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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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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袖側] 自歡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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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9 00:01:5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章

  再沒有什麼夜空星辰,整個祖竅自身便化作光源。外界的靈氣穿透竹生的皮膚,向她的氣海中洶湧湧去。

  竹生震驚之下,心緒難以保持平靜,白團子一般的可愛的螭火驟然變得猙獰如怪獸,瞬間吞掉她半條手臂。竹生反應迅敏,斷臂後撤。

  這一次螭火卻沒有後退,它燃燒著,對竹生虎視眈眈。像是嘗到了美味,再難以放棄。

  「這麼迫不及待……就要吞噬我嗎?」竹生盯著它。「幾十年的時間都等不了了?」

  祖竅恢復了黑暗,只有三昧螭火在發光。雖然沒了剛才洶湧的靈力,但這裡依然是屬於竹生的世界。與漆黑幾乎融為一體的黑色鎖鏈無聲無息的自四面八方而來,驟然收縮,絞殺!

  可惜,那團火卻倏地四散,化作無數光點,自鎖鏈的縫隙間逃散,消失不見。

  七刀進入軍帳中,看到竹生在床上趺坐。她卻是睜著眼睛的,像在出神,不知道在想什麼,看到他進來,似才回神。

  「士氣怎麼樣?」她問。

  「弟兄們都很興奮。」七刀道。「幹勁十足。」

  碧刃軍至今,大戰尚無敗績,一路壯大起來。新兵都磨成了老兵,升了職,加了餉。進身大道就在那兒,跟著玉將軍走,這條路寬敞明亮。

  七刀猶豫了一下,道:「就是聽到有人在說你。」

  「說些什麼?」竹生抬眸。

  「說你會仙法。」七刀認真的道。

  竹生笑了。從她和七刀有了更親昵的關係之後,她在他面前放鬆了很多。

  「你覺得呢?」她問他。

  他們伏擊涪城守軍,又輕易破城而入。這兩件事裡,碧刃軍傷亡極少,居功至偉的是竹生拿出來的兩件法器。否則,不說兩千對五千的勝算,光是涪城高高的城牆,便能留下不知多少條人命。

  從那時起,軍中就有了些關於她的傳言,自然說的都是神乎其神。

  她身邊的人,知道的自然是比底下人多很多。七刀是其中知道的最多的。他是唯一吃過整顆回春丹的人,見識過真正的肉骨生肌,也見過她憑空取物,更見過三昧螭火外泄。

  但是他什麼都沒問。

  他表現出的態度讓竹生很喜歡。

  在這個世界,竹生擁有三座城,數千精兵,百多臣屬。但她始終不覺得那些東西屬於她,或者說是並不覺得那些東西屬於她私人。

  直到,她終於私人性質的擁有了七刀。

  這少年說要把他的命都給她。她當然不會取他的命,但她喜歡他願意奉獻給她絕對的忠誠。

  他會為她殺人,也願為她捨生。他對她的癡迷也很難說是愛情。這樣的七刀若是生在太平年代,自然是偏執扭曲的。可他們現在就處在這樣一個動盪混亂的世界裡,他不被期盼的降臨於世,在虐待中野狗般的生存,結果長成了一匹孤狼。

  他從骨子裡就跟她身邊別的人都不一樣。哪怕他表現的再溫順,再服從。

  所幸,她才是頭狼。孤狼遇到頭狼,終究要低頭。他於是歸群。

  而後,她擁有了他身心兩方面的完全忠誠。這種完全排斥了他人的私人的擁有和佔有,令她感到愉悅。

  竹生甚至覺得,她可能已經變態了。

  竹生活到這把年紀,經歷這樣的人生,也早就不同於眾人。

  身邊的人中,也就只有范深能與她平等的交流。對翎娘,對阿城,她其實都將他們看作晚輩,她對他們的態度總是帶著鼓勵和保護。

  對七刀,她一直以來是帶著審視和警惕。她甚至從來不曾將他當作過真正的孩子來看,任何一個孩子敢在七歲時就殺人,旁人也確實無法再將他看作孩子了。

  而現在,她再看他,則是在看男人了。一個迷戀於她,忠誠於她,完完全全屬於她的男人。

  這很好。

  竹生翹起的嘴角讓七刀心裡癢癢。

  「你是仙女,會什麼仙法都正常。」他說著,俯身去吻她。

  竹生含笑側頭,讓他的吻落在了臉頰上。雖預定了他,但他年紀還略小。縱然在這裡已經大到可以娶妻生子,卻過不去竹生心裡那道坎。

  竹生始終有底線。正是這些底線保證了她不發瘋,不變態。至少,不會變態到主動去傷害別人。

  七刀的眼睛裡明確的表達了不滿和不解渴,躁動不安。

  這個年紀真是沒辦法。竹生推他:「早睡,明天一早拔營。豐軍速度夠快的話,說不定就要開戰了。」

  七刀帶著一臉的欲求不滿,嘴上應著「好」,卻突然啄住她的唇。他的吻技不好,缺乏練習,太過青澀,甚至帶著些粗野。像奪食的餓狼,咬住了,決不少吃一口肉。

  別有一種滋味。

  七刀很小就知道男人女人是怎麼回事,他想要竹生想得發狂。可竹生不願意,他不敢強迫她,也強迫不了她。

  誰能強迫竹生呢?便是范伯常,與她意見相左時,也必須竭盡口舌之能,只有擺出足夠的論據和數據,才能說服她改變想法。

  竹生立於天地,悍勇無匹。她想做的事就能做到,她不想做的事誰都拿她沒辦法。

  這讓七刀愛得發狂。

  竹生推開他,他才舔舔嘴唇,意猶未盡。一邊解衣帶,一邊朝軍帳外間去。

  自從他二人在大火中裸程相見之後,竹生便讓七刀與她同宿。在城中,便讓他睡在外間,行軍中,亦讓他睡在外賬。

  軍中關於七將軍和玉將軍的桃色話題早就滿天飛了。玉將軍芳華正盛,七將軍少年英雄,二人相差不過四歲,民間還有「女大三抱金磚」的說法呢,碧刃軍上下都樂見其成。頂多,小小嫉妒罷了。

  就連范深,都暗暗觀察了一陣子。發現竹生自和七刀有了親昵之後,眉眼間多出了幾分靈動,幾分生氣,不復從前神女般高遠縹緲。但顯然也不曾深陷,至少從不曾被他看出來過有七刀對她的那種熾烈。范深便長長的籲了一口氣,覺得甚好。

  從他認識她第一天起,那女孩子便緊繃如弓弦,從不曾放鬆過。他真怕有一天,她這根弦會斷。

  實則竹生讓七刀與她宿在一處,完全沒有眾人想像得那麼桃色旖旎。她是為了防三昧螭火。

  從前和翎娘同院而居的時候,螭火的外泄便有徵兆,只是那時未曾意識到。還好那時螭火未釀成什麼災禍。如果那時就像在馬瘸子的老窩裡那樣,極可能會令翎娘殞命,甚至來不及相救。

  螭火兩次造成禍事,雖對她自身沒有傷害,對她身周物事造成的損害卻越來越大了。但螭火不會在她清醒的時候冒頭。她只要醒來,那狡猾的東西總會隱匿起來。

  七刀是唯一見過螭火的人,也是她信任的人。她放他在身邊,若有事,可及時示警,令她醒來。

  她解了外衣躺下,思索著關於三昧螭火的事。

  今日裡與螭火在祖竅裡一場對峙,令她撿起了一些信息。當初看那本《養火經》的時候,她對於養火的過程並未細看。但她記得最後的那一段:至鼎爐卒,噬其魂魄為養,方聚合,重塑靈火。

  如果她沒理解錯,這段是說被豢養的靈火要等寄宿的身體死亡後,靠吞噬其靈魂作為養分,才能重新「聚合」變成靈火,則說明在那之前,靈火在寄宿體內,並不能成火形。

  的確,在這之前,她雖知道三昧螭火容養於她的肉身之中,卻從未發現過它的存在。

  那麼為什麼,現在它可以成形了呢?雖然只是小小的嬰兒般的一團,卻跟從前再不一樣了。

  竹生今日試探過,確信螭火並沒有生出智慧。它彷彿幼獸一般,當她平和寧靜的時候,它便無異狀。她只是稍稍沒控制住心緒,它立刻反擊。它的行動並非智慧思考過後的選擇,全然是對外界的條件反射。

  但是竹生在和螭火的短暫和平中,獲取了重大的發現。

  她閉上眼,便想起祖竅大放光明的樣子。雖然只是短短一瞬,但那一瞬,她的震驚和狂喜,難以描述。

  那光明來自於外界的靈氣迅速的穿透她的皮膚化作她自身的靈力。

  這讓竹生意識到,螭火的燃燒並不是為了燒死她,它的確是在燒她。它這種燒更彷彿是一種對肉身的淬煉。關於靈火淬體這件事,沖昕以前與她講過一些。他雖被三昧螭火折磨了四年,但一旦剝去,他的肉身強度便有了很大的進益。

  至於螭火淬煉她肉身的目的,竹生也不難想到——它要靈力。

  竹生刻苦修煉出來的靈力全被它吞噬殆盡了。然而它仍嫌不夠,它想要更多的靈力。竹生這具凡人之身修煉的速度顯然是不能讓它滿意。居住環境不好,它便開始改造這環境。

  但令竹生警惕的是,上一次她和它在祖竅中發生衝突,它只是熔了她一隻手而已。這一次,它卻直接吞噬掉她半條手臂。更令人驚悚的是,他像嘗到了血腥滋味的鯊魚,開始對竹生虎視眈眈起來。

  或遲或早,三昧螭火是終將要吞噬掉她的靈魂的。它現在只不過提早成形,提早嘗到了味而已。

  竹生想了很多,卻想不出對付它的辦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吧。

  正這樣對自己說,聽見了外帳傳來了行軍床吱呀吱呀的聲音。

  這裡的行軍床又叫折疊榻。採用質地較輕的榆木製作,結構巧妙,六條腿拆下來全可以收到箱體裡,折起來,便是一個扁扁的木箱,輕巧方便。當然這樣的東西也只供給將官們使用。士兵們不過是在帳篷裡裹著氈毯,枕著箭筒聽地音而已。

  吱呀吱呀的搖晃聲中,還伴隨著七刀有些粗重的呼吸。

  竹生無奈。

  這血氣方剛的年紀,他不自己紓解,著實消停不了。這讓竹生甚至覺得自己的堅持有點矯情,然而讓她現在就收了七刀,她又的確過不了自己心裡的坎。

  正想著,外間的動靜激烈了起來,他還呢喃的喚著「姐姐、姐姐……」。

  ……

  這壞小子!他怎麼可能不知道她的聽力是能聽得一清二楚的!

  竹生神識掃了一下。七刀赤著上身,精壯結實的胸膛隨著淩亂的呼吸上下起伏……

  竹生翻個身,拉上毯子堵住耳朵。

  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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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9 00:02:1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一章

  豐軍當年悍然入侵,備了一年的軍糧。豐國國君想得很好,準備一年的軍糧,待豐軍打下邯國的城池,便可因地就糧。豐軍也的確拿下了涪城,一時士氣大振。

  然而豐國國君得意之下,卻不肯聽從臣子的諫言,遙控著豐軍兵分兩路,想要同時拿下赫明和安州兩個藩籬重鎮,重創邯國。不想卻被邯軍阻在了這兩城下,先後大敗。從銳意前進,變成了膠著狀態。

  豐國國君更料不到,已經到手的涪城會又被人奪取。豐軍的因地就糧變成了沒有退路。

  竹生摸底了豐軍殘部,數量沒有她想的那麼多。對比了赫明和安州的位置,她決定先拿安州的豐軍開刀。

  在涪城的安排下,便給安州的豐軍送去了「涪城被圍,糧道被截」的消息,給赫明的豐軍則送去了「邯軍在許國大敗於天佑大將軍」的消息。當然,兩個都是假消息,前者涪城早已易主,是為了誘豐軍分兵回援涪城。後者純屬范深信口胡謅,是為了穩住赫明豐軍,使其不因前時敗績而生出與安州合兵的想法。

  安州守軍與豐軍膠著多時,忽然察覺壓力減輕。豐軍的軍營裡,帳篷依舊連成片,但攻城的力度卻明顯小了很多。安州守軍當時便懷疑豐軍在悄悄撤兵。

  半個月後這懷疑坐實。

  雖不知道豐軍為何撤軍,但安州開始反守為攻。邯軍很快就發現,豐軍在腹背受敵。

  此間消息傳遞十分不便,邯軍和涪城中間還隔著豐軍,並不知道涪城異變。他們反守為攻後,逐漸蠶食消耗豐軍,和對面的不知名軍隊,遙相呼應的打了幾場圍殲戰。

  在豐軍潰敗分散之後,邯軍更是有機會和對方打過幾次照面。

  對方不是任何一國的軍隊,自稱「碧刃軍」,軍旗上一柄碧綠長刀,三簇赤紅火焰,號稱「碧刃赤焰旗」。這樣說來,其實……就是匪。至少在邯軍的立場上,這樣定義碧刃軍的確是沒毛病的。

  但這股匪軍裝備精良,戰力強悍。幾次照面,雙方都心照不宣的擦身而過,避開了正面衝突,合力圍殲豐軍。

  但在這個過程中,邯軍對碧刃軍還是越來越熟悉,信息越來越多了。碧刃軍首領竟然是一女子,正因其所持寶刀,綠如碧玉,才有了「碧刃」的稱呼,這女子,人稱玉將軍。是個人如其名的美人。

  其麾下有一虎將,名七刀,人稱七將軍。據傳乃是玉將軍的入幕之賓。

  關於這二人有許多亂七八糟的傳言,那玉將軍更是有「仙子」、「神女」的種種稱號,關於她的故事神乎其神。雖然聽起來都挺有意思,但邯軍……是不信的。

  邯軍大將原想著趁著圍殲豐軍的勝利,一鼓作氣收回涪城。不料卻愕然得知,涪城已經易主,新主不是旁人,正是那有神女稱號的玉將軍。那些「神女」、「仙子」的故事,源頭正是涪城。在涪城和安州之間,還有多座小城。這些城池原本已經被豐軍佔領,與涪城連成一片。

  邯軍收復了幾座城池,其他的還有兩座小城在豐軍殘部手中。再其他的……有四座小城為碧刃軍所占。

  等到邯軍發現的時候,碧刃軍已經完全接手,穩固了城池。這和其他流匪強佔了就搶,搶了就跑的行事風格很不一樣。邯軍將領遂意識到玉將軍竹君,非一般匪類,其所謀不小。

  到了夏至的時候,安州敗退的豐軍幾已被邯軍和碧刃軍聯手絞殺殆盡。就在竹生和范深已經在考慮碧刃軍和邯軍即將對上的情況時,邯軍收兵了。

  二人不由愕然。

  相對於邯軍,竹生和范深的消息更閉塞一些。他們是立秋時候才從商人那裡得到消息。

  一,邯軍在許國大敗於天佑大將軍。

  二,赫明失守。

  兩人面面相覷。

  竹生失笑:「先生真乃鐵嘴神斷!」

  范深的嘴角很是抽了抽。

  他人在邯國,自是不能知道許國國內的戰況的。所謂邯軍在許國大敗於天佑大將軍的消息,完全是編出來想穩住赫明的豐軍的。不想,一語成讖。更不想,赫明竟然失守。

  「簡直天助我等。」范深道,「現在邯軍退守,是防著赫明的豐軍會直擊邯國腹地。但豐軍失了涪城,已經沒有退路,未必還會冒進。竹生,又到了該你選擇的時候了。」

  「是據守,還是進攻?」范深問。

  在這種時候,做決策,便是竹生的責任了。竹生的中軍大帳中,將領們都齊刷刷的盯著她。連七刀和阿城都屏住了呼吸。

  竹生繞著鋪著輿圖的桌子慢慢踱步。

  無論是邯軍還是豐軍,現在都顧不上她。她完全可以據守現有的領地,慢慢發展。

  但她看著輿圖——這是范伯常手繪,她最新最全的領地都以紅色細線勾勒。從澎城到冀縣,從冀縣道涪城,從涪城到這裡,碧刃軍異軍突起,像楔子一樣在邯、豐二國之間割據出一片領地。

  竹生有了一瞬恍惚,她忍不住想,她是怎麼走到這一步,走到了這裡呢?

  最開始,只是為了讓一些村民活下去,她有了一座堡。

  然後,為了救護失陷的夥伴,她有了一座城。

  在亂世裡,一座城不足以自保,她有了第二座、第三座城。

  但當戰爭打到這裡,當范深再次把選擇丟到她面前的時候,接下來的戰爭便開始喪失「自保」的正義性。開始成為人類與人類之間,為了權力、地盤和資源而進行的流血爭奪。

  竹生抬頭,掃視眾人。

  能有資格出現在這中軍大帳的人,都已經能被稱為「將軍」。實際上這些人,很多曾經是種地的農民,還有一些曾是無視法令,敢當街殺人的遊俠兒,以及以胡喜為首的前邯軍將領。

  不管這些人是什麼出身,現在,他們都是碧刃軍,都是追隨竹生的人了。

  竹生看到,這些人的眼眸中,都閃著熱切的光。

  這其中甚至包括了身為前邯軍將領的胡喜等人。他們甚至比她還坦然,還更沒心理負擔。

  還是她……矯情了啊。

  她前世為為戰士的十年,打的是種族戰爭。異形以人類為食,在人類身上寄生繁衍。這樣的戰爭,她不會有任何心理負擔。

  但她來到小九寰,知道這裡是被從大九寰割裂出來的,知道這些人對界門另一邊的大世界一無所知,她就難免生出一種高高在上的俯視感。更不要說,到了這裡,她從被欺淩的羔羊,被犧牲的小節,變成了無人能敵的強者。她這種俯視的心態就更嚴重了。

  在這種心態下,她看這裡的人,是沒有區別的。許國人也好,陳國人也好,或者邯國人、豐國人……都只是「人」而已。

  這種「人」與「人」之間的權力的戰爭,便讓她的心底產生了些許的抗拒感。

  可她此時看到軍帳中這些男人們熱切的目光,卻忽然意識到了自己的認識錯誤。

  她早就不能再無差別的看待所有人了。

  人都有立場,當她為幾十個村民在高家堡停留下腳步的時候,她就已經有了立場。現在,她早就融入這個地方,融入了這些「人」當中,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現在,她站在自己的立場再去看,這世界上所有的人可以簡單的分為兩種——她的人,和別的人。

  在她的人中,她是領頭的那個,是做決定的那個,是承擔責任的那個。

  真是奇怪啊,明明當初是想仗刀走天涯,明明轉生到新世界,是渴望能自由自在的活,明明厭惡前世那般,山一樣的責任莫名就壓在了肩頭,可她現在又成了要承擔責任的那個人,為什麼……一點不覺得討厭呢?

  竹生微微移動視線,和范深四目相交。

  不同於旁的人,范深的目光一點也不狂熱,他的眼睛平靜深邃,帶著對她的信任和期許。

  無論她作出什麼選擇,他都會接受,服從,並竭其所能全力輔佐。他奉竹生為主,將他的志向寄託在她身上。不同的選擇只是不同的道路而已,而他相信,每一條道路,都通向他想去的終點。

  竹生忽然明白了。

  雖然肩膀上又一次被壓上了巨大的責任,但她此時的境況,和前世是絕不相同的。

  前世,她是被責任推出去,被選擇,被犧牲的那一個。後來她雖然很幸運一直活得富貴尊榮,但她從來不曾掌握住過自己的命運,不曾手握真正的權柄,更不曾有過選擇的權利。

  而現在,她是站在眾人之上做選擇的那個人!她選擇的是自己的人生!誰也不能強迫她!

  竹生盯著輿圖。

  輿圖是范深手繪,畫著山川河流,大小城池。他甚至在每座城池的旁邊還標注了估計出來的總人口數、糧食出產和兵力。

  這些東西加起來,放在以土地為基礎構成的所謂領地上,簡單的說,就是「權力」。更多的地盤,更多的人口,更多的兵力,更多的糧食,便是更大的權力。

  前世的那個男人啊,一生為權力和欲望所生。

  竹生還記得他的那些勃勃野心。他給她講的時候,她就趴在他的赤裸的堅實胸膛上,聽著他強勁的心臟的跳動。實則對他講的那些,心不在焉。

  可能是出身的區別。像她這樣出身於和平國度普通平民家庭的女孩,少女時代的夢不過是一座帶花園的洋房,一個愛自己的男人,幾個可愛的孩子。對他永不停息、熊熊燃燒的野心,她一直不是太能理解。

  權力,真的那麼讓人迷戀嗎?

  高高在上的人擁有一切——財富、尊榮、美人、生殺予奪。他隨心所欲,從來不會壓抑欲望。畢竟欲望和權力總是伴生的。若沒有欲望的驅使,又何來對權力的渴望。

  現在,曾經對權力並不理解和感興趣的竹生,面對著攫取更大權力的機會。

  她盯著輿圖,手指用力的敲在了上面。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自從來到小九寰,她的運氣就好了起來。倘若現在有人跑到她面前跟她說,她是身負前世功德之人,將受福報,她是信的。

  在她要崛起的時候,邯軍新敗,豐軍孤懸。這是天在助她。

  「安州。」她悍然道,「我要安州。」

  當竹生做出最終的決定,中軍大帳中的氣氛陡然熱烈了起來。

  七刀的眼睛在發亮,七刀的血在發熱。

  他愛這樣的竹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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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9 00:02:2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二章

  碧刃軍和邯軍的正面衝突爆發在第一場雪落之前。

  然後天氣一天一天的變冷,緊跟著,邯軍就發現了一件令他們極為憋屈的事情——碧匪的冬衣比他們的要好的多!

  從正面衝突爆發後,邯軍這邊就不再稱「碧刃軍」了,改口稱「碧匪」、「綠匪」或者「玉匪」。「玉將軍」改稱了「那女匪首」,「七將軍」改稱了「那吃軟飯的」……

  關於竹生和七刀的各種葷段子也開始在邯軍軍中流行開來。

  這純粹是邯軍在苦中作樂。

  邯軍現在很苦。他們沒有援軍,邯國大軍跟著陳國去許國撿便宜,不料大敗,便宜沒撿著,還被豐國趁虛而入了。打仗燒的是錢糧,想要盈利靠的是掠奪和占城。

  這麼一算,裡裡外外簡直虧了血本。

  朝廷明確的表示了既無援軍,也無錢糧的困境,還要求他們一定守住安州,同時還要盡力收服赫明。

  邯軍大將接這道聖旨的時候一臉的面無表情。要不是他彈壓著,他手下的將領就要衝上去揍那天使。那天使也很有自覺,平日裡吃拿卡要順帶勒索的行徑都不敢再想了,提著衣擺就跑了,暗道這一趟差事辦得晦氣。

  邯軍苦啊,沒有援軍,自籌糧餉也就罷了。當第一場雪落下,他們穿著結了硬塊的舊棉衣,冷得瑟瑟發抖,才赫然發現,碧匪的棉衣……怎麼那麼厚?

  奶奶個熊!

  堂堂的正規國家軍隊,待遇不如匪軍!

  不過話說回來,涪城……出產有那麼豐厚嗎?

  「聽說有信陽范氏范伯常輔佐那女匪首。」邯軍的將領們私底下議論。

  「信陽范氏?」聽到的人無不吃驚。

  很多文人謀士,都會尋找東主效忠,這很常見。但信陽范氏不是普通的人家,若無明主,范家寧可隱居兩三代人,也不會隨意入世。

  「那女匪首……」

  打破了他們之前想像的「妖豔風騷的女山大王」的形象,很多人開始從新估量審視竹生了。

  竹生手中領地,被范深經營得很好。

  信陽范氏,若無這樣的真才實學,又怎麼能名動天下。

  更幸運的是,范深遇到的是竹生。竹生並不事必躬親,但她有思路。她來自於信息爆炸科技發達的異世界,許多理論於她來說,不過是學生時代死記硬背的試卷答案,新聞訪談裡的成功經驗而已,聽到范伯常的耳朵裡,就是洪呂大鐘,振聾發聵了。

  「我信陽范氏,每一代人,莫不以開創盛世、名留青史為目標。」大年夜裡,范大儒壓著新女婿陪他喝酒,莫名高興。「翎娘!你說,爹爹能不能實現這個目標?」

  翎娘無奈道:「能能能!」說著,去奪酒壺。

  范深不給她:「今天高興。」

  苦逼的女婿只能繼續陪撒酒瘋的老丈人喝。最後老丈人把自己喝倒了,妻子過去扶他,反被他抓住手腕,問:「翎娘,你說!竹生她……」

  「她是不是神女?」老丈人那眼睛亮的嚇人,也不知道到底是醉了還是沒醉。

  妻子說:「她是什麼都沒關係,她是我要追隨的人。」

  老丈人聽了哈哈大笑,笑著就睡著了。最後還是苦逼女婿把他扛回了臥室。好在女婿早不是從前白白瘦瘦富家少爺的模樣了,早在軍中鍛煉得渾身腱子肉,輕而易舉就能把老丈人扛起來,都不用妻子搭手。

  待妻子收拾乾淨老丈人,在他背後塞了個被子捲,讓他側躺而臥,才回到夫妻二人的臥室。

  親人們都在路上亡故了,還有個二叔在別處,聯絡不便。小夫妻便沒有另開府,與丈人生活在一處。

  「爹好久沒這樣開心了。他都很久沒喝醉過了。」妻子懷念的道。

  從前在家裡,至少每個月要喝一次大酒啊。喝完了酒就要撒酒瘋,母親陪著他一起撒。不止是他們兩個人,祖父還活著的時候,還會把隔壁的外公也喊過來。祖父、外公、父親、母親還有叔叔……一起撒酒瘋啊。

  兩個老人家常常為了一句經義的正解辯得面紅耳赤,擼袖子就開打。無良的兒女們居然也不拉,還架橋撥火,瞎起哄。

  爹爹叔叔一喝高了就寫得滿屋子都是字紙,母親在一旁擊缶高歌。每聽說她家又開酒宴了,來求字的人便在院門外排起長隊……

  只有她和嬸嬸十分無奈。

  來竄門子找她玩的小夥伴給嚇的不輕,臨到走還帶著一臉「我老師一家子神經病」的蛋疼表情。後來這小夥伴成了她的丈夫。

  那時候的生活多麼美好啊。但後來祖父和外公相繼去世,連叔叔都病逝了,嬸嬸留下阿翔,大歸去了。

  後來父親和母親便再沒喝得那樣醉過,但他們常常在月下小酌,吟詩作對。母親很少擊缶高歌了,更多是撫琴。現在回想起來,那琴聲裡全是撫慰,讓隱逸鄉野的父親內心寧靜。

  後來連母親、阿翔都沒了,那張傳承了幾百年的古琴也被馬蹄踏碎。她從此再不能過小女兒天真的生活,必須挺直背脊,迎面這亂世。

  父親這幾年都沒碰過酒。偶有應酬飲宴,不過作勢沾沾唇而已。他時時刻刻都保持著清醒,繃緊的弦從不放鬆。

  偶爾,會看到夕陽中他站在屋簷下望著老屋的方向,他望的是家的方向。

  形孤影隻。

  無人與我立黃昏,無人問我粥可溫。

  見妻子眼中有淚花,已經躺下的丈夫趕緊起來抱住她。

  「別難過。」他說,「我們好好努力,生很多孩子。長子姓杜,次子姓范,三子姓毛。」

  妻子的愁緒被他沖散,含淚帶笑捶了他一拳。小夫妻遂就寢。

  丈夫與老丈人不同,他喝多了就會睡不著,連續翻身,胳膊肘拐拐自家媳婦,問:「你說,竹生……真是神女嗎?」

  妻子踹了他一腳,閉眼睡覺。

  丈夫又翻了幾回身,忽然道:「亂世許多年,也是該有雄主出了……」

  妻子閉著眼,道:「如何就不能是『雌』主?」

  雌主嗎?丈夫撓頭。

  大概還是因為人們的意識裡,覺得男人強於女人吧。體力、能力、學識、見識,各方面都強。

  可的確,有那麼個女人,她強過了所有男人啊。全方面碾壓,碧刃軍沒有不服的。這樣的女強人……雌主嗎?其實也不是那麼難以接受。

  丈夫翻了個身,撐著頭看著自家媳婦。

  這也是個女強人啊。她不管到哪個城,府吏們都不敢在她面前搗鬼。冀縣的張書晨,其實是她手下敗將。

  前兩日竹生和岳父提起,想讓自己媳婦擔任涪城城守。

  涪城可不是澎城、冀縣可以比的。竹生以後還會有很多城,但涪城不管怎麼樣都很重要。涪城城守就更重要了。

  岳父難得猶豫了。

  他知道岳父猶豫什麼。岳父是竹生最心腹之人,位置可以說是一人之下,眾人之上。他在軍中,將領中,以他和七刀為首。她呢,則掌著內政。若是再坐到涪城城守的位置上……他們家一家三口掌的權柄便太大了。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故事,史書裡多的是。岳父擔心的是將來。

  其實沒關係,他已經跟岳父講了,真到那時候,他可以退一步。

  因為他知道,她是不會退的。她看似寧靜,其實和竹生一樣,心裡有把火。她有窮其一生要做的事。

  真到了必須親親回避的地步,就讓他退下來吧。她比他更聰明,更能幹,他願意把舞臺留給她,她的才華不應埋沒在後宅裡。

  他看著自家媳婦白白的臉,越看越喜歡,趴過去「啵」的一聲!

  媳婦睏得睜不開眼了,可是被窩裡動了動,牽住了他的手。

  夜深了,不胡思亂想了,睡覺吧……他打著呵欠躺下。和媳婦手牽手,暖和和的睡了。

  另一邊,城守府裡,竹生也喝醉了。

  偶爾喝醉,其實是件挺舒服的事。頭也飄,腳底下也飄,整個人都飄飄的,有種極為放鬆的舒適感。

  比喝醉的放鬆感,還有種更舒服的感覺,讓身體發熱。

  竹生夜夜提防著三昧螭火,對這種莫名的舒服的感覺最敏感,立刻便睜開了眼睛。

  三昧螭火沒出來作怪,七刀渾身酒氣的在作怪。

  壓在她身上,扯開了她前襟,含咬著。

  居然不告而取。竹生惱怒,一把把他掀翻下去。

  有身份的人都遵從古風,馬瘸子那種人才睡床,城守府裡都是臥榻。不過腳踝高,翻下去也不會摔疼。

  七刀翻身又爬到她身上,竹生把他踹下去。七刀還想爬上來,竹生已經翻身騎在了他身上。

  「老實點!」她惱怒道。

  酒精讓她兩頰桃花般粉紅,衣襟敞開,露出大片雪肌,瑩瑩有光。

  七刀看得眼裡冒火,掐著她的腰往自己下身按。

  「我疼……」他氣喘吁吁的齜牙。

  竹生喝高了,腦子發飄,反應了一會反應過來他不是摔得疼。氣得給了他一拳:「我叫你疼!」

  趁著他頭被打得歪過去,她拇指在他頸側一滑一按……很好,消停了。

  整個世界都清淨了。

  竹生把他丟到榻上,自己也躺下去,睏倦得睡著了。

  第二日清晨醒來,在一個溫暖寬闊的懷抱裡。男人把她抱得很緊,啃咬著她的後頸。

  竹生睡得迷糊了,推了一把。

  「道君,別鬧。」

  -------------------------------------


  無人與我立黃昏,無人問我粥可溫。

  後來藉由這兩句,衍生出很多版本。但最初的原句本身是一首古風歌曲的最後兩句歌詞。

  歌名《寄芸》,作者陌緒。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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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9 00:02:4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三章

  過個了冷冷清清的年,邯軍發現了一件更加苦逼的事情。之前他們和碧刃軍聯手打豐軍,現在變成了碧刃軍和豐軍聯手打他們。

  碧刃軍給赫明的豐軍送去橄欖枝,表示願意和他們合擊邯軍。則豐軍去一強敵,碧刃軍得安州,此謂雙贏。

  豐軍大將考慮過後,同意了。

  邯軍便面臨著兩面夾擊的窘境。

  又一次,一隊邯軍與碧刃軍不期而遇,竟然毫髮無傷的回來了。

  「帶隊的那個,叫胡喜,自稱是前涪城守軍一校尉……」回來的那個小校道,「他們原先被俘了,被關押在景昌山做苦役,後來碧刃軍拿下涪城和景昌鐵礦,他們就投了碧刃軍。」

  這原本沒什麼,但這小校後來私下與人說,涪城原來那些弟兄在碧刃軍都混得很好,又說,他們現在這麼苦,不知道到底是給陛下賣命,還是給方家賣命。

  大將得知後,斬了這小校。但軍心已然浮動。「邯國早就是方家的邯國了」這種說法,悄悄流傳。

  當邯軍糧草難支,軍餉拖欠的時候,開始有人悄悄出奔。逃兵這種事,一旦有了第一個跑的,就有第二個。大將斬了數人,都殺不住軍中頹敗之風。

  到了夏日裡,安州已經與別的地方都失了聯繫,已成了孤城。大將站在城牆上,看著圍了了安州城的碧刃軍,長歎一聲。

  碧刃軍擴張之快,令人咋舌。不比深入異國,孤懸在外的豐軍。碧刃軍大多都是本鄉本土的邯人,占著地利人和之便。那玉將軍更是有信陽范伯常輔佐,把一個大本營經營得興旺繁盛。

  玉將軍仁政之名,廣為傳播。

  對比之下,安州守軍,真是淒淒慘慘戚戚。不說軍心,便是城中民心,都已經背離。

  城中已斷糧,連守軍都開始吃樹皮和麻袋。還有人把皮甲煮了吃。再這麼下去,易子而食的事,也不遠了。

  大將長歎一聲,知道大勢已去。

  他喚來了自己的副將,令他秘密與碧刃軍取得聯繫,達成了協議。

  待到約定的這日,他獨坐中堂,沉默許久,拔刀橫頸,預備自刎。不料副將早有準備,衝進來抱住了他手臂,又呼喝來親兵,十幾個人按手按腳的將他按住。

  大將怒道:「放開!爾知我心,何不成全了我!我家三代為將,不能在我這裡折了忠義之名!」

  副將道:「那也得看向誰忠,值不值!」

  指揮著親兵們將大將綁成了個粽子,開了城門,除了獻城,還獻了粽子。

  玉將軍甚喜。她和副將達成的協議中,早就包含了這位姓韓名毅的將軍。若不是受太多外界條件的制約,如果真的在完全公平的條件下讓她與這位韓將軍領軍一戰,她自認不是敵手。

  只可惜,運道不站在韓將軍那一邊,運道在竹生的身上。

  竹生親自來勸降這位韓將軍,奈何韓將軍這個人一根筋,只不肯毀了自家的忠義之名。

  「望將軍留我全屍,韓某不勝感激。」這四十多歲的男人道。

  竹生點頭,道:「將軍下葬時,必備極哀榮。」

  韓毅是真心感激竹君肯成全他,不料那竹君竟是個小人,說過的話竟不算數,轉過頭就叫人又將他綁成了粽子,防他自盡。

  氣得他破口大駡。

  韓毅便被關了起來,他的副將時常來看他,總是欲言又止。

  韓毅就是被這個貨給坑到了如此的地步,一看到他,就氣不打一處來。他身上綁著,就用腳去踢他,後來腿也被綁了,就改用頭撞,結果撞在了柱子上,給自己撞了個大包出來。

  副將很是心疼,指揮著人把他綁在了床板上,每天過來給他按摩肌肉放鬆。一邊按摩,一邊給自己辯解:「大哥,我都是為了你好啊……」

  韓毅和他的副將是生死之交,私下裡兄弟相稱。只現在他是半點也不想理這個傢伙,只緊緊的閉著眼睛。

  副將長籲短歎,給他按著肌肉,防他綁得久了會酸疼。

  副將按一下,韓毅抖一下,最後終於忍受不了,破口大駡:「王八蛋!別戳老子癢癢肉!」

  副將抱頭鼠竄。

  半個月後,韓毅終於知道副將為何總是躲躲閃閃,欲言又止了。

  那玉將軍竹生親自來見他,轉述了這個晴天霹靂的消息:「安州失守的消息傳到平京,方相以你投敵叛國論罪,讓你們的皇帝下了將你家滿門抄斬的聖旨。」

  韓毅目呲俱裂,怒吼:「我沒投敵!我沒叛國!」他本是欲殉城的,待他身死,城再破,便不是降敵。

  竹生道:「我自是知道將軍忠義,可方相不這麼看。」

  韓毅眼睛通紅:「方氏老賊!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

  竹生道:「幸好我早有預料,早早派了人過去,將將軍一家人悄悄護送出平京。」說罷,笑吟吟的看著韓毅。

  這大悲大喜的跌宕起伏峰迴路轉滋味真他媽的……韓毅險些噴出一口老血。

  他瞪著竹生。

  半晌,才問:「他們現在何處?」

  竹生含笑道:「到了快有半個月了,這段日子一直在逛涪城,昨日裡才過來安州。故一直沒告訴將軍。將軍若是想通了,我便令你們相見。」

  韓毅一聽這時間就對不上,他兩眼瞪如銅鈴。竹生也不遮掩,點頭承認:「在將軍下決心開城之前,我的人便已經偷偷去了平京了。但將軍高義,以安州十萬百姓兵士為重,願開城受降,故有今日親人團聚之善果。」

  韓毅苦笑。

  他已經明白,安州被隔絕了與外界的聯繫,竹生的人偷偷潛入平京,必是散佈他投敵的謠言。他祖父歷經三朝,他父親戰死邊疆,一門忠義。正是因為他們家這樣的忠良猶在,方氏狼子野心,才不敢謀朝篡位。

  這回方氏得了藉口,是必要將他們家趕盡殺絕的。安州他開不開門,獻不獻城,都是遲早要失守的。到那時,他一家只能在九泉之下團聚了。

  韓毅終於心灰意懶。

  待得家人團聚,韓毅祖父歎息:「你久不在平京,不知京城之事。吾已盡力保全,但朝廷……氣數已盡……」

  又道:「我觀玉將軍,非常人也,勿以女子視之。信陽范氏尚以身侍奉,我等奉其為主,不算辱沒。」

  碧刃軍遂添一員大將。

  竹生為韓毅擺酒相慶。

  待到夜裡,便覺得不對,自己先醒了過來。身上冒著白色的火焰,靈氣呼呼的往皮膚裡鑽。

  七刀已經聞聲奔來,卻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這一次,倒沒將身周事物點燃,只像一層繭一樣包裹著竹生。竹生不叫七刀靠近,叫他守了門,不叫別人發現。她自己盤膝趺坐,入了祖竅。

  螭火比從前長大了些許。竹生猜測這是因為它吞噬了大量的靈力的緣故。她雖明知自己修煉的靈力都會被螭火吞噬,依然沒有間斷過修煉。雖然留存不住,但靈氣進入她體內轉化為靈力的過程,本身就是對她的身體的一種淬煉。

  祖竅裡一片光明。

  竹生沒有急於對螭火動手。她盡力保持內心的寧靜。這樣的她,螭火便不以為威脅,繼續吸收著外界的靈氣。

  竹生也感受著那些靈氣,穿透皮膚,洶湧的湧入體內,經過周天運轉,化作了她自身的靈力……隨即被三昧螭火不客氣的全都吞了。

  竹生可以肯定,她自己修煉時,靈氣吸收和轉化的速度決沒有這麼快。她便靜靜的看著,畢竟這個過程中,她的身體感覺非常的舒適。

  她內觀之時,看到一切都具象化。

  靈氣像是彌漫的白霧,在穿透她的皮膚後開始彙聚成水滴,而後成小溪。這小溪原本該彙聚到她的丹田氣海,現在卻湧入祖竅,被三昧螭火貪婪的吞噬。

  竹生一直靜靜看著它吞噬那白色溪流,什麼也不做。到三昧螭火完全不在意她的時候,她驟然出刀。

  一刀截斷了那溪流!

  還沒被吞噬的溪流瞬間逆流,進入了氣海!

  竹生終於體會到了身體裡有靈力的感受!彷彿乾渴的人飲到泉水,虛弱的人有了力氣。她的身體彷彿突然充實了起來,填滿了之前其實並不存在的空虛感。

  她操控著這靈力,織成網,再度鎖殺三昧螭火。可惜……又失敗了。

  等她再去查看氣海的時候,那一點點被她截留的了靈力,已經消失不見,再次被三昧螭火吞噬。

  她看著空空的氣海,看了一會兒,回味著剛才這裡有靈力貯存的感受。

  退出了入靜的狀態。

  她身上的火焰消失,睜開了眼睛。對上七刀關切的目光,她只是搖搖頭,垂下眼眸。

  安州和涪城之間,每五日一匹快馬,傳遞消息。借著這個便利,本地的將士們,也可以傳遞家書。

  杜城不意外的又收到了翎娘的家書,他們兩個小夫妻蜜裡調油,一個月怎麼也得通至少兩封家書,且杜城心裡有個事裝著,還在等著翎娘的答覆。一收到信,立刻迫不及待的拆開了。一看之下,立刻咧著大嘴,大巴掌就拍道信差背上了,差點給信差拍個趔趄。

  「我要當爹了!我要當爹了!」杜城笑得都傻了。

  上一次回涪城是入夏之前,而後再通書信,翎娘就提到過嗜睡胸悶。翎娘公事繁忙,心思不在這上面。倒是杜城心細,立時便回信要她看大夫。之後果然便說有滑脈之相。只是月份太淺,不能確認。現在三個月已過,大夫又給把過了脈,確實滑脈無疑了。

  翎娘有身孕了。

  信差叫他拍的齜牙咧嘴,聞言也笑出來,連道:「恭喜杜將軍!」

  人逢喜事的杜將軍,立刻便摸荷包,丟了塊碎銀給那信差。信差樂的眉開眼笑,道了謝,便要往別處去送信。

  杜城眼睛卻尖,看到他那一摞書信最上面一封,竹紋紙裁的信封,分明出自范家的手筆。若是給竹生的,必是最早送去的,現在還在信差手裡,就說明不是給竹生的。

  「那是誰的信?」他不僅好奇問道。

  信差道:「是范城守給七將軍的。」

  范城守就是范氏翎娘。

  自家媳婦沒事兒給阿七寫什麼信?杜城不禁好奇,直接抽過那封信,道:「我給他送去。」

  大軍駐紮在城外大營,杜城和七刀平時都住在兵營裡,就連竹生也一樣。安州的政務,自有范深操持。

  七刀和竹生住一個大帳,這是人盡皆知的。

  他們到了安州,安州的人聽說他已娶妻,都還有人想把自家女兒送給他作妾的。但七刀,是沒一個人敢給他送女人的。誰都知道,七將軍是玉將軍的人。哪個敢去撬玉將軍的牆角。

  後來,這邊人才知道,就連杜將軍,也是范伯常的女婿,不僅如此,他的妻子還是涪城城守!從此,才沒人再敢給他送女人。

  女人當城守,實在是令安州人咋舌。但想想,碧刃軍的大首領玉將軍自己也是女人,安州的讀書人就不敢嚼什麼舌頭了。

  杜城尋到七刀的時候,他正在竹生的大帳後頭。

  兩個親兵把帳後的兩口大缸灌滿了水,七刀只穿著犢鼻褲,正舉著木桶,「嘩啦」一聲澆了自己一身沁涼的井水。陽光下,背後肌肉塊塊隆起,水珠順著小麥色的肌膚往下滑,兩條長腿結實有力。

  當年的狡黠男童,已經長成了令人聞風喪膽的年輕男人。就連杜城都忍不住感慨一聲時光飛逝。

  「阿七!」他喊他,「翎娘給你的信!」

  七刀猛然回頭,丟下水桶,接過親兵遞過來的布巾隨便抹了抹便丟開。三步並作兩步的過去便搶過那封信。

  少見他這麼沉不住氣的模樣,杜城倒好奇起來,勒住他脖子問:「說,我老婆給你寫信幹嘛?」

  七刀給了他肋下一肘,杜城鬆開手,捂著肋下咳嗽起來。待站起身來,七刀已經一目十行的讀完了那信。他眉頭皺緊,有些失望。他托了翎娘查個人,翎娘卻回復說,涪城、冀縣、澎城,都沒有他要找的那個人。

  杜城直起身來,沒好氣的踹了七刀一腳。

  七刀不以為意。他想起自己不在竹生身邊的那一年,杜城是一直守在她身邊的,猶豫了一下,忍不住開口問:「阿城哥,你們在冀縣時,我去了涪城,有一年的時間沒跟你們在一起。」

  「我問你,那段時間,竹生她……可有認識什麼我沒見過的人?」

  「那個人的名字,應該……是叫『杜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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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9 00:02:5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四章

  杜城回想了半天,最後道:「沒有啊,沒聽說過這個人。」

  七刀道:「也不拘是冀縣,總之咱們這裡,稍有點頭臉的人裡,有沒有姓杜的?」

  杜城還在努力想,七刀又補充道:「年輕點的。」說完,猶豫一下,又補充道:「長得最起碼也頭臉整齊的。」竹生能看入眼的人,不可能是個無名無姓的小人物,更不可能又老又醜。

  他連續打補丁,杜城又想了半天,道:「姓杜的有幾個。但要是又姓杜,又年輕,又長得俊的……」他大拇指朝著自己鼻尖一比劃:「應該就只有我了。」

  七刀盯著他看了一會兒。

  一扭頭:「不可能。」

  杜城待要追問什麼「不可能」,七刀已經把犢鼻褲都扯掉了,赤條條的立在光天化日之下。他的親兵遞上乾淨的衣褲,他一件件套上。

  曾經是斯文讀書人的杜城簡直沒眼看。

  其實要在別家軍營,兵士們清晨傍晚或是訓練完畢之後清洗,集體遛鳥,實屬正常。只有碧刃軍不行。誰叫玉將軍她是個女人呢。

  整個軍營,也就七刀敢這麼不要臉了。

  七刀十五歲那年就住進了竹生的大帳裡,同食同宿,除了征戰在外的時候,幾乎形影不離。他倆的關係並不遮掩,在碧刃軍中人盡皆知。

  眾人亦未覺得有異。

  哪個人身居了高位,手握了權力,不三妻六妾,美婢成群呢。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不是大多數人的夢想嗎?只不過竹生是女子,所以這「美人」反而成了男子而已。

  翎娘便感歎:「所以,不在於你是男還是女,只在於你強還是弱。」

  竹生即便是女子,可她太強,所以她收個入幕之賓,便成了理所當然。更別說她並未廣收美人,她也不過就是收了七將軍一個嗎。

  七將軍少年英雄,多少女子愛慕。竹君會看上他,更是意料之中了。

  只有杜城憂心忡忡:「可他們倆……合適嗎?」

  杜城與翎娘青梅竹馬,又共曆生死,他們兩個人之間,既相互信任,又彼此依戀。他是真正嘗過情愛滋味的過來人,怎能看不出竹生和七刀之間與他們的不同。

  翎娘沉默了許久,才道:「你道七刀想不到嗎,他那麼鬼機靈……」

  「不過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罷了。」

  杜城在七刀面前裝瘋賣傻的,轉頭就把這個事寫信告訴翎娘了。翎娘寫信回復他,叫他別管。兩個人之間的事,外人最難插手。

  更何況那兩個人,一個是竹生,一個是七刀。哪個也不同於常人。

  翎娘與丈夫這樣說,卻轉頭就寫信給在安州,和竹生在一起的父親。

  到了竹生例行回城處理公務的日子,七刀陪著她一同回去。傍晚時分,便被范深喊去小酌。

  范深是當年那些人中,唯一一個不對他冷眼的人。范深亦曾教導於他,於他有半師之誼。且七刀心中雪亮雪亮的是,范深在竹生心目中的地位,是遠遠高於他的。所以他待范深,從來都是畢恭畢敬的,執弟子晚輩禮,口稱「先生」。

  其實便是到了現在,七刀與竹生有過這樣的親密,他都不能確認自己在竹生心目中的地位。他暗自估量,范深、翎娘必是排在他前面的。杜城……他怏怏然感到,搞不好,傻阿城也要排在他前面呢。不知道為什麼竹生好像就特別喜歡這傢伙。

  好在,他們誰都不能像他與竹生一樣的親密。他們誰都沒有親吻過她灩灩的唇,撫摸過她雪光瑩然的肌膚,誰都沒有與她赤裸相擁過。皮膚貼著皮膚,呼吸聞著呼吸。

  更不要說,他知道一些竹生的秘密。那些秘密,竹生不願意讓別人知道。哪怕是范伯常都不行。

  所以,他七刀縱然不是最重要的,也肯定是最特別的。

  范先生拉著他小酌,他樂於奉陪。

  范先生從來不是個無聊的人,相反,他是個非常有趣的人。他對他的教導從來不是呆板的照本宣科,他總是能把那些做人做事的道理融入到有趣的故事裡去,讓聽的人不知不覺就入了迷,而後受教。

  七刀的成長路上,范深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

  這一次,范深給他講了歷史中許多開國皇帝。

  不管一個王朝最後的結局怎麼樣,它的開國皇帝,多是英明神武的英雄人物。七刀這年紀的年輕人,特別是年輕男人,最愛聽這個。他聽得非常入迷。

  開疆拓土,建朝立國,多麼讓人神往!

  可是慢慢的,他就聽出味道不對來了。

  七刀一直都是個聰明人,學東西快,擅長察言觀色。就說他聰慧不及翎娘,也絕不輸給杜城。

  當范先生把每一位英雄了得的開國君主的故事,都收尾在開創盛世,廣納後宮,子嗣綿延,福運深厚這樣的畫風上,他就明白了范先生想要表達的意思。

  阿城真是個大嘴巴啊!

  七刀面不改色,侍坐一旁,手執著銀壺給范深斟酒。范深便知道他懂了。

  七刀是一個資質極好的少年,當初他有心收他做弟子,不僅僅是因為他捨命相救,更是因為喜歡他的聰明。

  晚間歇息,竹生沐浴之後,幽香陣陣。

  七刀給她擦拭頭髮,叫這似有似乎的體香引得血脈賁張,抱著竹生挨挨蹭蹭的膩了陣。

  大年夜那晚沒能成事,他很是遺憾。竹生就是喝醉了,他依然是打不過她,叫她給弄昏了過去。可第二天醒來發現是和她同榻而眠,正抱著她柔軟的嬌軀。

  清晨帳中的氣氛潮濕曖昧。竹生半睡半醒,似乎也很舒服,差點就成了事。可她卻叫出了別的男人的名字。他血液逆流,終是沒能成。

  後來回想起來,深恨自己當時道行不夠。

  不過自那日之後,他和竹生之間的親密又更進一層。他也開始學會撩撥竹生。

  竹生也是人,特別是跟他在一起的時候。七刀能感受到她也是有血有肉,也會情動,也會放下綠刃柔軟的靠在他懷裡,回應他的親吻。這般模樣的竹生誰都沒見過。

  除了他。

  他為這份獨佔悸動,卻又想起了范伯常黃昏時與他說的那些話。

  他埋在竹生的頸間,呢喃:「姐姐,姐姐……」有我還不夠嗎?

  可他不敢問。他愛竹生,更懼竹生。他知道自己是竹生的,也知道唯有把自己全身心的交給她,她才會接納他。可他也知道,就如范伯常所說的那樣,竹生……不是他的。

  她不屬於任何人。

  七刀抱著竹生溫存黏膩了許久,直到竹生從衣襟裡扯出他的手,趕他去睡覺。

  他和她睡覺的寢臥只隔著一道薄薄的槅扇,木欞格子,糊著刷了桐油的麻紙。屏息去聽的話,能聽到她的呼吸聲。

  七刀忍不住幻想,如果有別的男人,來同他分享她會怎樣。那些幻想讓他痛苦憤怒,他忍不住握住了刀柄——他的刀,總是壓在枕頭下面的。

  可若有別的男人能與竹生親密,那必是因為竹生喜歡那人。竹生對自己喜歡在意的人格外的看重。當日杜城身陷敵營,七刀還記得竹生一瞬都未曾遲疑,扔下杯子便下令點兵的模樣。

  什麼計劃,什麼籌謀,什麼準備,統統作廢!什麼都沒有杜城的命重要。

  他不敢傷害任何一個竹生在意的人。竹生曾經那樣想殺他。他若敢如此,竹生就算不殺他,也不會再給他機會。

  他緊緊的握了刀柄許久,終是頹然的放開。

  碧刃軍擴張得太快,因此竹生在拿下了安州之後,修整了一陣子。將受降的安州軍收編之後,碧刃軍擴張到了三萬人的數目。

  這個數目,吹一吹,就可以對外吹成五萬,不要臉一點,吹成六七萬也是有的。

  待到收編整合完畢,已經秋風瑟瑟。碧刃軍與赫明的豐軍達成協議,一同進軍平京,瓜分邯國。豐軍大將同意了,而後豐軍如期而動——朝著豐國的方向。

  豐軍失了涪城,就再也沒有戀戰的想法。孤軍懸於異國,沒有退路,再深入,有多少勝算難說,全軍覆沒屍骨不還的可能性倒是高得很。在外征戰數年,友軍已盡亡,這一支豐軍也早已經疲敝了,只想回家。

  只是豐軍的背信全在范深的謀算之中。包括這合力伐邯的盟約,也不過是個幌子而已。豐軍撤軍的路上,碧刃軍早有埋伏。

  打這一仗的不是旁人,正是新降不久的韓毅將軍。韓毅不止是將才,他其實是帥才。若不是後方實在不給力,他也不至於落到今天的地步。

  是以韓毅對竹生把大後方經營得繁榮昌盛又牢固如鐵桶這一點,格外的佩服。他大勝而歸,將赫明作為投名狀獻給了竹生,算是穩固了他在碧刃軍中的地位。

  慶功宴上,他與范深頻頻互相敬酒。縱然明知自己被逼降的一系列動作,都出自范深的手筆,他也只能苦笑,客氣的尊一聲「伯常先生」。

  他痛飲了幾碗酒,抬眸看到主位上,竹生正偏頭與七刀說著什麼。

  竹君桃李之年,七將軍少年英雄,利若寶刀。再看范伯常,他正含笑看著那兩人。范伯常權謀經濟,皆是鬼才。

  席間都是碧刃軍有頭有臉的將領,他們有一個共通的特點,就是年輕。除了他和范伯常都已經年過四十,將領中年紀最大的一個,也不過才三十出頭。

  整個碧刃軍都帶著一股蓬勃的生氣,彷彿有無限的未來。這令韓毅忍不住想起祖父所描述的那個平京城,奢靡繁華之下,是掩不住的腐朽氣息。虛君實相,大權旁落。陛下不思如何自方氏手中奪回權柄,終日裡沉迷女色……

  其實不用祖父說,他鎮守安州這些年,隔著這樣的距離,都能嗅到平京城那屍臭般的腐味。他一直以為他必須跟著平京一起腐爛下去,最好的不過是在安州馬革裹屍,還能臭得淺一些。

  他沒想到還能破而後立。

  他被平京多年掣肘,行事拘束慣了。萬不料是做了降將之後,反而能痛快的征伐一場。痛快淋漓的血氣,將身上沾染的屍臭味都洗去了。

  他借著酒盞掩飾,打量竹生。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女子啊,來歷成謎,人也成謎。和平京那些人迎風三里的腐臭味正相反的是,她的身上充滿了氣勢。

  越來越多的人聚集在她身旁,對她俯首聽命,為她征戰,任她驅使。

  如果說邯國皇室是氣運已盡,那竹君的身上……韓毅彷彿看到了氣運的凝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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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安州、赫明盡皆陷落,平京城再無藩籬。碧匪若刀鋒東指,便可一路攻至平京城的城牆下。

  縱是根本不問政事的傀儡皇帝都嚇得不輕,聲聲喚著「方卿!方卿!」,要方相拿出對策來。然而方相年老力衰,時常臥病在床,日常政事,已經改在相府裡處置了。

  相府門前每天車水馬龍。「遷都」的呼聲越來越高。待到聞聽碧匪旌旗東指,平京城陷入了恐慌的氛圍中。

  碧刃軍在入冬時分發動大軍。分別由安州和赫明出發,分兩路攻向平京城。

  與當年入侵的豐軍不同,碧刃軍的身後早就掃蕩得乾乾淨淨。大後方經營得如鐵桶一般,輜重糧草完全不需擔心。玉將軍的善政使得她的領地欣欣向榮,百姓歸心,生活安定。這樣的地方,意料之中的吸引了大批的商人。世人多看不起商賈,偏偏碧刃軍的竹君和范先生是兩個格外重視商人的人。

  這些游走各國的商人們親眼見證了竹君的崛起。他們估量、權衡、算計之後,越來越多的商人願意在竹生的身上投資押注。有了商人襄助,許多事都便利了許多。

  竹生的身體第一次出現異狀,便是在行軍的路上。

  晨號響起的時候,七刀便睜開了眼。他習慣性的翻身坐起,甩了甩頭,腦子就清醒了。他一邊穿衣一邊喚著竹生。竹生行軍時的作息極其嚴格,從來都是聞晨號即起,從來不曾懈怠過。

  那一日七刀卻喚了兩聲都沒聽見竹生應他。他心頭一凜,立刻掀開帳幔闖進內帳。看見竹生並沒有「著火」,他才鬆了口氣。

  可他走到她身邊,她都沒醒。直到他晃了她兩下。

  竹生驟然睜開眼睛,眸中是令人心驚的殺意。

  有那麼一瞬,七刀感到自己的身體打了個顫。昔日小樹林中,手握刀柄的冷漠少女的身影如陰霾一般自他眼前閃過。七刀已經很久沒對竹生產生過這麼強烈的懼意了,以至於他忽視了竹生的異狀。或者說,他打從內心裡回避去詢問為什麼竹生在那個清晨會產生那麼強的殺意。

  竹生也沒有打算跟他說。

  這個事,沒人能幫她,說了也沒有意義。

  那天夜裡,她跟三昧螭火搏鬥了一夜。三昧螭火要殺她,或者說,要吃掉她。

  當年那本《養火經》,因為沾了個「火」字,她才起意去翻看,前面都是正兒八經的對靈火的日常保養,與她和三昧螭火無甚關係。她當時匆匆翻過,便想放下了。不料最後隨意的一翻,便看到了中間有一段講述邪修以人體為鼎爐養火,「純陰之體」四個字那麼顯眼。

  當時她讀到以純陰之體豢養靈火,對身為鼎爐的女子自身的反噬時,只覺得渾身發涼。甚至有那麼一段日子,沖昕的溫柔看起來都彷彿像是對她的命運的諷刺。她用了相當長一段時間才克服了那段時間的情緒。

  現在,她發現三昧螭火的情形與那本養火經裡記載的情況有很大不同。

  明明說身為鼎爐之人,終其一生也察覺不到體內靈火的存在。直到壽終之時,靈魂才會被靈火作為最後的養分吞噬。而後靈火脫體而出,凝聚成形。

  可三昧螭火現在就能在她的祖竅裡凝聚,不止一次的外泄,甚至自行的開始改造她這個鼎爐。

  竹生隱約感覺到,身體裡的三昧螭火像是「活」過來了。雖然還沒有智慧,只有著如獸一般的生存本能,但它的確是「活」過來了!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它能凝形?為什麼它連幾十年都等不了?現在就要吞噬掉她的靈魂?

  在小九寰,沒人能解答她這些疑問。

  更不幸的是,她已經明白,在她這具肉身裡,她和螭火,只能活一個。

  她若死,便是徹底的寂滅。

  沒人想要這種結果。竹生,更是無比的不甘。

  這個年他們是在征途中過的。

  那時候剛拿下一座城,城守帶領城中世家開了城門迎接竹君。這城中最好的宅子並不是城守府,而是本地一個大世家。那家人便是經商人牽線,策劃、主導了此次出降的人。竹生很給他們面子,帶著范深和七刀下榻在這一家的宅子裡。

  世家的底蘊不可小覷,在萬物蕭瑟的冬天裡,一窗一廊,都透著典雅的韻味。

  新年的夜宴也是在這宅子中,酒宴的文化各地皆不相同,由這世家來舉辦,便熱鬧而不喧嘩,喜慶而不落俗。

  范伯常跟此地世家很是談得來。他在席上侃侃而談,談吐氣度輕易便折服了這些人。偏這樣的范伯常,對上竹君,態度極是恭敬。

  范伯常先以字、畫聞名,後周遊數國,以策論驚天下。似他這樣的文人名士,不肯在一地久居,便是擺明了態度尚未尋到心目中的明主。

  什麼樣的人能讓名動天下的范伯常效忠?

  范伯常用實際行動回答了世人,他選擇了竹君。而後竹君一路崛起,范伯常亦向天下人證明了自己的治國之才。

  在這樣的酒宴上,他對竹君的態度謙卑恭敬,全然是下位者對上位者的服從。那些聽聞竹君不過一年輕女子,便疑心其實是范伯常在背後操縱竹君的人,終於打消了疑心。

  那女子端坐上位,坦然受著范伯常對她的畢恭畢敬。她的氣勢壓過了在場的所有人。當她目光掃過的時候,那些因她的美貌偷偷多瞧她一眼的人,都汗涔涔的低下頭去。

  竹生和范深四目相交,心照不宣的一笑。

  范深這廝最會做戲,偏他做戲還做得最真,分分鐘是要做影帝的人。要知道私下裡他們相處,范深可是常常箕坐,敢就著小菜,喝著玉將軍親手給他斟的小酒。喝開心了,他還起舞呢!

  偏一到這種場合,他就最會唬人。

  文人管這叫「張目」,說白了就是造勢。造竹生的勢不能竹生自己來造,這種時候,就得范伯常挺身而出。

  新降之城,竹生並不會飲酒過多。席上不過給個面子,沾沾唇罷了。眾人之間還沒有建立完全的信任,自然是客客氣氣的,也無人著力勸酒。新年的酒宴便在相互恭維的客氣中結束了,也算是達到了雙方的預期,相當圓滿。

  待到就寢,才發現七刀是真的喝了酒。

  七刀在陌生環境裡從來最是警醒,不知今日如何竟會真的飲酒。就是范深,舉杯屬他最頻繁,也沒見他真的喝幾口。

  七刀沐浴洗漱過,壓著她親,竹生還能嘗到他口中淡淡的酒味,混合著年輕男人的體息,讓她也像是有了醉意。

  可七刀今日與往日不同。

  待到七刀壓著她不放開,去扯她的衣帶時,她按住了他的手。

  七刀呼吸淩亂。

  「我十八了!」他喘息著說,「姐姐,我十八了!」

  竹生詫異:「你何時的生辰?」

  碧刃軍有一個連竹生都不知道風俗,就是不慶生辰。

  新來之人若是好奇追問為何,那些從澎城、冀縣甚至高家堡開始就追隨竹生的老人們便會告訴他們:竹君不喜人做生辰。

  事實上,這純粹是一個誤會。究其根源,無非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竹生逃到小九寰,決定拋棄在大九寰的一切,包括姓氏、名字甚至生辰。她從不過生辰。曾經范深問起時,她只道自己沒有生辰的人。

  范深哪知道這背後種種曲折,自行腦補了一齣悲歡離合到拋家棄姓的大戲。而後他跟翎娘、阿城都有至親之人逝去,他們的生辰,也都不過一碗長壽麵而已。上邊的人這種態度,自然而然的向下傳播擴散,而後便被扭曲歪解成了竹生不喜人過生辰。

  竹生自己都不過,自然也未曾注意過這種事。她印象中,七刀便沒有特別的慶過生辰,她想了又想,發現自己竟真的不知道他的生辰。

  「我沒有生辰。」七刀抵著她的額頭,親吻她,「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生的,我沒過過生辰。每年過年,我就算長了一歲。」

  「姐姐,姐姐!」他親吻得愈發熱烈滾燙,「我滿十八了!真的!」

  七刀是一個沒有姓氏,沒有生辰的人。竹生的心,又被柔軟擊中。

  她本也不是為了守身,她只是邁不過前世世界固化了的價值觀和道德觀而已。在這個世界裡,她一步步走來,快要變得像個博愛的聖人。

  七刀卻在那時候長大成男人,點燃了她的躁動和獨佔的欲念。所有這些,都有悖於聖人之德。她才終於證明了自己還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女人,還像人一樣活著。

  這令她看到七刀,便心生歡喜。

  竹生回應了七刀滾燙的親吻,而後,鬆開了按著他的手……

  最私密的小衣被拋出了帳子,落在了床榻的外面。

  一下晃動之後,帳中同時響起兩個人的吸氣聲。

  竹生桃李之年,芳華正盛,七刀血氣方剛,精力無窮。他們兩個人都等了太久。天雷地火,不足以形容。

  竹生甚至有點後悔,不該矯情三年。螭火的覺醒給她帶來了死亡的陰影,她的死不同於常人,再不能入輪回,乃是徹底的寂滅。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鬥得過螭火,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也許哪一天在夢中,便被螭火吞噬了靈魂也不一定。

  竹生因此後悔不該對自己太苛刻,她早該對自己好一點。

  七刀像是一盤精美的點心。不吃不會餓死,吃下去……當真美味。

  竹生摟緊這年輕男人健碩精實的身體,盡情享受他帶給她的快樂。她的嬌吟讓七刀激動得發抖。他想把自己的命都給她!

  然童身初次,都不過爾爾。七刀羞愧得埋在竹生頸間不敢抬頭。

  竹生先還忍著,而後忍不住抱著他大笑。

  竹生反守為攻。

  十八歲血氣方剛的年輕男人,根本不需要休息。不過輕輕撩撥,便重整戰鼓。

  突襲,破城,征伐。年輕的將軍缺乏經驗,一味的強攻。好在那城主歷經風雨,循循善誘,一次又一次把他引上更高的峰頂。

  最要緊的關頭,七刀眼睛通紅,聲音嘶啞:「姐姐、姐姐!」

  「你殺了我罷!」他說。

  竹生高高在上。

  她的長髮迤邐在他的胸口。她的眼眸深邃如潭,魅惑無邊。

  她如果是神女,一定是愛欲的神女。她以神光籠罩著七刀,渡著他的肉身,淬著他的靈魂。

  神光中,她嘴角浮出愉悅的笑意。兩指並刀,俯身劃過七刀的咽喉。

  「我的。」她滿意的道。

  七刀眼前都是白光,他覺得自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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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9 00:03:2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六章

  七刀竟然會起晚,令范深有點意外。

  「他累了,讓他多睡會兒。」竹生面不改色的與范深道,「大家到齊了沒有,我們先議事。」

  她的精神看起來似乎格外的好,范大儒卻盯著她的眉眼。

  縱是一身勁裝,英姿颯爽,也掩不住眉梢眼角的瀲灩風情和輕鬆饜足。范深先是愕然,而後恍然,含笑不語。竹生假裝沒看到。

  這范伯常,什麼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議事議到一半的時候,七刀才步履匆匆的進來。想是睡足了,年輕人精力旺盛,鏖戰一夜,已經恢復了精神,一點也看不出疲累的模樣。

  范深再去看竹生。竹生看著七刀,眼底全是笑意。兩個人四目相對的時刻雖然短暫,卻好像傳遞了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情緒。

  范深的心裡,便輕輕的鬆了一口氣。可他再看七刀,卻敏銳的發覺了七刀眼底的陰霾。

  他不禁蹙起了眉頭。

  只是此間都是大事,便是范深也沒有時間去多管這些兒女情長之事。

  直到他們全面接手了這座城池,並休整完畢,半個月後拔營繼續推進的時候,竹生才察覺到七刀的不對勁。

  「阿七呢?」她問親兵。

  親兵答道:「在後面。」

  竹生的大帳後面照例留有一塊空地,是給竹生和七刀練功用的。竹生神識一掃,便看到了七刀的身形。

  她便去了大帳後面。

  數九寒天裡,七刀只穿了夾衣,身上卻熱氣騰騰。他揮著刀,一刀又一刀的劈砍眼前的木樁。

  竹生站在那裡看了一會兒,悚然而驚。她走過去一把捉住了他的手臂。

  「阿七!」她喝道,「你怎麼回事?」

  明明昨夜,他還索求半宿,像是沒個知足的時候。為何現在,戾氣重得快要凝成實質?他盯著那木樁,像盯著殺母仇人一般的恨。

  「我沒事。」七刀扭過頭去,再轉回頭,便似乎已經平靜。

  他也是一個擅長掩飾自己情緒的人。要不是這樣,竹生不會這麼久才察覺他的不對。但她既然已經發現,就不會再被他唬弄過去。

  「阿七,」她蹙眉,「你有什麼不能跟我說的?」

  七刀立誓將自己獻給竹生,他的確沒有什麼不能和竹生說的。這世上,再沒有一個人,和竹生一般與他如此親密無間。

  但他凝目看她,便覺得心臟收縮得難受。

  竹生奪下他的刀,扔到一邊,改為握住他的手。

  她抬頭看著他。他長得比她都高了,體格健壯結實,肌肉虯結。可細看他的眉眼間,還是能找出幾分少年的青澀。對這樣的少年,竹生的心總是柔軟的。

  她溫暖的手握著他的手,看著他的眼睛,輕輕的問:「阿七?」

  七刀同樣是無法抵抗這樣溫柔的竹生。他咬咬牙,終於問出那件日夜折磨他的事;「姐姐,他是誰?」

  竹生微愕:「誰?」

  「那個……」七刀說得艱難,「強迫了你的人。」

  竹生瞳孔驟縮。她忽地鬆開了握著七刀的手。七刀反應迅敏,不待她完全放開,便反手捉住了她的手。

  但是竹生沒有回應他。她看著他,眼中帶著冷意。那是人出於本能的自我防衛。

  七刀便知,他的猜測是對的。

  姐姐她……被人強迫過。

  七刀是那天早晨起來,才發現床單淩亂,還沾著斑斑痕痕的汙跡,但……沒有血跡。

  竹生竟然不是處子!

  七刀雖然對竹生有著強烈的獨佔欲,但他長在匪窩,從來沒有什麼貞操的觀念。他只是震驚。

  他對竹生的事了如指掌。雖然那一次,那個不知道到底叫「杜軍」還是「竇軍」的人查無蹤跡,但七刀可以肯定,自他與竹生相識,竹生身邊從來也沒有過任何與她有親昵關係的男人。

  那麼竹生失貞,只能是在她與他相遇之前。可那時,那時竹生……

  「你那時,你才……才……」七刀說到這裡,終於說不下去。

  那個時候,竹生才十三歲,還未及笄。她不可能是自願的!她只能是為人所迫!

  「他是誰?」七刀的牙齒咬得格格響,「他是不是用了下三濫的手段!你已經殺了他了嗎?」

  以竹生的性格,只要她能做到,必會將辱了她的人碎屍萬段。

  但竹生的臉上沒有表情,她眼中的神色讓他害怕。她的沉默給了他否定的答案。七刀不敢置信!

  「為什麼?為什麼不殺了他?」他喃喃的問,充滿迷惑不解。

  「……殺不了。」竹生終於開口,「辱我的人,太強……我,殺不了。」

  此時的竹生看起來宛然如同當年那個殺人的少女,神色間帶著對世間一切人和事的冷漠。如今回想起來,那時的竹生便是帶著這份恨意和無力,所以她的刀下對她憎的人冷酷無情,所以她一直……都想殺他。

  原來如此。

  七刀的世界,天翻地覆。

  他所認知的,他所崇拜的,他捨命追隨,誓死效忠的,似乎都不一樣了。

  「怎麼會……怎麼可能……」他喃喃道。

  七刀無法接受。這世間,怎麼還會有比竹生更強大的人?怎麼會有竹生恨之入骨都無法復仇的人?

  竹生垂眸很久,才抬眸,看著眼前迷茫的少年,緩緩的道:「這世界……不是你看到的樣子。我,也不是你想的樣子。我並沒有你想的那麼強大。」

  時間流逝得如此之快,一轉眼已經過去八年。

  這八年裡,她都活在自己彷彿很強大的假像裡。她有兵有將,有追隨者,效忠者。這些人還很想把她推上神壇。這其實也怨不得他們,他們被封閉在這小九寰裡,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人們能飛天遁地,呼風喚雨。

  她展露給他們的便足以令他們震驚和膜拜。

  七刀對她,與其說是愛,不如說便是信仰般的膜拜。

  現在,竹生自己脫去了這層帶著神光的外衣。她感到很輕鬆。

  七刀也好,范深也好,他們對她早不再是陌生人。她不想在他們面前偽裝成無所不能的強大者。不能面對真實的自己,本身就是弱者的表現。現在,她選擇將真實展露給七刀。

  「在我來的地方,強者如林。他們的強大,超乎了你的想像力。亦是我窮其一生也無法達到的境界。」她平靜的道,「在那裡,我只是個弱者。我被強迫,無力反抗,我被欺辱,無力復仇。所以我選擇來到這裡。」

  七刀的眼中,再次閃過震驚。

  「是的,就如你所想的那樣。」竹生抽出自己的手,告訴了他真相,「我,是逃到這裡來的。」

  竹生轉身回了大帳。

  七刀比她晚了幾步追了過來,從身後緊緊的抱住她。

  「姐姐!」他把臉埋在她肩頭,聲音哽咽,「我想變強!」

  竹生道:「我也想啊。」

  七刀道:「那我們一起變強。等我們手握十萬大軍,二十萬大軍的時候,就不怕他了!」

  七刀把竹生抱得緊緊的,竹生的頸間感受到了熱熱的濕意,聽到了少年充滿恨意的誓言:「總有一天,我會帶著十萬鐵騎,踏平他在的地方!」

  十萬凡人鐵騎,對於大九寰的那些人來說,又算什麼呢?他們一劍揮去,便可崩山陵,裂大地。十萬鐵騎,不過是十萬螻蟻而已。

  更不要說,便是她,也再不能回去大九寰。

  但少年人的雄心壯志又何必去潑冷水。竹生沒有告訴他關於大九寰,關於那些修士的真相。她側過頭,與他臉頰相擦。她的手,覆在他的手上。

  輕輕的對他說:「好。」

  那天夜裡,七刀抱著竹生,想問那個人是不是叫杜軍。

  竹生意外。她以為那個清晨他沒有聽到她的一時口誤,不想原來他藏在心裡。她沉默了許久,不想去想起那個山嶽般清朗的年輕男人,只告訴七刀,不是。

  如果辱了她的人不是杜軍,那……杜軍又是誰?

  七刀沒再追問。今天因為他的追問,竹生自己揭開血淋淋的傷疤。他已經不敢再追問。

  這樣已經夠了。她的這些事,再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他對於她而言,已經有別於眾人。

  這就夠了。

  春天的時候,平京城遷都的消息傳到了碧刃軍。

  此時,碧刃赤焰旗離平京城不過六百里,竹君已經可以說是佔據了邯國的半壁江山。碧刃軍的將領,除了韓毅,個個都摩拳擦掌,想要生擒邯國國君和方氏老賊。

  七刀比任何人都更想立功。唯有更大的功績,才能令竹生更看重。唯有更高的地位,才能領更多的兵,才能更強大。

  他明白,他的個人勇武永遠都達不到竹生的程度,那就更達不到那個辱了竹生的人的程度。對那樣的強者,他唯有手握雄兵,才能消滅他。

  他堅信事情就是這樣的邏輯,並不知道他的邏輯是被限定在了「凡人」這個條件之內的邏輯。

  七刀對於強大和權力的渴望,便變得強於以往任何時候。

  所以他萬萬想不到,竹生進入小九寰之後,第一次遭遇生命危機,竟然會是……因為他。

  方家能據國數十年,必有其過人之處。但七刀這幾年跟隨著碧刃軍一起壯大得太順利了,便難免生出了驕氣。

  他沒想到,方家子弟,也有可戰之人。他急於立功的心理被這人看出來並利用。貪功冒進的他,也如當初杜城那樣,深陷險境。

  而就如他所想的,竹生對她在意的人,看得很重。當她收到消息,便也如當初毫不猶豫的馳援杜城那樣,為他而來。

  只是誰都想不到,竹生竟然會在戰中,突然從馬上一頭栽落,渾身高熱,意識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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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9 00:03:3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七章

  真是多謝你。若不是你,我怕是要被煉成一灘汙血,再無得見天日之時。

  客氣了,互救而已。

  閣下,是域外來客嗎?

  是的。

  來此為何?

  尋人。

  尋何人?

  ……不記得了。

  他追著一個人而來,在這裡轉生。卻因為靈魂受損,忘卻了最初來此的目的。雖然常常莫名的望著星空,不知所謂,但他在這個世界還是經歷了完整的人生。

  當他老得要死的時候,迴光返照,神台清明,想起了一切。

  他想起了自己是誰,從哪來,為誰而來,為何而來。可惜他已經來不及再做任何事,這一世便這樣結束了。

  第二世,又是全新的人生。童年,長大,娶妻,生子。臨死時迴光返照,想起前世因果。什麼都來不及了。

  一世又一世,每一次都是如此。

  更糟糕的時,每一世,他都遺忘更多。漸漸的,他想不起來,他追著來的那個人是誰,他又為什麼會為了那人不惜跨越世界的壁壘?最後,他連自己是誰都忘記了。

  終於有一世,他幸運轉生成了一個修煉資質非常好的人,並踏上了修行大道。

  當氣海構築了神台,神臺上合出金丹,金丹碎裂成嬰,直到他終於步入了還虛境,由煉身進為煉神。涵養自己陽神,使其歸於虛無,在虛無中,神魂深處的記憶複位,他終於在人生到達終結之前先一步想起了自己原來是域外來客。

  可是一世又一世的轉生,終還是使他忘記了太多。

  他追尋的那個人是誰?她的名字是……?

  想不起來了啊……

  記憶中最深刻的部分是「一定要找到她」和「一定要對她說」,說……說什麼呢?

  雖然你說是互救,我卻不能不報答。你可有什麼所求嗎?那個被他救了的人問。

  他沉默了許久,才問:閣下,可能修復我受損的魂魄?

  啊……真不巧,那人攤手道,我的東西都被那個傢伙奪去了,你的魂魄需以養魂之物慢慢將養,只是我現在也是囊中空空。

  他道:那便算了。

  怎麼能算呢,那人道。不如這樣,你這副身體已經殘破至此,我給你做一副新的身體吧。

  他於是同意了。

  結果那人開始肢解他自己的身體。

  他愕然:閣下?

  沒關係,那人說,我這肉身與他糾纏太久,受他腐蝕太深,即將崩潰,已經再無法恢復,別浪費了一把好骨頭。我把我的骨給你,重造一具更結實的身體。

  他於是親眼看著那人,剝自己的皮,割自己的肉,拆自己的骨。他陽神出竅,將自己的骨給他煉了一具新的、更強壯的身體。

  他適應了新身體之後,低頭看了看。面無表情:你漏了點什麼。

  噗……那人沒繃住,笑出聲來。

  便是給你裝上,那人道,又有什麼用?你雖是生人魂魄,卻是傀儡之身,雖有七情,卻無六欲。

  那人說的就是實情,他已經不再是人,不會再有人的欲望。他仰天長歎,而後苦笑道,也罷,這大概就是……我應得的懲罰。

  那人問:為什麼這麼說呢?

  他微怔:嗯?

  你剛才說「應有的懲罰」,是為了什麼?那人好奇道。

  他剛才順嘴就那麼說了,現在讓他去追想,卻又是一片混沌。他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麼?他做了什麼,才得此懲罰?他的心頭一片茫然。

  算了,那人道,別去想了。你這種最是麻煩,因為失卻的記憶,最容易混淆因果,亂了命線。

  那人又問,看你神魂密實度,至少也是還虛境了,又如何落到這般倒黴的境地?

  他苦笑;我在尋找我要找的那個人,誤入魔域,倒黴遇到魔君本尊,被抽了生魂,祭煉成傀儡之靈。若不是你封印他,我還無法獲得自由。

  那人道:我封印了他,因而釋放了你,你得自由,故又能救了我。因與果,便是我,也無法完全理得清。

  他道:所以我說是互救,閣下不必……

  他說到這裡,話音戛然而止,微微愣住。

  那人問:怎了?

  他澀然道:我不是這樣的人……我、我應該挾著這份恩情,與你討價還價,爭取最大的利益……對,我應該是這樣的人……

  那人歎息:你轉生太多世了……尋常人縱修煉至還虛,也不會復位前世記憶。但你是域外來客,能促使你作出穿越世界壁壘這等事的,必然是極強的執念。那是自域外帶來的執念,故此你才能復位前世記憶。轉生的那些世的記憶,雖然比不上你來到這世界之前的記憶強烈,卻必然已經影響了你。

  所以,他還沒找到他必須找的人,就已經開始先失去自我了。

  那到時候,他還能認出她來嗎?她又還能認出他來嗎?如果彼此再無法相認,就此擦肩而過,他來此,又有何意義呢?

  他陷入了更深的茫然。

  那個人問:你到底在此待了多久了?

  他道:不知道,我失了自我意識,只是殺人的機器,並不知道時間流走了多少。

  那人看著他,忽然道:我名長天,你知道我嗎?

  他莫名,反問道:閣下很有名?

  長天握拳抵唇,噅噅的笑。那種笑法,叫人很想打他兩巴掌。

  不知道我啊,說明你真的在這裡很久了,長天說。這個人面露微笑,問:交個朋友怎麼樣?

  他無語:閣下的人緣差到交不到朋友的程度了麼?

  長天歎道:當然不是啊。只是你沒法和仰望你的人做朋友。當所有人都仰望你的時候,你就一個朋友都沒有了。我的身邊有很多人愛我,我也愛他們所有人。但……

  他微哂:意味著,你對每個人都薄情,乃至無情。

  長天歡喜:看吧,我就知道跟你談得來。是啊,我愛所有人,就是因為我沒法愛任何一個人。可是他們每個人,都把我的薄情當成大愛。都覺得,我理應如此。

  他點頭:所以你沒有朋友,再合理不過了。

  長天也點頭道:是啊。所以,交個朋友吧。

  他於是道:好。

  長天很是高興,道:你這麼痛快,我也不吝嗇了。你要找人,我給你卜算一下。

  長天說著,就掐指卜算。

  他連忙想阻止長天。他生前已經是還虛境的修士了,要想卜算他的命線,要付出的代價太大。這個新朋友肉身都已經潰散,骨頭都給了他,現在只剩下陽神。要是因為為了給他卜算,陽神也潰散了,就再無轉生之日了。

  可長天速度極快,一掐指,就已經進入了卜算的境界了,他根本來不及阻止。

  這場卜算比他預期的時間還要更長。這個能封印魔君的人,境界必然遠在還虛之上,卜算他一個還虛修士的命線,還要花這麼久的時間,出乎他的意料。

  當這場卜算終於結束,長天再看向他,神色已經不一樣。

  果然啊,長天歎道,我就不會遇到完全沒有干係的人。

  他問:怎解?

  長天道:你我的命線,早在你穿過世界壁壘之時便已經糾纏在一處了。

  他沉默了許久,問:是因為我要找的那個人嗎?

  長天用沉默回答。

  他明明已經沒有肉體,沒有心臟,不知道為何,卻能感受到心臟收縮般的難受和緊張。他問:她在哪?

  長天道:她還沒到。

  她還沒到,他後發,卻先至了。

  他問他這個新朋友:她還要多久?

  長天道:很久。

  長天看著他笑,這個人總是能笑得讓他看了就想打他一頓。他忍不住問:為何發笑?

  長天又用他的拳抵住唇,用可惡的語氣道:我只是好奇,因為時間實在太久……所以,當你終於尋到她的時候,你……還愛她嗎?

  那些仰望長天,愛戀長天的人,一定不知道長天是個這麼可惡的傢伙吧。他沉默了一下,確認道:所以,我終究是可以尋到她的?

  長天無奈道:是啊,大家的命線都纏到一塊去了,尋到,那是必然的。

  他於是放心:那就好。

  長天笑著歎息,告訴他:我不能告訴你她什麼時候才能到。你知道的太多,恐會遭天道反噬。我只能告訴你,你一定會再遇到她的。

  如果他這還虛境的人只是因為知道了這些就會被反噬,那這個知道全部卻又不被反噬的人又是什麼境界呢?

  他於是問:你到底是誰?

  長天笑道:我是長天。

  ……

  ……

  啊……好想揍這個叫長天的傢伙啊!

  他們於是在這裡分手。分別時,長天喚住了他。

  長天道:一般來說,我給出的東西,不會再收回。但剛才卜算出來……我這副骨頭,搞不好以後還會收回來。

  他問:之前,還是之後?

  長天道:在你找到她之後。

  他遂放下心來:可以。你需要了,便來找我索回吧。

  長天看了他一會兒,問:找到她之後,要做什麼呢?

  他被長天問得茫然了一陣,才想起來:有話要對她說。

  長天問:什麼話?

  他道:必須對她說的話。

  長天道:廢話!我問什麼話?

  他只好承認:……我想不起來了。

  長天又可惡的笑起來。他笑夠了,才道:其實很好猜,無非兩句話。我已經猜到你要說的是哪一句了。

  他奇道:是什麼?

  長天笑:不告訴你。

  ……

  ……

  啊,還是好想揍這個傢伙啊!

  最終沒揍,那個傢伙哪怕沒了肉身,只剩陽神,依然強得可怕。無法想像他全盛之時該有多強大。

  但他得了長天的骨,也比從前強了許多。

  他問:我要去尋她了。你呢?要入輪回嗎?

  長天道:不入了,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們於是在這裡分別。

  長天說,到她來,還要很久。他以為長天指的是幾百年,或者……一千年吧。那就已經是很久了。

  直到他在世間徘徊四千年還沒遇到她,才知道長天說的「很久」是真的很久。久到讓他心灰意冷。若不是長天明確的告訴他,尋到她是「必然」,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堅持下去,能不能不完全的失去自我。

  他行走在世間,遇到很多麻煩。

  他已經不再是人,只是個東西。他不是個普通的東西,他是個寶貝。很多人想得到他。

  他後來把自己偽裝成了普通的傀儡,才消停了幾百年。可後來他遇到一個強者,終究還是被看破了。他曾經被魔君支配控制了連長天都認為是「很長」的時間,再不想被任何別的人控制,喪失自我。

  他最終在那個人的洞府裡將他殺死,可他也因此失去了行走世間的興趣。既然長天卜算說,他與她的重逢是必然。那也許,他根本不必到處去尋找。

  他於是封印了那洞府,又封印了自己。他陷入黑暗中沉眠,希冀醒來時便能見到他尋找了幾生幾世的那個人。

  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

  他從沉眠中醒來。身邊詭異的空間感,讓他意識到自己身在一處壓縮空間中。按這世界的法則,他不算是活的生命,可以被收納到儲物空間裡去。

  會醒過來,是因為他那萬年前就已經不存在了的心臟又收縮得難受。他知道那其實只是他的神魂擬出來的感覺。他早就沒了肉身,不會痛,不會餓,不會冷,不會熱,不會……有欲望。

  他在黑暗的空間中,感受到熟悉的感覺。

  這是……誰的精神波?

  他忘記了她是誰,忘記了她的模樣,忘記了她的名字。但當這精神波動觸及到他的時候,他便醒來了。

  她……有危險!

  他的胸口乍然爆裂,裡面的法陣機關和不知道誰嵌進去的六塊靈石都碎成了齏粉。那些粉塵如旋渦般旋轉,最後凝實成了新的法陣。

  不需要靈石,自行吸收天地靈氣。

  長天神君,親手所煉的法陣。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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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9 00:03:5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八章

  竹生的身體第二次出現異狀的時候,七刀不在她身邊,因此並未能得知。

  那時候七刀出戰在外,竹生在與范深議事的時候,突然陷入昏迷。范深大驚。

  儒醫不分家,他自己就是半個大夫,他親自給竹生號脈,卻發現脈象平穩,毫無異狀。又秘密召來軍醫,診斷後亦是同樣不知究竟。竹生的模樣看起來就像是睡著了一般,如果不是渾身高熱,呼喚不醒,很難看出她其實是失去意識,陷入昏迷。

  范深束手無策,但此大戰關頭,亦不能聲張。他心急如焚,給軍醫下了禁口令,而後親自守著竹生,寸步不離。對外,只稱「范先生和竹君在議事」。

  竹生足足昏迷了四個時辰,從下午到夜裡。到她終於不藥自癒的醒來,范深才終於鬆了一口氣。

  在這段煎熬的等待中,范深不得不直面了一個他想到過,只是在更多更迫切的事情面前,被他擱置了的一個問題。碧刃軍如今有一個天然的隱患潛藏,那就是……竹生沒有接班人。

  文治上,他自然是沒有問題。武將中,目前是以七刀為首,杜城次之。但實際上,拋開了七刀與竹生的親密關係,杜城與竹生的數年感情,單論領兵打仗的本事,實際上最強的是降將韓毅。碧刃軍的現狀其實是,如果突然失去了竹生,武將誰也不能服誰,只怕即刻就要分裂成幾派。

  如果……竹生能有一個孩子就好了。范深不期然的冒出了這個念頭。

  然而比這更讓他驚心的,是竹生醒來之後的事。

  竹生顯然是知道自己出了什麼狀況,卻並不與他說明。那之後的幾天,范深卻彷彿又看到了當年那個小姑娘——孤身一人,冷漠疏離。

  竹生突然就對身邊的事失去了興趣,軍情戰報統統都推給了范深去處理。范深忍了多日,終於有一天被竹生召到大帳。他萬料不到,竹生竟然會與他想到同一個問題。

  竹生問:「若我死了,誰能掌碧刃軍?」

  范深心驚肉跳。

  「到底出了什麼事?」他逼問。

  竹生沉默了許久,答道:「我可能會死。」

  竹生和螭火的較量已經到了白熱化的程度。三昧螭火像是發現了她的美味,迫不及待的想要吞噬掉她。

  竹生與它殊死相搏,卻感到並無勝算。故有此一問。

  范深想這個問題已經數日了,直接就可以給她答案:「無人能替代你。你若身故,碧刃軍即刻四分五裂。」

  竹生問:「七刀呢?」

  范深道:「尚欠火候。」

  竹生道:「想辦法給他加重籌碼吧。韓毅的家小在哪裡?」

  范深道:「在涪城。我即刻便給翎娘寫信。」

  竹生點頭同意,道:「我不知道自己還有多長時間,能多做一點是一點吧。我只盼,我之後,碧刃軍還能繼續走下去。」

  這如同遺言般的交待令范深目眥俱裂。

  「竹生!」他終於失態,「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

  竹生看著他。這是她的朋友,知己,一路行來的夥伴。縱然七刀與她有著親密的男女情事,在精神上,與她更親近、更有共鳴的卻始終都是范伯常。

  「先生。」竹生道,「我有許多異於常人之事,先生從來不說不問,但先生心裡是明白的。」

  她輕輕的道:「這一次,也是一樣的。」

  范深面色蒼白:「沒有解決的辦法嗎?世間萬事,多少看似死局,實則總會有一線生機。」

  「在我來的地方,或許有。」竹生搖頭,「在這裡……,沒有。」

  那天范深回到自己的軍帳,提筆給翎娘寫信。給他研磨的親兵看到范先生數次將寫廢了的信紙團成一團。范先生從來氣定神閑,山陵崩亦能面不改色,不知為何今日的筆尖一直不穩。重來了四五次,才終於將那封書信寫就,使人秘密送去涪城。

  那些廢了的紙團後來全投入了火盆,不知道是寫了什麼重要的軍情機密,不能使人看到。親兵自然不敢偷窺,只是范先生坐在火盆旁,望著火焰的神情,著實讓人憂心不已。

  范深在煎熬中等待著竹生的「不知道多久」的時間到來,不料先等來的是七刀貪功冒進,身陷埋伏的急報。

  竹生毫不猶豫的便親自帶兵去營救。

  那卻是個連環計,七刀自己原來也只是餌,對方的目標一開始便直指竹生。

  竹生與七刀的豔事並不遮掩,知道的並不只是碧刃軍,也早就傳到了敵營中。敵軍大將根據收集來的關於竹生的信息分析研究,最終鎖定以七刀為餌,誘竹生出洞。

  實際上,竹生的個人勇武超出了他的想像。她這種明顯超越了常人的武力,不僅僅帶給敵人肉體上的消滅,更從精神上給予了他們強烈的震懾。

  就在邯軍已經被所見衝擊得士氣不穩的時候,彷彿有如天助一般,那個妖女突然自馬上跌落。

  形勢便急轉而下了。

  竹生不斷的爆發。

  人在生死邊緣總是能被逼出更大的潛力。竹生和三昧螭火已經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地步。她一步都退不得,退一步,便是再無輪回,靈魂寂滅。

  在這場決鬥中,她將三昧螭火一斬為二,三昧螭火吞了她一肩一臂。

  竹生隱約察覺到了,她所看到的三昧螭火可能並不像她以為的那樣提早凝形,而是跟身在祖竅中的她一樣,只是精神體,或者說是靈魂。

  但三昧螭火又怎麼會有了靈魂?沖昕明明已經將它的神智滅殺了!

  比和三昧螭火殊死對決更糟糕的是,在她和三昧螭火殊死對決的時候,她的肉身正在與人對陣的戰場上!

  竹生的意識雖然在祖竅裡,卻並沒有斷絕五感,她可以同時查看祖竅「外面」的情形。

  裡面,面臨著靈魂被吞噬。外面,面臨著肉體被消滅。這難道是天要亡她嗎?

  一路走到今天,在長天宗她沒死,在妖宮她沒死,難道卻要死在這凡人界嗎?死在她以為自己終於可以自由自在、不受束縛的肆意的活著的時候嗎?

  竹生……不甘心!

  不甘心啊!

  這強烈的不甘,令她的精神劇烈波動。這劇烈的精神波動藉由她與碧玉臂釧間的神識聯接,傳遞到了臂釧空間裡!

  十多年過去了,她早就忘了在臂釧空間的角落裡,還有一具損壞了的傀儡。那傀儡有一雙墨綠色的眼眸。

  她因這雙墨綠眼眸而買下了他,亦因這眼眸將他棄置於角落中,再不曾想起。

  她不知道,當她的不平之意、不甘之心和強烈的求生欲望如漣漪一般漫進了臂釧空間中時,那十多年不曾動過一動的破損傀儡,驟然睜開了眼睛!

  七刀曾經覺得,如果他不能和竹生同生,那麼和竹生共死,亦是一件令人嚮往之事。

  他從小便艱難的掙扎生存,死亡於他,從來也不陌生。當絕境到來之時,他並沒有恐懼,這些密密麻麻以閃爍的弩箭對著他的敵軍,並不比手握刀柄的少女竹生更令他恐懼。

  他只是後悔。明明想為她做更多,卻累得她在這裡香消玉殞。

  但他的心中又有一分歡喜,看啊,姐姐為他而來!可知在姐姐心目中,他的地位決不輸給阿城!

  邯軍收攏了包圍圈,七刀身邊的人不得不後退,肩膀挨著肩膀,把七刀和竹生擋在後面。最後剩下的人都是裝備最精良的親兵,也是最忠誠的嫡系。

  邯軍的弩箭閃爍著冰冷的光芒,悲壯的氣氛在他們中間彌漫,但他們不會再退,因為身後,就是玉將軍。

  「放下兵刃。」七刀忽然道。

  「將軍?」

  七刀抽出腰刀,他把刀鋒貼在了竹生的頸上。

  「將軍!」他的親兵驚叫。

  「沒事。」七刀溫聲的安慰他們,「我和姐姐先走一步,你們降了吧,或許還有一條生路。」

  姐姐,你看,你總是擔心我只會殺人,你總是擔心我會變成一個沒有心的人。你看你看,我做的,是你希望的那樣吧?換作是你,一定會這麼選擇吧?

  「姐姐……」七刀親了親竹生的面頰,握緊了刀柄,「我不會叫你落入敵人手中受辱,我送你先走,我隨後就來。」

  他的親兵中有人流下了眼淚。

  那個人突然轉頭大吼:「老子不降!」他揮著刀衝向了密密麻麻的弓弩隊。

  幾十個親兵齊聲發吼,爆發出了人生最後的勇武。

  七刀沒來得及親手殺死竹生,冰冷閃爍,密集飛來的弩箭便佔據了他全部的視野。他鬆開了刀柄,抱緊了竹生。

  他以為,他要死了。

  可是沒有。

  當劇烈的爆破聲在身前炸響,氣流刮擦得臉頰生疼的時候,他本能的抱緊了竹生,閉上了眼睛。

  世界好像變得安靜了。

  七刀睜開了眼睛,看到的是彌漫的煙塵。煙塵散去,依然是佔據了整個視野的弩箭,每一根箭尖都對準了他和竹生。那箭頭還閃爍著森然的光澤。

  可成百上千支都停留在那裡,彷彿被凍在了空中一樣!

  在他和竹生的身前,赫然多出了一個男人!

  那男人背對著他,身材高大,身上裹著破碎了細布。

  他只是站在那裡,千百支弩箭便停在了他身前,像被凝固在了空氣中,不得寸進!

  七刀眼睛眨也不眨的看著那男人。那男人忽然回頭看了他一眼,不……他其實是回頭看了竹生一眼。

  那是一雙什麼樣的眼睛啊,世上怎麼會有人的眼睛是如潭水般的墨綠色!那又是一張什麼樣的臉!左頰剝落了一大片皮膚。連嘴唇也掉了一塊,直接露出了牙齒!他是怪物嗎?

  是怪物吧。

  那雙墨綠色的眼睛看了竹生一眼,只一眼。

  他不記得她是誰,不記得她的容貌,亦不記得自己要對她說的那句話。可他只看了她一眼,就知道她就是他跨越了世界的壁壘,尋找了漫長歲月的人。

  光是直線的,時間不是。

  長天說,她的到來還要很久。他沒想到會這麼久。他比她出發得晚,卻比她早到了萬年。

  好在,就如長天所說的那樣,他與她的重逢,果然是註定的必然。

  墨綠的眼眸轉回去,只留給七刀一個背影。妖怪般的男人向前踏出了一步,彷彿踏裂了大地,隨著他腳掌落地,堅實的土地爆裂出巨響,煙塵瞬間高漲,遮住了七刀的視線。

  七刀把竹生緊緊的摟在懷裡,俯身護住了她。他被煙塵迫得也不得不閉上了眼睛。

  耳朵裡聽到了連續的巨響,聽到敵人驚惶的尖叫。

  「妖怪!妖怪!」他們的聲音中透著恐懼。

  那些聲音短暫的響起,飛快的湮滅。在身周的煙塵還沒消散時候,七刀便再聽不到任何的聲音。

  戰場上這詭異的寂靜使得七刀在煙塵中不顧疼痛流淚,強行睜開了眼睛。

  他看不到別的人,也聽不到別的人。在逐漸沉落的煙塵中,他只看到一個男人雄壯的身軀向他走來。那人身上原本裹著的細布已經全部破碎,只剩下絲絲縷縷的幾條掛在身上,不足以遮擋他赤裸的身體。

  誠如那些敵兵臨死前的尖叫,他是個怪物。

  他的身上有大片的皮膚剝落。皮膚之下,並沒有七刀熟悉的紅色的肌肉和血管,暴露在陽光下的是白色的、堅硬的骨質物。這泛著牙齒般光澤的物質塑造了他的身體,外面的皮膚不過是一層偽飾。

  煙塵全部落下,視野變得清晰。七刀看到周圍的情形。

  他的確是個怪物,他殺死了所有的人,甚至馬。

  但七刀並未覺得特別的驚訝,他曾經也見過一個人,以一人之力,力敵百人。那個人就是竹生。這個男人,只不過是更強而已。

  這樣的怪物不會平白出現,他的出現必是因為竹生。在這世上,七刀只見過竹生展露過不屬於常人的能力和物品。他因此並不對他感到恐懼。

  他的目光甚至不由自主的被吸引到那人的兩腿間——那裡什麼都沒有。看到那裡,七刀百分百的肯定這個「人」,他不是個人。

  這個不是人的男人走到他身前,蹲下身去看著他懷中的竹生。他墨綠的眸子中閃動著令人難以解讀的神情。這主要是因為他的臉殘缺可怖,令七刀實在無法配合著臉部的表情去讀懂他的眸色。

  綠眸的男人伸出了手,或許就是那隻手,在幾息之前殺死了這個戰場上除了他們之外的所有生命。現在那隻手則溫柔的撫在了竹生的臉上。

  配合著這手的動作,七刀終於能解讀一些那雙墨綠眸子中的意味。

  他本能的就開始討厭這個怪物。

  七刀想拂開他撫摸著竹生臉頰的手。可綠眼睛的怪物動作更快,那隻手只是碰了碰竹生的臉頰,便倏地一翻,按在了她的胸口。

  布料撕裂,竹生的胸口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膚。

  七刀已經握住了掉落在地上的刀,那怪物卻攤開了手掌,七刀不由愣住。

  衣衫的布料在怪物的掌中片片碎成蝴蝶般飄飛,最後停在他掌心的,只有竹生日夜佩戴的那塊烏黑木牌。竹生的臂釧和木牌,即便是在歡愛之時,亦未曾摘下過。

  臂釧是有巨大空間的儲物法寶,木牌是……養魂木。

  竹生的祖竅中,三昧螭火驟然暴怒!

  竹生知道外界發生的一切,瞬間明白了三昧螭火產生靈魂的原因。

  原來是烏木牌。

  原來是沖昕給她的養魂木。

  到最後,她受的苦,圈圈繞繞,源頭還是落在了沖昕的身上。

  道君啊!

  竹生苦笑,握刀迎戰。

  失去了養魂木為基,竹生以自身幻化出來的綠刃,終於劈入了那團火焰的核心!三昧螭火銳叫一聲,散做了萬千光點!

  這和以往它變形散逃不一樣,這一次,它再也凝不成形,就那樣化作無數光點飄散在竹生的祖竅中。

  竹生心中一動。

  隨著她心中動念,那些光點開始向她飄飛過來,一粒粒融入了她的身體中。她失去的部分都補了了回來。那些光點還在繼續湧入她的身體。

  這所謂身體,其實是她的神魂在祖竅裡的幻化而已。碎裂成光點的螭火,都被她的神魂吸收。

  竹生,吃了螭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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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
發表於 2019-8-19 00:04:0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九章

  竹生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身在大營。

  劈碎三昧螭火,直至三昧螭火化作的光點蜂擁向她身體中湧入的時候的事,她都記得。那之後的事則不知道了,大約是那時真正失了意識。

  守在她身邊的人,是范深。見到他,竹生就知道已經回到了自己人的身邊,莫名心安。

  「先生……」竹生喚他。

  范深顧不得男女大防,親手扶她起來。竹生的身體依然無恙,扶著他的手,便坐起來了。

  「先生。」她眼中露出笑意,給他報喜,「我沒事了。」

  只有范深才能理解「我沒事了」這一句背後的含義。他的眼中竟有了淚光,緊緊的握了握她的手,道:「沒事就好。」

  竹生一轉頭,便看見了七刀。七刀的目光,停留在她和范深握著的手上。

  竹生卻瞳孔驟縮,放開了范深。

  在七刀的身後,還站著一個人。那人身材高大,穿著黑色的衣衫,連頭臉都裹在黑色的細布裡,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那雙眼睛,墨綠如潭。

  帳中的氣氛,突然凝固。

  片刻之後,竹生道:「先生,讓我與……這位講兩句話。」

  范深點頭,便向外走。七刀卻站在那裡不動。范深停下來看了他一眼,他才垂眸,跟著范深一起走了出去。

  帳中就只剩下竹生和那綠眸的怪物。

  那當然不是怪物,沒人比竹生更清楚。那是……她當年在長天宗符籙司以幾塊靈石從執役小童手裡買來的傀儡。

  那都已經快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那些峻秀山峰,那些在天空自由飛翔的人們,各式各樣的飛行法器和靈獸,黑衣的巡山執事們列隊而行,個個英氣逼人……

  若不是綠刃在手,若不是三昧螭火在體內日夜威脅,竹生真都要懷疑長天宗是不是她做過的一個夢了。

  恍如隔世。

  現在,在這個世界上出現了一個人,和她一樣曾經到過真正的九寰大陸,知道真正的世界是什麼樣。

  只是那個人卻將自己嚴嚴實實的裹在黑衣中,只遠遠的用一雙墨綠眼眸看著她,不肯靠近。最終,還是竹生先開口。

  她道:「多謝相救。」

  那人只是搖了搖頭,不發一言。

  竹生看著他問:「你,能說話嗎?」

  這一次,那個人開口道:「能。」

  他只說了一個字,聲音如金石相擦般的刺耳,尋常人聽到都得後背起一層起皮疙瘩。他說完,摸了摸自己的喉嚨。

  「損壞了嗎?」竹生蹙眉,「麻煩了,這裡……沒人能修復你。」

  她說完這句,一時不知道該和他說什麼好。他那雙酷似前世那個人的墨綠色眼瞳一直讓她覺得有些異樣。

  尷尬的沉默了一會兒,她才問道:「你是……器靈嗎?」

  這墨綠色眼眸的男人並非活人,而是由人製造出來的傀儡。但竹生眼前的這個,顯然是有清晰的自我意識,所以她才這麼問。

  綠眸人搖了搖頭。

  竹生微感詫異,但她隨即想起來了從前在煉陽峰和旃雲峰上看的那些書裡的內容。她頓了頓,問:「生魂?」

  綠眸男人點了點頭。

  竹生第一次知道,原來她還算不上世上最倒黴的那個。最起碼,她的靈魂還好好的活在自己的肉身之中,連三昧螭火都已經被她反吞噬掉了,以後,她的靈魂和肉身,都再不會受三昧螭火威脅了。

  眼前這個,卻連肉身都沒有了。

  據書中記載,那是一些邪修才會用的手段。抽取生人的魂魄,祭煉之後灌入法寶中,這樣的方法比讓法寶自行生出器靈要有效率得多。畢竟,也並不是每件法寶都能生出器靈。即便能,也往往需要漫長的歲月。而人或者靈獸的生魂,則是現成的。只要抽取,以秘法煉製之後,便能受主人控制。

  只是於那被抽取生魂的人來說,就是地獄般的囚籠了。那才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竹生目露同情。她穿上鞋,站起來。

  「有什麼我能幫你的嗎?」她問。

  綠眸男人又搖了搖頭。

  竹生走近他,問:「那你現在有什麼打算?要離開嗎?」

  綠眸男人彷彿沒聽到她的話,只是怔怔的看著她。

  竹生想起來,這傀儡一直被她放在臂釧裡,已經十幾年,所以才會跟著她來到這小九寰。她微感抱歉的道:「你可能還不知道,這裡……並不是九寰大陸。這裡,是凡人界。」

  凡人界嗎?原來如此,怪不得見到的統統都是沒有修煉的凡人,一個修士都沒有。

  但她是修士。

  綠眸人望著她,她的容貌、聲音,沒有一處能激發他的記憶,但他卻清楚的知道,她就是他要找的那個人。

  她的精神波動沒有變。她曾經是那麼強的精神力者,他對她的精神波非常熟悉。

  他很想張開手臂擁住她,可他沒那麼做。

  她跟從前完全不一樣了。

  他行走世間的那幾千年裡,尋到了養魂之物,將自己的魂魄慢慢溫養了起來。當他在戰場上看到她第一眼的時候,那些失落在神魂深處的記憶便潮水般的湧上來。

  他已經都想起來了。

  原來是這樣啊。

  一個男人慢慢老去,生命將走到盡頭。他和所有的老人一樣,在晚年是靠著回憶生活。不斷回放自己的人生,品味自己的得失功過。

  那些回憶,有很多讓他驕傲,有很多讓他遺憾,但最後,糾纏他不放的卻是悔恨。

  他的一生,經歷過數不清的女人。他嘗盡過人間豔色,經歷過萬種風情。可在他生命的最後,那些女人的面孔他沒有一個能還回憶得起來。他還能記得清清楚楚的女人就只有一個——那個被他辜負了的妻子。

  他的一場豔事被她撞破,她沒有推開那扇門,轉身離去了。

  他沒能見到她最後一面。他盤算了一百種道歉的方法,拿出了自認為極有誠意的條件,篤定一定會得到她的原諒。她曾經原諒過他很多次,一定還會原諒他這一次。

  可這一次,他沒來得及跟她說對不起。他的一百種道歉的方法都沒來得及實施。他原本想將她母星的所有權饋贈給她,從此再不拿那個破星球拿捏她……也沒來得及實現。

  她死了。

  他的妻子死得英勇無畏,她的名字被許多人記住,被許多人傳頌。她的死甚至成了她留給他的政治遺產。

  可那並不是他想要的。他只想她活著回來,好當面跟她說一句……對不起。

  對不起,親愛的……又讓你傷心了。

  他和她的婚姻並非是愛情結合的產物,而是他單方面強勢的壓迫。她在大勢之下,不能獨善其身,做不到只顧自己。所以她成了他的妻子。

  但後來,幾十年的婚姻裡,兩個人是怎麼就習慣了彼此,愛上了彼此呢?

  他其實一直也沒有弄明白。

  他從來不認為一個男人能只愛一個女人。價值觀的差異是他和她之間最大的分歧,地位強弱的落差,造就了她的牢籠。

  他一直不認為是自己囚禁了她。除了專一的感情和身體的忠誠之外,他什麼都能給她。他讓她過著別的女人夢寐以求的生活。他覺得自己對她已經很好。

  但後來他來到這個世界,歷經了許多世,甚至曾經當過女人。

  他記得有一世,他是一個被男人收藏在後院的女人,除了自己的丈夫和兒子,幾乎見不到別的男人。他的生活精緻昂貴,但只局限在四方的院子裡。他終日看到的都是方形的天空,看了一輩子。

  那一世結束,迴光返照時,他想起了自己是誰。第一次知道女人看似美好的生活原來是這樣消磨生命。

  那麼他,一直都在消磨她的生命嗎?

  這其實還是後話,當他還在原來的世界時,他是一個皮膚佈滿深深的皺紋,行將謝世的老人,卻在臨死前倍受悔恨的折磨。

  若不能得到她的原諒,他恐怕自己的靈魂得不到安息。他於是向他們的兒子吐露了這份悔恨,詢問他是否有任何能追溯她靈魂的方法。

  他知道他的妻子身上曾經有一個秘密,後來她把那個秘密傳給了他們的兒子。那個秘密有許多神奇的力量,他因此才向兒子求助。

  那其實只是一個昏聵老者臨死前的迷亂。很多老人在人生的最後階段都會做出許多偏執的不被理解的舉動,這其實是人之常情。

  但他的兒子不是一般人,他竟然真的有方法。

  兒子本來只是為了安撫老邁父親的慌亂,不料卻真的發現逝去多年的母親的靈魂竟前往了異世。他也能提供追隨她而去的方法。

  「需要在您還活著的時候便剝離意識,只能送意識體過去。」他說,「剝離的過程將會非常痛苦。」

  年邁的父親不顧兒子的勸阻,接受了意識體的剝離,獨自前往異世。他的兒子不懂,被悔恨折磨,恐懼靈魂不得安息才是真的痛苦。

  於是時隔萬年,他終於又站在了她面前。可他們,都不一樣了。

  他在此轉生過許多世,經歷的都是完整的人生,不同的人格。比起他初世的回憶,那些輪回轉世的回憶要淺淡許多,卻也已經深深的影響了他。

  此時他就站在她面前,她卻……根本認不出他來。

  而她,也已經與他記憶中完全不同。這不同指的不是容貌、聲音或者身形,是她整個人。

  她昏迷的幾天裡,他已經知道,她是這些人首領,她是頭狼。就如從前的他一樣。

  當她站在他面前跟他說話的時候,縱然目露同情,放輕了語氣,依然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上位者的氣勢。那是經年累月,做決策,下命令,才慢慢形成的氣勢。

  她再不是那個順從的妻子,溫柔的母親。一個為了自己的母星,沉默獻祭的女人。

  他喉頭微動,想對她說……對不起。

  他穿越宇宙壁壘,追著她來到這異世,不就是為了跟她說這句話嗎?可為什麼,哽在喉嚨裡,說不出來?

  道歉真的有意義嗎?

  能撫平她曾經受的傷嗎?能讓她忘記那些難過和失望嗎?能挽回她曾經對他有過的感情嗎?

  以及,在這裡浴火般重生,不再被任何人束縛的她,需要他的這一句對不起嗎?

  他的心中一片茫然。

  竹生已經走到了他面前,他下意識的退了一步。

  竹生頓了頓,還是上前了一步,伸出手,慢慢解開他裹著頭臉的黑布。他的臉何止醜陋,簡直可怖。剛來到大營的時候,嚇壞了很多人。

  「破損得很厲害……」竹生蹙眉,「你自己能修復嗎?」

  他搖了搖頭。

  竹生道:「那就沒有辦法了,在這裡大約是找不到人能修理你了。恐怕日後你都要這樣遮掩了。」

  她又幫他纏好,只露一雙眼睛在外面。

  「這樣也挺好。」她說,「你的眼睛很漂亮,像我的一個故人。」

  提及故人,她目光平和,語氣輕鬆。

  故人,就是故人。

  已經過去了的,可以不用再在意的人。

  原來……已經是故人……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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