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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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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尾魚]西出玉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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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5 00:24:48 |只看該作者
第70章

  葉流西大致猜到,昌東住樓下是想讓她過去找他。

  但她不想去,煩江斬,也煩什麼青芝小姐——她跟昌東的關係剛有突破好嗎,像打地鼠遊戲,小地鼠剛露頭,就要來個錘子砸下去,對得起她付出的努力嗎?

  她已經忘記自己曾經覺得昌東不難追了,不,很艱苦才追到的,傾盡全力,殫精竭慮,含辛茹苦才捏住的小田螺。

  所以她裝著沒察覺、沒領會,避開他目光,早早就躺下了。

  樓下的火還沒熄,火光從裂了的木縫裡透上來,像木頭裡長出的一線線紅,她試圖拿手捏攏,徒勞無功,湖浪聲無所不在,一直往屋裡滲。

  邊上,丁柳翻了個身,低聲跟她說話。

  “西姐,你是不是跟我們不一樣啊?”

  葉流西不動聲色:“為什麼?”

  “我回想起,在白龍堆的時候,開車進關之前,東哥說只能你開車,我們都是貨……當時覺得怪怪的,但沒多想。現在進來這麼多天了,聽了那麼多進關出關的說法,見了這麼多事,忽然想明白了。你跟我們,應該不大一樣。”

  果然,朝夕相處,最難瞞的是夥伴。

  葉流西嗯了一聲:“說下去,你覺得是怎麼個不一樣?”

  “西姐,你是關內人嗎?東哥總提醒你戴口罩,是怕人認出來吧?他一早知道,只是瞞著我們。”

  葉流西說:“你這小腦袋瓜子,讓刀一攪和,還聰明起來了。”

  丁柳說:“我本來就挺聰明,笨頭笨腦的人,能幫我乾爹看場子嗎。”

  看場子這事,于她,簡直如同得了勳章,沒事就拿出來說,出鏡頻率快趕上她的頭了。

  只是,揣測得了確認,丁柳反而更迷惑了。

  不是說出關一步血流幹嗎,又說只有皮影人才能進出關,那葉流西,又是個什麼情況呢?

  葉流西好像知道她在想什麼,她闔上眼睛:“再多的,就別問了,我自己都不是很清楚。”

  丁柳不吭聲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熟睡的鼻息聲深深淺淺,葉流西靜靜地聽每一個人的呼吸:渾厚綿長的,是高深的;輕柔緩慢的,是丁柳的;肥唐的忽長忽短,像在吹小號,有幾次還砸吧嘴,大概是太久沒吃過好東西了……

  昌東的……

  昌東的她聽不見。

  葉流西輕輕掀開蓋毯起來,一步步走下樓梯。

  一路以來,她太習慣跟昌東商量事情了,習慣到近乎依賴,忽然要自己藏事情,像把一團亂麻揣在心口,好不舒服。

  火堆差不多滅了,灰堆裡露著點點未燼的紅,昌東已經睡下,帽子擱在充氣枕邊,葉流西坐到床邊,把帽子拿起來往頭上歪戴,然後拉下帽檐,遮住眼睛,看眼前一片漆黑。

  忽然聽到昌東說話:“流西?”

  葉流西摘下帽子。

  昌東是自己醒的,大概是有人在身邊,身體的自然反應。

  起初看到床前有人,還以為是雙生子,著實驚了一下,等到認出是她,真是又好氣又好笑:“你大半夜不睡覺,坐在這多嚇人……怎麼穿這麼少?你冷不冷?”

  他很快坐起來,把她摟進懷裡,又拉了蓋毯裹住:“你現在怎麼能受凍,肚子疼嗎?”

  她沒覺得,但還是點頭:“有點。”

  昌東把枕頭支起來倚在背後,手臂箍住她腰,讓她趴到自己身上,小腹緊貼住她的,又把毯子的角都掖好:“心裡不舒服的話,也得裹暖了不舒服,別跟自己過不去。”

  葉流西伏在他胸口,一聲不吭,昌東低下頭,下巴蹭住她頭髮:“話憋著,自己會難受,說出來,大家一起難受難受。”

  葉流西忍不住笑,笑到後來眼眶發燙,終於還是斷斷續續,把事情給說了。

  昌東一直聽著,到後來,托著她手腕,一直輕輕摩挲那個紋身,火堆裡的火星一點點暗下去,室內昏黑,熱氣慢慢被地寒抵消——難怪工棚裡的工人們都住上層,底層真是太冷了。

  聽完了,他說:“就這點事?”

  葉流西說:“這點?”

  昌東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紋身不能說明什麼,同一幫派、同一家族,甚至同樣犯罪的人,都可能紋一樣的紋身,未必就是情侶紋身。”

  “至於什麼青芝小姐,恕我直言,你的身高身形不是獨一無二,脾性之說就更扯淡了,你揪了下別人的衣領,就能暴露脾性了?”

  葉流西心裡居然一甜:她覺得昌東有點動氣了。

  “那個人覺得你是青芝,相信你是青芝,而且態度客氣,就說明這個青芝可以在外走動、能辦事、地位不低,而不僅僅是陪著江斬的一個女人——這樣的人如果失蹤,瞞不住的,底下一定會議論紛紛,但是你離開關內,至少一年多了,所以青芝跟你,是兩個人。”

  葉流西抬頭看他:“昌東,你一點也不希望我跟別的男人有關係吧?”

  “你這不是廢話嗎,難道我會喜歡別人到我懷裡來搶人?”

  葉流西埋頭在他胸口,頓了好久才說話。

  “昌東,我們都知道,有一些可能是存在的。如果事情真的往不好的方向發展,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

  “哪怕真的有那個人,你也不要一聲不吭就離開好嗎?不要想當然地覺得自己是在犧牲、為我好、不讓我為難、成全我,咱們當面鑼對面鼓,一起做決定,分合都不後悔,行不行?”

  昌東笑:“你覺得我是特別容易放手的人是嗎?”

  葉流西點頭,她始終對他第一次時的回避耿耿於懷。

  昌東說:“那你還是不瞭解我。”

  他湊近她耳邊:“我說‘我要人’的時候,我不是要一段邂逅,也不是要一段回憶,身心都要,你以後的年月日,我也要。你放心吧,我要麼不抓,抓住了,沒那麼容易放手,該爭該搶,我不會含糊的。”

  葉流西伸手環住他身體,想說什麼,又說不出。

  自己想的,他都知道,言語反而多餘。

  她仰起頭吻他嘴唇,昌東低頭,牙齒輕咬住她上唇唇珠,舌尖在上頭細細一掃,正想就勢深吻,角落裡忽然響起一陣翅膀撲棱聲。

  一直窩睡著的鎮山河像是被什麼驚到,驀地站了起來。

  昌東一愣,隨機察覺到什麼,低聲說了句:“你聽。”

  ***

  聽什麼?

  葉流西緩了會才反應過來。

  是有聲音,很雜,人聲鼎沸中夾著敲鑼打鼓、歌舞嬉戲、碗碟相碰,這聲浪裹繞在一起,隱隱約約,正往這個方向飄。

  而且越來越清晰,到了後來,幾乎像是就在左近了。

  昌東鬆開葉流西,起身穿上衣服,擰亮手電筒,樓上也很快有了動靜,過了會,肥唐往下探身:“東哥,有動靜你聽見沒?咦,西姐,你怎麼在……”

  葉流西把蓋毯往身上拉高了些,漫不經心往上瞥了一眼,只這一眼,肥唐忽然心慌氣短,覺得自己是壞人好事,趕緊住口。

  第二個探身的是高深,他比肥唐上道多了,往下掃了一眼,心知肚明,只說:“外頭好像有點不對。”

  昌東說:“我去看看。”

  他走到門邊拔下插銷,把門輕輕打開一條縫。

  觸目所及,先是一怔,旋即頭皮發麻。

  居然是那個村子!

  就在沿湖岸不遠的地方,如果說之前還是半面妝,現在可算是妝成了,高低錯落,燈火輝煌,窗戶上人影憧憧,這熱鬧,稱它是夜場絕不為過。

  昌東很快關上門,把情況大略說了一遍。

  肥唐倒吸一口涼氣:“我們不是……把那個村子甩下老遠了嗎?”

  是沒錯,昌東回想了一下現在那個村子的位置:“真有點像幽靈船,它現在所在的位置,原來應該是一片水。”

  葉流西接了句:“聲響是越傳越近的,確實也像是一路飄過來的。”

  他們日落前後這一路,車子都是沿湖開的,這麼一想,這村子真像可以動的一大片地塊,或者一個島,在湖裡遊曳漂流,而今泊在工棚附近。

  肥唐結巴:“那……那可怎麼辦?這簡直是追著我們在飄啊,我們可沒動他們一針一線。”

  昌東沉吟了一下:“除非它們來敲門,不然咱們別理。”

  肥唐打了個哆嗦:“東哥,不理能行嗎?它們……都到眼面前了啊。”

  昌東反問他:“所以呢,誰想過去打個招呼?”

  沒人吭聲,倒是丁柳,吭哧吭哧,把葉流西的衣物和刀都抱下來了,昌東這才反應過來,一時有點尷尬,轉念一想,又覺得這樣也挺好,就當公開了。

  ……

  後半夜,再沒人睡得著,都豎著耳朵聽外頭的動靜,說來也怪,村子都追到眼前了,就是沒人過來敲門,快天亮時,那聲音漸漸消下去,昌東開門看,正看到高處的屋頂慢慢落下。

  所有的一切,屋子、院子、樓梯、連廊,就在他眼面前,沒入地下。

  再然後,湖水漫起來,浸過那片地塊,外頭又恢復了原樣,水是水,岸是岸,一切都跟昨晚入住時一模一樣。

  昌東有躲過一劫的慶倖。

  天色亮起之後,幾個人連早飯都顧不上吃,行李一收,幾乎是竄上車的,都覺得越早離開這個鬼地方越好——昌東都已經開出十幾米了,忽然從後視鏡裡看到鎮山河跟在後面拼命跑,這才想起把它給忘了,趕緊又停車把它捎上。

  但接下的行程,相當不妙。

  開著開著,就遇到絕路,三面是水,只能後退,另選了一個方向走,開了一程,又是同樣的情況,幾次三番,昌東起了疑心。

  這湖水好像是活的,一直在給他們設限,不管往哪走,最後總能把他們圍住,而唯一的一條路,是往來路退。

  總不能走到黑石城的反方向上去吧?

  折騰了一個上午,試了無數條路,正精疲力竭時,丁柳忽然伸手指前方:“東哥,那不是我們昨晚住的工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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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5 00:25:02 |只看該作者
第71章

  昌東心疼這一上午兜兜轉轉耗掉的汽油。

  他把車子開回工棚。

  沒人下車,也沒人說話,白天的湖反而平靜,鏡面樣波光粼粼,昌東把地圖拿出來看,還以為今天很快就能到迎賓門,真是臨門一腳遭人打瘸。

  肥唐提議:“要麼,我們去別的工棚間看看?住過那麼多人,總會留下點蛛絲馬跡吧?”

  也只能這樣了,昌東把工具箱搬下車,高深拿了電鑽挨門卸鎖,剩下的人就到打開的工棚裡翻找,每一間的格局都大致相同,但總有差異:有些放了櫃子,有些添了衣架,有些還貼了影視海報。

  湊過去看,是《楚門的世界》,挺老的片子了,海報也上了年頭,膠已經幹結,四邊都翻卷著。

  肥唐像發現了新大陸:“哎東哥,關內還看外國電影哎。”

  昌東回答:“不看才不正常吧,出去買碟的人,一買就是一大摟,總不能只撿國內的。”

  每間工棚都找到不少零碎,最多的是蠟燭頭,又有鉛筆頭、三角尺,圖紙也有三兩張,但這回不完整,都是缺角撕邊的,也沒什麼新內容,畫的照舊是分開的房子、屋頂、樓梯……

  底下的字多些,除了“修繕”、“工程”之外,還有別的字,只是大多都被撕沒了,昌東艱難辨認那些倖存的:第一個字留了上一半,按照那個筆劃去摹寫,像是個“迎”字,第二個字只剩了個寶蓋頭,以這個為部首的字,那可多了去了……

  看著看著,昌東忽然靈光一閃:“把那個地圖拿來給我看。”

  肥唐趕緊把牛皮地圖拿過來,昌東心跳得厲害,先指“迎賓門”那個地標,又指那兩個殘字:“這會不會是‘迎賓’兩個字?”

  肥唐說:“有可能啊,‘賓’也是寶蓋頭嘛。”

  昌東盯著他看。

  肥唐奇怪:“幹嘛,我說錯了嗎?是寶蓋頭啊,我……我靠!”

  他驚得舌頭都打結了:“這裡就是?”

  昌東點頭:“上次在小揚州,我也看到過賣地圖的,關內的地圖都這樣,標的不是很詳細,路上也沒有公路界碑,我只能根據經驗和車公里數,猜測大致到了哪裡。”

  “迎賓門這個地方,按我原先估計,也就是昨晚或者今早那樣到……你想像裡,迎賓門應該是個什麼樣子?”

  肥唐說:“不是巴黎凱旋門那個級別的,也至少給我來個巨大的門洞啊。闔著是一片大湖,啥都沒有?”

  看來他還是沒想明白,昌東糾正他:“不是一片大湖。”

  “那是什麼?”

  “帶‘門’字不一定是門,大前門是香煙牌子,快門是照相機用的,迎賓門也許是個……村子啊。”

  肥唐想說什麼,但細細一想,還真是這感覺。

  這村子,可以自行排列組合,像是有機關齒輪帶動,需要工程隊定期修繕維護,晚上出現,是“開門”,白天消失,是“關門”,往黑石城去,不經過那個村子,就到處都是水打牆,走投無“門”,確實是扼守去往黑石城通道的唯一“門戶”……

  葉流西忽然想到什麼:“昨晚上我們繞過它,住進工棚,它自己飄過來了,確實是挺‘迎賓’的。”

  原來“迎賓”兩個字不是修飾詞,是動詞。

  一扇自己迎賓的門。

  丁柳噗嗤一聲笑出來:“然後我東哥說,咱別理它,讓它自己敲門——東哥,你可傷了人家門的感情了。”

  肥唐接下去:“門說,這些人這個矯情勁,我都送上門了,連個招呼都不出來打,走,老子不幹了,老子要投河。”

  昌東苦笑,這確實是他的主意。

  他沉吟了一下:“但是……那些人和聲響是怎麼回事?還有燒好的飯菜,還在冒熱氣,不可能也是修繕工程的一部分吧?”

  肥唐覺得他也操心太多了:“東哥,地圖上都標了,說明人家是官方的,咱等它開門不就結了嘛。”

  ***

  開門估計要到晚上。

  難得忽然多出半天的閒暇,天氣也不錯,時近初冬,典型的早晚冷,但白天如果出太陽,會尤其舒服和暖和,適合一切室外活動。

  中午搭灶起鍋,像模像樣吃了一頓。

  吃完飯,丁柳拉人打牌鬥地主,只昌東沒參加,他不大喜歡玩太鬧的遊戲,葉流西也為他開脫:“放老藝術家走吧,讓他刻皮影去。”

  昌東在一片哄笑中走回車邊,把皮影戲箱搬下來,打開蓋子——皮影容易發黴,要時不時見個光。

  那些個色彩斑斕的皮影人,一個個插出來,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吸引得鎮山河一陣流連——但兩分鐘不到,它就跑去看丁柳她們打牌了。

  昌東拿出畫冊,翻到最近一頁,才發現給葉流西畫過的挎刀腰帶還沒有做,他看了一眼不遠處的葉流西,把這一頁折角,提醒自己不要忘記,然後新起一頁起稿。

  那頭牌況激烈,三輪一過,葉流西居然被趕出局了。

  丁柳嚷嚷:“我最討厭打牌不專心的人了,西姐,心呢?眼呢?你一邊看我東哥一邊出牌,你這樣尊重牌嗎?走走走。”

  葉流西把牌一甩,拍拍屁股起來:“走就走。”

  正中下懷呢。

  她走到昌東身邊坐下,歪頭看他畫稿,她現在不找茬,昌東反而不習慣,心念一動,手下微帶,把人臉畫成了個包子。

  果然,她馬上說話了:“這個不對。”

  昌東說:“不對嗎?”

  “你什麼審美,上下要協調啊,哪有臉這麼大的。”

  她拈了橡皮在手上,刷刷幾下子把走線給擦了:“再來。”

  昌東老老實實繼續,過了會,胳膊又一長一短了。

  葉流西又說他:“最基本的對稱都不會了嗎,你這個人真是,專業技術退步這麼快,還金刀獎,再不奮起直追,鐵刀都沒你份了。”

  她又越俎代庖去擦,擦到一半時,忽然反應過來,仰起頭看他,一側的頭髮被陽光鍍得金黃:“昌東,故意的吧?”

  昌東點頭:“是啊。”

  “為什麼?”

  昌東說:“因為你最好看的時候,是有點得意,想笑又忍著,嘴角微翹,還咬住下唇……”

  但人生哪有那麼多小得意,不過是他配合她。

  她的幾次三番小得意,都是他眼裡別致風景。

  日光明亮,他的眸光卻漸漸深到厚重粘稠,葉流西氣息有點亂,忽然覺得,連空氣的溫度都上來了,燙她的耳根面頰。

  她把橡皮扔回給他,拿手扇著風站起來。

  還是高處的空氣好一點。

  ***

  太陽還沒落山,肥唐和丁柳就已經輪番守著望遠鏡了,高深一聲不吭地收拾東西,一樣樣裝車,他不大會講話,所以儘量多做事。

  葉流西無意間瞥到他,心念一動,叫他:“高深,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高深一愣,葉流西已經往一邊走了,他猶豫了一下,抬腳跟了上去,丁柳聽見動靜,想不理會,但最終沒忍住,回了下頭。

  西姐跟高深,風牛馬不相及的兩個人,有什麼話好講嘛,真是的。

  葉流西走得儘量遠,然後停步,高深有點拘束,站得離她至少兩米,措辭也客氣:“西……小姐,你有什麼事?”

  他不自在地往回看:“我怕昌東看到了,會不大好。”

  葉流西說:“怕昌東看到,還是怕小柳兒看到啊。”

  高深沒吭聲,除了丁柳,他還真不大跟年輕的女人講話,手都不知道往哪擺,先垂著,又插兜,最後鬼使神差,背到身後去了。

  葉流西噗得笑出來:“哎,我問你啊,是不是真喜歡小柳兒?”

  高深沒想到是這個話題,一時間窘得不行,說:“你要沒別的事,我就回去了。”

  葉流西說:“行,你走,然後你跟小柳兒,就繼續這麼不尷不尬的……我可是在幫你。”

  高深不動了。

  葉流西斜乜他:“我問你話,你可得老實回答。你是不是在柳七跟你說想讓小柳兒嫁給你之前,就喜歡她了?”

  如果是的話,丁柳就可以解開心結了。

  誰知高深沉默了一下,說:“不是,七爺跟我說了之後,我才去喜歡她的。”

  靠,這什麼邏輯?

  葉流西有點糊塗:“……你是為了錢嗎?”

  高深漲紅了臉:“不是,就算七爺不給小柳兒一分錢,也沒關係。”

  葉流西說:“你等會……讓我理一下。”

  她漸漸回過味兒來,高深這人有點軸啊,屬於那種老古董式的:家裡給做主,說要娶這個媳婦,他相了一下,告訴自己要去喜歡,就此死心塌地,無怨無悔。

  葉流西說:“你這……不叫愛吧?”

  高深說:“我這人,沒什麼浪漫細胞,也不會講話,我只知道,我就想小柳兒好,她出事,我比誰都急,她高興,我比誰都高興,她願意嫁給我,我一定好好對她,別的女人,我看都不看一眼。”

  葉流西有點頭痛。

  小柳兒那麼活絡,這高深,怎麼是塊這麼四方的實心木頭呢,放到水裡都會沉底。

  就在這個時候,遠處忽然傳來肥唐的大叫:“西姐!哎,西姐,快看哪!”

  葉流西抬起頭。

  不知不覺,已經暮色四合,湖的那一邊,有燈火逐個亮起。

  距離還挺遠的,這迎賓門腿腳可真利索。

  ***

  幾個人在車裡耐心等到天黑。

  車開過去要點時間,路上,丁柳覷了個空子,身子探到前頭去,低聲問葉流西:“西姐,你跟高深聊了什麼啊?”

  葉流西說:“想知道?”

  丁柳點頭。

  “那耳朵附過來。”

  丁柳趕緊附過去。

  葉流西壓低聲音:“我跟他說,今年要多種小麥少種豆,因為小麥比豆好賣。”

  丁柳如墜雲裡霧裡,半天才反應過來,氣地跳腳:“東哥,西姐捉弄人,你看她啊!”

  昌東回答:“看了,挺好看的。”

  頓了頓忽然想起什麼:“小柳兒少說了句話吧?”

  肥唐接得順溜極了:“哎呦我頭。”

  ……

  車子在村子前頭停下。

  果然,昨天見到的只是半成品,今天齊全多了,村口處立起拱門,上頭流光攀附著拗曲的鐵條,勾勒出三個大字。

  迎賓門。

  更意外的是,還有別的趕路人,已經先到了,幾個人正在最近村口的那間屋裡圍桌吃飯,肥唐好奇地湊過去看,今天待客的菜色可真簡樸,只是米粥饅頭。

  領頭的是個壯漢,熱情地過來跟他們打招呼:“你們也去黑石城啊?”

  他看向肥唐身後不遠處的車,臉上露出羨慕的神色:是開鐵皮車的呢。

  肥唐支吾:“是,是啊。”

  “你們是哪號房?”

  “什麼哪號房?”

  那壯漢隨手把房門往外拉,指上頭的字:“我們這個,是01號房,你們票上沒印嗎?哦對,你們的票肯定高級。”

  肥唐這才看到,門上有個類似酒店裡房間號的銘牌,上頭的數字是“01”。

  他有點懵,好在丁柳及時過來了,笑得別提多甜了:“大叔,票在我哥那收著呢,票還不一樣嗎?我都不知道呢,我頭一遭出遠門,能看看你們的長什麼樣兒嗎?”

  那壯漢很熱情,從懷裡摸出張a5紙尺寸的路條來。

  昌東一看見,就覺得要糟糕。

  那張路條上,蓋了好幾個戳。

  丁柳故意皺眉:“哎,是跟我們的不一樣,我有點看不懂,叔……”

  她信手指了一處:“這什麼意思啊?”

  那壯漢巴不得有跟他們攀關係的機會:“最近不是鬧蠍眼嗎,查得嚴。辦票要提前申請,我們是從小洛陽來的,你看這,印著‘洛陽至西安’,這是小洛陽羽林衛批准的蓋戳,這是迎賓門同意接待的蓋戳……”

  “還有這兒,是我們到了之後的房號,這是到的日子,得算准了,辦票要交票錢,含一晚食宿,我們交的錢不多,也就是稀飯饅頭的標準,你們可能是大魚大肉吧,畢竟……開鐵皮車的呢。”

  “飯都是先上好的,先吃飯,再晚點就有人來安檢了,安檢通過,第二天一早,就能過迎賓門……你們是貴賓,程式可能不一樣,最省事的是方士,聽說他們都不要辦票,有方士牌就行了……來人了,我先回去了啊。”

  那壯漢忽然有點局促,拿過票趕緊回座,丁柳回頭看,有兩個人正朝這間房走過來。

  都是年輕女人,穿的還真像酒店服務員的迎賓服,快到近前時,鎮山河在車頂上撲棱了一下翅膀,沒叫,也沒逃,又趴下了。

  那兩個女人目不斜視的,徑直進了“01”號房,隨手關上了門。

  丁柳回頭看昌東:“東哥,這可怎麼辦啊?”

  沒辦票,沒蓋戳,再加上是沒身份的遊民,別說過迎賓門了,會被逮起來的吧?

  葉流西笑笑:“沒事,大不了闖唄,要麼就把小服務員抓了當人質,逼她們讓我們過去。”

  昌東說了句:“恐怕沒那麼容易。”

  葉流西看他:“為什麼?”

  昌東指了指地面。

  那兩個女人走過的地方,每一步,都積了一灘水漬,濕漉漉的,正慢慢往土裡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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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丁柳心裡有點發毛,脫口說了句:“是不是……水鬼啊?”

  肥唐對官方有著迷之信任:“怎麼可能,人家官方的!”

  管它是不是官方的,能通過才是關鍵,葉流西真是一動腦筋就走歪:“要麼,咱們去搶幾張路條、方士牌什麼的?”

  昌東搖頭。

  事情沒這麼簡單,雞是辟邪的,萋娘草那一晚,鎮山河沒命地蹦躂,但昨天和今天,鎮山河只是撲棱了兩下翅膀,沒叫,也沒逃。

  說明那兩個女人不是十分危險,但確實有邪門之處,想挾持不容易,想蒙混也難。

  昌東字斟句酌:“這樣,雖然辦票是一般程式,但總有突發情況,飛機上了天都能返航,未必必須要票才能通過——有人來問,我們就說是有急事,沒來得及走程式。”

  葉流西說:“如果問起我們的來歷呢?”

  昌東回答:“李金鼇不是給我們透露過資訊嗎,黑石城裡,數一數二的大族是姓趙,我們就是趙家人派來的,來辦機密的事,其它的,一概不能說。”

  這空手套白狼的氣概有點大,肥唐忍不住:“這樣能行嗎?”

  這就像大搖大擺跑到皇宮門口,說自己是皇帝親戚派來的,找皇帝談點機密事,衛兵能放人?

  丁柳反而興奮:“這樣好刺激,像《貓鼠遊戲》,哎西姐,你看過嗎?只要膽兒夠大,裝得夠像,騙轉全世界都沒問題。”

  葉流西沒看過,但她覺得,應該跟《貓和老鼠》差不多,於是她嗯了一聲,表示認同。

  高深遲疑了一下:“這樣……太離譜了吧?我覺得不可能,有點太瘋了。”

  丁柳一聽他跟自己唱反調就來氣:“什麼叫太瘋了?玉門關、萋娘草,還有這什麼迎賓門,不瘋嗎?”

  這裡的天日都瘋狂,她在上頭添一抹瘋癲又有什麼關係?

  高深不說話了。

  昌東說:“是不大周全,但已經到這了,走一步看一步,見機行事吧。我們又不能經年累月耗在關內等時機——都進來這麼多天了,在外頭看來,咱們這些人都算是失蹤了吧?我們是孤家寡人沒人找,但柳七會不找小柳兒嗎?”

  這話提醒了丁柳,這些天跌宕起伏狀況頻出,她由起初的惴惴到好奇到覺得刺激,差點忘記了這一路的正事了。

  他們要到黑石城,去找出關的法子。

  說到底,她是關外人呢。

  念及至此,她飛快地瞥了一眼葉流西。

  西姐是關內人,真找到了法子,她是會出關還是會留下呢?東哥怎麼辦?找不到法子怎麼辦?難道要長留關內?

  那麼多問號,一股腦兒地冒出來,這一回,她是真正的頭疼了。

  肥唐忽然盯著遠處的湖面看:“東哥,是我錯覺嗎?我怎麼覺得,這塊地在動呢?”

  昌東循向看去。

  沒錯,是在動,可能是去迎賓,去黑石城的人來自各個方向,而這片水域浩渺闊大,長長的湖岸線上,也許散落了別的趕路人。

  但一時半會沒找到迎賓門也沒關係,門會向你走。

  ***

  陸續又來了兩撥人,一撥人開三輪摩托車,突突開進來的時候,肥唐還以為是拖拉機進村,另一撥人趕毛驢拉的木頭車,驢背上窩著一隻蘆花大公雞。

  大概是趕路勞累,這兩撥人都不太熱情,也沒有跟鐵皮車乘客搭訕的心思,各自憑票找房,流水樣從幾人身邊經過——肥唐覺得己方真像河中央突兀長出的幾杆蘆葦,水過去了,蘆葦還在。

  真是尷尬。

  好在沒過多久,01號房就完事了,那兩個年輕女人走了出來。

  看到幾個人還杵在空地上,其中一個女人奇怪地問了句:“你們怎麼還不入座啊?”

  昌東回答:“我們是有急事,臨時來的,沒有辦票。”

  “那有特別腰牌嗎?方士牌,或者羽林衛的羽翼牌,都可以。”

  “沒有。”

  “你們從哪來?”

  昌東這才想起,他連姓趙的人住在哪個市集都不知道:“……不方便說。”

  “去黑石城找誰?”

  “姓趙的。”

  “趙是黑石城的大姓,姓趙的人多了去了,沒有成百,也有上千,你找哪一個?”

  昌東說:“權位最高的那個。”

  他自己都有點掰扯不下去了。

  那女人回頭,和自己的同伴對視了一眼,然後說:“你們帶上行李,先跟我們來吧。”

  語氣平淡,聽不出什麼吉凶,昌東回頭朝幾個人看了一眼,那意思是:走吧,留著點神,帶上傢伙。

  ***

  兩個女人在前,起步落步,都是水漬腳印,後頭跟搖搖晃晃的鎮山河——這是肥唐的主意,他表示鎮山河開路,自己才有安全感。

  一路走,穿過走廊,步上樓梯,上到最高的樓,進門的時候,昌東留意看了一眼。

  門上沒有房號。

  屋裡沒什麼傢俱,只有幾張圍圈的轉凳,雖然木制,但是仿酒吧吧台凳的風格,一根木柱連著凳座,坐上去了,可以升降,也可以四面轉。

  前頭說話的那個女人請他們入座:“幾位可能也聽說了,蠍眼的人已經混進了黑石城,為數還不少,所以上面有交代,來歷不明的人,我們都要嚴加盤查。”

  果然自以為是的忽悠是行不通的,昌東硬著頭皮坐上凳子,凳子比人多,連鎮山河都分到了一張:它可真是淡定,到了哪兒都像到了窩,天生就帶四海為家的氣質。

  那個女人吩咐同伴:“把姐妹們叫來。”

  姐妹們?肥唐心裡打了個突,感覺像是進了蜘蛛洞,待會就會有花枝招展的女妖往身上撲了。

  過了會,門被推開,又進來七八個穿迎賓服的女人,領頭的四十來歲,顴骨高起,面色嚴肅得像個男人。

  她吩咐人關上門。

  門一關,肥唐就覺得整間屋子都在移動,隱隱還能聽到齒輪咬轉的聲音。

  那個領頭的女人開口,聲音又沉又啞:“麻煩大家坐正,挺胸抬頭,摘下帽子、口罩。”

  話音剛落,旁人倒還了了,反而是鎮山河,雞胸一挺,脖子昂得不能再高了。

  媽的,有你什麼事兒,肥唐真是納悶了。

  領頭的繼續:“希望各位配合,否則被扔去喂水蛇就不大好了。”

  房子還在移動。

  那些女人走過來,基本上是二對一,兩個人圍住一個人,前後左右地看,葉流西被看得好不自在,正想說什麼,忽然發現,這些人的眼睛不大對勁。

  瞳孔像萬花筒的色塊,在灰、白、黑之間不斷翻轉。

  她有點瘮得慌。

  領頭的問:“你們住哪個市集?”

  昌東答得模棱兩可:“上一站住小揚州。”

  領頭的轉臉看他:“我問的是戶籍,在哪個市集?”

  昌東沉默。

  領頭的語氣不善:“說話!”

  話音剛落,就聽嘩啦一聲,屋頂向兩邊翻開,露出只有疏落幾顆星的夜空。

  昌東還是頭一次見到一語不合就拆房子的,而且還是拆自己的房子。

  領頭的語氣嚴厲:“你們的戶籍在哪個市集?”

  昌東想了一下:“小洛陽。”

  屋裡靜了一會,沒了屋頂的房子,風聲簡直是在頭上滾,領頭的問出第二個問題:“小洛陽的方士長叫什麼名字?”

  昌東答不出。

  領頭的咄咄逼人:“說話!”

  又是嘩啦一聲,這一次,有一整面牆翻垂了下去。

  觸目所及,丁柳失聲叫了句:“東哥,我們是在……”

  不用她說,昌東看到了,這房子被一根長長的收縮杆送伸出來,距離那片村落已經很遠,腳底下,隔著一層地板,水聲回蕩。

  他們這幹人,顯然是連人帶屋,已經被送到水面上空,正顫巍巍地孤懸。

  領頭的吼他:“你是啞巴了嗎?方士長叫什麼名字?”

  葉流西大怒,刷地站起身,想往昌東那走:“你吼什麼吼?不知道!戶籍沒有!”

  邊上的女人過來攔她,她伸手狠狠一推。

  這一推,手感太奇怪了,細一回思,腦子裡嗡嗡響:觸手一片綿軟,那女人根本沒骨頭!

  領頭的慢慢轉身,與此同時,剩餘的幾面牆板也翻垂了下去。

  風大起來,吹得人東倒西歪,地板下頭像是裝了滾珠,左搖右擺個不定,丁柳頭皮發麻,兩手死死攥住凳邊,肥唐上下牙關格格打架,高深不動聲色,看半開的行李包,又看圍住自己的兩個女人。

  他把工兵鏟放在包裡了,待會如果真打起來,他應該能夠第一時間拿得到武器。

  那個領頭的盯住葉流西,嘿嘿笑起來。

  幾乎是與此同時,下頭忽然水聲大作,有一條巨大的水舌,瞬間卷了上來。

  原來“水蛇”不是蛇,而是舌頭。

  肥唐只見到葉流西臉色一變,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身子已經被涼軟的透明異物裹住,哢嚓一聲,是凳柱斷裂,整個人身不由已,向後跌去。

  變起突然,幾個人幾乎是同時出手,丁柳沖過去抓肥唐,但水舌速度太快,她撲了個空,向著地板邊緣直翻下去,昌東一矮身滑過來,單手抓住她腳踝,另一手抓住凳柱,高深俯身掄起工兵鏟,鋒利的鏟尖狠狠上撩過身邊一個女人的小腹。

  葉流西則直撲那個領頭的,擒賊先擒王,只要制住了這個人,不愁其它人不老實。

  那個領頭的躲也不躲,被她硬生生撲在地上,葉流西正想說話,身側忽然響起水聲,她急轉頭——

  是高深割傷的那個女人,水正從她腹部直瀉而出,而那個女人,像張軟皮樣癱倒。

  那個領頭的忽然說了句:“好了。”

  葉流西低頭去看,領頭的瞳孔驟然頓住,一片灰白,一兩秒後,慢慢恢復自然,語氣平和:“好了,可以了,你們已經通過了。”

  什麼意思?

  葉流西有點發怔,近身不遠,高深正和昌東合力,把丁柳給拉上來。

  領頭的說:“我的意思是,你們可以過迎賓門,進黑石城了。”

  葉流西咬牙:“那我朋友呢……”

  話音未落,耳邊傳來丁柳又驚又喜的聲音:“肥唐!”

  是那條水舌又升上來了,肥唐蜷縮著被裹在中央,屁股底下還坐著木柱斷裂的吧台凳,整體像根花卷裡裹著的香腸——水舌一松,他滾在地板上,大聲嗆咳。

  四面牆,還有屋頂,迅速翻起合攏,屋子在往回平移。

  葉流西鬆開那個領頭的,忍不住看向腳邊,先前被高深傷到的那個女人,只剩地上的一套迎賓服了。

  一聲輕震之後,屋子歸位。

  領頭的臉上泛起笑意:“幾位可以去用餐了,我們會準備客房,你們早點休息,明天早上,就可以過迎賓門了。”

  高深忍不住指地上那套衣服:“我傷……殺了你們一個人。”

  領頭的很客氣地回答:“沒事,只是破了套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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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一大桌子菜,熱氣騰騰,比前一晚看到的還要豐盛許多。

  那些女人嘴裡套不出話,問,她們只是笑,逼,根本無所畏懼,客氣地說一聲“慢用”,也就退出去了,身後只留下兩行水漬腳印。

  這根本也不是人,昌東有些沒食欲,一干人中,反而是肥唐袖子一擼,大快朵頤:“吃,不吃白不吃!”

  他被水舌裹下水時,以為自己死定了,忽然又被囫圇送回來,簡直醍醐灌頂:原來死也就是眨眼之間,他之前居然花那麼多時間去“怕死”,簡直蠢到家了——那些時間,用來吃吃喝喝也好啊。

  於是抓住雞腿,啃得氣勢洶洶,渾然不顧一邊的鎮山河正表情複雜地看著他。

  還時不時抬頭勸其它人:“吃啊,沒毒,真想對付我們,剛在水上,我們就都報銷了,反正也想不明白,不如吃個痛快,咱都多久沒碰過大魚大肉了?”

  話糙理不糙,筷子終於一雙接一雙地拈起來了。

  丁柳正吃著,忽然想到什麼,噗地笑出來了:“東哥,你是不是不會說謊啊?剛那女人逼你說話,你答得真是蠢萌蠢萌的……”

  昌東說:“你聰明,你當時怎麼不說話?”

  “我編瞎話天一句地一句的,容易穿幫,再說了,你多穩啊,我西姐更不行,兩句話沒過就發飆了。”

  她學葉流西說話:“吼什麼吼?不知道,戶籍沒有……”

  “哎呦西姐,這麼護著我東哥呢,人家吼他兩句,你就心疼了。”

  葉流西哼了一聲。

  她都沒吼過昌東呢,那些女人倒來勁了,打量她是吃素的?

  昌東笑,手從桌子底下伸過去,覆住她手,拇指指腹在她手背上輕擦了兩下,又收回來。

  葉流西低頭吃菜。

  氣氛一旦鬆動,也就不避諱去談正題了,肥唐問高深:“哎,老高,你專業,你說那些女人,是什麼玩意兒啊?”

  他怎麼就專業了?高深嘴笨,又解釋不清,真是硬生生被架上了這個位置下不來了:“跟水有關吧。”

  肥唐說:“真怪,莫名其妙就給咱放行了,跟上次一樣一樣的……東哥,你還記得吧,上次咱們被困在車庫裡,我還以為要把咱們哢嚓呢,結果蓋門一開,得,沒事了。”

  丁柳靈光一閃:“哎,那次好像也是西姐發脾氣,我記得是揪人家衣領什麼的。”

  肥唐一拍桌子:“對,這次是西姐把人撲倒了,西姐的憤怒真是終極大殺器,比小柳兒的頭還好使,西姐,你乾脆後面一路發飆好了,咱們肯定會暢通無阻的。”

  ……

  昌東看了一眼葉流西。

  有些笑話,其實不怎麼好笑,他直覺,事情還是跟葉流西有關。

  ***

  給他們提供的客房是五間,雖然要麼連挨要麼對門,但在這種機關重重的地方,昌東還真不敢讓大家分開住,萬一大半夜時某一間房悄無聲息移走了,上哪找人去?

  他要求換間大的,對方一口答應,換來的大房間顯然是用來招待貴客的,一面朝湖,還自帶了個洗手間。

  這種待遇讓人心慌。

  第二天天沒亮,昌東就被地塊和房屋的震動聲驚醒,不用開窗他都知道,整個村落應該正在沒入地下。

  他心念一動:過迎賓門,就是要過那一大片會攔路的活水,地面上過不去,難不成是從……地下走的?

  早餐相對豐盛,用完餐,居然還有禮收:兩桶汽油、幾斤醬牛肉、一條烤制好的羊腿、一籃子白饅頭和麵餅,吃上個幾天絕不成問題。

  肥唐代表大家接收禮物的時候,真懷疑自己是在做夢,昨晚今晨,天壤之別。

  沉入地底的村落格局起了變化,像個昏暗的地宮,那個領頭的女人親自給他們領路,幾次彎繞之後,到了一間不起眼的大屋前。

  屋門緩緩打開,裡頭居然不是房間,而是一條漆黑的隧道。

  領頭的女人做了個“請”的手勢。

  昌東深吸一口氣,打開車燈,沿坡階緩緩駛入房中,房門在身後很快閉合,昌東停了會,四周安靜得有點瘮人,偶爾能聽到滴水的聲音,異樣的寒冷從車窗裡滲進來,丁柳不覺打了個寒噤。

  葉流西說:“都到這兒了,走吧。”

  昌東踩下油門,謹慎起見,車速不快:他很不喜歡在隧道裡行車,視野逼仄,空氣也糟糕,潮濕裡帶著些許……魚腥味。

  肥唐喃喃:“原來隧道藏在房間裡啊,哎,東哥,你說我們要是進村的時候,就發現那個房間有問題,破門沖進去,是不是也就能通過了?”

  丁柳嫌棄似的“噫”了一聲:“你是不是傻啊,地面上一覽無餘的,有隧道嗎?隧道明明是在湖底下。”

  昌東說:“小柳兒說的沒錯,這個迎賓門像個水陸兩棲的潛艇,沒入地下之後,它不是靜止的,而是在湖底移動,隧道入口其實在湖底某個隱秘的位置,而那個房間是個對介面,兩相對接之後,把我們導入隧道。”

  這迎賓送賓,的確安排得相當穩妥。

  肥唐有點不服:“那要是有人潛入湖底,找到那個隧道口呢?”

  昌東說:“首先,你別忘了,湖裡有水舌;其次,就算找到了,沒有對接開啟的裝置,也打不開隧道門。”

  丁柳接下去:“再次,就算強行打開了,水湧灌進去,人也死定了啊。”

  昌東忽然想到了什麼:“對了,過了隧道,重新上到正路之後,我想停下來等一等。”

  丁柳奇怪:“等誰?”

  “李金鼇。他跟我們走的是一條路,也要去黑石城,算起來,這一兩天就能到了——迎賓門奇奇怪怪的,我懷疑那些女人也是博古妖架上列過的,想朝他打聽一下。”

  肥唐猛點頭:“是,莫名其妙放行也就算了,又是送汽油又是送吃的,像是……生怕我們到不了黑石城似的。”

  ***

  約莫開了兩個多小時左右,前方不遠處封路,但封得晶瑩扭曲波動,像是一片水幕牆,地上有個白漆框出的方框,內有“車輛入內”字樣。

  估計這一頭也要對接了。

  昌東把車子開進框內,頓了頓聽到輒輒聲響,往後看,隧道口已經封住,再過了會,車身一晃,驟然被一股大力推了出去,沖進水中。

  昌東先是一懵,旋即反應過來:車子確實沉在水裡,明明沒開引擎,行進的速度卻不慢,視線裡有水草、遊魚,但車子居然沒有進水。

  沒過多久,車子嘩啦一聲出水,被推湧上岸,葉流西急回頭看,湖水翻起大浪,瞬間偃息下去。

  天有點陰,冷風嗖嗖吹著,四野烏雲密佈,岸邊長稀疏的黃草,不遠處立著指向牌,藍底漆白標,跟城市裡用的幾乎一模一樣——真稀罕,迎賓門之前,可從來沒見過這東西。

  車開近些,看到上頭有“黑石城,400公里”的字樣。

  大概要一天的路程。

  昌東循著指示方向又往前開了幾十公里,在第一個見到的紅花樹旅館處停下。

  他決定就在這兒等李金鼇。

  這旅館雖然簡陋,只十來間平房,但難得修在地上。

  店主對此驕傲得很:“你們是小揚州來的?我聽說那些遠地兒,紅花樹都得開在地底下呢,我們這不一樣,治安好。”

  看來一道迎賓門,的確擋住了不少妖鬼。

  幾個人就在旅館歇下來,下午的時候,昨晚見到的那輛三輪摩托突突開過,近傍晚時,驢車得兒得兒地也進了紅花樹,後頭跟著那幾個趕路的壯漢。

  肥唐興沖沖過去打聽,驚訝地發現這兩撥人壓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說是吃了早飯之後就暈了,再醒來時,已經在這頭的岸邊了,虧得驢在邊上長一聲短一聲地叫喚,不然,指不定在岸邊睡到天黑呢。

  看來過迎賓門的過程,不是誰都能看到的。

  ***

  等李金鼇足足用了兩天,這兩天,每次見到店主,店主必要嘮叨一番“要下雪了”、“今年第一場雪要來了”,搞得昌□□發奇想,覺得李金鼇要是伴雪而來,也挺有意境的。

  結果並沒有。

  那是第三天的上午,肥唐出去放哨:為免錯過李金鼇,幾個人會輪班上房頂,端著望遠鏡掃視來路。

  肥唐在高深的助推下上了房,剛端起望遠鏡,就一迭聲大叫:“臥槽,厲害了,李金鼇在追鎮四海,臥槽,鎮四海反擊,不對,是鎮四海追李金鼇……過來了過來了……”

  真是堪比現場直播,話音剛落,就聽咯咯的叫聲不絕於耳,李金鼇一個箭步跨進院子,身後的鎮四海緊追不捨,怒發沖雞冠,頸毛都奓起來了,而幾乎是與此同時,鎮山河激動地渾身顫抖,眼珠子瞪得溜溜的,唯恐錯過了什麼好看的。

  李金鼇大叫:“哎,老弟,幫幫忙,幫幫忙,抓住這雞!”

  慌亂之中,李金鼇只顧著躲了,壓根沒認出昌東這一行人來。

  昌東也沒抓過雞,一時間有點束手無策,葉流西刀都□□了,聽說是抓,也有點無從下手,丁柳嫌雞有味兒,躲在門邊不出來,只肥唐手舞足蹈的,在屋頂上指揮高深:“那,就那,對,抓!”

  高深不愧是練過的,一擊得中。

  五分鐘後,門框邊兩隻雞,鮮明對比。

  鎮山河安靜地窩著,連繩都沒系,表情淡定。

  鎮四海兩隻雞爪被縛,身子被裹得像個麻花,猶自不死心地蹦躂,顯然內心深處藏著桀驁不馴的靈魂。

  李金鼇滿頭大汗,一直在向高深道謝:“幸會幸會,真是巧了,又見到了……哎這雞白眼狼,養不熟,我心說讓它活動活動,我天,沒見過這麼野的……咦,你們怎麼才到這兒?我以為你們早進黑石城了呢。”

  昌東不動聲色:“那天我們有點急事,來不及等你就走了,這兩天事辦完了,想著等等看,說不定能再搭你一程。”

  李金鼇喜出望外:“哎呀你們真是……客氣,太客氣了。”

  昌東笑笑:“你也過了迎賓門?”

  一提到迎賓門,李金鼇簡直眉飛色舞:“過了,太先進了,沒想到迎賓門是這個樣子,我還以為是個大門洞呢。”

  昌東說:“是挺有意思的,裡頭的迎賓員也挺有來頭。”

  說著沖丁柳使了個眼色。

  丁柳心領神會,親親熱熱迎上來:“鼇叔,那些迎賓員,走一步一個水腳印,是不是水鬼啊,把我嚇的,一夜沒睡好,心說要是鼇叔在就好了,這世上,就沒他不知道的事兒……”

  李金鼇被人一捧就蕩漾:“哪來的水鬼啊,那是水眼。”

  丁柳一顆心砰砰跳:“水眼是什麼啊?”

  李金鼇說:“你想啊,這世上,是不是只有水是連成一體的?兩個大湖,看似分開,其實可能在地底有暗河相通;沙漠裡沒水,但空氣中有水分啊,水這個東西,不管是結冰,還是流水,還是蒸汽,總能勾連到一起吧?”

  昌東大致明白他的意思:全世界的水系是一個整體,通過氣態、液態、固態的轉變,自成一個不停息的動態系統。

  丁柳聽得半懂不懂的,但還是猛點頭,想引他說下去:“是的。”

  “所以啊,”李金鼇繪聲繪色,“水要是有靈,這裡的水看到的東西,那裡的水是不是很快也能看到?水眼就是這種妖。”

  “分雌雄,成對,雌雄水眼哪怕相隔千里,眼前所見也會瞬間相通,所謂‘水眼千里,毫釐可辨’。”

  “人想使用水眼也容易,要把雌雄分開使用,水眼其實就是一對眼珠子,見過眼鏡嗎?那種透明有夾層的,把水眼放進夾層裡,然後把眼鏡往鼻樑上一架。”

  “迎賓門的水眼都是雌的,我琢磨著,雄的應該都在黑石城當眼鏡了,這一下厲害了,等於是抓去做了人質,雌的只能守在這兒,老老實實聽命。”

  “所以這個盤查真是費了心思,那些女人盯著你看,實際上,是黑石城的羽林衛在看著你。怪不得說黑石城最安全,你想想這措施,從幾百裡外就開始監視了啊……”

  肥唐愣愣的:這水眼,不就是遠端攝像頭嗎?

  難怪工棚裡貼的海報是《楚門的世界》。

  難怪昨天那個女人說:“把姐妹們都叫來。”

  難怪要他們摘下帽子、口罩,挺胸抬頭……

  一切,都只是方便那雙眼睛背後的人看。

  昌東問了句:“盤查迎賓門的,是普通的羽林衛嗎?”

  “這個要看吧,普通的小老百姓,當然普通羽林衛放行就可以了,但如果來頭很大,來歷很怪,肯定要驚動高層的……”

  李金鼇話鋒一轉,繼續沉浸在迎賓門的新奇裡不能自拔:“還有,出隧道的時候,一個水泡包住你,然後水舌把那個水泡裹送上來,速度可快了,刷的一下……”

  ……

  昌東看向葉流西。

  上一次,是蠍眼的人給她放行,因為把她認成了什麼青芝小姐,臨別還贈了她一桶汽油。

  這一次,是黑石城的羽林衛給她放行,原因未知,但同樣饋贈多多。

  所以,你到底是蠍眼的人,還是羽林衛呢?

  但不管是哪一方,她自己說過,不過是“一步一步,往人設定好的圈套裡走”,也許,再走一段,真相就該來了。

  ***

  第二天早飯後出發,店主把他們送出門,再一次仰頭看天:“要下雪咯,今天白天不下,晚上也會下……”

  天這麼冷,不好讓李金鼇再坐車頂,昌東把後車廂收拾出一塊地方,供李金鼇坐,帶兩隻雞。

  李金鼇看鎮山河的目光裡,止不住愛慕,果然失去的才最珍貴,當初,怎麼就那麼輕易放棄了鎮山河呢?還以為下一個會更好,哪知道迎來了鎮四海。

  ……

  去往黑石城,開足了整整一天,日落之後,上了一條寬敞的大道,路面用平整的黑石砌成,兩邊都有流光燈柱,車未至時光就亮些,車開過了光就暗下去。

  天上開始往下飄雪粒子,丁柳伸出手掌去接,雪粒子太小,手才縮回來,已經化成了掌心的一丁點水漬。

  又開了很久,雪越來越大,遠處的黑石城映入眼簾,高大,雄渾,方正,棱角分明,像一塊巨大的印璽,沉沉蹲伏在天穹之下。

  肥唐忍不住探頭去看,任雪片打在眼角眉梢:“東哥,你看啊,真像我們西安的古城牆。”

  昌東緩緩停車。

  前方,幾十米開外,有十幾輛車停著,款式不同,但都漆成亮黑色,每一輛的標杆燈上,都飄卷著飛禽旗。

  看到昌東停車,那些車漸次打亮車燈,幾乎連成弧狀的一道光圈,有一輛甚至裝了車頂射燈,瓦數奇大,刺得昌東睜不開眼。

  也正是那輛車的車門打開,有個頭髮花白的老頭走了下來。

  葉流西的心突然跳得厲害,她也說不清為什麼,下意識推開車門走了下去。

  雪花橫漂,掠過人的眼眉、面頰、口唇,快走到老頭面前時,一陣勁風打得她睜不開眼,也同時送來了老頭的一句話。

  “葉流西,你回來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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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無字簽】

  這是葉流西頭一次聽到關內人叫她的名字。

  這老頭語氣平淡,眼眉平和,像是洞悉她的過去未來。

  葉流西問他:“你是誰?我又是誰?”

  老頭沒答話,反而看向昌東的車子,頓了頓說:“那些,是你關外的朋友吧?”

  ……

  昌東有點緊張,倒不是怕動手,反正眾寡懸殊,動起手來必輸,而是這氣氛奇怪:不親、不疏、不是熱烈歡迎,也不是冰冷回避。

  肥唐讓丁柳給自己打掩護,暗搓搓端著望遠鏡,從車裡往那頭看:“羽林衛,肯定羽林衛。這些飛禽旗上畫的鳥都不一樣哎,旁邊的人肩上的鳥羽也不一樣,那個是鷹,臥槽肯定厲害,那邊那個……鸚鵡?”

  葉流西很快就回來了,她坐進車子,臉頰因為乍冷乍熱而泛紅:“先跟著走吧。”

  老頭姓趙,趙觀壽,羽林衛中數一數二的人物。

  黑石城的大門日落即關,日出開啟,不為任何人開先例,車子從側門走,魚貫而入。

  街道寬敞,卻空無一人,臨街沒有店鋪,都是黑色的森然高牆,牆頂每隔一段就蹲伏不同的飛禽石塑,流光爍動,和路燈無異。

  雪還沒積起來,黑石砌成的路面上濕漉漉的,偶爾能看到七人成行的夜巡隊,見到頭車,大老遠就啪地列隊立正,抬頭挺胸,目送車隊過了才繼續巡邏。

  車程似乎不短,昌東專心開車,跟著前車或直行或轉彎,只肥唐有點激動,低聲說個不停——

  “這是仿漢朝……不對,仿唐朝長安城的風格,方方正正,橫平豎直,像個棋盤,小日本的奈良城就是跟我們學的。”

  “看到這高牆沒,唐長安108坊,就是108個有圍牆的小四方城,四面有坊門,晚上宵禁,人不能出坊到街上逛,被巡邏隊員看見了會抓去坐牢的,就地砍了都有可能……難怪街上都看不到人。”

  “這牆高度有講究的,高門大院,牆越高,說明裡頭住的人越重要……你們去逛過陝博沒,裡頭有唐長安的復原模型介紹,可詳細了……”

  丁柳皺眉:“那晚上不能出去逛,不是悶死了嗎?”

  “哪啊,一個坊裡可以亂走的,相當於一個小社區,裡頭說不定有商業街、棋牌室、電影院呢,想怎麼玩怎麼玩,就是不能出坊。”

  肥唐忽然想到了什麼,興奮得滿臉放光:“東哥,你還記得小揚州的那個市集嗎?唐長安也有專門的市集,叫東市西市,我靠那叫一個熱鬧,聽說光西市就有商鋪四萬多家,裡頭波斯、高麗、日本客商都有,當時的國際性cbd啊,我們現在常說的‘買東西’,據說就是典出東市西市,這黑石城仿唐長安,肯定有大市集。”

  丁柳對他有點刮目相看:“你怎麼知道這麼多?”

  肥唐鼻子裡嗤一聲:“我土生土長的西安人好嗎?我一年去陝博的次數,不要太多哦。”

  ……

  又拐了一個彎,眼前驟然壓抑,坊牆比先前看到的都要更高,四角有哨塔,牆壁上,鑿刻著巨幅的石雕壁畫。

  昌東第一眼看到的壁畫就是披枷進關,高大的玉門關之下,入關的人絡繹不絕,有木然前行的,有雙手捂面嚎啕不止的,當然也有面露微笑的,大概是覺得亂世出英豪,換個天地沒准時來運轉——人物一旦凹凸立體,表情就似乎分外鮮活,昌東看了一會,覺得耳邊似乎都有哀嚎迴響,心裡有些不忍,別轉了臉不看。

  坊門有兩層,都是厚重的鋼板大門,輒輒向兩旁開啟的時候,地面似乎都在震動。

  進了坊門之後,又開了一段,在一座巨大的異形建築前停下,這建築修得像個趴臥的猛虎,平整的條石臺階一路通往虎口,也就是入口,每一級臺階兩端,都有黃金的白虎紋樣嵌入石中,那紋樣也是漢代的畫像石風格。

  肥唐伸著脖子看,青龍白虎朱雀玄武,是中國古代四大神獸,白虎方位在西,屬金,造這個建築倒也在情在理,只是,是用來幹嘛的呢?

  他做生意出身,特在意風水,一想到進這建築就要通過“虎口”,就覺得怪不吉利的。

  趙觀壽先下了車,拄一根黑鐵拐棍,頂端把手鑄成鷹隼形狀,早已被摩挲得發亮,昌東他們也陸續下車,李金鼇從沒見過這麼大陣勢,兩臂各挾抱一隻雞,激動地一直吞口水。

  趙觀壽看向葉流西:“要不要送你的朋友們先去休息?”

  葉流西指了指那個建築:“這是什麼地方?很機密嗎?”

  趙觀壽表情漠然:“也就相當於關外的……博物館吧。”

  肥唐趕緊小聲攛掇葉流西:“西姐,我想看哎,能不能通融一下?”

  葉流西回答:“我的朋友們跟我一起。”

  趙觀壽默許,拄著拐杖拾級而上,李金鼇興沖沖地也想跟上去,被邊上的人攔住了,只能眼睜睜看昌東他們進去,心裡羨慕極了:聽說黑石城內的大博物館,包羅萬象,甚至有專門的妖物陳列館……

  真是百年難遇的機緣啊,還是運氣不夠,臨到門口被攔下了。

  ***

  進入大廳,足音空曠,還真是有大博物館的風格,高處流光漸亮,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玉門關內的地圖。

  不愧是高層專用,這地圖,比街面上看到的那些要詳細多了。

  趙觀壽看向葉流西:“我知道你很多事情都不記得了,沒關係,走完這一圈,也就差不多瞭解了。”

  他示意了一下那幅地圖:“當年進關,黑石城是最老最大的盤距地,因為地勢絕佳:兩座山,如同兩道胳臂,環繞出一大片山間盆地,其中一座叫黑石山,我們採石用以築城,另一座,叫黃金礦山,是出產什麼的,就不用我多說了吧。”

  這真是老天賞飯吃,直至今天,黃金都還是全球可用的硬通貨,昌東想起行走關內外的皮影駝隊:哪是做生意的啊,分明腰纏萬貫的大買家。

  趙觀壽領著他們往前走,這一次看到的,是個玻璃展櫃,裡頭有十來個皮影人,和皮影棺裡看到的一樣,著各色服飾,有漢時的短褐、唐代的葛布圓領袍衫、清朝的馬褂,還有穿白背心外搭工人服的,或站或立,表情各異。

  而展櫃的背景圖是……黃土土台林立的司馬道,上空有數只睜開的眼睛,似乎在警示逡巡。

  趙觀壽聲音平板:“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們和關外生活沒什麼兩樣,甚至還過得更好。老李家的皮影秘法,可以讓皮影人和人幾乎一樣,那些新奇東西、機巧玩意,錢都能買到,不過近百十來年,確實是落後了——外頭的科技發展太快,有些東西不好學,有些只能學個皮毛,有些就只能拿成品來用。”

  見他又要往前走,昌東忍不住問了句:“那個……司馬道,是怎麼回事?”

  趙觀壽看了他一眼:“你問的是皮影人的墓葬群吧?”

  “皮影人跟人相似,但比人嬌弱,風吹雨打,難免損耗,溫度有了變化,會變形,受潮了養護不好,又會生黴,用一段時間,就會有新舊更替。”

  “我們感念它們的功勞,雖然不是人,也讓他們入土為安,放入棺箱之後,有沙葬眼為他們築墳——沙葬眼憐死護死,相當於墓葬的守衛,萬一有個風蝕水侵,也能及時修護。”

  原來如此,昌東有些感概:世上好多孤墳,獸扒水沖,無人打理,墳頭草都高到了半身,兩相對比之下,有沙葬眼拱衛,運氣還算不賴。

  接下來看到的,是一塊大而方正的畫像石,皮影棺上也出現過:漢武帝隔著幕布,面色淒然,另一頭的美人以袖掩面,哀哀哭泣,邊側有六個橫寫的篆字——

  流西骨望東魂。

  葉流西嘴唇有點發幹。

  趙觀壽說:“這六個字,正著念可以,是流西骨望東魂,反著念也可以,是魂東望骨西流。”

  “當年,李少翁招魂,李夫人知道漢武帝‘絕妖鬼於玉門’的計畫,問皇帝說,關內關外,是否真的從此斷絕,漢武帝回答,流西骨望東魂可破。”

  “這六個字,是老李家皮影秘術的精髓所在。”

  葉流西忍不住:“這流西骨,跟我有什麼關係嗎?”

  趙觀壽答非所問:“我們繼續往下走。”

  這一次,是一面頂天接地的銅浮雕壁畫,長寬都近十米,畫面紛亂,劍拔弩張,像是銅水起伏時,瞬間被大風吹幹,人走在下頭,倍感壓抑。

  趙觀壽仰頭看壁畫,灰白色的胡髭微微顫動,握住鷹隼拐杖的手上,青筋頂起幹皺的老皮。

  葉流西問:“這是什麼?”

  趙觀壽的聲音感慨而又滄桑:“這畫,畫的就是獸首之亂。”

  “千餘年前,日現南斗。最初,還沒有無字天簽的時候,簽家人用蓍草和龜殼為漢武帝卜卦,卜出南斗破玉門,意思是南斗星現,屆時皮影秘術失靈,皮影駝隊全部癱瘓。‘流西骨望東魂’將盡歸一人之身,這個人可以進出玉門關,也必將作亂。”

  “這是關內的大劫數,我們稱之為‘西出玉門’。”

  葉流西問他:“怎麼個亂法?”

  趙觀壽指向畫幅中央的一個男人。

  “這人姓厲,叫厲望東。應南斗星而生的人,留其本姓,男名望東,女名流西。”

  “厲望東心心念念,想重開玉門關,他一邊壯大獸首,一邊頻繁出關以求外援,那個時候關外正值隋唐之變,他利用無字天簽,測出李唐當興,於是以一對‘獸首瑪瑙’作為見面禮,和李家攀上關係,許諾出黃金無數作為軍餉相助。”

  葉流西問:“那交換的條件是什麼?”

  “厲望東覺得,漢武帝既然能以舉國之力封玉門關,那唐皇也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尊崇道教,廣蓄方士,把這個玉門關給破了。”

  “後來沒有成功?”

  趙觀壽冷笑:“厲望東花言巧語,讓唐太宗覺得天子是天命所歸,大唐國運方興,鬼神懾服,再加上道士遍及全國,不怕妖鬼興風作浪,誰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因為一個夢,唐太宗改了主意。”

  “什麼夢?”

  “就在唐太宗決心開玉門關的時候,忽然噩夢纏身,夢裡妖鬼無數,有大臣建議,讓大將秦瓊、尉遲恭二人每日披甲持械,在寢宮門外保護,這才太平無事。”

  肥唐脫口說了句:“這我也知道,後來老百姓把這兩人的畫像貼在門邊上,久而久之就成了‘門神’。”

  趙觀壽點頭:“唐太宗反悔,厲望東大失所望,黃金是要不回來了,他想拿回那對無價的獸首瑪瑙,可惜一人之力,沒法跟皇帝作對,最後費盡心思,只拿回其中一隻,狼狽地回了玉門關。”

  “厲望東死了之後,還骨皮影人,羽林衛和方士合力平了這次獸首之亂,卻怎麼也找不到那只獸首瑪瑙。簽家人測了無字天簽,說是再一次日現南斗之時,下一個禍亂玉門的人會出現,而這個人,就是獸首瑪瑙的主人。”

  說到這兒,趙觀壽停了一會。

  肥唐幾個人早就聽得呆住了,葉流西胸口起伏得厲害,垂在身側的手微微發顫,昌東走過去,輕輕握住她的手。

  趙觀壽看向葉流西。

  “葉流西,你都聽明白了吧?二十多年前,你出生在屍堆雅丹附近的一個村子,從你出生開始,關內就再也沒有一個皮影人能站得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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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5 00:25:55 |只看該作者
第75章

  昌東大致聽明白了。

  “出關一步血流幹”這句話,確實不是說著玩的,一直以來,只有皮影人才能過關,從死板的牛皮變成惟妙惟肖的活人,過程隱秘,想來需要納“骨”引“魂”,所以趙觀壽才說,老李家的皮影秘術,“流西骨望東魂”是個關鍵。

  黃金之所以金貴,是因為它能換來吃喝以及一切物資,但空抱黃金只會餓死:關內雖然多黃金,但物產的確貧瘠,勉強糊口或許還行,想過上驕奢淫逸的日子,還得靠關外注血——皮影駝隊,等於是個物資通道,羽林衛和方士,本來就是特權階層,占儘先機,再控制唯一的物資通道,統治地位差不多可以固若金湯了。

  所以日現南斗這種事,對於特權者來說是個大劫:皮影駝隊全部癱瘓,“流西骨望東魂”會歸附到某一個人身上,更棘手的是,這個人,未必跟他們是一頭的。

  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臥,這等於是來分床,甚至掀床……

  昌東說:“趙先生,我冒昧問一下,當初的獸首之亂,亂到什麼程度?”

  趙觀壽仰起頭,看銅浮雕壁畫上的金戈鐵馬:“差不多改朝換代,黑石城易主,羽林衛和方士從來高高在上,忽然就如同喪家之犬,連大本營都丟了,你覺得,這叫不叫大劫?叫不叫大亂?”

  肥唐嘀咕:“如果是我,突然有了這麼個特異功能,不要太高興哦,出來進去,幫人代買東西,開個貨運公司,數鈔票都數不過來,幹嘛反叛嘛,怪累人的……”

  趙觀壽輕蔑地看了他一眼:“所以你只是個普通人。”

  “南斗破玉門,應南斗星而生的這個人,註定是禍亂玉門的。厲望東之所以能夠迅速建立起‘獸首’這樣的反叛組織,得到那麼多人的追隨,然後攻城掠地,就是因為他許諾說要東歸,回到沒有妖鬼的世界裡。”

  懂了,趙觀壽之前說“關內的日子和關外沒什麼兩樣,甚至過得更好”,只是針對小部分特權者而言的,更多的人,其實活在飽受妖鬼侵害的水深火熱中,他們憧憬關外的生活,不啻于憧憬天堂。

  肥唐悻悻的:瞧這語氣,還“你只是個普通人”,普通人怎麼了,普通人操心的事兒少,活得不知道多自在呢。

  他哼了一聲。

  葉流西忽然笑起來:“聽明白了,我也是應南斗而生的,我和皮影人不共戴天,我活它死,我死它活,我註定要反叛,是你們的心腹大患,是這意思嗎?”

  她目光挑釁:“那幹嘛不殺了我呢?殺了我,不就一了百了了嗎?”

  趙觀壽麵無表情:“你以為,我們不想嗎?那麼輕易就能殺死的人,也就稱不上什麼心腹大患了。”

  “葉流西,你也好,厲望東也好,在關內都註定得享天年,這也是南斗星的罩護——羽林衛、方士或者妖鬼,都殺不了你們。”

  肥唐脫口而出:“臥槽……我西姐,不死之身?”

  趙觀壽糾正他:“不是,只是不會橫死,她照樣可以病死,也可以自殺。”

  昌東輕輕鬆了一口氣。

  葉流西出乎意料,半天才哦了一聲。

  她有點沾沾自喜:居然還有這一重好處,虧得沒長尾巴,不然鐵定翹起來了。

  她看向趙觀壽:“然後呢?”

  “我們不希望再來一次‘獸首之亂’,這一次,我們想防患未然,尋求合作。”

  “但無字天簽不是萬能的,給出的提示,也只能是大範圍、大方向,我們並不知道降生者是誰,也不知道她住在哪裡。”

  “一拖就是十來年,好不容易找到你住的村子,但眼塚屠村,早已經荒廢了。”

  “又過了兩三年才找到你,小小年紀,已經世故老道,被賣給人做苦工,自己砸暈看守逃出來了,又好勇鬥狠,經常打架,打出了名氣,身邊已經有人追隨——幸虧找到得早,再遲幾年,你怕是已成氣候了。”

  “你自己說,眼塚屠村的時候,你躲在水缸裡,所以倖免了。”

  “我們把你帶回黑石城,編入羽林衛,讓你進出關內運送物資,以為天下就此太平,誰知道……”

  趙觀壽頓了一頓,語氣頗有點蒼涼:“誰知道沒過多久,蠍眼之亂就起了,為首的叫江斬。”

  “這讓我們很奇怪,因為蠍眼的勢頭,儼然就是又一個獸首,不但通妖,而且來勢洶洶,很快東北邊境的胡楊城就失守了,成為蠍眼的盤距地。”

  “你們可能聽說過漢武帝用龜殼字卦蔔出的三卦,第一卦是南斗破玉門,第二卦蔔出了劫數,叫西出玉門,第三卦,蔔出了破解之法。”

  “蹊蹺的是,這第三卦,跟第二卦一模一樣,也是四個字:西出玉門。”

  “我們想來想去,覺得西出玉門,是劫數,也是生機。你葉流西,是系鈴人,也是解鈴人,於是我們做了一個決定,讓你去接近江斬,相當於……臥底吧。”

  葉流西沉不住氣:“然後呢?”

  “然後,你愛上了江斬。”

  葉流西頭皮一麻,第一反應,就是偷眼去看昌東。

  他眉頭好像……稍微皺了一下。

  葉流西心裡有點惴惴的,頓了頓,才問趙觀壽:“接著我就背叛了羽林衛?”

  “倒也不是,我們怕你反叛,使了個手段想逼你回來:我們派人去向江斬告發你,然後同一時間,把情勢告訴了你,也給了你選擇:你還來得及離開,逃生的路已經為你安排好了。”

  說到這兒,趙觀壽歎了口氣,嘴角浮出一絲苦笑:“但是你這個人,天性逆反,不受人逼迫,我們的做法,反而把你推去了江斬身邊,你堅信江斬不會傷害你,選擇跟我們決裂。”

  葉流西盯著他看:“那江斬呢,他怎麼做的?”

  趙觀壽一字一頓:“他決定把你吊死在胡楊城外,以儆效尤。”

  “我們雖然有暗探插在胡楊城,但想從牢獄救人,完全不可能,我找方士之首龍申商量,想出一個法子。”

  “你們有沒有聽說過這樣一句話:深夜沙暴裡,半空隱約浮動的黃土方城,其實是玉門關的鬼魂?”

  字句似乎有些不一樣,但大致的意思是相近的,葉流西點頭。

  趙觀壽說:“玉門關城就在原地,能浮動上天的,就是關城的魂魄。龍家設法施術,喚出風頭,浮出關城,強挪玉門關的大門到胡楊城外。”

  “江斬反正殺不死你,到時候,風沙四起,再施挪運之術,把你連人帶樹外推出去,你一身流西骨,自然可以出關。”
   “但強挪關門的法術傷人傷己,龍家大小姐施術之後,一直重病;不從正位出玉門,又對人的損傷很大,可能喪失關內的記憶,我們必須給你留下提示,導你回來。”

  “暗探跟我說,拿你常用的一個包,裝了獸首瑪瑙,那是你一直不離身的,也相當於一個定位提示:無字天簽可以測出獸首瑪瑙是否出世,哪天你回來了,我們第一時間會知道。”

  “又塞了部照相機,裡頭拍的是屍堆雅丹的照片——我們是不能出關,但你開車進出的時候,曾經跟我們說,關門之外,也有大片的雅丹,跟屍堆雅丹很像,我們覺得,這或許可以作為一個線索。風頭出現的時候,那個暗探把趁亂把包掛到樹上了。”

  昌東喉頭忽然有點乾澀:“那個照相機是誰的?照片又是誰拍的?”

  趙觀壽看了他一眼:“這個要問蠍眼了,相機是他們的,照片自然也是他們拍的。”

  葉流西皺眉:“為什麼搞得這麼複雜,直接給我留封信,寫明前因後果,再給我進關的步驟,不就結了嗎?”

  趙觀壽說:“出關一步血流幹,玉門關的大門本身就是一道篩選的門檻,關內的秘密,本身就不會被放出關門,更何況是不走正位——人出去尚且會失去記憶,寫在紙上,紙成灰,刻在石上,石成粉,利用照相機,已經是我們能想到最隱晦穩妥的法子了,如果是沖洗好的照片,說不定照片也會損毀。”

  丁柳忽然想到了什麼:“那……我們這些誤打誤撞進來的人,也會出關一步血流幹嗎?”

  “你們是關外人,跟我們不一樣,進得來也出得去,葉流西可以送你們出去。”

  肥唐有點納悶:“你們幹嘛非把我西姐召回來,留她在外頭過好日子得了唄。”

  趙觀壽冷笑:“送她出關,一是為了救她,二是根據漢武帝卜的卦,‘西出玉門’本來也是化解劫數的關鍵,三來,不回到關內,怎麼還骨皮影人哪。”

  葉流西笑:“你的意思,我這一出一回,還能幫你們化解蠍眼的禍患?但我怎麼聽說,蠍眼亂得越來越厲害,前兩天,還把小揚州給收了呢。”

  趙觀壽不動聲色:“江斬把你給吊死,你就一點都不想報仇嗎?”

  葉流西聳聳肩:“聽起來是挺氣憤的,但我聽他的名字都陌生,更加沒有提刀去找他報仇的念頭。”

  趙觀壽淡淡說了句:“世事無常,誰知道呢……走吧,你剛回來,我請了簽家人在這,要給你測一記無字天簽,看看這一趟回來,是吉是凶。”

  他抬腳欲走,昌東忽然說了句:“我能問個問題嗎?”

  趙觀壽看他。

  昌東笑了笑:“你知道流西很多事情不記得了,所以帶她來這個博物館,一件件講給她聽。但我聽下來,忽然發現一件事:你有很多東西都沒有講,像是漢武帝絕妖鬼于玉門的由來,再比如出關一步血流幹的歌謠,像是知道我們已經知道了,這是為什麼?”

  趙觀壽回答:“不急,先往下走。”

  ***

  這大廳還有不少陳列和壁畫,但趙觀壽沒有停的意思,那些壁嵌的流光也就昏昏欲睡——燈光昏暗,也實在看不清楚到底陳列了什麼。

  接下來穿過的展廳倒是新鮮,無數玻璃櫃和畫,封口處都蓋方士印,裡頭封的東西各異,有些還在蠕蠕而動。

  趙觀壽放緩腳步:“這裡相當於是博古妖架了,不過封存的實物都是無害或者傷害不大的妖,邊上有說明,感興趣的話可以自己看。那些傷害性大的,我們只放了圖片。”

  丁柳忍不住湊上去看,儘管趙觀壽說了沒什麼傷害,高深有些擔心,小聲提醒她:“你別離太近了。”

  有一個玻璃櫃裡一直有響聲,咣裡咣當,葉流西拉昌東去看,是幾截黑鐵樣的條狀物,自己在裡頭忽而立起,忽而趴下,邊上的銘牌上寫“鋼筋鐵骨”,又有一行小字介紹,說是斷骨可續。

  葉流西覺得挺新奇的,小聲對昌東說:“你看,以後你斷腿了就不怕了,可以接上一截鋼筋鐵骨。”

  昌東盯著她看。

  葉流西奇怪:“怎麼了?”

  “你惦記我的腿不是一次兩次了,它怎麼著你了?它長在那兒,你就看它那麼不順眼?”

  葉流西噗一聲笑出來,正想說什麼,忽然聽到肥唐大聲說:“哎,趙先生,這面牆都是畫,唯獨這兒是面黃金蓋板,這代表什麼妖啊?金妖?”

  趙觀壽冷冷回了句:“代表我們多的是黃金,拿來當裝飾品。”

  肥唐悻悻的,嘟嚷了句:“有錢了不起啊。”

  葉流西朝那面牆看過去,果然上下錯落掛著畫,唯獨一處罩著黃金蓋板,是有些突兀,她抬頭掃了一眼,忽然心裡一跳。

  有一張上,落款寫的是:眼塚。

  葉流西頭皮發麻,忍不住走上前去,屏息觀看。

  畫上的,分明人的模樣,縮頭縮腦,滿臉詭笑,眼睛眯成一條縫兒,從上到下,都是猥瑣之氣,一點都看不出像妖。

  這樣不起眼,悄悄混跡在你身邊,你覺得並無異樣,除了鄰居友人一個接一個地失蹤。

  趙觀壽不知道什麼時候過來,說了句:“這就是眼塚,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你藏在水缸裡,從豁口往外看,看到他一口一口吞掉你的父親。”

  葉流西沉默了好一會兒,低聲說:“不記得了。”

  細看,落款下還有一行小字,寫的是:嗜鹹、畏蠍。

  趙觀壽說:“不過也沒什麼,眼塚兩年前已經滅絕了,以後,也就只能在博古妖架的圖冊上看到它了。”

  昌東愣了一下,下意識說了句:“不對啊,我們剛進關的時候,在荒村,還遇到過人架子的襲擊。”

  趙觀壽答得平靜:“那不奇怪,人架子的壽命有好幾年,眼塚死了,人架子還可以苟延殘喘兩年,但接下來也就是等死了。”

  “兩年前的時候,我聽說最後一批人架子,一共十八個,現在,可能數量更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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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5 00:26:09 |只看該作者
第76章

  昌東覺得,自己離一些真相只一步之遙了:“我聽人說,人被屍堆雅丹的活墳吞進去之後,並不都會變成人架子,十個裡面出一個,是嗎?”

  肥唐有點納悶,不明白昌東怎麼計較上這個了,只葉流西清楚端倪,心裡五味雜陳:既想他知道真相,又擔心他面對時,要又揭一重瘡疤。

  趙觀壽覺得好笑:“十個出一個,這比例這麼精確嗎?方士都不敢這麼說吧,說這話的人,是蹲在活墳邊上,一個個數的嗎?”

  昌東沉默,這話是阿禾還是老簽說的,他已經不記得了,但確實都不是方士,地位也都邊緣。

  趙觀壽說:“我不知道比例是多少,但這就像養花,花種埋進去,能不能出芽、出多少,是個運氣問題,說不定全死,說不定全出,也說不定出個三五成,沒有定數。”

  “再說了,計較這個有意義嗎?那些人要麼死了,要麼成為人架子,同樣悲慘,我覺得沒什麼分別。”

  “那你怎麼知道,最後一批人架子的數量是十八個?”

  昌東剛進來時,話不是很多,現在忽然一再追問,趙觀壽覺得有點奇怪:“因為我們的探子回報,蠍眼最後一批投喂眼塚,人數就是十八個,所以我覺得,最後一批人架子,最多也就這麼多了,有問題嗎?”

  昌東手腳發涼。

  投喂、兩年前、最後一批、十八個人。

  所有事情,好像都能精確地契合上了。

  他一直奇怪:剛進關,在荒村遭遇第一批人架子,孔央就恰好在其中,未免也太巧合了。

  現在明白了。

  如果最後一批被投喂的,全是山茶的人,那說明進關時車子撞到的、後來在荒村殺掉的,都是他當初帶線時的隊友。

  他只是沒認出來,因為臨時結隊,彼此沒那麼熟悉,也因為他們外形變化太大,連孔央,他都要憑項鍊去認。

  他端槍瞄準,他指導葉流西他們配合抵禦,他敦促肥唐和丁柳補刀,對付的,都是他兩年來一直想為其收屍的人。

  他腦子幾乎僵住,聲音乾澀到自己聽著都陌生:“我還有一個問題……”

  趙觀壽有些不耐煩:“我沒那麼多時間去答你的……”

  葉流西厲聲說了句:“讓他問,你要答。”

  趙觀壽看了葉流西一眼,眸中掠過一絲不悅,但還是賣了她這個面子。

  昌東說:“兩年前,我帶隊到鵝頭沙坡子……用你們關內的地理來說,就是屍堆雅丹以南的一片沙漠。”

  “在那裡,遭遇了很大的沙暴,很突然,氣象預報沒有預見到,後來的搜救人員也說,從來沒見過破壞力那麼強的沙暴……我帶的隊員,還有我當時的未婚妻孔央,都遇難了,屍骨沒找到,車子不見了,營地也整個兒消失了。”

  丁柳脫口說了句:“什麼?我東哥還有未婚妻?”

  葉流西回頭瞪了她一眼,高深有點尷尬,拉了拉丁柳衣角,小聲提醒了句:“遇難了。”

  丁柳籲了口氣,為自己的冒失感到臉紅:她光聽見未婚妻三個字了。

  昌東完全沒留意到這些插曲:“然後,前一陣子,我們進關,在屍堆雅丹附近的荒村,我遇到了已經成為人架子的孔央,還有其它人……”

  這一下,不止是丁柳了,肥唐和高深都倒吸一口涼氣。

  終於明白那兩天昌東情緒異常是為了什麼了。

  “後來在小揚州城門口,我看到一輛蠍眼廢棄的車,車上有山茶標記,是當初我帶隊時的座駕……”

  趙觀壽打斷他:“我知道你想問什麼了,走吧,待會你就知道了。”

  兩側的流光暗下去,像是知道他們將略過這裡,那些玻璃展櫃,還有牆上的掛畫,都隱入一片暗沉,肥唐沒有看過癮,走到盡頭時,心有不甘地回望。

  那面掛在牆上的黃金蓋板,在黑暗裡熠熠生輝。

  肥唐忽然深刻地領會了一句老話——

  是金子,在哪裡都會發光的。

  ***

  走過昏暗的展廳接合地帶,流光乍然亮起,眼前出現的,是龐大的關城復原模型。

  應該就是傳說中的玉門關了。

  形制上,很有天下第一雄關嘉峪關的風采,護翼長城往兩邊延展,中間城樓層層高起飛簷翹角,門洞森然,一團漆黑。

  趙觀壽回頭看昌東:“你覺得,這玉門關城,是不是差了點什麼?”

  差了什麼嗎?葉流西挺納悶的:看起來正常啊,有屋頂有門洞,磚瓦也沒見缺角。

  昌東回答:“少了大門。”

  趙觀壽很滿意:“不錯,觀察得很細緻。”

  他走到牆邊,扳住壁嵌的金雕首,往邊上用力一轉。

  輒輒聲響,門洞的環壁上有鋼板不斷伸出、拗轉、拼接,自由排列組合,發出鏗鏘撞擊之聲,又有各色光影爍動不定,刺得人眼花。

  待到聲響靜息,光影停定……

  肥唐失聲叫出來:“博古妖架?”

  門洞裡架出的,是層層疊疊的博古架,也說不清那些“多寶格”到底有多少個,半數格子裡,都有全息投影一樣的物件,肥唐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無風自動的萋娘草,妖嬈如同水蛇,彎彎繞繞。

  另外一半的格子,都是黑漆漆的,像分佈淩亂的黑色補丁。

  昌東喃喃:“所以玉門關的大門,其實就是博古妖架?”

  難怪“出關一步血流幹”,想東歸,根本就是要穿過重重妖鬼之陣。

  趙觀壽點頭:“進關也有兩千多年了,萬物都有壽數,妖鬼也滅絕了許多,這些黑下來的,就是已經滅絕了的,哪一天,這些妖鬼都死絕了,玉門關的大門,也就自然打開了。”

  “南斗破玉門,厲望東是想借外頭的助力,解封玉門關,最終沒有成功,也算是關內關外,度過一劫。”

  “有了厲望東的教訓,蠍眼的人學乖了,改換了策略,知道外界無論如何也不會接受妖鬼入世,索性不找外援,決定內部攻破,強開博古妖架。”

  “而眼塚,是從博古妖架裡逃出來的,當然,這倒也歪打正著了——博古妖架是禁地,我們不希望任何人去,眼塚盤踞了屍堆雅丹,等於是架起了一道天然的屏障。”

  “蠍眼的人為了從眼塚這裡拿到消息,想辦法討好它,而投喂,是最有效的法子。”

  “兩年前,蠍眼做了充足的自我防護之後,以為準備萬全,強開了博古妖架。”

  肥唐瞪大眼睛:“開博古妖架?這一開,那些妖鬼不就禍害到我們了嗎?”

  趙觀壽看著他,意味深長:“你這個‘我們’,指的都是關外人吧。”

  肥唐一窘。

  是的,雖然止不住同情那些“披枷進關淚潸潸”的人,關鍵時刻,在他心裡,關內關外還是涇渭分明:這博古妖架一開,首當其衝的,就是羅布泊,敦煌離得也近,再往東去,可就到了西安了。

  趙觀壽像是看透了他在想什麼:“放心吧,哪那麼容易打開,就算有裂縫,跑出個一個兩個,也是禍害關內百姓,不會往外去。”

  肥唐臉頰發燙,訥訥地說不出話來,忽而覺得自己自私,忽而又覺得,換了別人,也會跟他一樣想法:雖然他平時還挺愛看鬼怪片的,但那畢竟是電影啊。

  “但是,那一次,還是後果嚴重,博古妖架崩塌了一角,整個玉門關城,身魂分離。”

  說著,又將金雕首往同一角度旋擰,金屬聲響裡,博古妖架撤去,各色光影混雜流動成一團,很快又漸漸清晰。

  這一次,也有類似3d的全息投影,是玉門關的微縮模型,但像是螢幕出了錯,總覺得那關城上還罩了層形狀相同的影子,模型清楚,但影子如霧,綽約飄渺。

  趙觀壽很快給出了解釋:“看到了吧,我們認為,一座城池,也有自己的魂魄,玉門關城的身體是固定的,不能動,但魂可以——之前龍家大小姐強挪玉門關的大門,挪的就是魂門。而極偶爾的時候,沙暴很大,這魂城也會挪飄出一段距離。”

  說話間,那重魂城往左側飄了一段距離,真像是魂要離身。

  趙觀壽指向魂城新覆蓋過的那部分:“這部分,原本該是關外,但因為魂城覆蓋住了,所以不算嚴格意義上的出關,也就是說,是極少有的灰色地帶。”

  電光石火間,葉流西忽然想起了什麼。

  在白龍堆的時候,幾次三番,以血喚風頭,然後雅丹深處,頻頻出現奇怪的異象,當時昌東的解釋是:像兩張透明膠片,疊合在了一起。

  再然後,支撐不了太多時日,那些異象又會消失。

  她問:“這個灰色地帶,關內人可以到達,因為不算真正的出關,是嗎?”

  趙觀壽點頭。

  肥唐喃喃了句:“關外人也可以到達,俗稱‘見鬼’,或者詭異遭遇,是吧?”

  他始終忘不了在白龍堆,自己曾被風沙中迅速聚合的觸手拖出數十米遠,險些尿了褲子。

  趙觀壽繼續說下去:“博古妖架崩塌,是兩千年來頭一次,身魂分離的距離之遠,空前絕後,激起的沙暴之大,也可想而知,說是天崩地坼也不為過,絕對不是普通的風頭可以比的。”

  昌東有點恍惚。

  是的,山茶出事的那一次,當時的沙浪浪頭,卷起有幾十米高吧,連越野車都像玩具一樣掀翻開去,他一度覺得,那不是沙暴,而是末日。

  趙觀壽看向他的目光裡,帶了些許憐憫:“你說的時間和情形都能對得上,我猜測,很不巧,你當時遭遇的,並不是什麼自然沙暴,而恰好是博古妖架崩塌的那一刻。”

  洞壁的全息投影又有變換,魂城離模型已經隔了一段距離,昌東想說什麼,喉嚨粘重得動不了,耳膜處總像有震音,但沒漏過趙觀壽接下來的每一個字。

  “那一次,方士城雖然全員出動,力圖讓魂城歸位,但還是花了好幾個小時,好在,聽說當時魂城覆蓋的,都是無人區……我猜測,就是在那段時間裡,你和你的隊友,和蠍眼的人遭遇了。”

  昌東沒有說話。

  是的,應該是遭遇了。

  開走他們的車子,很合理,因為車子是關內緊缺物資,順手牽羊,何樂而不為呢。

  帶走孔央和他的隊友,也很合理,既然需要投喂眼塚,誰會放棄眼前現成的食糧呢。

  他意識恍惚中看到的那些人影,他曾經以為是孔央和隊友們的鬼魂在向他告別。

  現在知道想錯了,大錯特錯。

  那是蠍眼的人。

  ……

  昌東嘴唇囁嚅了一下,很久才說了句:“是我運氣不好。”

  這句話,他被死者家屬逼打下跪的時候曾經說過,那時候,他覺得是遇到了百年難遇的沙暴,自己運氣不好。

  現在真相浮出水面,他能說的,居然還是這幾個字。

  忽然就覺得有點好笑,他也真的……笑了起來。

  頓了頓說:“走吧,去給流西測無字天簽吧,別讓簽家人等太久了。”

  趙觀壽正想邁步,葉流西說話了。

  “不就是算個命嗎,遲算早算,都一樣,就請簽家人等一等吧,很晚了,現在我們想回去休息了。”

  趙觀壽上下唇抿在一起,看不出什麼喜怒,過了會說:“好,跟著流光出去就可以了,門口有人,會帶你們去住處,我過去跟簽家老太太講一聲,就不送你們了。”

  他目送著葉流西她們往外走。

  葉流西已經走出一段距離了,忽然想到什麼,又快速折回來。

  “能不能問你件事?”

  “你說。”

  “江斬身邊,是不是有個女人,叫青芝?”

  不問個清楚,她始終沒法心安。

  趙觀壽點頭。

  “是有,據說很得江斬寵愛,蠍眼的人都叫她青芝小姐。前兩天,她試圖混進這裡,被人發現,連傷四個羽林衛之後,全身而退,也是個不好對付的角色。”

  葉流西心裡舒坦了。

  舒坦之餘,又有點悻悻:看不上她,然後寵別的女人?

  這個垃圾!

  ***

  出了博物館,臺階下果然有人在等,是個年輕的姑娘,穿羽林衛的黑色制服,肩上繡了只展翅白鴿,聽到腳步聲,她抬起頭來。

  年紀不大,二十來歲,皮膚白淨,眉清目秀,隨意綁了個丸子頭,看起來有點面熟。

  葉流西還在琢磨著到底在哪兒見過她,肥唐已經失聲叫了出來。

  “阿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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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唐代長安城,基本上四四方方,宛若棋盤,內設東西兩市,108坊,北面有兩塊區域高人一等,分別是宮城和皇城。

  粗暴區分的話,宮城是皇帝後妃們住來過日子加生是非的地方,皇城是政務辦公區。

  黑石城照搬照用,只是不再分什麼宮城皇城,一為羽林城,一為方士城,勢均力敵,務求平等,誰也不能比誰寬一尺,誰也不能比誰高三寸。

  趙觀壽給他們安排的住處,是羽林城角落一隅的獨院,同樣四四方方,後院門出去不遠就是傾斜的登城步道——登上城樓,視線無邊無際,往內是坊宅林立,往外看,黑石山和黃金礦山平地拔起,把天都遮小了。

  李金鼇已經帶著兩隻雞住進了偏房,如此排場,他不止受寵若驚,簡直誠惶誠恐,愈發覺得昌東一行人是得罪不起的,於是趕緊回思相處的點點滴滴,總結出自己有很多不周到之處,比如初次同桌時吃了他們太多菜,還專揀肉絲吃,再比如讓他搭車他表現得不夠感激。

  李金鼇決定一併鄭重道歉,還琢磨著好事成雙,要麼就把鎮四海也一起送給昌東他們好了,反正鎮四海整天如同一發憤怒的炮彈,他老早不想要了。

  只是昌東他們一行人回來之後,忙著收拾入住,好像沒人有空應付他的寒暄,李金鼇訕訕在他們住的正房門口站了一會,也就回房了。

  大家都住一個院子,明天再表達不遲。

  ***

  正房很大,好像一個“回”字套間,一進門就是一個大客廳,茶几上備了各色零食,房間和洗手間分散三面,門都對著客廳,這樣一關門有獨立空間,一開門是共用區域,既共住又保證了隱私。

  下雪變天,葉流西冷得哆嗦,飛快沖了一個熱水澡——這裡的水都是拉鈴管道供應,也有下水口漏出去,但是洗手間沒抽水馬桶,只在院子角落裡設了男女廁。

  可能是因為完善的下水道和排汙系統工程量太大,所以即便先進如黑石城,也無法做到面面俱到。

  葉流西洗完出來,肥唐還在憤憤不平,唾沫星子四濺。

  “那個阿禾,我的天!裝的可憐樣,我當時多愧疚,雖然我跟東哥說是情急之下迫不得已,但是男人打女人,總歸是不光彩啊,老高,你說她是不是卑鄙?”

  高深一般不發言,但被點名了,他一定會說話:“一開始是有點震驚,但是後來一想,也理解。趙老頭都計畫好西小姐會從屍堆雅丹進關了,在那安排個人守著也不為過啊。”

  肥唐嘴上讓高深發表意見,其實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根本不關心他說了什麼:“因為心裡過意不去,西姐讓我支使她幹活,我都沒讓她幹重的!我還教她三步變強……原來她是個羽林衛!說不定我們一走,就有鐵皮車接她回黑石城了,我居然還給她留了半袋米!”

  那咬牙切齒樣,就跟他留下的不是半袋米,而是半個香港似的。

  肥唐最後總結:“女人真是,我的天,太可怕了。我想起來身上都起雞皮疙瘩。”

  丁柳在邊上嗑瓜子:“這也能叫可怕?不就是個暗哨嘛。”

  肥唐說:“不是,惡劣,性質太惡劣了!”

  葉流西四下看過,昌東沒在廳裡。

  她忍不住問:“昌東呢?”

  丁柳抬頭:“我東哥說有點悶,出去透氣了……哎,西姐,肥唐剛把山茶的事情都給我們講了,我東哥真可憐,還被人打得頭破血流的……”

  葉流西看向肥唐,真是氣不打一處來:“你東哥被打那點破事,你不嚷嚷得全世界都知道,心裡就是不舒服是不是?”

  她作勢一巴掌扇過來,肥唐動作飛快,瞬間雙手抱頭——這兩天練快刀,果然有成效。

  嘴裡大叫:“西姐!淡定!你淡定!我那是渲染氣氛,那樣一講,大家都很同情東哥,我是想讓東哥感受到溫暖。”

  丁柳瓜子殼兒一扔,拍拍手起來,拉葉流西往外走:“西姐,你來啊。”

  她一直把葉流西帶到後門外,示意了一下城牆上:“看。”

  雪還在下,這一陣子反而小了,又疏又細,微弱的流光映照下,葉流西看到昌東的背影。

  丁柳嘖嘖:“看見沒西姐,孤獨,感傷,再配上這風雪,一個孤狼一樣默默舔舐傷口的男人,讓人想把他摟進懷裡,百般安慰。”

  葉流西看了她好一會兒:“你是想死吧?”

  丁柳說:“哈?”

  “你在我面前,對著我的男人想這些亂七八糟的,打量我不會發脾氣是嗎?”

  丁柳說:“是我想的嗎?我沒有啊,是我頭想的,來,來,打我頭。”

  她沒頭沒腦,頭一伸,就往葉流西懷裡拱。

  葉流西還真不敢碰她頭,不得不往後躲,混亂間,胸口被她腦袋蹭了一下。

  丁柳不動了,過了會抬起頭,笑得意味深長的:“哎呀西姐,好有彈性啊。”

  葉流西咬牙,發現自己還有點制不住她了。

  丁柳見好就收:“西姐,我是為你好,東哥心裡不好受,你過去逗逗他,安慰他,正是加深你們感情的大好機會啊,絕對不能放過。”

  葉流西抬頭看昌東:“也許他想一個人靜一靜呢。”

  丁柳沒好氣:“兩年前,我東哥死了未婚妻,死了十幾個隊友,被全網那麼多人罵,被打,家產都變賣了,也沒自殺,還挺過來了,那就說明他已經想通了。”

  “在荒村,他不得已親手了結了孔央,情緒有反復我能理解,但他早就接受這結果了啊,今天只不過知道了一些真相,能鬱悶到哪兒去?他還想跳樓啊?我跟你講啊,你不去我去了啊。”

  葉流西瞪她:“你趕緊回去吧。”

  丁柳嘖嘖:“寶貝得跟什麼似的,誰跟你搶啊,西姐,你放心吧,東哥對我來說,太老啦,我才十八,他比我大了至少十歲吧?我才不稀罕呢……”

  她突然來了興致,眯著眼仰天看雪,大叫:“我以後,會找一個全方位碾壓東哥的,妥妥的!”

  ***

  葉流西走近昌東。

  昌東已經習慣成自然:心情不好的時候,不喜歡手上放空,總要幹些什麼。大多數時候,他都會就著皮影戲箱起稿雕鑿,現在……

  他正把垛牆上積著的薄薄層雪搓弄成小堆,又團了個玻璃球大的腦袋接上去,搭出個笨拙又樸素的寸許小雪人來。

  葉流西說:“心情不好啊?”

  昌東抬頭看她:“也沒有,一下子聽了那麼多故事,消化不良,出來透個氣……”

  他忽然頓住,伸手朝她發頂摸了一下,然後皺眉。

  “你剛洗了頭?”

  “嗯啊。”

  “那趕緊回屋去,又下雪又颳風,你腦袋還不幹,明早該頭疼了。”

  葉流西不幹:“我也聽了好多故事,要透氣。”

  昌東說:“你真是……”

  他沒辦法,把她拉近,轉了身擋住來風面,順帶摘下帽子,歪著往她頭上一卡。

  他自己務求帽子戴正,對她倒是不苛求。

  葉流西心裡一甜,伸手去環摟他腰,胳膊忽然被他抓住:“從裡面抱吧,手在外頭冷。”

  她還沒理解是什麼意思,昌東已經把外套的拉鍊拉開,葉流西明白過來,伏到他懷裡,雙手從外套裡環住他身子,昌東這才把外套往她身上裹攏。

  周身暖和得很,葉流西覺得心裡頭撲簌簌的,有什麼東西快活得意地要飛起來了。

  她仰頭看昌東,說:“我真是好喜歡你。”

  昌東居然被她說得耳根發熱,有些話,他不習慣放在嘴上說,但她不一樣,想說就說,坦蕩也熱烈。

  昌東忍不住低頭吻她,這個吻也熱烈,空氣冷冽,新雪的味道縈繞身周,偶爾有冰涼的雪粒裹進滾燙的唇舌間,瞬間融化。

  好久才鬆開她。

  葉流西伏在他胸口,看無邊的黑暗裡雪線紛亂,頓了頓說:“昌東,我決定了。”

  語氣鄭重,昌東還以為她要說什麼事——

  “為了你,我就放棄這萬里河山好了。”

  昌東沒聽明白:“……不是,流西,你家裡有一畝地嗎?”

  葉流西奇道:“心有多大,家裡地就有多大。我要不是被你絆住了,提刀去稱王稱霸,一畝地算什麼,萬里河山還不是遲早的事?”

  昌東哭笑不得。

  心是挺大的,窮得一如從前,氣魄已經從揮金如土到萬里河山。

  但她真是一劑良藥,這個晚上原本鬱鬱寡歡,她一來,真是把他世界都照亮了。

  葉流西說:“我再說點事情讓你開心開心好不好?”

  “你說。”

  “我那個前男友……他把我吊死了。”

  她一臉邀功請賞的表情,昌東一時語塞,好笑之餘,又有點心疼。

  頓了頓才說:“我從來沒見過,誰被吊死了還這麼開心。”

  葉流西補充:“而且我也確實不是青芝。”

  她把自己問趙觀壽的那番話說了。

  昌東沉吟了一會:“趙觀壽說的那些話,你聽著參考就好,不要全信。”

  “為什麼,他說得很假嗎?”

  昌東搖頭,他斟酌著該怎麼說。

  “流西,首先,一切以你想起來為准。你一天想不起來,你失去的那一半記憶,就是一張白紙,別人想怎麼塗抹就怎麼塗抹,所以你自己必須穩住,不能被別人給帶歪了。”

  “其次,我覺得……趙觀壽的話,有點太公正完美了。”

  一般而言,人說話都會有點偏私遮掩,就好像日本電影《羅生門》那樣,明明不同人嘴裡的同一件事,說出來千差萬別,難免拼命把幌子拖拽拉蓋,粉飾維護自己。

  但趙觀壽坦誠極了,毫不忌諱地說“你以為我們不想殺你嗎”,也並不遮掩羽林衛派人向江斬告密這一不光彩行徑。

  似乎不遺餘力地在向她表明一件事:葉流西,我的話都是真的,你看,連做過的不地道的事情都向你交代了,你還不相信嗎?

  過猶不及,沒破綻是最大的破綻。

  而一旦起了疑心,就會覺得有些細節經不起推敲。

  “你自己也說過,失憶的人不會失去性情,從他說你愛上江斬,然後又束手被吊死那裡,我就覺得很怪……”

  “你這個人,還是有點脾氣和驕傲的,真得不到誰,不大會糾纏,最多扛走一條腿——你看你多清醒,殘害別人也不自殘,這裡我要再次強調一下,人在腿在,你不許打我腿的主意。”

  葉流西笑趴在他懷裡,然後點頭。

  “但趙觀壽的嘴裡,江斬給我的感覺是並不在意你,殺得毫不客氣,而且身邊還有青芝……你怎麼會對這樣的人那麼有信心,明知道有生命危險也不走,還束手就死呢?”

  葉流西一下子反應過來:“是的,我也覺得特別不對勁:我怎麼會倒追一個男人,居然追不到呢,江斬眼瞎了嗎?”

  昌東:“……你也別太自信了,你去追肥唐和高深,也照樣追不到。”

  肥唐大概會被嚇得連夜收拾行李跑路。

  至於高深,他也能想像得到:可能會雙手負在身後,退開個十米八米,正色回答她諸如“西小姐,我對你沒有感覺”之類的話。

  葉流西吃了他一嗆,倒也不生氣:“還有什麼破綻嗎?”

  “你自己都不動腦子想嗎?”

  “我不是有你幫我想嗎?再說了,女人盤算的事情太多,會變醜的。”

  歪理從來都歪得理直氣壯,昌東也真是服了她了。

  他猶豫了一下,把自己最大的疑慮和盤托出。

  “還有就是,博古妖架崩塌,蠍眼和山茶兩相遭遇,帶走了人,開走了車,怎麼就只留下我一個了呢?”

  葉流西說:“會不會是你被沙子埋得太深了,蠍眼的人遺漏了?”

  “不會。”

  “為什麼?”

  昌東猶豫了一下:“說出來,怕你多心,但是,這是我們分析問題的重要一環,又不能略過了不說……”

  葉流西想笑。

  “當時,我拽著孔央逃生,你知道,人覺得生還無望的時候,唯一的願望就是死在一起,我失去意識的那一剎那,幾乎是拼盡全身的力氣抓住了孔央的手……”

  他見過一些新聞報導,那些因為意外身亡,擁抱在一起而死的情侶,屍體都很難分開。

  “事後,我以為是天災,也就認命了。但現在,中間有這麼多曲折,仔細回想,當時蠍眼的人既然能發現孔央,一定不會漏掉我,因為我跟她的手是握在一起的。”

  葉流西後背有點發涼:“你的意思是……”

  昌東點頭。

  那個晚上,應該是有人……把他和孔央的手分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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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一大早起來,肥唐就在院子裡練刀。

  雪後半夜就停了,加上早上出太陽,沒能積得起來,除了曬不到陽光的犄角旮旯有點陰濕滲白之外,入目都是一片灼亮。

  李金鼇估計是想溜雞,但最終的呈現形式是曬雞:因為鎮四海太暴躁,只能裹得跟個粽子似的讓它曬太陽,而鎮山河……沒熱鬧看絕不動彈,還時不時以輕蔑的眼神瞅一眼邊上偶爾“詐屍”的鎮四海。

  一個是“我欲成魔”,一個是“我要修仙”,雞生註定不同。

  有幾個人從院門那進來,為首的是阿禾,後頭的人都穿廚師的白褂子,戴廚師帽,或端粥鍋,或端蒸籠,估計是給他們送早飯。

  阿禾跟肥唐打招呼:“哎,肥唐。”

  肥唐目不斜視,沒聽見一樣,半空中狠狠劈下一刀。

  不要臉,用那麼輕快的語氣跟他打招呼,我跟你很熟嗎?

  真是一聽到她說話就來氣,但是她接下來就跟葉流西說話,又不能塞上耳朵不聽——

  “流西小姐,趙老先生說,你朋友不急著走的話,可以在黑石城多待兩天,早九點多各坊各市就會開門了,很熱鬧的,好多新奇玩意兒。”

  聽這口氣,出關似乎不是什麼大問題,心裡最大的塊石放下,肥唐驀地想到什麼:自己豈不是可以去淘貨了?黑石城,指不定能淘到什麼文物呢,果然“出門往西,大富貴”,老祖宗的卦法,真是妥妥的!

  “黑石城守衛很嚴的,我們有一整個方士城,最有名的幾大家,龍家,老李家,簽家都在,不用擔心安全問題。”

  葉流西嗯了一聲:“不是說要讓簽家人給我測無字天簽嗎?”

  “那個不著急,測簽用不了幾分鐘,趙老先生說,您先去逛,晚上再測也行。”

  也不知道趙老頭搞的什麼鬼,那麼大老遠地安排阿禾去荒村蹲守,如今她人到了,反玩起“不急不急”那一套了。

  既然你不急,那我也沒道理急,葉流西笑笑:“那好啊。”

  她側了身子,讓開一條路,阿禾招了招手,示意幾個廚子跟她進屋布餐。

  出來的時候,看到肥唐還在吭哧吭哧耍刀。

  阿禾好心提醒他:“肥唐,你進去吃飯吧,我們都上好了。”

  肥唐鼻孔朝天,重重哼了一聲,又是一刀斜斬。

  阿禾熱臉蹭了個冷屁股,登時不樂意了。

  她斜眼看他練招:“這使的什麼啊,我一個不練刀的,對付你都綽綽有餘。”

  肥唐漲紅了臉:“你說什麼?你再說一次?”

  阿禾說:“說你練得差,怎麼了,想打人啊?”

  丁柳剛從廁所出來,本來是要回房的,正撞見兩人劍拔弩張,腳步不覺就慢了——幾乎是與此同時,鎮山河一溜小跑,腳下生風地飛竄到兩人跟前。

  肥唐咬牙:“我不跟你這種人計較。”

  阿禾“哈”了一聲:“是我不跟你計較,你在我脖子上抓的血道子,現在還沒全好呢,要不是看在你心腸還不錯,偷塞給我半袋米的份上,我早把你摁在地上揍了……”

  她頭一昂,帶著人走了。

  肥唐氣得渾身發抖,一轉頭看見丁柳,立刻尋求同仇敵愾:“小柳兒,你看這個阿禾,我天,簡直無恥……”

  丁柳說:“我沒覺得啊。”

  她光覺得好玩了:“哎,肥唐,你覺不覺得,她對你,有那麼一丁點兒的……關注啊?哎呦這半袋米果然不是白給的,根據我的經驗啊,你們沒准還能有下文……”

  肥唐像被蠍子蟄了一樣跳起來:“你說什麼玩意兒?啊呸,就她?”

  丁柳斜眼看他:“怎麼了啊肥唐,人要對自己有個清醒的認知,顏值上,阿禾配你綽綽有餘,你看你啊,髮際線這麼高……幹嘛,瞪我幹嘛?我告訴你啊,我可不喜歡人瞪我啊,我的頭情緒不穩定……”

  她沒事人一樣走回屋子,覺得真是有頭在脖,萬事無憂。

  肥唐等她走遠了才敢放狠話:“這些女人真是……這樣下去,男人還不如去搞基!”

  鎮山河的身子驀地哆嗦了一下,警惕地抬頭看他。

  肥唐也看見它了。

  四目相對。

  過了會,肥唐說:“有你什麼事兒啊?我說你了嗎?你給自己加什麼戲啊?”

  ***

  用完早餐,一行人真的出去逛大街了。

  和昨晚不同,白天的黑石城分外熱鬧,坊門大開,人聲鼎沸,街面上車來人往,每個坊城根據住戶的生活水準,都自帶小市集,小的糧油店面、餐館比比皆是,連照相館、小電影房都看到了好幾家。

  路過一個照相館時,昌東朝裡張望了一下,發現膠捲相機確實是主流,想想倒也合理:數碼相機要有專業設備轉存輸出,對關內人來說,反而是膠捲機用來更順手,也更便宜。

  肥唐興沖沖捧著黑石城的地圖沖在前頭,西市注明了有古玩一條街,他真是恨不得一步就到——唯一不順心的是阿禾換了便裝在一邊跟著,要麼說稟性難移呢,一看就是個盯梢告密的狗腿子。

  昌東沒什麼逛街的心情,昨晚上那麼密集的資訊轟炸,早上卻安排他們逛街,張弛太極端,總讓他覺得蹊蹺。

  葉流西挽著他胳膊,腳下自然遷就他的步子,兩人很快落到後面。

  昌東問葉流西:“趙觀壽奇奇怪怪的,你覺得他會搞什麼鬼?”

  葉流西說:“不知道,懶得想。”

  她覺得逛街這事比琢磨趙觀壽有趣:不遠處一個做棉花糖的鍋灶,一根杆子在灶裡滾織上絮絮的糖絲,空氣裡都是甜的味道。

  昌東說她:“事情跟你有關,你不但要去想,還要反復去想,不放過任何紕漏。”

  葉流西皺眉:“這些人好煩,搞什麼腦子啊,要我說,出來打一場好了,三局兩勝,什麼都結了。”

  昌東笑:“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再次伐兵,其下攻城。《孫子兵法》可是把打打殺殺看成是挺不入流的手段的。”

  葉流西說:“我可不覺得。”

  她指向周圍的坊牆:“就算趙觀壽策劃了一整個黑石城的陰謀來對付我,我二話不說連城端掉,那些陰謀能把我怎麼樣?說到底,弱肉強食,誰強誰說了算。”

  昌東耐心勸她:“流西,你的想法有點太過直白。實力強勁,短時間內確實可以稱王稱霸,但馬上得天下,不能馬上治天下,真讓你得了萬里河山,至多三五年也讓你敗光了。”

  葉流西挑眉:“所以我離不開你啊……要麼我去打天下,你幫我治理好不好?”

  說得跟天下是名牌包,任她買似的。

  昌東說:“我沒興趣。”

  生在現代社會,接受現代教育,崇尚人人平等,他對稱王稱霸還真的沒興趣。

  葉流西歎氣:“沒興趣就算了,那我不打了,但這是你的損失,以後別後悔啊。”

  昌東納悶了:“不是……我損失什麼了?”

  葉流西說:“那我如果真的稱王稱霸了,你老來寫個回憶錄,書名叫《王的男人》,聽著多有氣勢。不然你就只能寫《一個平凡男人的一生》,賣都不好賣。”

  昌東無語。

  闔著他作為男人,一生有什麼建樹,只看她成就大小了:怎麼著,他就不能有點自己的成就和辨識度?

  昌東說:“……我謝謝你啊。”

  葉流西嫣然一笑:“不客氣。”

  反話聽不出來嗎?要不是捨不得,真想把她掄起來扔出去。

  昌東抬頭往前看。

  肥唐跟阿禾跟兩鬥雞似的,沒走兩步就急眼,丁柳和高深則是一前一後,從不交流,丁柳停,高深就停,丁柳走,高深就走。

  昌東忽然想起了什麼,問葉流西:“昨晚上,我在城牆上聽得不清不楚的,小柳兒要找誰碾壓我?”

  這倒提醒葉流西了,她邊走邊把之前跟高深的那番話對昌東說了:“男人會這樣嗎?高深這樣的,我還真沒見過。”

  想撮合都無從下手。

  昌東奇怪:“就這麼熱衷幫人牽線?”

  葉流西回答:“人有了錢,當然想帶朋友共同富裕,我談戀愛高興,帶別人一起高興不行嗎?”

  昌東失笑。

  他想了一會,說:“其實高深這樣的,挺難得的,雖然死心眼,但很實在。他愛上‘妻子’這個角色,先於愛上某個心儀的女人。”

  葉流西聽得有點糊塗:“什麼意思?”

  “對他來說,妻子這個角色代表了很多美好的東西,比如相濡以沫、同甘共苦、不離不棄。不管誰做了他的妻子,他一定都會死心塌地對她好。所以柳七跟他說了想把小柳兒交給他之後,他一顆心就全系在她身上了。”

  葉流西說:“但是小柳兒……”

  昌東點頭:“是,小柳兒年紀還小,正是做夢的時候,當然希望自己的男人是于萬千人之中唯獨鍾情於她的,最好還是經歷了重重阻撓、浴血奮戰之後贏來的相守——她哪能接受是柳七做主這樣老土的橋段?”

  “各人緣法,各人造化,小柳兒心裡這疙瘩,不是你三兩句話就能解的。”

  葉流西指高深:“解不了,咱們也多少想辦法推波助瀾一下唄,你看他,人真是好人,這一路上,什麼髒活重活,都他幹了……”

  這倒是真的,高深話少,但勤懇做事:野外做飯,他一定是收拾鍋具的那個;停車住宿,他雙手一定滿提行李;真遇到打鬥的場合,他也一定是出力最多……

  葉流西語氣涼涼的:“可是這麼高大的一個男人,到了柳兒面前就矮一半,跟進跟出,還要被冷嘲熱諷……為什麼我們這些老實人,感情之路就那麼坎坷……”

  昌東懷疑自己聽錯了,她剛是說“我們這些老實人”嗎?她覺得自己是個老實人?

  “我追你的時候,也是吃盡了苦頭……”

  昌東頭皮都麻了:“行行行,我想辦法。你別說了,我怕你了。”

  ***

  一天下來,饒是走馬觀花,也只是把西市給逛了,肥唐有意外收穫:跟一家瓷器店的老闆聊天時,聽對方的意思,手裡有個蚯蚓走泥紋的雞心碗,好像是鈞窯的。

  鈞窯啊,肥唐雙眼發直,“縱有家財萬貫,不如鈞瓷一片”,何況是一個整碗!

  碗不在手邊,老闆答應第二天拿到店裡,他可以來看,而且,聽那口氣,鈞瓷在關內,沒關外那麼寶貝。

  肥唐頓時覺得這一趟值了,受苦受累受騙,全值了。

  晚上,趙觀壽又派人來請,地點還是虎形大博物館,這博物館的形狀是猛虎掉頭,入口在羽林城,出口在方士城,像是連接兩城的一個鎖扣。

  葉流西只帶昌東去了。

  簽老太太得有八十歲了,滿頭銀髮梳成齊整的腦後髻,穿對襟的大紅帶暗紋唐裝棉襖、黑褲子,腳蹬一雙方口帶搭扣的厚面布鞋。

  她站在一張條桌後頭,桌面上放一把弓形提梁鎏金龍鳳銀壺,壺身精巧,壺蓋做成盤蛇形狀,壺嘴也細長,邊上立著個烏木籤筒,裡頭少說也有幾十根簽。

  趙觀壽站在邊上,像是知道今晚不是他主局,一言不發。

  簽老太太讓葉流西抽籤:“你大概聽過漢武帝三卦測玉門關,無字天簽沿用這‘三卦’,你抽三根吧,反正都沒字。”

  籤筒沿只到簽身的一半,葉流西看得清楚,簽身上確實都沒字。

  她也無所謂,抬手就要一把抓三根,錢老太太及時阻止她:“要有先後,第一卦是簽詞,第二卦是解語,第三卦是補救。”

  昌東奇怪:“什麼叫補救?”

  “老天不會把你的路封死,萬一是不好的結果,總得說個補救的法子。”

  葉流西哦了一聲,依次抽出三根,簽老太太把三根簽按順序放好,又提起那把銀壺,送到她面前。

  壺蓋上的那條蛇舒展身體,慢慢昂頭,居然是活的。

  簽老太太微笑:“銀蛇吮血一滴,天簽顯字三行,放心吧,像是被蚊子叮一下,不疼。”

  葉流西很警惕:“這蛇沒毒吧?”

  “我說了,它是銀蛇。”

  葉流西伸了食指過去,銀蛇垂下頭,在她指腹上吮了一下,瞬間又盤回去。

  確實不痛也不癢。

  簽老太太兩手持壺,上下晃了晃,壺身一傾,淡紅色的水道直擊第一根簽面。

  但說來也怪,簽面平滑,卻沒有一滴水外漏,都顫巍巍積在了簽面上。

  簽老太太凝神細看,昌東注意觀察趙觀壽:他垂下的手略微收攏,不自在地舔了一下嘴唇,像是也很在意天簽的結果。

  “流西小姐記好了,你的簽詞是:金堆翠繞一身孽。”

  葉流西說:“哈?”

  金子和翠玉她都喜歡,但那個“孽”字,聽來好不吉利。

  趙觀壽眉頭皺起,目光閃爍不定。

  簽老太太不回答任何人,重複先前的動作,第二根簽面水光爍動時,她說出第二句話:“流西小姐這一生,什麼都得到了,什麼都得不到。”

  葉流西忍不住:“得到就是得到,得不到就是得不到,一會得到一會得不到,是什麼意思?”

  趙觀壽反眉頭略有舒展。

  簽老太太繼續,倒至第三次時,銀壺剛好倒完。

  “都在流西小姐一念之間。”

  葉流西說:“你這就……測完了?”

  說話的反而是趙觀壽:“簽老太太辛苦了。”

  又轉頭看葉流西:“測完了,流西小姐可以回去了。”

  葉流西還想說什麼,昌東過來拉她:“走吧。”

  ***

  最怕就是這種模棱兩可不盡不實的說辭,葉流西被昌東帶著走,腦子裡翻來覆去都是那幾句簽詞,下臺階時,忽然站住。

  “昌東,那女人說我這一生,什麼都得到了,什麼都得不到,什麼意思?是說我竹籃打水一場空,到最後一無所有嗎?”

  昌東說:“那就是個算命的。算命先生的伎倆,講你兩句好的,又講兩句不好的,再說兩句似是而非的——得到得不到,愛恨,生死,往左往右,買米買面,都是一念之間,聽聽就好,太在意就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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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5 00:26:50 |只看該作者
第79章

  回到住處,丁柳她們還沒睡,都在等無字天簽的結果。

  意見分了兩派。

  丁柳嗤之以鼻:“算命先生都這樣,從來不把話說明白,有句老話叫‘有錢就是有孽’,我西姐都金堆翠繞了,可不得有孽嗎,至於後一句,純粹屁話。幹什麼不是一念之間啊?”

  高深也說得很審慎:“我爺也當過算命先生……”

  他爺還真是個多面手。

  “我爺說,忽悠客人,就是要說得模棱兩可,聽起來像好,又像不好,像能成,又像不能成,可以往死了說,也可以往活了解釋,所以吧,這個結果,還真沒什麼參考價值。”

  只有肥唐逆時勢而動,如同迷信官方一樣,他對名號有著執著的信任:“但是人家叫‘天’簽呢,都不是一般的木頭籤子……”

  聲音越說越小,最後如同水頭斷了流:丁柳瞪他他無所謂,但是昌東瞪他,他還是有點忌憚的。

  ……

  昌東趕人去睡覺,自己最後一個洗漱,沖了澡出來,客廳的燈都關了,他一邊拿毛巾擦乾頭髮一邊打開房門。

  觸目所及,嚇了一跳:葉流西正坐在他床上,臉色陰得很,還翻了他一記白眼。

  昌東說:“……我欠你錢了?”

  他走到床邊坐下,葉流西說:“我有事問你。”

  “你說。”

  葉流西第一句話是:“那個無字天簽說……”

  昌東心裡歎氣:她還在糾結簽詞。

  “說我什麼都得不到,我想了又想,那些身外之物,沒了也就算了,但是你呢?你跟哪個女人跑了?”

  昌東看了她半天:“流西,不興這麼超前的吧?人家都是秋後算帳,我這春天剛栽下小樹苗,你就跑來質問我秋天的果子為什麼不甜——我怎麼知道?”

  葉流西說:“道理我懂,但是簽詞這麼說了,就要防患於未然,有些事得事先說清楚:我這個人呢,萬事不喜歡強求,你想走就走,我絕不攔著……”

  昌東說:“就是要腿是嗎?”

  葉流西伸出兩個手指:“兩條。”

  “怎麼還翻倍了?”

  上次不是一條腿嗎。

  “你親過我了。”

  昌東看了她好一會兒:“行吧,但做人要公平,如果是你跟人跑了,你留什麼給我?”

  “……頭髮?”

  話沒說完,腰間一緊,昌東站起身子,幾乎是把她摟離了地往門口走:“走走走,看到你我頭疼。”

  到門口時,他把她推出去,砰一聲關上門,黑暗裡,葉流西笑岔了氣,倚著門滑坐到地上,覺得自己答得雖然不要臉,但是妙極了。

  正想爬起來,門又開了掌寬的縫兒。

  轉頭看,昌東正蹲下身子,他在燈的光裡,她在暗的影裡。

  葉流西說:“怎麼了?”

  昌東伸出食指,指腹在她下巴頜兒上輕撓了一下,像羽毛輕蹭:“放心吧,我栽給你了,不會跟別的女人跑的。”

  說完,手上一帶,門又撞上了。

  葉流西脖子上那道酥癢勁兒剛上來,正想對他耍個流氓,忽然之間被硬生生截斷,心裡頭像是百隻貓在抓——怕驚動肥唐他們,又不敢砸門叫門。

  她額頭抵住房門,五指內扣,指甲在門面上哧拉撓過。

  總有一天,她要撓在他身上。

  ***

  第二天早上,肥唐照例起來練刀,眼角餘光瞥到又有人進來送飯,臉色一沉,正要甩過去一個臉色,定睛一看,原來來的人裡並沒有阿禾。

  肥唐悻悻的:居然沒來,害他浪費表情。

  早餐挺豐盛,米粥濃稠,煎餃油亮金黃,各色葷素小菜上了十來盤,基本都是切絲切片,可以拿薄薄的荷葉餅裹著吃,葉流西無意中碰掉了筷子,俯身去撿,視線過處,忽然看到昌東踢了高深一腳。

  葉流西坐起來。

  昌東低頭喝粥,若無其事,高深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的,筷子拈起了又放下。

  頓了頓,終於鼓起勇氣:“丁柳,我有話跟你說,請在場的各位給我作個見證。”

  高深一直叫她“小柳兒”,從不連名帶姓,丁柳先是奇怪,再聽到“給我作個見證”這種話,又躁又窘。

  當眾表白這種事,要看雙方是否情投意合,這樣剃頭擔子一頭熱,沒眼色,只會惹人嫌惡好嗎?

  她碗一推,凶聲惡氣說了句:“吃你的飯吧!”

  高深猶豫,昌東咳嗽了一聲,筷子又拈回一個煎餃。

  葉流西估計,桌子底下估計又暗潮洶湧了一次,因為高深身子輕晃之後,又說話了。

  “七爺曾經跟我說過,等你年紀再大些,想把你嫁給我……”

  肥唐一嘴的粥都喝漏了:啥玩意兒,還有這種事?包辦婚姻?

  “我當時覺得挺好的,但是現在吧,我也想通了,這種事情,得你情我願,旁人硬撮合,是撮合不來的。”

  好像跟自己想的有點出入,丁柳有點怔,繼續聽下去。

  “我回去之後,會跟七爺講明白:咱們不合適,硬拉扯對誰都不好,你放心吧……就這個,大家吃飯吧。”

  說完最後一句,額頭上都滲汗了。

  丁柳愣了半天,才若無其事地說了句:“哦。”

  她低頭拿勺子攪粥,勺子也像是遭了水打牆,在碗裡轉啊轉的,找不到出路。

  ***

  吃完飯,昌東到院子裡透氣,以他稀薄的花木知識,大體認得出種的都是梅樹,虯枝屈曲,很有觀賞價值,就是根部那一圈的土壤看起來怪怪的,跟烏龜殼似的。

  他蹲下身子,拿手在那片龜紋土上敲了敲。

  居然鏗鏗作響,地底下忽然冒起一個烏龜,脖子伸得老長,和他對視了一眼之後,又慢慢縮回地下。

  昌東有點僵,手還保持著敲龜殼的姿勢,頓了頓聽到李金鼇嘿嘿笑,抬頭看,他就在不遠處喂雞,估計目擊了全程。

  昌東說:“這個是……梅樹?”

  簡直匪夷所思,梅樹底下長烏龜?還是活的?烏龜不是長在水裡的嗎?

  李金鼇說:“你才發現呢?我住進來頭一晚就注意到了,這些梅樹的枝幹都扭曲得跟游龍似的,叫龍游梅,宋朝的時候,有個文士叫張功甫,他總結說,賞梅一定要有相稱的景色,他給舉了四種,分別是:澹陰曉日、薄寒細雨、輕煙佳月、夕陽微雪。”

  “這院子裡種的,文雅點叫龍遊四品,俗名叫龜背蛇梅,拿這‘夕陽微雪’來說,開花的時候,哪怕是晚上、不下雪,這梅枝上也會積起微雪,梢頭上掛一輪夕陽。”

  昌東說:“那這薄寒細雨,意思就是大晴天的,這株梅樹上都會下小雨?”

  李金鼇猛點頭:“可不是嘛,而且開花之後,這烏龜就能出土了,可以托著梅樹爬來爬去,你懶得過來看,它自己爬去給你賞,跟流光一樣,也是《博古妖架》上冊的品種。”

  昌東站起身。

  倒還挺有意思的:世事無絕對,一說起“絕妖鬼於玉門”,就總覺得關內一片妖行魔走天愁地慘,倒真沒想過居然也能有這樣的雅趣玩意兒。

  忽然聽到葉流西叫他:“昌東。”

  回頭一看,她已經到了跟前,說他:“你可以啊。”

  昌東知道她指的是高深的事:“沒幫什麼忙,就是柳七說媒的事,始終是兩人中間一塊攔路石,幫著挪了一下,以退為進。接下來,看兩人緣分吧。”

  別人感情的事,他也不喜歡多作攙和。

  葉流西嗯了一聲,總覺得還有什麼事忘了說,過了會終於想起來,臉色一沉:“你昨晚為什麼開門只說一句話,又把我關在外頭?”

  當她好欺負嗎?她可不會就這麼算了。

  昌東說:“我調戲你啊。”

  這解釋……居然挺合理的。

  葉流西咬牙:“有本事你來真的。”

  昌東說:“好啊,約個時間,我奉陪。”

  葉流西挑釁似地看他:“好啊,就今晚,我給你留門,別不敢來啊。”

  昌東回答:“你別不敢開門就好。”

  兩個人,四目相對,誰也不讓誰,正僵持間,肥唐從身側飛竄而過,帶起一陣勁風。

  抬眼看時,他都奔到院門口了。

  葉流西問他:“幹什麼去?”

  話說到一半,人影已經不見了,只餘聲音嫋嫋飄進來:“我看碗去。”

  也是心大,黑石城這麼人生地不熟的,他居然敢一個人出去,都不說拉高深陪一下,葉流西眉頭皺起,倒是昌東說了句:“放心吧,羽林衛會派人監視的。”

  ***

  肥唐剛到羽林城門口就被攔下來了,理由是:要向上頭彙報一下。

  一彙報不要緊,招來了阿禾。

  肥唐那白眼翻的,都快看不見眼珠子了:“你怎麼又來了?”

  阿禾也鼻孔朝天:“你以為我想來?這是趙老先生交代的,你們出來進去,我們必須都得跟著。”

  肥唐嫌棄她:“那也別給我派個小白鴿啊,我要制服上有鷹的!”

  那種的,肯定打架厲害,會讓他有安全感。

  阿禾說:“猛禽隊都是保護有身份的人的,你就這檔次,我來都是抬舉你了,不要拉倒,我走了。”

  她作勢要走,門口的守衛臉又拉得跟個晚娘似的,明顯沒人陪同不讓出,肥唐說:“哎哎,那就你吧。”

  就當她是張門卡好了,到了市集,人多擁擠,他再把她給甩了!到時候趙觀壽就會狠狠訓她,說不定還要扣工資——也算是出了他一口惡氣了。

  肥唐覺得自己真是聰明。

  進了西市,他故意磨蹭,兜兜轉轉,偏不說自己要去哪,還專湊一些很無聊的熱鬧,書攤上一本講做菜的書,他都能翻得樂不可支的,又圍觀了一回攤主打架,最後跟一個支攤賣餛飩的爭執小蔥是撒進鍋裡好還是撒進碗裡好。

  阿禾無聊得都打呵欠了,擦了擦眼睛,又活動了一下脖頸,然後轉頭看不遠處的店面……

  肥唐拔腿就跑。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只要快過阿禾,就是勝利。

  阿禾大叫:“肥唐,你給我站住!”

  太小瞧他智商了,他為什麼看中那個餛飩攤?就是因為地理位置好、人流大、拐個彎就能進另一條商鋪街,而那條街的店面都有前後門兩個出口……

  一通七拐八繞,阿禾就不見影了。

  肥唐得意洋洋,又腳步匆匆,不一會兒就趕到了昨天的那家瓷器店,一見老闆,雙目放光:“那個雞心碗……”

  老闆滿臉堆笑,從櫃檯後頭捧出一個小木盒來,小心翼翼放到玻璃櫃面上:“我回去檢查過了,一點磕碰都沒有,兄弟,不是我吹,你整個西市逛遍了,都未必能找到這麼好的貨……”

  這不是他平時忽悠客人的臺詞嗎,看來關內關外,坑蒙拐騙一個套路,肥唐滿口答應:“我先看了再說,價錢好商量……”

  剛掀開盒蓋,身後忽然傳來阿禾怒氣衝衝的聲音:“肥唐,我看你是想死!”

  幾乎是與此同時,有褐紅色的煙氣從盒子裡噴湧而出。

  ……

  上次,在紅花樹旅館的地下車庫裡遇襲時,他拼命拿蓋毯去堵破窗,生怕嗅到一點,就會有不良反應。

  現在,他終於有第一手的感受記錄了。

  沒有味道,但喉嚨受刺激,酸痛,雙目不斷流淚,流著流著,眼前一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更可怕的是,會做怪夢。

  夢裡,鎮山河奸詐地對著他笑,腰間插一柄不銹鋼的湯勺,再然後,兩隻雞翅膀捧起一口倒扣的大粥鍋,一把將他罩在了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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