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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靈異] [九把刀]九把刀電影院‧少林寺第八銅人[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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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1 00:43:46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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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 本帖最後由 翔風鷲 於 2010-1-21 04:57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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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1 00:44:22 |只看該作者

序:黑暗時代,參見英雄

不管在哪個時代,小時候,每個人都想成為英雄。


看著卡通,就幻想將來弄台無敵鐵金剛開開。


翻著西遊記,就想成為一翻十萬八千里的孫悟空。


年歲越來越長,許多所謂的現實不斷令我們「體認」到,過去那成為英雄的夢想,原來只是童年必經的虛幻旅程。我們報以一笑,卻毫不留戀。


於是我們選擇了其他的人生目標,成為工程師,成為店長,成為演員,成為教師,成為小說家。要看「英雄」,就翻開漫畫,走進電影院,看看那些只屬於過去自己的虛幻畫面。或是安慰自己,如果能扮演好自己在社會裡的角色,當個好父親之類的,就是英雄。


但這樣的英雄,不過是跟現實妥協,或根本屈服於現實的「再定義」。畢竟,英雄本來就是超現實的特異,為了某個超現實的可怕邪惡而存在,所以不被需要。


不過,如果有一天,另一個銀河系的外星人侵入地球怎麼辦?酷斯拉從海裡跑出來怎麼辦?惡魔黨造出機械獸怎麼辦?我們甚至連阿強一號都沒有!


即使如此,曾經想把自己改造成原子小金剛的我,也失卻成為英雄的夢想,只好躲進小說裡製造一個又一個堅持夢想的英雄,視之為我靈魂的美麗延伸。自詡網絡小說經典製造機,不如說我的大腦一直都是一間創造英雄的工作室。


不管是《打噴嚏》裡的蜘蛛市,或是《功夫》中一根根的電線桿上,或是《狼嚎》裡殺聲震天的黑森林,抑或是《獵命師》中魔影祟動的東京,我一直在思考英雄的姿態,做著英雄的夢。


少林寺,一個老掉牙到不須說出口,就已開始發黃腐爛的場景,一個存在於無數武俠小說令大家熟悉到無精打采的基本設定,好像已經誕生不出新鮮感,壓搾不出熱血的地方。


但,我已經將腦袋裡那間工作室的插頭,遙遠地連接上凋零已久的少林,將開關切換到最死氣沉沉的黑暗時代,打上九把刀出品的標記。甚至,偷偷在裡頭扮演一個與自己極其神似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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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1 01:00:1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黑夜裡的大雨。

山洪爆發,湍急的土石流將半片山林摧毀淹沒,夾帶的巨石輕易地碾過破敗的殘樹。震耳欲聾的滾石摩擦聲有如萬虎齊嘯,不知名的混沌裡的黑色怪獸似的。

大地發出憤怒的悲聲。

驟然,青白色的閃雷破出雲際,大地白晝一瞬。

閃雷朝高大的櫸樹劈落。

冷不防,一道有如兀鷹的黑影,快速絕倫衝向地面上一個小小灰點。

轟然一響,櫸樹斷裂處冒出灰色的濃煙,雜著畢剝叭響的紅色火焰。

「師弟,為什麼?」

一名和尚樣的人物,語氣沒有怨懟。

距離和尚十尺之處,一條鮮血淋漓的斷臂躺在焦黑的土地上,兀自嗒嗒跳動著。

和尚瞳孔中所映射的,穿著黑色苦行寺服的僧人。

黑衣僧的雙頰如枯木般深陷,眼睛看似魔鬼般堅毅,眸子裡卻極其無神。

灰衣和尚歎了一口氣,根本沒有伸手封住斷臂處的血穴,略一提神,經脈自然悄悄自體內挪移換位,創口立刻止血。

這樣玄奇的凝神控穴,普天之下只有一種武功能辦得到。

沉默不言的黑色僧衣被大雨濕透,更顯裡頭包藏的清瘦骨架。

卻見黑衣僧緩緩踏出一步,看似平淡無奇的腳印踏在柔軟的濕土上,週遭一丈內的無數雨滴愕然懸滯在半空;另一腳跟上,無數靜止在空中的雨滴,驟然往四處激盪開來。

內力到了這樣的境界,已經不是人類的範疇。

黑衣僧大袖鼓蕩,露出五指成箕。

雨更大了。

又是一道落雷。

乳家村村口,七八張板凳圍著一個說書老人。

老人搖著扇子,講述著這二十年來不斷重複的老故事,從歷史性的三國到江湖性的大唐奇俠虯髯客,從遙遠的東周刺客列傳到前朝的楊家將,村子裡的孩子聽得津津有味。就跟昨天、前天、過去的每一天一樣。

一條乾瘦老狗搖著尾巴坐在老人腳邊,舔著老人的斷腳處。

一個約莫十六歲的赤腳男孩撫摸著老狗黃毛稀疏的頸子,趁著老人喝水歇息嗑瓜子的時候,為老人補充幾句故事裡沒說清楚的精彩處,例如楊五郎如何在少林寺木人巷中領悟出伏魔棍法,關羽的青龍偃月刀最後終究流落何方等野史,讓老人的故事更加扣人心弦。

赤腳男孩打五歲起就喜歡聽老人說故事,對所有故事的每個環節、忠孝節義的精神瞭若指掌,也是老人的好朋友。男孩有個奇特的名字:七索。

老人十五歲就中了秀才,也是乳家村百年來惟一進過臨安城的讀書人,見多識廣,是村裡備受敬重的長者。但讀太多書卻沒為老人帶來官位與財富,六十多年前蒙古人滅了南宋,易朝為元,在私塾教書的老人被侵村的蒙古軍將斬斷了腿警告,此後只得在村口說說故事,不准再教人唸書寫字。時局不穩,對元政權最沒有威脅的莫過於無知無識的鄉愚。

「字可以不會寫,書可以當柴燒掉,可是那忠孝節義、為國為民的俠心是定要代代相傳的。咳,有句話說,時勢造英雄,七索,你說是也不是?」老人看著小孩們,露出殘缺不齊的斷齒笑著。

每次老人問七索這個問題時,就代表今天的故事已經到了尾聲。

「非也,真正的英雄在任何時代都能突圍而出,綻放光芒,正所謂百無一用是書生,就是這個意思。」七索拍拍老狗的背,與老人一搭一唱。

「為什麼呢七索?」老人搖著扇子,此刻的他好想吸口旱煙,可惜煙草大都被征進京城了,得省著點抽。

小孩們眼睛骨碌碌轉動看著七索,等待著七索每天都會講的一個答案。

「因為英雄無所畏懼,即使時不我與,英雄也能逆天而行。」七索說得慷慨激昂,「當黑暗籠罩大地,一切了無希望,所有人都懾服在有所不為時,英雄已隨時準備好領導那些只能被領導的人,強橫地與歷史背道而馳。」

「簡單說,順風吹不出真正的強帆,所有美好的事都是勇氣所致,無關巧合啊。」老人笑瞇瞇地說,看看兩隻斷腿,看看七索。

老人的故事說完了,孩子們也散了。

只剩下七索與老狗,還有殷紅歎息的夕陽。

「老師傅,趕明兒我就要上少林寺啦。」七索憐惜地看著半盲的老狗。

這條老狗可說是老人相伴十三載的親人,同樣在這個時代苟延殘喘著。

「這時節,我瞧少林寺也不會是什麼好地方,七索,你還有爹娘要奉養。」老人還是不贊同七索一直以來的嚮往:到少林寺習武求藝,練得一身好功夫行俠仗義。

「老師傅,難道你說的那些故事都是假的嗎?」七索在夕陽下隨意揮舞著拳腳,那是他想像中的少林伏虎拳。

七索從小就幹慣農家粗活,雖然外表略瘦了些,但身子骨很健壯,胡亂打起拳來還算赫赫生風。

「真的英雄,哪裡假得了?」老人歎道。

這孩子聽他故事長大的,還常常巴著他扯些荒誕不經的江湖傳說,全村子就屬他跟自己最有緣分,因此老人也偷偷教七索習了幾個漢字,只是不讓人知道惹上無謂麻煩。而今天這個孩子終於下定決心要上少林寺習藝,自己難道能阻止得了他?

「我的爹娘有我五個弟弟照顧,行了,以後我闖過少林寺十八銅人陣下山,劫富濟貧時自然會給我們村子多一點銀子,光宗耀祖一番。」七索單手倒立,笑嘻嘻地說。

一個女孩氣沖沖地跑來,對著倒立的七索一陣痛罵。

「七索!我剛剛去你家聽你爹說,你明天就要去河南那什麼鬼少林寺拜師學藝,是或不是?」女孩氣得全身發抖。

「是!」七索覺得女孩言語乏味。這不是早就說了又說、提了又提的事嗎?

女孩是與七索相同年紀的青梅竹馬,叫紅中,兩人從小一塊玩到大,整天打打鬧鬧,一會吵一會和的,就跟村子裡每一對將來要成婚的男女一樣。

說起七索跟紅中的名字,要從兩人母親的興趣開始說起。七索的母親跟紅中的母親,都是農忙之餘會黏在一起的牌友,七索母親懷孕時打麻將,門清哩咕哩咕單吊七索,當時七索的母親就發願,如果自摸到七索,孩子的名字就叫七索,以為紀念,於是她真忍耐了三輪,終於海底撈月自摸了七索,將同桌牌友的雞蛋瞬間贏光。

至於紅中她娘也是一樣,欠一張紅中就門清大四喜,結果一個自摸下來,肚子裡的小女孩就叫定了紅中。

那兩次打牌不只是同一天,且還是在同一雀同一風裡和出來的,這兩小無猜可說是從肚子裡就開始要好,有默契得過分,村子裡的人早就認定他們的事了。

「為什麼一定要去!待在村子裡好好養雞種田牽牛不行嗎?」紅中怒道。

「如果一輩子都有雞可養有牛可牽我也願意待著,但臭官兵不曉得什麼時候又會來村子 搜刮啊!男兒志在四方,天下英雄出少林,當然要往少林闖一闖!「七索翻了好幾個觔斗,臉都翻紅了。

「那你帶我去!」紅中大叫。

「少林寺數百年來都沒收過女弟子,也不會為你破例啊紅中。」七索感到好笑。

「那你什麼時候回來?」紅中臉開始青了。

「什麼時候闖過十八銅人陣、木人巷就下來啊,如果有幸考進達摩院進修少林七十二絕技,那就會再晚個幾年啊。武功這種事是急不得的,有道是: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以為大俠想當就當啊?」七索嘴巴講的是一套,心裡想的卻是另一套。

或許自己就是傳說中超有悟性,骨架百年難見的習武奇才,在短短幾個月裡就能盡窺少林武學?

七索不禁面有得色,老人所說的江湖傳說裡就有許多這樣的天才,例如前朝在廣東大海如蝗萬箭下,隻身營救張世傑的獨臂俠張咬,率丐幫死守青州圍城的丐王齊天果。自己說不定也能羅列其中。

「七索,你要想清楚。」老人終於伸手進衣袋,撈出一卷乾癟的煙草。

「要、想、得、清、清、楚、楚!」紅中氣得全身發抖。

「人生可不是在打算盤。」七索拍拍紅中的頭,這兩年來原本高他半個頭的紅中已被他追過,還反輸他一個拳頭的高度,「當大俠如果很簡單,那就一點意思也沒了。」

紅中無法反駁,卻仍舊是生氣。

「老師傅,等我下山後闖出一番大事,你就有新故事可以說了,而且故事裡的主角還是你一口調教出來的大英雄呢!」七索看著夕陽,豪氣地說。

「七索啊,江湖險惡,你又這麼愛亂用成語,一不留神講錯話,命就沒了。」老人歎氣,老黃狗傻愣愣地看著七索。

「要當英雄,就得拿出像樣的東西來賭才行啊。」七索咧開嘴,笑得很自在。

夕陽跟老人一樣沒有回應,因為七索還是個孩子。

一個懷抱著江湖俠義夢、充滿鄉下人美好無知的孩子。

「七索,路上小心哪,可別丟了路。」母親緊緊捏著七索的手。

「既然決定要磨練,碰到苦頭就得咬緊牙關硬撐下去!」父親扛著鋤頭。

「七索,別再亂用成語啦!」說書老人告誡。

「知道啦,這就叫禍從口出、童言無忌!」七索頗為興奮。

揮別了說書老人,娘與爹抓了兩隻已生不出蛋的老母雞給七索後,七索便躺在運送碎谷的牛車上,打算一路搭著便車到河南嵩山腳下。

其時乃元朝至正三年,蒙古人的鐵騎征戰四方所向無敵,滅南宋已逾六十年。在這酷吏貪官橫行的時節,要抓兩隻雞當習武的束之禮可說是極不容易,七索很瞭解爹娘疼愛自己的心意,也感激弟弟妹妹們分擔農忙重務讓他無後顧之憂,全為了一圓自己的夢想。

說起來自己真是自私,但自古以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七索也沒掛礙這麼多,只要習得上乘武功,即使只當個小俠也能回饋鄉里,讓爹娘大大露臉一番。

嵩山為五嶽之一,由兩座群山組成,東為太室,西為少室,各擁三十六峰,峰峰有名。少林寺坐落在竹林茂密的少室山五乳峰下,故名「少林」。少林寺創建於北魏孝文帝太和十九年,因武技揚名於世約始於隋末。當時少林十三武僧應秦王李世民之邀參加討平王世充的戰役,十三武僧憑借超凡絕藝活捉了王世充的侄兒王仁則,逼降了王世充。勝利後論功行賞,少林被賜與大量的田地、銀兩,並賜「立僧兵」、「酒肉」等榮寵,自此少林武功便揚威天下,各路英雄莫不崇仰。

換了好幾趟運糧載谷的牛車總算行經五乳峰腳,七索便提著兩隻老母雞跳下,赤著腳走上通往少林的千級階梯。聽說書老人提過,這階梯有一千九百四十九層,若是無法一口氣走到寺門口,就表示身子太差還是別進少林為妙,免得誤了自己也拖累少林招牌。

七索這農村孩子別的沒有,精力倒很旺盛,乾脆拔足往上跑去,一面觀察腳底下的踏石痕跡。老人說,少林和尚每天得來回階梯挑水十次,直到兩肩平穩、下盤凝練、兩桶井水滴水不漏後,始有資格挑戰十八銅人陣下山,也因此石階上都是眾僧日積月累踩踏出的痕跡。

「奇怪,就我一個人在跑,沒見著什麼挑水僧啊?」七索狐疑,看看前方,望望後面。只有將階梯環抱住的蒼穹松林。

正當七索懷疑老師傅所說的少林武僧訓練方式是否真實時,一個簡陋的測字攤大剌剌地擺在階梯中央,寫著「字字真金」四字的破布綁在一個竹竿上。

旗桿有氣無力隨風晃動著,這攤子簡陋得連張破椅破桌都沒有。

識字的七索忍不住停下腳步。

一位中年大叔蹲在攤子旁大樹下吃燒餅,一看見七索便笑呵呵地揮手招呼。

「小兄弟,上少林學武功啊?」大叔一身落魄秀才的模樣,卻掩藏不住眼裡的點點聰明。

「是啊。」七索打量著大叔。

「瞧你一個人,光提著兩隻雞,實話勸你一句,還是別瞎學什麼武功了,把雞留著祭自己的五臟廟吧!」大叔並沒有起身,滿臉的燒餅芝麻。

「怎說?兩隻雞難道不夠學費嗎?」七索好奇。聽說學費只是個表象,畢竟和尚吃素不吃雞,雞等於是送給寺方、再由寺方轉送給山下貧苦佃農的禮物。

「區區兩隻雞,那些臭和尚哪看得上眼?當我算命的費用倒堪堪足夠。」大叔嚼著燒餅哈哈大笑。

此時階梯下方傳來嗨呦嗨呦的喘息聲,遠遠的,一群莊稼漢抬著一頂大轎子踏著階梯,大轎子的簾布是掀開的,有個大胖子在裡頭搖著扇子,一臉熱得發暈。

大叔趕緊將吃到一半的燒餅放在樹下,起身拍拍身上的土屑。

「客人上門!」大叔笑嘻嘻地迎轎。

七索從沒踏出離家十里的地方,就是仗著鄉下人膽子粗大直闖嵩山少林本寺,但七索知道還有很多細微的有趣事情並不能從說書老人的故事裡知曉,於是提著兩隻老母雞,在一旁好奇地看著測字大叔與大胖子怎麼個交際。

「公子爺,上少林學武功是吧?」大叔堆滿笑臉,躬身擋住轎。

「是又怎樣?滾一邊去!」大胖子不耐煩地說。

「瞧公子爺體魄壯健,進少林學武功不出三月必能盡得七十二絕技真傳,揚名江湖自是在所難免,所以小人斗膽一問,爺是否要趁早起個吉利的、響亮的江湖諢號呢?」大叔深深一揖。

「吉利的、響亮的江湖諢號?」大胖子略感不耐。

「是啊,如果公子爺在江湖上闖出一番事業,卻沒有一個如雷貫耳的名字讓江湖豪客們傳誦,豈不可惜?」大叔嬉皮笑臉的,標準的江湖術士模樣。

大胖子扇著風,隨手甩落一錠銀子。

銀子在大叔腳邊喀喀打轉,看得七索兩眼發直。

「言之有理,賞你一錠銀子,說。」大胖子拿起身旁餐碟裡的葡萄吃著,七索早跑得喉嚨乾渴,看見吃都沒吃過的西域葡萄,忍不住嚥了口口水。

「敢問公子爺的名字是?小的要知曉爺的生辰與字姓,好起個匹配爺的雅號。」大叔彎腰撿起銀子揣入懷中,笑瞇瞇地站在字字真金的旗桿旁。

「大爺的名你耳朵配聽得嗎?難道看我面相就不能起?」大胖子怒道,丟了一粒葡萄在測字大叔的臉上。

大叔也不生氣,真端詳起大胖子的面容來。

大胖子自顧自吃著葡萄,四個抬轎的漢子正好藉機喘息。

「爺,您身形寬大有降龍伏虎之勢,身坐四人之轎有富貴之尊,出手豪氣更非等閒之輩……」大叔拍馬屁的表情已練到出神入化,繼續說,「就叫做,金轎神拳錢羅漢,既響亮又有出場的氣勢,爺覺得如何?」

大胖子滿意地點點頭,將一串葡萄摔在地上。

「看不出你這窮算命的也起得出這麼有錢味的名字,走!」大胖子拍拍手,四個挑轎漢子扛起重轎,吆喝著往少林寺走去。

這四個漢子著實好腳力,七索暗暗佩服。

算命大叔撿起地上的葡萄,笑嘻嘻拔了一串丟給七索。

「吃吧,瞧你渴的。」大叔說。

七索也不客氣,連子都狼吞虎嚥吞進肚,心想這葡萄真是好吃得要命,將來當上了雲遊四海的大俠,可得到盛產葡萄的西域逛逛。

七索吃完葡萄便要走了,算命大叔躺在樹底下乘涼,看來是要睡上一場。

「大叔,你留鬍子會比較老謀深算一點,再加把扇子裝修門面,羽扇綸巾嘛!」七索打量著大叔,轉身就要上階。

「言之有理。」算命大叔看著七索手裡的老母雞,好心道,「既然你免費給了我建議,我也不妨送你個好聽的江湖諢名,就叫做……」

「不了,你剛剛起的名字很難聽,不得我心。」七索哈哈大笑。

「不收銀兩的名字聽聽無妨吧?」大叔伸了個懶腰,將斗笠蓋在頭上。

「多謝,但還是不了。真正大俠根本不需要拉里拉雜的諢名。」七索認真道,一邊提著兩隻雞踩著石階上行。

大叔一怔,在斗笠縫裡瞧著這孩子越行越遠的身影。

他忍不住歎了口氣,真想直說少林寺墮落已深的光景,好阻止這少年白白浪費兩隻老母雞,卻又想看看少年質樸的個性,在這紛亂的人世間能夠身清於濁流,還是會被這亂世給吞噬。

「小子,忘了問,你什麼名字!」大叔在樹下大喊。

「我姓乳,乳頭的乳,名七索,麻將裡的那個七索!大叔你呢?」七索沒有回頭,兩隻母雞被他晃動的身形甩得很厲害。

「劉!劉基!」大叔摸著下巴,思量著七索給的留鬍子建議。

大叔看著七索的背影,手指掐算。棄官離開故鄉青田雲遊,已三年又七個月,這才頭一回聽到意料不到的人話。

但不論他的手指怎麼算也不會算到,多年以後兩人再度相逢時,已站在歷史巨大的裂縫上。

「大俠張懸的兒子!有新生來啦!還不快拿乾淨的衣服靴子送去!」

轎子停在少林寺門口,四個轎夫氣喘吁吁地累倒在地,其中一人小腿在半路抽筋,還是靠好心的七索幫忙才順利將轎子扛到少林。

七索心中興奮異常,夢想已久的英雄集散地,少林寺,就矗立在自己面前,只有五個觔斗的距離就能進到寺裡,流下滿地鹹鹹的驕傲汗水。

不過令七索驚訝的是,少林的寺門並非說書老人口中的斑駁木門,而是上了金漆、耀眼生輝的銅門,兩隻咬了巨大錢幣的金漆蟾蜍取代了想像中不怒自威的石獅。

七索感覺有些不對勁,卻又說不上原因。

大胖子慢條斯理地下轎,幾個寺僧笑容可掬地列在兩旁。

一個小和尚抱著乾淨的武僧寺服匆匆跑出寺,將寺服恭恭敬敬遞給大胖子。

「這衣服未免太寒酸,哪匹配得上我金轎神拳錢羅漢?」大胖子皺眉,將粗布寺服丟在將小和尚的身上,小和尚面無表情地將衣服折好,退到一旁。

大胖子冷笑,從衣袖裡拿出一封信,交給一旁守候的寺僧。

寺僧一見到信封上的落款,心中一驚,直奔入寺。

七索還呆呆提著兩隻暈倒的母雞站在一旁,不知如何開口入寺習武時,一位面容紅潤的老僧拿著信件與雍容華貴的衣服,從少林內院快步來到大胖子面前。

「原來是汝陽王親筆推薦的貴客,失敬失敬,老衲便是現任少林的住持,法號不嗔,叫我方丈就行了,希望貴客在小寺能度過一段快快樂樂的武學時光。」方丈面容慈祥,雙手獻上華貴的習武寺服。

大胖子摸了摸方丈親手捧來的寺服,感覺是平常自己慣穿的絲質綢裳,這才滿意地點點頭。拍拍手,原先抬轎的四人再度扛起轎子循原路下山。

「貴客請進。」方丈微笑拱手,讓出一條路。

七索心中暗讚,一代少林大師態度如此謙恭有禮,果然武術是一修兩得,強身又強心。

大胖子在眾僧的合擁之下步入寺內,兩個粗壯的僧人便要將大門關上,七索這才發現自己被當作陪同大胖子上山的抬轎工人之一,是故完全被冷落了,趕緊大叫喚住眾人。

「喂!不嗔方丈!我也是少林寺的新生啊!」七索甚至拋下昏死的老母雞,伸手搭住關門僧人的雙手。

僧人面色微變,七索登時感覺到手腕一陣刺痛。

原來是僧人反手一扣,將七索的左手腕卸到脫臼。七索痛得流淚,滾出寺門。

「小鬼,看你窮酸的樣子就知道你既沒錢又沒推薦信,還敢直喚方丈的名諱!」一個守門僧人冷淡地說。

「得罪了方丈還敢賴在這裡,等一下把你拽進寺裡當作爺們練武的活靶!還不快滾!」另一個守門僧人惡言惡語。

七索忍住痛,看著慢慢轉身的方丈,雙膝墜地。

「方丈,弟子七索想進少林寺練功習武,懇求方丈答允。」七索跪地磕頭,左手痛得全身發抖,汗珠不斷自額上滾落。

「就兩隻老母雞?」方丈的聲音有如冷刺。

剛剛那慈祥和藹的老僧好像是幻覺似的,現在正打量著七索的,居然是一個目光勢利的禿頭老人。

「是。」七索極為不安。

「進少林做啥?」方丈撫摸灰白的鬍鬚。

眾僧停下腳步,大胖子不耐煩地雙手叉腰。

「習得一身好武藝,闖蕩江湖行俠仗義,正所謂為國為民,俠之大者。」七索的額頭頂著石板地,大聲說著自己的夢想。

眾僧突然爆出一陣狂笑,連方丈都給笑彎了腰。

七索呆呆抬起頭,灰沙沾滿了額頭與鼻樑,不曉得說錯了什麼讓大家捧腹大笑。

「現在我大元盛世國泰民安,哪裡需要你行什麼狗屁俠義!無端端惹是生非,別辱沒了我少林享譽天下的名號!」一個身材魁梧、目光如鷹的武僧怒聲斥責。大胖子不斷點頭。

七索愣住,什麼跟什麼啊。

蒙古人入主中原後的高壓統治弄得百姓怨聲載道,什麼蒙人、色目人、漢人、南人的階級之分,圈田做牧、水患不修,動不動就抄家滅族、強擄民丁入伍長征四方,就連小小的乳家村也被強征了百頭牛羊供遠征軍食用,隔壁的老王還因為繳不出重稅被官兵綁在井口活活鞭死,這種世道絕對跟國泰民安扯不上邊啊。

「無論如何都想進來?」方丈挖著耳朵說,似乎是笑累了。

「無論如何!」七索堅定地說。

剛剛手腕被折、那陣帶有譏嘲的大笑、亂七八糟的政治語言等等一定是試煉!試煉自己求武的決心是否堅定,想要騙過我,還早得很!

七索心道。

「就算是當習武體驗營的爺們練拳的活靶,也要進來?」方丈伸手將剛挖出的耳屎彈向七索,七索感覺到臉上輕微的痛楚。

「在所不惜!」七索暗暗興奮方丈彈耳屎所展露的武功,那必定是少林七十二絕技裡的拈花指,要不就是境界更高的一指禪。方丈一定是刀子口豆腐心,提點起我來啦!

方丈瞥眼看著剛剛拿粗布衣服出來的小和尚。小和尚年紀與七索相仿,面容清秀俊朗,卻把頭壓得比肩膀還低,好像刻意不讓人發覺他存在似的。

「大俠張懸的寶貝兒子,還不快帶你的新同伴跟他那兩隻老母雞進來,介紹介紹他該做些什麼,該挨什麼,可別嚇跑了人家。」方丈轉身。

七索驚喜交集。

眾僧離去,小和尚面無表情地拉起七索,簡潔利落地將七索脫卸的手腕接上,提起那兩隻老母雞便走。

「你好,我叫七索,就是麻將裡的七索,方才只聽得大家喚你做大俠張懸的寶貝兒子,不知師兄如何稱呼?」七索驚訝小和尚利落的接骨手法,跟在後頭。

小和尚沒有答話,領著七索避開偌大的少林院寺。

七索遠遠看著數百武僧在大太陽底下演練拳法,招招虎虎生風,呼喝的聲音響徹雲霄,心中自是喜悅無限。

兩人穿過窄小幽暗的寺道,來到烏漆麻黑的破柴房。

柴房掛著生銹的斧頭跟柴刀,地上是無數凌亂放置的木塊與充滿霉味的稻草堆。

「七索,這就是你以後住的地方,也是我住的地方。」小和尚像是鬆了口氣,這才勉強有了點表情。

「新來的總是要吃點苦,我明白。」七索毫不介懷,換上剛剛小和尚沒能送出去的粗布衣服,捲起袖子,欣喜不已。

小和尚打量著七索,認真地思考著什麼。

「師兄,有話請說無妨。」七索看出小和尚的難言之隱。

「如果你想逃跑,我不會說的,也會幫助你。少林有太多漏洞,要逃下山根本不是什麼難事。」小和尚脫下身上的衣服,露出無數瘀青與血痕,還有許多暗紅色的小點遍佈全身,肋骨明顯有斷了又續、續了又斷的突起痕跡。

「這些是什麼?是練武的必經考驗嗎?還是下山闖陣所受的傷?」七索驚訝,卻燃起更多的鬥志。

「是毒打。」小和尚穿上衣服,淡淡說道,「如果你繼續待在這裡,只怕會被打死。」

「為什麼你能熬得過我就熬不過?沒這個道理。」七索有些不服氣,但也知道這位小師兄只是好心提醒自己。

「很多人運氣不好,來不及逃走就死了,往往只是被點錯了穴,或受了過重的力,大好人生就這麼嗚呼哀哉,值得嗎?」小和尚躺在稻草堆裡,閉上眼睛。

七索摸著頭髮,拍拍小和尚。

「有沒有剃刀?幫我剃髮吧。」七索說,一點都不受影響。

「你這小子是很倔強呢,還是很無知?還是聽多了少林寺威風八面的江湖訛言所以傻了?」小和尚在窖上拿了柄剃刀,開始幫七索卸發。

七索不語,依舊沉浸在天下英雄出少林的興奮裡。

小和尚一邊剃髮,一邊感覺到七索的頭皮正發燙著,連耳根子也紅了,明顯就是亢奮,現在怎麼勸他都不會將話聽進去的。

「這裡會是讓你失落的傷心地。」小和尚感到不忍。

他很想將七索給點昏然後偷偷丟出寺,但他這種死頑固一定會再爬進來,除非讓他親身體驗少林寺的殘酷。

「在我們乳家村有個說書老人,他常常引述孟子的話: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苦其心智,增益其所不能。在小小的少林寺裡都不能賭上性命,何況是江湖,何況是天下。」七索看著地上的落髮。

「賭上性命?」小和尚心中有個傷痛。

「俠者在賭上性命的時刻,才是他生命裡最燦爛的時刻。」七索復誦著說書老人的話語。

「你這小子,跟一般鄉下來的笨蛋好像不大一樣。」小和尚深呼吸,試著緩和心中莫名的痛楚。他想起了他的父親。

「怎說?」七索。

「似乎又笨上了好幾百倍。」小和尚拍拍七索的光腦袋,將剃刀丟回窖上。

小和尚拿起牆上的柴刀丟給七索。七索會意,像他這樣的新生除了學功夫,當然還得打打雜,難道少林寺還請用人不成?

拿起柴刀,七索守本分地開始劈柴,就跟他在乳家村時常做的雜工一樣。

小和尚並沒有因為終於有了可供唆使的新來者,便將所有的工作交給七索,他蹲在地上,隨手抄起一塊木頭,滿不在乎地用手就是一劈。

木頭應聲斷裂,小和尚拿起另一塊木頭又是一斬,轉眼間又劈斷了兩三塊。 原來如此。

天下武功出少林,因為少林處處是功夫啊!七索心想,立刻將手中柴刀丟在一旁,吹吹手掌,學著小和尚用掌緣猛力朝木塊劈砍。

咚的一聲悶響,七索只覺得手掌好疼,木頭卻安然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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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級版主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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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1 01:20:0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小和尚默不作聲,繼續自己的工作。直劈後就是橫斬,有時用掌,時而用拳,偶而用肘或額頭去敲撞,雖不見得每次都能成功,但比起七索斬得雙手發紅顫抖卻總是失敗,簡直就是人體劈柴大師。

「教我。」七索終於出口求救,他心想這一定牽涉到少林的武功心法,而非單純的肉體斬擊。要不人人都這樣蠻幹,個個都可以成為武林高手了。

「用力,不怕痛。」小和尚簡單說完,擦擦額頭上的破皮血漬。

「就這樣?」七索不信。

「就這樣。」小和尚平淡地說,「像我們這種沒錢沒勢的小雜工,只能靠自己的方式亂練一通,不信,可以用柴刀,反正我也不知道自己這樣胡來對或不對,只曉得橫豎這些柴都得劈完,不如瞎練點手勁。」

七索雖然依舊不信,但究竟不願在氣勢上輸給了小和尚,於是咬著牙繼續用手刀劈柴,震得自己整條手筋都在發麻。

小和尚右手立起一塊木頭,左手剛猛地橫劈,木柴啪喀斷裂。七索有樣學樣,從直劈改為手刀橫砍,但木頭沒斷,上頭的刺還將手臂扎得鮮血直流。

小和尚看著七索。這個笨蛋跟以前進來的傢伙都不一樣,似乎笨到了極點。

似乎,笨得跟自己一模一樣。

進來少林的第一天晚上,七索興奮得幾乎睡不著,躺在稻草堆上向小和尚問東問西,小和尚的答話卻讓七索覺得顛三倒四。

什麼學升龍霸與伏虎拳各要三十兩銀,學醉羅漢要價二十五兩,學懸鶴踢跟無影腳不二價二十三兩等等,就算是學最簡陋的猴拳也得花上一兩八分錢。不管學什麼都得花錢,根本是在瞎扯濫掰。

「怎麼可能?這世上哪來這麼多有錢人?」七索不信。

「這世上有錢有關係的人多的是,這幾年進得了少林寺大門的,不是當朝官宦的子弟,就是幫官宦掙錢的巨賈之後,一個比一個有錢,

不僅把少林當成武學體驗營,還在裡頭互攀關係。」小和尚睏倦不已,翻了個身,「在山上是官商一家,下了山就是官商勾結。好一堆少林正宗,可恭喜你名列其中了。」

七索心想,這小師兄大概是被我吵煩了才隨口亂答,要不就是在說夢話。於是也不再打擾,試著在稻草堆裡睡覺。

隔天山雞一鳴,七索便醒來。手往胸口一摸,心還在怦怦怦怦地跳。

但一旁的小和尚卻不見了。

七索心中一驚,難道師兄丟下自己不管,一個人跑去做那千錘百煉的挑水功?

太奸詐了,果然一刻都不能疏忽。七索慌慌張張衝出柴房,這才看見小和尚正在湛藍的晨曦下打拳,七索才放下心,蹲下來看。

小和尚的拳打得極慢,出掌踢腿都像懸了無形的水桶般拖沓難行。小和尚又苦皺著眉頭,好像在思索什麼未解的竅門。

整趟拳打起來拖泥帶水,許多招式又一再重複又重複,簡直慢到了骨子裡。七索看得百無聊賴,直打呵欠。

好不容易等到拳「磨」完了,小和尚才拍拍七索的肩膀,兩人挑起空蕩蕩的水桶。

「水井在山腰上,遠得很,你量力而為吧。」小和尚說,卻將綁在水桶上的木棍給拆下,就這麼雙手提著。

「挑水是沒問題,但天都亮了,怎不見眾師兄們集體練武呢?」七索與小和尚並行,雖知道挑水也是修行的一部分,但手腳早躍躍欲試真正的武學身法。

「太陽還沒曬屁股,那些賊禿怎麼醒得了?」小和尚淡淡說道,雙腳健步如飛。

「不是吧?」七索暗暗佩服小和尚的腳力,單靠雙手各持兩隻大木桶,這兩隻大木桶質料紮實,就算是不盛水也重得很,他居然打算不靠肩挑光用手提。

「那些人只在黃昏時打打拳,就跟你昨天看見的一樣,其他時間都在打混,就算是達摩院裡的老和尚們,這麼早起來也是吃吃稀飯就去睡回籠覺,睡到中午才又起來,說穿了全是廢物。」小和尚為兩人的木桶汲水,然後又踏階而上。

「對了師兄,你剛剛在打什麼拳啊,怎麼像老媽子繡花似的?」七索也不諱言。

「昨晚不是跟你說,在少林不管學什麼樣樣都得銀兩?我沒半個子兒,只好每天黃昏遠遠看著那些賊禿打拳,自己依樣畫葫蘆慢慢揣摩,加上沒武功心法,怎快得起來?」小和尚繼續說著少林寺種種荒誕不經的現象。

七索驚訝小和尚的腳步幾乎沒有停滯,語氣也不見急促,自己一句話都沒吭就喘了起來。

小和尚腰桿挺直雙肩平穩,手中的木桶滴水不漏,七索雖然身子壯健,但為了跟上小和尚的速度,不免走得歪歪斜斜,水也從搖晃的木桶中給濺出了大半,濕了七索的褲管。

兩人將水挑到廚房裡的大石槽裡,廚房空無一人。

「又到樹下寫東西了吧。」小和尚喃喃自語,帶著七索繞到廚房後的小院道裡。

大樹庇蔭的院道下,一個中年和尚正抓著腦袋苦思,腦袋上都是紅通通的抓痕,渾然不知兩人在一旁。

那伙房和尚拿著小扁刀刻著膝上的木板,滿地細碎的木屑。

「子安師兄,這是新來的,叫七索。」小和尚開口。

那中年和尚一聽到有人喚他,連忙將膝上的木板揣在懷中,起身與七索握手。

「君寶啊,這位是?」中年和尚似乎有些駝背。

七索這才知道,這位苦苦自學的小和尚原來不叫什麼大俠張懸的寶貝兒子,而叫做君寶。

「他叫七索。以後他會跟我一起挑水給你,儘管使喚吧。」君寶說。

「七索小師父失敬失敬,我叫子安,管伙食已經好幾年了,東西卻還是做得馬馬虎虎,多多包涵,如果吃得不慣還請別告訴我,免得我心裡歉疚。」子安笑道,真是個不懂得區分「內心話」跟「出口話」的奇怪傢伙。

子安看看天色,似乎還早得很。搖搖頭,又跑到樹下繼續刻他的木板。

君寶帶著七索一揖離開,繼續往返山腰與寺內廚房挑水。

「子安師兄在刻什麼啊?在默背武功譜記麼?糟糕,我雖然識字,但少林寺要考筆試的話我一定完蛋大吉。」七索煩惱。

武功?少林寺裡最不流行的就是武功,七索的問題讓君寶差點笑了出來。

「他是在寫小說,雖然是偷懶,可也沒人管他,子安整天就是刻木板,看浮雲,鮮少跟人說話。」君寶說。

「小說?是指故事嗎?我最喜歡聽故事了,要是以後當大俠退休了,我就要回到我們乳家村當說書人。改天我得跟子安兄聊聊才是。「七索眼睛一亮,讓君寶略感驚訝。

「對了君寶師兄,我還沒依輩分起法號呢,我看那些忙睡覺的大師父們也沒空搭理我,不如你幫我起個名吧。」七索道。

「起什麼法號?如果你要排進少林寺的系譜裡,少說也得花上一百兩銀子,你給我啊?」君寶失笑。

君寶還沒發覺,今天他的心情似乎特別好,因為平常慣被欺負冷落的他,多了一個同樣逆來順受的高手。這位高手不僅話多,還挺有莫名其妙的自尊,雖然水桶裡的水不斷灑出來,但還是想辦法跟上他的腳步。殊不知這位君寶師兄可是在少林寺挑了六年的水,腳下功夫極其紮實。

兩人就這麼一個勁地挑水,原本只消挑一個半時辰的,但君寶很好奇七索不服輸的氣何時才會枯竭,於是兩人中午到廚房吃了饅頭素菜後,便又繼續來回挑水,份量早超過君寶平日的雜工。

鄉下人的無知實在太可怕了,君寶心想。

他偷偷瞥眼觀察七索顫抖的小腿肚,跟逐漸彎曲的肩膀,他知道這小子要是無法跟上自己,鐵定不是因為自我放棄,而是腿抽筋、肩痙攣,到時候鐵定痛不欲生,這可不是君寶的本意。

於是君寶默不作聲結束挑水,扛著發臭的寺服,帶七索去更遠的山澗河邊洗衣。

兩人到了小溪旁,已有五六個小和尚在洗衣服。

七索心想,少林寺的運動量大,汗必定流得一塌糊塗,干了又濕濕了又干,做新人的當然要幫著師兄們洗衣才是。

「大俠張懸的兒子!來洗衣服啊!」

一個年輕和尚躺在溪石上曬太陽,雙腳泡在水裡,語氣極為輕蔑。語畢,大家都笑了起來。

君寶沒有應聲,只是蹲下,將衣服都給倒了出來。

七索不知道張懸是何等人物,但總聽得出大家語氣裡的嘲諷,他與君寶同一間柴房,又一起挑了半天的水,心中不免替君寶有些不平。

「這些娘氣的貴賓級寺服泡著水輕輕搓揉就行了,其他的衣服就練練手勁,看看能不能直接擰乾。」君寶教著七索,卻發覺七索根本沒有在聽。

七索看著一個僧人站在溪邊,學著君寶慢慢打拳的怪模怪樣,擠眉弄眼的,又惹得眾人捧腹大笑。看來君寶是少林寺最被瞧不起的人。

七索瞪著嬉鬧中的眾僧,人家說修武先修德,這話在這些人身上一點都看不到。

「他叫君寶,不叫什麼大俠張懸的兒子。」七索開口,君寶趕緊塞了幾件臭衣服給七索,示意他別亂說話。

所有僧人都止住笑,看向躺在溪石上曬太陽的年輕和尚。

年輕和尚懶洋洋地坐了起來,打量著正在洗衣的七索。

七索被瞧得很不自在,但也沒有避開。

「我聽得旁人說,昨天傍晚有個沒錢的傻子進了少林,還配給了大俠張懸的兒子當跟班的,叫什麼七索。七索?好個歪七扭八的名字。」年輕和尚的眼睛如鉤,嘴唇上翹,模樣有如綠蟒。

「說話乾淨點,大家都是師兄弟,至多是先來後到,有什麼好取笑?」七索怒視著小和尚,氣氛一時僵住。

「怎麼?得罪了方丈還不夠,現在又想得罪我韓林兒?」年輕和尚說出自己的本名,站了起來,活動著筋骨,一場溪邊的私鬥看來不可避免。

韓林兒是打雜僧人中的頭頭兒,雖然不是廣施銀兩進來,但靠著天生的統御氣質跟聰穎,迅速在洗衣房裡當起了老大。

人比人,人鄙人,韓林兒平時也受夠了大官顯要子弟的氣,遇到了君寶這人人欺負的角色,自然要威風上幾句。

韓林兒踩著溪石几個跳躍,來到七索的面前,摸摸七索新鮮的光腦袋。

「你還沒學武功吧?那很好啊,我一隻手一隻腳讓你,使出半套金剛羅漢拳會會你如何?你儘管使出你們鄉下人驚天霹靂的扁擔拳、耕牛掌,看看能否沾上我半點衣角。」韓林兒玩著七索的腦袋,又是摸摸又是敲敲的,毫不把七索放在眼底。

七索感覺心頭火熱,但心底明白自己絕非韓林兒的對手。

必輸的架打起來很無味,又怕被逐出寺,七索不禁耳根發燙。

「洗衣服就是了,不回話一下子就過了。」君寶低聲勸道。

七索奮力將衣服擰扭得作響,洩恨似的。

「不敢還手是正確的選擇,本來嘛,咱們就等著你過來,別跟著大俠張懸的寶貝兒子,怪沒前途的。」韓林兒蹲下,笑嘻嘻看著七索,「把他的鼻子給踢斷,就讓你這硬脾氣的死鄉下人入伙,怎樣?」

七索難以置信地看著韓林兒。

怎麼一出了乳家村,混賬這麼容易就遇得到?

「欺負人到底有什麼好處?」七索問,他是真不明白。

「問得好。」韓林兒臉皮雖笑,但心中漾怒。

這鄉下人的講話方式真是機掰透頂,讓他一時之間找不到話回。

君寶看著七索。其實他並不介意被踢幾下,他習慣了這種事。

韓林兒冷笑,站了起來。

「那就是不打?」韓林兒。

「不打。」七索根本不用多想。

「逃是逃不了的,待會黃昏練拳時有你受的了。」韓林兒訕笑,伸指在七索的腦袋上一彈。

終於盼到了七索最興奮的時候,黃昏時的集體習武。

少林武功流傳甚廣,民間武館十之八九都打著少林正宗的招牌,即使沒練過也聽聞過一二。

說書老人提過,少林功夫硬打快攻,動作時步催、身催、手催,以迅疾見長,以剛猛為本;武術講究「內練一口氣,外練筋骨皮」,少林武功的氣充滿陽剛威武,成者手開頑石、頭碎石碑,金鐘罩功夫甚至刀槍不入。

君寶沒有參加黃昏時的集體練武。除了另一個悲傷的原因外,也因為七索入門時再怎麼說也有兩隻老母雞,君寶入寺時可是兩手空空。

他只能站在柴房上頭,遠遠臨摹眾人練武的表象,依樣畫葫蘆。

五百多人浩浩蕩蕩排在少林寺的大殿前,依照服飾華貴的程度或前或後,像七索這種等級的勞役寺僧只能站在隊伍的最末端。

七索有些焦急地踮起腳尖,生怕待會看不清楚大殿上方的示範動作。

「今天要學什麼?不曉得咱們夠不夠錢?」站在七索前面的兩僧竊竊私語。

「上個月我們學了無影腳,現在只剩二十多兩銀子,等一下要是教太貴的,我們只好閃到廉價拳區了。」一僧歎道。

七索聽了不禁緊張起來,手心全是汗。他可是一毛都沒有。

一個油光滿面的和尚上台,大家熱烈地拍手。

「大家好!今天的課程很高興請到少林第一武僧,敝寺的大師兄垢滅蒞臨指導大家。大師兄乃達摩院第四十七期第一名畢業生,目前擔任本寺達摩院的首席講座。大師兄不僅精通僅剩的五項少林絕技,還自創所費不貲的盤古開天拳,在上個月經過達摩院認證,已經名列最新的少林七十二絕技之一,成就非凡!」主持人握拳激動不已。

方丈笑瞇瞇地站在一旁,台下又是一陣掌聲。

大師兄上台,睥睨著台下眾僧。

七索認出他是昨天喝罵自己入寺夢想的那位武僧。

「今天要教大家的,只怕大家學不起,就是本人自創的盤古開天拳!」大師兄神情自負,負手身後,「不是我自誇,這路拳光是表面就有六六三十六種套路,卻還隱含一百零八種出其不意的變化,本來應當要收足大家一百零八兩銀子,但怕大家沒錢又好學,今天大減價,只要三十六兩,如果跟本人另外自創的天狗食月腳一起學,只要七十二兩。」

「一招不留,拳拳真心!一個禮拜保證教到會!不會絕對全數退費!」主持人用力補充,激動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學成後頒發七十二絕技之六的證書,證書上還會有大師兄的親筆簽名喔。」方丈慈藹拈鬚,笑得眼睛都瞇成一條線。

台下一陣鼓動,眾有錢子弟交頭接耳,紛紛點頭稱善。

昨天才剛剛進來的大胖子高聲道:「減什麼價!江湖兄弟敬我一聲金轎神拳錢羅漢,難道是叫假的?廉價的拳腳爺才不屑學!就一百零八兩!一兩不減!」

「說的是,江湖上人人都稱我拳金腳銀王三哥,學拳當然得一分錢一分貨!」

「舊的拳太老套啦,爺才沒勁學,最新的少林七十二絕技,一定要趕在流行起來前學才風光啊,一百多兩根本沒什麼了不起。」

其餘有錢子弟紛紛點頭稱是,卻苦了排在最後的幾個勞役寺僧。

於是大殿前願意學盤古開天拳的有錢公子哥兒們繼續待著,等候大師兄親自教打套路,其餘人則被主持人領到角落的大樹下。

七索欣羨地看著遠處的練拳爺們,又看看週遭。

韓林兒正在前方冷笑地看著自己。

「你們這些窮光蛋要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學武功就是這麼一回事,按招計費,何況是咱武學泰斗少林寺?行了行了,你們的錢夠學點什麼?」主持人打呵欠。

「我們湊足了二十兩銀,希望師兄用團體價算我們便宜一點。」韓林兒恭恭敬敬上前,奉上二十兩銀。

七索愣住。

二十兩?湊足?自己連半兩銀子也沒有,也自認不在那些勞役寺僧的團體裡,何況稍早前還有些不愉快,更別想被韓林兒列入他口中的「我們」。

「下次記得多湊點啊,二十兩三十個人學——那就教你們十八銅人裡的猴拳吧,至少闖陣下山時用得著,可別說我沒關照你們。」主持人拍拍手,喚來一個略嫌胖大年長的和尚。

主持人大略介紹了那胖大和尚的來歷後,拿了其中十兩銀便走了。

胖大和尚是鎮守銅人陣裡的猴拳關卡的圓剛師兄,他已守關多年,精通猴拳,也只是精 通猴拳,其餘一概不通。圓剛平日就靠教猴拳跟受賄攢錢,期待有朝一日下山買田娶老婆。

「猴拳雖然簡單,但練起來可是一點也馬虎不得,從今天起一個禮拜天天都得學著。首先要記得一個口訣:他強腳先行,遇弱手速攀,靈動勝強心,處處是樹梢。」胖大和尚漫不經心講解著,示範起動作活像只癡呆的肥猴,一點都不靈動。

七索不願佔人便宜,摸摸鼻子,落寞地轉身要走。

「那個打麻將的七索!站住!」韓林兒的聲音。

七索轉頭,只見韓林兒得意洋洋地看著自己,示意自己入陣。

「想逃嗎?不急。」韓林兒似笑非笑。

只是想藉機光明正大揍我一頓吧?七索心想,但怕挨打就別學武功,一咬牙,便入了陣,站在眾人邊緣看著圓剛示範。

圓剛雖比劃得很沒勁,但好不容易湊足銀兩的眾人卻挺用心。招式之間最忌死背套路,每個人在練套路時都將口訣心法問了個明白,好思量如何在招與招之間適當地黏合應敵。

平時就很喜歡亂打一氣的七索,很快就將七十二路猴拳牢牢記住,更將口訣想了又想。

口訣中「他強腳先行,遇弱手速攀」十字直指猴拳的武術核心,表示這是一套以機巧為主的拳法。強調一個「快」字,遇到比自己強的對手便要以腳力周旋尋找縫隙,當然要快,遇到比自己弱的對手就毫不遲疑攻擊,速度更是快上加快。

「靈動勝強心」指的是猴拳並非奔雷氣勢的拳法,若存著好強的心就容易執著,執著就固執於招招取勝,失卻靈動糾纏的意義。

「處處是樹梢」則是法門,在意念之間支撐著拳法的神髓,意思是即使身踩平地,也要有雙腳踩踏樹梢的躍動感,若是在室內則需想像四壁皆可踩踏借力,從各個方向攻擊敵人。

習武如果沒有口訣心法配套著學,常常會失去拳法的結構與目的,更因為單人練習時往往要與想像中各式各樣的敵人對打,若章法亂了套,很容易就誤入歧途,將拳練弱事小,若此拳法有特殊的內功應對,只學拳形而不學功法,嚴重者更會走火入魔。

記心好的七索一遍又一遍打著拳,還越打越快,但他注意到遠遠的柴房上頭,室友君寶正有樣學樣,心念一動,便刻意將動作打得特別緩慢,想讓君寶瞧個清楚。

眾勞役僧人在角落練習著固定的套路,資質魯鈍者尚且領悟不到口訣的妙用,只是揮汗如雨地跟著圓剛的姿勢照打。

而韓林兒在資質上出類拔萃,很快就進入狀況,雙腳猶如踩踏在樹梢上擺動。他見七索似乎已經記熟套路,這才出言挑戰。

「七索,光是跟空氣打有個屁用,來來,朝我身上打幾拳看看。」韓林兒笑嘻嘻下戰書,一步步逼近。

七索猶疑了一下,所有人都看向這邊,連圓剛都停下動作乘涼,期待好戲登場。

「放心,我只用猴拳跟你打,新學乍練不佔你便宜,怎樣?」韓林兒的腳步繞著七索,盤算著要從哪裡教訓起。

「那我就不客氣了。」七索學著說書老人口中的「深深一揖」開場,卻猛然被韓林兒一記腳掃勾倒,臉上熱辣辣地挨了一巴掌。

七索大怒,想跳起來,卻被韓林兒猴子偷桃抓了私處一把,痛得蹲下。

「你完全不行嘛!起來!」韓林兒一腳往七索屁股踹去。

不料七索一個勾手抓住韓林兒的腳,韓林兒一愣,七索一扯,掄起拳頭便打。

韓林兒的身子借勁一翻,另一腳直接掃到七索的面門。

「這也是猴拳嗎?」七索倒下,鼻血如注。

「招式是死的,連這點道理也不懂啊?」韓林兒大笑。

兩人快步相互纏繞,然後同時往對方身上踢腳。

韓林兒畢竟在少林待了一年多,無影腳、破空腿、麒麟掌、金剛羅漢拳、地躺拳、梅花指都學過速成班,論動作論應變都遠非七索可及,兩人互踢的這一腳快慢有別,七索登時往後飛了出去。

「好!」韓林兒自讚腳力非凡。

卻見七索一落地就縱身而起,朝自己衝來。

少林寺裡有什麼賺頭?韓林兒等勞役寺僧一向都是有錢公子的僕役,不僅幫洗衣幫按摩幫拍馬屁,有時也會安排幾座空轎子帶度假的大爺們下山晃晃。

但奴才做慣了也想支使點奴才,七索的出現正好給大家一個欺負平反的對象,若七索一下子就給打趴了反而沒意思,就是要勢若瘋虎才有搞頭。

「有意思。」韓林兒大笑,朝七索又是一腳。

七索往旁快躲,繞到韓林兒的背後作勢虛踢,韓林兒不閃不避,毫不猶豫就連拍十掌,七索縮腳往後速退,完全不硬接。

兩人雖然武功低微,但全按照猴拳的精要在比試,看得眾僧點頭稱是。

「還閃!」韓林兒已連續三十招都碰不到七索,心中很悶。

「難道站著挨打?」七索雖然腳力輸給韓林兒,但鄉下人不僅無知卓絕,腳的氣力也綿長。踢不過人家,閃躲還行。

韓林兒冷笑,眼見七索給自己慢慢逼到落葉滿地的深處,於是一腳踢開積葉,落葉直撲七索,韓林兒往上躍起,使出猴拳裡的脛擊。

七索冷不防給踢中,胸口痛得快碎開,但總算死命抓住了韓林兒的腳。

「就是要你抓到!」韓林兒竊喜,打算回身用另一腳展現連踢快技,一口氣將七索踢昏。

但七索可沒再使用猴拳的反抓,而是一個肘擊朝韓林兒的足脛骨用力砸去。

韓林兒慘叫一聲,那連踢自然就失控踢歪了。

七索逮住機會,朝韓林兒的臉又是一掌,但韓林兒後發先至,用梅花指戳了七索撲向面門的掌心一下,七索痛得哇哇大叫。

幸好這梅花指只是速成班的產物,韓林兒也不是勤練武功的乖學生,否則七索這隻手掌鐵定要廢了。

韓林兒憤怒不已,趁著七索痛徹心肺,幾招名為猴塞雷的連續手腳技將七索打得暈頭轉向,不消幾個起落,七索便趴在地上毫無還手之力了。

眾僧拍手慶賀,韓林兒兀自摸著左腳上被七索肘擊命中的痛處,瞪著狗吃屎的七索。

他的心中有些佩服這傢伙,才來第二天,就可以跟自己玩得這麼起勁,還算有點資質。至於勇氣嘛,大概全場的人加起來也不會有他多。

「謝……謝你。」七索氣若游絲地說。

韓林兒愣住,這傢伙被自己打成那樣子,居然還感謝自己?

「該不會把你給踢瘋了吧?」韓林兒一說,大伙又哈哈大笑起來。

「如果以後還能讓我一起學拳,大家不管怎麼打我我都沒關係。」七索沾滿鞋印的臉好像在笑,儘管渾身都發疼,「學功夫真是太有趣了。」

韓林兒哼哼兩聲,不置可否。

「今天晚上要不要下山玩玩?我跟拓拓兒飛鴿傳書下山,今晚調了幾頂轎子到山下的嬉春院嫖他媽的,算你一個啊!」

「不啦,少林七十二絕技失傳的大好時機,我可要加緊投稿,看看能不能名列少林新七十二絕技之一。我爸知道的話一定高興死了,千秋萬代之後我也在少林的浩浩歷史裡啊。」

「這麼長進!進行到哪裡了?拳法叫什麼名字?」

「還在琢磨、組合咧!我這套拳融合了鷹取功跟劈空掌跟羅漢拳,名字可了不起,叫殺龍滅鳳拳,怎樣?光名字就震天價響了吧?」

「是啊,可夠勁了!但別忘了在稿子裡添上一千兩銀子,不然想都別想。」

「早知道啦!區區一千兩怎能心安,我打算丟三千兩!那你呢?有沒有興趣?」

「我大字都不會一個,投個屁稿啊,哈哈哈哈!」

鬧哄哄的大飯堂裡,七索與君寶等勞役僧眾忙進忙出,收拾碗筷,張羅著大爺們的胃,聽著令人作嘔的銅臭誑語。

渾身是傷的七索處於極度震驚的狀態。

他萬萬沒料到,自唐以降享譽數百年的少林寺竟墮落到如此地步。什麼下山玩女人?什麼砸錢投稿七十二絕技?這就是自己夢寐以求的習武最高殿堂嗎?

方丈等高階僧人坐在飯堂中央,許多官宦子弟一個接一個過去敬酒,還吆喝著划拳,現任少林第一武僧的大師兄還笑嘻嘻站在飯桌上,胡亂示範醉羅漢怎麼個打法,簡直是醜態畢露。

「失望嗎?」君寶蹲下來,清理著桌子底下骯髒發酸的嘔吐物。

「我不懂,難道我先前聽到的少林傳說都是假的嗎?」七索的腦袋一片空白,看著方丈的鬍子泡在酒杯裡。

一個穿著華貴的高壯學徒醉醺醺走到君寶面前,君寶立刻將身子站直,暗自屈膝架好馬步,無奈地看著不明就裡的七索。

「大俠張懸的兒子!爺要投稿那個……那個……少林新七十二絕技!叫七七四十九變之陰陽五行崩山掌!算你狗運可以讓爺試招!當心等會被打到吐血而死!」醉漢大聲嚷著,所有人都看向這邊。

醉漢瞪著站得挺直的君寶,突然伸出手指往君寶身上一陣亂點,君寶吃痛,但仍咬牙不作聲。

最後醉漢雙掌胡亂一拍,君寶往後一摔,砰的一聲巨響,將一桌的飯菜給砸爛了。

七索大驚,趕緊衝到君寶旁,只見君寶跟自己眨眨眼,表示自己無恙。

「新來的!聽說你的名字很是好笑!說來聽聽!」醉漢將七索凌空提了起來。

「我叫七索!」七索憤怒大叫。

「怎不叫紅中啊!七索又沒有台!」醉漢哈哈大笑,週遭寺僧更是笑彎了腰。

「紅中是我鄰家的女孩兒!關你什麼事!」七索怒極。

醉漢笑嘻嘻一手提著七索的脖子,一手就這麼在七索的肚子上連擊三下。

七索一陣暈眩倒在地上,隨即聽見清脆的金屬撞擊聲在耳邊盤旋。

微微睜眼,一錠小元寶躺在腦袋旁,顯然是這一拳的試招報償。

「大師兄你可是看見的了!我這七七四十九變之陰陽五行崩山掌可是很有搞頭的啊!哈哈!哈哈!到時候要加分啊!哈哈!」醉漢吹著拳頭大笑。

大師兄瘋狂拍手稱好,顯然也是醉翻了。

七索被君寶攙扶起,踉踉蹌蹌在眾人訕笑聲中離開飯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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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1 02:15:4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用過晚飯,幾頂點了紅燈籠的轎子依約上了少林,韓林兒等勞役寺僧恭恭敬敬撥開轎簾,鋪妥墊褥,放好水果,領著公子爺們下山玩樂。

君寶與七索坐在柴房上方,看著紅轎子在寺口魚貫離開。

君寶說,這一下山,喝得酩酊大醉還不打緊,有些人還會將妓女帶進寺裡胡幹,真是荒唐。

「據說上一個梯次畢業下山的,還有人將女人抱到大師兄床上去的,說是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大師兄還頗為滿意。」君寶站在屋頂上。

雙腳凝踏,君寶雙手在夜風中緩緩擺動,依舊模仿著黃昏時學到的猴拳架勢。

七索將頭埋入兩腿中間,不讓君寶發覺自己已淚流滿面。

好久了,七索都默不作聲。

晚上的山野酒席與妄言誑語,完全沖銷了他黃昏初學猴拳的快樂。

七索甚至不知道自己所學的猴拳是不是真正的猴拳,還是不三不四的投稿發明。難道學武功已變成公子爺們打發時間的消遣?摸著肚子,還在發疼。 幾聲寂寥的蟲鳴。

少林裡能呼吸的幾乎都睡著了,除了禪房裡偶爾爆出賭天九牌的嬉笑聲音外,堪稱寧靜祥和。

寺院角落,小小柴房裡堆著滿地斷柴。

月如銀鉤,柴房屋頂上,君寶的身體隨風擺盪,動作已無一開始模仿猴拳時的凝重,反而變得輕曳鬆軟起來。

但君寶出拳踢腳的速度卻仍舊緩慢,看在七索的眼中有說不出的矛盾。

「君寶,猴拳就是得快,你這樣無視口訣會走火入魔的。」七索忍不住勸道。晚飯後,他早就毫不避嫌地告訴君寶猴拳的口訣心法以及應用的解釋。

但君寶儘管明白,還是胡打一氣,用自己的慢動作重新演繹著猴拳。

過了很久,七索這才發現自己早看呆了。

君寶的動作軟綿綿的,招式之間逐漸沒有間隙,沒有半點勁力,卻脫卻了斧鑿痕跡,呼吸平和緩順。

似是從未見過的舞蹈,一看就無法挪開眼睛。

看似有氣無力,有如柳樹飄搖。

君寶笑笑,他覺得通體舒暢,肌肉處於完全放鬆的狀態,要說快或慢,對一個正沐浴在月光之下、享受自我舞蹈的人來說已不是那麼重要。

「慢慢來,比較快。」君寶頗有哲理地說。

七索笑笑,對於似是而非的語言他可不想花心思。

不過他還懂得捲起袖子。

「就在這屋頂上過過招怎樣?看看是你的慢靈光,還是我的快管用?」七索擺出猴拳架勢,輕輕在屋頂上躍動著。

「真的嗎?」君寶眼睛綻露驚喜。

因崇仰父親,君寶與七索同樣對武學感到癡迷,但進少林六年來完全沒有與人交手過,或者說,只能挨打不能還手。

「當然了,你這麼慢,就算被打到也不會痛到哪裡去的!」七索哈哈一笑。

七索天生的平衡感本來就好,在屋頂上像猴子般與君寶鬥了起來,一下子踢一下子連續快拳,打得君寶幾乎無還手機會。

但君寶長期嚴格自我訓練,手勁頗大,只要來得及擋住七索的快攻,七索就覺得打到石塊那樣疼痛。

一百回下來,七索這才發覺君寶幾乎沒有離開過腳下的方寸之地,只是將身子緩緩移動與自己面對著面,反而是自己累出了一身大汗。

「太奸詐了!」七索越來越快,他就不信君寶這種龜速戰法還可以招架多久。

君寶又挨了好幾拳,但他的身子早習慣了挨打,七索的攻擊簡直不痛不癢。他的眼神似乎在深思什麼。漸漸地,七索快速機靈的身法已變成單純的肢體動作。

君寶發覺他只要不攻,單純堅守著腳下方寸之地,即使偶爾將動作突然加速,七索的攻勢也根本滲透不進來。

「七索,你可以再快一點嗎?」君寶茫然道。

隱隱約約,他似乎回到一個人獨自舞蹈的時候。

方寸之內,他無堅不摧。

「好自大啊,真討厭。」七索想辦法更快些,但心底驚奇無比。

無論他怎麼突擊,兩眼漸漸無神的君寶都能毫無困難地擋下,而且動作一點也不繁複,有的動作像砍柴,橫劈、直砍、斜剁;有的動作像挑水,搖晃、橫擺;有的是自己剛剛教君寶的猴拳;遇上自己想撲過去扭打,君寶就乾脆輕輕扭身避開。

好厲害。七索心中驚歎,完全忘卻了身上的疲累。

好舒服。君寶心中喜悅,打鬥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夜深了,兩人身影繼續纏繞交錯。

在銀色月光下。

接下來的幾個月,沒錢的七索還是硬著頭皮參加眾武僧的集訓,當韓林兒等人的練拳靶子。

七索並不是會故意裝輸的個性,所以韓林兒等人多多少少都吃過七索的苦頭,但上少林學拳的時間實在差太多,七索維持著零勝百敗的不光彩記錄,身上也越來越多淤血跟挫傷。

猴拳學完,是價值三十五兩的虎鶴雙形,然後是高達五十兩的豪華課程伏魔般若掌,再後來大家的基金用罄,只好學便宜的秋風掃落葉踢,順便用腳風掃地。

每學完一種拳,七索就更不容易倒下,但七索不倒下,大家只有打得越凶。

不服輸的人是不受歡迎的,雖然韓林兒佩服七索的意志力,卻也不會因此手下留情。

如果七索有天願意開口認輸,依照韓林兒愛當大哥的風頭個性一定會很高興,不僅會將七索編入他那一夥裡,還會將七索當作最好的兄弟看待。

但七索就是鄉下人可怕的無知個性,不僅愛死撐到底,還寧願跟寺裡地位最低下的君寶混在一塊,也不願跟韓林兒等人多說一句話,讓韓林兒氣得牙癢癢。

「七索,要不要我介紹你幫那些銅臭鬼們洗腳按摩?可以賺賺外快。」有次七索肋骨被打斷了,跑到廚房後咳血喘息,在樹下刻木板故事的子安師兄忍不住勸道。

「不要,死也不要。」七索痛得眼淚都懶得流了。

七索摸著肋骨,此刻他惟一的享受就是聽子安說故事。

子安很早就來到少林寺。

問他來少林做什麼,他只苦笑說是來取材,因為他想寫關於英雄氣魄的故事,天下英雄出少林,不到這裡調查一番怎麼行?沒想到上少林簡單下少林卻超難,必須闖過十八銅人陣跟木人巷,他身子單薄並非習武之才,又沒錢賄賂把關的駐寺武僧,只好窩在廚房煮飯。

這亂七八糟一待,就是二十年。

「不賺錢怎麼學武功?總有一天給他們打死!值得嗎?」子安咬著刻刀柄,瞥眼瞪著不知好歹的七索。

「你自己怎麼不去?」七索有氣無力地回駁。

「我想通了,反正橫豎都是個寫,在哪裡寫不都是一樣?要賄賂十八銅人,每人十兩就要一百八十兩,要存多久?把時間浪費在洗別人的腳上,不如拿來刻小說,你說是吧!」子安吹氣,將木板上的小屑屑吹走,「倒是你,既然志在當英雄,把命留住才是康莊大道。」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苦其心智,增益其所不能。我都會背了,子安師兄你就別勸他了。」君寶突然走出,撕了半個饅頭給七索。

七索將衣服拉開,讓君寶把摘來後搗碎的草藥敷在上頭。

子安搖搖頭,繼續刻他的故事。

肋骨的傷好後,除了習武練拳,七索每天還是跟君寶進行相同份量的苦練。

天還沒亮就開始挑水,服侍完大爺們吃飯後就開始徒手劈柴。沒有技巧,沒有口訣心法,兩人好像在比誰比較笨似的瞎練,偶爾也會互相取笑。

當然了,七索每天晚上都會跟君寶講述新的拳法怎麼個打法,聽得君寶傻愣愣地點頭。七索講完了拳,兩人便跳到屋頂上比劃一番,直到眼皮沉重才停下。

只消一個多月七索便發現兩人攻守之間固定的模式。

君寶每次都將初學來的拳以慢了好幾倍的速度打出,全力防禦以自己為軸、半徑約一個手臂長的圓,但那結界卻又不是無可侵犯。若七索硬要接近君寶,君寶也不強守,慢慢退開就是。

當君寶一開始以初學的招式防守時,往往會挨上七索不少的拳頭,但打了半刻鐘後,君寶的招式便會返璞歸真,全都是挑水砍柴的變化式,卻又隱含了新學拳法的某些極簡化。此時七索便完全無法傷到君寶一根毫毛。

漸漸地,七索也受到了影響,越打越慢起來。

毫不稀奇,武學修煉到一個境界自都不拘泥招式,隨機應變,甚至以無招勝有招,但將每個招式打到如此拖拖拉拉、心不甘情不願的境界,這兩個人可說是史無前例。

起初的一個月,兩個人根本就一邊聊天一邊比劃,久了也知曉對方的出招習慣,打了一個時辰也不見誰被對方的拳腳沾了一下,好像是事前說好了的拆招套招。

但再過一個月,兩個人動作還是一樣緩慢,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不知為何,七索發覺這拳越慢竟越吃力、越不好發勁,委實古怪得緊。常常不到半個時辰,兩人都累得滿身大汗。雖然君寶在七索來少林之前幾年就打慣了慢拳,可也沒這麼累過,有對手後所需的集中力果然大不相同。

「君寶,你發明的這拳法招數夠詭異的。」七索渾身濕透,躺在屋頂上曬月亮。

「仔細想想,這一點也不稀奇啊。拳只要一快,去勢就容易猜測,但我們的拳慢,每一招都可以中途變化,要一直集中注意力觀察彼此的拳向然後改變自己的拳路,當然累啦,然後我改你也改,累就一直往上添去。」君寶兀自打著拳,還不過癮。

君寶覺得這陣子呼吸之間越來越綿長,若可以在對打時讓肌肉保持在自我舞蹈時那樣輕鬆的話,一定會再突破。

「也是,不打死的拳最可怕了。不過君寶,我們的眼睛習慣了慢拳,以後要是遇上厲害的快拳怎辦?我看沒人像我們打得這樣慢的。」七索看著掌緣上的厚繭,這陣子總算能像君寶那樣劈柴斷木了。

「圓,後發先至,勁。」君寶若有所思。

「臭屁喔你,專講一些「慢慢來,比較快」這種只有你聽得懂的話。」七索哈哈大笑,毫不介懷。

君寶笑笑。

圓的意思很清楚。在小小的圓內防禦要後發先至不難,但打倒敵人也要後發先至,就大大不容易;就算打到,敵人也不見得被擊倒,所以需要勁,說到底武功還是沒有偏門的,沒有勁,就沒有打倒敵人的可能。

這幾個月,君寶漸漸體悟到如果在打鬥時竭力保持呼吸平穩,便能將呼吸保持在體內吐納的竅門,此時似乎有股多餘的氣力在骨子裡隱隱生出,只是還不知道怎麼利用。

「七索,等到你武藝有成時,會想闖銅人陣下山走走嗎?」君寶問。

「不然呢?難道學子安在少林打雜一輩子?沒用過的武功等於沒練過。」七索道,想起子安曾交代自己有朝一日下山時,可別忘記將他刻的故事木板背下去廣為流傳這件事。

「沒考慮過考試進達摩院嗎?雖然絕大多數武功典籍都給元兵燒了,但應該還有一些好東西在裡頭,或許那裡才藏著少林武功的真正神髓啊。」君寶說。

「狗屁達摩院考試,就算我武功練到所有寺僧裡最強,只要考試的方法不變,不知道要送多少銀子才能考上,不幹。」七索一心要闖關下山,名揚四海。

而七索口中的狗屁達摩院考試方式,其實是武藝精強的大師兄當惟一考官,要想進去的人都要跟他交手三十招,三十招一過還能站直身子才能進去。

據子安說,撇開大師兄荒淫又驕傲的行徑,他的確是當今少林寺扣除方丈的武僧之首,要在大師兄手底下撐過十招本就非常難,要三十招不倒,一定得送錢。行情價是五百兩,但乏人問津,並非因為索價過高,而是因為有錢的公子哥兒投稿七十二絕技已很操勞,誰真的想進達摩院?還是早早下山享樂。

「至少少林七十二絕技還剩下五項是真材實料,拈花指,一指禪,大力金剛掌,劈空斬,惹空三疊踢,有機會我真想學學。」君寶歎氣。

君寶至今受了這麼多委屈,無非就是想有朝一日進達摩院一窺武學奧秘,學不到武功,就瞎練,練出一身挨得起打的身子,反正只要挨過大師兄三十招拳腳就能堂堂正正進去。

「少林也真可悲,錢錢錢,什麼都得花錢,我在我們乳家村還沒見過十兩銀呢。要不是在這裡遇見你,我真的不如一頭撞死。」七索道,閉上眼睛。

君寶心頭一熱,其實天真的七索進了少林,自己的生命才開始有了感動。

「少林寺,原本不是這個樣子的。」君寶說。

與七索相處的這些日子以來,君寶發覺自己的話多了。

君寶開始訴說少林墮落的歷史,那是自己的親身體驗,加上在廚房煮大鍋飯兼寫小說的子安師兄拼湊聽聞告訴他的。子安可是相當資深的火工頭陀。

六十年前蒙古鐵騎在崖山滅了南宋後,不幾年便要在大都柴市問斬文天祥,當時文丞相在獄中以指血所寫成的《正氣歌》輾轉流傳了出來,立刻傳遍了大江南北,聞者無不涕泗滿面,感佩文丞相慷慨就義的浩浩氣節。

當時嵩山少林乃江湖豪傑的母家根本,暗中串聯各路英雄好漢打算劫法場救丞相,而為首的少林第一、第二武僧更是其中的傳奇人物,是歷來極少數領悟出《易筋經》奧秘的曠世奇才,又都未滿二十,端的是少年英傑。第一武僧名不殺,第二武僧名不苦,兩位皆是以一當百、夜入匪營強摘賊首的人物。

「這兩位武僧一號召,群雄熱烈響應,十七大門派都派出最厲害的高手與會,在行刑前三天在大都郊外會合。若羅列出每個英雄響噹噹的名號,只怕是前所未有的夢幻敢死隊,就算摸進大都捧回忽必烈的人頭也不奇怪。」君寶說。

君寶雙掌做鷹爪狀,思考著招與招之間的推移,依舊是越推越慢,越慢越推。

「但事實上救文丞相的任務還是失敗啦,是因為有人洩密,中了埋伏?」七索抬起頭,淚已干。

七索最喜歡聽故事了,對猜故事也有一套。

「真是這樣就好了,大伙死得豪壯也不是壞事。」君寶歎氣。

眾英雄齊聚大都,原本是打算衝進重重戒備中搶救文丞相,但不苦深思後覺得此舉若是成功,大伙必也死傷慘重,將來若要滅元復宋,天下氣運還得靠眾英雄匡正,應當避免無謂折損;何況大伙是敬重文丞相才來搭救,而非想恭請用兵奇差又乏謀略的文丞相領導大家。

一旦文丞相身死,說不定還能成為天下反元英雄不畏死的榜樣典範。

所以不苦想了個奇策。

不苦索性放出風聲要劫法場,令負責行刑的將領大感緊張,立刻從鄰近的兵鎮調派人馬前來支援。行刑前一夜,大伙在易容妙手蕭千變的幫助下喬裝混進援軍,輕易就直搗監獄。

眾人一見文丞相,丞相臉肉潰爛不成人形,當下華山派風長老毫不遲疑用指力將自己的臉一把抓爛,還將身上的肋骨打斷。蕭千變含淚用蝕骨水將風長老半毀的面容裝修、扮成文丞相淒慘的模樣,眾英雄這才含淚離開。

等到行刑當天,眾英雄還是在法場外圍鬧事,但不過是做個樣子點點火,元軍還沒開始放箭大伙就散了。其實,那天將人頭留在法場的,是義薄雲天的風長老。

「我爹爹說,風長老一個大字不識,卻真正成就了」風簷展書讀,古道照顏色「的英雄風雅。」君寶說,不自覺哽咽起來。

七索也流下眼淚。

真正的英雄,即使歷史不會記憶,他依舊笑著逆天而行。

「那文丞相後來去了哪?」七索問。

「你腳下。」君寶道,臉上頗有驕傲之色。

文丞相被救出後,也深知自己被世人認為壯烈就義,比兀自苟延殘喘還要能激勵人心,於是在不苦與不殺的安排之下剃了發,躲在少林柴房裡當個掃地僧,整天就是砍柴、讀書。

也因為丞相的相貌半毀、深入簡出,除了方丈與少數幾個達摩院高僧知曉外,其他人都當他是普通的老和尚。

「柴房的地板上還隱隱約約可見到文丞相用刀刻下的《正氣歌》:」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君寶道。

一年一年,就這麼太太平平地過了。

直到有一天,少林要推舉新任的掌門方丈時,大家一致薦舉武藝高強、人品卓絕的不苦,令武藝同樣登峰造極的不殺心生不滿。因為武林大會日期已近,要是不苦當上了方丈,當年曾共組敢死隊的各派長老們,一定會薦舉屢出奇策的不苦擔任武林抗元盟主。

不殺心有不甘,一切都看在不苦的眼底,不苦堅決禮讓不殺擔任方丈,但眾僧還是一個勁要不苦領導少林,不苦越是謙讓,眾僧就越是推舉,不殺的臉色就越難看。

最後,不殺在羅漢大殿石柱上留下一個驚天爪印後拂袖而去,心性大變。

「我懂了,所以不殺後來投靠朝廷,帶兵回到少林揪出隱居柴房的文丞相。少林犯了大案,元兵便借此血洗少林將眾武僧屠戮精光,焚燒藏經閣致使七十二絕技僅剩其五,從此少林一蹶不振。」七索合理地推敲出後來的發展。

「大概就是如此了。」君寶歎道,「文丞相被不殺賊禿封住穴道,用大力金剛指一塊塊剝下人皮,拖了好幾個時辰才氣絕。此後不殺便養了一批鷹犬,專司狩獵各大門派的精英。不殺的武功堪稱天下第一,二十年下來好些英雄都給剝皮實草,有的門派為了自保,還將從前與役的老英雄綁了交給不殺。江湖早已不再江湖。」

朝廷一向視少林為眼中釘,此番好不容易有借口剿了這武學殿堂,朝廷的勢力從此毫無忌憚地伸進了這座古剎。

視錢如命的方丈不嗔便是朝廷認證許可的住持。達摩院裡的高階武僧花在習武上的時間越來越少,許多官宦子弟更將少林當作武學體驗營遊樂,達官顯要動不動就來拜訪參觀,大開酒席,荒誕不經的怪現象便如七索所見。

「那不苦呢?他不是跟不殺一樣悟出《易筋經》嗎?怎不去阻止他?」七索忿忿道。

「誰說沒有阻止?當時三萬大軍圍困嵩山,不苦大師帶了幾個少林弟子殺出少林,其中一個便是我爹爹,也就是那些賊禿口中的大俠張懸,他還俗後與我娘生下了我。但不苦與不殺兩人熟稔彼此武功與出招習慣,要堂堂正正分出高下不如比誰先被誰暗算。而幾年下來,江湖上已沒聽聞過不苦大師的消息,大家都說他早已死在不殺的手裡,還有傳言說不殺扯下他的雙手雙腳,丟到藏經閣裡連同經書一同焚燬了。」君寶說。

君寶大跨馬步,雙掌平推,動作極其緩慢。

然後突然發勁,動作越小,勁力越大。

「你爹……」七索感到不安。

「嗯,我爹便是死在不殺的手裡。不殺不殺……殺的江湖英雄可多著呢。」君寶十歲便上少林,便是爹爹張懸生前托孤,不料少林已非昔日光景。

「對不起。」七索替君寶難過。

「對不起?能當我爹爹的兒子,我覺得很驕傲。」君寶很認真地說,「我爹爹當年名列 朝廷懸賞榜的十大惡人裡,雖然身死,卻是個英雄。你說,他留給我這做兒子的,還不夠嗎?

自從張懸的死訊傳回少林,那些賊禿便開始譏諷君寶,讓君寶從十歲起便過著慘無人道的奴役生涯。他無法、也不願像韓林兒一樣幫大爺們洗腳掙錢學武功,只是遠遠瞎學。其他人看見了只有捧腹大笑的份兒。打他,他也不會還手。

七索看著君寶。

這位室友不單只是逆來順受,默默承受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堪。他的表情還傳達著一股熱忱。

當時七索尚不明白那股熱忱是什麼,畢竟兩人只相處了短短兩個月。

但僅僅是這兩個月,七索就感覺到那股熱忱是很了不起的存在,總有一天,千千萬萬雙眼睛會見識到君寶想要傳達的東西。

乳家村的夕陽還是一樣漂亮。

三年了。

七索走後乳家村並沒有改變太多,這是時代裡所有人的特色。

只不過說書老人常常漏了詞,漏了段,說到一半就忘記故事說到哪了。老人忘了詞時,就會習慣性地看看老狗旁七索老是蹲著的位置,摸著斷腿,若有所思。

村子裡,大家都說紅中是個賠錢貨,還沒嫁給七索就整天往七索家裡跑,幫忙秋收家務的,活像人家的媳婦。紅中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她,只是很寂寞。

少了七索,就算乳家村有十個夕陽也不夠完整。

「老師傅,你說七索什麼時候回得來呢?」紅中老是這麼問。

「這世上最難醒的,就是英雄的夢。」老人總是這麼回答。

秋收了,今天村子裡來了不少官吏,還有幾輛準備收租的大牛車。

所有人都苦著臉,並不是因為收成不好,而是今年的佃租又往上墊了一層,上半年沒繳完的人家,現在利滾利,不曉得能夠剩下幾碗飯。

罕見的,村子來了個稀客。

一個斗笠客騎著馬在村子裡慢慢走著。馬很高,脖子伸得更挺,白色的鬃毛很是漂亮,立刻吸引住闔村人的注意,連忙著搜刮的官差也不由自主停下手腳。

蒙古人長在馬背上,最是愛馬,官差們都露出欣羨的眼神。

「小妹妹,這村子裡,可有客棧?」白馬停下,斗笠客看著正在汲水的紅中。

是女人的聲音,腔調有些古怪。

「咱這小村子沒客棧,再往前走二十里碰上個大鎮,那兒才有。」紅中說,注意到馬鞍上掛了一柄劍,劍鞘花花綠綠綴得很漂亮。

斗笠客的臉大半都給遮住,但紅中感覺得到斗笠客正心煩意亂著。

再往前二十里,天不就黑了嗎?斗笠客對趕夜路一點興趣都沒有。

「可有能棲身的小店、小廟?」斗笠客問。

「直直過去,小廟有一間。」紅中指著村子另一頭,那裡有座土地公廟。

斗笠客微微點頭,算是道謝。

紅中看著斗笠客驅馬往土地廟走去,卻被幾個官差給喝住。

「喂!西征軍還在打仗,你這匹馬朝廷要了!」為首的差爺早習慣了蠻不講理,更何況看到一匹價值至少三百兩的駿馬。

斗笠客沒有理會,繼續催馬前進。

「喂!你耳朵是聾了還是找死!」差爺大聲嚷嚷。

斗笠客恍若未聞,依舊騎她的馬。

這差爺也不是蠢貨,沒有令眾官差強行將斗笠客攔住搶馬。他瞧斗笠客不答理他們的傲氣,說不定是官爺子弟貪玩下鄉走蕩,或是武藝高強的浪客,根本就藐視王法,也不怕用刀劍講道理。無論是哪一個,都別招惹的好。

群差只是遠遠觀察著斗笠客接下來的動靜,吹著口哨將村子裡所有的差兵都召了過來,再做打算。

紅中跟斗笠客無關無系,卻善良地替她擔心著。要是被這群惡官發覺斗笠客是個女子,搶馬也就罷了,恐怕還會發生難以想像的可怕的事。

紅中當然不懂馬,但瞧那白馬神駿非凡,鐵定是很能跑的異物,於是咬著牙抄捷徑跑到土地廟,想出言警告斗笠客快些趕路,莫要久留在村子裡。

紅中奔跑著,好不容易趕在斗笠客之前來到土地廟,在草叢裡喘著氣,擠眉弄眼地警告遠遠過來的斗笠客。

但斗笠客似乎完全沒將官差放在眼裡,一見到紅中這樣警告自己,反而挑釁似的將斗笠拿下,讓跟在後頭的眾官差看清楚自己是個女人。

紅中一愣,斗笠客不僅是個女人,還是個相當美艷的色目人,難怪腔調跟紅中所能想像的南腔北調都不一樣。

色目女子長髮像黃金一樣耀眼,眼珠子湛藍,露出的脖子白皙勝雪,看得眾官差目瞪口呆,你瞧我我看你,都是一副色迷心竅的樣子。

「喂!爺叫你留下馬來!」差爺大喝,揮手示令。


差爺身後已聚集了二十幾名差兵,差兵們眼見是場必贏的架,個個一馬當先,瞬間就將色目女子圍住。


躲在草叢後的紅中看了氣結,心想這下場也是你自個找的。


色目女子冷笑,一躍下馬,順手抄起掛在馬鞍上的劍。


「要馬,來拿。」色目女子慢慢抽出劍,殘陽之下亦不減鋒芒,可見其銳利。

這些差兵可不是一般破爛貨色,大多是西征血戰後退下來的。

他們瞧這色目女子個子高挑,連手中利劍都比一般人拿得還要長上幾寸,說不定真有些門道,立刻往後退了半步。

「如果你自以為武藝高強,爺好心勸你還是省省罷。現在只是要你的馬,再敢裝腔作勢,爺就不客氣連你的人一塊要了。」為首的差爺獰笑著,拍拍手。

差兵圍著色目女子慢慢移動,手中的刀不斷舞動,刀光閃耀,試圖擾亂色目女子的視線。

「正好拿你們,試劍。」色目女子微笑,卻讓紅中瞧出了色目女子眼神裡的緊張。

差兵一擁而上,刀光霍霍,色目女子身形不轉不滯,單靠手中長劍急速飛舞,竟將第一輪欺身的差兵輕易逼退,雙方刀劍絲毫有相互碰擊。

色目女子冷笑,將手中長劍一拆為二,左右各持一柄。原來那劍並非以機關扣合的長短子母劍,而是更罕見的磁劍。既是一拆為二,劍身也更削薄。

色目女子輕輕抖動雙劍,空氣中隱隱有金屬嗚咽之聲。

差爺是識貨之人,斷定色目女子手持之劍必定是百年前花剌子模的國寶玄磁雙劍。此雙劍乃玄磁打造,玄磁之所以珍貴,乃因玄磁有磁鐵之性,卻無磁鐵之脆,有金剛之堅,卻有軟鞭之質。而玄磁不僅能擾動一般鋼鐵,玄磁與玄磁之間引力更是數倍,善用玄磁雙劍者甚至能馭劍飛行,殺人於數丈之外。

蒙古滅花剌子模已是一百二十多年前之事。當時花國城破後,蒙古人搜遍整座皇宮都沒發現玄磁雙劍,還一度認為玄磁只是傳說,百年之後更被說是無稽之談。差爺認定只要將雙劍呈上,日後必定飛黃騰達。

「女人,你是花剌子模的皇親國戚麼?」差爺大聲問。

色目女子並不答話,只見目中凶光。

她只打算用手中雙劍悼念從未見過的故國。

「等什麼!砍下她的雙手!」差爺大喝,眾兵再度欺上。

色目女子雙劍如翩翩蝶舞,越舞越急,身形更是騰挪閃轉,宛若是天女下凡穿梭在刀光之中。一刻間血花四濺,五個差兵跪倒在地,紅中嚇得傻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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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級版主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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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1 02:38:16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差兵在攻城斬敵時個個驍勇善戰,卻非武藝高強之人的對手,立刻嚴守自身相互掩護,不再躁進的差兵利用人數優勢將色目女子圍困,打算耗竭色目女子的體力。

色目女子的確來自已滅亡的花國,但劍法並非傳自花國的鎮國絕藝麒麟天劍,而是自行揣摩、苦思而得,說到底不過是由花國舞蹈演變而成。

既是舞蹈,難免有多餘累贅的變化,劍光閃閃雖有擾敵之效,卻多是無謂招式,只要敵人冷靜下來便不利久戰。色目女子見差兵不再上前,只好自己朝差兵們舞去。

差兵並不上當,乾脆一路後退。

「中!」色目女子額上汗珠滾落,手中劍勢更急,卻沒再殺中任何一人。

色目女子實戰經驗無多,今次更是群戰的首作。她仗著天資聰穎與復仇信念,終於自創出劍舞,一路殺敵來到乳家村。此番遇上有遠征實斗經驗的差兵是她始料未及,看樣子是太過托大了。

色目女子眼神一瞥駿馬,思量著衝回馬上逃走的時機。

「別讓她跑了!」差爺看出色目女子心中的盤算。

「誰要逃了!」色目女子怒道。

突然,一隻水桶從天而降,裡頭的水潑將出來,灑得眾差兵一陣慌忙。

差兵起先並未自亂陣腳,但一隻又一隻的水桶從天摔落,幾個差兵忍不住張望起來,生怕有更多敵人埋伏附近。

「倒下!」色目女子趁著奇變突起,立即衝上前與差兵對決,殺得差兵嗚呼哀哉,斷手斷腳一地。

色目女子劍法本就詭異,加上不知敵人是否有強援,眾差兵已無對陣之心,趕著四竄逃跑。

嚴陣既破,勝負即分。差爺大駭也要閃人,不料卻被一隻毛茸茸的大手給按住。

「區區一個女子有什麼好怕的?」

差爺定神一看,原來是幾天前到縣裡做客的殘念頭陀,心中大喜。

殘念頭陀乃當朝國師不殺道人的十三弟子之九,高大威猛,足足有七尺之巨,不殺傳予威震八方的少林七十二絕技之金剛伏魔功,手持一重達五十七斤的金剛杵,舞將起來有瘋虎之勢,山河欲裂。

前天在縣衙前正好要監斬一戶欠稅人家,殘念索性將三名囚犯用鐵鏈綁在一塊,運氣全身,金剛杵轟然橫擊,首當其衝的囚犯胸口碎開,其餘兩名受到餘震,也當場吐血而亡。

「讓開讓開,儘是些丟臉的小把戲,怎麼抱得大姑娘回家睡覺。」殘念頭陀扛著金剛杵,大步向色目女子前進。

殘餘的差兵退到遠處,心中兀自惴惴。

「不過是粗漢一名,動作遲緩,我一劍就要了他的狗頭。」色目女子並無恐懼,調節呼吸。

殘念隨手揮舞著金剛杵,沉重的嗡嗡之聲讓一旁的差兵感到莫名的壓迫感,真不愧是不殺一手調教出來的猛將。

色目女子心中一凜。這敞胸露毛的頭陀力道源源不絕,那金剛杵好像玩具般被他隨意戲耍著,等會兒砸下的力量豈是自己足堪招架的?

「我叫殘念,你可得牢牢記住啊,待會到了床上要是叫錯了名字,我另一柄金剛杵就捅到你雙腿再也闔不上!」殘念咧嘴大笑,右手平舉,金剛杵竟直直地指著色目女子不動,可見臂力超卓。

色目女子劍花急舞,眼中卻充滿了恐懼之色。

「打歪你的劍!插壞你的穴!」殘念大笑,金剛杵遞出。

色目女子當然不敢硬接,想靠速度遞劍刺殺殘念,卻受制於殘念看似笨拙實際上卻很實用的步伐挪移,一靠近,金剛杵便吹落狂猛的颶風,色目女子金髮都給揚了起來。

逃!越快越好!

色目女子這麼決定時,心中一點怯懦都沒有,畢竟雙方差距太大。

色目女子往後連躍幾步,吹著口哨召喚白馬。白馬乃大宛神駒血統,深具靈性,早就等待主人叫喚,登時拔腿奔來。

「想逃?」殘念一杵悍然轟地,大地震動,白馬驚得前腿躍起。

白馬這一受驚,色目女子更是惶恐,只見殘念已攔在自己與白馬之間。

殘念力量無匹,竟舉起巨杵要將白馬生生轟殺!

「雪兒快跑!」色目女子急道,雙劍毫不遲疑朝殘念身上飆去。

殘念微笑,巨杵往前一遞就輕易盪開了色目女子的雙劍,還震得色目女子雙手發軟,雙劍墜地。

殘念一回身,一手強按著馬臉,一手高高舉起金剛杵。

白馬掙扎,卻無力擺脫殘念恐怖的力量。

紅中雙掌遮臉不敢再看下去。

此時一隻水桶高高落下,水桶在半空中一個翻轉,水已經往殘念身上潑落。

「誰!出來!」殘念一拳擊毀水桶,身上卻不可避免地濕了。

一個光頭少年手中還提著一隻水桶,慢慢地叢土地廟後走出。

粗布衣裳,赤腳捲袖,少年的臉上皆是風霜之色,卻有一雙聰慧的明亮眼睛。

「瞧你這身衣服,是剛從少林寺出來的吧?」殘念並不生氣,拍拍自己胸脯,「大家都是少林傳承,我乃不殺師父門下,算是第一百零六期,小兄弟是幾期畢業的?到一邊看著,等一下插(A4)也有你的份兒。」

「沒畢業。」少年毫無懼色。

「沒畢業?那就是逃出來的!有種!待會師兄請你開開洋葷,再上山不遲!」殘念哈哈大笑。

「清醒清醒。」少年竟舉起水桶,往殘念身上又是一潑。

那水有質無形,武功再高都不可能與之相抗,殘念閃避不及,登時又是一身濕。

「你找死?」殘念大怒,一拳將白馬打昏,舉起金剛杵朝少年殺去。

滿身冷汗的色目女子嘗試撿起雙劍幫拳,但手腕酸疼無力,只能眼睜睜看著少年被殘念轟成肉汁。

少年深呼吸,一股先天真氣從丹田下放到週身百脈,不等殘念殺到,就先慢慢舞動起全身,雙掌凝重如大筆伸縮,腳步緩踏如虎蹲象步。

一切,彷彿又在銀色月光下。

「還在打套路!」殘念滿臉不屑,卻不知道這是哪一種拳的套路。

金剛杵橫揮,殘念轉瞬間就要將少年的腰桿折斷。

卻見少年身影微動,撫手沾杵,將巨杵斜斜引開,殘念只覺身子不由自主往前一滑,巨杵便將地面砸出一個大坑,土屑紛飛。

而少年絲毫沒有受傷,依舊站在原地,默默看著自己雙手。

殘念心中奇怪,就算巨杵沒有直接砸中少年,他的硬氣功已貫注在杵上,少年只要給輕輕沾上了,非得咳血暴斃才對啊!

儘管覺得奇怪,但殘念並無懼怕少年之意,手中巨杵只有舞得更兇猛,不斷往少年身上砸去,少年不再堅守陣地,而是隨著巨杵進擊之處移動。

不管殘念怎麼發狠,少年都能以毫釐之差避開巨杵,有時再用單掌拖引,有時雙掌順瀉,讓殘念的攻擊不斷落空。

「沾、黏、連、隨,遇強即屈,死纏活打。」少年若有所思,在狂猛的杵風中繼續導引著殘念的攻擊。

殘念猛攻無功,心中有氣。地上早已被巨杵轟得坑坑窪窪。有時殘念想中途收勢轉攻都沒辦法,非得耗竭一擊之威才能繼續下一輪猛攻,於是杵法斷斷續續、續續斷斷,已無金剛伏魔之勢。

一盞茶後,殘念儘管天生神力,卻也滿身大汗。

比起身處西征攻城中血肉橫飛的情況,這擊擊都落空的滋味更令殘念感到無力,心中不禁大駭起來。

「己順人背,引進落空,不頂不抗,捨己從人,曲伸開闔聽自由——」少年老是念誦著殘念無法理解的歌訣,臉色不惶不驚,卻又毫無得色。

而殘念的杵越是砸不到少年,就越是用力揮舞,但剛猛的勁道不斷被導引到地上,殘念的身子就越不能保持平衡,次次都被自己的力道給帶著走,此時不覺有些頭昏眼花,腳步也虛浮了起來。

「不對!這世上哪有這種邪門武功?莫非少年念的是害人的咒語?」殘念這麼一個念頭後,更陷自己於萬劫不復之地。

腦子越來越不清楚的殘念只想趕緊抽身離開,卻有心無力,因為少年的「咒語」越來越厲害,自己不僅停不下攻勢,還瞎繞著少年團團轉。

少年的身影一個變兩個,兩個變四個,殘念繞到最後連呼吸都紊亂得沒有章法,全身的氣力都要狂瀉而出似的。

巨杵竭力過甚,殘念想要拋下巨杵改用雙拳擊打,但巨杵卻像被無形的氣勁給黏在手上,居然找不到縫隙扔出。

「敵欲變而不得其變,敵欲攻而不得逞。」少年念道,「敵欲逃而不得脫。」他暗暗驚訝自己在無意之中控制了殘念的動作,這可是他與摯友揣摩互擊時所無法想像的。

一旁觀戰的色目女子、紅中當然不明就裡,瞠目結舌地看著詭異至極的畫面:少年一手托著金剛杵,一手架著殘念的胳膊底,不斷地劃圓、轉圓,劃圓、轉圓。

圓有大有小,有斜有直,一下是少年自己踏圓,一下子是牽引著殘念轉圈圈,好像妖異的舞蹈。

「脫手!」少年說出這兩個字時,連自己也感到狐疑。

少年輕輕撥開殘念手中的金剛杵,笨重的金剛杵登時順著圓形轉勢斜斜飛出,正好砸落在差爺的跟前,嚇得差爺一褲子尿水。

少年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力道盤旋在自己與殘念之間,這股力量明顯不屬於自己,因為他很明白自己並沒有辦法發出這麼渾厚的勁力,而這股勁力越來越飽滿,越轉越急,隨時會撐破兩人跳舞的圓似的。

少年發覺地上都是水,這才猛然發覺兩眼無神的殘念早已虛脫,渾身燥熱,地上都是從他身上不斷傾瀉而下的汗漿。那股雄渾至極的剛勁當然來自逐漸枯竭的殘念,自己只是不斷地壓搾、牽引罷了。

「嘖嘖,這功夫還挺管用?還是這頭陀太過廢物?」少年暗自驚奇,眼見殘念無力再戰,乾脆試著借那股積蓄已久、快要漲破圓圈的力道將殘念拋出去,於是自然而然順著殘念不由自主的腳步一帶,逾七尺高的殘念居然就這麼平平飛了出去,足足飛了一丈之遠才跌落,摔了個狗吃屎。

摔飛了半死不活的殘念,少年感覺到還有部分的勁道還在自己手上似的,立刻深吐長納,想像的體內的先天真氣繼續拖引著那餘勁進入體內,變成真氣的一部分。

少年深呼吸,環顧著零零散散的差兵,差兵拖著受傷的同伴連滾帶爬逃開,差爺更不知躲到哪去,無人理會殘念是否摔斷了脖子。

少年幾個箭步跑到殘念身邊,拍拍他雙眼翻白的臉,天真地問道:「喂!剛剛是什麼感覺啊?想吐?頭暈?喂,起來再打一次吧!」殘念當然沒有回話,他全身的筋脈幾乎被搖散了,頸骨也受了重傷。

「啊!你沒事吧!」少年見殘念昏厥依舊,這才回過神看看還坐在地上的色目女子。

「我一個人自能應付!要你幫忙做啥!」色目女子怒斥,簡直是蠻不講理。

「啊,原來你剛剛沒出全力,是我不好。」少年一臉愧疚,顯然未諳世事。

少年根本沒意識到他剛剛那一架,已開啟了中國武術最深邃悠遠的一頁。

色目女子也真沒想到救了自己、還被亂凶一通的少年會道歉,一時之間也不知怎麼應付。站了起來,走到逐漸睜開眼睛的白馬旁,憐惜地摸著白鬃。

「請問這裡是不是乳家村?」少年問,張望著。

「你應當先問我的名字吧,哪有人像你,這麼說話的!」色目女子慍道,這少年當真視自己為無物了。

紅中從草叢裡走了出來,看著少年。

「這裡便是乳家村。」紅中道。

剛才她聽見少年承認來自於少林,即使少年並未出言詢問乳家村,紅中也想拉著他問話,打探七索的消息。

「可有位叫紅中的姑娘?」少年喜道。

「我便是。」紅中連忙點頭,心跳得飛快。

色目女子見紅中雙頰略紅,居然又生起氣來。

「喂,我叫靈雪,你叫什麼名?」色目女子瞪著少年。

「莫怪,我有急事找紅中姑娘參詳。」少年滿臉歉意,卻依舊沒將靈雪放在心上似的,拉著紅中的衣角就往旁邊走去,氣得靈雪全身發抖。

兩人來到土地廟後,少年神色惴惴,從懷中拿出一封信交在紅中的手中。

「可是七索捎來的?」紅中開心得哭了出來,一點都沒有平時的好強樣。

「正是七索。」少年歎了口氣,拳頭緊緊捏著,將頭別了過去。

這信他是看過的。但紅中不識一個大字,是以信里長達五頁全是稀奇古怪的圖形,少年拆解了半天也不曉得他的好兄弟在塗鴉著什麼。

但,信中的意思他到底知曉了八分,所以他絕不忍心看見紅中待會的表情。

紅中發抖地將信拆開,靜靜地坐在一旁讀了起來。

愣住,然後號啕大哭。

這一哭至情至性,連本來想繼續臭罵少年的靈雪都找不到縫隙介入,而少年更是無奈將頭垂下,很低很低。

紅中哭到天全黑了,這才勉強止住了淚,抽抽咽咽的。

「我要去少林。」紅中說著說著,眼睛又噙著淚水。

「為什麼?」少年訝然。

「救七索。」紅中擦掉眼淚,挺起胸膛。

七索來到少林已經快三年。

對一個遲暮老人來說,三年只是讓眼角下的皺紋烙得再深點,但對一個快滿十七歲的大孩子,三年可以改變整個人。

面對這些改變,七索甘之如飴,因為環境能改變一個人,但英雄卻能夠改變整個環境。要成為英雄,就要有超乎常人的覺悟,那些官宦子弟無聊時便以試招為名對他拳打腳踢,他也學著君寶滿不在乎地承受下來,就當作用最笨的方法學「卸力」。

前陣子七索參加了索然無味的站樁速成班、艱苦的鐵砂掌速成班、保障就業的胸口碎大石速成班,雙手被廉價的藥水泡得發紫,雙腿也蹲到抽筋,胸口到現在還會疼。

「子安師兄,昨天講到武松碰著蔣門神,結果怎樣想出了沒,等得我好急啊!」七索倒吊在樹幹上吃饅頭,嚇了正要坐下刻木板的子安和尚一大跳。

「喂喂,都快要闖關比試啦,還有時間聽故事?」子安說道,心裡卻是爽呼。

一個喜歡說故事的人,其最好的朋友莫過於喜歡聽故事的人,如果這個愛聽故事的人不是啞巴,還能說說意見,替故事加油添醋,那就更難得了。

自從七索進了少林,子安寫故事的速度就加快了好幾倍,有人催比一個人悶著寫來得有動力多了。

「行了行了,闖十八銅人陣所需的十八種拳法我都學了個全,就算不靠賄賂我也沒問題。」七索將饅頭啃完,雙腳緊鉤著樹,開始做倒懸挺身的練習。

十八銅人陣裡當然有十八位把關的師兄,每位師兄都擅長一種拳法或兵器,共計十八種。這十八種裡形意拳佔了半數,依照次序分別是升龍霸、虎咬拳、懸鶴踢、地躺拳、鷹爪功、蛇手、蝙蝠沾、猴拳、獅子吼。其他是兵器類,刀、槍、劍、棍、鞭、盾、三截棍、暗器。最後一關則是天頂錘,必須用頭一口氣敲破五塊磚才能破關進木人巷。

七索並非嫻熟以上每一種武功,卻很有把握比韓林兒等人提早闖關下山,因為他的手勁越來越大,昨天在練蛇手時甚至差點將韓林兒的手折斷,弄得韓林兒哇哇大叫。事實上,七索在這兩年來已沒有被韓林兒等人打倒過,還得留手才不致打傷他們。而七索與君寶更發現,體內有一股非常純粹的真氣正源源不斷生成,說不定這就是人家所說的內力。

至於兵器類,因為刀劍不長眼怕傷了公子爺們,守關的師兄個個草草比劃了事,還將鋒口磨鈍,根本沒有實在功夫,不足為懼。

除了功夫上的明顯長進外,七索在挨打上尤其了得。那套慢拳經過君寶與他三年來的改良精進,更衍生出抱殘守缺、敵強我弱的防禦法則,常常韓林兒一拳全力打在身上,該處肌肉登時鬆懈軟化,加上身形微微騰挪,幾乎沒有痛苦。

一個不易受傷的人便無輸的可能,七索有自信靠挨打的本事闖過陣法。

子安輕輕咳了幾聲,鬆了喉嚨。

「說時遲,那時快,武松先把兩個拳頭去蔣門神臉上虛影一晃,忽地轉身便走。蔣門神大怒,搶將來,被武松一飛腳踢起,踢中蔣門神小腹上,雙手按了,便蹲下去。武松一蹬,蹬將過來,那只右腳早踢起,直飛在蔣門神額角上,踢著正中,往後便倒。武松追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起這醋缽兒大小拳頭,望蔣門神頭上便打。」子安說唱俱佳,描繪起拳腳相交時全不必實際比劃,七索便聽得直點頭。

「然後呢?打著了吧?」七索應聲,那是一定要的。

「原來說過的打蔣門神撲手,先把拳頭虛影一晃便轉身,卻先飛起左腳,踢中了便轉將過來,再飛起右腳;這一撲有名,喚做玉環馬、鴛鴦腳,這是武松平生的真才實學,非同小可!打得蔣門神在地上叫饒。」子安附註似的詳解了方纔那套交手的名堂,卻忘記那招還是從七索那裡聽來的戳腳招式。

正當七索聽得津津有味,召集所有寺僧的大鐘聲突然響起。

「會是什麼事?」七索抓著腦袋,翻身下樹。

「哪個高官來少林出巡考察吧。」子安歎氣,大好的說故事時光又報銷了。

兩人跑到大雄寶殿前時,五百寺僧已差不多集合完畢,大家或坐或蹲,一點肅殺莊嚴之氣都沒有。君寶已排在韓林兒等人後頭招呼著。

「什麼事?沒看見大官的轎陣啊。」七索低聲問道,君寶搖搖頭。

「韓信點兵,看誰倒大霉的時候到了。」韓林兒轉頭,看著七索。

大師兄站在殿前高台上睥睨眾人,幾個達摩院武僧拿著棍子站在後頭,方丈在一旁拈鬚微笑,一切看來都跟平常一樣。

惟一詭異的是,把守銅人陣猴拳關卡的圓剛師兄背著藍色包袱,換上俗家弟子的打扮站在大師兄旁。

「各位師弟,今天是圓剛把守咱少林十八銅人陣滿十八年的日子,這些年辛苦他了,圓剛功德圓滿,返鄉歸田,依舊是咱少林的好兄弟。」大師兄聲音洪亮,每個字都含有鏗鏘之音。

圓剛長揖到地滿臉喜色,將背上的包袱解下的動作,洩露一身虛晃顛簸的肥肉。

那包袱看起來很沉,想必是守關時貪了不少銀子,此番下山定是要買田娶妻當地主了。

「恭請方丈為小僧解穴。」圓剛跪在台上,五體投地。

方丈點點頭,微微屈身,指如拈花,腳步緩緩繞著圓剛,手指彈射出一道又一道無形氣勁,從各處解開圓剛身上長期被封阻的奇經八脈。

圓剛哇的一聲吐出黑血,登時如釋重負,感激地全身顫抖。

七索看著一臉興奮之情的圓剛,卻暗自替他歎息。

都已三十八歲了,下了山還能有什麼搞頭?人生最絢爛的日子都這麼耗在無聊至極的守關上,瞎困了十八年,難道是白花花的銀子可以彌補得了的嗎?

「所以,今天咱少林要選出一個新的守關好漢,此事干係甚大,因為守關長達一十八年,這位兄弟必須擅使猴拳,拳如流星,腿如閃電。」大師兄目光如鷹掃視全場。

排在有錢公子哥兒們後頭的勞役寺僧無人敢跟大師兄的眼睛對望,生怕自己給點了名。縱使有賄可拿,但一十八年可不是開玩笑的。

「把守關卡,乃是捨己為人的光榮任務,一眨眼一十八年便過去了,再說咱少林什麼東西沒有?要銀子?有!要女人?有!要武功?多得你學不完!要唸經修身養性?藏經閣裡多的是吱吱喳喳的懺言!瞧瞧圓剛,這十八年下來不僅身子變得更壯健,腦子也更清醒了,這證明少林功夫的確是,行!」大師兄一邊說,一邊來回踱步。

「可有自願?」方丈緩緩問道。

方丈的聲音不若大師兄洪亮,卻透著不疾不徐的迴繞聲,可見內功深湛。

七索低下頭,盯著鞋看。

左邊的鞋子破了個大洞,露出三隻腳趾。要不是少林寺一雙鞋要價三兩白銀,他早想換一雙穿了。

「七索?很好,很好,還有沒有人自願?」方丈和藹地說。

七索大驚,猛然抬頭。

君寶與子安也一臉震驚,方丈的刻薄他們是知道的,但沒想到會這麼硬來,今天七索真是交了大霉運。

「方丈,我沒有……」七索結結巴巴。

「七索,還不快上來。」方丈遠遠瞪著七索,神色嚴厲。

七索心想方丈大概是看錯了什麼,只好尷尬地跑步到台上,想親自跟方丈說個明白。

韓林兒等人在肚子裡暗笑,七索什麼人不好得罪,一入寺便得罪了方丈,難怪會有今天的場面,就是神佛也救他不了。

「方丈,其實弟子並沒有自願,弟子志不在守關,而在於……」七索慌慌張張,滿身大汗。

「圓剛,七索想自願守關,你瞧這孩子行不行啊?猴拳練得可得神髓?」方丈微笑,似乎沒聽見七索的辯駁。

「方丈英明。七索這傻孩子在方丈德化感澤之下頗有長進,猴拳在眾勞役寺僧裡算是十分本事的,由他守關再好不過。」圓剛躬身道。

「既然圓剛都這麼推薦,老衲也只有成人之美,七索,以後你要好好地幹、用心地幹,知道嗎?」方丈笑得眼睛都瞇了起來。

七索聽了登時五雷轟頂,但在這緊急當口卻沒時間發呆,七索立刻想回話辯駁。

「哪有你說話的份!」不料大師兄一個踱步,出手就往七索的嘴巴掌去。

大師兄這一掌無工無巧,端的是快如閃電。

一瞬間,台下所有僧人都呆住了。

大師兄的手懸在半空,被七索硬生生撥開。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

「不好!」君寶暗叫不妙。

七索驚恐地看著大師兄愕然的眼神。他還沒看清楚大師兄要摔自己巴掌的手法是哪一招哪一式,只是感覺到自己的「圓」遭到侵犯,便直覺地用左掌斜斜引開。

大師兄的眼神變得很可怕,有如一頭憤怒的獅子。

「長幼不分的傢伙!」大師兄怒道,一招金剛羅漢拳就往七索的胸口砸去。

方纔大師兄那一掌只是為了給七索一個教訓,是以沒帶著內勁,威力不透,但現在這一拳可是有如星錘,一旦沾上七索胸口,七索大概要斷上兩根肋骨。

「君寶!」子安看出不妙。

的確,沒有人比君寶更清楚七索接下來的反應,所以君寶拔腿就往台上跑去。

七索只是直覺地往後退了一小步,胸口內縮,便避開了大師兄這可怕的一拳。

「犯逆!」大師兄打不到七索,只有更怒,擺出大開大闔的起手式,掄拳便要將自創的盤古開天拳使將出來。

七索臉色大變,知道自己不該閃開大師兄剛剛那一拳犯下大錯,可是卻又挨不起待會這一輪猛拳,難道還要繼續抵禦?

只見君寶衝過人群一躍上台,雙膝跪地。

「方丈!請求讓弟子擔任猴拳一關的把關人!」君寶叩首,大膽地跪在七索與大師兄之間。

如果真打下去,大師兄手下不留情,七索必定慘死在台上。

方丈冷眼看著君寶,不發一語。

一滴水落在韓林兒的額上,韓抬頭,又有幾滴水珠落下。

天空烏雲密佈,大霧起兮,遠山隱有風雷,頗有山雨欲來之勢。

「大俠張懸的兒子,你可學過一日猴拳?」大師兄收起架勢,睥睨著君寶。

「……不曾。」君寶冷汗直流,根本不敢抬起頭。

若是招出七索早將猴拳教予自己,不曉得會犯下哪一條門規,後果難料。

「那便退下罷。」大師兄一腳用力踹下,卻覺得腳底陷入沙坑裡,勁道瞬間分散,化得無影無蹤。

大師兄神色丕變。

君寶不是死人,當然感覺到大師兄踢他,卻傻愣愣地紋絲未動。

七索震驚君寶跟自己一樣無意間展露了苦練的古怪功夫,若再讓大師兄當眾丟臉,恐怕兩個人都會被逐出少林,甚至被活活打死。

「君寶!你攪和什麼!能夠繼承圓剛師兄的衣缽我高興都來不及,你膽敢插手強搶!下去!」七索佯怒,一腳往君寶臉上踢去,君寶登時摔得前仰後翻、狼狽至極。端的配合得天衣無縫。

七索大笑,雙膝跪落,恭請方丈賜下十八銅人陣守關者的可怕枷鎖。

他笑著,卻無法阻止眼淚盤旋在眼眶裡,只好緊閉雙眼。

「七索,這死穴一點下去的後果,你是知曉的。每個月都得緩解一次,否則經脈逆流暴斃身亡七孔流血種種你想得到想不到的奇怪死因都可能出現,若你膽敢辜負守關的重責大任也得由你,莫要怨尤。」方丈微笑,伸出手指,「七索,大聲再說一遍,你可是自願擔任十八銅人陣之八,共計一十八年?」

「弟子自願,這就叫請君入甕!毛遂自薦!老王賣瓜!在所不辭!」七索裸著上身大叫,叫得震天價響。

叫得翻落在地的君寶,也落下熱淚。

他的好友,惟一的好友,那個立志要下山鋤強扶弱,闖出一番驚天俠業的好友,如今屈辱地跪在大雄寶殿前,任憑那些妖僧欺凌、毀滅、剝奪他身上最珍貴的東西。

一聲悶雷,大雨傾盆落下。

「恭請方丈賜穴。」七索大叫,全身都發抖著。

方丈點點頭,滿意地將左手重重按在七索背脊上的死穴,剛猛絕倫的真氣傾瀉注入七索的奇經八脈。此真氣霸道無比,根本不理會七索自身自然運行的真氣的抵抗,猶如百萬甲兵直破城池。

七索登時張大嘴巴,瞪大眼睛,眼淚如注,痛得連聲音都喊叫不出。連一向交惡的韓林兒都不忍卒睹。

君寶緊緊捏著拳頭,恨得無法自已。如果他有驚世武功,就算要與整座少林寺為敵他也要將七索救下。看著好友受此絕大痛楚,比凌遲自己還要痛苦百倍。

方丈似乎有意讓七索多受點苦,原本只要半盞茶時間的封穴過程,方丈足足用了一炷香的工夫,痛得七索口吐白沫,肌肉抽搐,五官歪歪斜斜,好像就要變成白癡似的。

方丈微笑,總算放開了手。袈裟也被大雨濕透了。

君寶不敢立刻上前察看,等到方丈擦掉額上的大汗宣佈今天的集會結束後,他與子安才衝到台上,將昏迷不醒的七索扛回柴房。

七索被點了死穴,手法又是奇重無比,讓他足足昏迷了七天七夜。

其間身子時而發熱忽又發冷,吊足了君寶與子安的心,子安略通醫術,開了幾個解熱消寒的方子強喂七索喝下,總算等到七索睜開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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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1 03:13:36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方丈所點的死穴,如果一個月內不緩解一次,就會暴斃而亡。這點穴功夫喚做鎮魔指,位列少林七十二絕技之四,奧妙無比,絕非暗算毒辣之技,因為點穴成功須花一盞茶時間,真實打鬥哪來的笨蛋讓人點這麼久?

這鎮魔指是少林原本用於匡正行惡之徒的懲戒手段,高僧要求行惡之徒必須改過遷善,方才替他每月緩解一次,直到惡徒的確改過為止,高僧才一次將死穴解開。

一次解開死穴的時間完全沒有一定,端視施術之人的意願。但方丈不嗔卻將鎮魔指用在威脅守關人恪盡職責上,其實有違少林例規,但方丈用此法管理十八銅人已久,大家也習以為常。

「怎麼樣了?好像不燙了?」君寶鬆了口氣,摸著七索的額頭。

七索不語。此刻的他萬念俱灰,腦子一片死寂。

「知不知你在昏睡時直嚷著什麼?」君寶試著逗七索說話。

七索微微搖頭,又閉上眼睛。

如果能一睡十八年再醒來,也未嘗不是壞事。

「你嚷著紅中啊!紅中啊!莫要等我十八年,快快嫁人吧!」君寶逗著,卻自己流下了眼淚。

七索睜開眼睛,歎氣。

是啊,自己被困在少林寺十八年已經夠衰了,怎能累得紅中癡等半生?當初如果聽紅中的話,在村子裡成親,挑一輩子大糞也就是了,懵懵懂懂的,至少能感歎少林夢未能達成,卻也不必真被這個夢鎖了十八年!

「七索,你有個青梅竹馬在等著你,真好,有個人等,十八年一眨眼便過了。」君寶安慰道,殊不知自己安慰人的功夫正好是倒行逆施。

「直你娘。」七索恨恨罵道。

「直什麼娘什麼?反正有我陪你挨,你怕什麼?等我考進達摩院修煉七十二絕技,藏經閣裡經卷浩繁,搞不好換你等我哩!」君寶道,裝作毫不在乎。

七索猛搖頭,慢慢下床。

七天沒開過眼,身子沉得跟什麼似的,才踏出第一步就頭暈目眩。

「君寶。」七索好不容易走到柴房外。

此時又逢殘月銀鉤,恰似兩人初次相逢的那夜。

「嗯?」君寶蹲在一旁。

「偷偷翻牆出少林吧,幫我捎個信到乳家村給紅中,告訴她,別再等我了。」七索的背影蒼涼單薄,身影在月光下微微顫抖著。

「行。」君寶立即答允。

雖然自十歲以後,君寶便沒下過少室山接近人群,但如果連朋友這點請求都辦不到,他怎麼還有臉陪七索十八年?再說,少林寺少他這麼個存在感薄弱的下賤寺僧個把月,根本不會有人發現,早去早回就是。

七索深呼吸,兩腳慢慢打開,雙手緩緩平推,動作包含了松、柔、靜、空,即使全身乏力也能打出個形。

「君寶,一直以來,我有個大俠的夢。」七索在月光下勉強打著兩人合力推敲出的慢拳,君寶看了只有更加難過。

「我明白,聽到耳朵都長繭了。」君寶蹲著,挖著耳朵。

「下了山,你就別回來了。」七索的語氣很平順,不像在開玩笑。

「你…」君寶震驚,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帶著咱兄弟琢磨出的這一套拳,去讓整個武林震動起來…」七索看著自己的雙手,看著天上的殘月。

七索回頭,看著淚流滿面的摯友君寶。

七索的目光又回到初來少林的第一夜,那樣的天真,那樣的豪情萬丈。

君寶忍住嚎啕大哭的衝動,伸出拳頭。

這是男人間的約定。

七索微笑,拳頭輕輕碰了君寶的拳頭一下。

「去讓全天下見識見識,什麼叫參見英雄!」

官道上,測字攤的破旗搖搖晃晃。

短髮少年一路啃著饅頭,測字攤老闆笑嘻嘻地跟在後頭嚷嚷。

「大叔你別跟了,我是不會起什麼狗屁諢名的,去幹些別的正經事罷。」

「嘻嘻,如果嫌諢名太庸俗,好歹也起個俠名吧,算你便宜一點。」

「起俠名?那又是勞什子東西?」

「是啊,自古每個赫赫有名的俠者鮮少使用本名,要不仇家尋上了,豈不連累家人朋友?起個俠名闖蕩江湖是很平常的事,起對了俠名,好聽、好叫、又好寫,教別人琅琅上口也不壞罷。」

「…乍聽下是有點道理。」

「大俠剛剛出手教訓那班狗官,身手煞是不凡,說不定為你起了個名還是我的榮幸。這麼吧,開張大吉,隨便給點碎銀子就是。」

「我有個朋友,名字裡有個七字,我想起個跟他名字有關的俠名。」

「行,十乃圓滿之數,七加三便得完滿,你便用三為俠名之首。」

「這樣也行,那還用得著問你?認真點吧大叔。」

「我雖不懂拳法,但瞧你年輕氣盛,出拳鋒芒畢露,老夫斷定你前半生受盡旁人難以體會的委屈,是故招式雖後發先至、以慢打快,但其實你神色卻透露出天真的莫名喜悅,足見你的心早已忍耐不住,迫不及待想讓天下知曉你這柄罕世奇鋒。」

「…正是,我有一定要名揚天下的理由。」

「既是罕世奇鋒,本來應當為你起名三鋒,鋒銳的鋒,但古來剛強易折,盛名難久,其鋒自鈍,不如有鋒之音而無鋒之形,便用山峰的峰取代鋒銳的鋒吧,此峰簡形為豐,乃一柄劍貫穿破出於數字三上,乃上佳俠名。」

「實在是太複雜了,三豐便三豐罷。」

短髮少年看著北方,若有所思。


「別整天發呆,你瞧瞧我,故事之王還不就是這樣?在少林廚房裡窩上一輩子。」

子安看著全身塗滿金漆的七索呆呆地坐在大樹下喝著稀粥,忍不住出言勸道。

自君寶下山已有兩個月了。

七索一個人猛發呆的時間一天比一天長,就連故事也聽不上勁,連帶弄得子安渾身不對勁。

這幾天是第一百二十七期畢業生分批闖關的日子,也是十八銅人大賺其錢的黃道吉日,少林闔寺上下都喜氣洋洋的,相關慶祝活動連日舉行。

有錢公子爺們闖破了關方丈便頒發畢業證書,證書上書有畢業生修習的種種拳法,將來憑證書便可在坊間開設私人武館,掛上少林正宗的名號。

另一方面,大雄寶殿前也舉辦畢業生成果發表會,許多人輪流上台獻藝,有的表演投稿被錄取的新少林七十二絕技,有的清唱著屬於自己的主題曲(將來行走江湖時還得帶著戲班子跟在後頭唱,才有英雄登場的風範),好不熱鬧。

更多人從山下找了許多畫師上來,草繪著自己與大師兄、方丈等人稱兄道弟的感人畫面留作紀念,大伙共享樂了一年頗有感情,紛紛留下自己的家世、住址,以及鵬程萬里珍重再見等勵志字眼,有的還相互在對方的絲絹寺服上簽名。

七索冷眼看著這一切,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這頓飯吃完,他又要回到銅人陣裡,把守那約莫十坪大小的猴拳第八關,忙到得一身金漆地在寺裡走來走去,有時才剛卸下金漆睡覺,不多久又得重新漆上守關。

有錢公子爺們對七索譏嘲有加,改喚他作第八銅人。

但七索已無感覺,如果他不讓自己的情緒冰冷下來,怎麼撐過這十八年?恐怕會發瘋吧。

這天吃過午飯,七索先到銅人陣的入口集合分贓,做做暖身操。

「七索,喏,這是今天闖關的六個人給的破關費,一關十兩共六十兩白銀,這是你的份。別說咱兄弟虧待了你。」守第一關升龍霸的圓齊師兄說道,七索接過了賄款。

據說圓齊師兄在還沒入陣前,可是勞役寺僧裡最強的角色,算起來也是江南大俠之子,但被點了死穴後人人平等,只看銀子不看人,分贓倒也公平利落。

「七索,別整天瞎苦著臉,你在你那破村子裡可曾見過這麼好賺銀子的差事嗎?就算在京城裡也謀不到這種好工作。存夠了銀兩,下山就是豪富階級了。」守第六關蛇手的圓起師兄咬著手中剛分到的白銀。

「打打假拳就有銀兩送上門來,哪有這麼好賺的是吧!」守第十六關三截棍的垢德師兄在半年前才入了關,一開始也是意志消沉,但自從他學會溜下山上妓院後,他就不覺得山上山下有什麼區別了。

「算一算,我只剩下一年半就功德圓滿啦,下山後我要開間武館專教少林棍法,這才是長久的生財之道。」守第十三關棍法的圓滅師兄說道,也不瞧瞧自己肚子上的肥肉已長到看不見肚臍眼。

大家七嘴八舌聊著,七索還是一個呆樣,大家也不以為意,新人就是那副死氣沉沉的德性,但銀子摸熟了,終究會想通的。

鐘鑼一響,十八銅人紛紛各就各位,回到自己所屬的陰暗房間。

七索等了半個時辰,才見到闖關者陸陸續續進到自己房間。

每有闖關者入內,七索就隨便跳幾下,虛招實招都不計較地亂打,就任憑闖關的大少爺們將自己擊倒,往下一關獅子吼走去,連多一刻的作假也懶。

到了晚上就寢,七索更是難以言喻地寂寞。

君寶走了,還是給自己遣走的。

沒了月下比劃,就連徒手斬柴都沒精神,挑水也沒一較上下的玩心。

渾渾噩噩,真的是渾渾噩噩。

常常,七索睡不著覺,就會去廚房找子安聊天。

子安經常點了油燈熬夜刻小說,據他說一天得刻足五百個字才睡得著。

「子安,其實你偷偷摸下少林也就是了,你又沒有被點死穴。」

「你不懂,一開始是不情願,但一個地方待久了,反而會害怕外頭的世界啊。少林市儈又荒唐,可也沒山下那樣複雜,打打殺殺的,一不留神就要低頭撿腦袋了啊,當我們搞創作的,頭沒了就什麼也沒搞頭了。」

「那你的夢呢?就故事之王那個。」

「故事之王哪,等你一十八年後下山,再將我的大作扛下山印便是。」

「不是說要增廣見聞?」

「看一時的世界不過寫出叫好一時的故事,待在永恆不變的地方才能寫出歷久不衰的小說,這道理也不懂?嘁!」

七索看著子安。他才是英雄。

無論如何都不會灰心喪志,愚昧地堅持自己的理想,為了一個愛聽故事的朋友,可以完全將前幾個月說的話忘得一乾二淨。

記得子安說,七索要是闖過銅人陣下山,他便讓君寶背著翻牆出寺,三個人一齊在外頭逍遙。他說,創作者不能死待在同一個地方,他要看看這個世界變成了什麼樣子,到處遊歷,增廣見聞,取材寫作,方能成為當代故事之王。

「謝謝。」

「早點睡罷。」

七索感激子安相伴,卻依舊渾身沒勁。沒勁透頂。

直到這時,也就是第一百二十七期總畢業典禮的前一夜,七索躺在柴房上曬月亮睡覺時,事情才急轉直下。

那晚,七索身上金漆索性不卸了,反正明天是這半年守關的最後一天。

躺在屋頂上,七索慢慢吸氣,肚子越撐越大,好像要將月光給吸進肚子裡似的。

這兩個月來七索雖然對劈柴、挑水、慢拳練習漸漸心不在焉,但慢拳所講究的呼吸吐納他卻沒有忘記。或者說,即使七索想忘記也難,這呼吸吐納一旦熟習了,就像鬼魅纏身,怎麼也甩脫不掉。

武功最忌有形無質,架勢再怎麼虎虎生風,若沒有真氣在體內運行催勁也是枉然,所以拳經有云:「練拳不練功,到老一場空。」

少林寺這好幾十年墮落,除了少數達摩院裡的資深武僧外,闔寺上下都只練筋骨皮,無法進入真氣運行化育的境界。

君寶與七索沒有途徑一窺少林享譽天下的內功法門,卻在日積月累的慢拳推引中另闢蹊徑,到了最後,兩人都不再以僵勁、拙勁相逼,而是全身松透,動作圓活柔和,氣息自然竄長了起來。氣息一長,兩人精神清明,體內自然孕育真氣。

這功夫後來不止在練習慢拳時才發生,而是黏隨在呼吸上頭,是故七索連在睡夢中也有一股真氣在體內運轉,令七索即使深睡,身子對週遭萬物的變化也頗有感應。

七索睜開眼睛。

他似乎聽見夜空中有人縱躍的聲息,仔細一聽,那聲音居然往柴房而來,有時急促前進,有時停下。

「是誰?君寶嗎?」七索驚喜,少年心性的他根本沒想到君寶沒有履約,反而一個勁高興起來。

但仔細聽,那腳步聲卻又不像,對方的呼吸也很凌亂,一共有兩個,其中一個甚至與常人無異,跟君寶綿綿悠長的呼吸聲天差地遠。

既然對方呼吸聲中透露的功力甚淺,七索也不怕是敵人,索性站在屋頂上大大方方地觀察。

柴房底下,兩個全身著黑衣、蒙臉露眼的身影似乎猶疑著什麼。

黑衣人一高一矮,高的想推開柴房門,矮的有些緊張。

「誰?來柴房做啥?」七索滿不在乎躍下,兩個黑影似乎嚇了一跳。

「七索!你怎麼漆得一身金啊!」矮黑衣人抓下面巾,大哭向前。

是紅中!

「紅中!我想你得緊!」七索心頭一震,緊緊抱著紅中。

此刻七索的呼吸終於紊亂。

高黑衣人也除下面巾,東張西望,指著柴房示意三人入內詳談。

柴房內沒有蠟燭,七索只好點著星微柴火。

火光照映著風塵僕僕的紅中,她高了些,也瘦了些,人出落得更漂亮了。

七索見這小妮子在這大亂世的,居然為了自己直奔少林,心中感動莫名,久久說不出話來。

「沒話說的話,走了。和尚不好惹。」高大的黑衣人也除下了面巾,正是美艷的色目人靈雪。

紅中依舊哽咽無法言語,只好由七索開口。

「君寶呢?他怎沒有陪著你來?」七索料定是君寶帶到了信,紅中才慌慌張張跑來。

「沒,他說既答允了你,下次見面便是萬民所繫的大俠,所以只放著我師父一路護我上來。你放心,我師父雙劍可厲害得很,以後我就跟著她學劍。」紅中擦擦眼淚。

「師父?」七索看著靈雪。

「正是。」靈雪心高氣傲。

當天君寶將信交予紅中後,紅中便請求君寶帶自己偷偷上少林,但君寶面有難色,紅中於是向靈雪下跪,要求靈雪收她為徒。靈雪不露形色,心中卻是喜不自勝,裝作無可奈何就收下了紅中。

而靈雪平生首徒的第一個要求便是直闖少林,她照樣應允,向君寶問明了柴房位於少林的位置後便啟程。

好個不分輕重的師父。

「大恩不言謝,還請靈雪師父將紅中帶下山,幫紅中早日找到如意郎君,莫要再惦記著我。」七索一個叩拜。

卻見靈雪霍然站起,抄起玄磁劍刺向七索額頭。

玄磁劍愕然停在七索額前,一滴血落在地上。

「女人為什麼非得嫁人不可?又為什麼要聽你拿主意?她說上山便上山,你說嫁人便嫁人,全拿我當死人!」靈雪怒極,手中長劍氣得發抖。

卻見紅中輕輕撥開靈雪的劍,憐惜地摸著七索臉上的金粉。

紅中的手慢慢游移著,用她的手重新認識長得更結實、更壯的七索。

郎君啊,你在少林受苦了,給人欺負得狠,可你終究還有一個小紅中啊,我倆在娘胎就認識了,注定這輩子要患難一生,你可別叫我嫁給別人……

「你學武功,我也跟著學劍,你在少林一十八年,我便隨師父行走江湖一十八年,我倆終有團圓之日。」紅中咬著下唇,全無少女的矜持。

此刻她若不將話說清楚,真怕七索無法瞭解自己的心意。

七索默然淚下,恨得不能自已,卻又心疼紅中。

靈雪自討沒趣,收劍坐下。

離天明還有一個時辰,七索拉著紅中的小手詢問家鄉舊人,紅中從七索家人到說書老人的事都鉅細靡遺地說了,也提到七索的二弟就要成親,家裡忙得很。當然了,紅中也描繪了君寶與殘念莫名其妙的打鬥,聽得七索直瞪眼,心中澎湃不已。

「那拳果然管用!」七索不由自主興奮起來,卻又有些許扼腕之意。

君寶雖不像自己整天將英雄掛在嘴邊,但他瞧得出君寶是個俠義心腸的鐵漢,這玄奇的慢拳功夫在他身上定能發揚光大。

「管用個屁,再怎麼有用也得待在這和尚廟十八年,到時候拳腳都發霉了。」靈雪這倒是實話實說。

「不,我問過說書師傅,在少林沉潛了二十、三十年才出寺,一出手便威震江湖的大有前例可循,師傅說,那少林七十二絕技浩繁難解,不練它個十幾年怎能有成?大丈夫便當如此。」紅中鼓舞著七索,也鼓舞著自己。

「也是。」七索歎道。

紅中與靈雪自不會明白少林現在的狀況,倘若少林是以前的少林,又豈容得你們兩女想來便來,要走就走。 雞鳴了。

靈雪起身,她可不願跟少林和尚動武。

紅中拭淚,拉著七索又說了好一會話,說自己將來輕功有成,還會到少林探望七索,帶點好吃的東西給他補補身子。

七索想搖頭,卻又自知抵擋不住對紅中的思念,若能每年見紅中一次,該是多麼甜蜜的期待?七索只好緊捏紅中小手以表達心意,紅中點點頭。

「我走了,七索。」紅中跟在靈雪身後,頻頻回頭。

「靈雪師父,還請多多照料紅中了。」七索長揖,將這幾天守關所賺的一百二十兩銀子交給靈雪當作盤纏,靈雪老實不客氣收下。

「不開心的話,就拿那些惡和尚出氣罷,你出不了寺,也別讓他們就這麼撒銀子下山了。」紅中說,與靈雪一齊消失在柴房外的窄道盡頭。她的個性就是如此剛烈。

七索一愣。

這一愣,愣出了少林寺前所未有的狂人傳奇。

第二天七索一早就養精蓄銳,精神奕奕地來到銅人陣裡報到。

「七索,喏,這是今天的份,八個人闖關,你共分八十兩,拿好了。」圓齊師兄將一袋銀兩在七索眼前晃,七索卻視若無睹,直往第八關前進。

其餘十七銅人看了直搖頭,心想七索這新人連收了幾天錢,現在居然鬧起性子,鄉下人的無知真不能小覷。當下十七銅人便將七索的份給分了。

悶熱的小房間裡,七索一邊與假想中的君寶練習著慢拳推引,一邊等待最後一批准畢業生進關。他心中已有盤算,練起功來神清氣爽。

「喂,第八銅人!老子破關來著!」無禮的聲音嚷嚷。

七索睜眼一瞥,原來是與自己同期上山的金轎神拳錢羅漢先生。

錢羅漢也不敬禮,直接捲起袖子,滿身大汗掄拳就往七索身上打去,那招式根本不是猴拳,亂七八糟的根本叫不出名堂。

「肥羅漢,有沒有在練功啊?」七索隨意一避,腳一伸,就讓肥羅漢跌了個超級狗吃屎。

肥羅漢摸著頭上的血包,心中的驚訝更甚於受傷的憤怒。

明明錢都交了,這鄉下窮小子怎麼還敢摔傷自己?

「喂,下盤這麼不穩,吃的東西都到哪去啦?」七索搔搔頭,打量著比上山時更肥的錢羅漢。

「你這小子真不上道!」錢羅漢怒道,使出自己在一個月前被少林認證通過的新七十二絕技富貴逼人滋補掌法。

七索不由自主想笑,前幾天毫無心思守關,有時根本就睡大覺,任憑這些公子爺走到下一關獅子吼,更別提端詳他們的拳腳功夫到哪裡了。

這會兒定神一瞧,簡直是狗屁不通,當下不閃不避。

錢羅漢大喝,一掌打在七索的胸口,本想七索應當立刻咳血身亡,卻覺拳頭打在一桶扎密的土沙裡似的,勁力全給消散了去。

七索搖搖頭,直說:「少林裡多的是白米飯,去吃兩碗再回來。」

錢羅漢怒極,這少林裡誰都要敬他的錢三分,再不也得買推薦人汝陽王的賬,誰敢像七索那樣出言挑釁?當下一腳踢向七索小腹,直取丹田要害。

七索試過了柔和化法,這下運氣至小腹,試試純粹的剛體防禦。

「疼死我!疼死我啦!」錢羅漢一腳踢完隨即慘叫,抱著腳掌在地上打滾,嚇壞了接著進門闖關的兩名公子哥。

七索歎氣。

紅中說得對極。要是我被困在少林十八年,你們這群廢物也別想下山!

「一齊上吧,管你打得是不是猴拳,只要擊倒了我就可以到獅子吼去!」七索兩手一攤,兩名公子哥立刻抱拳欺上,使得是不三不四的金剛羅漢拳。

七索隨意拆解,輕輕鬆鬆便化解開兩人的攻勢,還使了猴塞雷這連續技,將粉氣十足的兩人轟得滿地找牙,猛吐酸水。

後頭趕來的五人面面相覷,心中實不明白交了錢怎會是這樣的光景?但人多一向欺負人少,聯手打趴了七索照樣算破關,登時一擁而上。

「拿出本事來!要不半年後再下少林寺罷!」七索喊道。

他打定主意,怎麼也別想從他手底下過關。

五人或縱或躍,招式倒使得眼花繚亂,但在七索眼中全是不堪一擊的花招,他表面上使出正宗猴拳做閃電擊打,但勁道卻出自慢拳裡的內力奧妙,只用了三拳兩腳便將五人砸得人仰馬翻。

「收了錢還敢亂事!不想活了嗎!」一個鼻子被打歪的少爺哭喊著。

「錢?什麼錢?從今以後要過我這關,要價一百萬兩,你們這些窮酸鬼沒錢就好好練拳去,從馬步開始蹲起。」七索獅子大開口,一腳拍拍錢羅漢的臉。

八名准畢業生就這麼卡在銅人陣第八關,哭喪臉連滾帶爬,跟方丈告狀去。

方丈是甚麼身份,能跟小小一個第八銅人討價還價?只好差了一個達摩院武僧到關卡裡警告七索,但七索根本不買賬。

「銅人陣是你區區一介達摩院武僧進來的嗎?既身在達摩院精修,就別想著闖關下山的事,真要闖關,也得從第一關慢慢打起,用考生的身份來會我,出去!」七索引用少林戒規,說得武僧臉紅耳赤。

於是那八名准畢業生就這麼給踢出畢業名單,準備下半年跟新的一批寺僧闖關考試。

半年裡,七索遙想著君寶在江湖上闖蕩出一番大事業,又掛心著紅中與靈雪師徒兩人是否安好,更因有個明確的目標,七索更加鍛煉自己,唯有如此才有早日與君寶踏馬江湖的可能。

每天雞一啼,七索便站在山腰上的水井邊上踏圓,起先是越踏越急,後來卻不由自主越踏越緩,過了三個月腳步要輕則輕,要沉則沉,全在意念之間。

七索也學著君寶不用挑桿提水,再一邊轉圈圈跳上千層石階,一開始當然頭昏眼花,到後來卻能控制身勢,手上水桶也漸趨平穩。

中午吃飯則是七索惟一閒逸的時光,他一邊聽子安掰起宋江的鉤鐮槍大破呼延灼的連環馬,一邊翻著觔斗還猛插話。

有時七索一翻就是好幾百圈,弄得子安心神不寧。

晚飯時間,韓林兒等人見七索終於形單影隻,或許願意交他們做朋友,卻常見七索一人

躲得老遠,獨自在柴房屋頂打慢拳。韓林兒至此也不得不佩服七索,也知曉自己當初心驕氣傲,錯過了與七索朋友相交的黃金時節,內心實在可惜。

半年期限一到,下山闖關的大事又如火如荼展開。

第一天,就有三十多人報名闖陣,負責收賄的圓齊師兄笑嘻嘻地與銅人們分贓,一人各收三百兩銀,但剛彩上金漆的七索還是不理不睬,只是往自己房裡走去。

「不會吧?都半年了還鬧什麼脾氣?」獅子吼關卡的第九銅人垢長師兄抓著腦袋,擔心這次又聽不見有人來敲他的門。

果不其然,七索依舊是一夫當關,三十名考生就算是流氓似的圍毆群打,竟無人傷到七索分毫。七索念著自己領悟到的拳訣,將猴拳的靈動與慢拳的圓柔髮勁融合為一,有時大開大闔,有時霹靂雷電,有時彷彿笨拙地抱了個大水缸,腳步拖沓。

不管是哪一招,眾人皆無法與之抗衡。

「出去!」七索一個黏勁,單手怪異地將一名衝來的胖子反向摔出房。

「還不趴!」七索幾個小踢腳,圍在一旁的五名漢子全給踢瘸了腿,紛紛倒地慘叫。

「打陀螺!轉!」七索一個纏勁脫卸,錢羅漢陀螺似的飛轉在眾人之間,撞倒了好幾個來不及出招的公子哥。

眾人東倒西歪,哭爹喊娘,七索卻覺得根本連熱身都稱不上,一想到君寶在江湖上遇到的儘是真正高手,自己在武林至尊的少林寺裡卻只能跟這些膿包鬼混,不覺有氣,手上的勁道就越不饒人。

就這樣,第九關獅子吼門庭蕭瑟,只有守關人垢長師兄發呆了一下午。

第二天,堆在七索面前的白銀亮晶晶的,差點閃得七索睜不開眼。

足足有三千兩銀子,全都是給七索一個人的。

「七索好師弟,你就別再慪氣了,這樣搞下去對誰都不會有好處的。」圓齊師兄好言勸道。七索卻只是挖著鼻孔,將鼻屎彈在白銀上。

「不是說好了,一個人一百萬兩嗎?拳腳真金不二價,要破關就得照規矩來。」七索說完就走回房間。

當天,五十多名合力闖關者前仆後繼擠進銅人陣第八關,然後爭先恐後地滾出來。

到了闖關第三天,一百名眾志成城的闖關者以狂暴之勢衝進關卡,想靠著人海衝勢將七索踩平過去,卻見七索一人擋在通往第九關的矮窄巷道中,笑嘻嘻地擺起架勢。

眾人無法合圍七索,卻更有連成一線推倒七索的可能。

「這麼多人,踩也踩死你了!」為首的錢羅漢怒道,這三天的闖關他都有份。

「怎麼?人多就一定贏的話,這世上還需要英雄做啥?」七索失笑。

說完,七索猴拳霹靂雷電施展開,不等眾人將馬步架好,便在只有一個半人寬的窄巷裡來回穿梭,將滿心以眾暴寡的公子爺們打得落花流水,一人只消一招,便個個骨折筋裂。

七索暗自驚喜,自己在慢拳上琢磨出的功夫用在以快打快的猴拳上也一樣靈光,卻連他自己也不曉得,他的拳法已經跟君寶所領悟出的產生歧異,各自綻放光芒。

「我也不是故意與你們為難,但挨不過我一拳一腳,怎能下得了少林?」七索拍拍身上的灰塵,看著滿巷子的人肉沙包哀哀嚎叫。

第四天,七索倒是清靜了,無人膽敢來闖。

倒是達摩院的武僧垢空怒氣騰騰來到七索面前,正是半年前方丈差遣來教訓七索的那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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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1 03:22:42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方丈命他闖關將七索的手腳打斷,好讓那些公子哥兒唱著小曲前進,功成之後垢空自不必繼續往第九關闖將下去,總之是衝著七索來的。

「垢空師兄,闖關來著?還是哪位財主湊足了百萬兩銀子?」七索兀自打著慢拳,腳下踏著想像中的水井邊邊,轉啊轉啊轉。

「垢空我今天就要闖關下山,你瞧怎樣?」垢空冷笑,脫下上衣,露出一身橫練的糾結筋肉。

達摩院可不是瞎混的,所以那些公子爺們對進達摩院精練武功沒有半點興趣,而垢空與大師兄垢滅同輩,自幼習武,盡得少林七十二絕技惹空三疊踢真傳。七索自不敢小覷垢空,更萌生遭逢敵手的喜悅。

「一句話勸你,別再惹方丈了。」垢空的肌肉作響,右腳抬起,像繃緊的弓弦蓄勢待踢。

七索一凜。這話倒提醒了七索,自己每個月可都要讓方丈以真氣推緩死穴,免得暴斃身亡,萬一方丈用的真氣稍弱,或緩得不用心,自己說不定得終生殘廢。

「想到了吧?」垢空冷笑,這一笑激起了七索鄉下人可怕的執念。

「我娘說,只要吃飽了便生不了病。」七索說得斬釘截鐵,說服自己。

「方丈的震魔指一發作,又豈是尋常生病可以拿來比喻的?要你痛得筋脈寸斷、百穴痛癢才死!」垢空冷笑。

「垢空師兄,你是不是怕打輸我,所以廢話才這麼多?」七索故意裝傻,擺起拳勢。

垢空不再贅言,右腳劈空彈出!

七索跟膿包打得太多,對垢空這一腳還來不及躲開,只好用胸腹直接承受,腳步踉蹌往後一倒,但七索吸勁功夫了得,加上第一時間退卻消勁,並沒有受什麼傷。

垢空早從公子爺口中得知拳頭打在七索身上的古怪,知道剛才那一腳並不能重創七索,所以並不等七索擺好架勢,雙腳左右開弓不斷踢出,招式越簡單越沒變化,腳勁就越是凌厲,速度也越快,踢得七索閃避不能,結結實實挨了十幾腳。

江湖上說一寸長一寸強,又稱南拳北腿,少林腳下的功夫驚世駭俗,有道是「手是兩扇門,全靠腿打人」,七索的「圓」第一時間就被踢破,此後再也無法重新調整,一路挨打到底。

垢空踢得興起,雙腳凌空閃電轟出三疊踢。

七索身上全是灰撲撲的腳印,滿地都是鼻血。

「君寶在江湖上,遇到的敵人一定不只如此。」七索眼冒金星,總算想起了君寶。

七索沉靜下來,真氣充盈,當下隨手撥攬,將踢往下巴的飛腳輕輕化解。

不料垢空的踢腳功夫當真了得,一見七索開始沉穩下來,速度立刻又翻上一倍,令七索肉眼難辨,登時又挨著了幾下。

但垢空心中的驚訝其實不下七索,他腳踢得越快,七索卻索性不去觀看,低著頭,閉上眼睛,逐漸將欺近的每一腳都擋了下來。

垢空滿身是汗。雖然他氣長力久,但久攻不下難免焦躁起來。

停住腳,七索不動,垢空也不動。

「你只會挨打嗎?」垢空嘲笑,心中卻很不明白自己明明踢中這麼多腳,怎麼七索只是皮開肉綻,呼吸卻不見內息阻塞。

「挨打的功夫,又豈是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和尚能瞭解的?」七索緩緩前進,雙目依舊緊閉。兩手在半空中劃著圓,一個又一個的圓。

垢空冷不防一個橫踢踢向七索,七索手中的圓銳利地劈開這一腳。

垢空不信邪,一個直踢突刺七索的膻中穴,七索手中的圓閃電斬落。

「這小子會聽音辨位。」這兩下讓垢空的腳脛隱隱生疼,吃驚不已。

要聽音辨位不難,但要及時做出反應卻不容易,要擋住快腿更是不可思議。

七索微笑,他知道自己已經進入另一個境界。

「別留招。」七索說,耳朵豎起。

垢空冷笑,論實戰經驗他高出七索太多。

他慢慢抬起腳,直到腳跟完全超過七索的頭頂。其間完全不發聲響。

「嚇!」垢空大叫,試圖擾亂七索的聽音,同時腳跟重重朝七索頂門砸落。

好一記踵落!

七索微笑,身體微微後仰避開踵落神技,左掌輕輕拖住凌厲的下壓腿,一個借勁便將垢空摔了出去。

「怎麼可能!」垢空大駭,聽音辨位根本沒法子這麼快才是!

「聽勁。」七索睜開眼睛,氣順心和,衣袖裡隱隱被無形的風微微鼓蕩著。

「聽勁?」垢空爬起,方才七索這一摔出乎意料,摔得他迷迷糊糊的。

「你身體每個動作,不,每一個下一個的動作,已經被你的氣形、肌肉顫動洩露給我了。」七索擺開身形,看似猴拳,卻又無招無式,「還要打嗎?」

七索這聽勁乃是從慢拳觸及武學至高境界的。他與君寶夜夜無招無式地轉圓推引,逐漸知曉對方肌肉裡透露出的信息,敵強我弱、無慾則剛的牽引,尋找彼此精神鬆懈的瞬間發勁推出,方得得勝。君寶下山後,七索便獨自觀省自己體內的肌肉變化、氣息轉移,沒有荒廢下這門功夫。

垢空看著七索,一時之間百味雜陳。

這全身彩滿金漆的小和尚到底是如何修煉自己的?當大家都在糜爛荒唐打嘴炮的時候,這位第八銅人到底忍受了多少欺凌、努力使自己變強?即使,即使注定只能待在這小小房間裡,一十八年。

「我輸了。」垢空深深一揖,心中對七索的愧疚竟遠遠超過欽佩之意。

七索愣住。

「此後的日子多有苦難,還請堅持你自己的道路。」垢空無法直視七索的眼睛,悵然離去。

七索看著垢空離去的背影,又看看自己的雙手。

「君寶,跑得快些罷,否則我就要追上你了。」七索自言自語。

垢空走後的第二天起,強敵陸陸續續前來闖關。

擅長少林七十二絕技之大力金剛掌的垢風師兄,與七索纏鬥了整整兩炷香時間,才筋疲力盡無功而返,據說還因真氣耗竭大病了一場。

鑽研七十二絕技中劈空掌法門的垢渡,在七索面前劈了好幾百掌,將七索劈得頭破血流的,最後卻讓七索逮住機會,用奇怪的招式扭斷了手,給扔出了關卡。

拈花指乃七十二絕技中極高深的功夫,七索差點被善於此道的圓真師兄點得魂飛魄散,幸好七索鬼靈精怪,利用小房間的矮窄空間不斷縱躍,迷惑敵人,引得實戰經驗不多的圓真將真氣用罄,然後才將圓真的手指折斷,踢出關卡。

除了方丈之外,一指禪的行家圓風師兄是最不好對付的。圓風保守、謹慎、迂腐的個性完全表現在他小氣巴拉的攻擊上,七索完全找不到縫隙與之對敵,一炷香後,七索乾脆來個相應不理,棄攻從守,只是死命防禦小小的寸圓之地。圓風也很苦惱,一指禪最厲害之處乃無形氣劍,但一來無形無質也就失卻大部分的力量,二來自己又沒有方丈的高深內力,這氣劍對身上隱隱有先天真氣防禦的七索根本不成威脅,要直點七索身上,七索的防守又極其嚴密。兩人僵持不下,直鬥到隔天雞曉。

「喂,給個面子行不行?」圓風額頭上都是汗水,地上一灘汗漿濕了又干干了又濕。

「既然進來了怎麼說都得分個勝負吧,要不咱們比腕力?」七索提議,他也累得不成人形了。他的真氣稍遜圓風,要不是仗著慢拳功夫太過新奇難解,絕無法扯直。

「你以為比腕力就一定贏我?」圓風師兄臉上的汗都沾濕了眉毛。

「是又怎樣?」七索有氣無力。

就這麼,圓風也給抬出了關卡。

又到了方丈每月施術緩穴的日子。

七索像往常一樣來到方丈的禪房外跪著,心中惴惴。

寺裡要求方丈莫要幫七索緩穴的聲浪越來越大,若方丈真沒品到要逼死自己好讓銅人陣大敞,吃得再飽恐怕也沒用。

七索打一清早就報到,一路跪到了中午吃飯,又跪到了黃昏群練,方丈都沒有踏出房門的跡象,七索耳聰目明,也沒聽見房間有絲毫聲響。

起先他以為方丈內力精純所以呼吸必定沉緩無聲,但跪到月亮都出來了,七索開始驚覺房間裡並沒有人。

「小師兄,請問方丈人呢?」七索張大嘴巴,看著打掃方丈房間的小沙彌一把推開房間。果然空無一人。

「方丈昨天便出寺雲遊去了。」小沙彌逕自走進房,七索大駭。

「雲遊?」七索壓抑著。

「說是要出外考察其他寺廟的建築風格與管理方針。」小沙彌說得拗口,語氣頗煩。

「考察!方丈可有說他什麼時候回來?」七索驚道。

「方丈要走便走,問這麼多做啥?沒的又惹方丈生氣。」小沙彌掃地,愛理不理的。

七索又驚又怕又想哭,但轉念一想,少林寺又不只我一個銅人,方丈除非打算一口氣無聲無息滅了十八銅人,否則不日便要回來的。

這麼一想,七索登時放下了半顆心,跑去廚房向子安要故事聽去。

隔天,方丈沒有回來。

到了後天,方丈還是不見人影。

到了第三天,七索滿身大汗驚醒,一個箭步衝到方丈禪房,只看見清晨灑掃的小沙彌,依舊不見方丈。

「不是吧!」七索叫得魂飛魄散。

「是啊!」小沙彌回得黯然銷魂。

七索趕緊跑去敲其他十七位銅人的房門,一一請教他們死穴必須緩解的時間,沒想到十七個答案如出一轍,七索的心如墮無底深海。

「方丈前些日子說我們乖,所以就一口氣緩了我們的穴道半年時間,耗竭了不少真氣呢,他還說緩了我們的穴後他好下山走走透透氣,他老人家是該歇歇了。」

「沒搞錯吧!那方丈有沒有多交代什麼?」

「沒啊,少林寺就是這樣子,有什麼好交代?」

「再給我用力想想!比如說自行緩穴的十大方法啦,或是……」

「啊,有了。」

「是不是關於我的啊!」

「方丈問我們喜歡吃什麼,他要從山下帶上來給我們。」

「就這樣?」

「方丈沒問你嗎?分你吃就是了。」

七索連慘叫都省下了。

第四個夜裡,七索感覺到體內有股霸道無比的真氣在亂竄著,這股真氣不屬於自己,倏忽往返各大穴道經脈之間,有時緩緩移動倒還好,靜靜打坐忍耐一下便過去了,但真氣經常邁開大步橫衝直撞,攪得七索五內翻騰。

「難道我就這麼死去?」七索酸苦道,真想走到廚房問子安那梁山好漢故事的最後結局,免得死有遺憾。

「不行,好歹也得試試,至多是死,難不成會死兩次?」七索觀想體內霸道真氣的運行,想用自己體內的先天真氣硬拚、銷融,但那霸道真氣毫無章法地隨處鼓蕩,根本無法追上。

真氣來到心口,心臟就疼得呼吸困難。

真氣來到肩胛,臂膀舉都舉不起來。

真氣轟至下腹,接著便是全身墮汗的心絞腸痛。

七索幾欲昏迷,真氣似乎快將自己的皮膚給脹破了。

他感覺到自己的眼睛突起,全身毛孔放大,快要滲出血來。

「走圓。」

一個聲音鑽進七索的耳裡。

七索神智迷迷糊糊,都什麼當口了還走圓?

「腦子放空,走圓,如同步履水井。」

那聲音細細密密地鑽進七索耳孔,卻又陰陽分明。

「那樣就不會死了嗎?」七索想這麼問,張開嘴巴卻痛得說不出話。

那聲音消失了,原本趴著的七索突然被一股溫和的風勁給提了起來。

「是,是,走圓。」於是七索依照神秘聲音的指示,想像腳下便是水井,開始快速繞圓。

七索的想法很簡單,他想將那股霸道真氣給搖散開來。鄉下人的無知就是這麼可怕。腳下這一繞,就繞了整整一個時辰,越繞越快,若是旁人看了定給旋得頭昏眼花。

「娘和了大牌才生下了我,沒這麼容易就送在你這一團鳥不啦唧的氣手上。」七索腦筋簡單,所以觀想起體內真氣運行的專注力強。

腳下越快,就越覺得體內真氣好像全縮進了丹田,死命地拉住脈位不讓甩出,四處亂竄的疼痛全壓到了下腹。自己這一瞎搞好像頗有道理。

天明了,七索兀自走著。身體像蒸籠似的,紅通通,直冒煙。

到了大中午,子安見廚房水槽快沒水了,於是跑來柴房問七索要,看見七索倒在地上呼呼大睡,子安喚了幾聲,七索仍舊睡得香甜,子安只好自己挑去。

七索直睡到隔天清晨才醒來,一睜眼,知道自己已逃過死劫,甚是開心,抖擻抖擻身子,精神似乎更加旺健了,只是喉頭奇渴,大概是汗漿流瀉一地的關係。

七索胡亂猜想,應當是自己順利將封鎖死穴的真氣給蕩化開了吧?

那真氣似乎發作了一次就不會再突然暴走,接著幾天七索都不再為鎮魔指所苦。至於那神秘的聲音,七索根本無從猜起,這少林處處是敵人,惟一的朋友子安卻不可能知道搖散真氣的竅門。

「一定是文天祥文丞相顯靈!」七索這麼一想,頓時茅塞頓開,跪在地上叩了三個響頭,感激得痛哭流涕。

鄉下人能將日子過得快快樂樂,便是如此道理。

第二個月,方丈依舊沒有回少林。

「死賊禿,擺明了整死我?」七索暗罵,但有了上次的經驗他已不甚懼怕。

等到真氣發作,七索又開始腳下踏圓,身體歪歪斜斜的,猶如踩在水井邊緣。

鎮魔指積蓄的真氣來勢洶洶,但已沒有第一次發作時那樣撕心裂肺,七索越踏心境越澄明,久而久之雙手還可隨意比劃,胡亂練習起掌法來。

七索假想每一掌揮出都將惡毒至極的鎮魔指真氣給轟蕩出身子,漸漸地,連掌心都冒出白色蒸氣,滴出汗水。

「好舒服。」七索還沒趴倒,那鑽心之痛已消化於無形。

但七索卻沒停下踏圓踩井,直嚷暢快。

「多謝你了文丞相!」七索感激不已。這一回又熬過了。

第三個月,頗愛雲遊四海的方丈總算回到寺裡,一見七索安然無恙,表情甚是吃驚,好像看見死人一樣。

「跪下。」方丈道,冷冷地伸出手指,真氣鼓蕩在袖中。

「是。」七索滿臉隱藏不住的得色,彷彿有文丞相英靈加持般。

方丈的鎮魔指真氣再度穿進七索的奇經八脈,有如毒龍入海張牙舞爪,比起一年前封鎖死穴時更加霸道了好幾倍。

七索大驚,這賊禿根本不是在替自己緩穴,而是要謀殺自己!

七索想掙脫,卻無奈全身經脈已被鎮魔指真氣駕馭,只能繼續他最習慣的痛。

「這賊禿!將來我好了一定饒不了你!」七索恨恨不已,在昏迷前發誓報復。

而方丈在施下這一指後,又下山雲遊四海去了。

大概是文丞相保佑吧,七索一次又一次逃離閻王的召喚。

「踏圓。」

就這兩字箴言,七索每搖散一次鎮魔指真氣,就覺得自己身上的氣脈涇渭分明,稍運先天真氣觀想體內,那氣行之間的「道路」似乎寬廣了好幾倍,好像孔竅給放大似的。孔竅一大,七索以自己方法鍛煉出來的真氣就越充盈,好像怎麼塞也塞不滿似的,既然塞不滿,就不會像一般練武之人,讓真氣在呼吸之間不自覺流出體外。

「這掌力怪怪的。」

某夜七索在月光下,踏著屋頂磚瓦練習著慢拳時發覺,磚磚瓦瓦都給他的腳步踏碎了。一蹲下,七索嘗試著用充盈真氣的左掌用力一捏,竟將磚角硬生生拔將下來,捏得粉碎。

「不是吧?這麼帶勁?」七索驚喜,從屋頂跳下,嘗試運用飽滿的真氣劈柴,那柴簡直像腐木豆腐般給砸得粉碎。

於是,少林歷史上最黑暗的一頁降臨。

就在七索擔任第八銅人的一年後,整整一年都沒有人闖關下山。

七百名公子爺不論身家,除了抓狂翹寺外,一律留在少林延畢。至於勞役寺僧就更淒慘了,他們以往與七索交惡,是以根本不敢提起闖關之事。雖然銀子看似可以打通少林各個關節,但破關才能下山乃數百年來的典範慣例,萬萬無法就此打破。

這麼荒唐的事登時傳遍大江南北,豪富之家紛紛取消將兒子送到少林寺的計劃,該年上少林度假的公子爺只有寥寥十幾人。

眼見寶貝兒子被困在少林,山下的數百權貴紛紛投書獻策,比如用筆試取代搏鬥,或用重要發明(如錄取七十二絕技)代替闖關成績,或父母提供少林獎學金換取兒子畢業等等,有些心疼兒子的父母甚至叫兒子乾脆坐轎子回家算了,沒那張少林畢業證書也沒什麼了不起。

另一方面,少林畢業生聯合會卻在武林大會上發表嚴正抗議,表示這些亂七八糟的獻策一旦通過,少林寺的金字招牌必定蒙塵,往後即使從少林畢業也沒什麼了不起的,更會傷害已畢業校友的榮譽,力主少林應當維持闖關的優良傳統,分優辨劣。

即使抗議信件如萬箭齊發,釘得少林方丈滿頭包,但典範就是典範,能拐彎,能使陰,但就是不能廢除。

可以想見七索在少林寺的人緣降到了谷底,大家走路都離得七索遠遠的,有人怒視,有人乾脆破口大罵,柴房被生漆寫上各種惡毒的言辭。

「蹲下!」方丈怒道,又運起鎮魔指。

「是!」七索滿不在乎,脫下了上衣,暗笑方丈想害死他的鎮魔指真氣全被他拿來作搖一搖健康操的材料,反變成挖開氣穴孔竅的生力軍。

卡了個橫行霸道的第八銅人,少林居然搞得狼狽不堪。

但七索的強悍倒也激起了少林達摩院正宗武僧的鬥志,每半年,就有好幾名武僧進關挑戰七索。七索越是挫敗他們,他們就越想起一名習武者應當有的刻苦磨練,偶爾能在七索手底下贏得一招半式,那些武僧就樂得跟什麼似的,出關後還會不斷討論,回憶自己與七索爭鬥的過程。

但就是沒有人真正打敗七索,因為七索的功夫進步飛快,不論拳腳,或是最珍貴的內功真氣,每隔半年都教前來闖關的達摩院武僧大開眼界。

弄到最後,連少林現任第一武僧大師兄都忍不住踏進銅人陣會會傳說中史上最強的第八銅人七索。

心高氣傲的大師兄一出招就是自創的盤古開天拳,拳拳震撼山河,卻被七索陰不陰陽不陽的慢拳怪招打了個平。大師兄心中一凜,接連變招,五種七十二絕技毫不勉強地在他手中使將開來,一下子劈空掌加大力金剛掌,一下子拈花指虛點一指禪實攻,七索的聽一時跟不上便被大師兄逮住機會轟飛。轟飛了是轟飛了,但七索可是挨打的少林冠軍,立刻起身拍拍身上灰塵,若無其事回到房間裡鞠躬認輸。大師兄驚異不已,沉默了半晌才走。

就這麼,七索在少林寺已待了五年,守關三年的光陰過去。

少林寺擠滿了該畢業卻無法畢業的廢物。

「你這麼做,真的沒關係嗎?」

大年夜,紅中偷偷潛入少林,在柴房煮起七索從前最愛的熱紅豆湯。

紅中跟著武功尋常的靈雪習武,武功自然也尋常透頂,但足以一個人摸進少林,在大年夜跟七索說一晚上的話。

「多虧你給我的靈感,也唯有如此我才有提早下山的契機啊,空有一身武功下不了山又有何用?」七索雖然是這麼說,但能不能逼得方丈破格,他全無把握。方丈百分之百是少林寺最沒品的人,居然想得出雲遊四海出外考察這狗屎理由。

「你現在武功大進了,身上的死穴又有文丞相幫你擔著,何不翻牆下山?」

「就是因為武功大進,身上的死穴又有文丞相幫我擔著,所以當然不想翻牆下山。我要那些死禿頭苦苦哀求我出關,我要正大光明。」

紅中看著七索,他身上散發一股毫無矯飾的英氣,比起江湖上動不動就用拳頭恐嚇別人、刀子口上講道理的豪客,七索樸拙得好可愛,看得紅中不由得癡了。

「咱村子這兩年還好吧?」七索笑笑,拿著空碗晃晃。已經第二十七碗了。

「咱乳家村除了繼續往下窮,還算平順。這幾年世道亂得很,我跟師父行走江湖,看多了嚴刑酷吏下的人倫慘劇,水患頻仍,朝廷那些貪官污吏藉著修河,強征十七萬民丁,廣立名目增稅,從中獲取暴利,用苦不堪言形容黎民百姓可說是客氣了。」紅中回過神,幫七索又盛了一碗,歎氣。

「紅中,你長大啦,講話的樣子變得很嚴肅,有女俠的感覺喔。」七索肅然起敬,比起開始闖蕩江湖的紅中,自己只不過是一介武夫。

「可不是,師父跟我想成立一個新的門派,打算史無前例只收女子入門,名字呢,就叫峨眉。」紅中笑笑。

「峨眉?蠻有女人味的名字,好聽。」七索猛點頭。

「師父很好大喜功,直說自古名門大派都用山峰當派名,她研究了很久才找到峨眉山當我們的名號,其實我們根本沒去過那裡。」

紅中笑了起來。一想起她那凡事皆率性而為的靈雪師父,紅中的肚子就會笑到痛。

「好的名字是好的開始,就跟咱們的名字一樣。」七索說得斬釘截鐵,又想多聽點紅中與靈雪闖蕩江湖的事。

「師父武功平平,卻老是愛跟君寶計較通緝榜上的排名,所以我們常常偷襲小地方的官府,將裡頭的糧盜了出來送給窮人,還故意留下峨眉的戳記。」紅中說,峨眉的記號乃是雙劍交疊的圖樣。

「通緝榜?那是什麼東西?」七索問,傻里傻氣的。

「江湖俠客最重視身價了,朝廷願意出多少兩銀子抓你,就表示你這個俠客有多少本事同朝廷作對,越跟朝廷作對,就越是站在老百姓這邊。我師父武功不高,卻很令朝廷頭痛,好不容易在上個月終於攀到了前十。」紅中說,又笑了起來。

「那榜首呢?當今武林誰居第一?」七索口乾舌燥。

「這一年來,朝廷通緝榜上的榜首與榜眼一直沒有更動過,分別是張三豐與乳太極。」紅中頗有深意地看著七索。

「張三豐?」七索微微失望。但想想,武林最出風頭的人物哪是這麼好當的。

「君寶便是三豐,三豐便是君寶。三豐是君寶的俠名。」紅中說,看著七索眼睛瞬間睜大,拳頭握緊。

「君寶這傢伙!我就說他一定行!我就說他一定行的!」七索激動不已,興奮得直翻觔斗。

七索真的是痛快到骨子裡了,真想逢人就在耳邊大吼:「那個大俠張懸的兒子就是震撼當今武林的超級大俠張君寶啊,他啊!是我的好兄弟!」

紅中靜靜地幫七索又盛了一碗紅豆湯,等著七索安靜下來。

等著七索再問一個問題。

「對了,那個乳太極是誰啊?姓乳的何其少,咱們也當與有榮焉。」七索捧過紅豆湯,稀裡呼嚕喝了個碗底朝天。

「何止與有榮焉。」紅中微笑,遞給七索一張紙條。

月黑風高,汝陽王府。

王府堅固笨重的大銅門居然掉了一扇,半百蒙古衛兵東倒西歪摔滿地,個個兩眼無神。無數把明晃晃的大刀插在地上,隨嗚咽的夜風擺盪,發出鏗鏗的聲音。

剛剛那場突如其來的殺入,已經不能歸類為謀刺。

而是一種既驕傲又狂野的宣示。擋者披靡,所向無敵。

已經是這個月第三次了。

囂張的刺客。

「報上名來!」十幾個武功卓絕的西藏喇嘛圍在汝陽王旁怒道。

喇嘛看著蹲在兩丈高牆上、全身塗滿金漆的光頭和尚。

汝陽王牙齒打顫著。

「名?名可名,非常名。」刺客恬不知恥笑著,毫不將眾喇嘛看在眼底。

「敢做敢當!報出名字爺好天涯海角殺死你!」帶頭的喇嘛大有來頭,字字有如金屬擠壓,十分刺耳。他可是不殺道人的得意首徒殘空。

「道可道,非常道。」刺客打了個呵欠,乾脆在高聳的牆上單手倒立起來。

汝陽王府的弓箭手姍姍來遲,三十把弓在底下拉滿,箭頭對準金光閃閃的刺客。

「記住了,我乃太極。」刺客一身耀眼的金,咧開雪白的牙齒笑著。

不等羽箭齊發,一個翻身,刺客消失在黑夜中。

「我闖出來的江湖,有一半都是你的。」

高懸朝廷通緝榜榜眼整整十二個月、全身金漆的太極,其大名震得連少林也晃動起來。這幾天越吃越肥越肥越癡呆的廢柴公子哥兒們的話題,全繞在這位金漆人太極身上。

「又是金漆又是詭異的慢拳,這不是在說七索是在指誰?朝廷那些捕爺笨得要死,要拿太極往少林抓就是!」

「是啊,抓走了那頭死第八銅人,大家日子就好過了。哎,我沒畢業就下山,我爹一定給人瞧不起,家產一定只傳給我那兩個畢業少林的兄長,說什麼也得撐下去。」

「不如說幹就幹,咱們飛鴿傳書報官吧!叫不殺親自過來逮他!」

「瞎扯!七索哪來這麼大本事千里往返少林跟汝陽?我中午還常常看見他蹲在廚房吃飯咧!他要真有那麼大本事早就將死穴解開下山啦!還跟咱們這樣瞎纏?」

「是啊,而且幹嗎故意漆了金漆,不是擺明了此地無銀三百兩嗎?那頭死銅人要笨也不是這個笨法。」

「倒也是。哎。」

而韓林兒經常服侍著大爺們吃飯,聽得耳語也夠多了,什麼話都不新鮮。但過了半把月,韓林兒聽到一個可怕的消息,一聽不對勁,到了當日黃昏終於忍不住跑去向七索問個明白。

七索正在廚房外纏著子安聽故事,梁山泊一百零八條好漢正與奸相高俅做最後的決一死戰,雙方連夜慘鬥,宋江的法術與吳用的智計迭出,好不精彩。

韓林兒大剌剌地走到七索面前。

「七索,大家在傳的那個太極是不是你?」韓林兒也不拐彎,直話直說。

七索蹲著搔搔頭,子安在樹下傻傻笑了起來。在人前,子安總是一副傻兮兮的樣子,所以誰都不會把各種腦筋動到他身上,他才得以專心寫作。

「你這麼聰明,你說可能嗎?」七索反問。

「如果是你也就罷了,但如果不是你,你可得小心了。」韓林兒不像在開玩笑。

「怎說?」七索不解。

「我聽那些廢柴說,朝廷已經開始懷疑你就是偷襲汝陽王五次的通緝犯太極,正思忖要對付你,或許就是這一兩天的事。」韓林兒手叉著腰。

「對付我?怎麼對付?」七索看著韓林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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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級版主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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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1 03:39:44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據那些銅臭鬼說,朝廷已差了不殺親自來逮你,要我說,你還是逃了吧。」韓林兒很嚴肅,說完就走。

「逃?」七索看著韓林兒的背影。

子安看著七索,七索聳聳肩,好像立刻不將警告當成一回事地抖掉。

「韓林兒說得對,別小看了朝廷,一旦他們盯上你,你怎麼辯駁也不會有用的,再說你應當惹惱了不少權貴,就算查清那太極並不是你,也能生出別的借口拿你。依我看還是連夜逃下山為妙,既然你身上的死穴已無大礙……」子安皺眉。

那不殺道人子安是見過一次面的,那時遠遠瞧著不殺將文丞相的皮一片片剝撕下來的冷酷表情,便知這人萬萬惹不起,少林依規是不能無端逐出七索,但朝廷的鷹犬拿著符令想怎麼幹都行。

「子安,你瞧我打得過那不殺嗎?」七索覺得自己武功大進,似乎看不到盡頭。

「不出三十招,你若還有機會自己了斷便是萬幸,莫要被那不殺挑斷了全身筋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受那活剝人皮的苦。」子安實話實說。

「難道真的要夾著尾巴逃走……」七索被這麼一說,背脊倒有些發寒。

子安認真地看著七索,又看了看四周,生怕有人偷聽。

七索見子安有話想說,於是跳上樹梢,看明瞭附近都沒閒人走動才又跳下。

「有件事我覺得奇怪很久了。」子安說,臉色凝重。

「什麼事?」七索。

「方丈在你身上下了死穴這件事,你不覺得疑雲重重?」

「怎說?」

「如果方丈見你沒有因為鎮魔指真氣暴竄而亡,反而武功更加精進,那他也該懷疑你是不是找到破解的方法或是有高人暗中助你,而不是又死命灌你真氣吧?」

「方丈冥頑不靈,一次比一次還狠,這點毋庸置疑。」

「方丈若真的如此惡毒,要殺你,理當易如反掌。他只消在緩穴時朝你天靈蓋拍上一掌,要不順手廢了你的奇經八脈,也就足夠解決銅人陣的問題了不是?」

「……你這樣說,好像有點道理。」

「真不愧是小說家是吧!」

「那怎辦?總之還是一個逃字?」

七索雖然不願,但為了賭一個氣留在少林似乎已無必要,要不是貪戀著方丈每三個月都會用鎮魔指「加害」他,令他武功突飛猛進,他早想下山跟君寶會合了。

「七索,算一算,你身上的死穴也該發作了吧?」

「是啊,方丈又出去考察了,死穴大概這兩天就會發作。」

「這樣啊……」

七索瞧子安的模樣,倒真有他小說裡智多星吳用的神采。

柴房內,七索全身盜汗,模樣甚是辛苦。

「怎麼,要發作了?」子安隨口問道,在一旁蹲著刻木板。

「嗯。」七索站了起來,搖搖晃晃。

跟往常一樣,七索開始在地上踏井走圓。柴房的地板已被七索的腳步劃了一圈又一圈的痕跡,苦功斑駁其上。

七索由緩至急,越急越晃,但七索突然打了個嗝,速度驟然緩下,整個人有如醉酒,腳步開始虛浮。

子安察覺到不對勁,抬頭看了七索一眼。

「沒事吧?」子安。

七索不答,他猙獰的臉色已說明了這次的踏圓頗有古怪。

子安想拉住七索,卻被七索身上的無形氣勁給震開,子安一屁股跌下,卻見七索的身子像脫弦的箭,猛然暴衝撞壁。

轟的一聲,牆壁塌陷了一小塊,七索卻沒有停止住身上的怪異,勢若瘋虎,卻又口吐白沫,像是羊癲風發作。

「糟糕!難道是走火入魔!」子安大叫,「我去找人幫你!」說完便踏出柴房。

一道黑影飛快掠進柴房。子安猝然昏厥,倒在柴房門口。

黑衣人出手如電,一指直點七索背脊十八穴。

卻見七索背脊一滑,巧妙地避開黑衣人快速絕倫的一指。

黑衣人一愣,左手成抓直撲,想捺住七索的腰際。

七索身子一轉,溜滴滴又避開,一腳卻踢上黑衣人的下腹。

「嘿!」黑衣人眼光如鷹,也不避開七索這一腳,一掌輕飄飄拍出,便藉著七索這一踢讓自己退開。

這兩擊落空,黑衣人便看出七索的走火入魔是裝的,便即要走。

「你究竟是誰!」七索擋在門口,凝視黑衣人的眼睛。

黑衣人不答也不戰,直接朝柴房牆上一衝,哐啷巨響,竟就這麼撞了出去。

七索大驚,趕緊跟在黑衣人後猛追。

黑衣人甚是熟稔少林院落的位置,完全避開寺僧熟睡的寺院,抄了最無人的捷徑奔出少林。

七索只上過兩星期的輕功水上飄速成班,而且教輕功的老師是個瘸子,所以只學到了個大頭鬼,所幸鄉下人的腳力本健,加上悠長的內息,仍勉強釘著黑衣人的背影不放。

黑衣人一路奔下少林山下的石階,七索好幾次都想大叫站住,但一開口就覺得腳步緩了半刻,只好專注跑著。

少林密林叢叢,七索長期都在少林本寺活動而已,至多是到山腰提水、溪邊洗衣,一路跟著黑衣人鑽進不見天日的山林裡,七索越跑越驚。

七索發現黑衣人的腳步其實是配合著自己,自己跑得快些,黑衣人就健步如飛,自己放慢腳步,黑衣人就跟著緩下;黑衣人的內息遠勝自己,武功凌駕在自己之上。

但黑衣人一見自己走火入魔便匆忙入內,伸手便想點倒自己而非趁機偷襲,顯然沒有惡意。

七索停下。

黑衣人停下,背對著七索。

「你是方丈吧。」七索問,臉不紅氣不喘。

黑衣人沒有回頭,也沒有多餘的反應。

「這是子安說的,他這麼聰明,一說便不會錯。」七索說,凝神戒備。

黑衣人撕開面罩,果然是方丈那賊禿的後腦勺。

「我打你不過,你有話便說吧。」七索一見真是方丈,反而洩了氣。

方丈一身勁裝,幾乎沒有老態,目光如炬,完全無法想像這張臉跟平常那個瞇瞇眼、扁嘴、一臉奸臣銅臭樣的方丈是同一個人。

「出手。」方丈攬手,沒有更多的話。

「子安說,你不是想拿我當武功罐子做奇怪的實驗,就是對我有恩,有意幫我打通全身經脈。」七索直言道,「你是哪一個?」

「出手。」方丈皺眉,七索實在是話太多。

「回答我。」七索說,沒有意思動武。何況他從剛剛的一跑一追中,就知道自己的武功差了方丈一大截。

必贏的架毫無意義,必輸的架卻也索然無味。

「若過不了我手上三十招,你就死在這荒山吧。」方丈冷冷說道,左手軟綿綿拍來。

七索知道這軟綿綿的掌裡可不是軟綿綿的女人勁,只好凝神招架。

方丈的武功頗為詭異,明明就是力斷山河的大力金剛掌,在方丈的手中卻變成軟綿綿的飄忽空掌,但每次掌風削近七索身子,七索立刻感覺到逼人的掌力非同小可,完全不輸大師兄剛猛版本的大力金剛掌。

七索並不畏懼大師兄的剛猛,卻很怕方丈的無法捉摸,是以完全閃躲,不敢硬接。

方丈眼露不屑,掌影更加靈快,七索完全被壓迫性極強的氣勁包圍,只好使出最擅長的慢拳應付,方丈的金剛掌登時被引進落空,方丈卻絲毫不感驚訝,以指換掌,一指禪功夫激射而出。

七索最是懼怕這種無形指功,因為除了閃躲外根本想不出良策,只好硬挨了兩記封穴飛指後,再以飛快的手法自行解穴,方丈再射兩指,七索微微移開重要穴道,又是自行反手解穴,一來一往,十分滑稽。

方丈一愣,他從未想過有這種戰法。

「胡來!」方丈凌空踢腿,七索依樣畫葫蘆跟著踢出。

兩腳底在空中砰然交擊,七索內息一滯,往後飛出。

「腿斷了?」方丈皺眉。

「還早。」七索答,無奈地擺好架勢。

方丈見七索說話平常、內息似乎不受影響,點點頭,雙掌排山倒海擊出!

七索大驚,要是給方丈這掌力直接砸到,可不是飛出去、拍拍屁股就可以站好的便宜情況。想要引進落空,卻又絕對辦不到。

這一傻眼,方丈的雙掌已經欺到眼前,頭髮都往後飛了起來。

七索咬牙,腳下踏圓快速避開,卻見方丈雙掌跟著一轉,往七索的背門轟去,鬼纏身似的。

「賊禿果然還是要我死!」七索無奈,只得鼓蕩起全身真氣,用慢拳將方丈硬掌往旁卸去,但方丈掌力太過剛猛,七索只拖引了三成,便讓方丈給硬推飛出,內息劇烈翻騰。

「至剛無敵。」方丈冷冷說道。

七索擦掉鼻血,踉踉蹌蹌站起。

「其慢也剛。」方丈雙掌極慢地推出,身子劈裡啪啦發出輕微爆響。

七索擅長聽勁,知曉方丈已經將內力催運至頂峰,肌肉與骨骼紛紛脫開原位,重又密合。

方丈那模樣不似七索的慢拳,他的雙掌毫無任何招式變化,只是這不變卻是極厲害的殺著,比起方纔的至剛猛拳,七索更沒有把握借勁牽引,引進落空。

七索深深吸氣,內力在氣孔竅裡源源不絕生出,開始繞著方丈疾跑!

既然他的慢沒有方丈的慢厲害,乾脆以快打慢!

「死光頭看招!」七索的猴拳展開,九虛一實地攻擊方丈。

方丈銳眼分辨,對七索眼花繚亂的佯攻視若無睹,只是靠著緩慢的步伐與無巧無工的掌力漸漸將七索逼退,那雙掌上的內力何其驚人,在七索看來,方丈的身影竟有種越來越巨大的恐怖幻覺。

七索只能後退,後退,然後發覺背脊已頂到了樹木。

「不放槍給我!那便自摸吧!」七索整個少林寺最看不順眼的便是方丈,要他就此磕頭認輸那是不可能,當下運起全身真氣一擊,與方丈硬碰硬對轟了雙掌!

一聲悶響,方丈倒退了兩步,七索身子陷入身後樹木裡。

大樹呀呀作響幾乎斷折。

七索喘著氣,警戒看著方丈。方丈也是滿臉通紅,額上有白汽蒸繞。

「知道你的武功有哪兩樣缺點了吧?」方丈拈鬚,慢慢說道,「踏圓。」

七索內息運轉不順,當下也不多言,開始走圓踏井,只消轉了五六圈便將翻滾的內息調勻,一身是汗。

「千錘百煉,剛而歸之於柔,柔而造至於剛,剛柔無跡可見。」方丈說。

「……」七索沉思。

「天下武功不無以柔克剛之法,不無後發先至的妙著,這些你跟君寶都已經領略。但以暴凌弱卻是武學真理,這暴,便是最扎根的基礎,教你避無可避,逃無退路。」方丈看著七索。

「你偷看我跟君寶練功!」七索一驚。

「妙著,或許可以制服比自己厲害兩倍的練家子,但如果對方比你厲害五倍、甚至十倍呢?你挪移得了真正剛猛無儔的拳嗎?當對方內力遠在你之上,你能卸掉他的掌勁嗎?」方丈不理會七索。

七索默然。

自己雖未執著於巧,但的確頗依賴敵來我挪的功夫,遇上真正的一代高手,自己還是得硬接硬打,不真正變強不行。

「下山吧。」方丈靜靜說道。

七索驚訝不已,一跪落地。

「請方丈指點弟子。」七索汗流浹背,又驚又愧。

原來方丈的市儈樣是裝出來的,那無恥笑臉底下居然是大師風範。

子安跟七索說,方丈有意幫他打通奇經八脈,絕不是想害死他,要不就是想利用七索的身子當某種新武功的試驗場。於是子安設下一局,假裝走火入魔,引得在遠處觀察七索踏圓的方丈不得不伸手相救。

七索剛剛聽方丈叫他踏圓化解翻騰的內息,那聲音依稀與「文丞相」相同,顯然當初便是方丈出言提點,幫他銷融鎮魔指的霸道真氣。

方丈是友非敵,但為何是友非敵,七索依舊身處迷霧。

「指點?」方丈搖搖頭。

「弟子不明白方丈的苦心,但現在總算知道方丈神機妙算必有深意,哎,就請方丈鞭策弟子,教弟子真正的少林武功!」七索誠心叩頭。

「學得太多猶如扛上千斤包袱,何苦?你跟君寶自創奇拳,日後必定青出於藍,不要教少林七十二絕技蒙蔽了你的視野,你的氣穴竅孔已然打開,內功進展將一日千里,進境無邊無際,別懈怠了修煉。趁天還未亮,你下山吧。」方丈說完便漫步朝山上走去。

「方丈,我不明白!我有太多事不明白!」七索跪著,摸不著頭緒。

「那就帶子安一齊下山吧。」方丈說,言下之意當然是子安的聰明足以解謎。

七索迷惘地看著方丈背影,情緒難以平復。

「心中有少林,何處不少林?心中無少林,天下即天下。」方丈隱沒在密林裡。

天已深藍,露水初成。

一輛大牛車馱著數百片木板,慢慢在山徑間走著。兩個換下少林僧服的光頭和尚躺在牛車上,看著即將日出的天際。

「原來少林只是敷衍朝廷的耳目,故意將自己搞爛?」七索蹺著腿。

「多半是的。」子安咬著刻刀桿。

「那少林到底在圖謀著什麼?暗中對抗朝廷?」七索胡亂猜想,幸好他有個超會寫小說的朋友。

「方丈要你下山,表示答案不在少林裡,你就自由闖蕩吧,去找紅中,去找君寶,去看看這身武功能夠為天下人做些什麼,有空嘛就去書攤翻翻,瞧瞧我的大作名動天下了沒。」子安笑笑,看著七索。

「你不跟我一起闖嗎?」七索有些難過。他已厭倦了別離。

「打打殺殺的,不適合我。故事之王嘛,理當行萬里路寫百萬字書,日後咱英雄再見吧,我第一個讀者。」子安伸出手。

「子安,在少林的五年裡,承蒙你照顧了。」七索緊握著子安的手。

這未來故事之王的雙手都是厚繭,絲毫不遜自己。

不論在哪個年代,成功的捷徑都只有一條。毫不猶豫踏上最艱難的路。

幾個日夜,大牛車總算繞出了嵩山,行出了河南。

七索跳下車,向車伕拜託再三,又給了好些碎銀子。

「七索,替我這故事起個名字吧,如果可以,再幫我起個筆名,如果此書被禁也殃及不到我。」子安坐在牛車上。

子安心中歉疚,他無法先給七索那浩瀚故事的結局,因為結局他還想不出來,或許遊歷之間才能得到靈感吧。

「重劍無鋒大巧不工,武功如此書名亦然,越簡單越能傳誦百世。」七索想了想,說,「故事講的是水滸梁山寨的英雄俠義,就叫水滸傳吧。」

「有魄力。」子安欣然。

「至於筆名,你本名姓施,這是不能改的,你耐心極堅,又待在和尚庵裡十幾年,筆名就叫施耐庵如何?」七索取名的邏輯很有鄉下人的簡單。

「施耐庵,挺好。」子安點點頭。

「下次見面的時候,你就是故事之王了。」七索笑嘻嘻的,就如同水滸故事裡的九紋龍史進。

「保重。」

子安躺下,不想讓七索見到他已熱淚盈眶。

元朝至正九年。

黃河在河南白堤決口已五年,河南、山東、安徽、江蘇等地都遭了大水,兌鈔混亂致使物價飛漲,貪官酷吏不斂反盛,惹得民亂四起。汝陽王之子擴廓帖木爾,也就是王保保將軍奉命率軍鎮壓民亂。王保保用兵奇速,號令嚴整,屢屢蕩破零星散亂的義勇軍。

怨聲載道的百姓不僅要面對酷吏重稅的勒索,還得面對無法無天的盜賊橫行,那些小盜賊遇到官兵就躲,碰見村民就搶,令百姓不勝其擾。至於人數糾聚數百的馬賊團更是囂張,佔山為王、姦淫擄掠更勝元兵,連地方官府都不敢與之對抗。

七索與子安分開後,一肚子掛念著家鄉,來不及行俠仗義便先回到了乳家村。

七索回到村子時,原以為整個村子會轟動起來,但年邁的母親只是叫他去餵雞,然後去幫弟弟們將破損的籬笆補好。

一切都跟離村前的步調一樣,七索感到無比心安。見到弟媳背了未曾謀面的侄兒在田裡幫忙,七索更是亂感動一把。

「會說話了嗎?叫七索伯伯!」

「大哥,你也快生一個吧,紅中這三年一聲不吭就跑去少林找你,弄得人家家裡沒幾天就跑到我們家要人要聘,爹都快瘋了!」

說書老人這四年來老得很快,但七索一回來,他的故事又說得口沫橫飛,好像又年輕了幾歲。那陪伴說書老人的老黃狗毛又掉了不少,一見到七索,連嗅都不必嗅,立刻便認出故舊,高興地搖著尾巴。

七索蹲在老狗旁,笑嘻嘻地幫老人補充故事的縫隙。

受了子安的專業訓練,七索為故事加油添醋的本領令老人嘖嘖稱奇,直呼練武功居然也能令腦袋靈光。

「七索,少林寺怎麼樣?」老人問。

「糟透了,但很愉快。」七索笑笑。

待在最熟悉的乳家村,七索並沒有荒廢他最在意的事。

每天,七索都踏著村子裡惟一的那口井繞圓,回憶與方丈實力懸殊的那場比劃。常常,七索都在冷汗驚心中結束練習。

下山前方丈嚴肅的親手提點,讓七索每夜都反覆思量著自己的武功缺失。

七索與君寶所創的慢拳以柔弱勝剛強,但絕對的剛強卻是柔弱所無法與之抗衡的。天下的武功浩如煙海,剛猛的武功路子尤其多數,少林寺裡的功夫幾乎都講究剛猛,丐幫鎮幫絕藝降龍十八掌號稱狂猛無匹冠絕天下,想來自己也不是對手。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自己,只能踢踢妖魔小丑的屁股吧。

想著想著,七索覺得真嘔。上少林六個年頭卻與真正的少林功夫錯身而過,兀自創了一套稀奇古怪的拳法,不知洋洋得意個什麼勁。

「笑話,我這麼想,難道是巴望著武功天下第一嗎?罷了,有這身功夫也就夠了,別光練著功夫卻忘記了要功夫做啥。」七索自己安慰著自己,卻又希冀未來碰著了君寶能問問他的看法。

更希望,君寶的資質遠勝自己,早就勘破了慢拳弊病,到了真正高手的境界。

七索回到乳家村,還有一個目的。

村口,老黃狗懶賴地看著遠方,舌頭半吐在牙幾乎掉光的嘴巴外。

「師傅,我一路回來聽得人家說,附近的牛飲山聚了一群跋扈的馬賊,連官府也治不了,他們在哪?約莫幾人?」七索最擔心家鄉遭到蹂躪。

「別打壞主意,誰不知道我們乳家村窮?窮有窮的好處,不會有賊動咱乳家村腦筋的。」老人看出七索的意思,搖搖頭。

七索沒有應話,看著遠方思量。

老人歎氣。這孩子變成這樣子,自己也有一份。

「那群馬賊凶狠得緊,以紅巾綁頭,原先大抵只一百多人,只知道為首的姓徐,很懂蠱惑人心,短短兩個月間便將賊團擴充到三百多人,半數以上都不是烏合之眾,加上徐賊略懂兵法,還曾敗過官兵兩回。」老人說。

「敗過官兵?這麼說起來,那些馬賊算是義勇軍?」七索問。

「義勇軍?這年頭打著義勇軍的名號姦淫擄掠的可曾少了?兵不兵,賊不賊,在這亂世又可曾分辨得清?只是那官兵更加可惡,不敢與那群馬賊正面對戰,卻盡抓些村民百姓綁上紅色頭巾,充當馬賊斬殺交差了事,可惡,可憎。」老人摸著自己的斷腿。

七索點點頭,他一路走回乳家村時見了不少暴虐無道的荒唐事,心中焦急,於是搶了匹官馬急趕回家,幸好家鄉只是一個勁的窮。

「七索啊,我們村子只要按時交糧給他們,也就相安無事。」老人看著夕陽。

「嗯。」七索也看著夕陽。

三百多人的武裝馬賊絕非好惹之輩。

但若怕了區區三百多人,又何能想像歷史留名?

七索深入牛飲山,本想來個最簡單的擒賊先擒王,快速解決這件事,但探勘了三天三夜都沒發現馬賊首領的蹤跡。眾馬賊號令嚴明,層級清楚,顯然首領的確是號人物。

而這群馬賊頗有詭異之處,個個頭綁紅巾作為信記,每日天明必向東方虔誠跪地參拜,口稱不動明王降世、白蓮聖主德澤廣施等懺語,模樣虔誠無比,有時更淚流滿面,實難與強橫的賊團的形象聯想在一塊,與其說是馬賊,不如說是一個武裝教團。

到了第七天,藏身樹梢的七索終於聽到關於馬賊首領的消息,原來牛飲山上的馬賊團只是其中一個分舵,這幫主到處組織串聯,在各個山頭進行招兵買馬的擴編,久久才會回到牛 飲山一次,這段空白的時間就讓馬賊團自行到官防薄弱的小村莊搶糧劫財,強征村夫入伙,避免跟訓練有素的官兵遭逢。 思量再三,七索決定出手。要是瞎等首領回山,不知又要拖延多少時日。

第九日,天方破曉,馬賊浩浩蕩蕩集結下山,七索昨夜聽得他們又要襲擊兩個村莊,早就在半路等著。

「你們這些盜賊,一點都沒有子安筆下水滸英雄的俠義行徑,立刻解散回鄉種田去,免得動起手來拳腳無眼。」七索跳下樹。眾馬賊大吃一驚。

七索一個人獨自擋在徐團馬賊每日必經的隘口,大聲念誦著這段自己背誦再三的警告,十分滿意。

「小子,報上名來!」一名馬賊喝道。

「太極。」七索從容不迫。君寶的好意,他可沒有等閒視之。

馬賊一凜,面面相覷。

「道上皆知太極大俠全身金漆,你不是太極!」馬賊不信。

「少林寺第八銅人早下了山,看來你們的消息很不靈光呢。」七索摸著頭髮初生的腦袋,眾人仍是滿臉疑色。

天性質樸的七索不想多起紛爭,看著身旁的矮樹一拳劈空掠出,碗大的樹幹登時被削斷落地,算是驗明正身的警告。

一個臉色白淨、書生模樣的人物坐在馬上向幾個壯漢使眼色,十幾個壯漢立即下馬,將七索團團圍住。

「失禮了。」書生雙掌合十,模樣謙卑。

「失禮什麼?」七索才剛開口,十幾個壯漢紛紛抽出大刀向七索砍去,一出手便直取要害。

但這些馬賊的動作在七索眼中全是破綻,他隨意幾記猴拳,快掌迭起迭落,便將壯漢打趴在地,個個拆筋斷骨哀號不已,刀子明晃晃插了一地。

「好功夫,不愧是太極大俠。」書生一躍下馬。

七索原以為書生要與自己親自比劃,卻見書生長揖到地,臉色誠懇。

「太極少俠,在下姓陳名友諒,適才小試大俠身手,還請海涵。」書生歉然。

「不敢。」七索這才明白,抱拳回禮。

伸手不打笑臉人,七索見這書生彬彬有禮,要繼續動手居然感到不大好意思。

「我說,你們解散了吧。大家省下一場架如何?」七索環顧眾人。

眾人看著書生,似乎幫主不在,一切以書生馬首是瞻。

「久聞太極少俠與朝廷作對毫不畏懼,五闖汝陽王府謀刺未果,藝高人膽大,教人好生欽佩,但少俠似乎對本教有所誤解,其實本教所為與少俠頗有相似之處。」書生侃侃而談。

「怎說?」七索洗耳恭聽。

「世人皆知朝廷暴虐無道,咱這只教軍早已醞釀多時,訓練有素,教主遠走各地以德傳教,不出一載便能成十萬教軍,可謂黎民百姓希望所繫。有道是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大軍不可一日無糧,我教既為萬民所繫便應取之於民,將來驅逐胡虜還政於漢,本教自然與民休息,屆時天下太平,又豈是今日水深火熱所能相比?」陳友諒說得誠懇,身後馬賊紛紛點頭稱是。

「你是說那些村民被你們搶糧搶錢是理所當然的?」七索不知如何,心頭火起。

「天理循環,有因有果,今日之業必為他日之果。我教主乃西方極樂淨土不動明王轉世,修煉早超越因果得失,教主勘破大宋失德才致使元人鐵騎南侵,百姓無德才招來元人暴虐以施,我教慈悲,廣劫百姓以化解累世之惡,才能成就千秋萬世之福報,開啟新局。」陳友諒感歎。

「這麼說起來,搶劫百姓還是為了他們好?」七索緊緊捏起拳頭,他聽得頭都快裂開了。

「因果之道看似當然,世人卻無法以常理蔽之。若我教能得太極少俠幫助,天理循環想必是更快的了。」陳友諒誠摯邀請,「太極少俠氣宇軒昂,身手不凡,待教主回來定是極為賞識,小的必力薦太極少俠擔任教軍前鋒,討伐朝廷更是勢如破竹。」

「你說你教主是什麼東西轉世來著?」七索拍拍腦子,裡頭真是混沌一片。

「西方極樂淨土之彌勒轉世,曰不動明王,世稱白蓮聖主,俗名徐壽輝徐教主。」陳友諒雙掌合十,模樣虔誠。

「叫他來跟我打。」

七索捲起袖子,一腳將插在地上的大刀踢斷。

一炷香時間後,三百多人的馬賊團潰散,或逃或倒,滿地狼藉。

「君寶,這下你該知道我下山了吧。」七索喃喃自語,看著披頭散髮的陳友諒驅馬逃下山,邊逃邊罵。

他想,沒有比這個招呼還要來的有朝氣了吧。

朝廷通緝榜。

年度犯罪率最高幫派:丐幫。

年度最不可原諒盜賊:張三豐。

年度最惡劣新人:乳太極。

年度盜賊最壞五人:趙大明(賞金一萬五千兩)、張三豐(賞金一萬兩)、乳太極(賞金八千兩)、醍醐(賞金六千兩)、石兩拳(賞金三千八百兩)。

年度最邪惡陰謀顛覆暨非法集會領導:韓山童(賞金三萬兩)、徐壽輝(賞金兩萬兩千兩)、趙大明(賞金一萬五千兩)、劉福通(賞金一萬兩)、郭子興(賞金八千兩)。

特別通緝:少林寺叛徒暨第八銅人乳七索(大元朝豪富聯合會提供十萬兩)。

「清一色都是男人,簡直是性別歧視。」

靈雪怒氣騰騰,差點沒撕下貼在客棧牆上的通緝賞單。

紅中在一旁噗嗤笑了出來,惹得靈雪瞪了紅中一眼。

她們峨眉派二人組一路尾隨君寶的犯案路線,一面打劫勢單力薄的徵稅官兵。

「師父,我說我們還是找個安靜地方練劍才是,等我們劍術大增,那些男人自然不會瞧我們不起。」紅中老實說,她總覺得峨眉的劍術招數太過累贅,臨敵對戰不夠利落,好幾次都打得險象環生。

「練什麼劍?他張君寶做得到我靈雪也做得到,待我追上了他,非要他跟我為上次跟上上次的無禮好好道歉不可!」靈雪恨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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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1 03:50:42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有時候真讓她找著了君寶,君寶沒說幾句話就又一溜煙不見了,當她是團空氣似的,讓靈雪更加怒火中燒。

紅中心底卻明白,她那飛揚跋扈的師父自乳家村殘念一役後,便對七索的好友君寶產生了微妙的情愫。

而君寶不知道是真不懂還是裝傻,每次與師父講話都是簡單扼要,說完便走。若要長篇大論必是談論武功,講述他在江湖遭遇的劍客所用的招式,動不動就要指點師父劍法來著,搞得自尊心比誰都強的師父常常大發雷霆。君寶自討沒趣,輕功幾個起落又消失不見。其實,她與師父所謂的闖蕩江湖,不過是黏在君寶後頭做做小案罷了。

離鄉已經三年了,紅中是第二次到大都。

生在鄉下的她兩次都覺得京城的一切都很新鮮,街上掛著少林招牌的武館林立,還有搭台賣藝的武夫、比武招親的戲碼、兜售糖葫蘆與鮮果的小販樣樣不少,但今年水患仍頻,百姓逃荒者眾,連蒙元大都也流行起擺攤賣身葬父。

這峨眉派師徒倆模樣生得漂亮,又各佩了兩口劍在身上,即使在人口熙攘、人種繁雜的大都也十分惹眼;兩女繫好白馬,進客棧點了幾個菜用餐,附近客人紛紛投以好奇又饞涎的眼光,暴烈的靈雪皆狠狠地瞪眼回去。

臨桌三個佩劍的客人的話題吸引了紅中與靈雪的注意。

「聽說那個太極跟少林寺那鬼憎神厭的第八銅人真是同一人!前些日子他單槍匹馬挑了牛飲山的賊寨時親口承認來著!嘿,這可神了,日行千里來回作案,非得等到那不殺親自上少林宰他,他才肯真正逃下山來。」鄰桌一個彈著劍鞘的中年胖子說道。

「逃也沒那麼丟臉,普天之下誰敢與不殺為敵?待得那不殺老死,這武林才有新局。」坐在胖子對面的瘦子剔著牙。

「對了,那牛飲山的香軍寨子不也是徐壽輝搞的那白蓮教的分舵嗎?那太極可也大膽,這下兩邊的梁子結得可大了,北派白蓮教第一高手醍醐遲早要跟太極一戰!」一個老者拍著桌子,震得酒杯都跳了起來。

「南派香軍的敵人未必便是北派香軍的對頭兒,南派吃了癟,北派樂都來不及呢。」瘦子冷冷道。

這威脅朝廷的白蓮香軍雖都以紅巾為信,卻有南北派別之分,兩派表面都奉彌勒下世的稱號,骨子裡卻各奉其主,日後衝突只是時間問題。

「說得好,再者,傳言都說那張三豐跟太極使得是同一路古怪拳法,傳是拜把兄弟來著,如果醍醐跟太極作對,張三豐也不可能作壁上觀啊。二打一,醍醐必敗無疑。」胖子搖搖頭。

「大俠誰跟你二打一?英雄好漢,都是一個兒釘一個兒的!」老者撫摸著白胡。

紅中聽得喜不自勝,七索終於出少林了。既然她師徒倆是跟著君寶犯案,而七索也會尋找作風大膽鮮明的君寶,她與七索相遇自是指日可待。

至於靈雪耐著性子聽鄰桌的劍客說了半天江湖盛事,全都沒在裡頭聽見自己的名字,不由得大為光火。

「好心的姑娘啊,施捨施捨小的些零碎饅頭吧。」

一個氣若游絲的蒼老聲音。

紅中轉頭一看,是個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紅鼻子老乞丐。

「拿去吧。」紅中立即挑了個大饅頭塞在乞丐手中,免得瀕臨爆發的師父對乞丐惡言相向。紅鼻子乞丐連連稱謝退下。

鄰桌的客人兀自高談闊論著。

「若是一個釘一個,我賭盡得崆峒派真傳的醍醐得勝。」胖子思忖,「崆峒派真正火候的武功向來只單傳一人,醍醐能在眾師兄弟裡破格而出,必有驚人藝業。」

「我也看好醍醐,他不僅盡得崆峒真傳,據說還有白蓮教無極老母的符咒加持,刀槍不入,寸膚寸鐵咧!」瘦子剔著牙,蹺著腿。

「不就是鐵布衫金鐘罩嘛,少林又可曾少了這兩樣苦功夫?說到對殺,講究的是氣勢為先!」老者頗有哲理地說,「我賭太極,那小子正在銳氣的鋒口上,擋也擋不住,光瞧他五進五出汝陽王府就知道了!」

店小二為鄰桌的客人添酒,聽得眾人說得盡興,也跟著報上一筆。

「前兩天也有江湖上的客人來小店寒暄幾句,他們說張三豐跟親朝廷的華山派動上了手,兩邊打得不可開交,還相約在暖風崗上繼續較量呢,算算時間,便是今晚。」小二笑嘻嘻。

「我們正是為了此事趕來大都觀戰,不知那暖風崗在哪?可遠?」胖子忙問,可見不是城裡人。

「遠?暖風崗便在咱大都近郊。消息在城裡早傳得沸沸揚揚,這天子腳下,朝廷多半知曉(A2),這架流局的成分大咧。」店小二搖搖頭離開?

又接連聽到君寶的俠名,靈雪忍不住拍桌而起,怒瞪著鄰桌三位劍客。

「左一句張三豐又一句張三豐,這江湖這麼大難道就沒別的人好提!」靈雪怒道。

「敢問尊駕是?」老者起身相敬,不愧是老江湖。

「朝廷通緝榜第十名,峨眉派掌門人,雙劍繽紛飛之靈雪!有膽再說一次張三豐的名字試試!」靈雪伸手抓劍,卻撈了個空。

靈雪一愣。

紅中也傻眼了。

靈雪繫在腰際的玄磁雙劍竟不翼而飛!

張三豐與華山派在暖風崗相約死鬥的消息,在江湖上早已是眾劍客最矚目的大事,消息傳十傳百,朝廷又怎會不知?

華山派這十幾年來自肅清理,剩下的弟子皆與朝廷關係良好,掌門人岳清河甚至受命為元軍教頭,華山派一行人在蒙元首都當然以逸待勞。至於被朝廷視為眼中釘的張三豐敢不敢赴約,正是群雄議論紛紛的焦點。

這個大消息,自然也將七索從江湖角落呼喚出來。

七索逃出了少林寺,雖想跟君寶會面,但在情感上他最希望找著的人是自己虧欠最多的紅中,找著了,兩人便回到乳家村拜堂成親,然後一起行走江湖。但峨眉派只積小案不犯大事,七索要碰著她們師徒倆實屬不易,只好一邊劫取官銀當作旅費,一邊往北隨意逛蕩。

好不容易下山,七索有意在實戰中磨練武功,一路上只要遇著了不義之事,七索出手便管。與幾個強佔民院的道人起過衝突,廢了幾個蒙古武官胳臂,又消滅了一批好姦淫婦女的鹽賊。其中不乏江湖好手與陰險的暗算伎倆,讓七索身上多了幾個傷疤跟可貴的經驗。

上周七索與不殺的徒孫對上了手,不意從他們的口中聽得這死鬥之約,七索立即留上了神。這斗約乃江湖上數一數二的盛事,七索猜想好事的靈雪一定會攜紅中與會,屆時在圍觀的人群中相認也就是了。

通往大都的行道旁,一間還算過得去的小客棧裡,粗魯的叫囂聲不絕於耳。

七索的耳朵豎了起來。

「媽的!就別教爺遇著那死銅人!竟叫我在粗茶淡飯的少林寺窩了四年之久!」

「可不是!就算他卸了金漆化成了渣我也認得出,定打得他廢筋斷骨!」

正在吃麵的七索頭低低地暗自好笑,他認出那熟悉的談話聲分別是少林寺臭名昭彰的金轎神拳錢羅漢與黃金右手,都是自己的少林同期。

自難纏的第八銅人下山後,八百多個富家公子便一窩蜂報名闖關畢業,死氣沉沉的少林再度忙成一團,今年度的畢業生爆大量,不僅像蜈蚣一樣快速穿過毫無抵禦的銅人陣,連木人巷也擠滿了人,機關幾乎無法正常運作,笑臉版本的方丈乾脆叫操作機關的韓林兒等人加入破關的行列,一齊畢業下山算了。

不過說起惡名昭彰,哪能比得起臭名鼎鼎的少林寺第八銅人?幸好七索早有自知之明,已先將自己易容打扮成尋常的逃荒莊稼漢,穿上最破的衣服,還在臉上塗上幾抹乾泥巴,任誰也不會有興趣瞧上一眼。

窩在客棧角落吃著雜糧面的七索靜靜聽著錢羅漢跟黃金右手瘋狂罵著自己,正自奇怪懶惰如他們倆怎會千里迢迢跑到大都時,幾頂轎子陸陸續續停在客棧外頭,好幾個穿著華貴的公子爺紛紛下轎入店。

七索頭也不抬,便知道他們也是少林的同期。

幾個公子哥兒寒暄了幾句,登時進入正題。

「等大伙都到齊了,天一暗,咱們就起轎往暖風崗去,住在大都裡的弟兄已安排好視野最棒的位置等著咱呢!」

「甚好甚好,江湖上都說這場比劃是武林年度盛事,但少了咱們這幾個少林優等生在一旁點評,又怎能說是十全十美?」

「可不是?大都的弟兄已備好佳釀數十壇,咱一邊喝酒一邊看他們打猴戲,古人說煮酒論英雄,想必就是這層道理!」

眾公子爺哈哈大笑,笑得七索耳朵都快長繭了。

在少林如此,下少林亦復如是,怎麼過了這麼久了還是這番沒有見識的談話?七索聽得沒趣,彎腰駝背咳出了客棧。

七索走出客棧,看天色尚早,便想在大樹下睡個覺,再慢慢問路朝暖風崗前進。

但七索才剛剛找到一棵看來十分好睡的大樹,正要拍拍屁股時,卻見一個髒兮兮的小乞丐赤著腳丫朝自己走來,七索遠遠就聞到一股酸臭的氣味。

七索並不是個沒有同情心的人,但從乳家村行到大都一路上都是逃荒的面黃肌瘦面孔,瞧也瞧得膩了,真要廣散銀子也力有未逮。

七索本想來個相應不理,卻見那小乞兒笑嘻嘻地站在七索面前,從懷裡掏出半個饅頭。

「剛剛從廟裡逃荒出來的吧?我也是,被住持拿棍子死命轟了出來,正所謂逃荒一家親,萍水相逢,吃個饅頭。」小乞兒將饅頭遞到七索面前晃著,「冷的,硬了,但還可以吃。」

「……」七索呆呆地看著小乞兒,又看了看那半個饅頭。

想來是自己的頭髮未長,看起來像個被趕出廟的窮和尚。

「吃吧。」小乞兒微笑。

「你自個兒留著吧。」七索揮揮手,懶散倒地。

他臉色不動,心裡卻很高興,這饑荒遍野的人間竟還有這樣的溫暖。

小乞兒從沒遇到過分饅頭卻被拒絕這樣的事,好奇地蹲下,摸摸七索的額頭。

七索心底好玩,運氣至頂,小乞兒登時感覺手背一陣發燙。

「糟糕,你發燒了。」小乞兒訝然。

「走開吧。」七索翻身,不加理會。

小乞兒點頭,轉身就走,如果被傳染熱病可不是開玩笑的。

「喂!見死不救啊?」七索開玩笑起身,喚住了小乞兒。

小乞兒震驚回頭,看見七索笑開的模樣,立即知曉是被七索耍了個把戲,不是個懂法術的郎中,便是懂武功的行家。

「瞧你好心,這世道當真少見了,喏,這些碎銀子拿去吃幾個餅吧。」七索拿了幾塊碎銀扔在空中,那碎銀約莫五塊,但七索用上了巧勁,每一塊都拋得慢吞吞的。

那小乞兒身手矯健,幾下就將銀子抓在手裡。

小乞兒頗有興味地打量著七索。

七索年方二十一,那乞兒年約十六,矮了七索一個頭。

「瞧你這身打扮,看樣子是新入我們乞丐界的,但裝熱病的功夫高明得很,卻又不像是會淪為伸手討錢的。」小乞兒直言。

「你年紀尚小,難道乞丐界的丐幫沒了人才?降龍十八掌很是了得,名垂江湖數百年哩,說不定我就是丐幫幫主,考校考校你來著。」七索無聊,便跟小乞兒攀談起來。

「丐幫的人個個都背袋子,袋子越多輩分便越高,你兩手空空,自然不是我們丐幫的兄弟。」小乞兒拍拍自己背上的三隻乾癟袋子。

七索恍然大悟,連連點頭,難怪一路上有些背了幾隻破布袋的乞丐看起來頗神氣,原來是丐幫的頭臉人物。

「你一身武藝,是哪個門派來的?是來瞧今晚張三豐跟華山派火並來的嗎?」小乞兒蹲下寒暄,頗有攀交情之意。

「不錯,我正是觀戰來的,至於身上的武功是哪個門派,我還得跟我朋友商量先。」七索不諱言。

「觀戰得挑位子,我們丐幫人多勢眾,位子有三分之一都是我們事先劃下的,要麼你入了丐幫,我們今晚優惠你最好的位置,包你不虛此行。」小乞兒豎起大拇指。

「這樣拉人入伙也行?」七索失笑,「會不會太隨便了?說不定我今晚入了伙,看足了好戲,明早便溜之大吉了。」

「嘻嘻,其實這饅頭下了特製的蒙汗藥,要是旁人方才吃了,現在不入伙也不行。」小乞兒老實說穿了詭計,自己也笑了起來,「但你武功不賴,想來這蒙汗藥對你也沒用,把道理跟你說明白也就是了。我們丐幫的規矩,一日為丐幫終生為丐幫,你明天跑走了也由得你,但你入了伙,這業績就算在我頭上,我往上躥便快些,兩不吃虧。」

「哦?」七索當真不解,想是自己久窩少林坐井觀天,對其他門派的規矩一概不了,立即問個仔細。

原來叫花子一入了丐幫便得一破袋為信,日後若拉進九個叫花子入幫才能升二袋弟子,升為二袋弟子後,若手底下的九個叫花子又各自募了九個小叫花子共計九九八十一人,他便能升上三袋。

以此類推,要升上四袋弟子便須招募七百二十九名叫花子入幫,直到五袋以上的長老才不以招募人數為提升輩分標準,而是以為丐幫所立下的汗馬功勞計。待得升上九袋長老,便是輔佐幫主統轄十數萬丐幫的頂尖兒人物。後來這個招募人員輩分升級的制度影響甚遠,據說後世有種稱之為老鼠會的利益團體便是仿此而為。

七索看著小乞兒背上的三隻破布袋。

「瞧你年紀輕輕就當上了三袋弟子,真了不起。」七索佩服,拉人當乞丐這檔事不必親自幹也明白有多困難,何況是拉了九九八十一個。

「好說,要不是大水潰堤,街上也不會有這麼多叫花子跑來跑去,加上我這毒饅頭,還不手到擒來?」小乞兒嘻嘻笑道,突然街角又晃出兩個身手矯捷的小乞丐,朝著小乞兒邊吹口哨邊跑近。

這兩個小乞丐皆背負了兩隻破袋,看來是小乞兒的下屬,一個濃眉大眼,長得比七索還高還壯,卻有一張稚氣十足的臉。另一個小乞丐長得更加龍飛鳳舞,眉毛飛豎,骨架寬大,手腳均比一般人要細長。

濃眉小丐在小乞兒耳旁說了幾句話,小乞兒不住點頭,而寬骨的小丐瞪著坐在樹下扇風的七索,面無表情,七索被瞪得不知所以然,只好尷尬地看著天上浮雲。

待濃眉小丐說完了話,小乞兒便開口邀請七索。

「現在天色尚早,那火並定在夜半時分,我們丐幫在附近有間大破廟藏身議事,我們幫主為了看比賽也特地從滄州連夜趕來,方才才到,想必也帶了好些難得的酒菜,大俠要不過去休憩休憩,有吃有喝總好過了這棵大樹,就算不想入幫,大家認識一下也是好的。」小乞兒說,看上去是個喜歡結交朋友的人。

「好。」七索點頭,其實濃眉小乞的話他早就聽得一清二楚。

他心想丐幫人多口雜,一定可以聽到更多關於君寶的傳聞,那些有趣的傳聞要是遇著了君寶,以他略嫌木訥的個性就算纏著他說,他也說不好,還不如聽旁人加油添醋的版本。

小乞兒甚喜,立即向七索介紹起自己與兩位夥伴。

「對了,我叫重八,右邊這位濃眉小子姓常名遇春,一身的粗力氣,左邊這個愛瞪眼睛的姓徐名達,打架也是一等一的,都是我的好兄弟。」小乞兒拍拍身旁兩位有如門神般的大傢伙,看著七索,「不知英俠怎麼稱呼?」

七索本想糊弄過去,但念及君寶拚命為自己打開知名度,可不能辜負了朋友的一番好意,於是大聲說道:「太極。」

「太極!」重八大驚。

徐達與常遇春立刻警戒上前,像是要提防七索暴起傷人似的。

「正是在下。」七索拍拍屁股站起,徐達與常遇春吃驚,一個揮拳一個劈掌,毫不猶豫便往七索身上轟去。

一眨眼,這兩個門神般的人物在半空中翻了一轉,重重地跌在地上。

「天生神力,了不起。」七索佩服,這敵力越大反噬之勁便越威猛,這兩人手勁均無內力跡象,卻俱在空中摔了一跤,可見原本的力氣就很驚人。

七索一邊伸腳踢了跌在地上的兩人穴道,省得他們又來動手動腳,一邊暗暗好笑,君寶到底神通廣大,竟為自己豎了這麼大根旗子。

重八一下子便鎮定下來,端詳著七索的模樣。

重八不是個精通武功的人才,但他有雙天生的識人慧眼,哪一種人適合擔當什麼事,哪一種人皮肉底下是不是另一個樣,他都分辨得清清楚楚,也因此他才能在入幫三個月內就以神速升上三袋弟子,現在距離升四袋弟子只差了兩百多人。

但重八怎麼看七索,都不像是造成丐幫震動的那個太極。

「看來我的名聲不大好?」七索苦笑。

「太極大俠一口應允到本幫聚會,必是心胸磊落的漢子,傳言大俠與本幫的過節必是一場誤會。」重八鬆了口氣,他見七索的眉頭並沒有隱藏心事的端倪。

若能替丐幫化解一場紛爭,重八在丐幫的地位就更穩固了。

破廟原先供奉的是八仙,但這些荒年連人都吃不飽了哪來的供奉?要真有神仙,災民肚子餓了,也不會介意把神仙煮來果腹。

缺手缺腳的神像東倒西歪,斷垣殘壁,倒聚集了好幾百名叫花子,個個抓著身上的虱子下酒,臭氣沖天,還沒淪為乞丐的人家避之惟恐不及,連天子腳下的禁衛軍都懶得過來巡邏。

惟一堪稱完整的呂洞賓神像頸上,攀著兩隻貼滿狗皮膏藥的臭腳。臭腳的主人是眾乞丐裡最臭的傢伙,連頭髮都因太久沒洗糾纏成一個黏稠的黑灰色大球,此人便是天下第一大幫的頭頭兒,趙大明。

趙大明年約三十五,體形寬胖,看上去是個吃喝不愁的傻乞丐。他挖著鼻屎打量著七索,挖完了就彈,彈完了便挖,眾乞丐個個緊閉雙唇,以免誤吞幫主的鼻屎。

趙大明已經維持默默彈鼻屎、端詳七索不發一語很久了。

久到連鼻屎都快挖光了。

七索站也不是坐也奇怪,要走出破廟又覺得失禮,只好僵著看趙大明挖鼻屎。

「丐幫幫主是推舉最臭的人當的嗎?」過了許久,七索給趙大明多重的體臭熏到有些發暈,忍不住輕聲問身旁為自己引見的重八。

只見重八一臉尷尬不知如何作答。

「是又怎樣?你瞧過老虎洗澡嗎?」趙大明滿不在乎說道,以他的內力修為當然將七索對重八的耳語聽得一清二楚。

「不好意思。」七索訕訕答道。

「你就是少林那個第八銅人?守猴拳那個?」趙大明大剌剌地問。

「是。」七索臉上無光,趙大明卻沒有笑。

「你真像傳說的日行千里,一下子在少林守關,一下子又偷偷跑出來胡搞?」趙大明狐疑地問,手也不閒著,開始在肋骨上搓泥丸子。

「還好啦。」七索面紅耳赤,回答得很心虛。

「操你奶奶的我不信。不過你既然這麼說了,我就勉為其難問你吧。喂,臭和尚,你上上個月跑到鹿邑把天鷹旗的扛霸子江金牌幹掉做啥?他跟你有什麼冤仇非要你幹不可?」趙大明越說越火,手上的泥丸子也越搓越肥。

七索暗叫不妙,那個江金牌是誰他怎會認識,一定是君寶干的算在自己頭上。他看著趙大明忿忿的臉色,想必那江金牌是趙大明的老交情。

「……那怎麼辦,一魚不能兩吃,人死不能復生,既然死都死了……」七索不知所措。雖然君寶不可能輕易殺人的,既然取了對方性命,那個叫江金牌的必有可殺之處。

「好個一魚不能兩吃!這江湖上誰不知道我趙大明要幹掉的人誰也不許搶!害得我白白跑了一趟!」趙大明氣得發抖,肋骨上都是紅通通的搓痕,「還不止!我上個月專程跑去滄州砍他媽的裂碑手鄭遠,結果到了才知道人又被你殺了!你想怎樣?這麼愛出風頭怎麼不去刺殺狗皇帝?說到刺殺,操!你一個人行刺汝陽王又是怎樣?刺了五次都沒得手,害得現在汝陽王身旁擠滿了幾十個臭喇嘛,連屁都放不進去我怎麼刺?刺個大頭鬼你的隆咚!」

七索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趙大明氣的不是自己殺了他的好友,而是搶在他前頭殺了他的獵物,害他東奔西跑白忙一場。

「你說怎辦?」趙大明一腳踩在呂洞賓頭上,一腳攀在神像肩上。

趙大明全身蓄力,像一頭隨時會撲下咬人的猛虎,神像隨時會被他的腳力給崩塌。

眾乞丐抖擻精神,個個喜不自勝。

意外地,在眾所期待的華山派對抗張三豐的大比賽前,居然有一場陣容不遑多讓的熱身賽好看,幫主跟最惡劣新人的賞金加起來,高達兩萬三千兩!若這太極跟第八銅人是同一尊,對決的賞金更是飆破所有記錄!

將七索帶來破八仙廟的重八卻緊張了,雖然他將惹懶惰的幫主跑來跑去的七索帶來,無論結果如何都是大功一件,但他也想結交七索這個朋友,兩邊若打起來了,他可覺得損失慘重。

正當重八神經緊繃到極限時,七索開口了。

「實在很抱歉,我消息不是很靈通,下次不會這樣了。」七索鬆了一口氣,如果不是殺了對方好友那就好辦了。

趙大明一愣,眾乞丐也張大了嘴巴。

「你說什麼?」趙大明全身的力道好像全垮散了似的,兩眼呆滯。

「我說下次不會這樣了。」七索鄭重表示,拍拍胸脯。

在江湖行走最重要的就是面子,沒有臉就什麼也不是。要一個稍有名氣的俠客道歉已經很難,更何況是太極兼少林寺第八銅人這樣的大人物,理當打死不認錯,還得把話恐嚇回去。

但天真爛漫的七索卻視面子為無物,一開口便認錯道歉,教悶了一肚子氣的趙大明傻眼,反而不知如何收場才好。

「嘿嘿,瞧不出你是個牙尖嘴利的人哪,騙不倒我的,出招吧!」趙大明咬牙,手指朝七索彈出超級惡爛的泥丸,身子拔起!

泥丸撲面,掌風刮發。

七索大駭,往後奮力一跳。

趙大明一心想打架,因為他全身上下除了泥丸子外,就只有一身驚天動地的絕頂功夫!降龍十八掌!

「見龍在田!」

趙大明霸氣萬千擊出一掌,這掌極其簡單,不曲不折不悔,毫無變化後著,但越是古拙的招式越見功夫,剛猛無儔的掌力登時將七索全身罩在氣勁圈裡,破廟刮起一陣悶風。

七索自忖退避得早,原以為掌勁到了尾巴便會漸漸衰竭,屆時自己再來個引進落空不遲,但這一記丐幫享譽百年的狂霸招式貨真價實,一掌直跟七索躍出廟口卻還不見衰敗之相,不愧是武林第一霸道的武功。

「見鬼了!」七索一身冷汗,想起了方丈的教訓。

只是沒料到那句警語這麼快便要靈驗。

沒辦法,碰著了就得硬上!

七索胸口反縮,真氣瞬間充滿孔竅,身子略側,雙手一齊劈空劃圓,想化解這一掌。

趙大明臉色微一猶疑,七索頓時被一股怪力往旁彈開。

「厲害!」趙大明大為佩服。

他心地善良,只是愛講大話,這一掌只用了八成力,料想如果七索臉色煞白出聲求饒的話,他還有餘力將這一掌導開,免得真傷了七索。但七索居然用了奇怪的方法將自己平安無事地震了出去,真是匪夷所思。

七索姿勢超丑地跌在地上,又打了幾個滾才停下。

剛剛他想將那見龍在田往旁引開,卻因為掌力太過雄偉,不但沒引開,反而將自己摔得老遠。不過摔開了也是個逃命法,終究是避開了這掌。


「媽的我認輸!你剩下的一十七掌我可無福消受!」七索罵道,趕緊站起蹲好馬步。

這一下趙大明更奇了,群丐也跟著歪頭張嘴。

平常江湖上雙方動手,就算是一方因實力懸殊敗北,也會推說自己今天狀況不佳甚至誣賴對方下毒陷害等,更何況七索剛剛露的那手大翻轉妙到毫顛、潛力無窮,真打起來還未必誰輸誰贏。

卻見七索連聲干罵,徹底認輸。

「真的假的?」趙大明還是有點犯疑。

「大不了我把我幾個想殺的角色讓給你也就是了!不殺那人人喊打的老賊我是遲早要跟他幹上的,可惜我大概打他不過,你想殺儘管去,但別問我他在哪。」七索沒好氣道,眼睛瞄著等一下逃走的最佳路線。

「瞧你岔開話題的本領!問你是不是真的認輸,你給我扯到不殺!看來還得用上我另一招神龍擺尾!」趙大明捏起拳頭,作勢要踢。

「就說認輸了還踢!」七索沒聽見趙大明體內的勁在流動,於是也不忙逃走。

趙大明點點頭,神色十分滿意。

本來他最近頗不得志,明明朝廷的通緝榜上他的賞金比這幾年才躥出頭的張三豐還多,但年度最不可原諒俠客居然由張三豐奪得頭彩,加上最邪惡領袖他也給擠到第三,輸給了兩個武功多半不怎麼樣的北、南白蓮教領袖,一股氣真是把他憋死。

但打敗了年度最惡劣新人太極兼賞金破天荒高的少林第八銅人,趙大明笑得跟豬頭一樣,丐幫在破廟裡更是歡聲雷動,喝彩之聲此伏彼起。

意外惹得幫主開心滿懷的重八更是驚喜交集,徐達與常遇春也替重八高興不已。

「太極!我瞧你武功不賴,人品也還可以,簡直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來,副幫主勉為其難給你當當!」趙大明開心地接受七索的認輸,還張開雙手擁抱他。

七索差點昏死在趙大明讓人欲嘔的體臭裡,但還勉強保持清醒。

「免了免了,我天生賤命當不起副幫主,入幫的事以後再說,以後再說!」七索不斷推辭,但趙大明硬是要抱他,七索不斷閃避,瞥見重八綻放喜悅的臉孔。

「好兄弟!這副幫主你不當誰當?你跟我的賞金加在一起,媽的驚天動地!哈哈哈哈哈!」趙大明樂不可支,數百群丐笑得東倒西歪,瘋狂拍手叫好,顯然沒人反對七索省下招募新人的過程直接當上副幫主這檔事。

「我是絕不肯當的,要賞,就賞重八吧!你現在笑得這麼開心,全仗他帶我到這裡。你得賞罰分明,才是堂堂的丐幫幫主!」七索做了個順水人情給重八,自己也好脫身。

趙大明一聽到堂堂丐幫幫主這幾個字,立刻勉強沉穩下來,連連點頭挖著鼻屎,打量著重八。

重八趕緊跪在地上,心中喜悅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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