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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貓子]完愛(流金歲月之三)[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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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0 00:13:14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貓子 - 完愛【流金歲月之三】

愛人遽然意外身亡讓江未禮悲慟欲絕,他封閉心靈沉浸過往,
放任自己渾渾噩噩地過日子……他是不是太任性了!
彤陪著他走過最難熬的日子,每天風雨無阻接他上下班,
為他推掉所有應酬,費心替他張羅三餐,就連家務事也是他一手打理。
對一個朋友而言,彤已經做得夠多了,他不能自私地絆住他……

他不甘心!二十幾年的感情竟還比不上一個只陪伴未禮幾年的男人?
八年來,他強忍與他「同床異夢」的折磨,等著他正視他的存在,
諷刺的是:他費盡心機逼他走出陰霾,
而他回應他的竟是──交一個女朋友!?
明明是他信誓旦旦地說會學著獨立,
硬逼彤去相親的呀可是,當他真的付諸行動之後,
倍受冷落的他為何有種被遺棄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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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0 00:13:38 |只看該作者
楔子:

  親愛的,請別掉眼淚。

  看著你眼眶裡浮起讓我心疼的霧光,清冷的淚水自你臉龐滑落,我伸出顫抖的雙手,輕捧住你的臉,為你擦去淚痕。

  咬住下唇,你緩緩垂下了眼簾,任長長的睫毛覆在你臉上。

  我為你心痛難過,你的淚水卻不是為了我而流……

  你落淚,只為了不願意失去一個不願失去的朋友,卻又不知如何拒絕我的溫柔。我何嘗願意陷入泥沼,去愛上不能愛我的你,為你憑添了煩心的苦惱。

  奈何,情難以禁。

  想離開,好讓自己忘了你。

  偏偏,才走了幾步,卻忍不住更想你。

  心痛蔓延在你我心中,早知不該向你強求。又不住地想,為何你不能明白,我想屬於你的心多麼殷切?

  只願你也屬於我。

  我渴望著,我們不只是永遠的朋友,而是永遠的伴侶。

  偏偏,你無瑕美麗卻為愛情遺世的心,終究給了一個永遠狠心的惡劣天使,遺忘在我觸摸不著的天際,彷彿在遠處天邊歎息,嘲笑著我的癡心。親愛的,別光是那樣遠遠、空洞地笑。

  至少,請為了我這個你在乎的朋友,別再沉溺於憂傷裡,好嗎?別忘了,天使不愛看你掉眼淚;別忘了,你還有個我,我會永遠陪在你身旁。

  知道嗎?我好希望你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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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0 00:14:0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市立醫院前—

  一道清瘦的身影跳下計程車,火速衝進醫院。

  從那年輕人不穩的腳步中,以及幾近失血的蒼白臉色看來,大部分的人都會直接推斷,他有個至親的人,正在醫院裡面臨生死關頭。會如此倉皇、臉色發青衝進醫院的人,心境情況大多相同。無論如何,他都不像是來面對新生之喜的人。

  何況,以那年輕人看上去的年紀來說,他實在不像個將做爸爸的人。

  說明白點,若不是剛要當爸爸而神經異常緊繃的人,沒幾個會像他這樣緊張地衝進醫院。甚至,到了老婆要生第二胎,當老公的連緊張都快不會了,好像女人生孩子會生出免疫力,有過經驗就不會痛似的。

  呵,離題了是不?

  衝進醫院裡的清瘦身影,詢問開刀房所在處後,直奔而去。

  在開刀房外,江未禮一看見苗乙鈞便毫不考慮衝上前,使出全力緊緊抓住他的雙臂,帶著慌亂害怕的神色,急急問道:「苗桑,他怎麼樣了,要不要緊,會不會有生命危險?」

  老天,他到現在還不敢相信苗繼出了車禍的事實。

  「正在搶救,不太樂觀。」苗乙鈞忍住悲慟,不得不告訴江未禮實話。他認為他有權利知道真相。

  繼所受的傷勢太重了。

  所謂的搶救,不過是和閻羅王在鬼門關搶人,醫生根本沒把握。

  江未禮緊盯著苗乙鈞的每個表情不敢遺漏,知道他並沒有誇大其詞。他雙腿突地發軟,再也無法承受身體的重量,一古腦兒坐了下去。

  「不!怎麼會這樣?怎麼會……」

  全身顫抖起來,江未禮只能抱緊自己的身體,死盯著地板低喃。他不相信,不願相信這樣殘酷的事,竟然會發生在他最愛的人身上。

  那不是繼該遇到的事啊!

  同樣無法置信的苗乙鈞一樣痛苦,他並沒有拉起江未禮跌坐的身體,只凝望著他蒼白失血的臉龐,暗啞著嗓音道:「他是為了救一個跌在馬路上,差點被砂石車撞上的女孩……」

  幾度哽咽,他甚至無法把要說的話作個結束。

  江未禮抬起茫然的眼,被頹喪激動的情緒淹沒。「老天,怎麼會這麼蠢?該死!為什麼老是這麼蠢……」

  要是苗繼為別人死了,他會恨死他的—可惡的笨蛋!

  他誰都不管,他只要他好好地活著!

  接到消息之後,邵彤也趕到了醫院。

  苗繼的家人都守在手術室前,可是邵彤在手術室前並沒有見到江未禮,而苗家也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他只好在醫院裡裡外外奔竄。

  最後,他在醫院的中廊找到了江未禮。

  站在廊邊,江未禮失神望著廊外小小的院子,彷彿掉入了另一個時空。

  「未禮……」苗繼這種危在旦夕的情況,邵彤很難確定該怎麼做才好。只要苗繼沒脫離險境,對江未禮說什麼都沒用處吧!

  「彤,我好怕……如果他死了,我該怎麼辦?」許久後,江未禮盯著地板開了口,緊握的雙拳難以控制地顫抖著,聲音也帶著害怕不已的顫音。

  他從沒想過苗繼會在這麼年輕的時候死掉。

  他們應該還有大好的前程和未來,還有好多該一起實現的理想與生活,苗繼怎能撒手不管一切?是呀!他們還年輕,還有好多想一起做的事,要是他真的把他留在這個世界獨自走了……

  他會恨他,絕對會恨他又氣他的。

  可惡!為什麼那個大白癡要讓他經歷這種煎熬?

  「別胡思亂想,閻王不會收留那種頑固又霸道的傢伙。他不會有事的!」抓緊江未禮頻頻顫抖的肩頭,邵彤企圖堅定他的信心。

  他有種非常不安的預感—

  那傢伙絕對不能死,否則江未禮肯定跟著一蹶不振。

  「真的?」江未禮露出期盼的眼神……他需要一個肯定的聲音。

  一個可以把他由絕望中救出的聲音。

  「我幾時騙過你?」邵彤輕拍了下他的頭,故作輕鬆狀。

  瞧見江未禮幾近絕望冀求的眼神,說不說謊已經不是他在乎的事了,只要能讓他的感覺好過些,就算知道苗繼在前一刻死了,他也會說出同樣的話。為了最好的死黨,他願意昧著良心說謊,連自己都騙了亦無所謂。

  這是他現在惟一能為江未禮做的事。

  遲疑了幾秒,江未禮勉強一笑,振作了些道:「說的也是,像那種任性又霸道的傢伙,閻王爺收了也會嫌麻煩。」

  邵彤堅定的眼神,讓他逐漸生出鎮定的力量來。

  其實,就算是邵彤騙他也好,現在他只想聽到讓自己安心的話,一如溺水之人倚賴著浮木,拚死拚活地巴著不放。

  不如此,他就要崩潰了。

  本來不錯的天氣,在轉眼間被烏雲所籠罩。

  天氣陰冷,苗家搭起的白色靈堂,更顯幾分蕭瑟淒涼的傷感。

  顫抖的身體不曾停歇,雙腿像是被釘了木樁步步艱難,江未禮發直紅腫的雙眼不曾移載方向,死命承受著讓他心痛欲絕的殘酷現實。但,親眼見著靈堂上的遺照,以及堂前那般刺目的棺木,在在證實著一條年輕的生命已殞世。

  無論如何,逝者已逝,徒留生者傷悲。

  然而,他還是不能相信,不願相信啊!

  「苗繼,你騙我!」突然,站在大門口的江未禮,幾乎麻木的雙腳動了起來,淚流滿面的他衝到遺照前,像是得了失心瘋般拍著桌子,心痛不已地怒喊狂嘯。

  「你說過你不會比我早死,不會丟下我一個人不管。你捨不得比我先死的!」

  說什麼天長地久,說什麼要霸佔他一生一世—

  結果該死的他,就這麼丟下他走了!兩人明明說好的,下個月要用他升職升等的薪水,在他生日那天慶祝他即將畢業,去日本大玩特玩的。他們要去泡溫泉、吃長腳蟹,在日本和全世界留下兩人相愛的足跡……

  說好的,明明說好的不是嗎?

  他怎麼能夠不守信用?

  「未禮,人死不能復生,你別這樣……」陪同參加喪禮的邵彤,因為江未禮自殘的悲慟失控,隨即上前幫忙抓住江未禮的身體,才沒讓他在失控的情緒中,撞翻了擺在靈堂前的桌子。

  然而,人死不能復生,他說再多安撫的話也無濟於事。

  絕望的江未禮,只知道苗繼死了,他便再也看不到深愛的戀人。

  邵彤也沒想到,苗繼會在急救之後,當場宣告急救無效,便撒手人寰,丟下深愛著他的江未禮。他本以為,苗繼拼著一口氣也會不忍。

  沒想到,再頑固霸道的人,閻王還是不嫌麻煩給收了。

  「可惡!我們還有好多地方要一起去,少了誰都不可以。你明明答應過我的啊!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為什麼……」縱使激動稍稍抑止,江未禮還是聽不見任何人的聲音,紅眼瞪著苗繼那張遺照,任由含淚淒厲的指控那般真切地在空氣裡碎了開來。

  他失去愛人難以掩藏的痛楚,真真實實打入每個人的內心深處。

  會哀痛逾恆的,永遠是活著的人。

  他一點都不想當那個被留下來的人!

  漸漸地,江未禮不哭不喊,肅穆的空間裡,反而隱隱多了些啜潤的聲音。

  正因苗繼想愛誰就會去愛誰的個性,所以苗家的人從很早以前便在瞭解他的性向以後,學著包容而漸漸習慣了。

  別說繼父,縱使是親生父母,也決定不了他的喜好。

  沒多久之前,苗繼才意氣風發地跟他們說,有了決定要一生守護的對象。那抹幸福驕傲,像是已擁有了全世界般,笑容彷彿還掛在他傲酷的臉龐未曾退去。

  死神怎能如此殘忍,奪走了一條正要擁有幸福的生命?

  仿如昨日黃花昨日夢……

  當時,他們一個個無心地笑謔著,要苗繼別太得意,小心老天爺看不過太幸福的人,使壞心眼讓他樂極生悲。誰知,竟一語成讖。苗繼當時並不在乎他們的調侃,反而自信滿滿盈露笑臉,如今卻成了每個人心中抹不去的遺憾畫面。

  無言中,壓抑的傷感又泛了開來。

  從江未禮的反應,他們知道他對苗繼的愛有多深;然而,悲傷的情緒苗家人亦然,失去所愛的家人的痛他們不比他少,誰又能安慰他們呢?

  痛失親人,他們的難過早已勝過一切。

  「未禮,我們回去吧!不然去外面走走也好。」只是對苗乙鈞點了個頭,來不及向苗家親屬致意的邵彤,已用力拉著江未禮的手往外走。

  他決定帶他離開這個傷心地。

  熟悉的房子,苗繼悲傷的親人,以及那張顯目懾人的遺照……這個地方有太多讓人觸景傷情、足以讓江未禮崩潰的人事物。多待一秒,他的痛苦就多添一分,直到他徹底崩潰再也承受不起。

  他看不下去了,他非得讓江未禮暫時離開不可。

  任憑邵彤拖著往外走,江未禮沒有任何反抗的動作。

  只是,他木偶般空洞的眼神,始終直直盯著靈堂前的那副棺材,直到再也看不見……

  風冷,江未禮卻感受不到。

  直到邵彤將外套披在他的身上,恍惚的江未禮才稍微有了反應,怔怔望著肩上多出來的衣服,和那一絲絲竄入體內,幾乎察覺不著的暖意。

  朋友是不做這種事的。

  印象裡,邵彤也不曾對他做過這類的事,看樣子是真的很擔心吧!生命中,曾經會為他做這種事的人,如今都已經遠離了他的生命。

  一個個都走了,保留下孤獨的自己。

  那他還活著幹嘛?

  呵!此刻的他只覺悲慘至極,沒有任何答案可以說服自己。

  海風拂面,江未禮的心底只有數不盡的哀戚,不懂為什麼兩段真心投入的感情,不管對方是否出自自願,結果他們都離開了他的生命;一再被丟下來不管的人總是他,像是永恆不變的殘酷定律。

  全然無法掌控的選擇,是他厭惡不已的定律。

  從江未禮的表情,邵彤看出了太多憤世嫉俗,不自覺深深歎息。

  「未禮,節哀順變吧!你要為他難過痛苦,也該有個節制。」從確定苗繼死亡,到苗家準備起喪事這段時間,邵彤看夠了他幾乎不吃不喝不睡的模樣,他心痛而無法自抑地道:「人生總有難以掌控的意外,那些意外造成的結果不是誰的錯,沒有人應該為它付出付不起的代價,我們不該永遠硬扛著不放的!」

  心靈擔不起的慟,何苦執著不放?

  為難自己若有絲毫好處,他就放任讓江未禮去做,問題是—搞垮自己,根本撈不著任何好處啊!看他把自己弄得形容枯槁,看了只是教他氣自己的無能而已。

  再也沒有比他更失格的朋友了,還說是什麼生死之交呢!

  幫不了江未禮,邵彤感到萬分沮喪。

  「苗繼死了,我知道要你不難過是不可能的,可是你還有你的日子要過,堅持悲傷不能改變既定的事實,你為什麼就不能試著為自己,為你身邊關心、在乎你的人想開點?你知道你現在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讓我看了有多難過?要是江伯伯江伯母他們知道了,又會有多心疼?」

  同樣難過著苗繼意外的死,邵彤再也無法忍受江未禮如此自殘下去。

  從小就是好哥兒們,對邵彤來說,江未禮就像至親至愛,像是個比兄弟更親密的家人。無論如何,他都不可能放任他脫軌的生活方式不管。

  怕晚了,江未禮真的從此一蹶不振。到時候他想救都救不了。

  不僅眼袋浮腫、雙頰凹陷,黑眼圈嚴重得像吸毒者,江未禮整個人在短短幾天之內,竟然瘦得幾乎不成人形。幸好他之前搬了出來和苗繼住在外面,否則江家的人絕對會被他嚇死了。

  要是被嚇傻了,在狗急跳牆的情況下,江母極可能拎著他去求神拜拂。

  唉!既然瞞著江家的人這件事,他更有責任開導好江未禮。

  心情低落的時候,最好看看寬廣遼闊的事物;人類和大自然相比的渺小,不正告訴我們要放寬胸懷生活?

  有了這個想法,邵彤才會硬把江未禮載到海邊來看海,而不是讓他留在苗家對著苗繼的棺材,任憑悲傷痛楚攻陷。

  面對的事物不同,感受也會不同吧!

  空渺的眼神始終停在遠處因天色陰暗而不明顯的海平線,江未禮靜靜聽完了邵彤的話,許久後,他終於轉向邵彤寫滿關心的臉龐,緩緩開口道:「不管有多傷心,我都會繼續活下去,對吧?」

  「呃?」怎麼會突然冒出這句話?

  「被宋嘉延甩掉的時候,我曾經這麼問繼,結果他沒給我答案。」眼睛望著邵彤,江未禮的眼中卻未曾納入任何身影,像是在對自己說話。

  他輕如囈語的聲音,在一波波海浪聲中顯得很不真實。

  無情的海風輕輕逗弄著江未禮黑色的髮絲,他頹喪神情中的疲憊,讓邵彤看得一陣心悸,產生了不祥的預感。

  「那句話是對的,所以他根本不用給你答案。」無論如何,邵彤還是按下心中的不安道:「因為他確定,你能懂得人生是如此,自然該振作起來不是嗎?曾經,他不希望宋嘉延的無情打倒你,更不會忍心他的死毀掉你。」

  如果說,苗繼在天有靈,絕對不會願意見到江未禮現在的模樣。

  本來就瘦的人,一吃不下,就快成了木乃伊,這該如何是好?

  冰冷的眸中沒有絲毫熱度,江未禮由嘴角扯出淒慘的弧度,突然笑得好悲涼。「可是,那是因為有他陪在我的身邊,所以才不同。」

  當時,要是苗繼不在他的身邊,他不會只是平靜地掉眼淚。

  被宋嘉延拋棄時,他的感覺像是被全世界給拋棄了,其打擊可想而知;何況,現在已無法擁有任何期待,苗繼是永遠在他的生命裡消失了,一如宋嘉延要求和他分手時,他無助又癡愚的心,寧願自己痛苦也要對方好好活著。

  被拋棄的打擊,比不上苗繼毫無預警的天人永隔。

  寧願被甩、被傷透心,他也不要苗繼就這麼死了。

  重感情不是壞事,偏偏讓他傷得一次比一次重。他不能否認,對情感下得多重,他給出的心就有多麼難以收回。甚至,比起宋嘉延要求分手時的無情,他更恨連最後一面也沒讓他見著,就忍心丟下他死去的苗繼。

  多慘!連他的最後一面也沒見著。

  即使邵彤說得讓人動容,江未禮那抹隱隱約約的悲笑卻不曾退去。

  「可是,我不想活了。」

  如邵彤所說,要是他還想活下去,是該趁早振作起來沒有錯;可是,他不想活了。幾年下來,他對苗繼早已投入不可自拔的情感,愛人死去的衝擊,讓幾近崩潰絕望的江未禮,對生命失去了原本存有的憧憬。

  現在的他,一心一意只想去有苗繼在的世界。

  在邵彤錯愕不已,甚至還來不及消化他這句話的同時,江未禮收起了憂傷的表情,毫不猶豫地轉身,朝海面邁開步伐直行。

  不過愕愣了幾秒,邵彤立即回神衝上前,阻止已走遠的江未禮。

  「你在跟我說傻話,還是在開惡劣的玩笑?別再往前走了!」江未禮朝海堅定不移地走去,邵彤幾乎攔也攔不住,只能無助地怒喊:「我是說真的!你要是再沒頭沒腦往海裡走,別怪我狠心跟你絕交,老死不相往來。」

  可惡,要是知道江未禮看海看久了會想不開,他死也不會帶他來海邊。

  他又不是存心提供他一個方便尋死的場所。這幾年跟苗繼到處跑,江未禮不但長高,身體也強壯許多,早已不是高中時那副文弱的模樣,退去稚氣的成熟臉龐,不只更加俊逸,還多了幾分傲氣。比力道,他不會輸給邵彤,何況他豁出去了。

  「彤,對不起。」停下腳步,江未禮深深望了相交多年的好友,只給了邵彤一個抱歉的眼神,方停留的腳步仍繼續往前邁開。

  一心求死解脫,江未禮自然無心在乎邵彤是不是要和他絕交。

  他的心魂,隨著苗繼的死被抽空了。

  留下空殼子活著有何意義?他不是不曾想過自己遲早會振作起來,可事實是,在苗繼死後,他不但吃不下睡不著,在傷心過度、精疲力盡的夜晚,只要稍稍閉眼,都脫離不了驚恐的夢魘。連他自己也沒想到,對苗繼的愛,在經年累月下,不知不覺已陷得那麼深。

  他真的活得好痛苦、好痛苦……明明因為愛人的死悲傷不已,痛苦的他,用盡了生存的力氣,一個人的時候卻再也哭不出來,根本無法宣洩無以復加的痛苦,好讓自己有個喘息的空隙。

  已千瘡百孔的心,再也承受不住更多時間的折磨。

  所以,他好想好想尋求解脫。

  那股渴望解脫的念頭太強烈,幾乎佔據了他所有的思緒和腦海,讓平常很在意親人好友的江未禮,已無法顧及別人會為他傷心的感受。

  「走,跟我回去,要說什麼廢話慢慢說,就是不用你說對不起。」扯住江未禮不放,神色嚴肅堅決的邵彤豈肯輕易放手。一旦放手,要是讓江未禮尋死成功,他可真是萬死難辭其咎。

  蠢啊,他竟然帶他來海邊!

  彷彿感受到邵彤痛恨起自己的自責,江未禮再度緩下邁向海中央的腳步,神情完全不像有心求死的人,甚至相當平靜地對他道:「我想死,就算你不帶我來這裡,我還是會死。」只是死在其他時候、其他地方罷了。

  說完,他繼續往前走。

  「但至少不是死在我的愚蠢之下!」邵彤氣惱地喊。

  海潮波波冰冷洶湧,無視海水打濕了褲腳多高,他只怕江未禮要是真的一心求死,無力挽回的自己恐怕就要陪葬。倘若這樣的話,他也怪不了誰,是他自己愚蠢卻連人都拉不住。

  就算陪葬也應該。

  「你回去吧,就當不知道我今天去了哪兒。」腳步不再停下,江未禮頭也不回道。

  怒火上心頭,邵彤心中爆發壓抑不住的怒氣,使出蠻勁往前一衝,把江未禮撲倒在及膝的海水裡,大聲咆哮:「可惡!你真以為我做得到眼睜睜送你去死,還當自己沒看見?」

  瘋了,這沒心沒肝、沒血沒淚的混帳小子真是瘋了!因為苗繼的死,徹徹底底的瘋了!混帳,他瘋得徹底!

  要是他有那麼差勁,現在何必陪在江未禮的身邊?

  江未禮一絲一毫的痛苦,他都感同身受啊!

  「彤,失去他讓我好痛苦,痛苦得沒有任何辦法好過些。」倒在海裡,江未禮任由邵彤將自己壓在身下,卻悲切地望著他道:「需要我、愛我的人不在這裡了,他在另外一個世界等我。你成全我,讓我去找他吧!」

  久違的霧氣,在他眼眶中浮現了。

  他知道邵彤不會任他去死,可是他根本阻止不了自己求死的心。

  「說什麼傻話,我就需要你陪我鬥嘴鬥氣鬥到老,你怎麼可以去死!」感受到未禮求死的決心,邵彤的胸口不由一陣糾結心痛,猛然將他從海水裡揪起,緊緊地擁入懷裡,顫抖著害怕失去摯友的聲音,不容任何反對連串疾呼:「就算宋嘉延離開,就算苗繼死了,你還有我,還有個我啊!為什麼就不能為了我活下去?二十幾年的友情,就完全比不上一個只陪你幾年的情人,我在你心中那麼不值錢,不值得你留戀這個世界?我們早就說好要當不受愛情阻礙、不為任何事跟對方撕破臉、打死絕不動搖友情的死黨,不是嗎?」

  本來,他們一直有著這樣的默契啊!

  以往他只是開玩笑,不在乎江未禮是不是真的重色輕友;然而如同自己,他還是相信在江未禮心中,他有著不會被輕易忽視的份量。

  「我……還有你?」

  在邵彤的懷裡,江未禮眸中的霧氣逐漸成珠,眼淚終於流下。彷彿被打了一記狠辣巴掌,千鈞一髮的他才從絕望的崖邊被救了回來。

  邵彤發自真心吼出口的每字每句,都深深打入他的心底。

  「沒錯!還有我,你還有我……」幾乎從小就不曾紅了眼眶、跟第一任情人分手也不曾落淚的邵彤,認真無比的黑眸在此刻滑落淚水。強忍住淚,邵彤諄諄囑咐著:「不管你談了多少次戀愛,有多少混帳膽敢讓你傷心,你永遠給我牢牢記住,無論如何,你還有我!」

  不在乎是否為了江未禮破例,流下從不屑流的眼淚,他只在乎,能不能讓江未禮重新生出求生意志。

  海水打濕了他們的身體,並未讓人產生錯覺以為是邵彤流下的淚,只是海水打上了他的臉龐,更假不了那份真情流露。

  太瞭解邵彤,看見他的淚水,江未禮也怔了。無論如何,他還有邵彤?

  無論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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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0 00:14:2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轉眼間,已過八年。

  放學了,清新寬廣的校園裡,活潑的學生散佈在校園的各角落。

  除了多了些簡單的新設施,平成高中這幾年來並沒有太大的改變。

  離那段有笑有淚的黃金歲月,彷彿已久遠得不可考。坐在靠窗邊的桌子,江未禮失神地望著窗外想著,陷入一段段過往回憶裡。順利考取教師資格之後,自從被轉派到平成高中,他當數學老師算一算不過幾年而已。

  只是心境蒼老,回憶蒙了厚塵。

  「老師,你又看著學生發呆了,這樣感覺很變態耶!」一年A班來辦公室交作業本子的學藝股長楊曉靈,一看見位子上的數學老師又在發愣,還直望著在操場上活蹦亂跳的學生,不由得湊上前調侃。

  話雖調侃,其實她很慶幸自己的好運。

  去年剛轉調來的新數學老師,不僅又高又帥又年輕,還有一股詩人般讓人傾倒的憂鬱氣質,不知已迷倒了多少女學生。

  身為學藝股長,常有機會跑教職員辦公室的她,已經不只一次看見女學生崇拜不已的數學老師,像這樣望著窗外的學生發呆。

  數學老師失神的側臉,在夕陽餘暉下實在好看得不得了。

  私心底,窗邊那個浪漫不已的位子,她早認定了非他莫屬。否則,她不會老是挑放學之後,才來繳交班上的數學作業。

  「我只是在發呆,不是在看學生,讓你覺得變態我很抱歉。」江未禮收回飄遠的思緒,不甚在乎被誤會地解釋。

  對於學生調侃的言詞,他不但沒有任何不悅的模樣,清瘦斯文的臉上還掛著溫和的笑。或許是他讓學生感覺沒有距離,學生們和他講話方式也就沒大沒小;不過,這點他倒是早已習慣。

  「老師,我不是那個意思啦!」吐了吐舌頭,楊曉靈被看得不好意思。

  很多女同學,一被他雖然不是漂亮到極點、卻充滿無比吸引力的輕郁黑眸無心瞥了一眼就快要昏頭,何況她是這樣近距離承受他的魅力光波。如果老師給人的感覺和變態扯得上邊,哪來那麼多崇拜他的女學生迷戀。

  讓老師的親衛隊知道她這麼說,她的下場可淒慘呢!

  「我知道。」江未禮相當包容的一笑。

  對於學生,他很少計較。

  把班上的數學作業本子擺在江未禮的桌上,表明來意道:「老師,1A的本子都收齊了。」

  「你又這麼晚來交班上的作業。」江未禮望著作業本子。

  大多班級老早在最後一堂課前就會把數學作業送過來的。

  「我有好多事忙,放學前實在抽不出空嘛!」楊曉靈心虛的絞著手指走到窗邊,正忙著打哈哈,卻突然叫道:「啊!那個人來接老師了。」

  沒錯,最受女學生歡迎的數學老師,每天都會有人來接他回家。

  幸好那人不是女的,否則大家就要欷吁感歎了。

  而那個絲毫不比老師遜色的人,不但不是女人,還是個相當引人注目、擁有獨特成熟魅力的帥哥耶!聽說那個人和老師都是這所高中的畢業生,現在還有不少上了年紀的老師,在老師來平成高中任課之前就認識他們了。

  隨著學生的低喊,江未禮無言的將視線移回窗外。

  一如往常,剛下班的邵彤等在那裡。邵彤已脫掉累贅的西裝外套,扯鬆了早上問過他意見打上的藍色斜條紋領帶,斜倚著汽車,站在車外透氣。無論放學後,他還會在學校耗上多久,邵彤永遠都會在大樓下等他。

  而且從不抱怨。

  「唉!老師的那個朋友好帥哦!老師的位子真不錯,只要他一進學校就能馬上看到他了。」楊曉靈歎息著,突然想到他總在放學後望著窗外,帶著些許不確定的詫異回頭,遲疑地問道:「咦!老師不會是因為等不及看見他,才會一直望著窗外吧?」

  難道老師和那個人……哦,不會吧!

  「你的說法好像有點曖昧。」江未禮失笑,對學生的好奇心很沒轍。

  聽她難掩興奮的口氣,似乎存在著異樣的期待。

  可惜她的揣測不對,他和邵彤只是朋友罷了。

  唉!當了老師以後才開始體會教師難為,熱血教師不是人人當得來。還好放學後辦公室裡只剩下他暫時留守,否則免不了傳出閒言閒語。

  「大家都在說啊,就算是再好不過的朋友,也不會像他這麼閒,對老師這麼好;何況他長得那麼出眾帥氣,又不像是因為交不到女朋友,才把時間打發在朋友身上的人。」說到這個,她開始忍不住滔滔不絕:「所以了,不管颳風下雨、大太陽天,他天天來接老師回家,讓人覺得很不可思議耶!」

  一般像他這樣的人,下班後應該會把時間花在女朋友身上才對。

  那個每天來接老師的人,看上去有七、八個女朋友都不稀奇;而他卻風雨無阻,每天接送老師上下班,比照顧女朋友還慇勤哩!瞧,同學不都偷偷在說,老師那個風雨無阻的朋友,根本像在接送「女朋友」。

  「你們想太多了,他只是順路才會接我上下班,等他有了交往的對象,還會不會這樣做,我就不確定了。」江未禮笑了笑,並沒有深入解釋。

  他並不想對學生說謊,也無意刻意掩飾什麼。

  然而,難以讓人相信且不值得一提的話,教他怎麼對學生說得出口。

  邵彤之所以專車接送,只是怕他哪天想不開,又去尋短而已。

  八年如一日,不曾有變。

  如學生所說——

  一個人,沒道理對朋友好到這種地步。

  縱使像他和邵彤這種從小一起長大、幾乎完全分享對方生活的朋友。

  不過這些事情,他這幾年也沒有心思分析過。

  有個邵彤陪在身邊,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事。

  他是不是過於依賴邵彤,絆住了他而不自覺?沒有邵彤陪在身邊,現在的他又會如何?

  江未禮望著邵彤俊逸的側臉許久,望著他靠在車門邊的修長身影,漫不經心地思索著不曾想過的問題。

  直到邵彤發現了他的存在。

  「下來了也不出聲,看著我發呆幹嘛?我突然變帥了嗎?」發現江未禮的存在後,邵彤側身順手開了車門,好笑地望著站在不遠處的人,繞到駕駛座那邊的車門之前,用手勢比著要他過來。

  要不是在想事情,他不會那麼慢才發現江未禮來了。

  「你還能變得更帥嗎?」江未禮走近,調侃了一句。

  別說男人女人被他迷得團團轉,連路過的小狗都會忍不住盯他一眼;像邵彤這塊料,再帥就該去當電影明星讓人崇拜了,當個工程設計師,算是糟蹋了。眼見好友的外貌一年比一年出眾,他不納悶他身邊的狂蜂浪蝶為何年年遞增。

  「多謝誇獎。」一腳跨入車裡,邵彤衝著坐入駕駛座旁的人自信一笑,半點也沒有反駁的意思,神情臭屁得很。

  好像,那是他早就知道的事實—有長眼睛的人都知道。

  有本錢的人,臭屁起來三分樣,誰都沒話說。「不客氣。」突然間,江未禮又專注地望著邵彤的側臉。

  「怎麼了?」察覺到身旁直盯不放的視線,開始發動車子引擎的邵彤,不由得疑惑而轉過頭來,回望著態度似乎異於平常的人問。

  難道未禮知道了什麼?

  「沒什麼,只是我覺得……」對著邵彤耐心等候的眼神,江未禮遲疑了幾秒,還是說出心中的想法,「其實你不用每天都來接我。」

  送他到學校是順路無所謂,下班後邵彤應該有想做的事吧!

  八年了,他想他過去是佔據了邵彤太多時間。

  其實他更知道,邵彤為他推掉了所有的加班,不然就是把工作帶回家做。晚上不應酬不說,除非能帶自己一起去,否則他會把朋友的邀約也完全推掉,寧可和自己待在家裡,哪裡都不去。

  一個三十歲的男人,生活規律得像在過老年生活!

  對他來說,這樣平淡安靜的生活最好……然而邵彤和他不一樣。學生時代,引人注目的邵彤就像顆活躍的星星,根本是個安靜、平凡不下來,去哪裡都是行動力十足的人。可見這幾年來,邵彤為了他這個死黨,多麼犧牲和忍耐!

  邵彤微皺眉,轉頭熄了車子的引擎。

  「為什麼突然這麼想?」沉默幾秒後,他望著前方的擋風玻璃問。完全不曾把生活瑣事放在心上,要去哪裡都隨他高興安排、幾乎沒有自己主見的江未禮,沒道理不要他這個方便的「交通工具」。

  事出必有因。

  這幾年來,他還真沒見過江未禮深入想過什麼事情。大多時候,江未禮害怕不該有的回憶躍入腦海,便習慣了只是一天過一天,什麼事都不願意深入去想。邵彤比誰都瞭解他的思考模式,對他有此想法自然質疑。

  「因為……有學生跟我說,你這樣太可憐了。」

  「所以?」

  「我想,除了工作時間,你還得把時間全花在我身上,好像不太好吧!」瞥見邵彤抓緊方向盤像在忍耐什麼的雙手,江未禮思緒不明的臉,並沒有寫出太多感覺,反倒像是聊天般道:「我很感激你陪了我這麼多年,陪我度過最痛苦的時光;可是我現在已經『沒事』了,自己一個人也不會有問題,那就應該讓你去過你自己的生活。就算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你還是可以規劃你的時間,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

  頂多晚上屋子裡安靜些就是了。

  「要是嫌煩可以直說,你不用這樣拐彎抹角疏離我。」邵彤不滿地冷哼,視線從擋風玻璃移向江未禮的黑眸裡,眼裡清楚明白地寫著—原來全年無休的司機不嫌膩也不嫌煩,倒是乘客覺得煩了、膩了。

  算他多事!

  「你知道我沒那個意思。」江未禮搖頭歎息。明明是為邵彤著想,這還是他八年來第一次除了工作以外的事,肯費精神努力思考出來的結果。沒想到,說實話竟惹來邵彤的不高興。

  難道,邵彤對他還是不放心?

  唉!跳脫非死不可的決心以後,再要尋死,可是要有非常大的勇氣啊!既然八年前沒死成,他豈會在八年之後又想不開。

  有太多人在乎他的死活,不忍讓愛著他的人傷心,所以他不能再任性了。

  「那你自己說,是你的學生和你熟,還是我和你熟?」實在想K他的腦袋,邵彤盯著那顆變笨了的頭,氣問:「我在做的事,就是我『真正想做的事』。如果我在勉強自己,你會看不出來嗎?」

  好歹他們也相處了二十幾年吧!

  「就算是這樣,你還是可以去做點別的事。」江未禮無法反駁,他的確感受不到邵彤有在勉強自己,甚至覺得他照顧他照顧得甘之如飴,說他把照顧他當成了生活樂趣也不為過。只是……什麼時候成了這樣?

  「你現在的生活圈太小,沒有燦爛、沒有光圈,那不適合你的個性。」

  「我做別的事,你怎麼回家?」邵彤還是認定江未禮少了他這個司機不行。

  要是未禮讓別人送回家,他不曉得自己看到會有多嘔。

  被嫌棄的感覺可是很糟糕的。

  「有公車坐。」江未禮就事實而論。

  又不是住在多偏僻的鄉下,完全沒有公車到達的地方;學生能坐公車回家,他當然也可以。

  雖然和學生一起搭公車或許會帶給他一些困擾。

  現在的女學生熱情起來,有時真讓他有些承受不住。

  「等公車麻煩,而且愈晚班次愈少、愈危險,我怎麼放得下心?」看了他一眼,邵彤完全是以保護者的姿態說話。

  總而言之,他就是不放心,而且不習慣。

  「我可以看公車時刻表,算準時間再去等車。我又不是女人,有什麼好危險?」江未禮莫可奈何地笑,懷疑好友的腦袋是不是突然有點秀逗。

  說晚上行搶的歹徒多,那也就算了,但邵彤不放心的口氣,卻好像他隨時會被色狼凱覦襲擊似的。苗繼出了意外之後,他是受到嚴重的打擊沒有錯,卻並未從此失去保護自己的能力。好歹他也是個四肢健全的大男人,保護自己有什麼問題?

  現在的他,可不像高中時代矮了邵彤一個頭。

  如今他連身高都已經和邵彤差不了多少。

  邵彤對他的保護心是過重了。

  事實上,他不是不堪摧折的小花小草。他應該讓陪伴、守護了他八年的邵彤瞭解這點,改變他不放心自己、處處小心的態度。就算搭公車要過馬路,他也不會過個馬路就被車輾了。

  他不是小朋友,不會連號志燈都會混亂吧!

  「光鑽研數學,腦子都鑽笨了!」新聞也不多看多聽,真想用力敲一下那顆光研究數字排列的腦袋。邵彤還是耐心地道:「誰說不是女人就不危險,你不知道現在飢不擇食的變態很多嗎?」

  看電視新聞的時候,真不該讓江未禮老自顧自的改學生的考卷。

  邵彤看起來好堅持。望著邵彤,江未禮無所謂道:「別爭了,要是你來接我沒有不方便,我也沒非堅持要搭公車不可。」

  其實沒什麼好堅持,大家都方便就好了。

  「我最近喜歡『老習慣』,改了習慣會讓我不自在,那才是真的不方便。」得到滿意的結果,邵彤不忘提醒:「以後,你別再聽別人多嘴說什麼,我若有不便,我會自己跟你說。」

  「嗯。你肚子餓不餓?」江未禮沒頭沒腦地問。「餓,那又怎樣?」邵彤挑眉,不明所以。

  若不是江未禮突然提出讓人匪夷所思的問題,早先發動引擎的他已經把車開回家,煮好兩人份晚餐,餵飽個人的肚子。

  雖然不講究,但他總覺得晚餐要在家裡吃,那家才有家的感覺。

  剛開始決定一起住的時候,江未禮大多的時間都在發呆,不吃飯也無所謂似的,當然只好由他張羅兩人的晚餐,順便強迫江未禮吞進肚子裡。只要肯做肯學,生手總有變熟手的一天,他本來不怎麼好的手藝,近來愈來愈不得了了。

  可惜有個木頭人,他做什麼就吃什麼,似乎不怎麼在意他的手藝如何。

  邵彤沒忘了,第一次看食譜煮出來的食物,連螞蟻都可能選擇敬而遠之,不願意搬回蟻巢儲存度冬,江未禮卻沒多想就吞了。要不是他試吃後吐了出來,馬上搶走江未禮的碗筷,他真會以為自己頭次下廚的結果還過得去。

  「我也餓了,回家吧!」江未禮淡淡一笑。

  怔了兩秒,邵彤終究歎了口氣,認命地重新發動引擎。

  誰教他對江未禮的笑容沒轍。回家煮飯去吧!

  「未禮,你要不要先去洗澡?」

  收拾完兩人用過的餐桌,邵彤端起吃空的麵碗和筷子,走進廚房後,似想到什麼而朝外頭的江未禮喊。不知為何,他總覺得今天的他好像特別累,雖然江未禮還是用那一副不變的表情對他笑。

  吃完邵彤晚上煮的拉麵,江未禮正準備拿出帶回家要批改的考卷,聽見邵彤這麼一喊,便停住了改考卷的念頭。轉了轉僵硬的肩膀和脖子,他的確覺得身體好像有些不聽使喚,不知為何特別疲累。

  肚子是填飽了,強撐著的精神卻沒有恢復。

  沒聽到對方回答,把碗筷泡進稀釋後的洗碗精裡,站在洗碗槽前的邵彤不由得轉過頭來,不厭其煩地吩咐:「我看你很累了,洗個澡就先去睡覺休息吧,那些學生的考卷你放我桌上,我待會兒幫你改就好了。」

  常常替江未禮改考卷,故改考卷對他來說是小事一樁。

  「不用了,我不能常常麻煩你。」唉!為什麼邵彤總是比他先一步看出他的身體不對勁?當然感激他的體貼,可是一直這樣「拖累」好朋友,讓江未禮開始覺得自己跟個拖油瓶沒啥兩樣。

  雖然對他很細心的邵彤,比他的身體警報器還稱職,但這樣老是麻煩朋友,令他過意不去。

  「你今天到底是怎麼了,老跟我客氣這客氣那的,先是回家不讓我接,後是累了也不讓我替你分擔一點工作……就那麼想和我劃清界限啊?」正想轉過頭去洗碗的邵彤,聽見他的話,乾脆從廚房裡走出來。

  他總覺得,江未禮不完全是受了學生的幾句話影響。反而比較像是—覺醒。

  「你的工作比我的還累,老是把我帶回家的工作推給你,應該不公平吧!」

  望著邵彤不悅的神情,江未禮輕歎了口氣,不明白自己哪裡說錯了。他只是突然覺得,邵彤沒必要替他做這些事。

  恍恍惚惚,這八年來好像夢一場,他沒注意到許多不合理的事。

  晚餐總是邵彤在煮,就連吃完後也是他在收拾,在這個兩個人的家裡,好像什麼事都是邵彤在做,都是邵彤在決定處理。

  簡單說,除了學校的工作,他根本就沒用大腦活著。

  那感覺像是在撿邵彤的便宜一樣。邵彤不吭聲,他總不能一直厚臉皮下去,全無自覺。

  「你要我說多少次?」彷彿耗上最大的耐性,邵彤也非要他明白不可。「是我自己想幫你做事,想看到你好好去休息。心甘情願的事,哪有什麼公不公平,我在做的都是我想做的事。」

  「我知道,可是……」

  總是覺得哪裡不妥。

  「知道就別可是了,快去洗澡吧!」

  不等他辯駁,邵彤直催促他。明明累了卻還逞強,他一點都不想看到這樣的江未禮。

  江未禮猶豫了一下,終於在邵彤的注視下,走向浴室去。

  唉,不知何時開始,他竟然習慣了讓邵彤決定一切。

  算了,也沒有什麼不好。

  用腦真的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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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0 00:14:3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洗完澡之後,江未禮才失笑地發現,他竟然又忘了拿浴袍。

  邵彤照顧得太周到,導致他習慣了回家以後不用大腦,事情老是做三忘四、拿這丟那的,根本像個還在學習的小朋友。看來,就算邵彤不同意,他自己也得在生活上多用些心,別老是給同居人添麻煩。

  好歹他也是快三十的人了。

  「邵彤,我忘了浴袍,你幫我拿一下,好嗎?」莫可奈何,江未禮還是從浴室探出了頭,卻剛巧看見邵彤匆匆掛了電話。

  他幾乎忘了有多久沒見過邵彤那種慌張的神色,好像怕他偷聽了他講電話的內容似的。

  有什麼話是他不能聽見的嗎?突然間,他感到有些不對勁。

  從沒發現原來邵彤會防著他。

  「喏,你的浴袍。」掛完電話的邵彤,在江未禮還在沉思中時已經走進房裡,拿了他的浴袍出來遞給他,若無其事地朝他微笑。

  他早就習慣了江未禮的健忘。

  只是不怎麼習慣……他僅僅圍著毛巾,光裸著胸膛的模樣。

  或許是高中時代曾當過宋嘉延的裸體模特兒,加上彼此關係不同,江未禮在他面前並不會特別矜持。要不是他曾要江未禮穿了浴袍再出浴室,以免冷熱溫差太大而感冒,恐怕洗完澡的未禮,圍條毛巾就到處走動了。

  簡直是考驗他這個「朋友」的極限。

  江未禮伸手接過浴袍,在邵彤轉身時扯去圍在腰際的毛巾,直接穿上浴袍走出了浴室,漫不經心似地問道:「你剛剛和誰講電話?」

  不知為何,他很想知道,否則悶在心底總覺得不踏實。

  其實他很少過問邵彤的事,只是邵彤神神秘秘在講電話的態度,反而讓他起了疑心。

  頓了一秒,邵彤還是據實以告:「我媽。」

  嘖!煩人的媽,卻又不能不管。

  「你媽?」看得出來坦然回答的邵彤並未說謊,這讓江未禮不自覺鬆了口氣,改為關心問道:「你媽打電話來,是你家裡出了什麼事嗎?」

  從小,邵家父母對他就像對自家兒子一樣好,他自然很關心他們的事。

  讓邵彤陪他搬出來住,一直讓他對他們感到很抱歉。

  雖然是出自邵彤的堅持的結果,畢竟邵彤如果不是因為他,也不會搬出家裡,那邵家父母也不會因此而無法和寶貝的獨生子同住。

  關於這點,他真的抱歉。

  邵母在某些事上面,其實非常「依賴」邵彤這個兒子。

  「沒什麼,她說很久沒看見她的不肖兒子,要我抽空回家給她看看。」在客廳中的米色沙發上坐下,邵彤不在乎地揮了揮手。

  還真罵他不肖哩!

  誰要回去?又不是傻子!

  要不是她老人家閒著沒事,只會替他製造麻煩,他才不會懶得回家。他最近根本沒回家的打算,管他母親怎麼嘮叨也不回去。他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絲毫沒有加個人進來大做改變的意思。

  不想去渾水,幹嘛回家自找麻煩,對吧?

  「哦!那你明天下班就先回去看看伯母,不用去學校接我了,我搭一天公車回來沒關係。」就算瞧見他的不願意,江未禮還是覺得這樣比較好。

  終究,他對邵家父母是有份歉疚感。

  「你幹嘛那麼希望我回去?」邵彤微皺起眉頭。

  笨未禮,根本不曉得他老媽叫他回家幹嘛!還叫他回家叫得那麼順口。

  對他來說,老媽這次叫他回家可不同以往。一個現成的火坑擺在那兒,未禮卻想把他一腳踹下去,真是!

  真是白費他的苦心,不懂他多努力繼續擁有目前的生活。

  「算一算,你差不多也有一個多月沒回家了,是該回去看看伯父伯母了。」唉!多讓人羨慕,還人在福中不知福。「有家可以回,不是很幸福的事嗎?」江未禮沒多想就回答,不自覺透露了心聲。

  苗繼的死讓他崩潰以後,他的性向想瞞也瞞不住了。

  不只二哥和小哥知道了他和男生交往,是個喜歡男人的同性戀,連無法相信事實的爸媽和大哥也知道了。那時,邵彤就是發現了他無法承受家人批判的眼光,所以才會堅持和他一起搬出來。

  二哥偶爾會來看他,他這八年來卻不曾回家過。

  家,在他心中早已有些模糊,沒有愛他的人在,那兒也不是家了。

  「別管我回不回家了,你有沒有想過……回家看看?」邵彤聽出了江未禮心中壓抑的感傷,審視著他那對想掩飾落寞、卻還是洩露心事的眼睛。

  就算他不說,邵彤也很明白。

  除了偶爾會來的江弘威,未禮一定很想念其他人吧!其實,他探過江弘威的口風,知道江家的人經過了八年,已經不那麼不諒解未禮的性向了;只不過,要不要回家面對家人,還是得取決於他的勇氣。

  邵彤始終有種感覺—

  江家的人在等,等著江未禮自己回去,等著他向他們告白。

  「不需要吧!」江未禮輕輕苦笑,記憶回溯到家人當年受到驚嚇,完全大受打擊的表情。除了早先知情的二哥,家人肯定以他為恥。

  他想,沒有人會希望他回家去。

  既然如此,他何不成全所愛的家人,別給他們帶來困擾呢!

  除了邵彤以外,家人是他在這世上惟一的牽掛,只要他們過得好,他的感受也就不重要了。就算好些夜裡,他真的忍不住心酸想家—有些地方回不去,就是回不去了,認了命的他不會去奢想。

  「誰說不需要,你明明……」明明老在半夜裡想家啊!

  剛開始一起住的時候,因為江未禮老在夜晚做惡夢,每天輾轉難眠幾度害怕得幾乎要崩潰,所以邵彤堅持陪他一起睡,多年下來成了習慣沒改變,自然知道他後來除了苗繼以外,更常常夢見家人,醒來就偷偷掉眼淚。

  邵彤覺得,江未禮比他更需要「回家」。

  不等邵彤把話說完,江未禮已平靜地轉移話題:「別把焦點落在我身上,叫你回家的人是伯母。你明天就回去吧!別當不肖子了。」

  是啊,他母親又沒叫他回家。

  「如果你對我當不肖子有意見,堅持要我回去一趟,可以。」瞥見那張在沐浴後更顯清爽,卻強顏歡笑、難掩憂鬱的清俊臉龐,邵彤不由得把想勸的話吞回肚子裡,最後索性撂下了話:「你陪我。」反正選擇給了他,一切就看江未禮的決定如何。

  外頭危險多,他不願意讓老是精神恍惚,過馬路都不太注意來往車子,根本不怕有個意外的江未禮去搭公車。何況,他今天的狀況似乎又有些異常,他又怎麼可能在近期內放他一個人獨處。

  沒錯,不可能。

  氣氛……怪怪的。

  江未禮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因為他始終聽不懂他們的對話。從上了飯桌開始,邵家父母和邵彤之間的對話,就一直隱隱存在著某種他不明白的對峙意味,好像他們是敵我拉距的兩方。

  誰也不退讓,火藥味自然迸生出來。

  就算後悔跟邵彤回家也來不及了,他還是不打算多管閒事。

  沒有心思介入他們的家務事,他只是默默扒著飯吃……直到邵母一個轉頭面向他埋怨:「未禮,你倒說說看,我們兩夫妻年紀一大把了,又只有他一個獨生子,渴望他為我們邵家延續香火有什麼不對?我們……」

  江未禮聽得一愣一愣,直直看著邵母,完全不知該作何反應。

  「媽,別隨便把未禮扯進來,這不關他的事。」看見江未禮一臉疑惑茫然,鎖緊眉宇的邵彤再也沒耐性,寧可當不肖子,也要打斷母親的話,不讓她繼續說下去。

  未禮連自己的事都處理不好了,何必讓他多加困擾。

  「我知道不關未禮的事,我也只是問問他而已。」邵母輕斥。

  「是啊,我們當未禮是自己的孩子一樣,你媽只是和他聊聊,順便問他意見有什麼不對?」連不多話的邵父都替妻子幫腔。

  「就是。」邵母又低哼。

  要不是覺得未禮可以說動兒子,她又何嘗願意讓局外人多加為難,扯入他們的親子戰爭中;不過,未禮就像邵家的第二個兒子,她和丈夫根本沒把他當作外人看待,有什麼話在他面前大多毫不保留。

  話說回來—

  他們只是想抱抱孫子,跟上了年紀的父母一樣,在晚年可以享有含飴弄孫的權利。這有何不對?兒子養那麼大,辛辛苦苦拉拔成才成器,好不容易盼到了他立業而且獨當一面,自然期待他成家啊!

  可憐哪……

  誰知兒子死硬堅持,說不娶就算了,竟然連女朋友都不交,執拗不肯成全老父老母的殷殷期盼……真是白養了他。

  唉,是他們注定苦命?

  「你們左一句、右一句都把要求說完了,哪還用得著問他的意見?要問,就來問我這個當事人,我現在就可以很肯定的告訴你們答案—我絕對不去!」完全不把父母的說法看在眼裡,邵彤已經想拉起江未禮走人。

  明明是想拖不相干的人下水,還說得那麼理直氣壯。

  啐!為難他還不夠,連未禮都不肯放過。

  帶未禮回家真是失策了。

  「瞧瞧你,說的這是什麼話?」被兒子激紅老臉,邵母幾乎氣結。

  真是翅膀長硬了,她發現兒子真的愈來愈難溝通使喚。寵兒子她有個限度,凡事都可以尊重兒子的獨立自我,惟獨這檔事她就是不能妥協。

  兒子邁入三字頭,玩也該玩夠本了。

  現在不逼他找個好對像培養感情,計劃在這兩三年內辦婚事,誰知道他這「黃金單身貴族」想當多久,是不是想一輩子當王老五、打光棍?

  她想抱孫子哪!

  眼見邵家母子就要翻臉成仇,還沒進入狀況的江未禮急忙道:「伯母,我剛剛還沒聽懂,你說要問我什麼意見?」

  很奇怪,明明和他沒關係,他卻覺得他們母子快為他反目成仇。

  無論如何,他不能讓荒謬怪誕的情況延續下去。

  「唉!未禮,你評個理,不就要他抽空去相個親嘛,他一副好像我們做父母的設計他,想逼他參加鴻門宴似的態度。你說說,這有沒有道理?」一逮到機會,邵母不客氣地數落埋怨,自然也希望江未禮能幫忙勸上兒子幾句。

  一口氣說完,沒讓人插話的機會。

  「媽——」

  邵彤想阻止母親,還是來不及封她的口。

  「相……相親?」愣了愣,江未禮還在消化剛才的話。

  終於懂了,但他的心卻莫名揪緊了一下。

  江未禮被硬生生提醒,一旦邵彤戀愛結婚、有了對象,他們就不可能像現在一樣住在一起,他就要變成孤伶伶的一個人。那感覺不只像是失去了一個同居人,還像即將失去心靈上的依靠。

  雖然那是他總有一天會面臨的事實。

  「是啊,對方可是知書達禮、溫柔婉約,人謙虛又漂亮,打著燈籠也沒得找的好女孩,我和你伯父見了不知有多喜歡,就這個不知道好歹的笨兒子,說什麼也不會把握這個難得機會。」

  沒理會兒子,邵母一個勁兒埋怨。

  就是太喜歡對方,她和丈夫才會如此積極,不惜引起兒子的反感,也要強迫他去相親。至少先讓他們認識彼此再說。那麼好的對象,兒子不把握機會認識,馬上就變成了別人家的媳婦了。

  那麼好的女孩,沒有男人見了會不愛,想必兒子也不會例外。

  沒錯,只要讓他們見著面就成了。

  照邵母的說法,對方是那麼好的對象,還孤家寡人的邵彤是沒有理由拒絕認識。不管會不會變成孤伶伶一個人,為了邵彤將來的幸福,他應該站在邵母那邊幫腔。可是,他是怎麼了?聲音竟出不來……視線在邵彤和邵母之間來回,江未禮想說什麼,喉嚨卻發不出聲音緊哽著,完全擠不出半句話。

  「那麼滿意,你們收起來當乾女兒不就成了?」幹嘛為了他們夫妻的喜好,非要逼他去相親不可?簡直是莫名其妙!「

  邵彤對他父母嘲弄,而後索性拉起江未禮的手,站起來道:「未禮,我們回去了。」

  拉著人往門外走,他不打算給母親再轟炸未禮的機會。

  他看出了他的不知所措。

  一走出門外,邵彤不由得重重吸了口氣。充滿壓力的飯,吃得他味如嚼蠟不知滋味如何,只想趕快離開。

  不是樂於當個不肖子,只是對於父母的「要求」,他這回真的無能為力。要他去做他不想做且覺得可笑的事,他做不出來。要是他答應了去相親,對女方是種侮辱,也是在浪費對方寶貴的時間。

  意識到手裡的溫暖,邵彤才轉向一直沉默的人。

  見他沒說話,邵彤忍不住問道:「你什麼都不問嗎?」早知道未禮對他的事漠不關心,他又何必怕未禮東想西想,防著讓他知道這檔事。

  嘖!真像個蠢蛋。

  「問什麼?」江未禮恍惚地反問。

  飯菜吃到一半,留下一桌邵母特地為他們煮的晚餐就走了,這對邵母很不好意思吧!難得陪邵彤回家,他一直很盡力要多吃點東西,好表示捧場。

  「關於我要相親的事。」果然一點都不在乎,可惡!

  再度體認自己在江未禮心中的份量,邵彤有些沒好氣地甩開他的手。

  他以為他是為了誰才拒絕相親,拒絕一天到晚黏上來的愛慕者;過了八年和尚似的「清修生活」,結果老媽要他去相親,未禮卻絲毫沒有反應和感覺。

  思索了一會兒,江未禮這才開口問道:「你在氣什麼?」

  不過是要他去相相親,又不是相完親以後,無論對方是不是擁有三十寸的水桶腰,邵家父母都會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要他娶。他需要這麼生氣嗎?反倒是他該感歎,要是邵彤中意那個相親對象,他就要變成孤伶伶的一個人吧!

  會有損失的明明只有他……

  說到底,他不明白邵彤幹嘛一臉怒火,眼睛還瞪那麼大。

  好,至少還知道他在生氣,未禮總算有些反應了!

  調整呼吸,邵彤要自己冷靜下來,「除了吃飯,你剛剛沒瞧見任何事發生嗎?」

  滿桌火藥味,只有他還吃得下飯,存心嘔死他。

  至少關心一下他嘛!

  遲疑了好一會兒,江未禮幾度不確定後,終於說出自己瞧見的事:「說真的,你的態度會讓你媽很傷心。」被拉出來之前回頭一瞥,邵母的表情彷彿受了不小的打擊。

  印象中,邵彤不曾如此激烈忤逆過父母的期待。

  擁有獨立自我的思考模式,邵彤不是個對父母百依百順的兒子,從小的表現卻很少讓他們夫妻失望過,這一點,一直讓他們夫妻感到非常驕傲。他能體會他們所受到的震驚不小。

  希望他們別以為邵彤不婚,是受了他的影響反過來怪他就好了。

  邵彤瞪著跟前的人,幾乎想一把掐死這個笨蛋。

  倏地,他轉身上車。

  不死心的邵母,私下來到學校找江未禮。

  「未禮,那牛脾氣的孩子我是拿他沒法子了,對方真的是難得一見的好對象,你就幫伯母勸勸他,讓他至少見人家一面。事成之後,我會感激你的。」被請到會客室裡,本來坐著的邵母站了起來,握著江未禮的手不斷請求。

  除了未禮,她已經想不到任何能說動邵彤的人。

  「伯母,如果幫得上忙,我一定會幫的。」為難的江未禮一歎,還是無能為力地道:「其實我也算勸過他了,可是他卻因此不理我,還三天不和我說話。我想,我恐怕是幫不上忙了。」

  「不理你?三天不和你說話?」怎麼可能?邵母愣住了。

  沒想到兒子因為未禮勸他去相親,他就生他的氣,還氣了三天……她很清楚兒子不是小心眼的人,不由得當場心頭一顫。

  她還記得,在邵彤高中的時候,有個男生三天兩頭打電話來找他,也常找上門來,而且他們在一起的態度異常親密,兩個人動不動就關在房裡老半天。每回她送點心進房間的時候,兩人像是刻意保持距離的神色,總帶些奇怪的慌張。那時,她只當自己是多心了,後來也沒發生什麼事,自然就沒去多想。如今……

  不,不會吧!

  「關於要他相親的事,他真的很固執……伯母?」說著,突然見邵母神情不對、眼神慌亂,江未禮主動扶著她回位子上坐下,擔心地問:「怎麼了,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對他而言,邵母跟自己的母親沒啥兩樣。

  「呃……」望著江未禮清秀的臉龐,一些紛雜的聲音竄進腦海,她不由得想起了這幾年來,街坊上那些有關於他的不堪入耳的傳聞。

  本來,她只當那些同性戀的流言,是無聊人氏吃飽太閒,任意傳出的無稽之談,現在仔細一想,為什麼未禮會搬出家裡八年?又為什麼每次遇到江家人,同他們說起未禮時,他們總是有些不對勁的模樣?她只覺得雙腿發軟。

  老天爺,可別讓她的猜臆成真!

  八年……她讓他們同住了八年啊!

  「伯母,我看你真的不舒服,我請校醫來給你看看。」

  腦袋乍然清醒,邵母急忙拉住要往外走的人,擠出僵硬的笑容道:「我沒事,馬上就要走了,你能不能答應伯母再幫我勸勸邵彤?」

  心急之下,她的淚水都浮在眼眶裡,隨時快掉出來。

  她想,就算她的猜想成了事實,以目前的情況看來也只是邵彤單方面陷入。看未禮不甚明白的模樣,事情應該是還有得挽救的吧?

  那麼,這個忙更是非他來幫不可了。

  「伯母,你先別難過,我會再試著勸邵彤,盡量讓他答應去相親。」見狀,手足無措的江未禮立刻答應了下來。

  唉,他可是不會應付長輩的淚水啊!

  點了頭,邵母感激地對他笑了,至少江未禮的態度讓她覺得很放心。他的態度明確,事情應該不會太糟糕吧!

  希望未禮也別奈何不了她兒子的倔強啊!

  身為母親,她只能樂觀地祈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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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0 00:14:55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把邵母的交代放在心上,江未禮一直在找尋適當的時機。

  終於,他們的生活像是回到常軌,邵彤對他的態度又和往常一樣,不再像前些日子老擺張愛理不理的臉色。他覺得是可以試探的時候了,便在晚飯後擱下每天例行要改的作業簿,主動和邵彤聊天。

  再不聊,他不知道該怎麼向每天打電話到學校給他的邵母交代。

  「都三十歲了,一直都是單身,你不會不滿現狀嗎?」觀察著邵彤的神情,江未禮小心翼翼,在一段聊天後隨口般問起。

  這八年來,他的勇氣不知被磨到哪兒去了。

  好不容易把重點問出口,終於鬆了口氣的江未禮都快為自己喝采了。

  自從邵彤在大學畢業那年和情人分手後,江未禮就沒見邵彤有過新的交往對象。印象中,大學時代的邵彤一反高中時期,身邊男男女女的對象從未間歇過。

  直到和他一起搬出來住,那些情史成了一段段塵封的記憶。

  就他所知,邵彤這八年來的感情生活,始終是片空白。

  從來不曾說出口,可是他這陣子的確開始有些在意,邵彤是不是為了陪他這個死黨,所以杜絕了所有的戀愛機會?雖然這些年來,他的確是因為有了邵彤的陪伴,才能走出苗繼去世的陰霾。

  可他無意拖住邵彤,成為他感情生活裡的絆腳石。

  邵彤陪他八年也夠久了吧!

  「單身有兩種情況,一種是並非沒有對象,只是選擇單身;一種是沒有對象,非得選擇單身。」邵彤沉著地望著江未禮,帶些不明情緒淡淡地問:「既然我是有得選擇的前者,有何好不滿現狀?」

  人要知足是不?尚未人老色衰,不管是在男人和女人之間,他都還是相當熱門的選擇。如果這樣還有所不滿,怕哪天不被雷劈了。

  對於目前的生活模式,他並不想特意去改變。

  「有得選擇你卻不去選擇,跟沒有選擇不是一樣?」若非如此,邵母也不用費盡心機替他安排相親,只怕他終生不娶。

  會到學校去找他幫忙,邵母真的是無計可施了吧!

  既然如此,他只好看看能不能幫上點忙。

  沉默地凝視著江未禮,邵彤一字一句清楚道:「善用時間的人可以做很多事,我們又不是二十四小時黏在一起,你怎麼知道我沒去選擇?」他在暗示著,在他們上班後分開的八、九個小時裡,已經夠他去做很多事或做很多選擇。

  的確,光是中午休息的時候,讓他去開房間都夠了。

  問題在於他想不想、有沒有那個興趣和仰慕他的人在一起耗時間而已。

  聽見邵彤的話,江未禮幾乎藏不住小小的驚喘。

  總是被蒙著黑布的心靈,驟然間灑進刺目的光線,強烈得讓他睜不開眼的心有些難受,只想逃進更陰暗的角落裡去。

  埋得愈深愈好,讓他不用去面對所有未知的恐懼。

  雖然不願面對,他還是強打起精神說道:「如果是這樣,你應該去和伯母說清楚,別讓她以為你對談戀愛完全沒有興趣。」

  不知為何,說出這些話好像在刨他自己的心一樣。

  「我家裡的事不用你管,那些和你無關。」看樣子,是老媽偷偷找未禮說了什麼,他才會窮極無聊管起他的閒事。

  自己都顧不好了,還攬下母親無理的請求管他。

  「是嗎?」江未禮無法否認,邵彤的說法讓他感到受傷。

  「就算我想讓你管,除了增加你的負擔以外,到頭來你還不是管不了。」自嘲地扯嘴一笑,邵彤在停頓幾秒之後,突地問:「你呢?都三十幾了,苗繼也死了七、八年,你不能永遠都沉浸於他死去的傷痛中,不肯和別人交往吧?」

  明知是禁忌話題,邵彤還是狠下心揭開陳舊的傷疤。

  該是時候了,他要未禮開始面對現實。儘管他不說話,既然說起這個話題,邵彤還是幽幽直視著他,提醒著他和自己同年,於是又補上一句:「這年頭可沒人會替你立貞節牌坊了。」

  這次家裡為他安排的相親事件,讓邵彤下了重大決心,不再任憑江未禮活在他自己的世界裡,用行屍走肉的態度活著,哀悼著那永遠不會復活的死人。

  未禮受到了傷害,他何嘗不是?

  只是傷痕不同罷了。

  「他又不是我的第一個男人。」須臾,臉色刷白的江未禮,在幾度調整翻攪的情緒之後,還是佯裝著鎮定的神態反駁。

  藏不了心痛的感覺,至少必須在表面上假裝若無其事。

  他不要邵彤以為,他還放不掉沉重的過去。

  「那你說,你這七、八年來的表現,跟行屍走肉有何兩樣?」邵彤一個深呼吸,禁不住瞇著冰寒的黑眸,嚴厲質問。

  他一直在等,等著江未禮走出陰霾。

  等了八年還不見成果,難免讓他有些心灰意冷。

  一個巧字,讓他們打從幼稚園就系下了不解之緣,當起同班同學直到大學畢業,加上畢業後,他們兩人就住在一起,除了工作以外幾乎從不分開。不用他特地提醒,邵彤也很清楚他生命中有過幾個男人。

  第一個,是宋嘉延;第二個,就是死去的苗繼。

  問題是,宋嘉延的離去雖讓江未禮悲傷,亦僅止於初戀幻滅;苗繼倉促的死亡,卻讓江未禮深受打擊,從此不能接受新的感情。

  初戀時,年少的他為宋嘉延付出了情竇初開所產生的迷戀。然而第二段感情,他對苗繼卻已陷入了濃烈的愛。

  一路跟著走來,他和那兩人交往之後的心路歷程,一點一滴像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他比誰都瞭解清楚。

  可是,死亡並非人類所能抗拒的啊!

  無論他再怎麼拒絕相信,苗繼確實在那年死於車禍;不管他如何等待,死了的人也不可能從墳墓裡爬出來。

  「你別逼我。」江未禮忍下脾氣,想逃避問題而別開了臉。

  質問他的若是別人,他早就當場翻臉。

  因為眼前這個不肯罷休的人,是同他痛過、哭過,一同走過那段歲月,始終陪在他身邊、不曾無情無義丟下他的邵彤,所以他才忍耐。

  也只有邵彤有這個權力了。

  「快八年了,我看著你封閉自己快八年了!」深吸一口氣,邵彤不顧一切說出心底的話,咄咄逼人道:「我不逼你,就永遠放你像只鴕鳥一樣把頭埋在土裡,假裝這樣就能夠聽不見、看不到,不去理會苗繼早就死掉的事實嗎?」

  有時候,陪在江未禮的身邊的他,甚至希望死的人是自己。

  正因無法不感同身受,讓看著江未禮過了八年的他,這八年也很不好過。如果能讓苗繼活著,讓江未禮幸福,死的人換成是他真的無所謂。總比要他全然無能為力,只能看著心碎的江未禮痛苦地活著好。

  行屍走肉般的江未禮,讓陪著他八年的邵彤見了好心疼。

  心疼到看不見別人、聽不見別人,不在乎任何人的觀感,所有生活重心都懸掛在他身上,心底只剩下他的存在。偏偏他封上了雙眼、關上了心靈,什麼也聽不著、看不到。呵!聽不著也看不到……惟獨剩他自作多情,像個傻子一樣。

  「彤,別逼我。」重複著相同的請求,他幾乎想捂起耳朵。

  他不想聽,什麼都不想聽!

  「笑不會笑,哭不會哭,活著的樣子跟死了沒兩樣,你以為姓苗的如果地下有知,會高興看到你為了他的死,變成這副要死不活的德行嗎?」受不了他繼續沉淪下去,直視著他充滿請求而脆弱的眼神,邵彤還是義無反顧,狠下心痛責:「不,像他那種熱愛生命、懂得該如何好好活著的人,不會感激你的癡心,只會埋怨你這些年來在浪費他無法珍惜的生命!」

  「邵彤,別說了,我不想聽這些。」捂起雙耳,他終於拒絕聆聽。

  「你知道嗎?如果死的人是你,他會連你的份一起加倍努力地活!」縱使面對他痛苦退縮的眼神,邵彤還是給了最後一擊。

  他無法讓未禮這樣過一輩子。

  為了未來,要他賭上一切一搏也無妨。

  捂著雙耳的江未禮,望著邵彤殘酷的黑色雙瞳,難以掩藏逐漸崩解的情緒,清澈的眸裡,透露出不能自己的痛苦,幾乎帶著能割傷人的波浪。

  兩人對峙,沉默的時間流逝著。

  許久之後,江未禮已聲不成調。

  「為什麼?為什麼明知道我的感受,明知道我活下來只求份最簡單的平靜,你還非要剝開我的傷口,要我重新體會那份椎心刺骨的痛?」在他絕望之時,明明是他要他什麼都別想,一切有他承擔的,不是嗎?

  他照他的希望活了下來,為什麼他現在竟要苛求其他事?

  說到底,當年的他根本是為了他的堅持活下來的。

  結果,邵彤現在這樣質詢他,教他情何以堪?就算沒有人懂他的痛苦,他也以為邵彤會是那個例外,那個惟一能懂他的人啊!

  結果只是證明連邵彤也不懂。

  一瞬間,江未禮紅了眼眶,本是忍耐的情緒爆發開來,任由著多年假裝的平靜當場崩潰。「彤,我愛過了,我用心愛過一個人了,你知道我有多愛他嗎?我想抱著那份逝去的愛情老去,難道這樣也會妨礙別人嗎?」

  承受不了苗繼的死,他多渴望死的人是自己。

  苗繼死了,他不想這樣痛苦的活著,可是誰給他選擇的餘地呢?在那樣的相愛之後,不負責任死去的人,不會懂活著的人會有多痛。如果老天爺可以讓他選擇,他多希望讓他代苗繼死去。

  對於感情,他不想否認自己害怕失去的懦弱。

  或許,他是不願意愛人了,但絕不全然是為了苗繼。

  是他怕了失去愛人的痛,怕了那些由上天所控制的意外,那些自己根本無法承受的未知,所以不願再碰愛情。那種痛苦讓人窒息,恨不得當場失去所有感受。像是被活生生剝下心頭肉的滋味,這輩子有過一次就夠了。

  刻骨銘心,他再也不要經歷。

  他以為這些感受,邵彤應該比誰都還要清楚。

  因為邵彤是清清楚楚看著他如何從悲痛的歲月中走過來的,不是嗎?如同恐怖的夢魘緊緊纏身,光一個閃神不小心記起刻意遺忘的往事,想起苗繼死去那天的回憶,他的夜晚便會痛得輾轉反側、無法成眠。

  是邵彤牢牢的擁抱,讓他度過那些夜晚的,難道他也忘了?

  八年如一日,他的心痛何時稍稍能減少?是啊!勉強的笑、勉強不哭,勉強讓自己活下來,逼自己去面對這個沒有苗繼的世界,感受不到身邊發生的喜怒哀樂,他是活得完全不像自己了。

  那又如何?他活著,已經是盡最大的努力了。光是活著,就耗盡了他所有精神。

  「未禮……」意外於他的反彈之大,冷靜下來的邵彤有些不知所措,不禁後悔自己言詞過於嚴厲。

  如同心死的江未禮,從苗繼的喪禮之後,就不曾有過這麼大的情緒反應。

  縱使是笑著,亦笑得那樣不真實,像是為了讓周圍人忽略掉他的不快樂,不去發掘他心底藏住的痛,所以才勉強擠出粉飾太平的笑容。在邵彤眼中,不管別人是不是能看穿,這些年的他的確像個活死人。

  只為懂得這樣的江未禮,所以他才更心疼啊!「還是你認為,我連這樣的幸福都不配擁有?」江未禮崩潰地問。

  他無奈不已的生命,像是被老天爺開了一個玩笑。

  愛人死去、有家歸不得,他所擁有的幸福,在八年前隨著苗繼的死,盡數消失,現在的他已一無所有。他根本不知道這樣的自己,除了平靜還能擁有什麼—那僅是他惟一能奢求的,擁有而不會遭天妒的東西。

  他的要求過分了嗎?

  此刻,他真的不知道。

  「我不是這個意思。」糟糕,他完全曲解他的用心了。

  邵彤急於解釋清楚,偏又見著了他眼中茫然的拒絕。眼見自己將被排擠在他的心門之外,他卻無可奈何。

  是他失控說了重話,毀了他對他的信任。

  「不是這個意思,那是什麼意思?」滄茫地笑,江未禮往門邊直退,心痛地望著他道:「不管別人怎麼看、怎麼想,我以為你是最懂我的人。」

  這些年來,他當邵彤是他惟一摯友。

  懂他,就不該在他的傷口上灑鹽,硬生生挖出他藏了八年的痛處。他的痛,不曾隨著時間流逝。一如此刻,讓他好痛、好痛……

  留下傷心的眼神,江未禮終究奪門而去。

  「未禮,外面在下雨……」跟上幾步還是來不及阻止。看著江未禮甩門而去,邵彤驚惶的大喊,終究成了喃喃自語:「淋了雨……你會感冒的啊……」心彷彿用力抽痛了一下,他難以掩藏眼底的沮喪。

  永遠不去提起,是不是真的比較好?他看不下去他這樣自殘,更無法一再接受被忽視的打擊,他感覺自己的存在對他而言,像空氣一樣薄弱。

  明明朝夕相處,未禮卻體會不到他在他身上花下的心思。

  他的話,又是多嚴重的指控。

  最懂他的人,或許早在八年前死了吧!

  認識他快三十年,他從來沒讓他傷得這麼重,讓他對他感到如此失望。

  然而,未禮也不該是最懂他的人嗎?

  如果未禮懂他,又如何不知道,今天的他,為了他好,要有多少覺悟、鼓起多少勇氣,才能說出那番非得傷害彼此的話?當好人總是容易許多,他何嘗希望當個扮黑臉的壞人,徹底破壞他對他寄予的信賴感。

  門外,一如氣象報告的預測,此刻已是細雨。

  站在門廊邊,邵彤壓抑著往外追的衝動,任憑寒冷刺骨的雨,一點一滴打在他毫不躲避的身上,唇邊不由得揚起苦澀的一笑。

  呵!該痛心的人是誰呢?

  位於巷子裡的「醉夜」,一如往常燈火通明。

  沿著樓梯往地下一樓進入,店裡互相依偎的同性伴侶處處可見。親暱大膽的姿態,毫不掩飾他們的性向,態度隨性而自然。

  很顯然,這是間GayBar。

  偶爾,總會有走錯地方的客人,在進門後顯得不知所措而侷促。但經營這家「醉夜」Gay

  Bar的老闆,向來秉持著進門是客的精神;所以「醉夜」沒有不歡迎的客人,只排斥進錯門卻反應過度的「青仔」。

  店裡面積不大,座位也不多,人氣卻並未因此稍減。

  店小,這裡卻是許多同志用來解放自己的空間。並非以賺錢為最大的目的,這家店的消費者自然以熟客為主。

  吧檯前,坐了三個老愛霸佔吧檯位置的熟客。

  幾個人的視線不住往後移,落在角落跟店內氣氛格格不入的身影上。

  那個全身濕透、頭髮還滴著水的身影,像是完全置身於熱鬧的氣氛外,任憑店裡的氣氛熱翻天,始終用那副沒有表情的俊秀臉孔,動也不動盯著眼前那杯調酒,卻完全沒有伸手拿來喝的意思。

  幾乎要讓人以為他懷疑那杯酒有毒了。

  唉!白費了那杯小齊為他特調,想讓他暖暖身子的酒。

  「小齊,他到底哪兒來的?」孟忍不住問。

  「來上班的時候,在馬路邊撿的。」送上一杯客人點的酒,齊世不甚專心回道。心理早有準備,甫進門的三人,在十分鐘內一定會發問。

  他把人放在太顯眼的地方了。

  「你撿的!?」白祀壓抑著聲量,還是引來了鄰近桌的注意。

  或許,該說吧檯前的一舉一動,本來就是店內其他人的注目焦點,任何小動作都會吸引目光。許多單身沒伴的同志,不就是衝著店長和那三人才經常光顧,希望有那麼一晚能成為幸運兒。

  只求一夜,其他的就不多想了。

  熟客都知道,玩玩一夜情可以,不能在他們身上投入真感情。

  像是不成文的規矩,他們做愛不談感情,從不和相同的對象上床兩次,卻會在當時,讓對方充滿被愛的感覺,得到前所未有的滿足。不能期待的是,自己能在他們心中留下痕跡,成為他們心中特別的人。

  所以,玩不起一夜情的人,他們從不招惹。

  「My

  God,你有沒有搞錯?「這小子,平常撿些貓貓狗狗也就算了,竟然連人也撿回來?聽見齊世的口報導,王幾乎想翻白眼,禁不住低聲提醒:「撿個『人』回來,是要負起責任的,跟撿流浪貓狗可不同啊!」

  會在路邊給人撿的人,絕對有些問題吧!

  小齊是腦子秀逗了,但同情心氾濫也要有個程度。來歷不明的人,可不比來歷不明的貓貓狗狗,會不會惹來多大的麻煩誰曉得!

  「撿貓狗,也是要負起責任的。」瞥了眼吧檯前的三人一眼,齊世繼續調著客人點的酒,淡淡地反駁。

  在他眼中,撿個人和撿只動物沒啥不同。

  那些撿回家的流浪貓、流浪狗,若是替它們找不到好飼主,他就算再忙再累也不會把它們丟回街上去,還是會好好的照顧它們。

  「你知道我們不是那個意思。」王歎氣。

  「是啊!你就沒想過,要是他是個『麻煩』怎麼辦?」口氣很淡,白祀提醒著似乎分不清楚什麼該撿、什麼不該撿的好友。

  四人裡,小齊的思考模式總是異於常人。

  別說外人了,有時候連他們三個都搞不清楚,在那張帶著微微冷漠、凡事像是不在乎、根本不像會愛護小動物的臉下,怎會有顆愛護動物的心。他老是撿回一些飛禽走獸,毫無怨言地當起那些流浪動物的保姆。

  總是面無表情地餵食物,表情很少的小齊,對人與對動物一樣,幾乎不怎麼笑。

  可是,那些動物卻對他親熱得很,根本不在乎他笑不笑,也不受他冷漠的外表影響,倒像是看進了他真正的內心世界,能瞭解他善良的那一面。

  他把那些撿回來的動物照顧得很好,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是個麻煩,我也不能放他在雨中淋雨,要是他因此得了肺炎死掉,不是更麻煩嗎?」齊世處之泰然的態度依舊不變。

  本來,他也沒打算撿個「人類」回來,可是因為發現他的存在之後,不放心地開車來回了兩趟。原以為會消失的人始終沒消失,他一直站在雨中不動的模樣,就好像被主人棄養的小狗,讓他無法狠心置之不理。

  沒人知道,其實他撿東西是很有原則的;波長對了的東西,他才會撿回來。

  「你……唉!罷了罷了。」本想再說些什麼,孟終究作罷。

  怎麼說,就算一個明知道在下雨,還傻傻蹲在路邊淋雨的傻瓜,真的得了肺炎死掉亦是咎由自取,又關他齊世什麼事?

  再麻煩也麻煩不到他吧!

  但,撿都撿回來了,還能怎樣?

  多說了也是白說。

  不管就算了,管了閒事就要管到底,把人丟回街上去放他自生自滅,這種事他做不出來,想必和祀更做不出來。

  「小齊,要是我們找他說話,你想他會不會拒人於千里之外,甩都不甩我們幾個?」既然孟都說算了,他們又有什麼好堅持。

  眼見幾個搭訕者都在那人毫無反應的態度下退縮,觀察後的王倒是開始有些好奇。

  基本上,他們三個從沒打敗仗的經驗。

  「你可以去試試。」

  難得,齊世平淡的語氣裡,多了分鼓勵的意味。

  幾度走不開,他每次剛想過去看看,無奈手邊又有新的工作要做。

  有傻子自投羅網,願意去替他照顧人,他自然樂見其成。殊不知忙著店裡的生意和吧檯,在關店前他實在抽不出身去照料撿到的人。撿到的是人不是動物,老讓他悶坐,在那裡對著酒發呆也不是辦法。

  或許,他們三個能套出他為何心事重重亦說不定。

  反正他們三個閒著也是閒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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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0 00:15:16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會不會出事了?

  雨大了,竟然還遲遲不歸。

  從江未禮奪門而出之後,邵彤就一直僵立在門口,望著外頭茫茫的世界。他不斷思考著他和江未禮之間為何會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無奈大於心痛,是不?

  「未禮……」拗不過自己,邵彤終究在雨勢變大之後,義無反顧四處尋人,在雨中不斷呼喊江未禮的名字。他後悔了,後悔所有莽撞的言行,刺傷了他敏感的心。要是能收回那些鹵莽的話,要他從此萬劫不復,他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他從來都不願意讓江未禮覺得痛苦。

  「未禮,你在哪裡?是我不好,你出來吧!我們回家好不好……」在雨中盲目尋找著,心亂如麻的邵彤不斷自責。

  是他的錯……

  的確是他錯了。或許吧!只要未禮覺得麻木活著比較快樂,讓他繼續麻木下去又何妨;只要他肯讓他陪在身旁,他有何好不滿足?有時候,一旦貪心過了頭,反而會失去原來擁有的東西。

  唉!都幾歲的人了,早該懂的道理,為何又突然想不透呢?

  「醉夜」裡,各有所思的三人朝目標移進。

  湊到江未禮面前,他們才意外地發現,原來角落裡一身濕透的人,有張帶著憂鬱卻相當清秀的臉龐。這種乾淨的長相,加上憂鬱王子似的氣質,特別容易吸引某些族群,難怪他一身狼狽怪異,還有人不斷上前搭訕。

  難怪小齊會狠不下心任他淋雨,把他從路邊撿了回來。

  無論江未禮同不同意,孟一行人,都厚著自認為帥帥、把馬子應該所向披靡的臉皮落了座,逕自將位子上的他包圍起來。

  為他們不同於別人的無禮,江未禮總算有了漠視以外的反應。

  視線從酒杯移開,他各自給了三人一眼。

  「嗨!」王見他有反應,第一個露出笑容打招呼。

  江未禮看著他,沒有任何表情,也沒說話。

  「介意我們坐下嗎?」明明已經坐下,想趕他們恐怕也趕不走,看見江未禮始終保持沉默。白祀還是多此一問。評估著眼前這張清秀的臉,他想這人應該比他們還小個幾歲吧!

  江未禮看著他,還是沒有任何表情。

  見其他兩人徒勞無功,孟還是不死心地瞇起眼,猛朝他友善地笑道:「我們是小齊的朋友。你知道小齊吧?就是那個把你撿……呃……帶來這裡的人。」啐!差點說出失禮的話,害他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江未禮看著他,呆板的神情依舊,沒有其他多餘的反應。

  不動聲色交換了眼神,孟三人開始有些懷疑碰壁的彼此,魅力何時大減了也沒人給個通知,好讓他們回家自我反省。老實說,要不是看見他的頭有在動,三個人的挫折感恐怕會更重。

  就算看到其他搭訕者徒勞而返,他們也以為自己會受到不同的待遇。

  不用懷疑,他們很少被人用毫不感興趣的眼神看的經驗。

  感覺還真不舒服的。

  「喂,你是啞巴嗎?」面子掛不住,王忍不住皺眉。

  大家都朝他們看了,偷偷注意著他們三個會不會也碰壁;他愛理不理的冷淡態度,感覺上像極了故意讓他們難堪似的。

  「不是。」江未禮終於開了口,「你有事嗎?」

  他冷漠的回答,反而讓一旁的三人有些尷尬。

  可是,他們終於還是讓他說話了,不是嗎?由於很受歡迎,很少拿熱臉貼別人冷屁股的三個男人,縱使有些強人所難的尷尬,還是不由得鬆了口氣。

  「沒事,想和你聊聊天,不犯法吧?」白祀笑著問。

  「不是啞巴,不想開口說話也不犯法吧!」並非疑問,而是肯定句。然而,不在乎是不是會讓對方更難堪,江未禮並沒有刻意要讓他們難堪的意思。

  心情混亂,他只是不想和別人說話而已。

  三人面面相覷,王更因為他的直言不諱紅了臉。

  「你幾歲了?」為了轉移氣氛,孟突然伸出手,好奇地去碰他的臉。他猜想這清秀男子約莫小他們幾歲,差不多二十出頭年紀。

  「三十。」撇開臉,避開迎來的手,江未禮吐出兩個字。

  不想理他們,可是他們不走,他也沒辦法。

  安靜果然是種很奢侈的冀求。

  「哇拷,你是怎麼保養的啊!」王不可思議地輕呼,很懷疑他是不是騙人。他看上去根本才二十出頭而已,怎麼可能比他們還大上好幾歲。

  有相同的想法,孟和白祀顯然也相當訝異。

  敢情,這就是所謂的娃娃臉?

  沉默幾秒,江未禮霍地從位子上站了起來,跨過孟的長腳往外走。一瞬間,幾乎整家店的人,都把焦點放在這個角落。

  「喂,你怎麼說走就走!」王跟著站起來,同時伸手拉住他。

  還沒把話說完,他就感覺到拉住的人,身體突然變得僵硬。

  同時發現江未禮定住在原地,其他人不由得隨著他的視線,由店內一直往外延伸到走道,直直望向突然被打開的店門,愣視著一張陌生、臉上全是雨水的臉孔。那人在掃視店內後,朝他們這個方向走來。

  「放開他。」

  身體不斷滴著水,一路弄濕了店內的地板,邵彤卻無視一切冷冷地開口,從王手中把江未禮搶走,毫不留戀轉頭帶著他往店外走。

  一時間,「醉夜」裡好安靜。

  直到詭異的局勢悄悄結束,那兩個人的背影消失在店內許久,店裡還是蔓延著一股異常詭譎的氣氛,連那三人都久久無法回神。

  尤其是王,莫名其妙被憎恨了似的,更感到一頭霧水。

  對方那雙黑眸裡蘊藏的強烈怒氣,就好像他不小心侵犯了不可侵犯的領域一般。如果眼神可以殺人,他毫不懷疑自己剛剛已死過一回。

  他只不過是拉住一個人的手—

  不知在雨中走了多久,江未禮突然扯回手。

  邵彤轉頭面對他,一時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

  沉默後,江未禮只是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在哪裡?」

  「我找遍了附近所有還在營業的店。」那家GayBar僅是其中之一。

  沒有隱瞞的意思,邵彤的口氣很稀鬆平常,好像找遍了附近所有還在營業的店,並未耗費他多少精神體力。他知道現在不是質問未禮為何人在「醉夜」裡,又為何和剛剛那些人有所牽扯的時候。

  要問,等一切塵埃落定,恢復原有平靜生活的時候再說吧!

  「哦!」聽他這麼一說,江未禮突然無法責怪這個傢伙剛剛在店內的鹵莽態度。相反地,他的胸口還有一股奇異的感覺萌生。

  然而,他逐漸下了決心的心意,此刻也漸漸更為清楚。

  「未禮,我們回家吧!」凝望著他因為雨水不斷,伏貼在頰邊的黑髮也不斷淌著水,邵彤終究歎了口氣,退讓一步道歉道:「我知道我錯了,我不該逼你面對你不想面對的事,以後我不會再說那些話了。」

  江未禮的體制質弱,他很怕他要是受涼會得重感冒。

  「你去相親吧!」安靜幾秒,望著眼前選擇退讓的人,江未禮冷不防道。在邵彤錯愕的臉色中,他任由雨水沿著蒼白的臉龐滑落,焦距似乎不太集中地望著陰雨不斷的前方,神色冷漠地低喃:「我答應你,我會重新開始新的生活。」

  冷靜後,他體悟出了一個結果。

  他想,這是邵彤想要的,就這麼做吧。

  「這……就是你要說的?」他啞著低沉的嗓音,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萬念俱灰的滋味,此刻終於嘗到。邵彤麻痺了在雨中的知覺,多希望不過是一時耳背,聽混淆了他話中的意思。

  可歎,他比誰都清晰明瞭,事實總不能如人所願。

  他的讓步,換來了這樣的結果。

  「是。」點了頭,江未禮的神色異常平靜。

  胸口莫名絞疼的感覺,他不知為何,也不想理會。呵!邵彤都說他像個活死人,哪裡還會懂得痛的滋味?是他多心了吧!

  邵彤咬著牙,從來沒有這麼心痛地望著眼前的人。

  他只恨,不能無視這所有的心痛。

  真的好恨哪!

  平成高中,放學後的教職員室裡。

  忙完手邊雜物,正打算要離開的傅筱涓從位子上站起來,一轉頭看見窗邊發愣的修長身影,又不由自主地遲疑了離去的腳步。年紀差沒幾歲,又跟江未禮同時來到平成高中就任,她始終認為兩人的緣份不淺。

  雖然他總是很安靜,她對他的好感仍一天天增加。

  他那股沉靜斯文的氣質,不只女學生相當著迷,也早已讓她芳心暗醉。

  惟一讓她懊惱的是,他從來不約她吃飯什麼的。矜持了一年,她的芳心終於蠢蠢欲動,說服著自己主動出擊,試著由自己打破僵局。

  二十一世紀,女追男也沒什麼好丟臉的呀!

  既然他不主動,只好由她來了。

  不成功便成仁,總比眼睜睜看他被別的女人或積極的女學生搶去好。就算是校園裡的一項禁忌,師生戀還是時有所聞的啊!打定主意後,鼓起勇氣的傅筱涓,拋棄矜持走到江未禮身後,嬌柔地笑問:「江老師,你還不打算回去?」

  已三十歲的他,就算沒有對象也會考慮成家吧!

  無論如何,她都不想後悔。

  背後的聲音,讓望著窗外的江未禮緩緩回頭。

  回過了頭,他微微不解,茫然地望著眼前的女人。

  任何人,只要看見他眼中毫不保留的迷惑,都能體會他對站在眼前的女人感到相當陌生。任職後,很少和辦公室裡的老師打交道,除了校長和任課班上的學生以外的人,在他眼中的存在感都相當模樣。

  自然,傅筱涓也不例外。

  「江老師,你不會不知道我是誰吧?」自認長相不差,而且二十六歲的她,可是整個辦公室裡最年輕,且是所有單身男老師爺慕的對象。不用說,傅筱涓那份女人的自尊,此刻大受打擊。

  她簡直不敢相信!

  不提他們是同期進平成高中的老師,在同個辦公室裡相處了快一年,好歹她也是最受歡迎的女老師,他卻從來沒有注意過她?

  讓人感覺真想死了算了。

  「你……傅老師。」猶豫後,江未禮終究還是從模糊的印象裡,擠出並不確定的姓氏,直接問道:「找我有事嗎?」

  總算知道她是誰了,真是不容易啊!

  歎了口氣,傅筱涓覺得好想哭,卻只能保持著尷尬的笑臉,繼續道:「我是想,你還留下來可能是有工作忙不完,我現在也沒什麼事,要不要我幫你?」

  打擊愈大,她愈要堅持女人的骨氣,不能輕易認輸。

  但,江未禮只是直視著她的臉,直到她臉上的笑容僵滯。傅筱涓被他看得不由得臉紅,且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唉!真的讓人好想歎氣。

  「江老師?」無論如何,好歹跟她說句話吧!

  「嗯?」他應了聲。

  算了,一口氣豁出去問吧!

  面對他牛頭不對馬嘴的奇怪反應,挫折感極重的傅筱涓把心一橫,直接導入重點問。

  「你有沒有女朋友?」

  說到底,他連她是誰都搞不太清楚吧!

  告白失敗也沒什麼了不起,反正照他與世無爭的個性看來,不接受她也不會到處去炫耀這件事,更不會因此特別注意她的存在。

  「沒有。」江未禮的回答平淡卻直接。

  在苗繼死後,他沒想過要和女人交往,更沒想過尋找新的戀情。

  一如他曾對邵彤所說的—他對人生和愛情,沒有再多的冀望了,他只想抱著那份已逝去的愛情老去。

  「那,有沒有喜歡的人呢?」一陣竊喜,她禁不住追問,感覺好好像有些希望般。

  有些停頓,江未禮瞥向窗外被夕陽染紅的天空,總覺得胸口有種莫名的鼓噪,靜靜的給了個相同的回答:「沒有。」

  他所愛的人,在八年前出了意外。

  現在的他,的確應該是沒有喜歡的人。

  緊張地看著他線條優美的側臉,傅筱涓不明白他眼底的朦朧為何而來,仍是厚著臉皮一鼓作氣道:「既然如此,我當你的女朋友好不好?」

  不爭取,誰知道能不能擁有幸福?

  丟臉,也只丟這一次。

  她是誰?

  同樣的時間,邵彤依舊保持同樣的習慣,下班後還是到學校來接江未禮。只是他有些意外,因要面對的畫面不同以往。江未禮身後跟了個女人朝他走來。

  莫名的威脅性,在他腦子裡敲起警鐘。

  走到邵彤面前,江未禮很平靜地道:「我今天和人有約,你先回家吧!我自己會搭計程車回去。」

  他想,他不用說明和誰有約了。

  看著他沒有任何表情的臉龐幾秒,邵彤不動聲色的將視線這落在他身後的人身上。他朝傅筱涓揚眉投以一笑,輕佻地問:「不替我介紹一下美女嗎?」

  誰也看不出來,一把火在他心頭開始熊熊燃起。

  傅筱涓被他看得有點不好意思,微紅的臉龐透露著小女人的嬌羞。從以前她就知道江未禮有個很帥氣的朋友,幾乎每天下班後都會準時報到,風雨無阻地等著接他離開學校。

  這還是她第一次有機會,在這麼近的距離看著邵彤。

  近看更能體會,他不止有張絕佳的camera

  face,舉手投足更散發著成熟男人的魅力,就像是天生的發光體。一靠近,連她的心都會怦然地跳了幾下,難怪女學生會那麼注意他。

  被這麼出色的男人稱讚,女人根本不可能不臉紅。

  「她是我的女朋友,傅筱涓。」不曾逃避邵彤審視的眼神,江未禮輕鬆地提起,語氣平淡得像是一杯不加料的白開水。

  不光邵彤震了一下,傅筱涓亦當場呆若木雞。

  因為江未禮一直沒有回應她的告白啊!

  充其量,當時始終保持沉默的江未禮,只在她強烈的邀請之下,才答應和她一起去吃晚餐而已。怎麼會一下之間,她就正式成了他的女朋友?傅筱涓實在無法相信自己會有這種天上掉下來的好運。

  她才正想要努力和他培養感情,讓他接受她的告白呢!

  「這就是你『從新開始的新生活』?」緊緊握緊拳頭,邵彤灼熱的視線盯著眼前從容的江未禮,忍著快要翻臉的怒意,強迫自己擠出哽在喉嚨的聲音,一字一句清楚地問道。

  原來,這就是他認為對彼此最好的作法。

  好!真是太好了!

  瞥開眼,江未禮無法繼續承受邵彤審判的目光,努力保持平穩道:「我會好好過日子,你也該好好過你自己的日子了。」

  不這麼做,他永遠無法還邵彤自由,更會拖累他一輩子。

  繼續沉淪的人,他一個就夠了。

  「呵,真是好說法!」突然,邵彤笑了,笑得有些淒涼。他不得不認為,或許兩人之中,想擺脫對方的人,其實是未禮吧!

  也許,是他該成全他的時候了。

  既然未禮覺得交個女朋友就能就此擺脫他,既然他那麼想擺脫他,不願意繼續被他干涉他的生活,那他何不就此成全?

  「你知道,這樣對我們來說都好。」江未禮低頭低喃。

  「一切如你所願。」真可笑,他說謊時還是不敢看著他的眼睛。

  明白江未禮從小說謊不敢直視著他的習慣,邵彤卻不再繼續追問,也懶得揭穿他不成氣候的謊,丟下話,轉身上車,他二話不說開車離去。

  是不是謊言已不重要,一切如他所願就好。

  既然是他的決定,縱使會刺傷自己的心,他也只有成全。

  直到那輛車疾速飆遠,傅筱涓才拉回久久難以平復的知覺,忍不住朝有些失神的江未禮問道:「江老師,你剛剛說我是你的女朋友,是真的嗎?這是不是代表你接受我的告白了?」

  有些事,她必須確定清楚才行。

  無聲幾秒,江未禮跟著邵彤遠去的視線,才緩緩落在眼前依舊陌生的臉龐,心底突然有種可笑的感覺,止不住的悲哀悄悄湧出。對最好的朋友,撒了天底下最可笑的謊,又扯進了無辜的人……

  他到底在做什麼?

  「我對談感情的事很笨拙。」終究,江未禮在虛假的笑容中,對她輕輕點頭笑道:「若不嫌棄,就請你今後指教了。」

  在最大的極限裡努力,他已經管不了這樣做對她來說公不公平。不管他那份談情說愛的心是不是早已在多年以前崩潰,隨著逝去的愛情埋葬。

  起了頭就要負起責任,他不該傷害無辜的局外人。

  欺騙自己,他還是得把戲演下去。

  或許……就騙一輩子吧!無論感覺多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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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0 00:15:34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晚上十點,江未禮回到了家。

  其實他和傅筱涓在選了家西式餐館,用過晚餐之後便已分道揚鑣。那時不過七點多,之所以會拖到現在才回來,只因心有千千結。他不知道回家之後,該如何面對在學校裡負氣離去的邵彤,所以滯留在外遊蕩。

  都已經站在自家大門口,他還像罰站似地站了很久。

  自己種的因,自己去嘗果。

  該面對的事總要面對,他不可能逃避一輩子。直到鼓足勇氣,江未禮終於慢慢掏出口袋裡的鑰匙,打算開門進屋。

  然而,迎接他的卻是—

  「幹嘛杵在門口不進來?」出乎江未禮的意料,瀟灑地坐在沙發上,蹺著二郎腿、翻著報紙的邵彤,在瞧見他愣在門口不進來後,竟愉快地調侃:「中秋十五還沒到,就心情好到打算喂蚊子、賞月光啊?」

  邵彤的態度,就像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一樣。

  「你……」當時的邵彤明明生氣了,不是嗎?本以為,要面對的是全然的不諒解和冷漠,江未禮幾乎難以消化完全相反的場景。

  邵彤一如往常的態度,讓他在外頭遊蕩苦惱的行為像是傻子。

  然而,面對這樣的邵彤,莫名所以的他更覺不安。

  「你不進來,蚊子都趕在你前頭了。」揚眉一笑,邵彤提醒道。的確,屋裡燈亮,讓外頭不少趨光的小蚊蚋已蠢蠢欲動。

  關上門,江未禮終於進到屋裡。

  侷促地站在門口好一會兒,他才離開玄關走進屋子中央。

  他不明白邵彤到底是怎麼想的。

  「看樣子,你晚餐沒吃多少,我弄點消夜給你吃。」瞥見他有氣無力的模樣,邵彤將報紙一摺丟在坐位旁,直接從沙發上站起來。

  在某些前提下,他不允許江未禮虐待自己的身體。

  早點是他弄,中午吃他做的便當,晚上回家仍是吃他煮的晚餐。

  沒吃零食和點心的習慣,他早就習慣了他做菜的口味,非得在外面吃也會吃得很少;其實對吃少了興趣的江未禮,只因為三餐是邵彤費心思煮的食物,才會半體貼、半接受他的逼迫,將之一一吞進肚子裡。

  沒有他監視,他在外面會吃多少可想而知。

  該好好罵一罵才對!

  「彤,我不……」才想說他不餓,早已不記得晚上吞食何物的江未禮,被邵彤回頭一嚇弱了聲勢,活生生把話吞回肚子裡。對於他吃了多少食物,邵彤不但比他堅持,而且總是相當獨裁地替他決定。

  像是怕他少吃了點,就會翹辮子似的。

  想想,他這不矮於邵彤的身高,或許就是給邵彤養了出來的。

  不過邵彤怎麼會知道他晚餐沒吃多少?雖然努力回想,除了記得和傅筱涓吃的是西餐以外,他對於在哪裡吃、吃了什麼、吃了多少都沒印象,甚至很可能沒注意她是否說了什麼。

  下意識裡,他掛念著邵彤轉身就走的背影,根本無心分神於其他事。

  所以,他連自己有沒有保持基本禮貌跟傅筱涓道別都不太確定。傅筱涓試圖和他說話的時候,他的注意力卻每每集中不了五分鐘。

  「你餓了。」丟下無比堅決的三個字,邵彤便走進廚房煮起消夜。

  因為情勢已非吃不可,此刻又無心去做其他事,江未禮只好選擇走向餐桌拉了椅子坐下。因為房子采開放式設計,客廳和廚房只用矮櫃隔開空間,所以坐在餐桌旁的他能夠看見廚房裡那道再熟悉也不過的背影。

  有時候,他真懷疑邵彤是拿他當寵物養。

  等著被餵食的他,不由得習慣性望著邵彤忙碌的背影出神,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每回感受到的滋味。惟一確定的感覺,只有沒幾個男人有本事穿起圍裙,能像他一樣穿出這種瀟灑的味道吧!

  明明不像個居家男人,可是當起居家男人又那麼恰如其分,大概就是他每回看見邵彤穿圍裙時才有的感覺。

  雖然這麼想很奇怪,江未禮真的覺得邵彤很適合穿圍裙。

  說邵彤下廚的這份瀟灑,是被他訓練出來的也沒錯。八年來,邵彤努力想將他照顧得無微不至,手藝自然漸漸磨得很精煉。

  說來說去,是他太依賴邵彤,習慣這份依賴而不自覺。

  在他的思緒中,邵彤燙好了一盤水餃,端出來放在餐桌上。

  「煮好了,快吃吧!」把筷子遞給發愣的人,擺好東西的邵彤順手拉張椅子,也在他旁邊坐了下來,等著看他吃。

  不用說,他要確定江未禮把水餃吃完,才跟著善後。

  暗自一歎,江未禮乖乖伸出筷子,準備開始認分地吃水餃。

  打小認識是沒錯,可是他是從什麼時候起,那麼習慣於被邵彤主宰一切?這些年,他真的活得一點真實感也沒有。

  除了邵彤,他這八年的記憶裡,好像也沒有別人了。

  「小心,燙!」怕他粗心,一口把水餃放進嘴裡,邵彤立即喊道。看見他有些恍惚,他怕他忘了那是剛煮好的食物,很容易燙嘴。

  「我知道。」筷子不過剛碰到餃子……江未禮真想歎氣。

  邵彤當他是小孩般地照顧,但他又不是三歲小孩!

  「你不吃?」吞下幾顆水餃後,江未禮望著盤裡似乎沒減少,還有很大一盤的水餃,因為自己吃不下那麼多,於是忍不住問。明明從小喜歡吃水餃的人是邵彤,沒有理由煮了他自己不吃吧!

  「你吃就好。」確定他開始進食後,邵彤便轉開視線,翻起放在餐桌上的財經雜誌。對於江未禮問的問題,他只是頭也不抬隨口回應。

  晚餐沒吃,此刻的他仍沒有任何食慾。

  當然,他晚餐沒吃這件事,不能讓江未禮知道,否則自己沒吃,光要他吃的立場何在,對吧?剛滿三歲的小朋友,要是發現這樣不公平的要求標準,都會因此不滿而抗爭,遑論三十歲的江未禮。「我吃不下那麼多。」從一開始,看見水餃的份量以後,江未禮就以為邵彤也要吃,否則幹嘛煮了整整一大盤。

  整他還是……報復?

  不願意小心眼,可是說眼前這好一大盤,至少夠他吃三、四餐的水餃份量,是邵彤氣他傍晚的事而故意煮出來的,倒讓人不由得有點相信。

  「對了,我明天中午有事,沒辦法去學校接你,你自己回來可以吧?」沒理會他的埋怨,當是沒看見他皺起的眉頭,邵彤像是打算要出遠門的母親,不厭其煩地交代:「明天弄好早餐以後,我會先煮好你的午餐放在冰箱裡,你中午回來記得要微波來吃,不要隨便餓著肚子。」

  「如果你有事,不用那麼麻煩先煮我的午餐了,餓了我會自己買來吃。」本來就希望邵彤能放他獨立,好有時間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對邵彤的話他當然沒有意見。只是無前例可循,他不免疑惑,「你明天中午要去哪裡?」

  經邵彤一提,他想起明天是星期六。

  雖然學校只有半天課,而邵彤肯丟下他半天也是種進步,但江未禮還是有種將被丟下的寂寞感。

  揮不去的疑惑,悄悄在他心底泛開了陰影。

  照他的經驗,不管他做了什麼事,兩個人是否弄得有些不愉快,邵彤都不可能不去學校接他回家—除非他真的有事,而且是很重要的事。

  「除非你嫌我煮的食物,否則就不用在外面吃。」翻了雜誌下一頁,邵彤沒看他,平淡的口氣透露著無比的決策力,似嘲非嘲道:「等你餓了買來吃,你的五臟六腑恐怕會自己跑來跟我求救抗議了。」

  近年來,未禮的大腦和胃根本不連線。

  反正他煮了午餐,晚上回來就只要看看盤子是否空了。相信他也沒多出來的膽,敢把他特地煮的食物偷偷倒掉,還是拿去餵了野狗野狗。

  某些意外,非一己之力能夠掌控……

  有母親大人在,要是他明天中午被「意外」拖住,到了晚上都還回不來,說不定他連晚餐都會省了不吃,所以他不能聽從他的打算。

  先做好兩頓食物,這樣還是最保險的決定。

  「那,你明天要去哪裡?」突然間,江未禮已不在意吃的事,只是非常想知道他明天有什麼重要的事要做。

  從進門以後,他就覺得邵彤的態度不對勁。

  那種存在空氣裡卻又捉不著、讓人格外在意的感覺,就好像無時無刻不在透露著,有他不希望發生的事,就要在眼前發生了……

  靜默幾秒,邵彤終於瞥了他一眼。

  「去成全你的希望。」

  「什麼意思?」有些逐漸明瞭的體悟,江未禮這下了吃水餃的筷子,有種恐懼莫名,因而心臟即將無力的滋味。

  心跳,彷彿跳得特別吃力,方能湊足他將承受的重量。

  「明天,我答應要去相親了。」言下之意,因為自己的希望,他接受了母親安排的相親。在平靜的表情之下,邵彤深沉的黑眸中閃過了讓人難懂的光芒,意味不明的目光,直直鎖住了他愕然的表情……

  「老師,你又在發呆了!」

  不知失神望著窗外多久的江未禮,愣了一下才轉頭,看見1A的學藝股長楊曉靈,一臉發現新大陸似的表情站在他的桌旁。

  不知為何,他好像常看見這個學生。

  「一大早的,老師發作的時間不對哦!」雖然數學老師常常發呆,望著窗外的校園景色也神可是通常是在放學後,才會縱容自己失神。所以了,用充滿曖昧的眼神,上下在老師身上打量之後,她不由得好奇調侃。

  憑著偵探般聰明的推理頭腦,她很肯定老師昨天有事情發生。

  不過她也很肯定,老師不會告訴她這個學生昨天他遇到了什麼打擊,讓她站在他桌子旁邊好幾分鐘,卻覺得自己一點存在感都沒有。

  唉,誰教她終究只是他的學生呢!

  「我只是看看外面的風景。」江未禮淡淡一笑,的確保留了心事。有很多惱人思緒,連他自己都理不清楚,如何跟學生說個明白。而無論如何,他都認為屬於成人煩惱,不該加諸在無憂無慮的學生頭上。

  「同一個窗子、同一個位子、同樣的景色,真不知有什麼好看的!」沒去追問他想隱瞞的心事,她不以為然地聳聳肩,「虧老師還真看不膩。」

  「其實,同一個窗子、同一個位子,景色春夏秋冬有所不同,何況雨天、晴天、陰天各有變化;仔細去分辨和注意,一點色差、一種感受,便是另一種風景。」不知為何,江未禮突然想起初戀情人對他說過的話。

  最近,他開始想起了過去,更使得這八年恍然如夢。

  他不思考真的太久、太久了。

  「老師,不管那個了啦!」瞥了一眼手錶,眼見升旗典禮的時間到了,放下幾個班上同學遲交補上的作業簿,得在打鍾前趕回班上去的楊曉靈,突然神秘兮兮地道:「偷偷跟你八卦一下,今天有新的美術老師要來哦!」

  「哦!」雖然有些無奈,江未禮還是笑笑地應了聲。

  他依舊一派耐心溫和的表情,對她的八卦不感興趣,他亦未表現在臉上。

  沒有必要,他並不想強迫學生或是別人明白他自己在這番話裡得到的感觸。若是三年一道溝,他們之間好歹有四、五道溝渠橫在眼前。

  何苦強求?

  就算他放縱自己茫然地過日子,如梭的歲月也從來沒為他停過。對學生而言,年近三十的他是個不折不扣的老人吧!老了,在他的感覺裡本來就無所謂,他從來沒有不服老的打算。

  江未禮不清楚的事是—

  榮獲「最娃娃臉老師」稱號,在學生心中駐顏有術的他,一點都不老。不只女學生認為如此,連男學生和其他老師都相當贊同。

  就算老,也只是他的心境老了。

  江未禮無法掩飾自己的意外。

  無論如何,他都萬萬沒想到,楊曉靈口中新到任的美術老師,竟然就是從對方高三那年畢業以後,彼此十幾年沒見的初戀情人—宋嘉延。

  自從宋嘉延念了美大,兩人便從此斷了音訊。

  站在司令台旁,跟其他老師並列的江未禮,始終愣愣地望著站在司令台上,校長介紹中的宋嘉延。說是驚喜,不如說是極度震撼。他本以為,分手的他們在分道揚鑣以後,這輩子再也無緣相見。

  輾轉八年,當年那樣分手後的他們,竟然在高中母校重逢。

  這是什麼樣的緣份?

  不用說,他知道宋嘉延看到他,也認出他了。十幾年的歲月,沒有在宋嘉延身上留下太多痕跡,憑添的,是更加引人注目的俊逸風采。司令台上,站在以宏亮聲量滔滔介紹他的事跡的校長身邊,宋嘉延也以某種匪夷所思的眼神,不時朝台下的他望了幾眼。

  校長興奮而津津樂道的特別介紹,一如他這些年所知的傳聞,宋嘉延不但在台灣藝壇受到肯定,幾次國外美術比賽和參展,更獲得極高的評價,在國際間奠下了不小的名聲。因此,江未禮不由得懷疑:他怎麼會來平成高中任職美術老師?

  他能體會校長的興奮,介紹的口氣為何如此驕傲。

  感覺上,就好像一個念完了研究所,拿完好幾個博士學位的高才生,又莫名其妙跑到高中裡,回頭當起高中生一樣。

  但,無論他怎麼想,這件事都沒個道理。

  回家以後,江未禮有正眼看過他嗎?

  無論答案多傷人,邵彤都很肯定答案是—沒有。

  事實上,不光是回家以後,從他去接他下班開始,他整個人精神恍惚,似乎沒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早上一如往常送他去學校時,他還不至於如此反常,很顯然讓他反常的人不是自己。

  就是因為這樣,他的無力感才會那麼強烈吧!感受真實的邵彤無法否認,眼前這傢伙對於他去相親的事,反應平靜得教他懊惱;然而,他更介意讓他恍惚的理由……或人!

  「你不問嗎?」睡覺前,他還是問了。他最無法忍受他的全然無視。

  好像這個家裡有沒有他、他是否陪在他身邊一點都不重要。相較於自己付出的真心真意,那種滋味嘗起來實在不好受。

  「問什麼?」恍惚的心神,還留在再次見到宋嘉延的震撼裡,從回家後一直很沉默的江未禮,這才迷惑地望向邵彤。

  江未禮不會對自己承認,麻痺的心重新開始活躍了起來,讓他不知如何是好。

  宋嘉延突兀的出現,讓感覺得救的他霎時鬆了口氣,找到了理由不去聆聽心底抗議的聲浪。縱使,那一波波席捲而來的聲浪,快淹沒了他所有能感受到的知覺,讓他的心幾乎無所遁逃。

  他允許了自己的懦弱,暫時不去面對生活上將要發生,且一點一滴產生的劇變。

  忍住一口氣,邵彤才能平靜地道:「我前天相親的結果。」

  明明知道對方不在乎,他還是難以忍受他少根筋的回答方式,愈加可笑自己徒勞無功做了傻事,不過是惹來更多難以處理的後遺症。

  也許這種感覺……就叫作愚蠢吧!

  「你昨天又和對方見面了,代表結果應該不錯,不是嗎?」才相完親,邵彤隔天就和女方約會,不用問結果了吧!沒有星期日被丟在家裡的哀怨,江未禮平板的口氣,彷彿只是在陳述一件很簡單的事實。

  藏在內心深處,隱含不安的小小躁動,他依舊置之不理。

  理會了,他只會更加無助茫然,不知所措。

  「是不錯。」負氣之下,邵彤拗著一口氣道:「那女人就像我媽說的,人美個性又好,人家不嫌棄我就好了,我有什麼資格嫌棄她?她讓人滿意得很!」

  「那……不是很好嗎?你媽會很高興的。」總覺得,有鬱悶的氣哽在喉嚨,江未禮卻怎麼也吐不出來,只能吶吶地回應。

  邵彤真的要從他這裡畢業了。

  本來就該這樣,他不該老是有種失落很深的感覺。

  「我才不是因為要讓她高興才交女朋友。」是因為某人的刺激,和自己的愚蠢。說不出口的心事哽在喉頭,讓邵彤比吞了魚刺還難受。

  難受中,他帶著一股沉悶掀被,縱身跳下了床。

  Shit!八年來,他的一顆心全放在誰身上,是多明顯的事實,為什麼未禮看不出來?成全不了父母要他成家的期望,無能為力的他根本不想交啥女朋友,也不想改變現在的生活。

  不敢奢望更多,他只想延續可笑的幻想,擁有小小的幸福啊!

  「彤……」愕視著脾氣不小、一臉激動站在床邊的邵彤,江未禮突然有種開心的感覺,帶著莫名情緒猜測道:「如果你不想交這個女朋友,我也沒有一定要你去交,相過親了,要不要和她交往,必須由你自己的感覺作主,別為了成全我的希望作決定,我並沒有要你和不喜歡的女人交往。」

  說是為了他,那責任也太沉重。

  答應邵母的要求是一回事,介人多少還是有個限度。

  事實上,要邵彤去相親本來就不是他的希望,而是基於邵母的請托。他隱隱有種感覺,邵彤之所以和對方約會,正是如此單純的理由。

  他卻為了洞悉的感覺開心,心情好得有些莫名其妙!

  「你推翻了你自己的要求?」

  當初要他去相親的人,明明就是他,他現在卻說,別為了成全他的希望?不提就罷了,一聽邵彤更加火大。

  像是無時無刻不被提醒著他有多愚蠢。

  他的忍耐、他的成全,在江未禮眼中根本毫無價值。

  「我沒有。」能體會邵彤的氣憤,刻意掩藏了心中不該有的開心,江未禮無辜地解釋:「我只是要你去相親,沒有要你非跟對方交往不可吧?」當時的他多多少少為了氣邵彤逼人太甚,才找了他的麻煩。

  再來,是他不得不完成邵母的請托。

  再怎麼要好的朋友,邵彤也沒有必要為了他跟不喜歡的人,甚至是沒有感覺的對象交往。至少,江未禮比什麼都確定這點。渾渾噩噩過了這些年,他依舊清楚他不要邵彤不快樂,希望他能夠得到他失去的幸福。

  邵彤,已經給了他太多還不起的友情。

  時間、友情、關心、接送、照料他的生活起居、為他處理所有的雜務……始終默默陪在他的身邊,邵彤為他付出太多。

  不該還要他為了他勉強自己。

  凝望著靠在床上的江未禮,整理著心情的邵彤許久不能言語。最後,因為這個家只買了一張床,決定去睡沙發之後,他只丟了一句感慨的話:「你讓我覺得,自己像個不折不扣的傻瓜。」

  現在的心情,讓他再也無法和他同床而眠。

  誰也無法體會,那種感覺就像是夫妻同床異夢,多悲哀無奈。現在的未禮,似乎也不常做惡夢,應該不需要他的陪伴了吧。

  體會愈多,讓他自嘲的歎息不由得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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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0 00:15:50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一個多月過去了。

  不知是彼此刻意的迴避,亦或宋嘉延單方面剛到任的忙碌,使得兩個重逢的舊情人,延遲了敘舊的時間。

  經過美術教室,江未禮第一次停頓了腳步。

  或許,他是刻意迴避了任何和宋嘉延獨處和說話的機會吧!不但以不合常理的借口拒絕參加老師們為宋嘉延舉辦的歡迎會,下班時間開始準時無比;他更不如往常的放學後,逗留於辦公室處理學生作業,再讓邵彤等他。

  說到底,他就是尚未做好面對宋嘉延的心理準備。

  在他的駐留中,美術教室的門打開了。

  被嚇了一跳,江未禮立刻轉頭就想走開,卻愕然被人拉住了手臂。

  「別再躲我了。」拉住他的人,正是宋嘉延。

  一個多月來不甚確定的感覺,如今被證實了。發現江未禮一臉無措、如驚弓之鳥緊張的神情,他的口氣裡充滿了頗覺無奈的歎息。

  本來是意外的驚喜,就這麼活生生被沖淡了。

  「宋……宋老師,我不懂你的意思。」視線不安地游移,江未禮還是壓下想拔腿就跑的衝動,僵硬地朝對方一笑。

  不想讓自己失控,他決定保持兩人的同事關係就好。

  當年往事,就當它已不存在。

  不存在,也就毋需留戀,毋需重提了。

  微微皺了皺清秀的眉,準備去上課的宋嘉延,突然將他的身體一扯,拉進美術教室裡,將他壓在門上淡淡笑問:「親愛的未禮,不會想說你忘了我吧?」

  走廊上,有太多學生經過,所以他關上美術教室的門。

  終於直視對方的眼,江未禮失笑,「能忘嗎?」

  簡單的三個字裡,傾訴了年少回憶裡的無奈苦澀,卻也帶著些許早已放掉那段過去的灑脫。是苗繼帶給他的種種衝擊,淡化了初戀在他心中佔有的份量,還是自己真的不夠愛他……到如今他早已分不清。

  過去的,已經過去很久了,久得不復記憶。

  「沒忘,你怎麼能用這麼冷淡的態度對我?」稍稍鬆開他的肩膀,宋嘉延有些不滿地咕噥。「多年後竟能在母校重逢,你不知道我見了你有多開心,一直好想找個機會和你單獨聊聊。」

  找不到適當機會,一直讓他覺得惋惜。

  「有什麼好聊的?」莫名的,江未禮覺得他有些不同。

  宋嘉延眼神中那股縱使是微笑,卻總揮之不去的憂鬱淡了,整個人給人的感覺明朗很多。不過,都八年了,一個人有所改變不是件奇怪的事吧!只是時間產生的隔閡,讓他對於他的轉變,暫時還調適不過來。

  看見一個小孩瞬間長成大人,感覺差不多也就是這樣了。

  「好歹十多年不見,當然有得聊了。」刻意忽略他口氣裡的責難,與故人久別重逢的宋嘉延,還是保持著那張愉快笑臉。

  古人那一旦別離,動輒生死兩茫茫的感歎,他何嘗沒有。

  發達的通訊和交通工具,許多時候並不能拉近現代人的距離。有些分離,不靠機緣促使重逢,兩人之間跟被千山萬水阻隔了沒兩樣。所以,他很珍惜這次能再見到江未禮的緣份。或許,能讓他彌補些年少時有的遺憾吧!

  三十二歲不算老,卻已讓他足夠成熟,能面對自己的過去。

  「我下堂有課,該去準備一下了。」愣了一下,江未禮卻顧左右而言它。

  他和范亦楠這些年來一定過得很幸福吧!能感受到宋嘉延過得很好,了卻一樁多年來埋在心底的疑問,這樣就夠了。

  多的,江未禮不想聊起,更覺得沒有必要多聊。

  回想這些年,他的生活幾乎一片空白,又有什麼好聊的?

  「我們多久沒見了,有課又怎樣,我可以翹掉你也可以。」不在乎為他翹掉下一堂課,宋嘉延自我的態度是如此堅決,「而你別忘了,我們已經是同事了,除非我們其中一個人先離開,否則躲得了我一天,你躲不了我一輩子。」

  當然,他絕對不希望江未禮為了他申請轉任。

  歎了口氣,江未禮終究放棄在兩人之間劃下壁壘分盟線的打算,只是忍不住問:「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麼回來當個美術老師?」

  一個多月來,愈加清楚的傳聞只讓他心底的疑惑更深。

  誰也不能理解,在美術界已頗為出名的宋嘉延,為何在名利豐收之際,執意選擇了當個平凡的美術老師,拒絕了所有畫展和國外畫廊的邀約。這些年來,他偶爾會聽到些美術界的新聞,多少瞭解宋嘉延的身價。

  「你忘了我曾說過的話嗎?」宋嘉延笑,彷彿確定他該知道理由。

  總算,他們能好好說話了。

  「你是說,當公務員保障好、福利佳、年薪不錯……」回想起當年和宋嘉延之間有過的對話,幾乎不敢相信他的理由,幾度猶豫而不確定的聲音,還是自他僵硬的嘴邊溜了出來。「關於教職是份好工作那些話?」

  不會真的是因為這樣吧!

  再怎麼好、怎麼有保障性的教職,領鐵飯碗的終身所得,依舊比不過宋嘉延揚名國際後擁有的身價,這點常識江未禮還有。

  所以,那說法絕對是荒謬的。

  「嘿,你沒忘嘛!」宋嘉延微揚了俊朗的眉,真的有些感動。他可沒真的敢期待十幾年前所說的話,當年的小情人能牢牢不忘,照三餐複習。

  「不會是真的嗎?」

  「你別忘了我也說過,當老師並不妨礙我的創作。」能瞭解他的詫異,宋嘉延好笑地提醒,更自我解嘲:「當然,也不妨礙我繼續靠畫畫賺『外快』。」

  只不過他口中的外快,比本職的薪水高出太多了。

  回到校園,其實讓他找回了不少靈感。

  讓他當老師,他的合夥兼經紀人可還是準備每年幫他在紐約辦個展,要他教書別忘了繼續累積展出的作品,哪肯讓他這棵搖錢樹輕易地在台灣的高中校園裡逍遙。

  「你真是……」望著宋嘉延的笑臉,江未禮突然有些好笑。

  初戀的苦澀,似乎真的被時間沖淡了。

  「怎麼樣?」

  「一點也沒變……」

  「是嗎?」那代表他依舊年輕!宋嘉延含笑的眼神如是問,能感受到因為自己的努力,兩人之間過去尷尬的距離正一點一滴融化。

  「是的。」江未禮失笑點了頭。

  畢竟,待在同個學校裡教書,想永遠不碰頭是不可能的事;他倒不是完全不能瞭解宋嘉延希望能和他化解陌生,解除彼此間那份尷尬氣氛的心情。他想,或許這樣發展下去,能和平相處也不錯吧!

  一個月來,第一次正視眼前清新爽朗的臉龐,除了有些面對初戀情人的不知所措,當年被甩掉的痛苦似乎已有些模糊,的確不再那般鮮明輕易惹人心酸。活著的人,何必計較太多。

  不夠堅強的人,才會選擇憤怒瘋狂,而不選擇原諒。

  而他面對苗繼的死,已經是太懦弱了,何必還拘泥於初戀中早已逝去的悲哀,加深了懦弱而想不開。不再逃避以後,江未禮有了新的體悟。沒有必要推翻他曾在初戀裡感受的美好,推翻對方曾為他付出的真心是不?

  初戀的回憶,是早已褪了色。

  怔忡間,邵彤全然失神了。

  只因靠在車邊等著的他,遠遠瞥見了江未禮唇邊久違的笑意。

  因為比誰都確定那抹發自真心的笑意不是為了自己,他無法形容酸上心頭的滋味。直到走近之後,收去笑意的江未禮上了車,他都開不了口問他展露笑意的理由。沉默地發動引擎,他心頭揮之不去的陰鬱,彷彿又多了層烏雲密佈。

  原來,還有人能讓他露出那樣的笑。

  這麼一來,擅自扮演了多年監護角色的自己,是否應該繼續留在他的身邊?他自作多情的存在,不過是有些多餘……甚至,他的存在其實極有可能是未禮走出夢魘的阻礙也說不定,想來多可笑啊!

  橘色系的晚霞,層層疊起,美得讓人目光無法移離。

  天空啊!何不下場醒透人心的傾盆大雨?

  讓他淋場大雨,哀悼自己可笑的想不開。

  他好想為自己痛哭……

  「對不起,我可不可以打擾你一點時間?」

  靠在車門邊的邵彤,審視著眼前薄施脂粉,穿著一身粉藍色得體套裝,走近之後對他靦腆微笑著,似乎有幾分眼熟的女人。過了幾秒,他才想起她是未禮的「女朋友」,眸中立即轉換了光芒。

  從未禮介紹過她之後,他每個假日都是和這女人一起度過。

  「如果我說不行,你就肯還我平靜嗎?」兩邊的唇角緩緩上揚,邵彤對她展露優雅迷人的微笑,像是帶著幾分玩笑的笑謔。真的不耐,對方從他的神情和口氣裡,也瞧不出絲毫端倪來。

  他倒是有些好奇這女人為什麼會找他說話。純粹閒極無聊,還是有其他目的?

  一時尷尬,傅筱涓傻在他誘人的笑容裡,漸漸羞紅粉色兩頰。面對這樣出眾的男人,真像上帝給的考驗,輕易便會忘了呼吸的節奏。

  振作點,她可是成熟的女人呀!

  不斷在心底告誡自己別失態,傅筱涓還是阻止不了心跳兀自快好幾拍,全然不肯理會主人的尷尬,不斷把血液往她的臉上送。

  「我只是開開玩笑,你不會當真吧?」未以平常冷視女人的眼神看著她,邵彤依舊對她溫柔一笑。只是,在她不曾發現的眼眸深處,他刻意隱藏的眸底始終冰冰涼涼,心底更是全無絲毫笑意。

  打從心底起反感,他連看都不想看她一眼。

  笑得出來,只代表了他隱藏自我的功力一流,當個演員也不至於太遜色。不用說,他肯應付這個女人,全是為了江未禮。

  「不會。」傅筱涓忙搖頭,希望能掩飾臉紅心跳。

  沒多說什麼,邵彤微微笑問:「言歸正傳吧!你找我的目的是什麼呢?」他沒時間也沒精神和她耗下去。

  「呃,我知道你是江老師最好的朋友……」雖然打定主意後鼓足勇氣來了,傅筱涓的話一到嘴邊,突然又不好意思說出口。

  但不問清楚,她總覺得很多感覺都不太對勁。

  「所以?」臉上沒有太大的情緒起伏,邵彤靜靜等著她的下文。

  最好的朋友……

  他也只能是最好的朋友,是嗎?

  凝望著眼前雖然不是長得特別美艷,該有的女人味卻一項不缺的女人,他開始自嘲在心底。只因為她是女人,就佔了他所沒有的優勢,何其不公?身為男人愛上男人,豈是他所能選擇?

  「我……想請你幫一個忙。」她終究開口了。「你說說看,看我能幫上什麼忙吧!」見她猶豫,邵彤直接問道。反正照她的說法,身為江未禮「最好的朋友」,他似乎有義務幫她這個忙。

  咬了咬下唇,眼眸中染上憂鬱的傅筱涓,終於說出請求:「你能不能幫我試探看看他是不是有一點喜歡我,所以才和我在一起?」

  既然他們兩個人在交往,豈有完全不喜歡對方的道理。不該竊喜,可是他立刻明白了,她和未禮之間的交往,一定藏著許多問題;否則,她根本不該向他這個局外人請求這樣不合理的幫助。

  「我知道這樣說很荒謬,只是他雖然願意和我交往,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卻老是顯得心不在焉,我本來以為他的個性本來就是這樣。可是,他跟宋老師說話卻完全不是那樣……」吶吶說著說著,她開始陷入自己的思緒裡,自言自語般低喃:「我知道宋老師很出色,可是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男人啊!難道是我魅力不足,連個男人也比不上嗎?」

  交往快兩個月了,江未禮不但不曾對她有過「非分之想」,甚至連她的手都不曾主動牽過,每當她主動去挽他的手臂時,他還會出現侷促惶恐的反應,好像她是個黏上他的陌生人似的。他的態度,讓她找不到自己在他心中的定位,每天都活在懷疑和不安之中,走投無路才不得不向邵彤請求幫助。

  在對方眼中,她到底算是什麼?

  到底有沒有一點份量?

  到底重不重要?

  對江未禮而言,她的存在是否必要?二十六年來,她從來沒有像在這段戀情裡的自己,對自己完全失去自信,急需別人肯定自己。不過和他交往兩個月而已,充滿不安的她就快變成一個連自己都討厭自己的女人。

  再這樣下去,她遲早會受不了。

  「宋老師?」打斷了的自言自語,邵彤突生不安。

  近日,對江未禮變化上的一團迷霧,終於在他心底竄出解答。

  猛回過神來,傅筱涓才為自己失控的言語,有些不好意思解釋:「喔,我是說我們學校新來的美術老師宋嘉延,不知道江老師有沒有和你提過?」

  基本上,她認為江未禮一定跟邵彤提過宋嘉延。

  聽說宋嘉延是他和江未禮的高中學長嘛!

  宋嘉延什麼時候開始,成了平高的美術老師,未禮對他竟然隻字未提?體悟受到的隱瞞,讓他心中一角逐漸崩塌了。再也聽不見耳邊的聲音,整個偽裝的表情當場僵冷,邵彤不由得讓可笑的感覺淹沒,只想重重給自己一巴掌,好讓幾度心灰意冷、依舊執迷不悟的自己,從這場夢中清醒過來。這一瞬間,除了同樣陷入自己的思緒,還沒完全回神的傅筱涓外,任何人都可以輕易看穿他所受到的打擊吧!

  一如這兩個月來,邵彤拿了自己的棉被準備睡客廳。

  看著抱起枕頭和棉被的邵彤,江未禮終於忍不住道:「別生我的氣了,這張床又大又溫暖,你何必非去睡客廳不可?」連續幾天陰雨綿綿,天氣似乎有些陰冷,他怕邵彤睡外面容易感冒。

  有時候,他真的不能理解邵彤的想法。

  這兩個月來,邵彤開始不去過問他的事情,卻依舊為他準備三餐,依舊風雨無阻專車接送,話雖少了,關心卻似乎沒有少,這實在讓他很難明白他到底有沒有在生他的氣,是不是還在和他鬧彆扭。

  都幾歲的人了,他實在不覺得他們需要這樣。

  走到房門口的邵彤回過頭來,起碼沉默地注視了他三十秒鐘。

  江未禮無法從他動也不動的表情,去猜臆他此刻的想法。不過短短幾個月,他總覺得明明還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卻似乎愈來愈遠。從邵彤挖出他心中的傷疤,執意要他面對現實開始,一切就變了。變得脫軌,不再是兩人能去掌控的。

  平靜了八年的生活,成了遙不可及的、築起的假象。

  一想到兩個人這樣過日子的機會或許漸漸少了,他就覺得更想珍惜。

  「其實,你晚上會打呼。」冷不防地,邵彤突然冒出一句話。

  他認真的表情,不像是在開玩笑。

  「呃?」慢了半拍,江未禮霎時紅了俊臉。

  原來,這就是邵彤寧願睡沙發的理由?不需要任何理由,他就是相信邵彤不會騙他。既然邵彤說他會打呼,那……他就是會打呼了。

  只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我騙你的。」又冷不防,邵彤揚唇一笑,神態自若補了句。

  認識不是一年兩年的事,就算不用他說出來,從他慌張羞愧的可愛表情,邵彤也知道他相信了他隨口瞎扯的話。

  「你……」一張口,江未禮竟然不知該氣還是該笑好。

  天知道,他有多久不曾看見過邵彤這樣欺負人的笑容?看見邵彤一如往昔的笑容,他突然覺得什麼都可以不去計較,就算被耍也認了。兩個月來,面對像是變了性情,幾乎吝於笑的邵彤,讓他覺得十分痛苦。

  尤其,今天去接他的邵彤,根本連看都不太看他。

  被忽視的滋味,他一晚上也嘗夠了。

  從來不在乎別人忽略他的存在,一旦發現邵彤對他愛理不理,江未禮的胸口竟會產生沉重的悶氣,總像被莫名異物壓迫得很不是滋味。或許……是他太習慣邵彤的關心、照顧和專注了吧!

  「睡吧,有些事習慣就好了。」對他平板扯嘴一笑,邵彤沒為意喻不明的話多加解釋,還是在江未禮失望的注視下打開房門,抱著棉被和枕頭走出去。

  有些現狀,差不多是該改變、結束了。

  他認為,他也是未禮的希望。

  睡到半夜,邵彤一個翻身,突然被旁邊的陰影嚇了一跳。

  吞了口口水,伸長手去打開沙發旁的檯燈,在昏黃的光線之下,用手肘撐起身的他揉揉眼睛,鬆了口氣,發現不是自己在嚇自己,旁邊的確趴了個人。抬頭瞥了一眼鍾……凌晨兩點?嘖,怪事真多。

  「未禮,你醒醒……」

  大半夜的,不會是夢遊吧?

  考慮後,邵彤還是伸手去搖醒江未禮。搖醒了他,好叫他回房間去睡,別在這裡睡著涼了。沙發已經不好睡,他可不敢想像他要是這樣趴到早上,會如何腰酸背痛。

  要是叫不醒他,邵彤也打算把他抱回房間裡去睡。

  慢慢張開了惺忪的眼,江未禮打了個愛困的呵欠。

  「你怎麼會睡在這裡?」見他醒來,邵彤不由得問道。唉!昏黃的光線下,他在他眼中本來就夠可愛的臉,更可愛了。會打心底覺得一個年近三十歲的大男人可愛,他知道自己真的是無藥可救。

  想碰又不能碰……

  天曉得,這種同居生活的方式,根本是折磨人。

  「我睡不著。」

  呵欠打個沒完,江未禮還是老實地承認。

  簡單一句話,只是沒說出心中真正的想法。

  其實,從邵彤睡沙發以後,他就幾乎夜夜失眠。身邊少了個人睡,因為不習慣造成了他的輾轉反側。

  一閉上眼,恐怖的夢魘彷彿又將重現。

  失眠讓他覺得很困擾,既然開了口,邵彤還是不回房裡睡,也只好他委屈點來客廳陪他了。瞧,感受到邵彤的存在,他剛剛可是真的睡著呢!

  要是邵彤不突然喊他,或許他就有一夜好眠了。

  「睡不著?」

  微微皺起眉頭,邵彤這才打量起他眼眶下不知何時又出現的黑眼圈,伸手碰了碰問:「你又做惡夢了嗎?」

  「我不會妨礙你,你讓我在這兒睡吧!」

  沒多說什麼,他只是請求。

  閉上雙眼幾秒,邵彤歎口氣便霍然下了沙發,將他的人從地上拉了起來,沉悶不已、沒啥好口氣地咕噥:「三更半夜跟我說哪門子的傻話,都三十歲的大男人了,還說那些孩子氣的事,照顧自己你到底懂不懂?」

  幹嘛,偌大的房間裡頭,有張又大又舒服的彈簧床不睡。

  捨棄那張大床,兩個人都窩在客廳裡,一個睡沙發、一個睡地板,說出去要笑掉多少人的大牙?如此胡鬧,當初何必買張床。

  何況,睡沙發上的他也就罷了,能讓他趴在沙發邊邊,這樣睡上一晚上嗎?他不是病人,不需要這種看護。

  他要虐待自己,也用不著選這種方式。

  罷了,不論是誰,以後他都有別人會照顧,輪不到他雞婆。不等江未禮說話,邵彤壓下了心頭所有的感觸,硬拖著他往房間走。

  現在,他是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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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0 00:16:06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掀開床上的被子,邵彤直接把江未禮塞進被裡。

  不敢抗議,江未禮卻用期待的眼神望著他。他不保證,要是邵彤回到客廳去睡沙發,自己會不會半夜又摸了出去。

  「睡吧,我等你。」邵彤無奈地承諾。

  要是能拒絕這樣的眼神,他早就從感情債裡解脫了。就因不能,所以他只能認輸,一再面對心靈上拒絕不了的磨難。認為江未禮會做惡夢,所以他打算等到他熟睡以後,才回到沙發上去。

  少睡點對他來說無所謂,頂多早上會有些精神不濟罷了。

  那點精神不繼,哪比得上他捨不下的痛苦。

  「我不要你等。一起睡……好不好?」他不希望他繼續睡沙發。

  不同於以往,要是邵彤不在,他會睡不著而不是做惡夢。

  因為如此,邵彤如果不一起睡,把整個晚上浪費在他身上也無濟於事;到時候,兩個人只能大眼瞪小眼,直瞪到天亮也說不定。

  早困卡有眠,他不覺得需要浪費時間去證明絕對的事實。

  「不好。」邵彤皺眉一哼。

  對生活瑣事不在意,他連其他感覺都遲鈍了,難怪成了他女朋友的傅筱涓不安,會找上他請求幫忙那樣荒謬的事。除了他,也沒有多少人能瞭解,未禮在苗繼死後,早把心靈給封鎖起來,生活變得有多差。

  啐,遲鈍還不足以形容!

  「喔……」望著他,江未禮似乎很失望。

  「過去點!」可惡啊,到底是誰對他說要獨立,想劃分出彼此的生活圈?翻了個白眼,邵彤在心頭不住詛咒,二話不說掀開棉被。那個有一大堆自以為是的決定,卻被他一刺激,突然從八年渾沌中覺醒的人,明明是眼前這傢伙。

  好吧,他懦弱、他無能、他意志不堅,他不算堂堂男子漢……要怎麼說都隨別人去了,他就是拒絕不了他的眼神,不忍心讓他失望。

  挪了個位子,江未禮嘴邊有了微笑。

  「笑什麼?睡覺了。」

  拉高被蓋住兩人,邵彤一古腦兒轉過頭去,粗魯地躺下。既然他有一大堆決定,那麼他也從今天起決定—再也不去看他的笑容。

  看了,淪陷的心遲早萬劫不復。

  望著邵彤寬闊的背,江未禮躺下是躺下,眼睛卻始終張著不動。察覺到了背後灼熱的視線,邵彤忍耐了足足五分多鐘,還是受不了地翻身。

  「你幹嘛不閉上眼睛睡覺?」

  想整他,還是存心找麻煩?從床上半撐起身體,邵彤不悅地俯視著那張熟識已久,讓他莫可奈何的臉龐,直想歎大氣。在他好不容易下了決心以後,他卻一再考驗他的意志力,讓他根本無法貫徹自己的信念。

  想放手,談何容易?

  猶豫了一會兒,江未禮淡淡地說道:「我閉不上眼。」

  說法有點卑劣,可是他直覺地順從了本能,來不及多加思考便已脫口而出,壓根阻止不了自己扯下這個謊。邵彤明白他的意思—閉不上眼,代表了他害怕一閉上眼,揮之不去的夢魘便纏了上來。

  江未禮比誰都清楚,這分明是在主動要求邵彤撫慰。

  望進那雙清澈的黑眸深處,邵彤拒絕不了他的期待,更壓抑不了發自內心的渴望。就算有天,什麼也沒想的他終會離開,投入別人的懷裡,他還是不願意放棄眼前可以擁有的幸福。

  邵彤緩緩吐氣,不知發出了今天第幾次的歎息。

  他再度躺好,而且改變原本睡姿的方向。

  一如從前的習慣,江未禮像是尋求安全感的雛鳥,很習慣地鑽進他懷裡。他不願意去理解,為什麼寧可扯出謊言,仍要換來邵彤的轉身。

  身體僵了一會兒,邵彤幾度調整呼吸後才慢慢放鬆。

  太久沒有感受到彼此的體溫,他都快忘了這份溫暖有多難能可貴。本來,最初時,他不過是單純地想安撫未禮,何時這份安撫變了質,連他自己也不明白。邵彤只是好笑,從沒當他是情人的未禮,用他的胸膛倒是比他以往的情人還習慣。

  友情基礎太深厚,反而是他們之間的障礙不成?

  倏地,他產生一不做二不休的衝動。

  一個翻身,邵彤已把江未禮壓在健碩的身下。

  「彤?」並非掙脫不了,但不明情況的江未禮縱使被鉗制雙手,此時也不過是怔愣地仰視正上方,望著邵彤那勾魂攝魄似緊盯自己的黑瞳。不確定邵彤突然想做什麼,他怦怦然的一顆心莫名狂跳著。

  似乎,有些不該有的期待。

  「你根本就不喜歡她。」邵彤像是求證,卻又如此確定的說出口。

  「不喜歡誰?」沒頭沒腦的話,教人從何解起?沒有莫名其妙的惶恐,江未禮的反應看在邵彤眼中,可說相當冷靜。

  冷靜得讓他多了分勇氣,平添義無反顧的氣魄。

  「你的『女朋友』—傅筱涓。」提起這個名字,他有些苦澀。

  江未禮愣了幾秒才想起有她這一個人。

  「或許,你想交個女朋友,好過一般人眼中的正常生活。」不管他會不會唾棄他,他都已不打算改變心意。下了決心之後,邵彤勇往直前道:「那些事都無所謂了,只要讓我擁有你一次就夠了。」他要未禮,就在今晚。

  「喝?」邵彤的意思該不會是……江未禮開始掙扎了,不明緣由加快的心跳更是愈加劇烈。

  一時之間,他不知如何面對生理上衝動起來的邵彤。

  說實話,如果邵彤真有生理上不可免的需求,早已非處男的他並不介意和他做愛,只是他很害怕在這次的關係之後,他們多年累積的友情也就毀了。而,邵彤僅要求一次的說法,還真有種侮辱人的意味。

  他又不是街上賣身的牛郎!

  「未禮,我可以要你吧?」拉近距離迫使兩張臉孔幾乎相貼,邵彤以低沉的嗓音嘶啞問著,緊緊抓住他的雙腕不放,如同害怕著失去渴望已久的寶貝。他灼熱的眼神彷彿會燙人,再也不去掩藏心中壓抑已久的慾望。

  縱使態度強勢,他仍揮不去害怕被拒絕的憂慮。

  從邵彤熾熱的眼神中,感受到了他那份卑微的強烈渴求,江未禮不自覺停止了掙扎,一時之間竟然不知該如何是好。

  對方是邵彤,或許他沒有資格拒絕,是不?

  他欠邵彤太多太多了……

  江未禮的沉默像是一種無言的應允,因此邵彤俯下身,輕輕地吻上他的嘴唇,汲取著等待已久的甜蜜。他的吻落在江未禮的唇上,落在他敏感的耳垂,以及他衣襟敞開下的鎖骨和胸口,一寸寸烙下印記。

  「啊……」

  褪去彼此在肉體以外的累贅,邵彤濕潤的唇自然擴張了探索的領域,很快便帶給江未禮的身軀一陣陣戰,讓他發出異常舒服的呻吟。

  江未禮誠實的反應,更讓邵彤忘情投入,竭說心力取悅彼此。

  怕是一場夢般的回憶,邵彤小心翼翼的每個吻有些微微顫抖,反而挑逗出江未禮未被發覺的敏感處,惹得兩人身體異常發燙。

  有種體悟,這只是曇花一現的美夢……

  不可能永遠沉浸在美好的夢中,所以他用手用唇的侵略從不間斷。

  感受到江未禮的反應,他更以渾身解數討好對方。

  付出所有的熱情,他滿足地開發著彼此的快感和戰,渴望著能記取心上人此刻的反應和神情,牢牢不忘這份甜蜜激情,卻又幾乎讓人心痛的感受,好填補往後所有空虛的日子。

  像是從絕望的飢餓感裡,貪求需索目標的侵略。

  至少今晚的未禮,是完全屬於他的……

  鈴鈴鈴……鈴鈴鈴……

  嗚……吵死人了!

  一隻略顯蒼白的手,在不耐鬧鐘的鈴聲干擾以後,突然從蓋住頭的棉被中伸出來,胡亂在床頭櫃上搜尋。

  下一秒,那只搜尋鬧鐘的手臂倏地停頓,便見它的主人掀開溫暖的棉被爬坐起身,露出覆在蓬亂黑髮下的臉孔。搔了搔後腦袋,江未禮才用修長的十指,把遮住的眼睛的頭髮往腦後一梳。

  鬧鐘刺耳地響著,坐在床上的他卻像聽不見。

  約莫一分鐘,他只是出神望著身旁昨晚原本有人的位置。昨晚,他便有一種強烈不安的預感—早上起床後,極可能再也見不著邵彤。

  預感成真了,讓他有種沉悶的感覺。

  沉思許久之後,他終於望向堅守崗位不曾間歇的嘈雜聲,伸手按掉了兩個吵個不停的鬧鐘。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他把臉埋進雙腿間的棉被裡,全然無視於缺氧的胸口在頻頻抗議。

  鬧鐘鈴聲按掉了,卻彷彿還在他的腦海嗡嗡作響。

  須臾,他猛然從雙膝間抬起頭,大口大口用力呼吸著。幾度深呼吸,勉強獲得需要的氧氣之後,他突然瞥見床頭櫃上有張字條。

  賴床的懶豬,醒了就去刷牙洗臉。

  P.S.你快遲到了。

  不願承認,簡短的字條讓他滿是陰霾的情緒,轉眼間悄悄散去不少。拿起字條閱讀後,江未禮瞥了一眼時間,不由得微微皺眉咕噥:「什麼嘛!鬧鐘的時間不是你設定的嗎?怕我遲到怎麼不定早些?」

  用兩個鬧鐘吵人,丟下他先走就罷了,時間竟然也不設定早些。

  這就是在和他一夜纏綿,達成「只要擁有他一次」的目的之後,邵彤對待他該有的態度嗎?暗自咕噥著,他突然想到跟邵彤生活的這八年來,早上總是因為低血壓起不了床的自己,竟然不曾遲到過。

  一古腦兒,複雜的情緒湧上。

  他渾沌不已的腦袋,倏地有些不勝負荷。

  算了,不去多想。把思緒拋諸腦後,江未禮毅然下床往浴室走去。

  你的早餐在桌上,刷好牙以後快去吃。

  P.S.動作快點,你真的要遲到了。

  這傢伙,有必要這樣消遣他嗎?

  廁所洗手台醒目的化妝鏡上,貼著另一張便利貼字條。

  看著字條上流利的筆跡,他沉默了幾秒不由微微失笑,開始梳洗的動作還是慢吞吞,完全沒有快點的打算。字條要是能催快他的動作,他就不用邵彤每天重複同樣的行為,像老媽子又叨念又催趕。

  快點吃,吃完快去換衣服—早餐不准剩下來。

  P.S.你這烏龜,再摸我救不了你了。

  烏龜?真侮辱人。

  他的動作明明比烏龜快多了。

  一如往常,早晨的餐桌上擺著牛奶、三明治、水果沙拉和他中午的便當。站在餐桌旁,俯視著早餐旁的第三張字條,江未禮揚了揚不以為然的眉頭,幾秒後才拉開餐桌的椅子坐下來,慢條斯理吃起早餐。

  別看了,我替你叫了計程車,快把睡衣換下來準備出門。

  P.S.你的動作未免太慢了,別讓司機等太久。

  衣櫃上的字條,至少分掉他一分鐘心神。解開鈕扣一一褪去身上的睡衣,感覺無奈又好笑的江未禮搖頭,歎了口氣才忽略掉衣櫃上的字條,打開櫥門拿出邵彤為他掛好,每天都會替他準備妥的襯衫和長褲換上。

  他的動作還是沒快到哪裡去。

  唉!既然遲到都遲到了,你就慢慢走吧!

  P.S.路上小心。

  大門口上,貼著邵彤留下的最後一張留言。

  足足凝視正前方,因為沒黏緊而微翹的紙條十秒,江未禮終於忍不住放聲大笑,笑得眼淚都快掉出來了,劇烈起伏的胸口才稍稍舒緩下來。

  老天,邵彤比他還瞭解自己!

  中午,熾熱的艷陽下。

  這陣子以來,總是陰雨綿綿的天氣,似乎正悄悄遠離地球這一角。因為一通意外的電話,江未禮在中午時被約出了學校,依約走進離平成高中不遠處的咖啡館。無可奈何,他只能帶著邵彤為他準備的便當,換個地方享用。

  誰知他剛打開便當蓋,一道陰影便覆蓋而下。

  抬起臉,桌旁這個正以充滿敵意眼神,像是想從他身上找出瑕疵缺陷,不斷將他上下打量的美女,肯定就是今天約他出來的主角。想從雞蛋裡挑骨頭,恐怕也沒她盯著他的眼神犀利。

  很顯然,她刻意來找他麻煩的。

  說她是美女絕對沒有錯,整間店裡眼睛還能轉動的雄性動物,都像只垂涎花蜜的狂蜂,牢牢把眼睛黏在她身上了,還頻頻對他投以艷羨不已的視線;可想而知,如果說她長得不夠美,就是一屋子的男人全瞎了眼。

  一個女人來勢洶洶,衝著他找碴,有什麼好被羨慕的?對於一屋子男性欣羨的目光,江未禮只覺好笑,無奈於他們看不清楚現實。

  誰曉得他根本不算認識她。

  「你是張小姐吧?」眼前一臉高傲,目光鄙夷地看著他的女人不說話,江未禮倒是不介意先放下身段詢問,不甚在意她的無禮。

  說穿了,他是看在邵母的份上。

  一屁股坐下,張巧妍望著他面前的便當,給下馬威般厭惡地輕嘲:「帶便當來咖啡館吃,你有沒有常識,不覺得丟臉嗎?」

  輸給一個男人,她心中的嘔氣從來不曾消退。

  遑論是個和別人相約,竟然把便當帶到咖啡館吃的男人。

  「邵彤做的,要吃嗎?」聳了聳肩,江未禮只是笑問。對於邵彤過去的相親對象,他耐著性子付出包容心。

  邵母和邵彤……不都說她溫柔賢淑?從頭看到腳、從腳看到頭,除了她的確很漂亮以外,他實在找不出半點溫柔的影子。唉!要不是她在學校的吃飯時間硬約他外出,他又何必把便當帶到咖啡館來吃。

  「邵彤……他做的?」像是受到打擊,張巧妍一臉震驚。

  是她看錯人,給錯評價了嗎?

  還是,邵彤跟她想像中的男人,根本大不相同……

  一臉酷酷、對人愛理不理的邵彤,擺明就該是君子遠庖廚的類型。她根本不相信,像邵彤那樣的男人,穿上圍裙下廚會是怎番光景。她漸漸有種體悟,邵彤之所以進廚房,恐怕全為了這個會帶他做的便當到咖啡館吃的男人。

  「老實說,他的手藝不錯。」

  江未禮淡淡一笑,不難看出她盯著便當的眼中,充滿了矛盾懷疑的神色。光是從外表看上去,邵彤的確不像個居家的好男人。花花公子、愛玩之類的稱號,大概比較符合邵彤給人的感覺和形象吧!

  在短兵相接後,確定自己打了個徹底的敗仗,張巧妍高囂的氣焰當場退去。

  幾番掙扎後,她不由得重新評估起眼前始終帶笑的男人。

  她有種先入為主的感覺,能讓邵彤如此對待的人,應該是十分特別的。

  沒說幾句話,她也發現了態度終如一的江未禮,似乎處於任何環境都能置身事外,完全不在意她存心試探挑釁,絕佳的修養好到不像一般人所有。就算他對她的態度有任何不滿,從他斯文的笑臉上也看不出來。

  如果那是他的演技,她不得不承認他掩飾的功力實屬上乘。

  「張小姐,我的休息時間有限,介意直接告訴我你的來意嗎?」收起眼前的便當,江未禮溫和的態度依舊不變。

  很顯然,解決了她的問題,他才能有時間吃飯。

  瞪著他的臉不放,許久後她卻像洩了氣的皮球,悶悶道:「邵彤說,他的心這一輩子已經給了人,不可能收回來了,無論我在他身上費再多工夫、下再多苦心都沒用;所以我很想看看他愛的人有多特別。」

  不管會帶給他多大的震撼,自嘲中的她只是照實回答。

  本來,她是想知道邵彤為了什麼樣的人,竟然會看不上她這個自小從不乏追求者、許多男人夢寐以求的結婚對像;然而見了江未禮以後,她卻突然明白想和邵彤兩情相悅,已經是不可能成真的奢想。

  女人,偶爾還是遲鈍些好吧!

  敏銳是她的優點,或許也是她面對愛情時的致命傷。

  遲鈍些,至少可以讓她多分執著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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