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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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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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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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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2 16:16:30 |只看該作者
第90章 一路西行

    寶如也不理,只是轉頭略略抬高了聲音叫小荷道:“去拿了帖子遞京兆尹去,只說這裡有人在這裡鬧事。”

    羅氏忽然哭聲一塞,顯然想起了上次寶如打發那些難纏的破皮流氓來,忽又想起之前和許留商量的對策,又硬氣起來道:“去官府才好呢!我們許家正要打官司!你們唐家如今一子一女,都是姓唐的,承不得許家的香火,難道叫我兒子白白拿命換來的前程,便宜了唐家的子孫!便是官府老爺,也要講理的!現有親侄兒過繼到二郎名下,才是名正言順!”

    這時後頭的劉氏義憤填膺道:“天怎麼不降個雷下來劈死你呢!好端端一個親生兒子站這裡,倒要讓侄子來繼承家事?更不要說許寧早早入贅我家,從頭到腳那一點不是我唐家給的?到官老爺面前又怎麼樣?便是到官家面前,我們唐家這次是一步不讓,你們許家一而再再而三,以為我們唐家好欺負呢!便是拼著大姐兒姓唐,二哥兒姓許,也絕不會便宜了你們這對老厭物!”唐謙也趕了出來,站在劉氏身邊怒目而視。

    羅氏臉色微變,顯然也想不到劉氏還有這一招,忍不住去看許留,許留蹙著眉走上前道:“我們也是為了你們唐家著想——再說你們也忒不像了,敕書都傳了一份回鄉里,賜下的東西你們這邊都拿了,如何卻不掛白設靈?不說讓你們守,只是熱孝期間連孝服也不穿,忒不像話了!”

    寶如冷冷道:“好教公爹知道,許寧不過是失蹤而已,我已上表稟明朝廷,待到有切實死訊,再領朝廷恩典,如今丈夫屍首一日不見,我只當他一日未死,你們若是要設靈堂收喪儀,自回你許家設去,我唐家的女婿卻未曾死。”

    許留語塞,看到寶如一改從前那嬌憨婉順的態度,面若冰霜,神情凜然如貴人,不由有些氣短,畢竟不能如從前那般輕視兒媳婦,只好尷尬道:“既如此也好,那是你婆母太傷心了,且先住下,慢慢尋訪二郎消息,若得了確實消息,我們兩家再商談承嗣的問題。”

    寶如又冷冷道:“如今我爹娘俱在,又添了個孩子,院門淺窄,大嫂寡居,入住不便,還請公婆另外找地方住下,等尋個一年半載沒了消息再做打算。”一邊又喊小荷過來送客:“過來把公公婆婆先帶去前頭客棧住下。”冷淡對許留道:“請公公婆婆自便了,我才出月子,身子不便,恕不服侍了。”說罷轉身便帶了爹娘進門,關門不提。

    許留和羅氏面面相覷,他們上次是知道京城住有多貴的,這次匆忙上京,也是擔心寶如這邊將兒子就領了那官職,那喪儀操辦起來,又要白白拿了白事的錢,他們作為親生父母不出席也不像,於是便匆忙趕上來,沒想到媳婦忽然翻臉,從前看著雖然嬌滴滴,卻對他們還算恭敬,今日這般冷冰冰地針鋒相對拒人門外,真是大大想不到。

    只是如今真要去府衙告官?說實話他們不太敢,畢竟這麼久以來他們見過最大的官兒還是宋秋崖,雖然和氣,卻也官威深重。如今他們其實不佔理,畢竟許敬只是侄子,他們一邊謀劃,躊躇著果然先去了前頭的客棧,還想著大概媳婦會讓養娘付了住店的錢,沒想到小荷只是帶他們到了地方,甩手就走,他們只得住了下來,一邊又合計:“不若去那宋大人府上說說,如今二郎不在了,這許家的香火總還要人承繼,把敬哥兒過繼到他名下再合適不過,待到過繼後,我們便想辦法與唐家撕擄開來,唐家歸唐家的子孫,許家歸許家的子孫。”

    寶如不知他們的謀算,將他們趕出外頭後自顧自一個人悄悄打點西行一事,粗布結實的男袍,耐用的靴子襪子,各種乾糧、乾肉、乾餅,她心中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許家這兩老興許真的奇葩,但是天底下不止他們一對父母是這般,生兒只是一時歡愉的產物,卻將生恩當成莫大的恩德來要求子女回報,養子不過為了防老,若是收支不抵則隨時可換取名利解困,歸根結底也不過是一種更為直接的自私。

    七日過後,秦娘子和盧娘子那邊有消息傳來,一切均已辦妥帖,除了請了京城最大的鏢局會友鏢局,請了八個鏢師護送寶如一路至青城縣且幫忙尋訪許寧,其中一名女鏢師貼身保護,會友鏢局聽說背後來頭很大,在鏢行里也算得上信譽良好,斷不會出現丟下雇主或是反過來欺壓雇主的事,當然價格也是昂貴,但畢竟寶如是弱質女子,萬萬不能在這人選上頭輕忽了。

    此外又另外請了一對夫婦,男的劉四當過捕快,年約三十多,十分精幹,他家世代做公人捕快的,曾因一次疏失押送犯人時犯人得病死了被責打後辭退,一直在市井間隨意找些活計幹,因他的父親曾在盧娘子的父親治下做過差役,便薦了來,人頗為可信,他妻子周氏父親也是公人出身,本朝公人捕快皆是賤籍,多互相通婚,那周氏身子健壯能走長路,考慮到護送的是寶如,專門連他妻子也一併請了來沿路照應衣食雜役。

    寶如看了人選覺得滿意,雖然稍嫌人手少了些,卻也知道如今蜀地是戰地,能有這些鏢師肯接已是不錯了,便讓秦娘子談妥,定下出發的日子。一切安頓好,臨出發那夜,寶如這一夜抱著兒子和女兒一起睡,感覺到女兒緊緊纏著自己的手和軟乎乎的身體,兒子夢中呀呀囈語,油然生出了一股強烈的愧疚,幾乎不捨的落淚,卻仍是強忍了下來。

    這些日子來她一再堅信許寧未死,心裡卻會恍恍惚惚地想著,萬一是真的死了呢?自己還是要好好將兒女帶大,富貴榮華,等將來壽終正寢去見他,是不是要笑話他,白白重生一世,生了兒女,卻到底是空費了草鞋錢,白白替自己做了嫁衣?許寧那時候又是怎麼想的呢?

    她最後還是恍恍惚惚睡著了,依稀果然看到許寧搖搖擺擺走著來看她,仍是那一副少年書生的樣子,笑話她:“你怎麼這樣老了?孩子們都好麼?”她一抹頭髮,果然頭髮銀白,如雪滿頭,她倒是強撐著道:“你難道還想我給你殉情不成?”許寧只是看著她笑,也不說話。她卻仍覺不足,逼問他:“你是不是又重生去了?是不是又有個唐寶如陪了你?美得你吧?又哄騙她對你一片痴心了吧?”

    醒起來發現枕頭濕了一大片。

    第二天寶如只裝著去香鋪看看,她這些日子行動言語如常,待孩子十分親暱,劉氏一開始還怕她想不開,後來看她這般便以為她是真的堅信許寧未死,且對孩子又十分眷戀,便也放鬆了警惕,看她並不太緊。寶如直接拿了包裹出了門到了香鋪,見過了幾位鏢師以及劉四夫婦,留了一封信給爹娘讓秦娘子轉交,便登車一路向西而去。

    路上先還太平,走的都是官道,漸漸到了蜀地便開始不斷遇見往京城方向逃難的流民,又有小股流寇,因她們這一行有鏢師一路護著,又因是官夫人,打尖住店都在驛館,一般人不敢招惹,因此一路還算順利。

    行到後頭便能看到不少村寨被毀,城池剛剛被朝廷收復,十分破敗蕭條,連住店都找不到地方,再往青城縣去的時候,路開始漸漸狹窄,到後頭一路有許多樹木和路障,看起來應當是激戰過官道大半被毀,他們終於棄了車只騎馬而行,寶如在前世學過一段時間馬球,算得上會騎馬,但她畢竟才生產不久,騎馬一段時間便開始腰酸背痛,大腿內側被磨得火辣辣的,她也只是咬著牙強忍趕路,一聲不吭,到了晚間投宿之時解下褲子,發現盡皆擦破,擦些藥拿些柔軟的絲布墊上,第二日仍是不言不語繼續趕路,五月的天氣已炎熱不堪,寶如雖然戴著斗笠,到了晚上依然能在衣服上看到一層汗結成的薄鹽。

    那些個鏢師們一開始還覺得這嬌滴滴的官夫人要找丈夫只怕是一時興起,反正有錢,陪她走走也無妨,畢竟只是護送人,比護送財物倒要安全多了,寶如又刻意遮蓋容顏,塗暗肌膚,換上男裝,戴上斗笠,外袍寬大遮蓋身形,一路上走官道的時候又多乘車,算得上安穩,結果到了腹地棄了車,寶如一介女流從未吃過苦的,居然當真一路撐了下來,與他們同行同歇,吃著乾糧喝著涼水,曬著大太陽,不由都有些肅然起敬,待她又更添了幾分尊重,對這任務也多了幾分鄭重認真來。

    接近青城地界,路上的山匪又開始多起來,好在這些鏢師裝備齊全,那劉四也是當捕快時是常常出外的,經驗豐富,幾次有驚無險,總算護著寶如一路行到了青城縣。

    青城縣里和路上所見卻不同,看上去不似路上流民身形瘦弱,面色黧黑,神色漠然,個個面上還算紅潤,一應店鋪都開著,貨品齊全,路上也有叫賣的貨商,人人衣著整齊並無驚惶之色。

    劉四找了個店舖的老者問哪裡是縣衙,那老者上下打量了眼他們道:“客官聽口音是京里的吧?這是有啷個事要去縣衙辦呢?如今縣衙可不辦事呢。”

    劉四一愣,問道:​​“縣衙不開衙辦事那做甚麼?打仗去了?”

    那老者臉上帶了絲激動道:“都去找我們青天大老爺去了!我們大人為了我們一縣百姓不被亂兵所擾,率兵抗擊匪徒,不小心掉到山窩窩裡頭去了,我們這縣里十里八鄉的壯丁,個個都是自帶乾糧日夜轉幾班的在找,無論如何也要找到我們大人的屍體,現在我們正捐著錢給大人建忠烈祠咧!客官看起來要不要隨一個捐?”

    寶如心裡一梗,正要再打聽備細,卻忽然聽到有人後頭叫:“夫人?”

    寶如轉身一看,裴瑄一身風塵僕僕,黑了不少,戴著斗笠,騎在馬上,意外而驚詫地看向她,後頭跟著數個腰間挎刀手裡持槍的兵丁。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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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2 16:16:42 |只看該作者
第91章 百轉千迴

    裴瑄看到真的是她,眼裡閃過驚異,翻身下馬拱手為禮:“夫人怎麼來了?這一路如此凶險,夫人怎能輕涉險地?”

    寶如道:“許寧落入山崖究竟是如何?”

    裴瑄輕嘆了聲道:“說來話長,夫人一路行來辛苦,請先去縣衙歇下。”,身後的老者已是激動道:“這位夫人是許夫人?”一邊倉皇下拜語無倫次道:“許大人造福百姓是個好官,好人有好報,定得天佑去任天官的,夫人福澤綿長必得福報……”

    裴瑄看這老人不會說話,也不去理他,轉頭去命人立刻賃了一頂轎子來請了寶如上轎,卻已有百姓聞訊趕來,因著城中大多是婦孺老者,紛紛捧了瓜果吃食等物,一路擁著轎子大叫著些祈福感恩的話,更有人失聲痛哭,裴瑄不得不調了衙役差人護送,才將寶如送回縣衙內衙中。

    寶如心裡壓抑沉重無暇他顧,看到百姓們這般,更是眼圈微微發熱,連一路護持他行來的鏢師們都面露敬仰之色,他們先只是覺得是官宦夫人富貴任性,一路行來又覺得這夫人當真頗為節烈,而入城後所見所聞,又反過來感概倒是這般為民做主的好官才有如此義烈的夫人。

    踏入後衙,裴瑄去叫了兩個小丫鬟過來準備熱水給寶如洗臉更衣,又讓人招待鏢行的人住下。寶如雖然心急,卻也知道天色已暗,護送她來的鏢師們肯定也是十分疲憊了需要休息,而一路行來自己的形容肯定有些不太好看,未免失禮了,於是跟著小丫鬟們到了後衙內院。

    一路上衙門內院顯然才修過,卻依然看得出之前的破舊,修整過也只是加高加固了牆和門,地面鋪整過,種了些到處可見的茶花草花,幾竿修竹顯然是才種的,倒有一樹香蕉樹有了些年頭,上頭累累結了幾串小巧香蕉,寶如看到那香蕉,腦中一閃而過可惜女兒不在,不然看到這個定是有興趣的,一時卻又醒悟到現實,這卻不是她帶著孩子過來投奔任上的丈夫,而是許寧失蹤生死未卜,這一路她時常會思念兒子女兒,兩頭不到岸的感覺讓她心裡強烈不安。

    她心下微微有些落寞,一旁一個青裙小丫鬟小心翼翼道:“這內院原是大人命人趕著修的,說是要迎夫人過來,後來聽說夫人有孕,推遲赴任。”

    寶如點點頭也不答話,進了房間看到房間裡雖然佈置得併不精緻,卻十分舒適,她喝了一杯熱茶,便去就著小丫鬟拿來的熱水洗臉洗手,卻看到另外一個鵝黃色衫裙的小丫鬟拿了個茉莉花胰子過來給她洗臉,有些詫異看了看她,那小丫鬟杏臉桃腮,長得頗為秀氣,看到她看她連忙蹲了蹲身子道:“婢子小茶,和小蘋都是大人買了來說是要伺候夫人的,調教過一段時間,知道娘子習慣用這茉莉花胰子洗臉,這是大人讓人去成都特意買回來的鵝油胰子。”

    寶如心裡一陣煩悶,接過那胰子往帕子上打了打,低頭洗臉,因著她一路行來塵土滿面,又刻意擦過暗粉讓膚色晦暗遮掩面容,如今洗乾淨後,便露出了白膩的肌膚和眉目如畫來,兩名婢女都有些吃驚,更加殷勤小心地替她解開髮辮替她梳頭更衣。

    裴瑄在花廳等了沒多久,便看到寶如梳洗過換掉了男裝走了出來,一套淺黃襦裙套在纖瘦的身子上,顯得人淡如菊靜如黃花,一縷烏髮貼在雪白的面頰,雙唇緊緊抿著,帶著一路奔波的風塵與難以遮掩的淡淡疲憊和憔悴倦怠,唯有一雙眼睛格外的亮,若是沒記錯,她應該才生產過,這一路奔波尋夫,想必心中煎熬,越發清減,叫人難以想像她曾經在京里那神采風流、形容明秀來。

    裴瑄心裡暗嘆,起身施禮,寶如回禮道:“裴護衛不必多禮,還請說說詳情。”

    裴瑄道:“許大人之前一直帶著鄉勇鄉軍抵抗,大破匪徒反軍,那些叛賊看青城不行,便繞路往成都去了,後來聽說佔了成都,漸漸成了氣候,又來騷擾多次,所幸許大人一直堅守城中,青城縣一直未被兵禍荼毒,一直堅持到朝廷援軍來到,反攻重新奪回了成都,一路剿匪。偏偏有一路匪徒死性不改,挾持了之前的蜀州知州占山叫囂著要青城縣給他送糧草若干,大人本想不理,又怕來日被朝堂攻訐,道他營救長官不利,便親自帶了鄉兵去剿匪,那日大人原使了計策,十分穩妥,大破了匪寨,救下那知州後我們一同護送知州,押送俘虜回城,沒想到途中又遇到了殘匪要營救匪首,因著才下過雨,場面混亂,路途太滑,大人被人推到不慎滑落山崖,我等援救不及,眼睜睜看著大人滾了下去!後來我們當即便要下山去看,只是大雨才過,泥石太滑,沒有繩索難以下山,只得先回城準備。”

    寶如心中彷彿千百根針穿刺,半晌才啞聲開口:“後來呢?”

    裴瑄皺著眉頭道:“我當夜回去就組織了人手去找他,偏偏天公不作美,一直下雨,路滑天黑,當晚直找了一夜都沒找到人,天亮了只找到些崖中樹枝上掛著的碎衣服,一直找了幾日都沒有找到,因為是春天,有些人也懷疑會不會遇上了野獸……一連找了數日都沒有找到人,之後……畢竟尚有公務,不好一連多日派著公人在找,大家也覺得希望很是渺茫,知州大人便定了停止官府搜索,上奏朝廷,報了殉職請功,百姓們因為一直感念許大人的恩德,自發組織了民夫分了幾班在搜索,仍是不曾找到人,我這些日子也一直在找,範圍已擴大了許多,還是沒有能找到。”

    寶如嘴唇抿得死緊,心裡卻油然而生出一種荒謬來,怎麼可能?上天難道讓許寧重生一次,便是來這一個上輩子沒有來過的地方死的嗎?她真就不信,若是命運不可更改,那至少也得等到許寧活過中年,當上相爺,才算……

    她忽然想到一個可怕的可能,臉上變得煞白——難道許寧的壽數,是分給了那上輩子沒有這輩子多出來的一子一女?

    裴瑄看她臉色,小心翼翼道:“如今天也黑了,夫人千里迢迢過來,想必一路辛勞,不若且先安置,我一直在派人搜尋,一有消息,立時讓人來報你,你看如何?”

    寶如過了一會兒才道:“從城裡到他墮崖的地方要多久?”

    裴瑄道:“也要兩個時辰,主要是山路難走,如今天也黑了,去找也不好找,明天我再去找。”

    寶如堅定道:“明天你們什麼時候出發,我也去。”

    裴瑄看她那一副幾乎要崩潰卻仍撐著說話如常的樣子,著實有些不忍,卻也知道她千里而來,若是不親眼到地方見見是不會死心的,點頭道:“好的,今晚還請夫人好生歇息,明天卯時我到前衙來等您一同出發。”

    床寬大而厚實,鋪著柔軟的被褥,都是曬過的,山水床帳四角懸著的都是許寧慣用的香,清冽悠遠,寶如卻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按理說她一路顛沛流離而來,身子已疲倦到了極點,卻仍是難以入眠。

    最終她起身,翻著臥房裡的東西,不由自主地想著許寧平日是如何坐在桌前磨墨寫字,如何用他的鎮紙來壓住寫好的字紙,修長的手指如何用那粗瓷茶杯飲水,如何將書一本一本地放回書架歸整齊全。

    她打開桌子抽屜,看到裡頭有一個錦盒,拿起來打開,裡頭薄薄的一疊紙,卻都是寶如寫給許寧的家書,下頭壓著一張金黃色的銀杏葉,她依稀想起是某天她夾在家書裡寄給了許寧。

    她輕輕捏起那張銀杏葉,看到已經有些發脆的葉面上,許寧用蠅頭小楷題了幾個字:一種相思題葉箋。

    她垂了睫毛,輕輕轉動那小扇子一般的金黃葉子,想著這男人實在是酸得叫人笑話,前後兩世加起來都一把年紀了,看著臉上總是冷靜自持的,誰會知道他能悄悄冒著問罪風險從千里之外跑到京城看她,又會做出在葉子上寫字這般幼稚行為?

    她彷彿看到許寧凝視著葉片的目光,專注而執著,他明明是那樣一個冷淡沉默的人,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在她面前哭和笑,索取和給予,恐懼和緊張,滿足和喜悅。

    她最後還是回到了床上,疲極入睡,卻在朦朦朧朧間,感覺到了好像外頭有喧鬧聲,她努力想睜開眼,卻又實在疲累之極,明明心裡想著要起來去找許寧,卻終究醒不過來。

    她卻不知她本身產後失於調養,又一路擔驚受怕,趕路更不必說疲勞奔波,雖然心裡撐著要找許寧,倦極的身體卻再也不聽她的指揮,沉入了深沉的睡眠中。

    再醒過來,已經天光大亮,屋里通明,她猝然坐起來,感覺到身體四肢無一不沉重酸痛,卻仍是惱怒叫人道:“小茶?卯時怎麼不叫我起來?”

    急促的腳步聲響起,簾子一挑,卻有男子逆光而來,面容神色看不太清楚,一身沉青色的衣袍,顯然來得急了,寬大的袍袖被風吹得微微鼓脹了起來,烏黑的長髮垂身而下濕噠噠地滴著水,蓬勃的金色的晨光籠在那人的身上,如夢似幻。

    寶如怔怔喊了聲:“許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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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2 16:17:10 |只看該作者
第92章 死而復生

    許寧近前來伸手將寶如緊緊攬入懷中,寶如聞到了真切的水汽和乾淨的衣物上薰的香,張了張嘴想說話,卻發現喉嚨梗住了,鼻子一酸,眼眶裡發熱,睫毛沾濕了一片。

    許寧感覺到了她的淚水,低頭輕吻她的長髮,溫聲道:“是我,你辛苦了。”

    這個懷抱那樣緊,好像要把寶如整個人揉進他的身體裡,寶如感覺到了一種茫然的恍然,好像心裡還有空在想:果然沒死嘛,眼淚卻止不住的流了出來,彷彿真的有多麼委屈一般。

    其實她也沒有做什麼。

    許寧抱著手下那個裹在寬大素綾中衣裡頭的身子,感覺瘦得可憐,一種強烈的感情從胸口直欲沖出,他深深呼吸著伸手去扳起那張淚流滿面的臉起來,低頭吻去那些鹹澀的淚水,他從來沒有這樣強烈的渴望和慶幸,清晨陽光給屋裡紙壁染上一層暖色的光,他顫抖著去親吻那張有些乾裂的唇,隱隱約約許多學過的詩詞在胸口鼓譟著,依稀是白首不相離,又彷佛是梧桐相待老,可是他卻什麼都沒有說,只是低著頭溫柔繾綣的吻著寶如。

    許久以後他們兩人彷彿情緒才漸漸平復下來,寶如含著鼻音問許寧:“你到底怎麼回事,沒死為什麼不回來?鬧得沸沸揚揚的連朝廷敕表都得了,這會兒再活過來怕是要欺君之罪了。”

    許寧眼角斜斜地飛起,嘴邊眉梢佈滿了燦爛的笑意:“我也不是故意的,我聽裴瑄說你生產一切順利,兒子如今是誰在帶?”一邊起了身到了床邊桌子那兒拿了一樣用帕子包著的東西走了過來。

    寶如道:“他還小的很,放在京城了,我爹娘自會照應她。”

    許寧有些嘆息:“你這身子才生產過,這般千里奔波,只怕要壞了身子,明天我讓大夫來看你。”一邊說著一邊低下頭打開那髒兮兮的布帕,從裡頭拿出了一串羊脂白玉珠串來,整串珠子顯然是同一塊玉料雕出來的,通透溫婉,下頭墜著的墜子是金累絲托上嵌著一塊晶瑩剔透,碧如新柳的綠寶石,光澤溫婉,許寧將那串項鍊圍到寶如頸上,滿意地看著那串珍珠襯得寶如肌膚如雪,可惜的是寶如形容憔悴,不免有些美中不足,他不由的有些遺憾。

    寶如低頭看那墜子,奇道:“你這是掘了寶藏了?”

    許寧含笑低聲:“可不是麼?你聽說過前蜀寶藏的傳言麼?”

    寶如一愣:“你真的挖到寶藏了?”

    許寧低低道:“前朝覆滅的時候,五國並立,後來便是本朝馬上得了天下,當時蜀地富甲天下,最後攻破其皇宮的時候卻沒有找到什麼值錢的東西,當時就一直有傳說,蜀國皇宮的寶藏被藏起來了,好讓流亡的蜀國太子得以復國。”寶如瞠目結舌,許寧笑道:“我來青城縣任縣令的時候,閱讀縣志,這裡民間也一貫有說青城山有寶藏的傳說,卻從來沒人找到過……倒是有樵夫砍柴砍到過中間藏著銀錠的樹圓木,也有漁夫在江中撈到八寶刀鞘,卻也僅此而已,無人真正發掘到寶藏。 ”

    “那天我滾落山崖,由於連日下雨,想必土石鬆軟,我猝然落下去居然在山崖中央的山壁那兒陷落了下去,一路滾進去到了山腹中的一個大洞裡,裡頭黑乎乎地不辨方向,我摸索著路走了一夜,天亮的時候藉著石縫裡的一點天光,發現到了一處極大的山洞中,看起來應是天然形成的,我慢慢走了許久想找出路,卻來到了一處石室中,裡頭堆著一個一個的大箱子,打開一看,全是各種各樣的金銀珠寶,更有金銀器皿、刀槍劍戟等物隨意丟擲,最想像不到的是,還有兩株一人高的八寶樹,赤金的樹幹,純金的葉片,又用各式各樣的寶石雕刻成美麗的花朵,若是在陽光下,一定十分迷人,我當時都驚呆了。”

    寶如低頭看那墜子又看看他,臉上神情幾乎寫著不信兩個字,許寧忍不住笑了:“我說得是真的,我給你挑了這個,只是覺得合適你。”

    寶如想了一會兒道:“那後來你怎麼走出來的?沒吃沒穿的。”許寧嘴角幾乎藏不住笑容,他的寶如,根本不特別關心那令人為之神魂顛倒瘋狂的寶藏,反而一直在替他著想,想著如何出去。

    許寧道:“我從那裡好不容易找到出口,卻不能出去,都是陷阱。”

    寶如嚇了一跳,上下打量許寧,他顯然剛清洗過頭髮和身子,修過臉,一點都看不出受了重傷的樣子,她伸手去掀許寧的袖子,許寧也並不躲閃,看著她拉起來,也只看到一些已經結痂的擦傷。

    許寧道:“放心我沒那麼傻,我仔細看過他的陣法,依稀知道些破解的方式,另外找了一條生門,走了好幾天才從另外一個小山洞走了出去,結果卻深陷密林之中,根本不知方向,不知到底身在何處,而自己又餓了好幾天,那些金銀珠寶都是吃不了的,我在外頭想著辦法吃些野果子和野菜,又弄了些鳥蛋什麼的,差點變成個野人,走了好久,才走出了大山。”

    寶如看他輕描淡寫,卻知道絕沒那麼簡單,餓著肚子,滾下山崖,又極為疲憊的在黑暗中尋找路途,換別人只怕早已被野獸吃了,他卻逢凶化吉,足足陷在山里幾個月,想必過得也是野人一樣的生活了,難怪他回來也先去洗漱換衣……大概是怕自己擔憂。

    她低頭不語,許寧卻抱著她翻身上了床笑道:“我如今也累得很,你陪我歇息歇息,等醒過來我得上奏表章,一是要說說我怎麼沒死,二是得想辦法將這寶藏的事報給官家又不能牽連到自己。”

    寶如臥在他的胸膛上,感覺到他也瘦得骨頭微微有些硌人,稍微蹭了蹭臉低聲道:“要把寶藏交給朝廷麼?”

    許寧低聲道:“那麼多的寶藏,我們是一輩子都用不光的,如今國庫是空的,官家若是有了這寶藏,能放手做很多事情,但是這東西獻上去是個麻煩,我得想個好辦法好好佈置,不能讓人知道我已進去過,更不好讓人知道我還截留了一點呢,只能藉託為神神鬼鬼往祥瑞上靠了,我只有個大致想法,卻還沒有想清楚佈置清楚,我先睡一覺,起來再慢慢想周全了。”

    寶如看他話越說越小聲,知道他其實也已疲累到極點,便也不再說話,將頭靠近他的肩窩,兩人就這般交頸而眠,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雖然是白日,兩人也無從顧及,一人大難不死逃出生天,一人千里奔波終於得見良人,這一覺,卻是兩人這段時間以來,睡得最安心的一次。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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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寶藏得現

    夫妻二人黑甜一覺,丫鬟們全都不敢進去打擾。而外頭許縣令死而復生的事卻已飛快傳開,一傳十十傳百,全縣老百姓們奔走相告,普天同慶,甚至不少人乾脆在門口擺了香案叩謝上天,又有許多人拿了瓜果蔬菜雞鴨來不由分說地堆在大門。

    瓜果不值幾個錢,卻都是百姓們一片心意,等許寧醒過來出去聽了衙役的回報,便教衙役們都收了起來分給這些日子白天黑夜搜尋他的壯丁鄉丁們以犒勞他們。官差衙役們也很是激動,他們皆是許寧這一任才提拔上來的,真心知道這位縣太爺到底為本縣做了多少實事,剿匪查案殺污吏,修橋鋪路,打井開礦,辦紡織廠,組織種茶,不過兩年不到,青城縣煥然一新,東西種出來能賣掉,外頭的商人也開始進來收茶收布收礦,人人有差事幹有了奔頭,眼看著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哪有不真心實意擁戴這個好官的。如今連帶這些官差衙役們都深受百姓愛戴,不免與有榮焉,既高興許寧回來了,一邊卻又擔憂許寧這次只怕要被提拔換走了,要知道這縣太爺一換,又不知道換成什麼樣的人了,正所謂一蟹不如一蟹,他們都是本地人,卻也不可能跟著許寧再去下一任,不免喜憂參半起來。

    許寧不知道這些衙役們的想法,卻是關在書房半日,鼓搗許久,下筆如飛寫了洋洋灑灑一篇奏表,命人飛馬送去成都知州府,再順便請個高明的婦科大夫回來,要給寶如看一看身體,她身子應當是有問題了,他醒來發現床單有污漬,問寶如,才知道這些日子她淅淅瀝瀝的有下紅,雖不多卻淋漓不止,她也只說應當是產後的惡露,許寧卻變了色,心中存了這事,連發現寶藏的心都淡了許多,倒是心心念念想著立刻請了大夫來給寶如看看。

    晚間大夫請到,把脈後搖頭,只道是產後操勞過早,勞倦傷脾,氣虛下陷,以致沖任不固不能攝血,惡露不絕,若治不及時或遷延日久,可因失血傷陰而致血虛陰竭,倒要變成個大症候,為今之計只能慢慢的調養,斷不能勞神動氣,許寧心下暗自懊惱,讓大夫只管開方,又飛馬派了人去成都買了最好的藥材回來煎了給寶如調養。

    卻說那知州之前得了許寧搭救,如今又得了他死而復生寫的奏表,一看內容,原來上頭寫著他滾落山崖,迷迷糊糊之間有白鹿接住了他,載著他往密林雲深處一處山壁前,聽到轟然震響,石壁中開,貝闕瓊樓湧現峰頂,有耆儒冠帶下迎入內,只見瓊樓連苑,瑤樹當階,重重朱紅闌干,處處碧雲庭戶,竟是一處仙鄉福地,有一老者身穿水田朱衣,手捧瑤天玉簡,道是先蜀皇室,因知當今皇帝聖明,願將藏寶獻上,以澤萬民,給他繪了一副藏寶圖,讓他帶回來獻給明主,拂袖命翠虯華蓋車載他回到平地,待到他恢復清醒,走出密林回到縣城,才知道不過一炷香功夫,他居然已失蹤三月之久,如今將藏寶圖交給朝廷,請朝廷派人發掘寶藏。

    那知州看繪製那藏寶圖的白絹,似絹非絹,其色殷鮮,透明雪亮,光軟無比,水不能濕,正似傳說中的冰鮫紗,如獲至寶,慌忙也寫了折子,卻也並不敢匿寶搶功,只連著許寧的奏表封了密摺,派了差役星夜送往京都,又即日派了軍隊圍了寶藏所在那處,卻也不敢就挖,只靜等京中旨意。

    不多時果然京里飛奔來了特使,命人發掘寶藏所在,數千兵丁在官員監押下前去發掘,發現那處入口居然是在河水之下,將河道上游堵住,洩了水去,露出水中淤泥,發掘進去,便發現石砌密道,一路飛弩毒箭尖刀陷坑不絕,好不容易進去,果然發掘出金銀滿室,又有金樹兩株,玉石珠寶、八寶器鼎無數,日光之下,這些寶貝運出來時,灼灼生光,許多人都拜倒在地,痛哭流涕,感謝神仙賜福。

    京中特使及地方官員一毫不敢佔,清點後封上封條藏好,又專折飛奏朝廷,準備上繳國庫,正是國庫空虛,四方匱乏之時,京城裡官家看到奏章果然掘得寶藏,龍顏大悅,沒多久便下了聖旨,原青城縣令許寧治縣有方,抗敵有功,又得遇仙緣,發前蜀寶藏,於國於民有大功,著即日擢升為益州知州,兼轉運使。

    一來一回數日,許寧接到聖旨的時候,眾人賀喜不迭,一時車馬填門,慶賀不絕,整個蜀地官員鄉紳都來賀他,不日便往成都上任,少不得忙忙碌碌收拾一番。百姓們知道他要走,又是一番轟動,不過知道他好歹還是在成都為官,又放了些心。待到赴任那日,一縣的紳衿民庶,為感許寧德政,送了許多萬民散德政牌,約有上萬人手執高香一路送至城外,蜀地文風本盛,許多舉貢生監,又都做詩文送別,親自攜來面呈,絡繹不絕。累得許寧步步停輿,人人慰勞,到了成都府轉運使官衙,又有成都官員來賀他,便是寶如也接了不少帖子,人人趨奉不迭,許寧卻要她安心休養,替她全數推了應酬,只在內院安心調養。

    寶如看到眾人這般興奮踴躍,十分意外,問這轉運使是何職務,許寧笑道:“主掌益州這一路財賦﹐兼領考察地方官吏﹑維持治安﹑清點刑獄﹑舉賢薦能等職責,官家這是喜極了,一下子把我從七品升到了二品,我過些日子便給你和你娘請各誥封。”

    寶如含笑:“你有死訊的時候,早已追贈了戶部侍郎了,卻早也不是七品了,如今那麼大的寶藏都獻給他了,能不高興麼,他倒信你,也不懷疑你是否藏了東西。”

    許寧笑吟吟道:“他知我甚深,當然知道那些什麼祥瑞都是假的,定是我發現了寶藏編了個祥瑞遇仙、歌功頌德的夢,彼此心照不宣罷了,只是為著免除後患,這次發掘寶藏我卻是故意弄大些,讓這蜀地的官員都參與,親眼看著那秘藏從水中發掘,陷阱原封不動,這般才能顯示出我一毫未取,大公無私,高風亮節……誰也不知道那裡從山崖往下還有別的密道,我前些日子已讓裴瑄將那道全填上了,全無痕跡。將來回京官家若是問我實情,我就說是在匪徒窩裡拿到的藏寶圖,看著像是真的,編了個藉口讓官家好發掘。”

    寶如點頭嘆道:“可見虛偽了——你若真要乾乾淨淨,便是不拿又如何?我們又能吃多少米糧呢,你既要這名聲,為何不干脆都獻了出去名副其實,也算個問心無愧,拿了也不敢使勁花,何必何苦沾那一身腥,拿了錢還要立牌坊。”

    許寧道:“天予而不取,反為之災。官家一貫仁慈,但是人心易變,如今他不計較,來日他一呼百應之時,卻怕要清算,我如今和前世不同,卻不能把合家性命都押在他身上。家國百姓固然重要,你們卻也是我的責任,我要替你和子孫後代打算,少不得將後患掃乾淨,給你們鋪好路。我也沒拿多少,卻至少足夠三代富貴了,總不能讓你白白跟了我兩世——便是那裴大郎,也盡可做個富家翁了。”他面上坦然,全然不覺得自己這樣做有什麼不對的,心中卻微微一動,如此寶藏何人不貪,前世他總覺得寶如夫人胸襟,常常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鬧得雞犬不寧,如今卻恍然發現,除去情愛,在錢財前程方面,這個女人卻有著常人不及的豁達和清高。

    其實他卻是誤會寶如了,寶如其實出身市井最是市儈俗氣不過,如今不計較,一則自幼受了教養不受非分之財,二則一直覺得這一世似夢如幻,是白白賺來的,已是滿足,對那些寶藏卻沒甚麼想頭,畢竟她重活一世慾望淡薄,許寧又極擅經營,照顧得她和家人極好,並沒什麼了不得的慾望難以滿足,若是等到孩子長大,許寧又做個窮官,處處拮據,只怕她又是另外一番想頭了,​​所以貧賤夫妻原是最難,這一世他們日子不再拮據,二人心平氣和下來,倒是都露了一番真性情來。

    寶如聽到兩世二字,卻是觸動前日所夢,含笑道:“我還道你這次真的又重生到另外一處去了,想必那裡也還有個唐寶如。”

    許寧伸了手去撩起她的頭髮,低聲道:“只這一世我便償了你,絕不會丟下你。”

    他長睫微垂,神色淡淡,語聲平平,似話家常,寶如卻無端從中聽出了一種纏綿悱惻、生死相許來。

    她為人雖然爽利,於感情上卻分外羞恥於表露,許寧又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因此兩人一貫極少有兒女情長繾綣情深指天圖誓的作態,更不會說什麼直白露骨的話,便是上一次秋闈,許寧誤以為寶如沒於洪水之中,也只是痛哭失聲,之後又只是平淡度日,雖然一直情好,她卻從未相信過他們之間有著甚麼非你不可生死相許的情和愛。

    只是這一次,忽然也感覺到了面前這個人的不同,這個人給了她暗,卻同時也給了她光,親手讓她痛,卻又讓她得到了依靠。

    也不知是什麼孽緣,偏偏兩世就都栽在了彼此身上,他們彼此似乎算不上傾心相愛,痴戀如尋常男女,但是命運教他們緊緊捆在一起,貪嗔愛恨怨,僅僅相連,以致於彼此都成為了對方最特殊的一個存在。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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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不爭是爭

    夏日太陽明媚得刺眼,多日晴天白雲,正好曬書。

    遠處蟬聲陣陣,寶如斜倚在濃綠樹蔭下,看許寧穿著薄羅短袍,彈墨絹褲子,頭髮才洗過,鬆鬆扎著,站在烈日下一本書一本書地翻開曬著,前胸後背已出了透汗,袍子薄薄貼在他的身上,卻並不讓人覺得狼狽來。

    無論是前世今生,許寧對書本都十分珍惜,甚至為了防蟲,做了芸草香片來,小小一片一片的,還用模弄出了花樣來,雅緻清香,放在書中便能防止蠹蟲,這一世便是這樣的小東西,十分大賣,不知獲了多少利,她在京城時秦娘子每個月都送賬本來給她看,那香鋪子裡頭,名貴的香料其實都是不賺錢的,不過是拉高香鋪檔次,吸引貴人來看,真正賺錢的反而是這種香片香丸,看起來不過幾文錢一片,卻能翻一倍賣,每個月賣得多,賺得更多,如今為了防別人說他與民爭利,那香鋪子他幾乎不過手了,全靠秦娘子經營著。

    許寧放了幾本書後抬眼,看到寶如正手裡執著紈扇一邊晃一邊無聊地看他,薄而寬鬆的衣衫鬆散著露出裡頭的蔥綠肚兜兒,不由一笑:“無聊了?要不約些人來府裡打馬吊?”

    這些日子,許寧就了她推了許多應酬,只說夫人身子不適要在家調養,新任知州兼轉運使許大人懼內之名不脛而走,當然寶如千里尋夫的名聲也傳了出去,一眾官眷鄉紳夫人們對她也是甚為好奇欽佩的,仍是時常有帖子來邀宴,偶爾也邀請人來打過一次兩次馬吊,賞賞花什麼的,少不得笑談這位新來的許知州,原本是青年得在高位,又面目英俊,家資富饒,沒想到難得是個潔身自好的,蜀中因有前朝名妓薛濤在前,教坊女子多以她為榜樣,人人皆解詩文,頗有不少才貌雙全的名妓想上前攏住這位年輕知州大人的心,卻一一鎩羽而歸,少不得紛紛揣想究竟是何等女子才能如此御夫有術,得見到寶如的,才又都心悅誠服的恭維起來。

    寶如搖頭:“要應酬還不如就這麼躺著發呆呢,而且打馬吊也是要仔細思量好生計算的,這邊的規矩又和京城不一樣,太累了啦,也不知道孩子們幾時候到,路上會不會累到。”她找到許寧,事事平順,便開始牽腸掛肚地想孩子起來,如今蹙著長眉,想著也不知淼淼是不是想娘親,蓀哥兒還記不記得自己,心下更是憂愁。

    許寧含笑寬慰她:“算算日子應該快到了,你放心,裴瑄親自去接的,他辦事一向靠譜,保准你爹娘和兩個孩子平平安安到成都。”

    寶如道:“這次給我娘請了誥命,你娘雖然也得了,肯定還是氣得很,如今又只接我爹娘過來,你爹娘怕不要氣得去一狀告你忤逆,殺過成都來。”

    許寧道:“我已讓人捎信給他們,說這裡才打過仗,路途山匪多,再則天氣炎熱,請他們先回鄉了,又和他們說了已命人送了些土產回武進縣,如今他們肯定一直趕著回去看看我到底送了什麼回去,哪裡會冒險跟過來。”

    寶如點頭:“可惜不曾讓你看到他們立逼著要將敬哥兒過繼過來的樣子,前世怎麼就沒這一出呢,你爹娘看都不看蓀哥兒一眼,只說他姓唐,算不得許家的繼承人。”

    許寧沉默著理書,一言不發,寶如知他心裡也不好受,也懶得再說,只得看看外頭的藍得乾淨之極的天空,轉過話去:“這樣熱的天,要勞煩裴護衛了。”

    許寧道:“他是個歇不住腳的,就喜歡四處行走,如今才發了筆小財,自然是更歡喜,能回京看看老朋友也好,這次抗擊亂匪,他也得了些功勞,得了個御前帶刀的御前侍衛職務。”

    寶如想了下道:“他一貫仗義疏財的,只怕沒多久又要全沒了,倒要趁他手裡還有錢鈔,好好給他說個親事才好。”

    許寧點頭笑:“他把錢都放我們這裡了,說讓我們替他收著,大概也不是全不在意的,想必覺得如今未必會拖累女子了?”

    寶如卻是想起長公主的事,便將京里裴瑄殺馬救長公主的事說了下,卻一邊暗自觀測許寧的神色,一邊又說了些京里如今的情勢,安妃生了公主,張相如今被人不看好之類的情勢。

    許寧蹙眉半晌,寶如心下酸溜溜的,忍不住開口揶揄:“怎麼,是不是在可惜?”

    許寧看了她一眼展眉道:“不是,前世長公主入皇廟出家這一事十分奇怪,她是太后親女,誰敢勉強她?只是她與官家雖然不是親姐弟,感情卻一向十分好,我想著,當年官家突然病重,我被清算問罪,之後她出家,這當中究竟有何關聯。太皇太后過世,張相勢弱是必然的,此消彼長,王歆這一次便要漸漸強勢起來,不知道官家京里佈置得如何,若是能處置好,他不與太后聯手,太后沒有得力的外臣,也做不成事,倒是合了官家的意,最好是想辦法讓他們互相制衡。”

    寶如看他思索半日居然想的還是這些東西,忍不住道:“我告訴你的意思是,你覺得公主有可能看上裴護衛麼?不是問你這些深宮秘事朝堂大局的。”

    許寧道:“這我怎麼知道,當時我又沒在,不過她拖這麼長時間沒嫁太后也沒說什麼,不是太寵女兒,就是待價而沽,籠絡朝臣,官家畢竟不是親弟,自然也不好插手太多,也不知她到底想嫁什麼樣子的駙馬。”

    寶如嗔道:“我怎麼覺得你這人凡事都是想著利弊,就沒想過人有七情六欲,裴大郎那日威風凜凜,手提單刀,頭簪鮮花,英挺風流,哪有美人不慕英雄呢,只是我心裡總覺得有些顧慮,怕裴大郎這樣的不羈男兒,俠義英雄,要被皇家那些規矩束縛,倒不如這些日子在蜀地給他物色一個合適的,不是都說蜀女多才。”

    許寧將一本書從箱子中拿了出來,聽她誇裴瑄,心下不由發酸,嘲道:“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他行俠仗義,所救不過一人一村,我卻能造福轄地百姓,來日輔佐官家,惠民濟世,未必就不如他一介武夫了。”

    寶如心裡想著事,也沒計較許寧這彷彿含酸的語氣,一邊道:“我們這次往西一路行來,路上見到那些難民流離失所,哀嚎遍野,好不可憐,其實那些寶藏若是用來行俠仗義,只怕倒是真的能實實在在花在窮人身上,上交朝廷,呵呵,中間不知道要吃多少層。”

    許寧嘆道:“我們都是朝廷官員,凡事都要步步小心,如今卻是不好隨意仗義疏財了,一不小心便要擔個收買人心,私賑冒賑的名頭。你道我為何求著外放,這幾年官家必定都是在京里收攏自己得用的人,那些老臣子自成派系,他若要成一番事業,定要有自己的人手,且只能往年輕裡頭挑,我卻最好不要往裡頭攪合,以免將來牽扯不清,抽身不能。 ”

    寶如抿著嘴笑:“這會兒卻又怕抽身不了了?不寧死酬君恩了?”

    許寧搖頭:“為國為民我無愧于心,為臣為官我也恪盡職守,對不起誰我都沒有對不起官家。”

    寶如點頭:“為父為夫,你又如何?”

    許寧一塞,雙眸漆黑看向寶如,啞聲道:“我試著做好。”

    寶如轉頭伏在竹夫人上笑不可抑,一頭及腰長髮也是散落在榻上,隨著身子擺動著。她這些日子被許寧逼著調養身體,連灶台也不許近了,應酬大多推了,各種阿膠燕窩海參流水價地送進府裡吃著,臉色漸漸又恢復了紅潤,雖然肌膚一時未有從前之豐盈,卻也多了許多光澤,想來也是找到了許寧,心情一輕的緣故。許寧看著她漸漸恢復健康,心中也暗自歡喜。

    成都風氣閒雅,雖然戰火才過,在許寧一意休養生息下,很快又恢復了元氣,貨物充沛,民間富裕,客商通商後沒多久,裴瑄果然護送著唐家兩老和唐昭如、淼淼和文蓀兩個孩子過來。

    寶如喜不自禁,抱著淼淼和蓀哥兒居然落淚半日,唐家兩老看到許寧升了官,身子健康,喜不自禁,他們之前知道寶如居然一個人雇了鏢局的人保護直接往蜀地尋夫,提心吊膽許久,如今看到女兒女婿都平安無事,哪有不高興的,晚間卻提了出來,要讓蓀哥兒姓許。

    許寧有些意外,看了眼寶如,轉頭溫和對唐家兩老道:“可是我爹娘那日說了什麼難聽話?爹娘不要放在心上,他們平日里就是這般的,忍忍便過了,這孩子是唐家的長男,也沒什麼的。”

    唐謙搖頭道:“我們這也是深思熟慮過的,你如今有長進,孩子跟著你的姓,將來前程也好走些,再者如今我們一有昭哥兒了,二則又有大姐兒在,這蓀哥兒還是姓許的好,寶如以後再生便是了,萬一若是都是女兒,便讓淼淼接著我們唐家的財產,蓀哥兒還是留給你親自教養比較合適,你如今身在高位,一府知州,兩個孩子都沒一個跟你的姓,豈不是白白讓你受同僚們的笑話?”

    話語倒是字字句句都替許寧著想,許寧轉頭去看寶如,寶如含笑微微點頭,許寧一嘆道:“無論姓唐姓許,在我心中都是一樣疼愛的,只是岳父母若是堅持,那大哥兒便姓許,岳父母大恩大德,許寧定努力回報。”

    不爭即是爭,唐家兩老處心積慮這一招,卻是看許寧身在高位,只怕來日要嫌棄女兒市井門戶,又要以自己贅婿出身為恥,正好許家兩老剛剛作死,把這個兒子的心往外推,而自己女兒卻是千里尋夫,又有一子一女,眼看著還正是情好的時候,他們兩老再在孩子姓氏上讓一讓,讓出這個大人情來,多花些心思多施些恩惠,才能讓女兒生活平順,恩愛如初。再者也是防著許家那兩個老不休的又一直打著讓侄兒過繼的主意。

    兩老這心思,其實許寧和唐寶如都知道,卻也只是裝作不知罷了,橫豎兩人經過一世,於這上頭其實都已看淡,只是世情如此,蓀哥兒若是隨著許寧的姓,的確來日更平順一些,不會有人指著他的出身說三道四。於是也就順水推舟,讓蓀哥兒姓了許。

    住下一個多月,唐家兩老便思鄉之心越來越盛,加上水土不服住不慣,還是辭別了許寧和寶如,一徑回鄉去了,許寧則嬌妻在側,兒女雙全,又是地方最高長官,無人拘束,說不得的志滿意得,過了一段極為美滿平順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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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風光回京

    徽熙七年,許寧任滿回京任樞密直學士,雖然從從二品到正三品,看上去似乎降了級,明眼人卻知道,這是朝廷要用他了。

    樞密直學士這一職務多是熬資歷用的,許寧畢竟年輕,雖然因觸怒皇家在地方上熬了幾年,卻做出了一番事業,那一個裝神弄鬼的寶藏,大部分人心知肚明所謂的祥瑞遇仙都是糊弄老百姓的,多半是撞了狗屎運剿匪的時候賺到了藏寶圖,大大的在朝廷上露了一臉,一下子平步青雲從七品升到了從二品,地方大員。如今進了京,是實實在在的京官,又是天子近臣,前程光明,多有人揣測這調入京是許寧座師王歆的手筆,畢竟這幾年來張相致仕,他得以入了中書省拜相,一貫喜用寒峻敢言之士,這許寧雖然當年搞了一處殉職的假死,又獻了寶藏,卻有不少人還記得他當年觸怒皇家之事,更不要提他寒門贅婿的出身了,無論是自己出身還是妻族母族,皆是乾乾淨淨與勳貴一毫無扯,又是個能吏,這正是王相最愛用的人才。

    許寧年底先是回京磨勘述職,得了上上品的考評和確定的消息後,直接就在京里蓮英巷買了一座小園子,園子外頭看著小,裡頭卻是自有天地,地方頗大,倉促之間也並不十分修葺,只匆匆把人住的地方收拾出來,便趕在春暖花開時遣了人去接寶如母子三人。這幾年寶如到底是因那一次產後失調傷了身子,沒有再懷孕,大夫也只是叫慢慢將養著,許寧極體貼寶如身子,這幾年換了幾個大夫珍貴的藥品調養,果然身子有所改善,只是孩子上一直沒有緣分。好在許寧和寶如得了一子一女也已滿意,倒也不十分遺憾沒有再懷上孩子。

    成都轉運使府中,兩個孩子卻是鬧著不願意搬家回京,淼淼要把院子裡種的石榴樹帶走,蓀哥兒則是捨不得乳母,抱著哇哇的哭。因為在成都的僕傭大多都是在蜀地典買的,都是本地人,大部分人都不願意離鄉別井去京城,那乳母丈夫孩子都在蜀地,也是不願意,只有請辭,蓀哥兒一連鬧到出發那日都還在哭。他這般重感情,連那乳母張氏都納罕,一邊揩著淚一邊也是十分不捨道:“大哥兒重感情,叫奴家好生捨不得,只恨爹娘丈夫孩子都在這裡,哪裡捨得出去。”

    寶如無奈只得好生寬慰厚賞了那乳母一番,才哄著蓀哥兒和淼淼,好不容易哄得啟程,仍是鼓著小臉一路不快,直到看著馬車外的風景,才漸漸不再哭鬧,睜著好奇的眼睛東張西望。

    好不容易到了京師,許寧出城來接的時候,聽到寶如說到此事笑道:“我看蓀哥兒如今長得越來越像你,想來將來竟是個長情的。”

    寶如點頭嘆氣:“輪到自己養兒子,倒希望他莫要太長情了,重情的人,吃虧。”也不知是嘆自己還是嘆孩子,她一路帶著兩個孩子赴京,著實辛苦,許寧便說些京里的事給她聽:“你還沒到京城,大長公主府便已下了帖子邀你賞花呢。”

    寶如納悶道:“她請我做甚麼?”

    許寧道:“你忘了?宋曉菡已是嫁了進去,大長公主頗為喜歡她,讓他們兩夫妻都住在大長公主府的,沒去寧國公府住。”

    寶如這才恍然問道:“她如今如何?”不管怎麼樣,對這個因為自己一個無心的舉動而大大改變了命運的人,她還是有些在意的。

    許寧道:“這些高門大戶,外邊看著都是一派富貴榮華花團錦簇的,裡頭如何,也只有當事人自己知道了,依稀聽說當年那侍女生下來的庶長子還是留下來了,養在田莊上,衛三郎明面上倒是沒納妾,可是和那些教坊大家們傳的風流緋聞可就沒斷過。”

    寶如有些頭疼道:“一想到又要應付這些高門大戶,就煩心。”

    許寧含笑:“這是一場硬仗,總不能就留在蜀地一輩子了,孩子們如今也到了開蒙的時候了,也該讓他們見見世面。”

    寶如沉默了一會兒道:“你想孩子們長大以後和你一樣走仕途麼?”

    許寧搖頭:“不,我只是想給他們有更多的選擇,我們努力這麼久,不是為了讓孩子們順著我們的路走,而是想走什麼路,就能走什麼路,我希望我的女兒,不必為生計折腰,不必在人面前卑下小心,不會過顛沛流離的生活,能和自己喜歡的人成婚,能快活平順一輩子,我希望我的兒子,能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窮不失義達不離道。”

    寶如默然許久才低聲道:“我倒希望拙笨些好。”

    許寧笑嘻嘻抱起了蓀哥兒道:“我們蓀哥兒才三歲呢就能背好多詩了,怎麼拙笨?”蓀哥兒被父親抱起來,立刻熟練地盤上了父親的身子,小小手臂緊緊摟住許寧的脖子嘻嘻地笑著,一旁淼淼看著眼熱,立時也踩著許寧的大腿上來掛在許寧身上,一隻手牢牢便抓住了許寧的髮髻上的軟襆頭巾,許寧一邊哎呀呀地叫著一邊道:“淼淼淼淼,寶貝女兒,這不能抓的,一會兒帽子歪了遇到人可不得了。”一邊卻擔心女兒沒站穩,伸了手去將女兒軟乎乎的身子給護住了。

    寶如忍俊不禁噗嗤地笑著,說起來一子一女都不怕許寧,偏偏怕寶如,寶如臉一沉下來,兩個孩子立刻規規矩矩的,只有許寧被兩個孩子看穿色厲內荏的本質,無論怎麼皮怎麼猴,許寧也只是嚷嚷兩聲,卻從來不生氣不動真格,每次出去回來,就被兩個孩子纏著在身上掏袖子袋子,定能摸出些好東西來,或是路上見著的小吃,或是見到的好玩的,有時候甚至是幾個松果、幾枝草花,卻都讓孩子們喜得不行,黏父親黏得不得了,特別有時候許寧出去辦公務數日方回,也不見兩個孩子有絲毫疏遠,反而黏得更是殷勤恨不得貼在阿爹身上,反倒是一應吃飯睡覺的規矩,都是寶如耳提面命,提著戒尺一一強調,把規矩都給立了起來,生生兒是把嚴父慈母倒了個個兒。

    說話間車子回到了蓮英巷口,許寧扶著寶如和兩個孩子下了車,看到門首寶如一笑,問許寧:“我以為你會買以前那宅子。”

    許寧自然知道她指的是前世的那個園子,搖頭笑道:“那宅子不好,房子多空地少,如今這宅子好,帶有個園子,合適孩子們玩耍,雖然荒了些,咱們慢慢修起來便是,又可以給孩子們修幾個合適的院子,若無意外,這次在京里大概就要呆許久了,我們有時間慢慢修著。”

    寶如一邊點頭一邊往裡頭走去,她其實也不喜歡從前的宅子,大而多的院子,入了夜彷彿是一個人住在那空落落的院子裡,請多少僕婦也無法排解那種空曠淒清。身旁的淼淼已追問:“要修什麼好玩的地方?”

    許寧牽著她道:“給你修個養鴿子的地方好不好。”

    淼淼大喜道:“要一個大大的鴿舍!和若曦家裡的一樣。”若曦卻是成都那邊布政使的女兒,和淼淼差不多年紀,家裡砌著鴿舍,淼淼羨慕不已。蓀哥兒似懂非懂,卻拍了手叫好。

    寶如蹙眉道:“養那勞什子做甚麼,院子裡全是鴿子屎,不夠噁心的。”她是個好弄吃食的人,對家裡潔淨十分在意,在成都就不許養這些鳥兒,淼淼鼓了嘴去看許寧,許寧抱著她指了後園遠遠的一處道:“我們就修在那裡,離屋子裡頭遠。”寶如皺著眉沒有說話,顯然是默許了,許寧一邊又道:“這次可以讓人將家裡的阿花阿黑送過來了,這次可有地方養著了。”

    淼淼忙問阿花是什麼,許寧笑道:“那可是救了你的恩狗,到時候你可要好好待它們。”

    這宅子只修了幾進的房舍,後頭一大片便是個園子,單是園子約有四五十畝地大,園子裡只建了小小一棟小樓,頗為空曠,有一個小小的荷塘,其餘一些地方都是荒草,有些地方從生著一樹一樹的桃李和柳樹,顯然園子已經許久沒有人整飭修剪過,雜花生樹,樹下牡丹芍藥等都零亂長著,旁邊花架上都是荼蘼紫藤等花,長得十分恣意,甚至有些樹上有著鳥窩,卻顯出了一股生機勃勃的野意來。淼淼已是歡呼了一聲帶著蓀哥兒跑到了草地裡,追著幾隻蝴蝶蚱蜢跑,寶如一邊喊道:“仔細有蛇!不要去草深的地方!水邊也不要去!”許寧卻道:“無事,前兒讓人剛撒過硫磺粉驅蟲粉,專門留著這一片草地讓他們玩一玩,荷塘那邊我前兒讓人放了水翻了土,準備種些好藕,養些魚。”

    寶如道:“倒是可以慢慢修整,你那香室是不是也要修出來一間。”

    許寧道:“慢慢來,我想著這後頭做個倒軒,前頭花廳、客廳、書房等都已有現成了,我們再修一些客房,將來安置客人、幕僚、護院、下僕的廂房都修起幾個院子便好,後頭這園子便是內院,我合計著修四個院子,主院自然是我和你住的,你喜歡芭蕉和花架子,我們就種這個,孩子們住的院子,女孩子的都是繡樓,種些玉蘭等花樹,男孩子的則靠外的院子,將來長大了也好分開,種些竹子梧桐的便好……”他一邊慢慢地和寶如說著,一邊指點,淼淼時不時插兩句嘴:“我要種蘭花,還有我的石榴樹。”

    許寧好脾氣地和她商量:“石榴和蘭花不搭呀。”

    淼淼蹙眉:“為什麼。”

    許寧和她解釋:“蘭花是個孤高清幽的,石榴卻是個熱鬧喜慶的,都一起種院子裡不搭的。”淼淼便皺了眉頭道:“那水仙行麼?”

    許寧道:“水仙的香味和蘭花的卻是沖了,都太強烈,院子的搭配也要分個主次,蘭香是王者之香,人家推之為“第一香”,又是個君子之香,你若要種了它,院子里便要仔細搭配,要麼雅到清極,要麼俗得喜氣,你便換些熱熱鬧鬧的如牡丹芍藥薔薇這等。”他一邊慢慢與淼淼說著搭配,淼淼似懂非懂,卻也對阿爹的話十分信服,嗯嗯的應著。

    寶如看他細心教養,心下卻想到前一世許寧養了幾盆蘭花,那日開了花邀了幾個同年來賞花,她那日知道他邀了人,便自作主張讓僕婦去買了些盛放的時花來和那些蘭花一起擺在院子里花團錦簇地煞是好看,結果他那天臉色鐵青,專門和自己說了句:“以後不要自作主張。”

    她當時莫名其妙,如今想來,他若是肯慢慢和自己說這些道理,自己又何嘗會鬧笑話?

    想到這裡,她心情微微有些低落,許寧抬頭看她似在神遊,問她:“在想什麼?”

    寶如呵呵了聲:“想那一年你邀了人來賞蘭的事情。”

    許寧臉色變了變,過了一會兒才道:“那時候是我不對,該提前和你說清楚的。”

    寶如嘆道:“沒什麼,都過去那麼久了,我只是想著雅這個字,也不知要多少代養成,難怪那些世家的人要那樣心高氣傲,所謂三代為官作宦,方知穿衣吃飯,我這市井出身人家,也只好入得門來油漆香,櫃中無有舊衣裳,牆上掛著時人畫,祖墳青松三寸長……”

    許寧看寶如並不是在翻舊賬,心下一寬,臉色一鬆,笑道:“世家風範,原是講究個自在倜儻,太過講究也不過是拾人牙慧附庸風雅,到底還是得看個人眼光,只說那時​​人畫,也有好的,不可一概而論,只是這眼光,還是得自小兒看過好東西,用過好東西,慢慢地讀書,見識夠多,才能慢慢養出來的。”

    寶如點頭:“我怎麼聽著倒像是許相公在炫耀呢。”

    許寧微微有些困窘:“不是炫耀,只是有些東西,做到極致,自有其美,比如一篇好的文章,比如一幅好的畫,我只是希望孩子從小就有這樣的眼光,能夠享受這些,領會這些,卻並不是讓他們便沉溺其中為之所拘束,更不是說是為了什麼世家的虛名,才氣名望這些虛東西。”

    寶如轉頭看了看他,垂睫道:“我理解你的意思,譬如調香,你是真的喜歡,讀書也是,固然一開始你是真的為了出人頭地,但是手不釋卷的苦讀,必然總是真心喜歡的,好比我做菜,那也是真心喜歡,這樣菜和那樣菜如何搭配才好,做出來會什麼味道,大家吃了會不會高興,我也都很喜歡想這些,並不覺得累,我想著,大概道理都是一樣的。”

    許寧抬眼看她,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許久才低聲道:“當初是我太年輕,想差了,如今經歷了許多事,才誤得這些道理出來,白白讀了許多書,倒不如你看得​​明白。”

    寶如臉一紅,轉過臉去岔開話題,她其實始終對許寧這樣的好學問存著一份敬意的,卻經不得誇獎,便轉移話題道:“看你這園子規劃,竟沒安排你爹娘的住處?”

    許寧咳嗽了兩聲道:“安排客房便好了,我爹娘對京里十分住不慣,說是連糞都要掏錢讓人運走,水也要買,飯食都吃不慣,高門夫人也都不好打交道,不喜歡來京里住。前兒我娘託了人寫信給我,讓我回去給她做主,說是我爹有了錢,居然典了兩房妾,她氣得不行,日日在家吵鬧,又和我說若是那兩房妾生了孩子,只怕到時候要分了家私去,讓我好好勸說我爹。如今她日日在家里和那兩個妾鬥閒氣,想是一年半載都沒空來京里的。”

    寶如睜大雙眼,努力想讓自己顯得不那麼幸災樂禍,偏偏仍是忍不住嘴角彎彎:“前一世可沒這事?公爹一直十分嚴肅正經來著,這又是怎麼了?”

    許寧想了一會兒道:“前世一直和我們住,大概在我們面前要擺長輩的譜兒,不太好意思提這個,我娘又看得緊……再一個,我想著前世,只怕我們許家男丁都應該中了招了……我爹長年累月的吃有問題的飯食的話,年紀又大,只怕沒這些想頭的。”

    寶如早就忘了這事,這下吃了一驚:“你還是相信前世我們是被害得無子的?”

    許寧抬頭道:“很難說,我上次查著大嫂那改嫁的母親,改嫁的人家卻是開油坊的,越發像了,只是仍是沒有證據,她又不肯改嫁,到底是敬哥兒的母親,不好白白冤枉了她。只是如今我已有親生兒子,她應該也不會再想這些念頭了吧,而且家裡邊我上次已和爹娘說了,如今我也算是高官了,家裡不好再讓大嫂使喚幹活,買了不少人回去伺候,給她和敬哥兒單獨弄了個院子,靜靜的養著,莫要再讓她做飯幹活,又替她出錢給敬哥兒請了先生,我又買了些人回去伺候他們,爹娘性命應該是無憂的,不過是生些閒氣罷了。”他淡淡地說著,並不十分擔憂父母,自從那次讓敬哥兒過繼的事以後,他幾乎絕口不再提過親生父母,倒像是陌生人一般,只是花了錢遠遠供養著便罷了。

    寶如見識過他的薄涼冷漠,如今看到他將這份薄涼還到他生身父母身上,有些心裡痛快,卻也以此為鑑,不免在兩個孩子的教養上更經心了些,小心翼翼地不偏不倚不敢偏心,養孩子不容易,一不小心便成仇,她有些迷惘,卻也只是從自己和許寧身上,跌跌撞撞地摸索著,許寧卻似乎全不以為意,對孩子們千嬌萬寵,她時時為許寧過於寵溺孩子生氣,卻總也扳不過來。

    他總是笑瞇瞇地應了,然後轉過頭繼續對孩子們予取予求,將自己所有所會全無保留地給予和教養,彷彿要從兩個孩子身上彌補自己曾經受過的所有不足一般。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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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牡丹春宴

    修院子讓寶如煥發了熱情,前世樣樣都是許寧交代工匠做完便入住,如今卻是她能親身參與,眼看著一個個院子在她與許寧的商量下漸漸現了樣子,又能揣摩將來花樹長成,四季之樣,這叫她興致勃勃,投入了許多時間和精力,直到大長公主府賞花宴的正日子到了,她才有些依依不捨地隨著許寧去赴宴。

    宴會是在大長公主的春明園裡舉辦的,這原是御園,大長公主當時頗得聖眷,高宗賜下來的,春日之時牡丹最盛,又種有許多稀有品種的牡丹,大長公主每年都在春日時在這裡舉辦大宴,寶如前世也參加過一兩次,印像中牡丹開得十分爛漫堂皇,教人目不暇給,各種珍貴的品種都有。

    這次宴請前堂後園分別宴請男賓女眷,卻並不分得十分嚴密,男賓在前頭校場邊設著坐席看棚,射禦吃酒,一旁有樂伎們在輕敲檀板,舞絲弄竹,也有不少教坊女妓們在一旁持酒侍奉,女眷則在後頭一些的雲景閣,略微高一些,既能看到男眷們的射禦作詩,又能賞花,而據說安排了馬球隊,公主們都會親自上場。

    寶如和許寧下車進入,早有知客的美婢上前捧了一盤子盛開的牡丹上前請客人簪花,裡頭朱朱紫紫盛了一大盤的魏紫姚黃,趙粉胡紅,有的半開有的含苞初放,正適合簪花,許寧含笑執了一枝玉版白替寶如簪上雲鬢,她今日穿了一身嫩黃衫子,雪白花瓣嫩黃花蕊,簪在鬢邊,分外光艷照人,侍奉的丫鬟都笑稱了句:“官人好會選花,這花正合夫人佩。”許寧笑而不語,自己取了朵含苞的御衣黃簪於帽側,攜了寶如進去,便有小廝僕婦分別上前引了他們分別往男賓女席上行去。

    寶如一路行來只見太湖石砌成的花台間錯落點綴著許多盛放的牡丹,有幾叢趙粉已盛開,層層疊疊的花瓣簇擁在一起,芬芳撲人,每朵花型碩大,有盤子大小,遠遠便能聞到清香,又有錦幄圍著的金龍黃、冰罩紅雲、二喬爭艷、藍田玉、藕絲裳、青心白、葛巾紫等品種,密幄深叢,燦如雲錦,美不勝收。

    閣上鋪紫鳳絨毯,安設長案,花茵鋪地,寶器輝煌,鋪設得十分齊整。女客到的約有四十餘位,都是穿著十分華美的,寶如進去便吸引了不少目光,畢竟今日邀請的女眷多是誥命女眷,又多是三品以上命婦,像寶如這般年輕貌美的著實不多,待要說是哪家勳貴的閨秀,寶如又明明白白挽著婦人式樣的髮髻,她入京後還是第一次參加這等大宴,眾人看著她面生,不由都有些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起來,揣測這是哪家的夫人。

    寶如只是被僕婦引著上去拜見了大長公主,大長公主年已過四旬,卻面如桃花不過如三十許,聽聞她與駙馬曾鬧得幾乎不相往來,後來太后親自居中調停,衛三郎又與宋家聯姻,駙馬才搬回大長公主府,如今看著彷彿又和美如初,到底如何大概也只有當事人知道了。

    身後站著的正是宋曉菡,她今日穿著硃砂妝花錦衣,嫣紅色繡百子榴花八幅裙,臉比起從前圓了些,看氣色倒像是過得不錯。寶如與大長公主見禮後,大長公主笑道:“可是那位探花遇仙許郎的貴眷?你家郎君年紀輕輕便已身居高位,將來前程無量啊。”

    寶如謙遜了兩句,大長公主便笑道:“我家媳婦兒聞說從前隨父在廣陵府就任的時候和你有舊,正該好好敘敘舊才是。”宋曉菡慌忙站出來笑道: “多謝娘體恤,許夫人才從蜀地回來,想是有不少新鮮事兒,我正想著該如​​何和娘告罪偷空和許夫人敘舊哩。”

    大長公主與左右陪坐的幾位貴夫人笑道:“有新鮮話兒如何不與我說說也讓我們聽個新鮮兒?正是嫌棄我們老了吧?”這幾位貴夫人裡頭卻是正有宋夫人,原來這三年內宋秋崖卻已是承了爵,宋夫人已榮陞為侯爺夫人,又和從前不一般了,連忙賠笑道:“她們從前在蜀地就交好,想必有些體己話要說不好意思和公主說才是。”

    大長公主覷了寶如兩眼道:“聽說許夫人年紀輕輕就已有了一子一女了,倒是個宜室宜家旺夫興家的命格,三郎媳婦正該好好和她取經才是。”寶如含笑道:“兒女都是緣分,多承大長公主誇獎了,蜀地那邊飲食衣裝風氣與京中大不相同,我在那兒呆了幾年回京,正怕自己寒酸落伍,正該與公主請教才是。”

    大長公主聽她說這話又看了她兩眼點頭笑道:“轉眼這朝堂的年輕人也是一波一波的上來了,如今朝中愛用寒門才子,倒是難得許夫人這般不疾不徐氣度又會說話的。”

    少不得有人湊趣兒低聲道:“前兒我聽說梁國公府上賞梅開詩會,請了不少翰林院的才子,聞說有位翰林夫人就認錯了位份兒對梁國公府上的側室大獻殷勤呢。”

    大長公主輕笑了聲:“也怪不得她們眼拙,如今不比從前那會兒,正室穿什麼、側室穿什麼,有誥命的穿什麼,用什麼花紋,戴幾鳳用幾珠,那都清清楚楚,如今百姓富足,聞說這京里不少富商家裡也是穿綾羅著絲履了,官家又是個仁善的,聽聞如此也不過誇一句百姓富有朕心甚慰,並不追究僭越之罪,這勳貴高門裡頭,越發亂來了,那梁國公府後院聽說有名有姓的側室就有好幾十個,梁國公夫人出身寒門,竟轄制不住。”

    一時幾位夫人們都少不得感慨起來,大長公主轉頭看到寶如還立在那裡含笑傾聽,並沒有因為受到冷落而露出困窘的神色,不由微微有些高看起來,轉頭對宋曉菡道: “你也伺候半日了,且引了許夫人去好好敘舊鬆快吧。”

    宋曉菡慌忙行禮,帶著寶如轉到了下頭一席上,才歡天喜地道:“你又長高了許多,方才見到都有些不敢認了,就是穿著也太素淡了些,不過今日是賞牡丹,穿得太艷也不合宜,可惜我如今嫁了人,大長公主就喜歡個鮮豔喜氣的,怕我丟人,早晨要我先穿著好打扮好了去給她看過又賞了好幾樣首飾,才許我出來,不能和從前一般想穿什麼便穿什麼了。”

    寶如看她一副言若有憾心實喜之的樣子,頗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如今嫁了人,可覺得拘束?那衛三郎待你可好?”

    宋曉菡含笑道:“自然是不如從前在家裡自在,但是我們女兒家不都這樣,嫁入高門難免要如此,侍奉長輩操持內務輔佐夫君,公主府裡規矩多不過也是好事,沒個規矩如何掌家行事?如今這公主府內務公主都讓我掌著了,好在都立有規矩,我只管蕭規曹隨,公主也不厭其煩的指點,上手還算快的,三郎待我是十​​分尊重體貼的,時常出門都記得給我帶些東西回來,不算甚麼值錢的,卻難得他一片心。”

    寶如委婉問道:“他娶了你,從前那風流毛病可有收斂?”

    宋曉菡知道寶如一貫說話不太中聽,從前還鬧過彆扭,卻也認為自己大度包涵,也不以為忤,又是有滿腔的幸福要與人分享,細細解釋給她聽:“這高門原也不指著夫君守著自己一個人,畢竟咱們做正妻的,每日也要操持內務的,不比那些妾室本就是要侍奉丈夫的,當然能日日圍著丈夫轉。一進門沒多久,公主就將掌家的權給了我,還與我說為著尊重我,之前三郎屋裡的通房全都放出去了,房里乾乾淨淨的,這屋里人全讓我做主,我安排誰就是誰。不過公主也說了,三郎性子跳脫,若是家裡能拘住在家裡好好唸書那是最好。婆婆丈夫都這般尊重,我自然也是投桃報李,把我陪嫁來的兩個丫頭開了臉放在房裡,三郎果然在家裡用心溫書,極是安分的。如今公主待我十分好,時常在外人面前誇我大度知禮識大體的。”

    寶如看她這一副甘之如飴樂在其中的樣子,想起從前她嫁給許寧做妾,日日變著法子與自己鬥氣那一副尖酸樣子,那會兒自己雖然輸了,宋曉菡又哪裡贏了?她忽然感覺到好笑,原來這居然是最適合宋曉菡的日子?這樣面上的花團錦簇,榮華尊貴,而其中的一些不自在,都可以歸為女人本來就該這樣,做媳婦的本來就是這樣。

    許寧本來想給自己的大概就是這樣的生活吧?這也是大家都認為的女人最好的歸宿了。

    她微微有些出神,宋曉菡卻是深知她那一分妒的,她雖然大度的原諒了她從前的誤會,但是少不得還是該提點一番:“我知道你和許大人一貫是鶼鰈情深,只是男人天性如此,你如今回了京,也要打點好內務,又有兩個孩子要照顧撫養,未必能面面俱到了,在蜀地還好,京里卻是不同,那等攀比美妾的風氣十分盛行,許大人如今不比從前了,又深得王相器重,你也些許給他些面子,納上一門兩門美妾,只要把好侍寢的日子,千萬不要讓她們生下庶子庶女就行了。”

    說到這裡她忽然嘴巴撇了撇道:“你可還記得那宋曉蘿?她可是出息了,為了二房,特特嫁了個老頭子……她們二房為了那爵位,可真是瘋魔了,祖父病重的時候,也不知鬧了多少麼蛾子出來,好生凶險!幸好我爹娘有了防備,又怕誤了我花期,趕著將我嫁了,當時二房還說了不少風涼話呢,我爹哪裡理他們!還是把我嫁出來了,公主府也配合,雖然趕得匆忙,可是一應禮儀一點兒都沒打折,可惜當時你不在,我爹娘和我哥哥簡直是掏空了家裡也要拼著給我個榮耀,抬嫁妝那日,二房眼睛都要出血了!”說到這裡她眼圈都紅了,又低聲道:“我大哥從廣州給我送了全套的南洋雞翅木家具,全都是實打實的……他才掙了多少,全貼在我身上了,我說了不要,他將來也是要承爵的,留著娶嫂子,大哥只說妹妹重要,他自己的身家,他自己會掙。”

    寶如和宋曉菡正說話,卻看到門口一陣喧嘩,她們抬眼看去,只見永安長公主走了進來,幾年不見,仍是一身素服,頭上可巧簪的也是一枝玉版白,卻與寶如的明艷照人不同,自有一種清華高貴之氣。

    宋曉菡咦了聲道:“真難得永安公主會來,她一貫是不太參加應酬宴飲的。”一邊又對寶如道歉:“實在對不住,我得過去一下了,這位長公主甚得官家敬重的,不好怠慢,今兒這宴席都是我操持,只怕一會兒要被長輩說我怠惰了。”

    寶如笑道:“你只管忙你的去。”她與這宋曉菡前世今生,從來都不是一路人,如今卻奇蹟般的能和和氣氣說上幾句話,也不知是自己也被這名利場的染缸浸漬了抹了棱角學會了虛以委蛇,還是宋曉菡其實也有她的一分本真之處,至少從不掩蓋自己那坦坦蕩蕩的名利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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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前度劉郎

    看到永安長公主,寶如便想起裴瑄來,裴瑄這幾年真正過得那叫一個瀟灑自如,真正把遊俠兒過到了極致,蜀中俠客也是頗多,為人尚氣倜儻,任好施予,手裡如今寬鬆,少不得散漫使鈔,不免交了一批江湖上的好友,日日騎馬呼嘯來去,比武鬥劍,登山遊船,好不自在。也因此許寧在蜀中治理之時,頗得他與眾俠客之助,治得蜀中一片清明,政績斐然。

    只是裴瑄過得這般瀟灑任俠,卻仍是遲遲不成婚,許寧和她也曾為他搭過幾次線,他卻是對名門閨秀敬而遠之,小家碧玉他又嫌人家太過扭捏上不得台盤,竟是無一人入得眼,許寧少不得私下問他到底喜歡什麼樣子的女子。他倒也痛快,只說道:“相貌家世都不重要,只是想要個能說說話的人,不說意氣相投,不要連話都說不攏,說句僭越的話相公莫要在意,其實許夫人千里尋夫,那一份義烈忠貞我是十分敬佩的,但我又有些矛盾,若是個過於癡情黏糊的,又有些怕,我是希望我若有些不測,她能繼續扶持孩子們堅強地活下去的。”

    許寧少不得笑話他:“你這是又想人情深似海,又要人離了你也能活得好,這也太難了,天下哪有這般收放自如的女人?既然用了情,豈有不為你牽腸掛肚的,那窯子裡的姑娘們倒是見了你便是情好意濃,離了你又能見下一個男人了,你信得過?要說個不依附男人的,那盧娘子一個人帶大弟弟,也算是難得的堅貞之人了,你又看不上她。”

    裴瑄皺眉想了許久道:“我也說不上,我既想有人能和我說說話,兩人相愛,又不要太拘著我,她有她自己要做的事情,不要只粘著我,大部分女人都是如此,嘴上說著愛你,不許你做這不許你做那,說實在話我不是沒和女人處過,有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女人卻能看得比天還大,我想著大概也是我奢求了,大抵還是不適合成家。”

    許寧回去和寶如說了,寶如吃驚笑道:“他這要求也忒高了。”

    許寧笑了下道:“他其實這是孩子心性,沒長大,不願擔責呢,你別看他看起來任俠好施,其實嫁給這種人最是辛苦,做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賢妻,哪有這般容易……竟是和那些酸文裡頭的狐妻鬼妾一般,丈夫需要的時候知情識趣的紅袖添香,丈夫不需要的時候一旁自己找樂子。”

    寶如斜眼看他,她算是發現了,許寧雖然對裴瑄是十分器重的,卻總是在感情上不動聲色的貶低他,倒像是有些提防她動心的樣子,她忍不住道: “裴相公哪有這般不負責任?我倒是能理解他想要甚麼人,應該是個如良朋益友一般的妻子,能談得來,又有自己的事不會整日癡纏,無非是希望能更多的保留些自己的喜好,想必做他的妻子也不需要太顧及禮法,痛痛快快,自自在在……”

    許寧慌忙道:“自在甚麼?夫妻同體,原是不同的兩個人成婚,自然是要為著對方改變一些,該擔的責任擔起來,若是夫妻沒有孩子也罷了,有了孩子,難道還夫妻各自找各自的樂子,不理家裡?”

    寶如終於忍不住笑指著許寧:“許相公你這真真兒的是吃了多少醋呢?裴大郎對陌生人尚能慷慨解囊,前世也是縱落魄不失俠義,縱為寇也守著義氣,若是真有了妻兒,豈有不比外人更珍重愛惜的?”

    許寧老臉終於有些掛不住,過了許久才訕訕道:“他分明對你是有些好感的,便是錢財也說要交給許夫人幫忙把著,便是你介紹的盧娘子,他也是小心謹慎地不讓別人失了面子,妥善處置了,若是……若是我當時真的不在了,會不會你真的會嫁給他,他沒有長輩,沒有牽累,入贅唐家卻是一等一的良婿……”

    寶如笑得打跌:“你這是想到哪兒去了?人家坦坦蕩盪一點私心都無,你怎麼想到這裡的。”

    許寧沉思良久道:“那會兒落在洞裡,找了許久找不到出路,又累又餓,以為真的要死了,心裡想著不知道你和孩子要怎麼樣,那時候就想著裴瑄倒是個能將妻兒託付的良友,定然不會委屈了你,他但是想到你可能會嫁給他,種種情狀,又覺得心裡酸得很,一點都不捨得。”

    寶如納罕:“你就自己一個人胡思亂想,就把別人當成大敵一個人吃起醋來了?”卻又想著許寧那會兒窮途末路,不知前途,也不知心裡是如何惶恐,雖然出來後一字未提過那時候的苦楚,如今卻能從中窺見一些當時的情狀,不覺心裡滿溢柔情,和許寧又少不得過了一段十分甜蜜的時光。

    只是裴瑄的婚事也就就此擱置了,蜀中有男兒志向的女子也不少,卻又有多少人當真能做到裴瑄這等要求的。

    如今看到永安長公主,寶如卻心裡暗忖著永安長公主這寡一守便是這麼多年,無論前世今生又從未聽說過有什麼不堪傳聞,倒是個好靜守心的,又素有才名,琴棋書畫都聽說頗為不錯,若是跟著裴瑄,大抵也是能自己打發時間的人,又是公主,自己有府邸,關上門也沒甚麼長輩管著,若當真對裴瑄有意,裴瑄也喜歡,倒也不是不能成為良配。

    她一個人胡思亂想之時,又看到貴夫人閨秀們紛紛都立了起來憑欄望去指著下頭笑談著,她隨著大流也站起來看下去,果然看到下頭設了一排的活靶,一群官人們都換了衣服在下頭拿了弓正要比射。

    君子六藝,這射藝無論是讀書人還是略有些門第的貴族們都不會放下,寶如看著下頭許寧穿著一身蟹殼青色的圓領窄袖交衽袍衫,腰上繫著九環帶,凝眸持弓肅立,卻不掩秀美清雅之態,他射得併不快,卻箭無虛發,不免聽到旁邊有貴夫人議論道:“那位穿青衣的是哪家武勳的兒郎?看著文弱,居然頗有些臂力,開得起那弓。”

    又有人笑道:“你竟不知?那是樞密直學士許大人,剛從成都任上進京的,年輕得很,行事卻十分老成,傳說中遇仙獻寶藏的那位。”

    少不得讚歎不已,又絮絮叨叨地議論起來,寶如看著許寧在那下頭風采翩然,臉上不免也有些紅。裴瑄也在下頭,穿著一身正紅色袍衫,神姿瑰瑋,挺拔不群,射箭極快,嗖嗖嗖不一會兒箭筒便已空了,少不得也得了許多喝彩,一時下頭有美婢們捧了下頭男客們的詩紙上來,又有人抬了一個花鼎上來,三足玉鼎中滿滿的都是新折下來的牡丹花枝。

    大長公主笑道:“這文武的都在了,眾位夫人小姐們若是覺得有看得入眼的詩、射箭射得好的,都可在這中間的花鼎中選取花枝,系上寫好的絲帶命人送下去給青眼有加的男客,看看今日是誰得花最多。”

    場面登時就熱烈起來,寶如一笑也去取了一朵青玉牡丹來,找了絲帶來寫了一句詩“前度許郎今又來”,然後命人遞了下去與許學士。

    她居高臨下,只看到披著青年外貌的許學士不斷接到花,好不容易自己那枝花遞到,上頭並無署名,許寧一看卻笑了下,拿起那枝牡丹簪在帽側,遙遙轉頭向閣上含笑,寶如心裡啐了口,原是嘲他老黃瓜刷嫩漆仗著前世先知便利又來這京城名利場裡打滾,被他一笑,卻也不由有些心旌搖盪,全然忘了他們已老夫老妻多少年。

    只見過了一會兒便有僕婦遞了支花來與她道:“這是許學士的還禮。”

    寶如拿起來一看,上頭果然便是許寧那一筆筆劃間透著風流意的字:“卿卿恰如三月花,傾我一生一世念。”

    寶如面上飛紅,拿了那紙條攏入袖中,卻聽到一聲輕喚:“許夫人。”

    她轉頭一看,正是永安長公主,慌忙施禮,永安公主笑道:“莫要多禮,我聽說你們進了京,遣人送了禮問候,勞得你費心又回了那麼貴重的禮物,倒是我冒撞給你添了麻煩了。”

    寶如連忙謙道:“相公生死未卜時,多得公主替我們打聽消息,因一直在蜀中,未能謝過公主厚德美意,原是我與相公的不是,如今回京,因著房舍未曾修葺,一直忙亂,竟未能登門向公主致謝,反倒得了公主的禮兒,實在是羞愧。”

    永安公主笑道:“不過是舉手之勞,我雖然封為公主,卻時時恨自己身為女兒身,又生在宮禁,雖然身份尊貴,卻不如你們自在,能遍覽這山河秀色,長日無聊,倒是非常歡迎許夫人來做客,與我說些蜀中的新鮮事的,若是帶上孩子更好了,我原是最愛孩子的。”

    寶如看她神色,便說了幾件蜀中許寧斷過的幾樁奇案來,永安公主一直全神貫注地聽著,時不時問上幾句,儀態從容,吐字清晰,十分給人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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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如此巧合

    永安長公主和寶如說了一會兒話便笑道:“聽宮裡貴妃娘娘說您是個十分可親的人兒,如今看來果然通透,看著竟不像這般年輕的人,倒像是經過了許多世事一般,見事明白得很。”

    寶如含笑謙遜了兩句又問:“貴妃娘娘如今過得可好?”

    永安長公主道:“她前些年生大公主的時候傷了身體,調養了很長一段時間,官家憐惜,十分眷顧,娘家哥哥聽說也提了好幾級,過年的時候我進宮,見她氣色好許多,說話也同從前一樣頗為愛笑,想必身子已是恢復了吧。”

    寶如估摸著永安長公主的性情大抵是不會說人的不是的,只是她進京沒多久聽了一些不好的傳言,說安貴妃如今專寵后宮,官家為她專門在京城郊擇了出溫泉的山下修建了湯池,興建行宮以讓她養身,又時常得以隨駕出去打獵等等,聽起來也不知是真是假,只是想必受寵是真的,只是如今這般盛名,對她卻沒什麼益處。

    兩人說了一會兒閒話,便有人來請道是大長公主請,便微笑著起了身對寶如道:“我先過去一下,還請夫人有空可以去我那兒坐坐,定當布席掃室以待。”

    寶如笑道:“敢不從命。”

    永安長公主起身隨著那女官走去不提,而直到黃昏,宋曉菡一直忙著迎來送往的操持,再也沒找到機會和寶如敘話。之後幾位公主換了胡服親自下場打馬球,宋曉菡作為媳婦更是要一側小心服侍著,一些年紀大一些的夫人們則三五成群互相攀談,有的抹牌有的投壺,有的插花有的賭著下邊的輸贏鬥彩,也有不少夫人來與寶如攀談,寶如坐了一會不免覺得有些厭倦,便想著回家去了,便讓身邊跟著的小荷下去問問許寧。小荷如今已是嫁了個香舖裡的掌櫃,卻仍是要進來在寶如面前伺候幫忙著帶孩子,銀娘年紀漸長回鄉去了,寶如身邊已是換了幾波丫鬟了,小荷如今也被下頭的小丫鬟們叫一聲荷娘子了。

    過了一會小荷回來笑道:“大人說了幾個老爺相邀去賞鑑一副真跡,恐要很晚,因都是知交,推脫不得,夫人若是乏了可先回家去。”

    寶如笑道:“這一進京眼見著以後都是這等推脫不得的應酬了,罷了我們先回家去吧。”說罷起了身去和公主近身侍奉的女官辭行後才出去登了車一徑回去。

    車子搖搖晃晃,寶如端坐在車中一心想著心事,忽然聞到一陣熟悉的香味,她掀了車簾一看,正看到窗外一個巷子口伸了一面小招子,上頭書著酥炸鴨掌四個大字,她忽然感慨萬千,叫車夫停住車,帶著小荷下了車道:“我這裡走走。”

    小荷不解其意,不過如今夕陽時分,街上人還稠密,料也出不了什麼事,便讓車夫停在路邊,自己跟著寶如慢慢步入那家小巷子。

    寶如走到了那專賣酥炸鴨掌的小店門口,那裡熱氣蒸騰,賣鴨掌的王胖子仍是她熟悉的樣子,白胖的臉上笑盈盈,脖子上搭著毛巾,生意十分好。不少人路過會買上一荷葉包的鴨掌帶走,這家鴨掌用油炸過,然後用秘製醬汁燜至酥爛,汁水酸辣香美,當年許寧就愛吃,幾隻鴨掌就能下一大碗飯,那會兒他們拮據,寶如花了很多時間才摸出了最合適的醬汁配料,丁香、大料、陳皮、烏梅釀出上好醬汁來做,只是有些費油。這家還會用豬油網包了鴨掌炸成鴨掌包,也十分好吃。

    這裡正是當年她和許寧剛剛入京的時候住的城西,到處都有著好吃的窮人的小吃,寶如停下來讓小荷去打包買了一打鴨掌,又慢慢一路走了進去,一路上順手又買了從前愛吃的醍醐餅、雪花酥、玉帶糕,還有獅子糖、芝麻糖、錘子糖、楊梅糖,每樣都揀了好幾塊包在一起想著拿回去給淼淼嚐嚐,小荷開始還只是幫忙拿著,後來就苦著臉道:“娘子,你買太多啦,平日不是不許大姐兒吃太多糖的麼說怕牙齒壞,這些糕點今天吃不完放著要壞的,再說了很多你自己都會做的。”

    寶如才醒覺自己著實買得有些多了,沒法子,她一路走在這熟悉的街道,便想起前世往事歷歷在目,那會兒雖然許寧才入了翰林生活拮據,卻待她還算溫和親近,雖然爹娘對許寧沒有好臉色不肯受他奉養,卻也總還叫自己好好和許寧過日子生下孩子繼承唐家香火,那時候一切都還沒走到最糟糕的時候,他們都以為日子都還能過好,回顧起來,住在這甜水巷裡的日子,居然是前世難得的唯一溫馨回憶。

    她笑了笑不再買東西,卻慢慢走到了巷子東頭那熟悉的桐油烏木門前,駐足去看那旁邊的牆磚,門邊數過去第三塊的磚頭是鬆的,門檻下頭長了一簇婆婆丁,有嫩嫩的黃花開著,旁邊有已經吹走一半的絨花。

    她凝眸看著那花,感覺到了一陣錯位的恍惚,真奇怪啊,這些東西和從前都一模一樣,連花都是自己記憶中的開法,自己卻和許寧完全不一樣了。

    門忽然打開了,一個頭上紮著紅絨繩的小女孩蹦蹦跳跳跑了出來,手裡捏著一個銅板,奇怪的看了寶如一眼,想是買糖的心佔了上風,噠噠噠地往糖鋪子跑了過去,寶如凝視著那女孩子一路跑出去,心裡恍然若失,又緩緩走到了巷子另外一端,這兒有一口水井,因為水甜,所以大家叫這巷子甜水巷。

    暮色已經降下,水井邊卻有個男孩子正在嗚嗚咽咽地哭著,寶如又是一陣恍惚,走了過去,喃喃問道:“你怎麼了?有甚麼傷心事?”

    那孩子抬了頭,兩眼哭得通紅,五官清秀,看起來卻已有十三四歲了,只是身子瘦小所以蜷縮在井邊​​哭的時候看著像個孩子,面貌卻有著奇怪的熟悉感,寶如茫然想著,自己居然記得那麼久以前隨便見過的孩子?

    黃昏十分,到處都影影綽綽的,大概是這柔和昏暗的光線中,寶如面龐清美,目光溫柔,頗為可親,分外令人信任,雖然是個陌生人,那少年仍然如同前世一般抽噎了一會兒便傾吐心聲道:“我爹娘讓我過繼給宮裡的中貴人做兒子,我不想去,我認得字,先生說我可以試試考秀才的。”

    寶如將手裡剛剛拿住的一包芝麻糖遞給他,如同前世一般。前一世她寬慰他了兩句給了他一塊糖便走了,這般巧如今手裡也有著一包糖,她想著吃了甜的,大概心裡會好受一些吧。

    她記得這件事是當時她也覺得十分大驚小怪,本朝宮裡的內宦過了中年方許收養子,她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把兒子送去做宦官樣子的人家,回去當成奇聞說給許寧聽,許寧淡淡道:“這有什麼的,若是有志氣,做宦官兒子又如何,他爹娘大概也實在是過不下去了才要把兒子過繼出去,武皇帝曹孟德也是宦官養子,不也成了一世梟雄,便是宦官本人也不見得毫無建樹,前朝高力士平亂有功,官至驃騎大將軍,進封渤海郡公。”

    寶如記得如此清楚,是因為她當時無端從許寧臉上,看出了一分自傷以及自勉來,大概他也一向是如此勉勵自己,即便是贅婿出身,也要做出一番成就來的吧。

    念及此,她對那少年柔聲安慰道:“中人也有做出一番事業的,比如前朝高力士,他後來當了驃騎大將軍,還得封了郡公的爵位,那曹孟德不也是宦官養子?你爹娘想必也是不得以,只是日子是自己過的,過成甚麼樣子,還得看你自己。”

    那少年手裡捏著那包才出爐的芝麻糖,怔怔看著她,黃昏風吹過來,寶如頭上仍簪著牡丹花,清香襲人,衣裙華麗,容光照人,那少年忽然開口問她:“娘子是不是那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世音?”

    寶如身後的小荷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那少年臉一紅,寶如含笑道:“好好回家去吧你爹娘怕要著急呢。”一邊轉頭往來時的道上走了去。

    一直回到車上,小荷笑得滿臉通紅,一路唧唧呱呱的:“娘子今兒這一身紗裙,乍一看還真像觀世音菩薩,不怪那孩子誤認了,我看讓相公照著你這樣兒畫一幅觀世音菩薩,定好賣出高價。”

    寶如輕嗔她道:“莫要褻瀆佛祖了,小心被佛祖責怪。”

    回家後到了晚間,許寧回來,寶如將那鴨掌熱了給他做宵夜,許寧一嚐便笑:“你今兒去過甜水巷了?”

    寶如道:“是的,路過聞到香味,想起從前有些懷念便下去走了一走。”

    許寧看了她一眼,悶頭吃了一隻鴨掌才道:“那時候滿心覺得不得志,當了官兒結果也還是那樣窮窘拮據,想做什麼都做不了……委屈你了。”

    寶如笑道:“今兒可巧,又遇到了從前那要被父母過繼給中人做養子的孩子在井邊哭得委屈得很。”

    許寧一怔,寶如問他:“你還記得嗎?那會兒我回家也給你說過的,居然巧成這樣,我也就是偶然路過,興起進去,偏偏就那樣巧遇得到,這命之一事,實在太玄,我著實有些怕起來,奇怪的是都過了這麼久了,當年也就是說了幾句話,我今兒看到他,愣是覺得眼熟得很……”

    許寧忽然臉色微微變了:“宦官養子,是不是年約十四歲?”

    寶如一怔:“看臉是十三四歲的樣子了,看身子還瘦小得很,五官看著倒像個女娃兒……”她忽然話音一頓,彷彿也想起了什麼來,臉色變蒼白,看向許寧:“侯行玉?”

    許寧臉色鐵青,很久以後才說出話來:“他祖上是個皮匠,伯父侯雲松年少家貧入了宮掖,深得皇后倚重,因為為人謹慎,行事穩妥,官家也頗為倚重他,後來出任過一任監軍,抵擋過羌人,頗有權勢。當年他因著侯雲松的提攜,官途上也算亨通,又刻意與我結交,我竟沒想過……他居然對你有非分之想……”說到這裡他已經咬牙切齒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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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番外之意難忘

    侯行玉從小被祖母養在身邊,祖母嚴厲,規矩頗多,不許他要東要西,什麼都只能長輩賜,又因家貧,脾氣暴烈,動輒斥罵,管教得他養成了一副害羞的性子,爹娘都不太愛喜歡他畏畏縮縮懦弱的性子,說他像個姑娘家,沒有男子氣概。

    他其實也想坦白說自己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然而每次開口都需要太多的勇氣,被生活磨折的父母親卻不耐煩等他,漸漸他更不喜歡開口了,總是默默的一個人思想。

    後來去宮裡的伯父託人捎了信回來,說已過三十,宮里恩典,可與在宮外過繼收養養子,已置了外宅,希望能過繼一個侄兒到膝下,絕不虧待。

    二弟三弟都在大呼小叫著,誰願意做沒根兒的人的兒子啊!爹娘斥責大伯也是為了家裡才去的,一母同胞,合該給他留香火,弟弟們又說,還是大哥去,大哥像個女孩兒,定能和伯父處得好。

    於是這事彷彿就定了下來,爹娘問都沒問他一聲,直接出去央人回信。

    如此不假思索,彷彿理所應當,然而也的確,他連一聲不字都不敢說。

    他不想去,卻不敢提出來,因為二弟三弟都非常厲害,他怕他提出來會被他們罵。

    他哭得厲害,甚至想過死,那日他在井台邊哭了許久,又恨自己連死都這樣猶豫,果然不像個男人。

    後來便遇到了那個翰林娘子,她長得漂亮可親,她不認識自己,自己卻認得她,街坊鄰居往往指著她低聲道:“所以讀書舉業也未必有甚麼用,那等有錢有權的肥差,也輪不到我們窮人家的人擔著,也不過是一樣和我們住在這裡,日日計算花用,天天親自洗衣做飯?倒還是學一門手藝,娶妻成家的好。”

    他卻一直想著能考秀才考科舉,若是和那個翰林大人一樣考上去,便會有這樣漂亮的媳婦兒麼?

    翰林娘子看到他哭得厲害,輕聲問他怎麼了?夕陽西下,傳說這是個最容易逢魔的時刻,那娘子穿著普通,面貌卻是他生平僅見最美的人。薄暮里人影濃重,自己的委屈也成倍的翻著,他眼圈紅了一天,父母親和弟弟們都當成看不到一樣,他在井台邊哭了那麼久,也沒有一個街坊問他怎麼了,如今一個路人卻關心地問他。

    他忍不住告訴那位翰林娘子,在她柔和漆黑含著悲憫的眼睛注視下,開口彷彿變得十分容易。

    翰林娘子輕輕蹙著眉頭,從袖子裡掏出了一塊半透明糯米紙包著的飴糖遞給他,輕聲安慰:“人挪活樹挪死,換個地方也不見得不好,凡事往好裡想,也許明天就好了,吃顆糖吧?莫要哭了。”

    她很忙碌,打了水便走了,說的話也極普通,侯行玉將糖紙撥開,半透明的麥芽飴糖十分粘牙,但是甜極了,他的淚水奇蹟般的止住了,困擾自己的問題彷彿真的沒什麼大不了的。是啊,反正和爹娘弟弟也都相處不好,難道還能更糟嗎?不管怎麼樣,伯父總是有大宅子的,他沒有兒子,會不會對自己更好一些?若是實在過不下去了,那時候再死也不遲。

    第二天伯父收了信,迫不及待地賃了車帶了滿滿一車的厚禮親自來接他,他看到伯父與爹爹相似的五官面龐,明明比阿爹大幾歲,卻看著比阿爹年輕許多,臉上紅潤,皮膚白皙,衣著算不上十分富貴,頭上的帽子及腰帶上卻都嵌著玉,看著就和那些富家老爺一樣。和阿爹的冷淡嫌棄不同,他看著他滿眼慈愛喜歡,牽了他的手立刻便給他掛了個金燦燦的金鎖,口裡只道:“和伯伯走,我那裡給你備了房間,買了衣服,什麼都不用帶了。”二弟三弟們看到伯父送來的厚禮,聽到他這般說話,臉上都露出了嫉妒之色。

    伯父待他一直非常好,親生子不過如此,他被養在外宅,里里外外養娘婢女小廝書僮廚娘僕役等等居然有十數人,另外又給他延請了西席,伯父常在宮禁,那樣大的宅子就他一個主子,上上下下都要看他臉色絕不敢怠慢,伯父不當值的時候會出來,一一過問他的起居飲食,考問他的功課,對他認得許多字讀過幾本書十分驚喜,他卻也受寵若驚,家里三個孩子都是一樣的上學堂,從前也都聽說是伯父從宮裡給了錢出來說要讓侯家子孫讀書的,如今他也不過是沒有浪費那點子束脩,卻得到了極大的誇獎和鼓舞。生父生母后來帶著兩個孩子又打著看他的名頭來過伯父家,伯父為著表示沒有虧待侄子,帶著他們走了一圈,兩個弟弟看到他的吃穿,前後服侍跟從的人,住的地方,三弟弟年紀小,到底忍不住,居然開口問:“伯父,我也很乖的,你要不要我?”生父的臉立刻變了,當場就狠狠打了他一屁股,最後是伯父又花了不少銀子打發了生父生母回去,又悄悄對他說:“你好好的讀書,伯父這半世苦熬的身家,都是你的,等你為伯父開枝散葉,承繼香火,將來老了,帶著子孫給我上香。”

    他從來沒有得過這樣的關注和愛護,承載這樣重的期望和希冀,從來沒有如此真切的感覺到自己是一個重要的,被人需要,被人關懷著的人。

    若是那一天他跳進井裡,那就什麼都沒有了,而那一天,其實他求的,也只不過是一個活下去的理由而已,那麼多人來來去去,漠不關心,唯有那姓唐的翰林娘子,問了他一聲,給了他一顆糖,教他放棄了去死的荒唐念頭。

    很多時候生和死之間不過是一念之差。

    漸漸他身上捐了官,當了些差,手裡有了錢,有了人手,便開始關注她和她的夫君,聽說她的夫君原來也是贅婿,他越發會想著,等自己長大,是否能娶到這樣的娘子?若是他能有這樣的娘子,定然不會負了她。

    開始只是想看著她而已,聽說她過得不好,一直無子,丈夫娶了幾房妾,然而她嫁得太早,而他身不由己。

    只能靜靜地看著。

    伯父待他如親生子,多少年來悉心培養,帶在身邊親身指點,將畢生所知所見一一教會他,指望他傳續家門,發揚光大他這一支。十八歲那年,為他娶了一門好親,官宦人家,雖然官職低些,卻是清白乾淨,女孩子溫溫柔柔,又好生養,不多時便懷了孕給他生了長子。

    聽說她被休棄的時候,他其實跪求過養父庇護於她,養父道:“許相的女人,你敢去招惹?雖說他如今有些大事不妙,但萬事穩妥第一,且再等等,不要輕舉妄動,那人厲害著呢,蛇死尚有絕命一擊,你莫要白白折了,讀書人厲害,惹不得,再說那女子又不能生養,還比你大,你喜歡這樣子的,我給你找。”

    他並不是只是喜歡她的相貌,他喜歡她什麼呢?暮靄和晚風中那一塊糖的贈予,於她十分平常,興許轉眼便忘,於他卻卻有著不一樣的含義。然而這當然還不夠,大抵還有更多一些的意蘊,或者是他希望擁有過的美,或者是他長久的憐惜和關注,看得太久了,以致於她已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又或者是聽到的那些傳聞,好似水邊的野草,生機勃勃而強悍的生命力,豐盛而鮮嫩的美,永遠不屈不撓不改本色。

    他也很難理解自己到底為什麼想要她,好似夏夜飛蛾亂飛著爭先恐後撲向燈火,燈火其實什麼都沒做。

    沒多久許寧被問罪被誅,他再次去求養父,養父一笑:“你若喜歡,納為妾也未嘗不可,只是你性子懦軟,我聽聞她性子頗悍,只怕你未必降伏得住她。”

    他不聽,滿懷喜悅遣了媒人去說。

    結果她問都沒問是什麼人,直接拒了。

    他的心都涼了,又遣了幾次媒人,都被拒絕,她又已無長輩在,京里並無親人,他想著她做過相爺夫人的,如今要做妾,定然不願意,心裡忐忑不安,越發羞於開口。雖然如今他父親得了太后的倚重,皇后的青睞,炙手可熱,他如今也算得上是門庭若​​市,在她面前,他卻始終覺得自己是那一個井邊無路可走脆弱哭著的孩子,無論如何沒辦法傾訴,畢竟自己除了安樂日子,似乎也沒什麼能給她的,連正妻之位都給不了。

    只能日日去她開的飯館吃飯。

    只是她從來沒有注意過他,只當他尋常客人,她做的菜真好,他越發心熱起來,卻無法可想,妻子並無過錯,他似乎只能如此這般地一旁觀望。

    有惡客來滋擾敲詐要收保護費,他本可輕易打發,卻心念一轉,她若是知道世事艱難,會不會斷了這守寡的心?於是雖然敲打著不許人過分了,卻也仍是沒有阻止那些收保護費的地痞。

    她卻從未退縮。

    他有些羞愧,一日他從食肆出來,聽到有人叫他,他轉頭看,卻是自己手下一個叫林謙的清客,如今正要找他伯父謀一份差使,他見到有些厭煩,並不想理他,他卻笑道:“衙內如何能找到這食肆的?這食肆是我一家老鄉開的,她從前的先夫你道是誰,許寧知道麼?可嘆一個宰相夫人淪落至今,不過她於廚藝上十分出色,你下次再來吃,報上我的名字,能給你打些折。”

    他心中一動,問道:“你認識她?”

    林謙笑道:“好歹是同鄉麼,從前算認識,只是那許寧好不寡恩刻德,我與他多多少少有些親戚關係,他大概是羞於那段贅婿的往事,待我們這些知根知底的人好不冷淡,那麼些年,從來不曾見過一絲照拂,雖說時不時請餐飯,吟詩賞花,稀罕那頓飯呢?嘴上說得好聽,竟是一點實惠都無,他倒是好意思也和別人說我是同鄉,倒是薦我去做過師爺,結果那官兒好不晦氣,任上幾年,清潔溜溜,叫我們下邊跟著的人也和他兩袖清風餓肚子!實在做不下去,後來我就辭了回去,他就再也沒推薦我當差,也虧得毫無牽扯,前兒問罪起來,好險沒連累到我,他大概問罪前也知道大事不妙,大概是病急亂投醫了,託人送了些銀子給我叫我轉交給他前妻,這會子倒有記得我是同鄉來了,真是好不晦氣……”

    他心一動問道:“你可轉交了?”他有些疑惑,看這些日子她的日子頗為艱難,連貴重些的食材都買不起了,只是做些簡單的菜。

    林謙臉上掠過一絲尷尬:“當然轉交了,我可不是那等貪圖小利的人。”

    他躊躇一會兒問道:“既如此,想必她對你頗為信重了?”

    林謙一怔,看了他臉色一眼,斟酌著道:“還算有些交情吧,衙內莫不是喜歡她做的飯,要請她做個廚娘?她是做過相爺夫人的,只怕未必肯。”

    他臉一紅,囁嚅了一會兒道:“我憐她身世,想納她為妾,情願厚厚出了彩禮聘她,除了正妻名分無法,其餘一切絕不會虧待她,卻缺個中人去牽線拉橋,想是媒人不會說話,之前拒了幾次。”

    林謙臉上現了驚詫,之後又趕緊笑容滿面:“原來如此,衙內臉嫩,想必是不好意思開口,既如此此事包在我身上,她如今日子過得艱難,若是能找到衙內這般歸宿,已是十分好了,哪有不肯的?”

    他大喜,連忙許了許多媒人錢給林謙,滿懷希望等著林謙去說和。

    隔了幾日林謙滿臉晦氣地來,見著他就搖頭:“不成,這女人軟硬不吃,我是一片好心,把衙內說得又是年輕後生,長得貌如潘安,面如傅粉,如今又掌著兵,前程大好,又肯出彩禮,又願意待她好,若是不願意和大婦住,便置一套園子單獨住著,又自在,又無長輩服侍,不知多麼美,她卻把我這一番美意做成惡意,罵得我狗血淋頭,依我說這女人性子剛強,衙內若是覺得她生得美,也已經過了三十,美不了幾年了,若說做飯做得好的,這京里哪裡尋不來好廚子?何苦受這窩囊氣,不若丟開手去。”

    他心裡十分失落,也沒說什麼,只是默默回去。

    轉眼幾年過去,他只是日日去她飯館吃飯,卻再也不提納她為妾的事,他只覺得這樣也罷了,暗自照拂著不讓惡客滋擾,讓她安安分分地開館子。

    漸漸他手下的人都知道他心慕一個飯館娘子,不免偶爾打趣,他一貫不會說話,只是叫他們不要開玩笑,連妻子都聽到風聲,勸他納回來,她一定與她姐妹相處,好好侍奉夫君。他只是搖頭讓他們不要再說。

    他手下卻有位積年老吏與他說話:“衙內既然如此丟不開手,要納她也容易,仿其筆跡,造一張借券,寫上二三百兩銀子,明日送到京兆尹,叫他追辦,必然將她捉去押在刑房,她婦人怕過堂,只消花費些銀子,嚇嚇她,再央媒婆去說合,或設計騙她來家,便好與她成親。”

    他悚然道:“怎可如此!這般又如何能做夫妻?反要恨我入骨,再則萬一她性烈自盡了如何是好?”

    那積年老吏卻又笑道:“若是性烈倒好辦,聽聞她是開食肆的,且收買些老弱婦孺用些假銀子去買東西,或是在她店裡鬧事,她若是性烈定然當場爭吵,爭吵之時老人當場倒地只說死了,或是買個死孩子的屍體假裝吃了她家吃食死了孩子,一個婦人家,要吃人命官司,哪有不怕的?衙內再站出來趕走地痞,替她化解官司,她哪有不對衙內心悅誠服的?到那時候,你再遣媒人說合,無有不許的,還會對你百依百順,你道美不美?”

    他搖頭道:“不可不可,此事萬萬不可,哪有如此嚇人的,再說她的性子,便是傾家蕩產還了我人情,也絕不會改了本心嫁我的,莫要再說了,她若不心甘情願,我絕不強娶她。”

    那積年老吏道:“若要她又感激你,又不得不嫁你,又有一個法子,先找人扮演那豪強要強娶她,你再派人去說:道有人如此如此要強娶你,再把我教你的那法子說上幾句,她定然害怕,你再告訴她因你與她有舊,十分不服,要替她出頭。讓她假寫一張賣契,只說賣與你家,等那豪強斷了妄想,待事平之後,再把她放回,她若是真寫了賣身契來,你拿在手裡正好拿捏,慢慢將她磨轉,那女人有幾個經得起日久天長的磨的?少不得回心轉意,衙內豈不美滿?”

    他搖頭仍是不許,自己回了後堂。

    誰知道隔了半月,他的生日到了,妻子說要與他慶祝,給他納了一房美妾,讓他好生消受。

    他不知底里,雖然無意,卻也不好當面拂了妻子美意,進了房中,卻見她居然穿著鳳冠霞帔坐在喜床上,他喜出望外,以為妻子居然說服了她,美滋滋走上前道: “你肯嫁我了?先前幾次,我讓林謙去說和,你只不許,我還道今生與你無緣了……不知道你還認不認得我?”

    只見她抬了頭,平日里看她荊釵素服,風姿楚楚,雖已年過三十,仍韻味十足,今日豔妝打扮,眉目如畫,雙眸亮得驚人,明艷不可方物,他傻傻地笑了,正要與她說那夕陽里的往事。

    卻見她忽然將一直放在寬大袍袖裡的素手舉了起來,裡頭居然赫然是那應當在床前的喜燭燭台!燭台上尖利的銀插猶如尖刀,她手起刀落,卻是迅捷地將那燭台插入了他的胸膛。

    她雖然手上狠,卻顯然也怕得很,眼睛雖然惡狠狠地等著他,漸漸含了淚水,她把那燭台拔了出來,他張了嘴想說叫她別害怕,只是自己的血噴了出來,他大概是肺被插到了,呼吸的時候劇痛,根本沒辦法說出話來,只是從氣管裡開始衝出血腥味,他看著她,她卻越發害怕地後退,然後大概想起了什麼,乾脆直接將那燭台插入了自己的胸膛。

    他覺得心頭劇痛,卻喊不出來,門外頭有喜娘聽到不對,推門衝了進來,然後大喊大叫起來。

    他卻看著那個一身豔妝的女子倒在了地上,眼睛慢慢蒙上了灰色薄霧,他眼前一黑時,心裡想著能同死,也不錯,下一世會不會能投胎到一起?

    他沒死,伯父傾盡全力救治,據說用了百年的老參,又央了皇后,請了宮裡的御醫來診治,終於將他救了回來。

    他問她,伯父冷冷道:“死了,若是沒死,我還要讓她嚐嚐牢裡的滋味呢!”過了一會兒又道:“莫要怪你媳婦,她也是好心,誰知道那女人不識好歹,心存惡意。”

    他哭了,過後命人還是收斂了她的屍身,悄悄替她葬入了許寧的墳裡。

    他一生懦弱,第一次做了一件最倔強的事,就是不顧伯父的反對,兒子的哭聲,將妻子休回娘家。

    他難得的堅持己見,倒是若是不休回去,便要去衙門首告妻子強搶民婦,逼良為賤,害出人命,伯父再三嗟嘆,最後也還是依了他。

    那以後他做事不再瞻前顧後,優柔寡斷,雖然沉默冷硬,卻漸漸人人望而生畏,真心臣服於他,他們都不知道,其實他一直在後悔,若是自己再有勇氣一些,親自去和她說自己的想法和誠意,說起那一晚上的糖,說起自己對她的善意,那樣即使後來再有小人居中作祟,她也更能相信自己一些,至少願意,聽自己多解釋兩句,把誤會解開?

    他配不上自己的雄心壯志,也辜負了所受過的苦難,成為了一個任人擺佈的俗人。從來沒有人可以真正左右操控一個人,除非這個人自己完全沒有主見,所以才會有人來替你做主,以為一切都是為了你好。

    所以他從此以後,要過他自己決定和操縱的人生,強大而無堅不摧,冷酷而不為所動,而那一個女子,則永遠和那個消失了的傍晚一樣,存在於他的記憶當中,存在於歲月之外,不老不滅,悲憫而柔軟地看著他。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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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6-15 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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