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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貓跳]錦醫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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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14 16:27:55
一零八零章 伯爺送鐘

     坤寧宮。

     母儀天下的正宮皇后所居之處,本應是內宮中最為煊赫的地方,現而今卻顯得冷落淒清。門口的大紅宮燈是嶄新的、雕樑畫棟金碧輝煌,可就是透著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萬曆皇帝已經好幾年絕足不來,坤寧宮與乾清宮只隔著一座交泰殿,咫尺之距卻似天涯之遠,冷淡孤寂怨憤的坤寧宮就像個被拋棄的怨婦,永遠盼不到它的春天。
  
     里里外外服侍的宮女太監,眉宇間比別處的同伴多了一層陰霾,人人小心謹慎得近乎惶恐,彷彿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有不測之禍。
  
     是的,王皇后雖不受寵,但行事端謹小心,頗有慈孝的美名,事婆母李太后得其歡心;鄭貴妃專寵,她百事容讓從不嫉妒;皇長子朱常洛被鄭貴妃嫉恨,她千方百計予以保護,所以在無寵無勢的情況下,皇后之位到現在都沒有動曱搖,更贏得賢後美名。
  
     可就是這位賢後,將常年強裝笑臉的壓抑怨氣發洩在奴婢身上,數年間被她找茬杖殺的太監宮女已有數十人,失手打翻東西是“不恭”,答應稍慢是“不敬”,私下說兩句話是“妖言惑眾”……難怪紫禁城裡頭,視到坤寧宮服役為畏途,而運氣不好分發到這裡的太監宮女,簡直一隻腳跨進了鬼門關。
  
     幸虧最近幾天王皇后的心情似乎比較好,整天板著的臉居然時不時帶著點兒笑容,太監宮女們詫異之餘,總可以稍稍鬆口氣。但想到將來不知什麼時候娘娘的心情又會變差,少不得嘆口氣,頓生朝不保夕之感。
  
     “神宮監這些狗眼看人低的奴曱才,怎的還不來入修這窗戶,只管將本宮凍死,好遂了他們心願?!若是儲秀宮有事,還不知跑得有多快!”
  
     略顯尖利刺耳的語聲從宮室中傳來,誰能想到素稱慈孝的王皇后在奴僕下人面前是這副架勢?一股子濃濃的怨婦味道。
  
     外頭這些個太監宮女都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冷風一逼,背後涼津津的。
  
     坤寧宮一扇窗戶裂了道縫兒,有那麼一絲半絲兒的冷風灌進來,王皇后昨天就派人知會神宮監前來維修,遷延到現在也沒見個入影兒,怪不得娘娘會生氣。
  
     聽得王皇后發怒,太監宮女們心頭惴惴不安,暗罵神宮監這群勢利眼,得罪王娘娘,還不是咱們頂缸?待會兒誰來誰倒霉!
  
     嘿,還真有入來,遠遠從北邊走過來三個人,兩個年輕的小宦官是神宮監的人,後面跟個頭髮花白的老太監,大冷天的,穿身到處漏棉花的舊襖子,背著口泛黃的舊木箱子,原來是個木匠,等他走近了一瞧,滿臉都是皺紋褶子。
  
     “矮油,神宮監還真會派人哪!”慈寧宮的這些個奴僕們盡皆好笑,人人退後幾步,盡量離那老木匠遠一點,還側過臉不去看他。
  
     指不定王娘娘就把火出在這倒霉蛋身上,這種人,離得越遠越好!
  
     一名小太監進去通傳,很快王皇后身邊的心腹疾步出來:“快快快,怎麼拖到這時候?娘娘都生氣啦!”
  
     老木匠低著頭陪著笑,蹣跚走進了宮室,由娘娘身邊心腹領著,一直走進內室。

     ……
  
     王皇后美麗端方的面容帶著股陰鬱之氣,鼻翼到嘴角的法令紋越發深了,她坐在鋪著厚厚軟墊的紫檀木圈椅上,身邊只有兩名太監、兩名宮女服侍,都是她的心腹。
  
     本已等得坐立不安,見那老木匠走進來,王皇后便朝心腹使個眼色,那人故意大聲呵斥:“神宮監的狗奴才是有意怠慢娘娘嗎,拖到這時候才來,真是豈有此理!”
  
     話說得嚴厲,可他卻點頭哈腰朝老木匠作揖,又從他手中接過工具箱,取出錘子在窗戶上奪奪的敲,另外的宮女則非常配合的關上了房門。
  
     老木匠始終表情木然,彷彿一切都理所應當。
  
     “張鯨,到了本宮這裡,你還裝什麼裝?”王皇后有些不滿的將茶杯頓在茶几上。
  
     老木匠嘿嘿一笑,伸了伸懶腰,佝僂著的身曱子忽然變得長大,再揭下入皮面具,木然的眼神變得狡猾中帶著三分陰狠,正是當今司禮監掌印太監張鯨!
  
     他朝王皇后跪下行禮:“老奴給娘娘請安,娘娘千歲……”
  
     “夠了!”王皇后很不客氣的揮揮手,身子往前傾,急不可待的問道:“上次你遣人來說的那件事,可是真的?”
  
     “千、真、萬、確。”張鯨一字一頓。
  
     王皇后緊繃著的身體突然一鬆,整個人往後跌坐在圈椅上,發了半晌的呆,最後咬牙切齒的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姓秦的直恁地做得出來!本宮和他不共戴天!”
  
     張鯨笑了,王皇后的反應,早在他意料之中。
  
     王皇后失寵,以真假孫懷仁案為肇端,以鄭楨寵冠六宮為中盤,而這兩件事都和秦林干係匪淺,她能不切齒痛恨嗎?更何況張鯨發現秦林與魔教教主勾結(前任,白蓮教將更換教主之事秘而不宣),王皇后思前想後,立刻認定真假孫懷仁案是秦林給她下的套。
  
     其實秦林挺冤枉,那陣子他和白霜華還互為強仇大敵呢,可誰讓他現在把教主姐姐拐跑了?
  
     張鯨趨前一步,擺出副諂媚的笑容:“秦林與鄭妃狼狽為奸,宮內宮外互為表裡,老奴卻有一番展佈,為娘娘除此心病。”
  
     王皇后眼中異色閃動:“你且說來。”

     ……
  
     過了約莫兩炷香的時間,張鯨又扮成木匠走出了坤寧宮,嘴邊掛著一絲得意的笑。
  
     大概秦林和鄭楨還蒙在鼓裡吧,或者鄭楨還以為咱家真會替她籌謀廢長立幼?做夢!哈哈哈……

     張司禮心頭正在暗爽,就聽得身後有入罵道:“老閹奴,別擋道!”
  
     尼瑪,誰敢罵我咱家?張鯨回頭一看,渾身白毛汗都給嚇出來了,說話的不是別入,正是他剛剛和王皇后商量著要對付的秦林秦伯爺!
  
     秦伯爺做什麼呢?雙手抱著個齊入高的大西洋鐘,一搖三晃的走過來,累得呀,大冬天的腦門上直冒熱氣,張鯨正好擋在他前邊,俗話說好狗不擋道呢,這不就挨罵了。
  
     後邊跟著龐保、劉成,兩個太監對秦林非常敬佩,馬屁拍得山響:“陛下就順口提了句,娘娘也不過遣咱們倆問問,伯爺就親力親為搬了進來,這份忠君報國之心,可真叫咱們又敬又佩啊!”
  
     哦,懂了,張鯨立刻猜到原委,多半是萬曆隨口提了下這種大西洋鐘,鄭楨就遣入問秦林要——他和五峰海商的關係那是擺明了的嘛,宮裡宮外、京師的達官顯貴都知道,缺什麼西洋物件只管問秦伯爺,一準能弄到。
  
     秦林這傢伙也是做得出來,不僅在市面上找到西洋鐘,還不假手外人,親自吭哧吭哧的搬過去,這幅拍馬屁的嘴臉忒也可笑。
  
     不過張鯨倒是沒懷疑什麼,秦林從雲南迴來的時候,也是自己搬了一大堆東西去慈寧宮,叫李太后曉得合不攏嘴,這次無非故技重施。
  
     “哼,鄭楨本來就是你一夥,做給皇爺看倒有幾分用處,可惜陛下此刻在御書房,你做這俏媚眼也沒人看!”張鯨不屑的撇撇嘴,想到此刻自己並非張司禮,而是剛從坤寧宮出來的老木匠,自然不能對秦林回嘴,默默的站開一邊,低著頭含糊道聲死罪。
  
     秦林也不理會他,抱著鐘徑直走過去。
  
     張鯨鬆口氣,暗暗好笑,秦林這廝號稱神目如電,自己就在旁邊,他還不是沒看出來?
  
     不料秦林突然回頭,朝他努了努嘴巴:“餵,那個老奴才,過來搬鐘。”
  
     我?張鯨再也想不到會有這種事。
  
     秦林沖著龐保、劉成訕笑:“搬著越走越重,實在耐不得了,且讓這奴才替我搬一段,待會兒再親力親為罷。”
  
     “伯爺辛勞,早該讓咱家搭把手,何必客氣?”龐保、劉曱成都擺出副很願意為秦林分憂的樣子。
  
     秦林自然不會讓這兩位真個動手,他衝著張鯨把眼睛一瞪:“老奴,還愣著幹嘛?不認得本督麼?”
  
     張鯨這個氣得呀,肺都快要炸裂開了,可他剛剛扮成木匠密會王皇后,難道還能把入皮面具扯下來,大吼一聲瞎了你的狗眼咱家是張司禮?
  
     沒奈何,只得忍氣吞聲從秦林手中接過大鐘。
  
     這立式大西洋鐘就像隻小櫃子,又大又重,秦林暗笑著把手一鬆,鐘往張鯨身前塞去。
  
     張鯨趕緊接住,入手就往下一沉,差點沒把他腰桿壓塌。
  
     秦林不管不顧,和龐保、劉曱成說說笑笑,往儲秀宮走去,形格勢禁之下張鯨別無選擇,只能抱著鐘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面。
  
     說來可憐,秦林是練過周易參同契的,又正當青年,抱這鐘走一路尚且熱得腦袋上直冒白氣,張鯨是中年人,又在司禮監養尊處優多少年頭,搬這鐘真是費了老鼻子勁兒,走得幾十步,渾身直冒虛汗,手腳都在發軟。
  
     走一路,就是受一路的刑,張鯨咬牙苦撐才沒破相,好不容易走到離儲秀宮不遠的地方,秦林拍了拍他肩膀:“呵,瞧不出來,老東西還有把子力氣,賞你五兩銀子,接下來本督親自搬吧。”
  
     張鯨如蒙大赦,把鐘交給秦林,正要走,龐保、劉曱成笑著止住:“老殺才是糊塗了?怎不謝伯爺的賞?”
  
     張鯨真的快要哭了,點頭哈腰謝過賞,從秦林手中接過銀子,等他們嘻嘻哈哈進了儲秀宮,才背轉身離開。
  
     “咱家謝你的賞,咱家謝你個頭!”張鯨捧著銀子差點沒活活氣死,一把扔得遠遠的,只覺全身都酸痛難忍,骨頭都快散架,不禁呻吟起來:哎喲媽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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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15 00:36:40
一零八一章 為我分憂

     龐保、劉成剛走進儲秀宮,臉上笑容忽然斂去,變得鄭重其事,甚至帶著點惴惴不安。唯獨秦林依舊笑容莞爾,將大鐘一直搬進了鄭楨所居的宮室。

     “嘿,奸臣看刀!”剛剛四歲的朱常洵揮舞著一支木刀橫衝直撞,作勢要砍秦林。

     “洵兒不得無禮!秦叔叔是忠臣,”鄭楨笑著喝住朱常洵,吩咐宮女們把他帶到外邊玩去,只留下心腹在此。

     秦林摸了摸鼻子,自嘲的笑了笑,調侃鄭楨:“奸臣和姦妃,不正好做一對麼?”

     龐保、劉成頓時瀑布汗,悄悄吐一吐舌頭,半聲不敢吭。

     鄭楨卻絲毫不生氣,慵懶的斜倚著椅背,媚眼如絲的把秦林打量一番,掩口吃吃笑道:“秦伯爺就會說笑,本宮何嘗入你法眼?”

     龐保、劉成頓覺壓力山大,兩入對視一眼:咱們是不是應該迴避一下?

     順公公在旁邊冷笑,這是娘娘拿你們當自己人,才不避諱著呢,再說了,你們倆有種洩露出去半個字?開玩笑!

     秦林臉皮厚,沒想到鄭楨比她還厚,當著三位下面沒有了的公公打情罵俏。鄭娘娘習慣了把他們當空氣,咱們秦督主卻有點吃不住勁兒,老臉微紅,趕緊言歸正傳:“鄭娘娘,且休說笑,方才張司禮已去過坤寧宮,不知娘娘做何感想?”

     哦?鄭楨眼皮一跳,身子不由自主的繃緊,往秦林臉上看去,卻見他笑容頗為玩味,忍不住又放鬆了身段坐回去,冷笑著反唇相譏:“王皇后那冷灶也值得張鯨去燒?恐怕並非本宮做何感想,而是秦伯爺巴不得將張司禮置於死地而後快吧。”

     到底還是生分了!

     秦林和鄭楨之間本來有默契,但經過前番張鯨的折騰,這份默契已消散了許多。

     不得不承認,張司禮在操弄權術上確實有一手,他主動靠攏鄭楨,鄭娘娘自然不會只在秦林這一棵樹上吊死,為了確保奪嫡成功,兩條腿走路當然保險些。

     更何況秦林之前提出的要求,實在令鄭楨心驚肉跳,懷疑他用心之深,恐不止於擁戴之功。於鄭楨而言,實在沒有理由拒絕張鯨的效忠。

     即使張鯨陷害秦林的陰謀最終失敗,鄭楨和秦林的之間仍被種下了一根刺,擔心與張鯨決斷以後又不能得到秦林像以前那樣的鼎力相助,鄭楨不得不對張鯨繼續虛與委蛇,同時又在危機感驅使下盡力固寵,迎合萬曆惰政的心態,無意中促成司禮監盡掌批紅之權,使張鯨權勢大漲。

     現在,鄭楨對張鯨確實不滿,但她又不得不考慮,秦林提供的情報是否準確?張鯨是否真的倒向了王皇后?甚至更誅心一點,秦林會不會提供假消息,假手於她來對付張鯨?

     倒回去兩個月,她何必有這般思慮!

     秦林也是心頭一嘆,若是以前要鄭楨對付張鯨,哪裡用得著搬這麼大個西洋鐘?無論如何,是回不到從前了,儲秀宮鄭娘娘再不是崇拜英雄的年輕姑娘,武昌伯秦督主提出的要求,又何嘗沒有自己的全盤打算。

     “鄭娘娘,本督並不曾有虛言,方才在坤寧宮前,與龐、劉兩位親眼目睹張司禮扮成木匠密會王皇后!”秦林說罷,就朝著龐保、劉成努了努嘴巴。

     嗯?鄭楨探詢的目光投了過去。

     龐保、劉成互相看看,神色頗為尷尬,遲疑著答道:“奴才陪秦伯爺過來,在坤寧宮前面確實看到一個神宮監派的老木匠走出來,不過、不過… …身材相貌和張司禮,似乎還差著點。”

     豈止差著點,簡直就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嘛,龐保、劉成不敢在鄭楨面前說假話,又不願得罪秦林,就來了個語焉不詳。

     鄭楨似笑非笑的瞅著秦林。

     哈哈哈哈~~秦林突然仰夭大笑,待鄭楨面露不虞之色,才把笑聲一收,“都不是三歲孩童,難道沒有聽說過易容之術?張司禮麾下能入異士極多,施展改裝易容之術有何難哉?可無論他怎麼改換容貌,終究有一樣改變不了!”

     指紋!

     “張司禮過手批紅的奏章,放在這裡的有不少吧?”秦林問道。

     確實有很多,因為萬曆懶得上朝和批閱奏章,張鯨代為批紅,但張司禮自然不敢擺出立皇帝、九千歲的架勢,稍微重要點的奏章批了之後還是要送到儲秀宮這邊來,請萬曆空閒時看看。萬曆也會使帝王心術,總要從一大疊裡頭抽幾本看看,以示皇權不曾旁落。

     不少還沒來得及下發的奏章,就堆在儲秀宮裡頭,要取來實在方便,鄭楨點點頭,順公公便從書桌旁邊的架子上取了一大疊——亦可見萬曆被鄭楨迷得暈頭轉向,未及下發的奏章就丟在儲秀宮,絲毫沒有提防她的意思。

     找了份萬曆未曾批閱的奏章,朝廷制度,奏章呈遞到內閣,閣臣將處理意見另寫在一張紙上,謂之票擬,票擬再貼於奏章原本之上。票擬的每豎行字之間留有很大空隙,皇帝或者得到授權的司禮太監用硃砂筆在空隙中批示,謂之批紅。

     近來張鯨專權,批紅盡數出自張司禮手筆,這位權閹的字跡還挺漂亮,一筆工工整整的小楷。

     秦林微微一笑,從懷中取出早已準備好的指紋刷和銀粉,屏息凝神,在奏章有批紅的那頁慢慢刷動,很快紙面呈現出許多銀色的指印,有大有小、有濃有淡。

     “秦督主令指印顯影之法,真是妙用無窮啊!”龐保、劉成忍不住拍了拍馬屁,又偷眼瞧了瞧鄭楨,唉,他兩個姦妃奸臣,咱們夾在中間真不好做人。

     鄭楨撇撇嘴:“焉知那些指印不是閣臣所留?”

     就猜到你要這麼問,秦林不慌不忙,又取過一本奏章翻開看看,皺了皺眉放回去,另取一本,依樣畫葫蘆刷取指紋。

     就這樣他挑挑選選刷取了三本奏章的指紋,最後全部攤開舖在書桌上,“諸位請看,這三本奏章分別是內閣申、許、王三位老先生票擬的,留有三種不同的指紋,但除了這三個人的指紋之外,每份票擬上還有一種相同的指紋,這個人是誰,想必無需贅言了吧?”

     餘有丁因病去世,王錫爵入閣補位,現在的內閣輔臣是申時行、許國、王錫爵。

     票擬分別出自三人手筆,自然留有他們的指紋,但三分奏章還另外出現了同一個人的指紋,除了批紅的司禮監張鯨,還能有別人嗎?

     鄭楨走到書桌前細看,秦林笑著遞給她一柄放大鏡,鄭楨驚訝之餘,很快明白了用法,拿著它觀察指紋。

     順公公和龐保劉成都伸長了脖子湊近看,放大鏡將指紋的細節呈現得清清楚楚。

     秦林又拿起指紋刷,在剛才那“老木匠”搬過的大西洋鐘上輕輕刷。那西洋鐘漆得光可鑑入,就算不刷,側著光都能看出指紋,沾滿銀粉的指紋刷一刷過去,就顯出了淡淡的指印,再刷幾下,更加清晰可辨。

     “鄭娘娘,諸位公公,且看看這是誰的指印?”秦林指著指紋,笑容可掬。

     張司禮在宮中隻手遮天,秦督主難道沒有自己的耳目?曹少欽、雨化田這撥入可不是吃素的,神宮監稍有古怪就被他們查知,通知了秦林。

     秦林讓張鯨抱西洋鐘,可不只是為了戲耍他,更是為了留下指紋,在不驚動張鯨的情形下,取得鄭楨的信任和支持!

     ……

     話說現在,張司禮正在他房間裡喊小太監搥背揉胳膊腿,既大罵秦林不是個東西,又暗爽自己臨機應變,應對得體,把秦林都騙了過去——“哼,什麼神目如電?咱家站他面前都沒識破,也不過如此。”

     ……

     龐保、劉成一看,眼睛珠子瞪得老大,失驚道:“張鯨,指紋是張鯨的!他居然裝成神宮監的木匠,密會王皇后!”

     “老閹奴,老閹奴欺我太甚!”鄭楨的臉色陰沉得可怕、語聲裡頭的寒意叫人直起雞皮疙瘩。

     鄭楨最恨的人不是生下皇長子的王恭妃,她根本不把那個苦巴巴的女人放在眼裡,也不是李太后,現在李太后已經不太管事了。

     王皇后,無疑是鄭楨的眼中釘肉中刺,誰讓她屁股底下坐著皇后的寶座呢?

     奪嫡和後位本來就是一體兩面,廢長立幼,鄭楨便能順勢登上皇后之位,或者先成為皇后,那麼朱常洵同樣具備承繼大統的嫡子身份。

     偏偏王皇后坐在那個位置上,而且為了保住皇后寶座,不遺餘力的保護皇長子朱常洛,試問鄭楨有多恨她?簡直要吃她的肉,喝她的血!

     不過王皇后冷落是冷落,整天循規蹈矩裝好人,贏得慈孝美名,鄭楨也找不到她什麼把柄。而且紫禁城裡向來跟紅頂白,張鯨張誠這些個權閹都不理會王皇后,鄭楨覺得她威脅不大,這才把主要精力放在奪嫡上,暫且讓這個泥雕木塑的女人佔著皇后之位。

     現在張鯨居然去密會王皇后,鄭楨感到了迫在眉睫的危機,她情不自禁的扯住秦林:“秦將軍為我設謀,為我分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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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16 01:21:33
一零八二章 花虎溝

     一九二九,懷中插手,三九四九,凍死老狗。

     明朝萬曆年間已進入全球氣候上階段性的小冰河期,冬天比後世寒冷許多,時值三九隆冬天,京師家家戶戶屋頂積雪,太陽曬化的少許雪水沿著屋頂往下滴,還沒落地被冷風一吹又結成了冰棱子,大街上墊著厚厚的積雪。

     為生計而奔波的行人縮著脖子,鼻子被凍得通紅,深一腳淺一腳的蹣跚前進,流經城市的玉河、蘆溝河連河底都凍上了,倒有不畏寒的小屁孩吸溜著鼻涕,架著冰車子在冰面上滑來滑去……

     偌大一座城池,里里外外凍得結結實實。

     卻有幾處防衛森嚴、令尋常百姓談虎色變的所在,外頭平平常常沒有絲毫變化,內裡則緊鑼密鼓,忙得熱火朝天。

     安定門以東勇士營駐地,大內高手們已經集合起來,人人改換百姓衣服,有的扮成貨郎,有的扮成樵夫,各自腰間鼓鼓囊囊,暗器全淬了劇毒,或者貨郎擔兒裡暗藏玄機。

     坐營官褚泰來一張疙瘩臉殺氣騰騰,目光湛然的巡視著手下這群大內高手,終於滿意的點點頭:“此次辦差非同小可,各位仔細著!但凡誤了張司禮大事,盡皆嚴懲不貸!點子紮手,切勿一擁而上,拉開架勢和她硬耗……不妨提前交個底,北鎮撫司駱都督那邊,已有克敵建功的萬全之策!”

     “謹遵褚統領號令!”眾大內高手轟然應諾,心下不無納罕,北鎮撫司駱思恭是萬曆本入的親信,褚統領和勇士營則是張司禮一手掌控,兩邊聯手辦差,倒是少見得很哪。

     ……

     豈止北鎮撫司,整個錦衣衛衙門都動起來了!

     位於棋盤街西端的江米巷錦衣衛衙門,屋宇重重、古柏森森,一如平常時分,就連看門的幾名官校,也像平時那樣挺胸凸肚,懶散中帶著股朝廷鷹犬特有的兇戾和傲氣。

     殊不知外鬆內緊,轉過照壁進去的院子裡,錦衣官校排列得齊齊整整,本衛堂上官、北鎮撫司、南鎮撫司各路官校,盡是朝廷的飛鷹走犬,隨隨便便往那裡一站,就有殺氣油然而生。

     接到緊急集合命令的官校們不明所以,看這陣勢可是相當大,不知道是要抄哪位當朝大員的家,還是要捉拿哪位欺君罔上的奸佞?至少也是堪與當年馮督公比肩的入物倒霉,才用得著這般吧。

     北鎮撫司的洪揚善和馬彬站在入群前列,臉色很有點不好看,朝廷要去誰,只消一道聖旨,值得要擺這等大陣仗的,必定是當朝掌權的一二品大臣或者內廷權閹。依序排下來是內閣首輔申時行、司禮監二張、次輔三輔,再往後,恐怕就輪到他們最擔心的那位……提督東廠武昌伯秦林!

     申時行為首的三位閣臣都是文官,似乎不必如此,如果是張鯨,不該劉守有主持其事,難道這次真的是張誠或者秦林?

     洪揚善和馬彬互相使個眼色,意思是怎麼也得把錦衣衛這邊的異動通知秦林。

     晚了!

     錦衣都督劉守有著緋色飛魚服,頭戴烏紗腰繫玉帶皇皇而出,左首北鎮撫司掌印官駱思恭,右首南鎮撫司掌印官張尊堯,張昭、龐清、馮昕等錦衣堂上官眾星捧月,端的是威勢非凡。

     劉守有目光有意無意的往洪揚善、馬彬臉上一掃,這兩位心頭就一聲哀嘆,看來沒機會把消息傳給秦林。

     就在此時,略顯突兀的聲音問道:“劉都督點齊本衛官校,意欲何為?可曾有聖旨,可曾知會我東輯事廠秦督主?”

     眾人定睛看去,說話的人褐衫皂靴,乃是東廠派駐在錦衣衛的坐記。

     錦衣衛監察滿朝文武臣工、緝拿大奸惡逆,東廠除具備同樣的權力之外,還有監督錦衣衛的權力,所以派出坐記在衙門裡起監視之用。

     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秦林提督東廠,自然要派心腹到錦衣衛衙門坐鎮,今天這位坐記不是別人,正是曾經派到顧憲成府上,攪得他全家雞犬不寧的史文博史掌班。

     劉守有將飛魚服袍袖一揮,冷笑道:“史掌班說笑了,本都督受陛下信重,任為掌錦衣衛事,自有臨機專斷之權,何必凡事知會貴廠秦督主?來人吶,請史掌班在本衙飲茶,坐等本都督得勝歸來吧。”

     龐清使個眼色,七八名如狼似虎的錦衣官校就一擁而上,左右夾著史文博。

     “哼,劉都督如此驕橫跋扈,將來有得御前官司打!”史文博氣得鼻子都歪了,沒好氣的推開錦衣官校,自己走進衙署裡頭,劉守有這是徹底撕破臉了!

     洪揚善、馬彬相顧賅然,東廠坐記在各衙門的地位非常超然,因為東廠是代表皇帝行使監察職權,各衙門不得乾涉坐記的工作,否則會有很大的麻煩。現在劉守有公然軟禁史文博,只能有一種解釋:他一舉擊敗秦林的把握非常大!

     二人神情變化落在駱思恭眼中,他皮笑肉不笑的道:“洪指揮,馬指揮,二位忠勤老成,本督要親自出手緝拿叛逆,期間就請二位替本督留守北鎮撫司,如何啊?”

     洪馬二人對視一眼,感覺到張昭、龐清、馮昕等輩不懷好意的目光,他倆無可奈何,只得應諾。

     錦衣都督劉守有身邊親信環列,北南鎮撫司掌印官隨侍左右,衙門大院裡各級官校齊齊待命,以至雖是寒冬三九夭,劉都督亦有風得意馬蹄疾之感,朗聲道:“諸位,此次差遣是張司禮過問,本都督親自主辦,騰驤四衛勇士營協辦!待會兒各各奮力向前,擒拿魔教妖匪!立功者本都督不吝重賞,後退者,斬!”

     駱思恭笑道:“張司禮高屋建瓴,劉都督運籌帷幄,本官也已佈置周密,量魔教妖妃插翅難逃。”

     劉守有把駱思恭看了看,佈置周密四字,分明說主要功勞在他駱都督——卻也難怪,雖然共同的利益讓他們走到了一起,到底駱思恭和張鯨、劉守有並不是一條心。

     張尊堯也補充道:“哪位立下大功,本官一定親口報與家伯曉得。”

     眾錦衣官校越聽越興奮,一個個直喘粗氣,看來這次的事情上頭是下了血本,誰要立功,立刻官升三級!說不定還不至於此呢!

     士氣可用!

     劉守有、駱思恭和張尊堯面露微笑。

     “探子注意盯住秦府和東廠,以及各處京衛有無異動,勿要走漏了風聲,須防備姓秦的狗急跳牆!等褚統領發信號,咱們便飛騎而出!”劉守有做了好些年的錦衣都督,展佈頗為周密。

     戰馬從馬廄牽出,眾錦衣官校盡皆上馬,弓上弦、刀出鞘,只等劉守有一聲號令。

     沒多久密探來報,寒冬臘月天,莫說秦府和東廠沒有異動,各不當值的京衛官兵更是貓在營房裡頭,寸步都不肯出來。

     “只是,只是……”探子欲言又止。

     劉守有眉頭微皺:“只管說來。”

     “成國公朱應楨帶著美姬寵妾和大群僕從出城觀雪景。”探子有點拿不准,因為他的任務是關注京師各處官衙及駐軍的異動,成國公帶著一大幫子寵妾美姬和奴僕下人,大冷天發羊癲瘋去城外看雪景,這算不算異動?

     劉守有一怔,然後哈哈大笑:“看雪景?朱應楨、朱應楨他還真有興致,好吧,讓他慢慢看吧,不打攪他的雅興!”

     駱思恭、張尊堯也笑容莞爾,成國公朱應楨是個空殼子國公,生性謹小慎微,又沒什麼本事,京師裡頭權位稍微重點的,便不把他放在眼裡。

     看看這小子做的什麼事兒,就讓人尊重不起來,三九嚴寒的天氣帶著一大幫子人出城看雪景,這號不通人事、率性妄為的紈絝子弟,濟得什麼事?

     又等了一會兒,衙門裡面一座望樓上,錦衣官校朝下叫道:“安定門升了紅旗,升了紅旗!”

     劉守有親自提鞭上馬,將鞭子甩了個花兒:“走!”

     江米巷大街上深一腳淺一腳走著的行人,突然驚訝的睜大了眼睛:錦衣衛衙門的朱漆鉚釘大門豁然洞開,緹騎魚貫而出,在大街上朝著安定門方向飛弛而去,一路踏得積雪紛飛,踩亂多少瓊漿碎玉!

     ……

     “奇怪,阿沙那小鬼頭,約我出來做什麼?”安定門外十里,花虎溝,白霜華踏著積雪,有些納悶。

     昨天她在鎮水觀音庵接到阿沙以教中秘法傳來的訊息,說有要事請師傅姐姐到花虎溝來。結果白霜華來到這裡,卻沒找到阿沙的身影,只見冰雪覆蓋山川大地,遠處稍有幾座農家院落,整片原野白茫茫的什麼都沒有。

     另一邊稍低的土溝裡,白靈沙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著,不停的埋怨:“唉,師傅姐姐到底在搞什麼鬼啊,約我跑到這裡來會面,哼,城裡面那麼多酒館茶館,不好會面麼?這裡又冷又沒有好玩的,和秦大叔家裡比起來……嘿嘿,師傅不會已經……哈哈哈哈……”

     師徒二人都不知道,大批大內高手和錦衣官校正在朝花虎溝疾奔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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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八三章 生死關頭

     “師傅,師傅姐姐,我在這裡!”白靈沙終於看見了闊別許久的白霜華,阿沙高興的揮舞著手臂,少女略略帶著點兒沙、顯出三分調皮勁兒的聲音,在雪後初晴的原野上遠遠傳開。

     白霜華內功比徒弟更精湛,眼力也更好,只是漫不經心的踢著積雪想心事兒,才沒有註意到遠處熟悉的身影。

     聽到北風送來的呼聲,她抬起頭,冷美人的臉龐就變成了冬日暖陽,露出極少出現的笑容:“阿沙!”

     白靈沙踏雪飛奔而來,她功力不如師傅精純,施展輕功雙足雖不陷入雪中,但將積雪踩得紛紛揚揚,少女的身形苗條而飄逸,彷彿雪地裡躍動的麋鹿。

     “師傅!”阿沙一頭扎進了白霜華懷裡,發紅的小臉兒蹭著她的肩膀,眼睛裡蓄滿了激動的淚水,依戀之情頗深。

     白霜華輕輕撫著她烏黑髮亮的髮絲,搖搖頭:“阿沙都已經是聖教教主了呢,還這麼愛哭,聖教薪火相傳八百年,有哭鼻子的教主嗎?”

     “才不管,師傅姐姐被秦大叔拐跑了,阿沙心裡面空落落的……”

     “真是個傻孩子,師傅又沒有吃苦頭,在京師鎮水觀音庵住著,不必煩心教務,如閒雲野鶴一般舒舒服服,比以前還胖了點呢。”

     哈!阿沙突然從白霜華懷裡掙出來,舉起袖子擦了擦眼淚,繞著圈子把她渾身上下打量一番,然後破涕為笑:“嗯,秦大叔沒虧待師傅姐姐,果然容光煥發,臉兒也不像以前那樣冷冰冰的,多了不少笑容……嘻嘻,沒少了雨露滋潤呀!”

     這小鬼頭!白霜華俏臉一板作勢要打。

     阿沙吊著她手臂叫起冤:“哎呀,是教主姐姐執行教規,還是督主夫人行起了王法?”

     白霜華冷冰冰的臉兒紅得跟什麼似的,暗暗把銀牙咬碎,這小鬼頭實在可惡,怎麼耍賴皮胡扯蛋的本事,倒有九分像秦林那傢伙?想來她在秦林府上臥底久了,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古人誠不我欺。

     白霜華於阿沙,分屬師徒,類於母女,情同姐妹,阿沙實在依戀她,見面談笑幾句,就絮絮叨叨的講近年來的事情。

     當日在雲南昆明金馬碧雞坊一別,白靈沙為首的白蓮教高層知道云南這邊大局已定,沒什麼事情可做,而秦林提出的海外傳教的建議也被大部分堂主和長老否定了。雖然南疆等地天高皇帝遠,朝廷鞭長莫及,傳教不會遭到封禁,但南疆百姓多崇信小乘佛教,白蓮教要過去傳播,恐怕困難重重。

     反正暫時無事可做,總教便向四川、湖廣等地轉移,駕臨各地分壇分舵,諸位使者堂主長老親自開壇傳教、招收信徒、廣施藥物,總之,從漢末太平道一直到元末明教會做的事情,大概都差不多,也無需贅言。

     結果這一路傳教效果很不理想,以前開壇做法,百姓爭相入教,施藥物、施符水更是擠破頭,可這次走到哪裡都應者寥寥,令總教這些長期在外殺伐征戰,很少親臨一線接觸普通教眾的高手們無所適從。

     原前任湖廣巡撫王之垣是江陵黨幹將,當初推行新政異常得力,曾省吾、李幼滋等江陵黨重臣也是湖北籍,他們門生故吏極多,即使萬曆厭惡江陵黨也不可能徹底清算,所以致仕回鄉後在地方的影響力不減。

     新政在張四維執政期間曾短暫沉寂,等到秦林在山西大破少師府,張公魚重新推行新政,繼任首輔申時行也對新政頗有好感。

     受此影響,四川湖廣一帶官府繼續新政,清丈田畝,落實一條鞭法。百姓負擔稍有減輕,土地兼併受到抑制,豪強和貪官污吏的盤剝略為減輕。

     中國的百姓都是最勤勞樸實最能忍耐的,哪怕新政帶來的改變,其實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點點,他們仍會感恩戴德,以最大的善意來回報。

     官府減了那麼三五斗徵稅,吃得飽飯,甚至隔三差五能就著豆腐乾花生米喝杯自釀的米酒,鬼才願意跟著白蓮教造反!

     艾苦禪、紫寒煙等白蓮教高手這下真有點拔劍四顧心茫然啦,他們並非有勇無謀之輩,而是最大秘密宗教兼反政府武裝的高層頭目,對時局和歷史有相當程度的了解,前幾年光顧著沖沖殺殺,脫離了基層傳教,這會兒頓時感覺不妙。

     東漢暗弱,閹黨外戚爭權奪利,天下洶洶,於是太平道高呼蒼天已死黃天當立,黃巾軍四方響應;蒙元韃虜殘虐,待漢民如犬羊,遂有黃河工地上獨眼石人出土,紅巾軍席捲天下。

     而在王朝的鼎盛期、中興期,老百姓有飯吃、有衣穿,不論你什麼教派,都只能蹲在陰暗角落裡秘密傳播,絕不可能有翻盤的機會!

     嘉靖年間,俺答直叩京師城下,數十名倭寇可以縱橫東南腹心,時局果然有個王朝末世的景象了,白蓮教得以高速發展,到了萬曆初年已有了和朝廷公開叫板的實力。

     哪曉得天降下一位救時宰相張居正,刷新政治、裁汰冗員、清丈田畝、編練新軍,硬生生止住大明朝下滑的勢頭,弄出個中興局面,使得白蓮教不得不全力發動,希望能在朝廷徹底興盛之前取得勝利。從秦林還在蘄州時的湘西麻陽金道侶起事,到策動京杭大運河漕工起義,等等一系列動作便是為此。

     沒想到張居正英年早逝,繼任的張四維改弦更張,持續下去恐怕要不了多久,就又有機會了吧。

     結果張四維身敗名裂,新政並未全盤被廢,秦林又促進東南開海,西北通商,大明國勢蒸蒸日上,山西關中絲綢之路熱火朝天、四川湖廣清丈田畝,浙江廣東大興海貿,哪裡還有白蓮教的機會!

     就算勉強煽動起事,也只是白白送掉忠心教徒的性命,沒有任何意義。

     沒奈何,總教又北上京師,儘管每個人嘴裡不說,心頭卻跟明鏡似的:秦林把咱們前任教主拐走了,總得給大夥個交待吧?他說能讓白蓮教公開自由的傳播,雖然不信,卻也隱隱有那麼點指望,總比什麼都沒有好吧?

     可想想要去拐走教主的秦林談判,似乎還帶著點有求於他的意思,白蓮教諸位的興致就提不起來。到了京師之後也磨磨蹭蹭,到底是來軟的還是來硬的,互相爭論理不出個頭緒。

     不同於諸位堂主長老的沮喪,阿沙倒是很高興,因為她又可以見到師傅姐姐和秦大叔了。

     這不,在秘密駐地接到白霜華的密訊,她立刻使出小泥鰍的溜號本事,從左右使者和堂主長老的眼皮子底下溜出來,趕到這里和白霜華相見。

     “師傅姐姐呀,如果秦大叔能說服朝廷讓咱們公開傳教,嘻嘻,你捨身用美人計迷倒秦大叔,就是聖教百年來的頭號功臣呢!”阿沙調皮的吐了吐舌頭。

     我去你個小鬼頭!白霜華重重的敲了個爆栗,又狠巴巴的揮了揮拳頭:“胡說什麼,對付秦林用得著美人計?師傅我揮揮拳頭,就嚇得他直告饒!”

     說到這裡,冷面美人白霜華抿了抿嘴唇,忍不住扑哧一聲笑起來,顯然是想起了某些不足為外人道的閨房之事……

     切~~阿沙撇撇嘴,小魔女壞壞的笑了:恐怕是師傅姐姐在秦大叔床上直告饒吧?

     女人嘴碎話多,即使兩代魔教教主也不例外,再加上闊別已久,竟都沒有提到見面的正事兒。

     終於阿沙眨巴眨巴眼睛:“師傅姐姐叫阿沙到這裡來,是不是已經用美人計勸服了秦大叔,把好消息告訴阿沙?”

     “不是你讓我來的嗎?”白霜華的眉頭微蹙,忽然笑靨如花的面容變得清冷,整個人罩著一層寒霜。

     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積雪覆蓋的原野上,各有一群人朝著這邊移動,神情彪悍、腳步輕捷,就算不是踏雪無痕的境界,足印也非常之淺,顯然至少是江湖上的一二流高手。

     白霜華目力極好,看清了其中有好幾張曾經見過的面孔,紅唇輕啟冷冷的道:“勇士營大內高手,這群廢物又來送死了!”

     “師徒同心,其利斷金!”白靈沙也不再嘻嘻哈哈,身子站得筆直,用力捏了捏白霜華的手。

     可不只是勇士營。

     隆隆的馬蹄聲震動原野,由遠及近傳入耳中,遠處地平線上一排排錦衣官校縱馬而來,身穿飛魚服,刀出鞘、箭上弦,殺氣騰騰而來。

     白霜華和白靈沙的臉色頓時為之一變,這大雪之後的原野,白茫茫一片,根本無法閃轉騰挪,緹騎馬隊橫衝直撞,應付起來極為棘手,何況還有勇士營大批大內高手掠陣!

     “不會吧,這麼倒霉,連秦大叔都沒見著一面……”阿沙的小臉變得皺巴巴的。

     “這些人,大概都是秦林的對頭吧,那麼,死戰到底,替他多殺幾個吧!”白霜華面如寒霜,將生死置之度外,哪怕她心如雪山寒冰,還是想到了唯一的牽掛。

     生死關頭,師徒倆想到的竟是同一個人……

     ……

     “張司禮有令,生擒魔教教主者官升三極賞銀萬兩!”褚泰來咋著嗓子大聲吼道。

     多少年未曾親自率隊的劉守有,也有了揚鞭躍馬的衝動,將鞭梢往前一指:“擒下魔教教主,本督論功行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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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八四章 海市蜃樓?

     四面八方都有敵人逼近,白霜華美麗的眸子裡寒冰與烈火交織,罩著寒霜的面龐卻不動聲色:“阿沙,你先走,我斷後。”

     “師傅你……”白靈沙有些拿不准。

     “有死而已。”白霜華生死關頭,依然冷面冷心,語聲波瀾不起,渾然將生死看得極淡,更不會誆騙阿沙說自己能逃出生天。

     白靈沙毫不猶豫的和師傅背靠背站著:“要死一起死!”

     白霜華稍作遲疑,便點了點頭:“也好。”

     冰與火交織的眸子裡,多了一絲柔情,寒霜般的面容也流露出不易察覺的微笑。

     京郊平原被積雪覆蓋,方圓百里白茫茫一片無處藏身,就算白霜華以性命掩護阿沙沖殺突圍,阿沙的輕功短時間內或可勝過快馬,十餘里後人力怎及馬力?必被緹騎追及,到時候體力不支,反被敵入輕易所趁。

     不如在此死拼,師徒同心其利斷金,拼將一死而已,總要多殺幾個朝廷鷹犬!

     正前方緹騎挾強弓、持利刃如牆而進,紛紛張弓搭箭瞄準白霜華、白靈沙,張鯨、劉守有交代下來務必生擒活捉,卻也沒有誰會認為一輪攢射便會要了魔教教主的性命。

     大內高手和錦衣官校們呼呼喝喝:“抓活的!”

     “勿要走了魔教教主!”

     “拿得魔教教主,賞銀萬兩官升三級!”

     “鷹犬受死!”白霜華銀牙一咬,將白蓮朝日神功提到十二層功力,整個人便如一柄出鞘的倚天寶劍,鋒利無匹。

     可惜,剛極易折,也許今天將是當世第一高手的最後一戰……

     忽然白靈沙驚喜交集的叫道:“師傅且慢,你看那邊!”

     白霜華順著阿沙指的方向看去,西邊空中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一隻風箏,北風吹著直上青雲,形狀是京師這邊的燕子風箏,那燕子腳下卻抓著兩朵白蓮花。

     大冬天有入放風箏是一奇,風箏上帶著白蓮教的標誌又是一奇!

     “難道艾大叔他們在那邊?”阿沙大喜,卻又有些拿不准,她是偷偷溜出來的,艾苦禪等人並不知道她到了花虎溝。

     更何況如果是艾苦禪、紫寒煙等輩,早就應該過來救援他們的聖教主,何必在遠處放什麼風箏?

     白霜華英挺的劍眉微微一皺,當機立斷:“朝西突圍!”

     至少那個方向,還有一線生機!

     師徒倆早有默契,左右分開同時往東面急沖,東面緹騎急忙放箭,同時勒馬放慢速度保持距離,避免被魔教教主衝近。

     眾位大內高手則發一聲喊,揮動各色奇門兵刃衝殺上去。

     一輪箭雨攢射還傷不到白蓮教主,白霜華雙手揮舞如千手觀音,將射來的羽箭盡數接住反擲回去,迎面衝來的幾名大內高手或者肩頭或者胸腹被羽箭射中。

     白靈沙功力不及,無法接箭反擲,但也不乏應付之法,只見她身形如同游魚,在箭雨中輕盈的閃轉騰挪,羽箭帶著破空聲從身邊掠過,最近的只有毫釐之差,卻未曾傷到分毫。

     ……

     錦衣官校們本來也沒指望一輪箭雨既能放翻魔教教主,不慌不忙的兜轉馬匹,準備張弓搭箭,等大內高手們纏住她們,再放箭騷擾,這麼多人磨也磨死了她們!

     或者等魔教教主功力消耗到油盡燈枯,再以緹騎列隊沖鋒,還怕不能一舉奏功?

     就是遠處的劉守有、駱思恭等統領也都笑了,茫茫原野一片白,簡直是天生的死地絕地!

     “魔教教主到此間,真是龍困淺水、虎落平陽啊,哈哈哈哈!”張尊堯哈哈大笑,摸著掌心被秦林一槍打出來的傷疤,想到能將他的女人擒下,就不無快意。

     劉守有名臣世家子,駱思恭也是世代錦衣衛,聽著張尊堯這話卻不敢恭維了,龍困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你說魔教教主是困龍是病虎沒啥,可咱們成什麼啦?

     ……

     正在此時,局面忽變,白霜華、白靈沙並沒有衝上去和東邊迎來的大內高手戰在一處,反倒是白霜華猛的向前踩踏地面,踢起一大蓬積雪,紛紛揚揚朝敵人直蓋過去,東邊當面之敵視野頓時一花。

     趁此時機,白霜華身形急轉,朝著西邊倒飛而起,在空中急翻大轉身,矯矯如龍、飄飄若仙,雙掌交錯往西面錦衣官校頭頂蓋落!

     白靈沙也柳腰輕折,少女柔軟的身體貼著積雪地面往後疾滑,向著大內高手群中撞去。

     本來兩女殺向東面,西邊包抄之敵心頭有所鬆懈,正準備好整以暇的從背後招呼她們倆,沒想到突然折返沖自己來了,頓時心神巨震。

     放箭,放箭!褚泰來正好在西邊這群大內高手裡面,連聲催促錦衣官校放箭。

     哪裡射得中?倉促間沒有瞄準,白霜華凌空飛撲勢如神兵天將,白靈沙貼地滑來宛如海底游魚,兩女正好一上一下,錦衣官校們不知道該朝上射還是朝下射,一蓬羽箭亂紛紛的射出去,勁道準頭還不如剛才東邊同僚那輪攢射呢。

     白霜華輕鬆撥落亂箭,已撲至騎馬的錦衣官校頭頂,當面一名官校趁她在空中轉折不便,雪亮的繡春刀從左到右斜劈,弧形的倒光如一抹閃電。

     哪知白霜華並不躲閃,刀光堪堪將切入她右肩時忽然凝住,原來已被她右手食中二指輕輕夾住。

     去吧!白霜華一聲低呼,左掌在錦衣官校頭頂輕輕抹過,雙足點了點馬背,再次飛身躍起,片刻不曾停留。

     但見那錦衣官校木木發呆,頃刻間七竅流血,再也坐不住鞍橋,一頭倒撞下馬,無翅烏紗骨碌碌滾開,被白霜華拍過的頭頂,已碎得好似爛西瓜。

     白靈沙撞入大內高手群中,並不與他們糾纏,趁著這群高手猝不及防,順手殺了兩個,腳下則片刻也不停留,從剛剛倒撞下馬的錦衣官校身邊一掠而過。

     西邊這群敵人本意是要抄魔教教主的後路,冷不防成了正面突破的對象,一時反應不及,競被她們倆順利突圍!而馬匹兀自朝前急沖,急切間要掉頭追擊又談何容易?

     而東邊的緹騎剛才以為是魔教教主的主攻方向,為了拉開距離都勒住了馬,再要提速卻也不易。

     白霜華聲東擊西之計一舉奏功,師徒倆展開踏雪無痕的輕功奧訣,幾個呼吸便竄出去十數丈遠,將敵入勉強射出的新一輪箭雨拋在了身後。

     ……

     難道就此潰圍而出?

     那忒也小看錦衣劉都督了!

     “走得好,走得好!”遠處坐鎮指揮的劉守有,看到這一幕不怒反笑,揚鞭遙指兩女背影:“正要你走。漫漫雪原,鷹飛九霄逐狐兔!”

     張昭、龐清、馮昕早有準備,各領一隊精銳錦衣校尉急追而去,競是一人三馬的配置,一匹坐騎兩匹跟馬,長途追襲換馬不換人。

     官校們把鞭子甩成了花兒,催得胯下戰馬發力疾奔。

     兩女拼死抵抗,帶來的傷亡還要大些,如今她們突圍而走,正中劉守有的下懷,莫說她們沒有馬匹,就算奪了緹騎的馬匹,這漫漫雪原又能跑到哪裡去?追上幾十里,等她們入困馬乏,正好手到擒來!

     劉守有志得意滿之際,拍拍身邊駱思恭的肩膀,話裡帶著三分親熱勁兒:“駱都督這次誑得兩代魔教教主入彀,克敵建功,居功至偉,令本督大有長江後浪推前浪之感慨!”

     張尊堯聽著大為不樂,卻也不便說什麼,陰陽怪氣的道:“駱都督公忠體國,還有什麼好說的?連魔教教主身邊都佈設了內應,這份本領咱們可學不來。”

     駱思恭陪著笑了笑,又把眉頭一皺:“劉都督、張都督,那邊是什麼玩意兒?”

     原來他也看見了那隻風箏,正好和兩女逃走的方向一致,不由得不起疑心。

     “卻來古怪,大冬天放什麼風箏!”劉守有莫名其妙,又問身邊親信:“那邊有什麼古怪?”

     親信想了想,說不久前成國公朱應楨出城後是朝那個方向走的,也許是他好玩放的風箏。

     劉守有還沒反應過來,駱思恭已恍然大悟,韁繩一抖連入帶馬竄了出去:“不好,這是金蟬脫殼計!”

     ……

     白霜華和白靈沙施展輕功疾奔,到五里外阿沙內功便漸漸不濟,白霜華握著她手將內力渡過去,師徒倆速度提到最高,將敵人遠遠甩在身後。

     可白茫茫一片的雪原,沒有任何遮攔,就算有幾座村社房屋,躲進去也是自尋死路,怎麼脫身呢?

     畢競人力有時而窮,雖然現在把敵人甩開一段距離,但白霜華自己清楚,內力已催運至極點,下一個五里和敵人的距離會漸漸縮短,最多再有十里便會被追上。

     咦?轉過一處稍低的窪地,兩女同時吃了一驚。

     只見前面白雪覆蓋的大地上,停著許多裝飾華麗的馬車,三三兩兩的散佈著人,有男有女,各自悠閒自在,有的擁貂裘設帷帳,有的捏著酒杯喝酒,還有人閑庭信步,悠然自得的欣賞雪景。

     剛剛從生死關頭過來,還沒有脫離險境的白霜華和白靈沙,見了這一幕都有種不真實的感覺,懷疑自己看到了海市蜃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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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17 01:18:02
一零八五章 魚目混珠

     阿沙情不自禁的揉了揉眼睛。

     靠東邊的空地架設的帷帳最大,旁邊一群嘰嘰喳喳的女孩子圍成圈子,中間穿藍布棉袍的高挑女子正在放那隻雙腳抓白蓮花的燕子風箏,飽滿的臉頰上兩顆杏核眼,一雙筆直的大長腿,肚子凸起已有身孕,正是徐辛夷徐大小姐,還咧開嘴衝著她們笑呢!

     徐大小姐身邊,穿青色棉袍,腳踩抓地虎,頭戴暖風帽,打扮得像個家丁的傢伙,滿臉賊忒兮兮的笑,正是咱們的秦林秦伯爺。

     瞧見這邊師徒倆發呆,秦林將手指放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噓~~

     “阿沙,阿沙,這邊!”不遠處的帷帳裡頭,甲乙丙丁四女衝著阿沙連連招手。

     白霜華兀自不明所以,阿沙扯了她一下,在引起賞雪的這些人注意之前,兩女溜進了帷帳。

     “快,別問什麼,馬上換衣服!”甲乙丙丁不由分說,將帷帳一閉,就七手八腳的扒兩位教主的衣服,然後替她們換上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衣服。

     帷帳中情形不得而知,只聽得里頭傳來女兵甲的聲音:“嘻嘻,原來魔教教主的身段這麼好……”

     女兵乙:“秦長官有福啊!”

     女兵丙:“阿沙妹子也長大了。”

     最後是小丁:“呀,真的比我還大呢!”

     秦長官正好走到帷帳旁邊,聽到裡面傳來的鶯聲燕語,頓時停住腳步。

     過分啊……這是誘惑我犯罪嗎?

     想像著帳中情形,秦林眼神兒不停的往帷帳那邊溜,恨不得立刻變身午夜人狼,衝進帷帳中一窺究竟。

     徐辛夷將風箏交給別的女兵,小跑著跟上來,突然驚訝的指著秦林:“哎呀,你怎麼流鼻血啦?”

     “京師冬天太乾燥了……”

     說話間帷帳一掀,白霜華和白靈沙換好衣服走出來。兩女都換了青色勁裝,小鹿皮靴子,腰帶把小蠻腰殺得緊緊的,和徐辛夷的女兵姐妹一般無二。

     白霜華似乎有些不習慣這樣裝束,或者和徐辛夷在此種情形下見面有些始料未及,冷面冷心的站在那裡,自有股遺世而獨立的瀟灑,唯獨雙眸毫不避忌的看著秦林。

     阿沙換了同樣的裝束,頓時變成了嬌俏可人的小丫頭,明眸盼兮、巧笑倩兮,翹翹的小鼻樑、看到秦林之後笑起來,眼睛變得彎彎的,咧開嘴露出兩顆小虎牙,真是宜嗔宜喜。

     秦林先朝白霜華抱歉的笑笑,然後揉搓阿沙的腦袋,把她的頭髮弄得亂糟糟的。可惜這會兒沒空敘說前塵舊事,因為緹騎已經追來。

     ……

     張昭、龐清和馮昕幾乎同時率隊抵達,通過前面稍微低窪的區域,就看見了這邊的情形,他們毫無例外的大吃一驚。

     雪後初晴,村莊樹木都被大雪覆蓋,最辛勤的農夫也待在家裡烤火貓冬,白茫茫一片的原野格外空寂。連鳥獸都少得可憐……

     偏偏這裡突然冒出好幾百號人,看起來還很悠閒自在的樣子,有人醉醺醺的端個酒杯,口中淺吟低唱,有群嘰嘰喳喳的女孩子在放風箏,還有人擁著貂裘袖著雙手,明明鼻子都被北風吹得紅通通的,還要裝出副瀟灑不群的樣子,負著手看雪景。

     剛剛經歷生死追殺的錦衣官校,看到這一幕都有種荒誕不經的古怪感覺:不是他們瘋了,就是咱們瘋了!

     都沒瘋。

     成國公朱應楨錦袍貂裘,胯下桃花馬,眾多家將前呼後擁,老遠就衝著這邊揚了揚馬鞭:“本國公邀集親朋故舊、文人雅士,在此賞雪賦詩為冬令雅會,諸位官長是奉劉都督之命前來保護的麼?照說這大雪天氣,圖門汗、董狐狸也不會興兵叩關,土匪也貓在窩裡烤火,京郊天子腳下首善之區,卻也當不起諸位這般客氣。”

     說罷,朱應楨就朝一身家丁裝扮的秦林擠了擠眼睛。

     這都是商量好的,秦林只說要拆劉守有的台,朱應楨立刻自告奮勇。

     餘懋學這撥人攻訐他爺爺朱希忠,要追奪萬曆元年朱希忠死後追封的定襄王爵位,劉守有是武臣當中帶頭附議的。死後追封的爵位本來就是虛銜,不招誰不惹誰,非得要追奪,這簡直就是挖祖墳了。

     這件事多虧秦林長袖善舞,替朱應楨支吾過去,從那之後他就徹底成了秦林的鐵桿——說實話,要是連爺爺死後追封的王爵都保不住,愣是被追奪回去,朱應楨都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活下去的勇氣。

     刨祖墳啊!

     這次秦林沒說太細,只提了要找劉守有的麻煩,朱應楨平時雖然膽小怕事,卻也耐不得前頭這番大仇,拍著胸脯幫他來對付劉都督。

     秦林笑著朝朱應楨豎了豎大拇指,剛才這番話說得有趣,愣把追捕白霜華師徒的緹騎說成來保護賞雪雅集,可惜劉守有還沒趕來,否則表情一定很好看。

     張昭、龐清、馮盺三位的表情也夠漂亮了,那叫個哭笑不得呀,尷尬得不行,只好下馬來行禮:“見過成國公,下官、下官並非前來保護,國公爺名將之後,十盪十決的家傳功夫,下官算得什麼?乃是奉劉都督之命,追緝魔教教主……”

     說到這裡,三位錦衣指揮使的目光就在人群裡溜來溜去,尋找失去蹤蹟的魔教兩代教主,四周白雪皚皚,一眼便知沒有逃遠,那麼必定混在人群之中。

     不看還好,一看正好和秦林目光相撞,但見人群中秦林秦伯爺滿臉壞笑,眼神頗為揶揄,這三位頓時心頭打個突,臉色齊齊一變。

     過去很長時間裡,劉都督的事情只要沾上了秦伯爺,可就從來不會落下好呀!

     果不其然,朱應楨本來就對劉守有恨之入骨,這會兒又要到自己的賞雪雅集上來抓什麼魔教教主,他簡直肺都氣炸了。

     別拿豆包不當乾糧,別拿國公不當幹部,說朱應楨混得不行那是和他那了不起的爺爺比,現在再怎麼差,好歹也是與國同休戚的頭等勳貴武臣!

     再者,替秦林四面八方的拉扯,朱應楨在京師勳貴裡面漸漸風生水起,也不是當初那個畏首畏尾之輩了。

     他怒氣沖衝的一甩鞭子,冷笑道:“我堂堂成國公會窩藏魔教叛逆?劉都督真會說笑!”

     “哈哈哈,我武清侯家也窩藏著欽犯呢!”一個臉紅紅的半老頭兒醉醺醺的噴著唾沫星子,竟是老國舅李高。

     “幾個狗眼看人低的傢伙,哼,叫你們劉都督出來說話!”徐廷輔也從人群中冒了出來,冷哼著抖了抖袍袖。

     怎麼搞的?張昭、龐清、馮昕全都傻眼,這裡穿著家常衣服的,竟有不少是京師裡頭烜赫一時的功勳貴戚!

     原來冬天出行都坐馬車,朱應楨特意邀集便衣雅集,諸位勳貴都穿了便衣坐在馬車裡頭,先到成國公府集中再出來。劉守有、駱思恭把全副精力用來對付魔教大小兩位教主,竟沒能察覺,當然,秦督主的東輯事廠在裡頭髮揮了什麼作用,那就只有天曉得。

     除了勳貴之外,還有許多文人雅士,比如劉廷蘭、魏允中、孟化鯉等以文學著稱的朝官,朱應楨小心謹慎,在勳貴中名聲比較好,又喜歡和文人墨客打交道,所以能邀到他們。

     還有宋應昌、周希旦、陳與郊等心學弟子,則是秦林親自邀請來的,要不是趙錦年紀大了,咱們秦伯爺恐怕還要把這尊大佛搬來呢。

     既有勳貴出頭,士林君子們便不插口,只管冷眼旁觀。

     張昭、龐清再飛揚跋扈,也奈不何這群與國同休的勳貴,只好派人回去催劉守有前來主持。

     駱思恭一馬當先跑在前頭,劉守有、張尊堯和褚泰來只慢一步。

     “勿中了魚目混珠之計……”駱思恭老遠看見這邊一堆人就嚷嚷,忽然看到人群中有諸多達官顯貴和士林清流,臉色微變,頓住不再往下說,悄悄一扯韁繩往斜刺裡閃開。

     這人倒是乖覺!

     劉守有也不傻,看看陣勢就知道秦林早有準備,可他和駱思恭不同,駱思恭可以讓,他作為張鯨的鐵桿盟友,就只能硬著頭皮上,跳下馬皮笑肉不笑的行禮:“劉某追緝魔教叛逆,恐妖人混入此間,必須詳加搜索,想諸位世受國恩,也曉得魔教妖匪的厲害吧?”

     勳貴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劉守有這話說得硬扎,實在不好反駁,只好讓他搜一搜罷了。

     劉都督說話時,秦林站在白霜華和白靈沙旁邊,在兩女耳邊低語。

     哪裡用得著搜?追來這些錦衣官校,一眼就把白霜華和白靈沙從人堆裡認了出來,一群人持著兵刃圍了過去。

     “呀,你們、你們要做什麼?”女兵甲往後退了兩步。

     女兵乙驚慌失措:“別、別過來。”

     女兵丙也急道:“幹什麼幹什麼?”

     “不准傷害我姐妹!”小丁拔劍出鞘,滿臉的傲嬌,身子卻在瑟瑟發抖,似乎害怕已極,萌妹子強撐出來的表情格外惹人憐惜。

     哇的一聲,白靈沙放聲大哭,淚水不要錢的奪眶而出:“你們、你們欺負人!”

     白霜華面無表情,一顆顆晶瑩的淚珠,從清冷脫俗的臉龐無聲滑落,孑然一身,遺世獨立,孤獨無依的樣兒叫人見了心中發緊。

     都是影后啊,秦林竊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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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18 01:09:22
一零八六章 同舟共濟

     一群柔弱無依的妙齡女子,即將受到錦衣緹騎的凌虐,楚楚可憐的模樣兒是那麼的讓入心悸。說她們是魔教教主,簡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嘛!

     朱應楨、徐廷輔都是正宗紈絝,到此時哪有不發火的?眼睛一鼓,深深吸了口氣,就待做雷霆之怒,卻見秦林擠在入群中,悄悄朝他們倆搖了搖手。朱應楨、徐廷輔都是乖覺之輩,至此約略明白了三分,朝秦林略點點頭,各自鉗口不言。

     他們不發作,自有人發作,最愛標榜憐香惜玉的士林君子們,平時沒事兒都要找找內廷權閹、廠衛鷹犬的麻煩,此刻見眾位正當青春妙齡的女子被“欺負”,立刻炸了窩。

     魏允中本來蒼白的臉變成略顯病態的潮紅,駢指眾錦衣官校,怒道:“赳赳武夫,朝廷鷹犬,競當著吾輩士大夫欺負一介弱女子,是可忍孰不可忍!還不速退!”

     這一記斷喝了不起,小丁手中寶劍噹啷一聲掉在地上,然後呆呆怔怔的看著魏允中,嘴唇輕輕咬著手指,萌萌的眼神裡寫滿了崇拜,彷彿站在眼前的是位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傑。

     魏允中頓時如飲醇酒,整個人都變得暈暈乎乎的。

     在他心中秦林固然不是個東西,可不是還有紅拂女巨眼識英雄的故事嗎,秦林不過楊素,那位懵懂可愛的女子無異張出塵,而英雄了得的李衛公,舍我其誰也!

     說實話,萬曆朝綱紀廢弛,酸文士為了勾欄女子爭風吃醋打架的新聞並不罕見,小丁這樣的萌妹子稍假顏色,怕不把魏允中的魂都勾走!

     眾位正人君子受此鼓勵,頓時正義感爆棚,突破絕對領域,領悟究極力量,小宇宙爆發,磁場九十九萬匹……豈能讓魏允中專美於前?

     “吾輩在此雅集,緹騎卻來攪擾,真是焚琴煮鶴,沒的壞了雅興!”劉廷蘭氣咻咻的道。

     正好有錦衣校尉伸手和女兵拉拉扯扯,孟化鯉是道學先生,見狀立刻紅了面皮:“男女授受不親,大庭廣眾成何體統?這等弱質女子,豈是魔教叛逆,錦衣緹騎指鹿為馬的本事,孟某今日領教了!”

     “怪不得天下百姓畏緹騎如畏虎。”魏允中又看了看眼神兒夭真可愛的小丁,特意往前踏了兩步,提高調門念道:“永州之野產異蛇,黑質而白章,觸草木,盡死,以囓入,無御之者……嗚呼,苛政猛於虎也!”

     得,他把柳宗元的《捕蛇者說》背了一遍,抑揚頓挫聲調鏗鏘,有若金石交鳴。

     “無恥之尤,無恥之尤!”監察御史周希旦滿臉鄙夷。

     “堪笑緹騎敗類,令人齒冷而已!”給事中陳與郊用力一甩拋袖,然後重重的扭過臉,彷彿看這些錦衣官校一下,都對他構成嚴重的侮辱。

     被眾位正人君子劈頭蓋臉痛罵,眾緹騎和大內高手全都紅了臉,感覺自己成了頭頂生瘡、腳板流膿,從頭爛到腳的王八蛋,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人群中,秦林捂著嘴憋不住的笑,現在你們也曉得文人嘴臭了?老子被罵了好多年,總算風水輪流轉……

     有沒有搞錯!錦衣官校們回過神來,明明親眼見同伴被殺的呀,怎麼在這群士林君子嘴裡,自己競成了成了欺負小女孩的入渣?

     官校們回頭直往劉守有臉上看,駱思恭悄悄溜在斜刺裡,張尊堯和褚泰來的分量還不夠看。

     劉守有分明看見秦林在人堆裡衝著他壞笑,心裡面像吃了只蒼蠅那麼難受——還是活著嗡嗡叫就嚥下去的。

     沒奈何,劉守有隻好和顏悅色的解釋:“諸位聽劉某一言,須知那白蓮魔教極為狡詐陰毒……”

     不等劉守有把話說完,秦林朝宋應昌點了點頭。

     宋應昌越眾而出,冷笑道:“劉都督率緹騎如此行事,真是荒唐!成國公邀請京師雅士在此賞雪,此處諸位要麼世受國恩,要麼熟讀孔孟,怎會窩藏叛逆?哼哼,聞得近來內廷權閹氣焰高熾,旗下飛鷹走犬自然行事乖張,只怕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好個項莊舞劍意在沛公!這可就是誅心之論了。

     近來張鯨一系權勢大張,內倚姦妃鄭娘娘,叫萬曆君王從此不早朝,包攬把持司禮監代天子批紅之權,外則劉守有、張尊堯等輩緹騎四出,在京師煊赫囂張,百姓敢怒不敢言。

     無論勳貴還是外朝文官,都感覺到了來自權閹的壓力,若是不點破,還只是心頭存疑,誰也不好宣之於口,可宋應昌這麼清楚明白的說出來,頓時入入心頭打了個突:張鯨張司禮,莫不是要學當年的劉瑾、汪直(成化年間西廠督公,與海商汪直同名),內倚姦妃、迷惑聖聰,外則隻手遮夭力壓文武百僚?

     倒是秦林這段時間老實得不像話,貌似已經很滿足武昌伯的世襲爵位,和姦妃鄭娘娘也顯得生分,在眾位士林清流眼中不怎麼構成威脅了……

     朱應楨本來就為爺爺追奪王爵的事情深恨劉守有,這會兒立刻煽風點火:“劉都督到吾輩中間捉拿魔教叛逆,哼哼,豈有此理!”

     徐廷輔眼睛瞇了起來,一點寒芒閃爍:“張司禮與劉都督,莫非欲效法秦朝趙高故事,在吾輩面前指鹿為馬麼?”

     比起勳貴,清流文官更不怕事,魏允中感覺到對面好幾位女子正在看自己,正義感瞬間爆棚,千脆振臂而呼:“劉守有勾結權閹,欺壓良善,非為別顧,乃欲以勢壓服正直之臣,行秦趙高之故事!”

     劉廷蘭怒道:“我大明列祖列宗二百年餘烈,又聖天子在位,豈容此輩猖獗!”

     周希旦厲聲道:“回京師寫本章彈劾權閹,還有阿附他的錦衣武臣!”

     陳與郊振臂而呼:“國朝養士二百年,仗義死節,正在今日!”

     “先誅佞臣,再滅權閹,唯我清流,獨掌朝綱!”

     呃,貌似有奇怪的東西混進來……

     好傢伙,宋應昌一句話捅了馬蜂窩,想到前段時間張鯨大肆擴張權勢,還支持姦妃廢長立幼,清流君子們立刻紅了眼睛,乾脆撕下面皮指著劉守有破口大罵。很快,可憐的劉都督就成了三歲偷看女人洗澡、五歲還尿床、七歲上房揭瓦、九歲逛花街柳巷的無恥敗類。

     劉守有隻想哭,看著人群中裝得楚楚可憐的兩位魔教教主,他很想朝著士林君子們大吼一聲,你們這群豬!

     秦林在人群中朝著劉守有比了比中指,露出八顆牙齒的笑容那叫個燦爛呀,如果說小丁、阿沙她們是最佳女主角,秦林一定是最佳男主角。

     不,他更像導演,而且是潛規則那種……

     你、你、你!劉守有看著秦林,剎那間五內俱焚,恨不得衝上去一拳砸落他那副整齊得叫人嫉妒的牙齒。

     但是,劉都督到底還是沒有那麼做,他看了看正在捲袖子、脫鞋子,氣勢洶洶圍過來的勳貴和文臣們,只好忍氣吞聲兜轉馬頭。

     秦林,你狠!劉守有充滿怨念的看了秦林一眼,心中無限糾結,知道這次上了秦林的當,張司禮的全盤計劃恐怕……

     ……

     受這一場攪擾,眾人也沒興致賞雪雅集了,勳貴們離開之前紛紛向秦林表示慰問,大夥兒同氣連枝互相應援,還真能怕了張鯨和劉守有?何況,盡人皆知秦督主曾屢破白蓮教,剛才劉守有的指責,分明出於嫉妒或者更加險惡的用心!

     宋應昌和秦林寒暄道別,壓著嗓門低低的道:“同舟共濟。”

     “同舟共濟。”秦林點點頭。

     宋應昌、周希旦和陳與郊三位,既受秦林相邀,又為恩師趙錦默許,專程來此煽風點火,對付權閹張鯨和錦衣都督劉守有。

     趙錦或許是想還了秦林的情分,宋應昌等人則另有考慮,畢競趙錦年邁,不久將會告老還鄉,他們這一係要在朝中屹立不倒,便需要強有力的盟友。

     顯然,秦林是非常合適的選擇。

     魏允中、劉廷蘭要走又不走,磨磨蹭蹭的,連孟化鯉都有些臉紅了。

     小丁和阿沙咬了咬嘴唇,彷彿鼓足了極大的勇氣才下定決心走過去,嬌羞無比的低下頭,盈盈道了聲萬福:“多謝諸位先生仗義執言,小女子感激不盡!”

     好勉強說完這句,兩位小娘子的臉兒已紅得通透,慌慌忙忙的跑了回去。

     魏允中和劉廷蘭那叫個得意啊,渾身骨頭都輕了三兩,雖然早有妻室,但要是美人恩重,想辦法娶來做妾室也不是不可以嘛!連忙指天畫地的說回去一定重重參劉守有一本,這才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阿沙和小丁那扭扭捏捏的小模樣兒,叫秦林看了笑得直打跌,一個小魔女,一個無厘頭,虧魏允中、劉廷蘭說她們是弱質女流!

     “哈,這兩個怎麼笨成這樣?”阿沙秀眉糾結、臉蛋發皺,然後剜了正在壞笑的秦林一眼,“哼,秦大叔要那麼老實,就太好啦!”

     “男人不壞女人不愛。”秦林脫口而出。

     哼!阿沙瞥了他一眼,小臉兒扭過去,兩腮浮現出些許紅暈。

     秦林立刻想到這話不該和阿沙說,老臉倒是一紅,趕緊乾咳兩聲掩飾,笑道:“此時此刻,大概艾苦禪他們也遇到麻煩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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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18 01:09:39
一零八七章 背叛

     艾苦禪遇到的麻煩很嚴重,嚴重得很有可能掉腦袋。

     京師西北方向,一座農家院落孤零零的坐落於石景山的背陰面,在嚴寒的冬天四周少有人跡,正是白蓮教在京師的秘密落腳點。

     威風凜凜的魔教應劫右使、江湖上令人聞風喪膽的鐵面殺生佛,用盡渾身力氣才勉強斜倚著院子正中間的井欄,口中發出極為辛苦的呵呵喘息。紫寒煙、蕭雲天、練辟塵和諸位長老橫七豎八的躺在院中各處,一個個面色灰敗,再沒有全盛時的殺氣騰騰。

     此時此刻還站在院子當中的,就只有奉聖左使、飛天蜈蚣高天龍,血海飛蓬胡云鵬胡長老。

     形勢一目了然。

     今天上午,眾人發現白靈沙悄悄溜走,從雲南到湖廣再到京師的一路上,這位教主經常溜號去買糖果糕點、聽評書看唱戲,艾苦禪也就沒當一回事。反正阿沙的白蓮朝日神功也有了七成火候,而且人又機靈得像只滑不溜手的小泥鰍,就算有危險也應該不難脫身。

     練武的練武,打坐的打坐,整個上午一切如常。

     誰知就在中午飯後情況突變,擱下碗筷不久,艾苦禪就發現自己丹田空虛,一口真氣提不起來,渾身綿軟乏力。

     中毒了!

     紫寒煙、蕭雲天等輩功力稍遜,中毒之後更加不堪,紛紛軟倒在地。

     高天龍和胡云鵬也假裝中毒,等教中眾位高手徹底失去反抗能力,兩個叛徒才奸笑著一躍而起,挨個補上一指,將眾人閉了穴道。

     艾苦禪功力精湛,竟躲過了胡云鵬的偷襲,後背斜倚井欄,雙手拄著生鐵禪杖,勉力支撐不肯倒下,一雙環眼直勾勾的盯著高天龍,似要滴出血來:“高左使,艾某最後稱你一聲左使!兄弟姐妹並肩子出生入死幾十年的情份不淺,當年你武功未成,在川陝道被朝廷鷹犬圍攻,前代聖教主千里驅馳前往赴援……罷罷罷,且不提情分,大約你也聽不進去……單是以位分而論,奉聖左使僅次於聖教主,將來聖教昌大、重奪天下,你便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何苦來做這般行徑!”

     艾苦禪性情剛烈,但絕非有勇無謀之輩,看看目前局勢不利,心頭又暗暗替早晨就失蹤的白靈沙擔憂,這番話便對高天龍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紫寒煙本來極為憤怒,聽艾苦禪說罷也情不自禁的點點頭,盡量放緩了聲音:“高師兄,妹子還記得當初和崆峒派比武身受重傷,你以一敵五救了小妹,又獨闖少林寺盜得佛骨舍利為小妹療平內傷。此事雖然口中不言,小妹卻終生難忘,不知師兄可還記得?”

     高天龍也不是生下來就腦後有反骨,一輩子謀算要做叛徒的,當年為白蓮教東征西戰,也曾立下過汗馬功勞,與諸位兄弟姐妹結下生死之交。

     聽得艾苦禪和紫寒煙相勸,練辟塵、蕭雲天和眾位長老都暗暗點頭,近年來高天龍和大夥兒越來越生分,也能感覺出他的權欲越來越盛,但總有點情分在吧……

     “情分,情分!”高天龍桀桀冷笑,面容在笑聲中扭曲變形,聲音也變得沙啞刺耳:“你們可知道我兒高豺羽,是死在誰手上的?白霜華,白霜華那婆娘!虧你們還講情分,哈哈哈哈……”

     什麼,高豺羽是白霜華殺的?

     這個可是高天龍陰差陽錯誤會了,當年在蘄州殺死高豺羽的,乃是秦林秦伯爺。不過,以現而今秦伯爺和教主姐姐的關係嘛,說是誰殺的大概都差不多吧。

     白蓮教諸位將信將疑。

     艾苦禪低下頭略作思忖,然後抬頭看著高天龍的眼睛,一口唾沫一顆釘:“殺子之仇非同小可,白前教主已經破門出教,不再是聖教中人物,設若她殺了豺羽世侄,我等當助高兄討回公道,請白前教主給個交待!如果是高兄有所誤會,也好當面解釋清楚。”

     眾人暗暗點頭,雖然不相信白霜華是那等人,但當面說清楚總是應該的。

     一直不說話的胡云鵬忽然冷笑連連,陰著臉道:“高指揮,這等魔教叛逆,還跟他們說什麼!”

     高指揮?艾苦禪的臉色刷的一下就變了。

     眾位長老七嘴八舌的亂罵:“高天龍,你竟然接受偽朝官職!”

     “聖教待你不薄,已是奉聖左使,何苦去做勞什子的指揮!”

     “偽朝偽職有什麼好稀罕的?叛教投敵,將來無生老母降罰,叫你永世不得超生!”

     高天龍臉色陰晴不定,突然沉聲斷喝:“夠了!什麼聖教,什麼奉聖左使,通通都是狗屁!朱元璋,不,洪武爺登基到如今,大明朝享國兩百年,咱們也鬧了兩百年,何曾有半點起色?這一路北上看到的,又是什麼光景?”

     正在破口大罵的眾位長老齊齊一怔,高天龍固然無恥、可惡,但他說的話卻沒大錯。一路北上,四川湖廣的百姓是什麼光景,大運河上的漕幫弟兄是什麼光景,之前在山西關中看到的情形,商旅口中聽到沿海省份開放海禁的種種喜人形勢,大夥兒全都悶在心裡,直到此刻被高天龍點破,人人捫心自問:真的還能夠推翻朝廷,重建龍鳳政權嗎?

     胡云鵬呵呵冷笑:“高指揮英明!從前下官也被教義蠱惑,現在看來朝廷才是天命所歸,跟著魔教做叛逆一輩子沒有好結局。倒是駱都督給咱許下錦繡前程,如今高兄實領錦衣衛指揮僉事,咱也得了千戶職銜,將來吃香喝辣、光宗耀祖,搏個封妻蔭子,豈不比做反賊來得快活?”

     胡云鵬竟口口聲聲自居朝廷官員了。

     眾位白蓮教高手實在看不得他這幅嘴臉,一個個切齒痛罵:“呸。無恥叛逆,還想升官發財?作夢吧!聖教主和白前教主會送你們下黃泉的!”

     “白前教主神功無敵,咱們先走一步,且在真空家鄉看著這兩個叛徒的下場!”

     到此時節,他們又懷念起白霜華,設若她在此地,豈容高天龍猖狂?

     “白霜華、白靈沙?哈哈哈哈……”高天龍仰天大笑,末了笑聲一收,陰惻惻的道:“大概此時已做了俘虜吧!”

     原來在昆明金馬碧雞坊,高天龍假裝無意的點破秦林和白霜華的關係,引起駱思恭的疑心,便存著三分叛離白蓮教、投身朝廷鷹犬的打算了。

     駱思恭何等乖覺,立刻察覺他這番心思,暗中遣人與高天龍聯繫。

     白蓮教連番遭遇挫折,高天龍又和秦林、白霜華有私仇,一來二去禁不住心志動搖,竟乾脆帶著胡云鵬投靠朝廷,從白蓮教的奉聖左使,變成了朝廷的錦衣衛指揮僉事!

     既然做了過河卒子,便再無退後的道理,他倆已經下定決心,要用教中兄弟姐妹的鮮血,染紅自己的錦繡前程。這次用密訊將白霜華、白靈沙師徒引入陷阱,再用透骨酥放翻教中一干高手,便是高天龍與胡云鵬的進身之階!

     艾苦禪知道這兩個叛徒再無回頭的可能,眾高手破口大罵,他不言不語,暗暗提聚功力。

     高天龍陰笑著取出蜈蚣釘:“艾右使,你功力精湛,本官不得不預作防範,對不住了!”

     說罷高天龍就要出手,先用蜈蚣釘穿了艾苦禪的琵琶骨,廢掉他一身武功。

     艾苦禪神色不變,心頭叫聲苦也,中了叛徒的奸計,一生縱橫天下,到頭來竟斷送於宵小之手。

     正當此時,外頭蹄聲如雷,多少人操著京片子呼呼喝喝,一疊聲的道:“四面圍定,不要走了魔教叛逆。拿得魔教頭目,張司禮、劉都督重重有賞!”

     不是駱思恭嗎?高天龍和胡云鵬略為吃驚,一起迎了出去,卻見約莫百餘緹騎從四面八方圍定,人人刀出鞘、弓上弦,掣電槍扳機打開,見他倆出來,便如臨大敵。

     “長官不要開槍,在下錦衣衛指揮僉事高天龍、千戶胡云鵬!”兩個叛徒一邊報著官銜名號,一邊掃視緹騎,陪笑道:“怎地不見駱都督?”

     隊列中兩個生面孔打馬而出,當先一人面色陰沉:“你們就是那兩個魔教投降過來的,什麼高蜈蚣、胡飛蓬?哼,口口聲聲只提駱都督,他已拿得魔教兩位教主,這些小功勞難道還不讓給咱們?終不至偌大一個錦衣衛衙門都姓駱!”

     落後之人滿臉橫肉,更是半點不曾客氣,揚鞭指著高天龍:“呔,俺們奉張司禮、劉都督之命前來捉拿要犯,你們倆前頭帶路!”

     得,高天龍和胡云鵬互相看看,心頭只有苦笑,這分明是劉都督和駱都督爭功,把咱們夾在中間。

     很多時候,人的心態一旦改變,之前不敢做、不屑做的事情,那都不一樣了。比如倒回去幾個月,名不見經傳的錦衣官敢這麼和高天龍說話,早被他用蜈蚣釘戳出幾十個眼兒,可今天他卻忍氣吞聲,控背躬身在前頭領路。

     “下官久在叛逆,剛剛棄暗投明,正是新進之人,很多事情不知好歹,還望上官體恤下情。”高天龍滿臉諂媚的說著,順手一錠馬蹄金往這人袖子里送了過去,然後又側著身子在前頭引路,陪笑道:“不知上官是?”

     “曹少欽!”伴隨著冰冷的語聲,一柄漆黑的短刀無聲無息刺進了高天龍的腰眼,劇痛讓他像一條魚似的跳起來。

     另一邊雨化田也趁胡云鵬不注意,從後面準確的掐住了他的脖子,用力扼緊的同時獰笑道:“俺們不是錦衣官校,是東廠秦督主麾下,嘿嘿嘿嘿…… ”

     “哎哎,是不是反派在殺人前都喜歡說一大篇廢話啊?”

     秦林略帶譏刺的笑聲,讓高天龍和胡云鵬渾身冰冷,眼睛裡充滿了驚駭和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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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八八章 伏誅

     錦衣緹騎左右雁翅分開,秦林拍馬而出,著蟒袍玉帶、配七星寶劍,單手輕挽韁繩,嘴角掛著一撇嘲諷的微笑。

     中計了!

     高天龍和胡云鵬的心臟猛地一緊,秦林的突然現身,意味著他們的陰謀已然全盤失敗。

     他倆也非弱者,高天龍反應尤其迅捷,他側著身子在前頭引路,曹少欽持刀從側後突刺,高天龍在刀尖入肉的瞬間擰腰轉胯,刀鋒沒能沿著腰眼刺進腎臟要害。可劇痛仍讓他疼得全身繃緊跳起來,在看到秦林的那一刻,更是心驚肉跳,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

     受死吧!曹少欽臉上露出看到獵物即將死亡時的殘酷微笑,握緊短刀猛的橫著回拖,要將對方的肝腎攪個稀爛。

     千鈞一發之時,高天龍數十年性命交修的渾厚內功和無數次出生入死的經驗發揮了作用。於間不容髮之際出手如電,駢指朝曹少欽握刀的右手戳去,藍汪汪的指甲狠狠扎進虎口。

     曹少欽傷處如被毒蠍扎中一般劇痛,饒是他武功了得,吃這一下也握不住短刀,趕緊撒手退後。眨眼的功夫整隻右手掌就腫得像個開花饅頭,虎口傷處流出的鮮血顏色漆黑如墨,味道腥臭撲鼻。

     與此同時,胡云鵬被雨化田從身後掐住喉嚨,對方鐵鉗般的雙手加力似要將他頸骨扼斷。頓時胡云鵬心中大賅,生死關頭動作比平常更快三分,飛速拔出腰間細劍,以極為詭異的角度反手刺出,劍鋒如毒蛇吐信般嗡嗡顫動,直取雨化田雙目!

     不愧為名列白蓮教十長老的血海漂萍,後頸要害受制,這一劍又是反手朝背後刺出,但角度之刁、方位之準、速度之快,仍屬上上之選。

     雨化田可以手上加力扼斷對方的頸骨,但自己也難逃劍鋒貫腦而入之禍,形勢一片大好他自然不願與胡云鵬同歸於盡,只得撒開手,朝斜刺裡衝出兩步,躲開電掣而來的劍鋒。

     兔起鶻落,高天龍和胡云鵬都在鬼門關上打了個轉,不愧為魔教高手,競能從東廠曹少欽和雨化田的偷襲下逃生。

     本來高、胡兩位武功要略高一籌,可兩個叛徒一直和朝廷為敵,不久前剛剛賣身投靠,方才見緹騎出現,不免心頭惴惴,只想著怎麼討好上官、洗刷自己過去幾十年的叛逆污點,斷沒想到對方競會痛下殺手,猝不及防下都掛了彩,高天龍腰間鮮血直流,胡云鵬後頸窩顯出五道烏青的指印。

     高天龍往後退了兩步,腳步依然輕捷,也不管腰間傷口,抬頭厲聲高叫:“且慢!秦林,你是東廠督主,如今高某已棄暗投明,受駱都督保舉為錦衣衛指揮僉事,你敢殺害朝廷命官!”

     胡云鵬眼珠一轉,也咋著喉嚨叫道:“曹司房、雨掌班,切勿被秦林哄賺,如今駱都督奉欽命派咱們臥底擒拿魔教叛逆,魔教自應劫右使艾苦禪以下,三堂主、十長老盡在院中束手待擒,諸位切不可受秦林所愚,將一場封妻蔭子的大功白白放過!”

     曹少欽和雨化田此前名不見經傳,是最近兩三年才聲威大震的東廠高手,在胡云鵬看來,這兩個必定熱衷功名、立功心切,曉得里面十餘位魔教高手沒有反抗之力,不費吹灰之力便能手到擒來,恐怕他們倆也不得不動動別的心思吧?

     秦林笑了,笑得非常開心,追隨在他身邊的牛大力和陸遠志,還有穿成錦衣衛的親兵番役——他們以前本來就是錦衣衛,這下全都笑了。

     胡云鵬居然傻到去撩撥曹少欽和雨化田,殊不知這兩位根本從面貌到生命都由秦林賜予,把靈魂都賣給秦伯爺啦!

     就算親兵弟兄們不知道詳細內情,這麼久也看出點門道,如果說自己於秦伯爺是兄弟是下屬,那麼曹少欽和雨化田簡直就是他老人家的飛鷹走犬!

     曹少欽皮笑肉不笑的咧了咧嘴:“曹某為秦伯爺效死,何需多言?”

     雨化田臉上肌肉跳動,雙掌一錯便要再戰,咆哮道:“胡云鵬受死!”

     “罷了。”秦林突然出言阻止,意興闌珊的道:“曹、雨兩位的耿耿忠心,本督早已知之,不過……還是讓正主兒出手吧。”

     高天龍和胡云鵬的臉色,突然變得像紙一樣白。

     緹騎之中,兩位拍馬上前,一位冷若冰霜的冰山美人,一位俏麗活潑的青春少女,正是白霜華、白靈沙師徒。

     高天龍臉上肌肉一跳,忽然雙手齊揚,蜈蚣釘如天女散花般電射而出,身形則順勢往後飛退。

     還想退回去劫持艾苦禪等人?

     白霜華冷冷一笑,從馬背飛身躍起,身姿妙曼如玄女飛天,速度卻快似閃電驚鴻,纖掌在空中畫了三個圈子。那些蜈蚣釘一進圈內便力道全失,叮叮噹當的朝地面墜落,然後單掌以泰山壓頂之勢拍向高天龍百會穴。

     高天龍大賅,雙掌齊出使舉火燒天式,指甲片片朝上,在陽光下閃耀著妖異的藍紫色光芒。

     曹少欽不禁暗道一聲不好,高天龍的指甲淬了劇毒,剛才他就栽在這上面,現在右手掌腫得一跳一跳的疼。

     “小心!”秦林本來意態悠閒,這會兒也忍不住出言提醒白霜華。

     教主姐姐面無表情的臉上多了一絲微笑,甚至有閒暇回頭看了看秦林,但右掌去勢不變,仍往高夭龍頭頂按落,正好朝他舉起的指甲湊過去!

     卻見轉瞬間那隻手掌沒有了一絲血色,變得瑩白如玉,在與高天龍雙手相觸的瞬間,那些沾滿劇毒的藍紫色指甲競片片崩碎。

     高天龍剎那間面無入色,只覺掌心與白霜華相抵,對方內力浩大至極,陰陽互生、剛柔相濟,如天風海雨般無孔不入,如九霄雷霆般威嚴至大!

     噗~~高天龍如遭雷殛,身形突然往下頓挫,一口鮮血噴出,然後眼耳口鼻七竅流血。

     白霜華一擊得手飄然而退,高天龍口中噴出的不僅有鮮血,還有內臟碎片,他五臟六腑盡碎,已然生機斷絕,全靠數十年精純內功才沒有倒下。

     另一邊白靈沙身法如同鬼魅,繞著胡云鵬足不點地的轉圈子,血海飛蓬胡長老的血海飛劍何等犀利,出劍如飛雲掣電,一柄細劍被他舞成了風車,三丈之內劍光閃爍、劍氣縱橫,織成一張細密的劍網,怕是飛鳥也難逾越。

     劍網將阿沙籠罩其中,偏偏連她的衣角也沾不到,只見阿沙如游魚如鬼魅,時而柳腰輕折躲過從鼻尖上方三寸劃過的劍鋒,時而往斜刺裡一閃,避開攔腰橫掃的劍氣。

     秦林看不懂,覺得阿沙險象環生,暗暗替她捏把汗,倒是曹少欽武功高眼光毒,在旁邊陪笑道:“督主勿憂,阿沙姑娘有驚無險,倒是那胡云鵬已經黔驢技窮。 ”

     果不其然,只要胡云鵬劍法稍有鬆懈,阿沙便從疏漏處欺近,賅得他忙把劍舞得越發凌厲,劍風呼嘯、劍氣縱橫,看上去威風凜凜,其實有苦難言。

     只消片刻,胡云鵬已熬得油盡燈枯,呵呵喘息如牛,額頭汗水一道道流下,劍法漸慢,疏漏也越來越多。

     “你輸啦!”阿沙游魚般鑽入劍網,中宮直進,伸出右手大拇指,在胡云鵬左胸位置輕輕一捺。

     漫天劍光忽然消逝,劍風劍氣猶在激盪,胡云鵬已棄了細劍,雙手摀住心口,兩隻眼睛發直,臉上再沒有一絲血色。

     心脈震斷,再無生理,胡云鵬如木樁般直挺挺的栽倒。

     高天龍委頓於地,氣息還未曾斷絕,口中淌出含著內臟碎片的污血,極為費力的道:“好、好,白霜華,老夫臨死只想聽句實話,我兒豺羽是不是你所殺?”

     白霜華搖了搖頭。

     “是我殺的,你可以在閻王爺面前告上一狀。”秦林拍馬上前,居高臨下的看著高天龍,“當時他要殺我,我便殺了他,屍首埋在蘄州城外楓樹嶺,從他身上得了那朵白玉蓮花。”

     白霜華看了看他,神情略有詫異。

     “好、好,原來如此!”高天龍呵呵慘笑,不再用內力壓制傷勢,一大口污血噴出,頭往旁邊一歪,再也沒有了聲息。

     院子裡,白蓮教諸位高手中了透骨酥之毒,雖不致命,卻渾身酸麻提不起真氣,聽得外面喧嘩,又有交手過招之聲,心思也跟著忽上忽下,既痛恨高夭龍和胡云鵬,巴不得他們被千刀萬剮,又擔心落入秦林手中,這位可是老對頭了,現任的東廠督主!

     直到聽見白霜華和白靈沙出現,眾人才約略放了些心,終於聽得高天龍和胡云鵬戰敗身死,心頭不無唏噓。

     秦林跨進了院子,滿臉的賊笑:“諸位睡午覺?大冷天的躺地上,嘖嘖,內功深厚就是不一樣啊!”

     “如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還有什麼好說的?”艾苦禪和秦林說話,眼睛卻朝白霜華和白靈沙看。

     這師徒兩位卻都看著秦林,露出懇求之意。

     罷了,這下才叫做無話可說呢,兩代教主都看人家臉色!艾苦禪和紫寒煙等人真是鬱悶得無以復加。

     秦林卻沒有為難他們,讓白霜華師徒替他們推宮過血,驅除毒性恢復功力。

     “我這番來,並不是捉拿你們,而是要和諸位商量個事情,不僅關係到貴教盛衰興亡,更有關華夏與西夷氣運消長。”秦林言辭非常懇切。

     艾苦禪也非有勇無謀之輩,便招呼眾位高手聽秦林講說,眾人圍成圈子,但見秦林摘下寶劍,一會兒在地上畫,一會兒又點點戳戳。

     “不可能,秦督主這是講的山海經上故事,分明是子虛烏有!”艾苦禪一疊聲的叫起來,兩隻環眼倒是驚喜交集又帶著疑慮,既不敢相信,又萬分期待,生怕秦林說了假話。

     秦林將寶劍重新插回鞘中,笑道:“如何不真?廣東有位耶穌會傳教士名利瑪竇者,又有澳門葡人,你們一問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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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12-19 01:08:56
1089章 滿盤皆輸

    「廢物,通通都是廢物!」

  張鯨咆哮著將書桌上的筆墨紙硯一氣兒掀落,鈞窯的雨過夭晴筆洗、呵氣成水的蟠龍端硯,纏絲瑪瑙的鎮紙,剎那間摔得粉粉碎。

  嘶~~旁邊侍立的心腹管事張春銳,見狀就禁不住倒抽口涼氣,摔壞的東西,可是自家主子的心愛之物,價值連城呢!

  可此時此刻,張鯨哪裡還管得了些許身外之物?得知劉守有、張尊堯非但沒能捉住和秦林勾結的白蓮教主,反而得罪了武勳貴戚和士林清流,張司禮簡直氣炸了肺,再也無法像平時那樣喜怒不形於色。

  張尊堯且罷了,畢競是張鯨的侄兒,被長輩責罵算不得什麼,褚泰來位分只有三品武職,挨訓是習慣了的。

  劉守有則尷尬萬分,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畢競他是掌錦衣衛的都督,武職一品,以前張鯨待他相當客氣,從來沒有像今夭這樣當面大發雷霆,幾乎是指著鼻子叱罵。

  邢尚智也垂頭喪氣,打不起半點兒精神,如果扳倒秦林他還有重掌東廠的希望,可現在看來恐怕希望渺茫。

  張鯨兀自氣滿胸膛,替呼哧呼哧直喘粗氣,張春銳輕輕替他拍著後背順平呼吸,陪笑道:「老爺,消消氣。不是咱們無能,是秦林太狡猾!」

  對對對,劉守有、張尊堯一起點頭。

  邢尚智更是心有慼慼焉,把人愣生生的改頭換面,卻不是易容術不是入皮面具,硬把當年的徐爵和陳應鳳變成了曹少欽和雨化田,這兩個是東廠裡頭最兇殘毒辣的狠人兒,你說還叫人活不?

  就拿今天的事兒來說,誰能想到一向和清流文臣不睦的秦林,會來招借刀殺入?媽的,兩代魔教教主,演戲演得太逼真了,劉廷蘭這伙傻子呆子不上當才怪呢!至於宋應昌、周希旦、陳與郊這哥幾個,現在想想,分明就是秦林請去專門煽風點火的!

  更何況,成國公朱應楨,性格優柔寡斷、膽小怕事,在他爺爺朱希忠的光環襯托下,簡直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廢物,平時朝中但凡掌著實權的,聽到他的名字都不屑一顧,誰又能想到千年的王八翻了身,朱應楨竟會跳出來,和張鯨劉守有作對?還一棍子正好打在了七寸上!

  呼~~張鯨長長的出了口氣,嘴角抽搐著擠出一個苦笑,從在場諸位的臉上挨個看過去,劉守有、張尊堯、邢尚智、褚泰來、張春銳。

  本來還有該有駱思恭的。

  駱思恭本來對秦林就有敵意,張鯨拉攏之下他順勢靠攏。因為秦林已開錦衣武臣領東廠之先河,張鯨扳倒秦林之後萬曆肯定不會讓他兼任東廠督主,以避免出現第二個兼總內外的馮保,那麼深受萬曆信任的駱思恭,就極有可能成為繼秦林之後又一位出掌東廠的錦衣武臣。

  但現在情況已經變了,駱思恭何等乖覺,在張鯨這邊嗅到了不祥的氣息,他頭一個抽身退步,就像船隻沉沒之前,海鳥紛紛飛走,大廈倒塌之際,老鼠迅速逃離。

  這種情形讓張鯨越發憤怒,他臉色鐵青,恨恨的道:「駱思恭也當咱家沒有還手之力了嗎?哼,豈有此理!咱家是抱著萬歲爺長大的伴當,咱家還掌著司禮監的大印,他憑什麼把咱家看扁嘍?忒也乖覺過頭,只怕將來聰明反被聰明誤!」

  劉守有、張尊堯等入不敢則聲,心頭倒不是很痛恨駱思恭,反而隱隱有點羨慕他,至少他還能抽身退步,咱們想退也退不了啊,或者關係早已密不可分,或者就是張鯨提拔的私人,要不乾脆是他親侄兒,大船要沉,也只好跟著沉入海底,斷沒有改換門庭的可能。

  前段時間秦林新封了伯爵,又得了永寧公主,大概美人恩重,他似乎消磨了鬥志,再加上和鄭楨生分,似乎變得束手束腳;倒是張鯨全面出擊,內則借助鄭楨迷惑萬曆,獨掌司禮監代帝批紅之權,罷斥異己、提拔親信,一時間閹黨煊赫無比,大有當年萬貴妃與權閹汪直攜手亂政之勢。

  但張鯨心頭非常清醒,鄭楨與他不過互相利用而已,並且在他試圖利用永寧扳倒秦林時,雙方就產生了極大的裂痕,甚至可以說敵意:鄭楨要的是幫助她完成奪嫡大業的左膀右臂,讓張鯨和秦林互相競爭互相制衡,卻不是讓張鯨扳倒秦林,更不甘受張鯨挾制!

  這種裂痕,遠比此事給秦林和鄭楨造成的生分更大!

  何況,張鯨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真的幫助鄭楨,鄭楨聰明慧黠,眼睛裡不容沙子,頗具宮廷內鬥的手腕,如果她擊敗王皇后從而位列正宮、兒子又登上儲君之位,將來紫禁城中豈能容他張司禮上下其手?

  倒是王恭妃善良得近乎懦弱、老實得近乎愚笨,一看就是那種很容易被玩弄於鼓掌之中的弱女子,張鯨擁戴她兒子朱常洛,將來進則可權傾朝野,退則保數十年榮華富貴。

  唯一的障礙就是萬曆本人,張鯨跟在這位陛下身邊二十多年了,深知他是真的喜歡鄭楨,也愛屋及烏的喜歡皇次子朱常洵,要擁立朱常洛又談何容易?那樣做鐵定會觸怒萬曆,甚至引發雷霆之怒。

  幸好有了新的突破口,利用永寧出宮來陷害秦林的陰謀雖然落空,褚泰來卻得到了有價值的線索:秦林和白蓮教主之間關係親密。

  張鯨立刻想到從此入手,有一大篇文章可做,秦林屢次破獲白蓮教大案要案,是不是根本就是唱的雙簧?或者說,他根本就是白蓮教在朝中的臥底?

  但這些事情要扯起來,恐怕三天三夜也扯不完,再加上秦林曾有格象救駕之功,歷年來東征西戰立下許多汗馬功勞,已封到伯爵,要說他是魔教臥底,恐怕很難取信於人。

  利用王皇后之力,就成了一條捷徑。

  王皇后失寵緣自真假孫懷仁案,那假孫懷仁就是白蓮教派到宮中的臥底,秦林破獲此案,直接導致她失去了萬曆的信任,從此被變相的打入冷宮。

  張鯨只要能抓到白蓮教主,剩下的事情就不用他費心了,王皇后自然會盡一切努力,一邊為當年翻案,把秦林說成魔教臥底,一邊竭盡全力往鄭楨身上攀扯,除掉這個對皇后寶座虎視眈眈的勁敵。

  萬曆雖然很愛鄭楨,但如果消息傳出宮外,奸妃通過秦林與魔教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那些本來就因奸妃試圖廢長立幼而極端痛恨她的清流文臣,恐怕不會放過她吧。慈寧宮的李太后,本來就對鄭楨不滿,只礙著兒子夾在中間,到時候太后還能容忍一個有魔教嫌疑的女入待在兒子身邊嗎?

  扳倒鄭楨,擁立皇長子朱常洛,示好王皇后,控制王恭妃,張鯨既有大義名分,又在宮中隻手遮天,還安撫了外朝文臣——是的,前段時間咱家是有點咄咄逼入,可咱家在國本之爭上站得穩,你們也該給點面子吧!再說了,太子是咱家擁立的,想到數十年後之事,誰不顧忌一二?

  至於萬曆,要恨也是去恨王皇后,他張司禮自然閃過一邊,反正王皇后也豁出去了,她被鄭楨逼得夠苦,拼著被萬曆記恨,只要鬥垮鄭楨,朱常洛做太子,生母王恭妃多人畜無害啊,絕不可能來奪她的皇后寶座,就算萬曆一輩子不正眼看她,也值得。

  扳倒秦林、擁立太子、鞏固權位、張鯨把一石三鳥的算盤打得叮噹響。

  不料情況急轉直下,秦林既然早有準備,不難想到他肯定通知了鄭楨,張鯨的打算已經曝光,必然遭致鄭楨的報復,又因為沒有抓到白蓮教主,他完全無法對秦林和鄭楨展開反擊,就連王皇后也鐵定縮回去,把他張司禮晾在外頭。

  前段時間和奸妃鄭楨虛與委蛇,趁機在內廷外朝擴張勢力,本想著利用擁立皇長子之功來堵住清流的嘴,可現在,秦林反而先下手為強,武勳貴戚和清流文臣都把他張司禮恨上了。

  張鯨是啞子吃黃連——有苦難言,他很想衝出去大吼一聲「我本來是想擁立皇長子的」!

  可這行嗎?外朝文官既不會相信他,萬曆和鄭楨又會恨死他。

  一招落敗,滿盤皆輸,失去結好王皇后的籌碼,外朝文官和勳貴都在反彈,鄭楨又已經洞悉他的打算,張鯨的情況實在不妙。

  劉守有咬牙切齒,憤憤不平的道:「這次壞事就壞在朱應楨身上!」

  秦林把劉守有整了不知多少次,劉都督竟有些習以為常了,倒是被朱應楨那膿包軟蛋擺了一道,劉守有感覺自己的智商和入格都慘遭踐踏。

  褚泰來也道:「小的們打聽清楚,那成國公朱應楨聯絡京師各家勳貴,欲與司禮大入為難。各家受他買囑,頗有附和者。」

  「秦林倒也罷了,固耐朱應楨那廝,也來和咱家作對!」張鯨一巴掌重重的拍在了書桌上,雙眼睜開,凶光畢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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