠,卻沒料一夜無夢,十分安穩。

  翌日,老夫人清早起床,張羅了吃食、被褥、傷藥等物前去天牢探望兒子,畢竟是從自己肚子裡蹦出來的一塊肉,再怎麼失望也不能撒手不管。

  關素衣為彰顯關家仁德之名,不得不捏著鼻子幫忙。

  除開懷孕的阮氏和年幼的木沐,趙家幾位主子全都上了馬車,搖搖晃晃朝天牢駛去。關父早已上下打點,疏通關係,此時正等在天牢外。

  天牢內,趙陸離盤腿打坐,神情泰然,如果忽略他滿身帶血的鞭痕和濃稠刺鼻的腥氣,還當此處不是牢房,而是曠野,清爽安逸得很。

  長公主身著一襲玄色勁裝,腰挎一柄大環刀,雙手抱臂,脊背挺直,蔑笑道,「趙陸離,你也有今天?本殿回來的真夠及時,能親眼看著你遭報應。你怕是不知道吧,帶隊抄撿趙家的人是周天,你那一屋子老小如今也不知被整死幾個。」

  趙陸離心中微凜,面上卻絲毫不露,沉默片刻後說道,「長公主殿下怕是也不知道,有我家夫人在趙府鎮著,無論哪個,主子或下僕,都不會有事。」

  長公主哪能不知?不過說出來唬一唬趙陸離罷了,便是看看他飽受驚嚇、涕泗橫流的狼狽相也很痛快。然而他似乎已找回曾經的從容睿智,竟絲毫也不入巷。當然這其中亦不乏他對關氏強大的信任。

  關氏的確了得,長公主原還擔心她受了欺辱,在趙家門前守了片刻,意欲保下這名剛烈女子,哪料周天昂首闊步地進去,卻灰溜溜地出來,待她跑去宮中打聽才知他竟被關氏狠狠擺了兩道,最後磕了頭認了錯才得以功成身退。

  這樣的女子先是嫁給軟蛋趙陸離,後又被色胚忽納爾看中,真真是鮮花插在牛糞上,亦或好白菜讓豬給拱了,暴殄天物!長公主冷哼一聲,抬腿就走。忽納爾不殺此人,她自然也不會動手,堂堂衛國大將軍還不至於為難一個廢物以及一群無辜內眷。

  趙陸離見她如此,高懸的心終於緩緩落地。看來夫人已安然保住趙府和家中老小,能娶到夫人果真是他前世修來的福氣。

  長公主剛轉出中門,就見太常卿領著一群老弱婦孺走來,正彬彬有禮地沖自己拱手。

  她回了一禮,見關素衣穿著一襲曳地長裙,如松如竹且如花似玉地站在一旁,身上既顯男子英氣又不失女子柔媚,不禁愛得很,忽然伸手捏了捏她嬌嫩的臉頰,笑道,「夫人,如今趙陸離那貨已是不成了,他若護不住你,你便來長公主府,本殿護你!」

  在場所有人都懵了,唯獨關素衣拱手道謝,面上既不見憤怒也不見羞澀,態度坦坦蕩盪,灑灑瀟瀟。

  長公主更為高興,一面朗笑一面闊步走遠,看那挺拔的背影,竟十分器宇軒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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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破鏡

  關父還是頭一回看見作風如此狂放不羈的女子,素來淡定的表情都有些繃不住,糾結許久才朝女兒看去,欲言又止。老夫人亦尷尬不已,一會兒垂頭咳嗽,一會兒抬頭望天,一會兒又轉過臉盯著長公主形似男子的背影猛瞧,直到她消失在轉角才吐出一口濁氣。

  過道裡沒開天窗,只在牆壁上點了幾盞燈燭,一股濃郁的桐油味兒夾雜著血腥氣經久不散,令人頭暈。關素衣不耐煩在天牢裡多待,率先朝前走去,徐徐道,「長公主殿下乃惜花之人,卻無磨鏡之好,你們大可放心。」

  老夫人臉頰漲紅,半晌無語,關父緊張地看了看趙純熙和趙望舒,斥道,「你這孩子渾說什麼,還不快進去探望你夫君!」

  「娘,什麼是磨鏡之好?」趙望舒傻不隆東地詢問,卻被自家姐姐摀住嘴,狠狠瞪了一眼。

  關素衣渾身發麻,無論聽多少次,還是受不了趙望舒親熱無比又帶著轉音的這一聲「娘」,像上輩子那般叫母親或關氏不好嗎?她勉強扯唇,淡淡道,「就是打磨銅鏡的意思。好了,快進去看你爹吧。」在孩子們面前說這種不合時宜的話,的確是她失當,下回定要注意。

  「是啊,爹爹還等著咱們呢,快些進去。」趙純熙連拉帶拽地將弟弟拖走。

  穿過狹窄而又昏暗的過道,盡頭便是開闊的地宮,四面牆壁鑿出許多隔間,用鐵柵欄圍住,每一個隔間都關押著囚犯,或一二人不等,或數十人之多。還未看見爹爹,趙純熙和趙望舒就先看見了昨日被帶走的劉氏、宋氏等人。

  她們擠在一所監牢內,皆蓬頭垢面,衣衫襤褸,本還鮮亮的布料如今已染了斑斑血跡,看來曾被用過刑。宋氏形容最為淒慘,外層的衣裳已被剝除,只穿著一件浴血單衣,奄奄一息地躺在角落,臉頰偏向過道的方向,目中神光已散盡,唯餘死氣。

  哪怕懵懂如趙望舒,只看她一眼也立刻意識到,這人快要魂歸地府了。

  「熙兒,望舒,你們來啦?快救救外祖母!」看見兩個外孫,劉氏連忙撲到牢門邊大喊大叫,其餘人等亦爬起來磕頭,其中隱約還夾雜著葉繁的聲音,「熙兒,望舒,我與你們爹爹可是定了親的,雖未過門,也算半個趙家人,你們不能丟下我不管啊!老夫人,婆婆,您快救救我吧,日後我定然好生伺候塵光,好生照顧兩個孩子,我給你們當牛做馬還不成嗎……」

  哭泣聲、哀求聲、咒罵聲,響成一片,彷若鬼哭狼嚎,魔音穿耳,把姐弟倆嚇個半死,不由縮進角落里瑟瑟發抖。關素衣目不斜視地走過,淡道,「自作孽不可活,一拉一踩已經兩清,從此葉、趙兩家再無瓜葛,只管進去看你們爹爹。」

  兩人像吃了定心丸,連忙墜在繼母身後,模仿她的樣子直視前方,從容走過,終於在最深處的監牢裡看見了父親。

  趙陸離早已聽見此起彼伏的求救聲,心知定是家人來探望自己,已站在門邊引頸眺望。他萬沒料到葉老爺除了帝師彈劾的三十二條罪狀外,另犯大小罪孽無數,且還牽扯前朝皇子與薛賊,又暗中謀奪皇室寶藏,當真是欲壑難填,膽大包天。

  前往廷尉府自首之後他才聽說這些事,當即就驚出一身冷汗,又聞帶隊搜尋藏寶圖的將領乃周天,越發感到絕望。原只是為「亡妻」母族盡一份心力,卻不想竟把橫殃飛禍帶給家人,倘若他們出了絲毫紕漏,他便是萬死也難辭其咎。既當不了好夫君,亦做不了孝順兒子,更不是合格的父親,他還活著幹什麼?不如一頭碰死在牢裡!

  索性慌亂中他想到了過門沒多久的新夫人,想到她那錚錚傲骨與凜然正氣,不免精神大振。是了,夫人早就分了府的,還說要另闢一側正門,另掛一塊牌匾,如此,趙家的命數就不是繫在他一人身上,還掛了二弟的名號。鎮北侯垮了,二弟還是堂堂征北將軍,周天怎麼著也得給他幾分薄面。

  原來分府不僅是為了撇清葉家人,還為了避免有可能招致的災禍。她那時不就警告過他嗎,說葉家女眷也有可能涉入案情,讓他趕緊把人送走。但他卻一意孤行,最終連累了家中老小。

  他怎能如此糊塗?若是沒有夫人,恐怕把所有親族都害死了!

  慶幸間,關素衣已領著一群人走到近前,他連忙抹了抹通紅的眼角,啞聲道,「夫人,你來了。」看見老夫人和關父,連忙彎腰作揖,「兒子見過母親,小婿見過岳父大人。」

  關父上下掃他一眼,沒好氣地道,「皇上只讓你協助查案,並非收監,然你早年闖了大禍,招來許多宿世仇怨,有人故意扣著你施刑,我上下打點也未能完全開脫,也是無法。你自己造的孽,心裡應當有數,且安生待在此處,等案件了結,他們便會放你出去。」

  趙陸離羞愧拱手,「勞岳父大人替小婿周全,小婿拜謝,日後定當悔罪自新,棄惡從善。小婿罪孽深重,這鎮北侯的爵位原就不該得,榮華富貴也不該享,而今身陷囹圄,受了重刑,反倒自贖一二。人活於世,來也乾乾淨淨,去也乾乾淨淨,然我行差踏錯,血腥滿手,落得今日下場心中倒也無怨,卻有悔,有愧,悔不善待夫人,愧不照全族親,待出了監牢,當捨過往,惜今朝,盼來日,把趙家重新撐起來。還望岳父大人替小婿做個見證。」

  關父欣慰道,「你若真能改過,也不枉衣衣里外操持,擔驚受怕一場。日後我便看著你如何表現,倘若再犯渾,我關家頭一個不饒你。好了,你們一家人難得團聚,便抓緊時間說會兒話吧,我稍後有事要辦,不得不先行一步。老夫人請。」他彬彬有禮地衝老夫人作揖。

  老夫人忙還了一禮,口中不斷道謝,直把人送到走廊盡頭才一面擦拭眼淚一面走回來。遇見葉蓁,兒子倒霉了半輩子,娶了素衣,卻真是否極泰來,蒼天開眼啊!

  趙陸離極想去拉夫人雙手,瞥見自己髒污的指尖又退怯了,羞愧不已地道,「昨日周天抄撿趙府,夫人沒受驚吧?夫人字字句句皆是金玉良言,只恨我閉耳塞聽,一意孤行,差點害了你們。我有罪!」

  關素衣還未開口,趙純熙和趙望舒已雙雙擠到牢門邊,伸手去抱他,哭道,「爹爹,錯不在您,都是葉家人不好。您不知道,他們真狠,想讓咱家替浩哥兒填坑……」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把昨日種種交代清楚。

  趙陸離驚出一身冷汗,呆愣半晌才緩緩跪倒,納頭便拜,「夫人對我趙家的大恩大德,不說來世,今生我定糜軀碎首,傾力相報。」磕完又勒令兩個孩子,「還不快謝謝你們母親?」

  趙純熙和趙望舒絲毫也不勉強,齊齊跪下磕了三個響頭,噙著淚喊「娘」。老夫人欣慰至極,連帶的對趙純熙的惡感都消去不少,口裡不斷呢喃著「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破鏡亦能重圓」等語,淚珠汩汩而落。

  關素衣頭一次體會到手足無措的滋味兒。她寧願這家人像上輩子那般疏遠她,冷待她,甚至迫害她,也受不了他們誠心誠意地悔過,殷勤熱切地靠近。她能分辨真心假意,於是也就越發為難。

  她做不到對一群尚且無辜的人動手,何況其中兩個還是半大孩子。如果真能不顧道義、落井下石,她與葉家人有何兩樣?為了仇恨而葬送良知,甚至迷失本性,自甘墮落,她怎麼對得起關家家聲?怎麼對得起祖輩遺訓?又如何擔起「問心無愧」四字?

  罷了,他們若是真心悔過,她就恪盡本分,安守家宅;他們若心懷叵測,她便奮起反擊,寸步不讓。一切但憑時間做主。

  這樣想著,關素衣總算恢復鎮定,心情複雜地拉起趙純熙和趙望舒,又避開趙陸離的跪拜,讓小廝給他上藥包紮,擺放吃食。

  ******

  長公主出了天牢本打算回府,想了想,又遞了牌子入宮面聖,剛踏入御書房準備行禮,就見皇帝黑中泛藍的眼眸直勾勾看過來,最終停留在她指尖上。

  她咧嘴一笑,語氣惡劣,「怎麼,本殿這手指是金子做的不成,叫皇上那般稀罕?」末了湊到鼻端嗅聞,陶醉道,「靡顏膩理,軟玉溫香,好一個傾城傾國的絕世佳人!忽納爾,你果然夠兄弟情義,搶了別人的媳婦便送了一個更好的過去,當了皇帝,連胸襟都開闊不少,本殿佩服!」

  聖元帝早已得了密報,知曉趙陸離已與夫人和好如初,趙家老太太還一個勁兒地念叨什麼「破鏡重圓,闔家歡樂」等語,叫他又焦躁,又嫉恨,又難捱,竟陡然興起殺人奪妻的想法。

  目下被長姐不陰不陽地刺幾句,他按捺許久的怒火差點噴發,恨不得把自己連同他人全都燒成灰燼。但他畢竟是皇帝,懂得喜怒不形於色的道理,忍了又忍才勉強壓下狂暴的心緒,沉聲道,「不管皇姐信是不信,朕從未搶奪過他的妻子。當年朕奇襲燕京,途中在趙家莊休整,遇見葉蓁,認出她就是救過朕的女子,於是略說了幾句話,不知如何被趙老侯爺撞見,生了誤會。他那性子你也知道,與葉全勇一般無二,竟賄賂兵士,在整裝行囊時把未著寸縷的葉蓁塞進去,翌日拔營奔襲,傍晚已去到千里之外,再次紮營時朕才發現帳裡多了一個女人。皇姐您說,朕是該把她退回去還是扔掉?」

  救命之恩不能不報,兄弟之妻又不可沾染,誰也不知道當時的聖元帝有多惱火,又是怎樣一番左右為難,進退維谷。這些往事,他從未向任何人提起過,現在卻不得不提。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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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0 00:01:17 |只看該作者
第69章重圓

  長公主還是頭一回聽皇弟主動提起當年種種,不由湊近了些,問道,「是趙老侯爺把葉蓁塞進你的行囊,而非你看上她的美色強搶過去?當時咱們一群兄弟連連逼問,你怎麼都不開腔呢?」

  聖元帝搖頭苦笑,「朕發現被褥裡多了一個未著寸縷的女人,且還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兄弟的結髮妻子,那五雷轟頂的感覺可想而知。朕欲派遣幾個士兵把她送回去,哪料她明面上答應,背轉身就投繯自盡,所幸及時發現才救了過來。她跪在朕腳邊,口口聲聲說貞潔已失,沒臉回去見趙陸離,更沒臉面對一雙兒女,求朕賜她一死。然而朕明知道趙陸離對她如何著緊,明知道她曾救過朕一命,又豈能恩將仇報?無奈之下只好將她帶在身邊,原想拿下燕京後再向趙陸離解釋,只要趙陸離不嫌棄,把她要回去,也就萬事大吉了,哪料她又尋了一回死,讓朕千萬不要說是老侯爺將她送來,免得傷了趙家父子的情誼,且還說自己已經不乾淨了,沒臉歸返趙家,不如一死了之。朕見她如此貞烈,又如此忍辱負重,不得不給她一個容身之所。」

  長公主目光發直,沉默半晌才道,「你一根頭髮絲兒都沒碰過她?」

  「並未碰過分毫,朕只負責照顧她,保她一世無憂。」

  「就看了一眼她的身體,她就賴著不走了?」

  「朕怎麼知道中原女子在想些什麼?」聖元帝眼珠通紅,「她三番四次尋死覓活,朕畢竟是男子,得有擔當,只好將所有責難與非議一力扛下。然而趙陸離還是知道了趙老侯爺的所作所為,從此恨透了他爹娘,也與朕反目。」

  他手掌不自覺用力,將堅硬無比的紫檀木御案壓出一個印痕,咬牙道,「但是皇姐你知道嗎?當年那場救命之恩,很有可能是葉家布的局,葉蓁絕非表面看上去那般無辜。朕欲納夫人入宮,冊封昭儀,她就指使趙陸離向朕求了一道賜婚聖旨,把夫人截走了!中原人著實心思詭譎,可惱可恨!」

  長公主也是個直腸子,雖近年來與中原人多有接觸,變狡猾很多,卻還是感到腦子不大夠用。她抬手示意,「你等等,讓本殿理一理頭緒。情況是這麼著,」她沉吟道,「首先,葉蓁救你是假,你卻以為是真,把她當成救命恩人,所以當年本可以整死葉全勇,抄沒他全部家財,接手他所有生意,你卻草草將他放了?」

  「對。葉蓁並未與朕相認,替朕吸出蛇毒,上了藥,趁朕昏迷之際便先行離開。後來朕派人去查才得知她是葉家女,且因為替朕吸毒傷了根骨,病重了很長一段時日,哪怕後來漸好也未能痊癒,變得十分孱弱。朕雖然愧疚,卻也心存疑慮,一面繼續調查一面等她找上門來狹恩圖報,哪料她還是照舊過自己的日子,彷彿對朕一無所知,也毫不放在心上,而參與暗殺的人均死無對證,朕這才打消疑慮,把葉全勇給放了。」

  聖元帝反復回憶往事,越發覺得中原人狡猾奸詐,什麼虛虛實實,以退為進,簡直將他耍得團團轉!索性後來他學乖了,慢慢學起中原文字,閱覽兵法詭道,駕馭人心權術,才沒再吃虧。然而中原人可惡,卻也可愛,譬如夫人、帝師和太常,他們是真忠烈、真純善,真磊落,與他們相交最是輕鬆,就算每每被帝師教誨,心裡也格外舒坦。

  長公主砸吧嘴,繼續道,「本殿若是沒記錯,她救了你之後葉全勇便把家產全部奉上,向你投了誠?」

  「朕當時已誅滅六路諸侯,而二王合起來也才幹掉一個前朝中軍,他怎能不向朕投誠?也是因為葉家出了戰馬、糧草等物,朕才給他一個太史令的職位。沒承想,太史令竟要精通文墨的大文豪才能擔當。」聖元帝耳根發紅,心道連帝師都看不慣朕胡作非為,夫人怕是更加在心裡笑話朕乃一土包子皇帝。

  唉,臉都丟盡了!

  長公主嘖嘖稱奇,總結道,「本殿想明白了,葉蓁先救了你,重逢後與你多有接觸,致使老侯爺誤會你二人有染,乾脆將她送走,成全你們姦情。她一次次尋死,逼迫你不得不護著她,替她周全。」

  長公主表情有些扭曲,嗓音也怪異得很,「結果到頭來你才發現這一切都是假的,是一場戲一個局。葉蓁妄圖攀附權貴,琵琶別抱,卻又不肯背負這水性楊花的罪名,於是藉老侯爺的手行那不義之事,又一次次尋死以標榜自己貞烈,哄得你這個'有擔當'的大男人將所有污水攬到身上,反把她自個兒洗得幹乾淨淨,純白無垢。這些年你好吃好喝地養著她,位高權重地供著她,明里暗里地護著她,結果她聯合趙陸離,把你真正放在心尖子上的人截走了?你沒碰人家媳婦兒一根頭髮,人家反而把你的媳婦兒搶去,且還是你自己下的旨意?」

  聖元帝僵硬點頭,「對,當年用蛇笛追殺朕的苗族異人應該與葉家大有關係,皇姐曾出征貴州黔東……」

  長公主不等他把話說完就笑不可仰,一面拍打御案一面喟嘆,「好哇,這場大戲好生精彩!就這麼個笑話,足夠本殿笑上一年有餘!哈哈哈,我的傻弟弟喲,你怎能傻到這個地步……」邊拊掌邊跨出門檻,去得遠了。

  「……對苗族異人應當多有了解,不若替朕查查誰擅長驅使蛇蟲鼠蟻,也好揪出真兇,戳破騙局。」聖元帝對著長公主的背影吐出下半句,臉色忽青忽白極其精彩。

  這他娘的都是什麼事?能不能讓朕好好把話說完?你入宮難道只為看朕的笑話?不是朕傻,分明是中原人太詭詐!他拂落奏摺、硯台、書本等物,熊熊燃燒的怒火無處宣洩,反倒熬紅了眼珠。

  當他似困獸一般做著徒勞無功的掙扎時,夫人已與趙陸離破鏡重圓,留給他的時間已越來越少。他怎能不著急,怎能不焦躁,天知道他差一點就被周天鼓動,命死士暗中結果了趙陸離。但他終究還是忍住了,沒有因此而愧對夫人,愧對本心。

  當你遇見一個無比美好的人時,冥冥中便會極力追趕,試圖讓自己變得與她更為相襯。以前他想當皇帝是為了活命,為了滿足征服天下的野心,現在卻是為了黎民百姓,海晏河清,為了夫人真心實意地讚他一句「千古明君」。

  明君不會為了私慾而罔顧國法,若要二人分開,還得徹底離間他們感情才成。聖元帝最近幾年跟中原人學到不少手段,很快就舒展眉頭計上心來。

  ******

  關素衣探視完趙陸離,確定他並無性命之憂,這才帶著一家老小歸返。馬車駛入內巷,在西門停下,按理來說趙純熙、趙望舒姐弟倆該回東府,卻都厚著臉皮跟在繼母身後入了正房。

  關素衣好歹是二人名義上的母親,如今趙陸離不在,她若開口驅逐,反倒落了話柄,叫關家仁德之名蒙上塵灰,萬般無奈,只作不見,心裡卻暗暗嘆息賢德人不好做,難怪曾子把行德比為「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至死方能解脫。

  老夫人看出兒媳婦與孫子、孫女感情不睦,不免將人拉在一起調停,勸解兒媳婦莫與兩個孩子計較。趙純熙很知機,連忙押著弟弟給繼母磕頭,口口聲聲說日後定然聽話。阮氏帶著木沐前來詢問大伯哥情況,見此情景也跟著圓了幾句場。

  全家出動,且把話說到這份上,關素衣若還不依不饒也就太不通人情。她反復默念「無愧于心」四字,這才淡然開口,「罷了,你們既然知錯,日後還像往昔那般跟我過,該教的東西我會教,該盡的職責我也會盡,希望你們說到做到,切莫忤逆。」

  沉吟片刻,她繼續道,「周天帶隊抄撿鎮北侯府,哪怕把所有宅院拆了,逼死府中上下,你們也無處伸冤,因為他佔著理兒,守著規矩,奉著皇命。然我掛出'征北將軍府'的匾額,這個家就不是你們爹爹一個人的,也有你們二叔的份,他再肆意妄為便是以下犯上,擅權自專,你們二叔參他一本便夠他喝一壺的。所以這匾額不單是一塊匾額,也是一條規矩。在這世上,所有人都得守規矩,連皇帝都不能免俗。不守規矩會怎樣,有葉家在那兒杵著,想必無需我贅言。」

  趙純熙和趙望舒頻頻點頭,雖不明就裡,卻很是乖順受教。

  關素衣頗有些不習慣二人的轉變,垂下眼眸冷道,「說這麼多,我只想讓你們明白,到了我的地頭就得守我的規矩,晨昏定省,早晚功課,侍奉長輩,祭拜先祖,來往交際,中饋俗務……樣樣都得學,樣樣不能少。」

  「娘,我們知道了。」二人異口同聲地應和。

  木沐亦煞有介事地點頭,卻因動作太大,差點栽下椅子。索性阮氏離得近,將他拉住了。

  關素衣先是嚇了一跳,復又莞爾,心情起落之下難免多教誨幾句,「這世上有三種人,一是守規矩者;二是善用規矩者;三是製定規矩者。前者聽憑擺佈,次者尚可自保,後者卻能登臨巔峰,掌控自己和他人的命運。你們現在是前者,日後多學多看漲了智慧便能晉升次者,而若要成為後者,還需加倍努力。世人對女子苛刻,趙純熙,你做個次者已經很夠,切莫貪心不足,誤人誤己;趙望舒,世人對男子寬容,今上又是明君,意欲為寒門鑿通登天之路。你生在此世實屬幸運,雖然你爹爹行差踏錯,遭逢貶黜,但只要你好生讀書,來年參加科舉中了狀元,便能入仕,成為製定規矩的人上人。所以你們無需妄自菲薄,更無需畏首畏尾,只恪守規矩,善自為謀,將來必有出路。」

  姐弟倆恍然大悟,連連應諾。尤其是趙望舒,眼眸越來越亮,似有無窮的勇氣和決心,又有無盡的熱情與衝勁兒,握拳起誓道,「娘,您今日說的話,我一個字兒都不敢忘。您且看著,我一定認真讀書,來日把爹爹的爵位掙回來,也靠自己的努力給您和祖母請一個誥命。」

  「好好好,我寶貝孫兒有志氣,祖母等著你呢!」老夫人喜極而泣,將一家人的手攏在一處,死死壓住。

  關素衣想抽抽不出來,只能默默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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