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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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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袖側] 自歡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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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9 11:14:5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七十章

  竹生胸臆疏闊,自在前行。

  她這一路,行得並不快。但遇到城鎮,都要下去看一看,對照著一部《大陸輿志》,欣賞風土人情,再看看有什麼特產。最重要的,看看商品和物價。

  她過去在小山村裡生活,而後又去了長天宗。但前者太偏僻,後者又太封閉。回到九寰大陸,在界門谷等候蒼瞳一年,才入世便遇到喬升一家,隨後就來到陌城。細思起來,竟沒幾日安穩日子。

  此時身上負擔全無,完全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的狀態,想去哪裡,也不用顧慮旁的人,端的是自在。

  她找了個地方,把之前三個黑衣人的儲物法寶裡面的東西都賣掉了,而後換了個大點的城市,買了飛行法寶。

  她挑了許久,發現飛行法寶主要分為單人的和多人的,露天的和有遮蔽的。

  單人多人無需多說。其實所謂單人飛行法寶,通常亦可多帶一人。就比如她的綠刃,劍修的飛劍,平時都是單人飛行使用。需要的時候,再上一個人,甚至兩個人,都是可以。單人飛行法寶多以速度取勝。多人飛行法寶則一開始就設計為搭載多人。比如飛毯、飛舟是最常見的。其他形制的還有車子,大型的有樓閣、寶船一類的。

  竹生記得,沖禹當年帶她回長天宗的飛舟,就曾說是有九重變化,九重全展開,可納千人。

  那種飛舟,按另一種分類,就是有遮蔽的。如飛劍、飛梭、飛毯、葫蘆、飛榻之類,甚至很多人會有特別定制的奇奇怪怪的飛行法寶,人通常是踩在上面或者坐在上面,頭頂身周沒有任何屏障遮蔽,直接暴露於陽光下。

  而諸如飛舟、飛車、樓臺之類的,則可將使用者納於其中,遮風避雨。不僅可以飛行,還兼了居住的功效。

  竹生挑來挑去,最後買的那法寶速度倒沒有多快,就勝在可以兼住宿。拿在手裡是一個巴掌大小的房子模型,變大後就是一間兩層的樓閣。一樓起居,二樓臥室。錦榻浴盆,一應俱全,且十分精緻高雅。雖然只有一間臥室,需要時也可以搭載多人。

  但竹生看重的,是它精緻舒適。若論飛行速度,她御著綠刃便足夠了,只是考慮到在遠離了城鎮的山林野外,才選了這件法寶。

  這小樓閣不大,精緻小巧,因此也有個十分秀氣的名字,叫「玲瓏」,正是專為女修士打造的。二樓的臥室裡,不僅有舒適的大浴盆,更是連鑲嵌著水銀鏡的梳粧檯都有。

  法寶和法器的區別在於,法寶不僅可以自行吸收天地靈氣,還有靈性。竹生在那城市多停留了一天,專門花時間煉化了玲瓏。第二日她便祭出玲瓏升空。一步踏入玲瓏中,她就感受到了與玲瓏一體的那種感覺。房間裡的每個角落都在她的神識控制之下,不需要特意放出神識,也可以「看到」外面很遠的景象。

  她這些天享受夠了速度的快感,雖有目的地,卻也不趕時間,便改用玲瓏飛行。

  大白天的,就先泡了個舒服的澡,而後換上舒適的衣衫,坐在二樓的露臺上烹茶讀書。白雲在咫尺之外的距離飛速後退,偶抬眸向下看,是壯麗河山,人類的城鎮星羅棋佈。

  雖沒有曾經做女帝時侍女環繞的眾星捧月,卻有著另一種恣意。

  竹生的修為已相當於人修的金丹境界,按著人修來講,壽命已經延長到了四百歲。她知道自己的人生還很漫長,修行也不是一件一蹴而就的事。她因此不追也不趕,想將每一天都過得自在。

  此等自在,正是她兩世所求。

  雲捲雲舒,自由自在。竹生的臉上,禁不住露出淡淡的笑意。她合上書,閉合雙目,開始修煉。

  此種飛行法寶的另一個好處,便是路途上亦可休息修煉。

  那靈脈所在之地,遠離了人類的生存區域。竹生這段旅程,花費了三個多月的時間。一路上,她見多看多,對九寰大陸有了真正直觀的認識。

  按照喬道君的地圖,慢慢的便遠離了人煙,深入到了無人的區域。

  喬道君精於煉器,在礦脈勘探方面則純粹是個人愛好。若在竹生前世的世界,實際上就是地質學愛好者。修士能飛能跑,上天遁地,還不用吃喝拉撒,做起這種勘探的工作再便利不過。

  喬道君標注的地圖位置十分精準。竹生收了玲瓏,落在了一條山脈的山脊上。她四處打量,這裡靈氣非但不算濃郁,甚至還有些稀薄。尋常人很難想到這裡會深埋著一條靈脈。

  她飛下山脊,在一處山坳裡落腳。四處看了看,找到一處泥石混雜的山壁,捏個訣,運起了「飛沙走石」。

  這本是五行術法中土系術法中的一個,比較淺顯低級,顧名思義,就是操控沙土岩石來攻擊敵人。因為使用起來正是一派飛沙走石無序亂飛的效果,故得此名。

  但竹生對靈力的操作已經到了「入微」的程度,她使出來,便是另一番模樣。

  山壁上的泥石在她的操縱下鬆動,泥土岩石湧出,形成了一個可容數人並行的「洞」。待這洞夠深,形成隧道,竹生邁步走進了隧道裡。在她身後,土石再度將隧道堵上並凝固。從外面看來,不過就是一片淩亂的山壁,與旁邊的山壁比起來,也沒有太大分別。

  在竹生進入隧道一刻鐘之後,沖昕從高空落到了地面。

  沖昕也看過那份地圖,因此在接近此地的時候,便已經有所懷疑。到竹生用土系術法掘出隧道進入山腹中,他才終於確認,竹生的目的就是那條靈脈。

  沖昕實在是無語。明明,都已經把靈脈獻給了長天宗。

  可這份小狡黠……讓他不期然想起了昔日楊五在煉陽峰,每個月都會去支取一些靈石自己攢起來……

  想起她,他的眼眶便酸澀起來。

  為什麼要一路跟隨竹生?他自己也說不清。明明,她所說的都合理。明明,她是個修士,決不可能是一竅不通的楊五。

  理智上,沖昕全明白。可讓他接受楊五已經香消玉殞這件事,卻千難萬難。

  生,他沒有尋到人;死,他沒有見到屍。第一次聽竹生說,把楊五的骨灰灑回了界門的瞬間,他幾乎動了殺意。沒有親眼見證,讓他如何接受楊五已死的事實?

  她若像旁的人,死後一縷香魂重入輪回,倒也罷了。

  可她身體裡豢養著三昧螭火!沖昕只要一想到,她死後,魂魄還沒離體,就被螭火吞噬,徹徹底底的寂滅於世間……胸口便沉重得不能呼吸。

  她生時,小小年紀便承受諸多不堪和苦痛折磨,都是因為他。她死了,魂魄寂滅,再無輪回,也是因為他。

  這內疚與自責,已經重得令沖昕無法承受。

  當日,路過一小城,發現城主家族用凡女採陰補陽。地牢打開,他看到了那麼多的凡人女子,陰元流失,奄奄一息。

  那一瞬間,每一個都化作了楊五。

  當年,他不就是這樣對她的嗎?

  他對她做的事情,看似不像這採補之術,肉眼可見的令凡女生命流逝,可卻讓她承受了常人難以承受的痛苦。

  而他並未覺得有何不對,至多有一些些憐憫罷了。更多的,是因為後來,那女子走進了他的心裡,憐憫才變成了憐惜和憐愛。倘非如此,一個凡人有資格來到他身邊,對他有助益,在他看來,不都是這凡人的榮幸嗎?他最初對她的安排,不過就是在事了之後,厚賜她金銀珠寶,靈石丹藥。

  當年楊五被逐之時,不哭不鬧,拿走了盡可能多的靈石,帶走了她覺得有用的東西。他得知後,只覺得她聰慧。

  他預備離開長天宗去尋找她時,掌門師兄曾扔下過一句話,他道:「別以為她有多真心……」

  他那時已經在回憶中看明白,楊五對他,有諸多引誘的手段,但他始終相信,楊五與他有情。她對他的情,哪怕最初起始於無奈,後來也一定全然成了真心。

  他始終忘不了,她推開窗看到他的剎那,眼中綻開的笑意,比夜空中的星辰還美麗。

  可他後來行走世間,看到了很多。

  他看到拌嘴的情侶,幹架的夫妻。他才發覺,他和她之間,有些太過美滿。那情侶雖然吵鬧不休,可心裡都有對方。那夫妻急眼了要上擀麵杖、捶衣棒,可看到對方養家的勞累時也是真心疼惜。

  他看到有父母強行要將不合適的戀人分開,那對戀人跳河殉情。他救起了他們,責備他們為何如此輕視生命。

  「若讓我們分別,活著還有什麼意義。」他們說,「我們寧可死,也不要分離。」

  他覺得這對戀人愚蠢可笑,可想起她離開煉陽峰時的冷靜理智,不由怔然。

  這些年,他越來越不敢想一件事。

  楊五她,真的與他兩情相悅嗎?

  她離去前把那本養火經放在他們的榻間。她早知道了一切,知道自己最終的結局。可當他在的時候,她什麼都沒說。為什麼?

  因為,她是那樣的聰慧啊。她早就……看穿了一切的本質。

  而他,直到打開了那間地牢,才第一次直面了他與她之間溫情的面紗之下掩蓋著的……醜陋真相。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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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9 11:15:0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七十一章

  沖昕做了一個夢。

  建在廣闊草原之上的宮殿,雄偉壯麗。草原之上是連綿的軍帳,宮殿長廊裡迤邐而行的是數不清的美人。

  他睜開眼,便坐在大殿之上,聽著一路一路的將軍彙報戰況。某地出現魔軍,某地斬殺了魔將,某地已被污染,赤地千里,凡人死絕……那些將軍都是強者,或人或妖,亦有靈族,看境界,竟沒有合道境以下的。

  他感受到了「自己」內心的平靜無波。樁樁件件駭人的慘烈消息,並不會讓他動容。他薄唇輕啟,一條條命令頒佈下去。

  每一條命令都會令許多人去赴死,然而他們無悔,他知道。

  當將軍們都退下,他合上雙目小憩,卻聽到了有女子喚他的聲音。

  神君!神君!她們焦急的呼喚。

  他的身形從大殿中煙塵般的消失,出現在了這座宏麗宮殿的某處殿中。許多青春美麗的女子,圍繞著一名躺在榻上的老嫗。那些女子都如水一般嬌嫩,卻都不及那銀髮鋪了滿榻的老嫗更吸引他的注意。

  神君,有圍在榻邊的女子含淚道,快不行了。

  他於是走過去,俯身,將那老嫗輕輕抱在懷裡。美人們悄悄退下,只留下殿中的兩人。他輕輕喚她……芷姬,芷姬。

  他將一絲仙力輸給老嫗,喚作芷姬的老嫗睜開了眼睛,有了最後的清明。

  芷姬睜開眼,知道自己是到了最後與他道別的時刻。這最後的短暫時間,她沒有再次重複她有多愛他,也沒有表達她不能繼續陪伴他的遺憾。

  這最後的短短的時間,她問了出那個她懷疑了許多年的猜想。

  她說,神君,你和魔君,是不是……?

  縱然聰慧睿智如她,也不能再繼續說下去。可他已經明白了。沖昕感到「自己」平靜無波的內心裡,竟起了微瀾,那微微的漾動,是歡喜,是讚歎。

  他輕撫她滿是皺紋的臉龐,歎息。正如你想的那樣,他承認。

  芷姬在人生的終點時終獲得答案,感到解脫,但目光中也帶著責備。他在這目光中敗下陣來,道,我已在糾正這錯誤。

  芷姬的目光柔軟了下來,這畢竟,是她深愛的神君。

  沖昕輕輕的拍著她的背心,問她,怕嗎?

  芷姬心緒平和,露出淡淡的笑意。

  有何可怕?她道。生,死之徒;死,生之始。不過是循環中的一個點。萬物生靈皆逃不過這循環,除非……升仙。

  她凝望著沖昕,問,升仙……到底是什麼感受?

  沖昕答道,很美好。唯有生命上升到那個層次,才知道……合道大能和草間蟻蟲,原來並無區別,世間生靈皆可愛。

  原來如此,芷姬道,我懂了。

  芷姬慢慢的閉上眼睛。她握著沖昕衣襟的手也無力的鬆開,垂落。一個美好的生命走完了一段旅程。

  沖昕親了親她的額髮,看著她的靈魂脫體而出,發著光的美麗,正是她十七歲來到他身邊時的模樣。

  她在空中似乎對他笑了笑,而後化作千萬光點消散,重歸輪回。

  沖昕含笑看著她歸去,抱起她的遺體,站起身,一步踏入了乾坤小天地。這乾坤小天地廣闊無垠,自成世界。給他足夠的時間,能將它養成真正的世界,脫離此間,自成宇宙。

  只可惜,即便是他這樣的人,也不會擁有那樣漫長的時光。

  山巔之上有一棵瓊果樹,沖昕摘下一朵瓊果花簪在了芷姬的白髮間。再一步,他便跨越到了冰川。

  他將這可愛的女子輕輕放在冰川上,手掌輕拂,便給她換上了她最愛的大紅衫裙,嫁衣一般的奪目。芷姬的遺體慢慢下沉,沉入了冰川中。那冰重新融合凝固,將芷姬封存。

  沖昕伏下身去,想再多看她一眼。卻看到了明亮冰面上映出來的自己的影子,清清楚楚的一個年輕男子。

  他忽然「咦」了一聲,道,這是……追溯嗎?說著,伸出食指,在那倒影的眉心輕輕一點。

  沖昕驟然睜開眼睛,翻身坐起!眉心一點灼痛火燒一般,正是夢中的「自己」指尖點中的位置。

  他捂住眉心,呼吸淩亂了幾息,腦中才清醒過來,確認了自己……是沖昕,是煉陽峰主,是長天宗沖字輩的元嬰真人!

  抬頭,自己正是在小乾坤中,瓊果樹下。只是這小乾坤和夢中的小乾坤並不一樣,更像是縮小了的簡化版。這是沖昕的小乾坤,不是長天的小乾坤。

  沖昕起身,幾步便從湖畔踏到了冰川。冰川之上總是覆蓋著白雪,遮蔽了其下的一切。

  明明長天那時,冰川明亮得像鏡子一般透徹。那人常常漫步其上,認真仔細的再看過冰川裡的每一張面孔。每當看到他特別喜愛的人,他就會在那人身邊停留更長的時間。

  沖昕尋到了芷姬。他蹲下身去,拂開覆蓋在冰上的白雪,露出芷姬蒼老卻平靜的面孔。那雪白的鬢邊,簪著一朵瓊果花。

  沖昕清楚的記得,他上一次在這裡看到芷姬的時候,芷姬銀髮鋪開,鬢邊……什麼都沒有。

  他凝視了芷姬很久,他現在已經知道了這個女子的一生,卻並沒有強烈的喜愛之意。那些記憶像是被強行灌入,不僅令他感到反感,更令他感到混亂。從夢中醒來的剎那,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誰。

  「長……天。」他看著冰川中女子的面孔,輕輕的念道。

  沖昕踏出小乾坤,仍是在當初竹生進入靈脈的山坳間。一轉眼已經過去了一年半,竹生還沒有出來。

  沖昕已經勘探過,這條靈脈確實十分龐大。竹生一個人用一年多的時間,也挖不了多少靈石。  

  這一年多,沖昕便在外面待在小乾坤裡修煉,等她。竹生一直不出來,想來是被靈脈中充沛的靈氣吸引了,躲在裡面修煉,不捨得出來了。

  沖昕不著急。事實上,倘若就這樣一直下去,讓他知道,那個跟楊五有關聯的女子就在裡面的安然的修煉,哪裡也沒有亂跑去。沖昕覺得,這樣的歲月,再繼續百十年,亦無不可。

  但世事的可笑就在於,就在你生出這等念頭的時候,便有異變發生了。

  竹生運用土系術法開鑿隧道,一路向下深入。

  說是「隧道」也不完全貼切,實則她身前的泥土岩石湧動,不斷的被掘出新的空間來。而她身後,那些被掘出來的泥石則重新凝固。她身周的空間始終只有一個房間那麼大。

  這空間裡幾乎沒有空氣,即便有,也早在她剛進入之後沒有多久就被她消耗光了。竹生也是第一次試著封閉呼吸,完全依靠體內靈力的自我循環維持身體的運轉。她記得從前和沖昕在小乾坤的湖中嬉戲時,他就是這麼幹的。

  晶燈照亮了空洞,竹生隨著前方泥土不斷的掘開前進著。她前進的速度不算慢,但直到那盞晶燈變得暗淡,到最後徹底沒有了光,也沒掘出什麼來。

  在這等地方看不到日月交替,很難準確的估算時間。但晶燈曬一日太陽便可明亮數日,竹生這盞晶燈,在到達的前一日,可是曬足了太陽的。

  失去了晶燈的照明,竹生便改用火球照明。鴨蛋大小的火球在指尖燃燒,也能很好照明。但對於為什麼空洞中沒有氧氣,火球依然能精神抖擻的熊熊燃燒這樣有違她前世常識的事,竹生經過認真的思考過後,決定放棄跟自己較勁。

  就這樣在火球的照明之下,不知道確切的又過了多久的時間,竹生也開始感到疲勞。這地下的封閉空間裡幾乎沒有什麼靈氣,她取出了儲物空間裡的靈石,吸收裡面的靈力來恢復。這樣消耗了一些靈石之後,竹生終於發現了些不一樣的東西。

  她站定在那裡,看著面前的土石湧動,最後「噗」的「吐」出了一塊人頭大小的石頭。

  那石頭看起來十分普通,和她在挖掘過程中遇到的許多許多塊別的石頭似乎沒什麼兩樣,但在竹生放開的神識中,這塊石頭它……不存在。這種不存在不是徹底的消失或者隱匿行跡,而是恰好相反,面前的石頭在竹生的神識中,形成了一塊空白,這塊空白的形狀輪廓位置,恰恰就是這塊石頭。

  這種隱匿非但隱藏不了,反而使這塊石頭在修士的神識中無所遁形。所以竹生才能輕易的發現它。

  竹生一路上都在鑽研那些礦脈勘探書籍中關於靈脈的部分,做足了功課,也做足了準備。她從自己的空間中取出一支瓷瓶,小心的滴出一滴其中的藥液到那石頭上。石頭彷彿被強酸腐蝕一般,刺啦作響的冒出刺鼻的煙氣。幸而竹生在這裡是閉氣的,否則光是這煙氣都夠她受的。

  隨著這刺鼻煙氣,石塊外層包裹著的石皮,被這藥水腐蝕掉了巴掌大的一塊,露出了裡面晶瑩的靈石原礦。伴隨著這原礦的出現,濃郁的靈氣充滿了竹生身周的空間。

  竹生不用再勘察,憑這濃郁的靈氣便可知,這塊原礦若切割開來,大約便是幾十塊的……上品靈石。

  很好,這一趟總算不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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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9 11:15:1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七十二章

  第一塊原礦就是上品靈石品級的,運氣實在是好。但也不可能每一塊都是這等品級,竹生接下來挖掘出的原礦,大多是下品,部分是中品,上品還是少之又少。

  上中下三種品級的靈石兌換的比率是,都是一比一百。一塊上品靈石,兌一百塊中品靈石,一塊中品靈石兌一百塊下品靈石。也就是說一塊上品靈石可以兌一萬塊下品靈石。這不僅僅是因為上品靈石出產的概率本就小於下品靈石,更是因為上品靈石中蘊含的靈氣濃度,遠遠濃於下品靈石。

  竹生一直向下挖掘,終於將這片土石挖穿。她挖通的是一個地下的天然洞穴。比起她自己挖掘出的房間大小沒有空氣的空洞,這種高闊的天然地下洞穴就要舒服得多了。竹笙試著呼吸了一下,發現這裡不僅有空氣,甚至還十分清新,空氣中充滿了濃郁的靈氣。她估算不出自己挖了有多深,但這些靈氣在地表根本察覺不到。


  如果不是知道長天宗遲早要來開發這條靈脈,竹生真有點想把這裡建成自己的洞府。不止是修煉速度快,修士在靈氣濃郁的地方,渾身都會覺得舒服。看來以後還是要尋一個靈氣充沛的好地方建個洞府,竹生有點遺憾的想。

  小火球的光不足以照亮這麼開闊的洞穴,竹生才把指尖的火球變大了幾倍,忽然心生危險之感。那種感覺令後背的汗毛都立了起來,竹生不及細思,已經祭出綠刃!

  鼻端有腥風擦過,火球湮滅,黑暗中綠刃的刀鋒擋住了什麼。一聲淒厲的嚎叫之後,那東西不知去了哪裡。竹生也已經移動,身體懸在半空,後背緊貼洞壁。

  她放出神識,雖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神識鋪開,也與白晝無異。只是神識掃過的範圍裡,卻不見剛才那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生物。

  以前周瑋誇竹生斂氣斂得好的時候,實則竹生根本不會斂氣。但周瑋提了,竹生就放在了心上。後來掃蕩書鋪的時候,她就留神了一下。斂氣其實是築基以後的基礎常識,甚至算不得功法,也不是術法,只是一種靈力的基礎運行方法而已。

  竹生是在「築基—金丹」的書架區找到的。她都沒有買那本概述的書籍,拿起來翻了翻,便貫通了。

  此時,她將氣息全部收斂起來,在那未知生物的神識裡,她同它一樣隱匿了起來,也是神識覺察不出來的了。她甚至連呼吸都停了。

  黑暗中,洞穴裡有人說話。

  「靈脈……」那人道:「發財……發財了……我發財……」

  那聲音斷斷續續,忽左忽右,忽遠忽近。竹生緊緊貼著岩壁,一動不動。

  當腥風再次從鼻端擦過的時候,綠刃暴起。明明是沒有光的絕對黑暗,竟然劃出了一道碧色的光痕。

  那東西慘叫一聲,跌落在地上,發出了岩石碎裂的聲音。

  火球出現在半空,照亮了洞穴。

  地上的東西有一頭牛那麼大,身體看起來像蝙蝠,卻長著一張男人的臉。那男人生得甚至還算端正,嘴巴一張一合,一邊吐血,一邊還在說:「找到……靈脈……發財……發財……」說著,兩扇蝠翼抽搐了起來。甚是可怖。

  竹生仔細辨認了一下,認出這就是書上寫的食面蝠。

  通常伴靈礦而居,以礦為食,但若是吃下了有血有肉的活物,不管是什麼,人也好妖也好牲畜也好,都會長出對方的臉孔。這臉孔會一直維持著,直到吃下下一隻活物,長出新的不同的面孔。

  這隻食面蝠顯然最後吃下的是一個人,所以能口吐人言。竹生聽了一會兒,那人反反復復念叨的就是「靈脈」和「發財」,大致猜想了出來。

  正如她對喬升所言,靈脈就在那兒,喬道君未必就是第一個或者唯一一個發現的人。這倒黴被吃的男子十有八九也是一個探礦人,發現了靈脈,以為自己即將發財,不料死於食面蝠之腹。只不知道這人是多高的修為。

  想到這一點,竹生忽然警醒,她記起來了,食面蝠……是群居動物。


  細微劃動空氣的聲音由遠及近,竹生暗道一聲「不好」,成群的食面蝠已經烏雲般飛抵眼前。那些長著人臉或者獸臉的食面蝠發出各種各樣的叫聲,那些看起來真正像蝙蝠的食面蝠反而更可親一些。

  看不見的聲波悄然襲來,直擊竹生大腦深處!竹生只覺得一陣頭暈,噁心欲嘔,四肢乏力。她強忍著這噁心,綠刃在身周畫了個圓。腥臭的蝠血在身周灑了一圈,餘下的蝠群嘯叫著拉開了環繞她的直徑,虎視眈眈,準備發動第二波聲波攻擊。

  竹生捏個訣,冰在肩頭凝結,迅速的凝成了一個冰盔,罩在她頭上。一層剛凝結完,第二層冰盔又凝結在了第一層的外面。兩層冰盔之間是中空的。

  食面蝠開始收攏包圍圈,嘯叫著,第二次發動了聲波攻擊。一如竹生所料,這聲波……遇到雙層冰盔,它就不好使了!

  綠刃歡快的,大開殺戒。

  ……

  ……

  洞穴裡最後變得全是腥臭味,令人欲嘔。竹生不得不再次閉了呼吸。

  她是很想把這些食面蝠都一把火燒掉的,但食面蝠是駐顏丹的一味主料。就因為食面蝠難得,駐顏丹這種對大多數修士都沒什麼用處的丹藥才一直價格昂貴,一丹難求。

  竹生把食面蝠的屍體掃到一起,堆成小山似的一堆。一個凝冰術扔過去,就成了一個大冰坨。但凝冰術凍結出來的冰只是普通的冰,遇熱依然會融化。想要長久保存這些異獸的屍體,還需要別的手段。

  竹生於是……在大冰坨上貼了張「保鮮符」。是的,修真的世界就是這麼方便!

  把大冰坨收進了空間,竹生放開神識探索了一下這洞穴,發現四通八達,空間極大。這裡靈氣濃郁,又遠離人群,實在是一個靜修的好地方。

  離開這裡,竹生未必還能在找到一個這麼好的地方修煉。想了想,這條靈脈規模很大,長天宗便是開採,一時半會也不一定就能挖到她這個位置來。竹生原本是想搶在長天宗的人沒來之前,悄悄挖些靈石走,遂改變了主意,決定暫時就藏身在這洞穴裡修煉。

  這洞穴四通八達,似乎又與其他的大型地穴相連,構造複雜得直如蟻穴。竹生探索了一陣,發現一處開闊的洞穴,有碧潭,還有微風。這風也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但比起空氣不流動的封閉空間,顯然這有風有水的地方更讓人類感到親近。

  這裡空間開闊,竹生就直接在這裡打開了玲瓏。這時才發現,玲瓏會發光。倒不是照明用的強烈的光,而是它作為一件法寶發出的微微的光芒。白天看不出來,在這黑漆漆的洞穴裡,就非常顯眼了。

  竹生收了火球,運轉靈力催動玲瓏,讓玲瓏發出更強烈的光,照亮了這片空間。

  潭水在數丈開外的地方平靜無波,水邊生長著一些暗紫色的植物,想來都是些不需要陽光的植物。其餘的地方,多是光禿禿的岩壁和石筍。洞頂垂下許多的大小粗細各不相同的鐘乳石,在玲瓏的光照下,看起來詭異又美麗。

  竹生便在這裡停留,日夜修煉。不修煉的時候,便去挖靈石。

  辟榖了的修士不用吃喝,無五穀輪回之擾,竹生真真是把時間利用到了極致。

  洞穴裡寂靜無聲,鐘乳石偶爾滴下的水滴,都能產生回聲。這段寂靜到了極點的日子,在某一天也終於結束。

  那一天,竹生一如往常,挖靈石挖得盆滿缽圓。回來後泡了個舒服的熱水澡,焚一爐清香,坐在二樓的露臺上開始修煉。

  不知道到底修煉了多久,微風輕輕拂過臉頰,竹生睜開了眼睛。借著玲瓏的光,她看到了不遠處的碧潭和潭邊垂影的紫色植物。那些植物不知道何時開出了一串串的花,像一串串倒垂的鈴鐺。

  竹生微微一笑,離開了露臺,落在了水邊。

  她蹲下去看那些花。一串串黑色的花,雖然詭異,卻不失美麗。她忍不住伸出手指,輕輕碰了碰其中的一朵。

  指尖的輕觸,便令那花碎成了齏粉。那些粉末沒有落到地上,在空中盤了個旋,星星點點閃著微光,凝出了一個人的模樣。

  那人高冠短髭,眸子深邃,望著她微笑。

  竹生睜大了眼。

  可那虛像只維持了幾息的時間,就又化作粉末飄散了。竹生毫不猶豫的又用指尖點了另一朵黑色的花,這次粉末凝成的虛像卻竟然是長天宗的那位伍執事。

  竹生愕然。她試了許多朵,見到了許多人的虛像。有受辱卻依然堅強的小姑娘,有憨厚的少年,有她的孩子,也有她的情人。但也有她在小城鎮裡見到的雜耍藝人,飛行法寶鋪子的掌櫃等等這些人。

  原來這些花朵,會幻化成她記憶中的某個人,但不會是特定的某個人,而是非常的隨機。

  她試了很多次,甚至看到了她孩子的父親少年時的模樣,卻沒有再看到那個高冠短髭,風華無雙的人,不由有些失望。到最後,所有的花都化成了花粉消散,再找不到一朵黑色的花。

  竹生終於站起身來,默默的看著那些生在水邊的紫色植物。

  這洞中一直有微風,格外舒適。她攏了攏額髮,準備轉身回玲瓏裡去,最後看了一眼水邊的紫色。

  那一眼,忽然凝住。

  直到此時,竹生才發現了一件自己一直忽略的事。明明有風拂面,那些紫色的葉子垂在水邊,一動不動。明明有風吹過,那碧潭的水,從她來的第一天便連漣漪都沒起過!

  竹生伸出手去感受,那微風就繞在指尖。微風拂過的肌膚,都那麼舒服。不……不止是裸露在外的肌膚,在這微風中,她整個人都是那麼舒服。正是是這種舒適感,令她當初選擇了這處。

  竹生終於意識到,那原來不是風。

  風,是空氣的流動。這洞穴裡的空氣近乎靜止,幾乎從未流動過。

  那一直流動不息,拂過面頰的……是靈氣!

  濃郁的靈氣彙集在此處,消失在了平靜的碧潭中。碧潭寂靜如怪獸,靜靜的吞噬這無法計量的靈氣。

  竹生購買的那些書裡,專門有一本是闡述「機緣」的。竹生一直覺得,遇到大妮兒,救下喬升,拿到地圖,尋到這靈脈,輕鬆到手一筆不菲的靈石原礦,已經算得上是「機緣」了。

  但此刻她站在潭邊,感受著濃郁的靈氣一刻不停的湧入潭中,意識到她這回……可能遇到真正的機緣了。

  竹生微微的感到興奮。她回到大九寰,變成了孑然一人,雖然自由,卻也有些微茫然。此時這不知道兇險如何的水潭,卻彷彿給她拉開了新生活的篇章。

  竹生以神識查探。當初剛來此地時,她便以神識掃過,那水潭中並無任何生物,甚至連一條魚都沒有。愈往下,愈漆黑。她當時粗粗掃過,沒有在意。

  此時將神識向下探去,才發現那漆黑並不是水潭見底,而是一片神識無法穿透的黑暗。

  竹生稍稍考慮,便收了玲瓏,走下了水潭。

  潭水冰冷,沒過頭頂之後,便是一片漆黑——玲瓏收起之後,她尚能以火球照明,待入了水,火球也不好使了,沒有光源,自然是漆黑不見五指。

  晶燈也早沒了光亮。這些日子竹生試過,玲瓏發出的光並不能使晶燈恢復亮度,看來是非陽光不可了。竹生暗暗提醒自己,待出去後,怎麼樣也要弄一塊明玉放在身邊。

  卻也不是全無辦法,竹生在水中祭出了玲瓏,並不打開,巴掌大小的房子模型,發著幽幽的光,倒也能在水下照亮。

  竹生借著這光,向潭底沉去。很快就到了那片神識無法穿透的黑暗區域。在神識中是一片漆黑,用肉眼看,卻和頭上的潭水並無不同。

  竹生繼續往下沉。

  也不知道下沉了多久,竹生看到了光。在玲瓏的光照不到的更深處,有一團幽幽的光。

  竹生遊了過去,發現那是一團西瓜大小的光團。那些濃郁的靈氣穿過潭水,源源不絕的向這光團湧去。竹生人在水中,都能感到「風」拂過面頰的感覺。

  這團朦朦朧朧看不清到底是什麼的光團,看來就是這地穴異象的謎底了。

  竹生繞著這光團轉了一圈,無從下手。她想起了水邊的那些花,於是伸出手,用指尖輕輕的碰了碰那光團。

  洞穴中,自竹生帶著玲瓏下水,便再沒了光源,重新陷入了寂靜漆黑。

  突然,有光芒自潭底暴出,一直平靜如鏡的潭水轟然炸起!水柱噴射到了洞頂,而後四濺,發出「嘩啦」巨響,落在地上。

  竹生也「砰」的一聲摔在了潭邊,玲瓏掉在地上,骨碌碌的滾出去很遠才停,依然發著幽幽的光芒。

  此時,沖昕剛剛從一場夢中掙脫,站在山坳裡望著竹生進入地下的位置,猜測她可能還要過一段時間才捨得出來,心臟卻驟然收縮。

  沖昕一凜,瞬間便使出「土遁」之術,自由落體一般的便沉入腳下的土地。

  此時,遙遠妖域裡,青君也將將才沐浴完,已經躺在了她巨大的圓床上,抱著自己一條毛茸茸的尾巴,準備入睡。

  狹長的眸子卻驟然睜開!

  誰?誰去了不該去的地方,碰了不該碰的東西!

  該死!

  青君的身影已經從圓床上消失,出現在妖王殿的另一間殿中。那空闊的殿室中什麼都沒有,只正中擺了一面巨大的鏡子。青君的身影一出現便衝向那鏡子。卻「咣」的一聲,被彈了回來!

  該死!該死!

  這就是她定性成年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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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三章

  世間一直有個說法,但也一直未經證實。

  九寰大陸一直傳說,妖族的青君……可能是這大陸上活得最久的修士了。換言之,青君看起來青春美麗,實則是個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妖婆了。

  人族妖族雖然已經結盟,約定避免族戰,但畢竟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生命,生活和社會習俗都不一樣,在文化上和信息交流上依然還是存在隔閡。人族對青君的瞭解更是少之又少。事關青君的事,只有妖族的大妖才清楚一些。

  可隨著北君等老一輩大妖相繼隕落,真正瞭解青君的大妖,幾乎已經不存在了,或至少隱世不出。便是現在妖族的這些大妖,也都是在青君崛起後才追隨她的。對她的過往、來歷都並不清楚。

  但這些大妖們一直都有一個不解的疑問——青君真的已經活了很久,卻竟然一直不肯定性成年,讓自己保持在幼崽的狀態。要知道,許多妖族的成年都是第二次進化,經歷了這一關,壽命和修為都會大漲。青君明明可以更強大,卻一直拖延至幾十年前才成年,一直令大妖們費解。

  其中原因,大概也只有青君自己才知道吧。

  你好好看家,神君道。好好修煉,等我回來。等下我要封閉神宮了,喏,給你這道印記,你可以自由出入,不會被禁制機關所傷。我設置了時間結界,裡面的時間會流動得比外面慢,這樣你不會等多久,我就回來了。

  神君說著,兩指一點小狐狸的額頭,那道印記便進入了小狐狸的身體裡。那是神宮的通行證,有了它,小狐狸在神宮裡行走,宛如神君還在的時候,自由自在。

  小狐狸很聽話,每天認真勤奮的修煉。在它還不能化形的時候,有一日,神宮突然出現異動。小狐狸又驚又喜,它盼了許久,以為終於把神君盼了回來。可當他去看中樞處的水銀鏡,卻愕然的發現,竟然是一群陌生的大妖闖進了神宮。

  這些傢伙闖進神宮是為了什麼,根本不用說,自然是為了神宮中數不清的寶物。居然,有妖族敢覬覦神君的東西?小狐狸出離憤怒了。

  很快,它就幸災樂禍的看到,那些傢伙們被神宮裡的種種禁制整得七零八落的。哈哈,叫你們斗膽來妄圖偷竊神君的東西!

  但是小狐狸忽然怔住,隔著水銀鏡,它忽然發現這群大妖……隱隱讓它有熟悉的感覺……

  小狐狸感到不安,為了證實,它跑了出來,與他們面對面。

  修士生命漫長,在許多歲月之後,兩個人如何相互辨別?

  於人族,是看臉。人族成年之後,至壽限之前,多是保持在青壯的模樣,相貌基本不會變化。當然,不排除有個別情況,相貌亦發生了變化。甚至,有人奪舍,換了肉身。此種情況,若當事人不認,就唯有一種方法可以確認,便是勘察命線。骨齡可作偽,肉身的五行分佈亦可因後天因素發生變化,神魂若是沒有預先做下的標記亦無從辨別,唯有命線,是騙不得人的。

  然修士之命線,何其之重要。一個人勘察另一人的命線,要麼是死仇,必得強押著那人確認仇人的身份。要麼是兩人毫無保留的信任,被勘察者願意不設防。

  這中間,牽扯到太多的人和人之間的信任和關係,於妖修看來,實在是太複雜又太莫名其妙。

  妖族辨認故人的方式很簡單,就是嗅一嗅。

  還不能化形的小狐狸和一群闖進來的大妖大眼瞪小眼,互相伸著鼻子嗅了嗅,然後都詫異的瞪大了眼睛。

  「騷狐?」大妖們異口同聲的喚道。

  「蠢熊?笨牛?呆梟?瞎蛇?」小狐狸也認出了他們。

  他們彼此都詫異。

  「你怎麼還不能化形?」蠢熊脫口問道。

  小狐張口,想問「你們怎麼都成了大妖」,可它旋即醒悟,這是因為神君設下的時間結界,外面的時間過得更快的緣故。它於是改口問:「外面過了多久了?」

  蠢熊回答:「四千年了。」

  小狐狸問:「神君呢?」

  小狐狸不能理解,當它問起神君的時候,這些舊時的夥伴如何會露出這樣的表情?他們怎麼敢在提到神君的時候露出這樣的表情呢?從前,他們望著神君,都是充滿了敬畏和愛慕的。

  「神君?」蠢熊的嘴角扯出一抹難以描述的笑,「神君早就隕落了。」

  那一瞬,小狐狸望著他,一動不動。眼睛,一眨不眨。

  「騷狐!你既然在這裡,快快關閉神宮禁制,我們大家平分神君的寶物,帶你出去。」

  「是呀,你被關在這裡,都還沒修到化形,怪可憐的!」

  「我們要是不來,你大概就老死在這裡了吧!」

  舊時夥伴們七嘴八舌的道。

  「狐狸。」舊時最愛與小狐狸爭寵的大熊蹲下身來,看著它道,「去把禁制關閉吧,我帶你出去。外面的世界……已經不一樣了。」

  「哦……」小狐狸點點頭,道:「好。」

  它說著,慢慢轉身……陡然發速!

  熊君似乎已經預料到了這一點,他鐵塔一樣的身體靈活得不可思議,已經撲過去抓住了狐狸的一條尾巴。

  這時,地面開始震動,隱隱有雷電之聲。

  「不好!」有大妖喊道,「又觸發了禁制了!」

  這些大妖自詡強大,憑藉往昔對神君的瞭解,尋到了神君的神宮所在,擅自闖入。卻不料,在神君的親手設下的禁制之前,依然潰不成軍。曾經對神君的敬畏之心再度升起,這些大妖終於死心。

  「罷了,看來是討不到好處了,撤吧!」

  「放開我!」小狐狸拼死掙扎。

  可它在世間結界裡度過的時間太短,還是不能化形的小妖。它的舊時夥伴們已經修煉了四千年,個個都成了強大的大妖。在他們面前,小狐狸根本無力反抗。

  「別鬧!」熊君道,「我帶你出去!你還想在這裡關一輩子不成!」

  熊君自認是個念舊情的人,強行的把小狐狸帶出了神宮。

  熊君後來統一了妖族,被稱為妖王。他那時還不知道,他從神宮帶出來的小狐狸,是一隻怎樣的妖。

  青君捂住額頭,剛才那一撞可是夠猛。她也已經太久沒有回過神宮,一時情急,竟忘了自己已經定性成年。

  妖的第二次進化,是從肉身到神魂。她小心翼翼,苦苦保存了六千年的那道印記,終於在這次進化中無法存留,如煙化去。

  為了那道印記,她拖延了幾千年,不肯成年。可小狐狸終是長成了青君,青君失去了神宮的通行證。

  那面鏡子是神君所賜,神宮中還有一面一模一樣的。無論小狐狸在何處玩耍,都可以直接穿過鏡子回到神宮。這一面……以後,再也用不上了。

  青君千萬思緒,都不過是在一息間轉動,她被鏡子反彈回來,立即便從儲物法寶中取出另一面鏡子。這一面要小一些,不過人高。這是青君後來仿製的。

  青君身形一晃,就一頭紮進了那鏡中,從妖王殿裡消失了身形。

  這裡是遠離了人煙的荒僻之地,山崖上岩石嶙峋。

  就在此時,崖壁上某處岩石突然爆裂,露出了藏在岩石中的一面銀鏡。一道流光自鏡面中射出,凝住了身形。這女子身姿妖嬈,面容嬌媚,一頭青色長髮垂在身後,正是妖族的青君。

  青君甫一脫出鏡面,立刻便察覺到了許多人的氣息。她隨著微風消失,瞬息來到了那有許多人類氣息之處。她本是帶著怒意出現,在看到那些人的服色時卻楞了一下。

  山上甚至搭起了許多房舍,進進出出許多人。更多的人是在地下,忙忙碌碌。

  而那許多黑色的制服,來回巡邏的,不正是長天宗的巡山執事?

  青君帶著怒意出現,根本不曾收斂威壓。她一出現,地面的人就都察覺到了。眾人警覺的抬頭。

  三道流光迅疾的射入天空,定住身形。這條靈脈頗是龐大,長天宗派出了百人的巡山執事護衛,三位金丹坐鎮。青君不見得認得長天宗的所有人,但所有人都識得青君。

  三位金丹中,更是有一位跟她常常見面,很是熟稔。

  「青君?」虛景詫異道,「如何到此?」

  虛景是沖昕的弟子,青君見到他,由怒轉喜道:「是你!真人呢?是真人來此了?」

  青君盼著神君歸位已久了,乍一見到虛景,錯以為是沖昕找到了神宮,又驚又喜。

  不料虛景一頭霧水,道:「真人?真人還在遊歷,我和他分開一年多了,還未曾聯繫過。」

  青君被潑了一盆冷水,火熱的心當即便涼了下來。看了看地上如蟻的人群,問道:「那你們在此作甚?」

  這是個不太好回答的問題。一年多前,虛景接了新弟子回宗門,同時帶回了一張靈脈地圖。長天宗立即便調動了百名執事好手,先來此地將地方占住——靈脈是天生地長的,可不是誰家的。倘等他們來了,發現旁人已經在開採了,可有得爭了。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地方占住,再有別人人,理直氣壯告訴他們;先來者得!我家的!

  但若無人來搶,誰家也不會傻到把自家的靈脈所在公開的。

  青君問起來,虛景就不太好回答,他年輕,本就不是此次主事之人,便看向為首的那位。那人也是有些猶豫。

  孰料青君已經道:「原來你們發現了這條靈脈。啊,真人……」

  青君話音未落,留下一個殘影,已經消失。枉虛景三人身為金丹,完全察探不到她去了何處,不由面面相覷。

  「這個……聽來青君似乎也知道這靈脈?」為首那人躊躇道。

  「如此,」虛景嚴肅道,「此事已超過我們的權限,當速速稟告掌門。」

  為首者頓時鬆了口氣,立刻贊同道:「師弟說的極是,我這就去當面稟告掌門。」

  百名巡山執事都是執事中的好手,他們作為先遣部隊最早在此駐紮。不僅如此,他們還帶來了可移動的傳送陣。安全起見,這移動式傳送陣是被鎖定的,只能傳送到長天宗裡固定的一處傳送點。後來招募來的工人,全是由那裡直接傳送過來的。

  長天宗中弟子過萬。然而靈脈雖然利益巨大,宗門也不會為這些利益影響弟子們的修行。挖礦的工人都是自外面招募來的,大多是煉氣期的散修。這些散修由各處招募,傳送至長天宗,再由長天宗傳送至此處,根本不知道這裡具體是哪裡。

  為首的金丹當即便走了傳送陣,回宗門稟報這件事去了。

  青君倒是沒有露出要爭奪靈礦的意思。他們妖族也沒聽說過如人修這般大規模的採礦或者種植的,他們活得都很野性。妖域的天材地寶遠遠豐富於人族生存的區域,這些妖修不需要大規模採掘、種植,也可以獲得足夠的修煉資源。倒頗是令人修羨慕。

  不管怎樣,為首者暗搓搓的想,要是青君要來爭這靈脈,說不得……還得小師叔來出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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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9 11:15:3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七十四章

  竹生的指尖碰到了那團光,便被巨力反沖,從指尖至全身,幾乎震碎了她的骨頭。竹生在瞬間便失去了意識,直到重重的摔在地上,才又睜開眼睛。

  那團光已經從潭底浮出了水面,在碧潭之上,照亮了整個洞穴。

  竹生爬起來,抹了把臉,嘴角扯出了笑意。

  生命漫長,不能無趣。總算遇到些有挑戰性的東西了。沒搞錯的話,剛才一瞬間反沖她的巨力,至純至厚,帶著可怕的威壓……是仙力!

  竹生非但沒有畏懼退縮,反而有些興奮。

  平靜的日子她過得太久了。她曾坐在權力的頂端,用心的撫育過一個屬於自己的孩子,擁有過世間最美好的相知,也品嘗過人間的美色。重回大九寰,像是開啟了新的人生,這一場人生,她不用再背負任何責任,也再沒有任何牽掛。她只追求自身的不斷強大。

  在這追求強大的過程中,勢必要遇到各種各樣的挑戰和危險。竹生願意面對這樣的人生。

  剛才她以肉身碰觸,遭遇反沖,竹生想了想,綠刃便握在了手中。可就在她要出刀之時,有個男人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竹生吃驚轉頭。

  沖昕正無奈的看著她。

  沖昕如何會出現在這裡?如何出現的時機如此之巧合?竹生心思電轉間,神色就冷了下來。

  「你跟蹤我?」她盯著他。

  沖昕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看了她一眼。清風拂面,濕淋淋的頭髮和衣衫便都乾燥了。竹生做凡人的時間太久,平時還能想著時時使個清淨訣,一到這種時候,就忘記了。

  額髮鬆鬆的垂下,她的眸子在那光團的映照下冷得像一潭水。她在凡人界是九五之尊,目光中自然而然就帶著凜凜威儀。這樣的目光,與楊五溫柔的注視相去太遠,反倒讓沖昕想起了掌門師兄。這喚作竹生的女子,竟隱隱有幾分證道峰主的氣勢。

  沖昕心中暗歎自己的癡傻,放開了竹生的手腕,低聲道:「別蠻幹,通常我們都先用靈力試探。」

  他說完,屈指一彈,一團鋒利的靈力射入那光團之中。

  光團被觸發,忽然變大,擴散,成為兩人高、一丈寬的光圈。光圈之中,光影朦朧,像隔了一層面紗,隱約看見山巒,山巒之前似有宮殿般的建築。

  「像是什麼人的洞府。」沖昕自言自語般的道。

  他轉過頭,竹生寒潭般的雙眸卻還在盯著他,不發一言。沖昕與她對視片刻,垂下眼眸,輕聲道:「是,我一直跟著你。」

  「為什麼?」竹生問。難道是她露出什麼破綻來了嗎?

  你說的都合情合理,但我……就是不死心——這樣的理由似乎聽起來就很傻。沖昕垂下眼眸,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恰在此時,有個嬌媚的女聲驚喜的喚道:「真人!」青色長髮的妖嬈女子衣袖翩然的自洞頂遁出,落到地面上。竹生選擇的山坳離長天宗的駐紮的開採點不過數百里,青君是轉瞬即至。

  沖昕還是第一次為這女子的出現感覺慶倖。他喚道:「青君。」

  青君是當世大能,她的力量遠在沖昕之上。沖昕被她追蹤、糾纏得次數多了,也根本不再去問「你如何知道我在這裡」之類的問題了。孰料青君這一次,還真不是為了糾纏他才來到這裡的。青君甫一落地,便問:「真人發現了神宮?」

  她說完,視線從沖昕的臉上移到了沖昕的身後。在沖昕身後,有個美貌的人族女修,雙目如寒潭一般的盯著她。

  「神宮?」沖昕看了眼光圈中影影綽綽的景色。既然叫作「神宮」,又能把曾是靈寵的青君都驚動了,想來……跟那個長天神君脫不了干係。沖昕不由想起了就在剛才他才將將掙脫的那個夢。

  「不是我。」他道,「是我的朋友發現的。」

  他說著,閃開身,道:「這是我的朋友,竹生姑娘。」

  竹生和青君,在這麼久以後,終於又一次面對面了。

  青君的鼻尖,微不可察的動了動。

  剛才她便嗅出來了,那女修身上的氣味似曾相識。很像,又有些不像。那是因為……她終於從不能修煉的凡人變成了修士。

  她身周的靈力波動有些異樣,看在人修的眼中,低階修士很容易誤當她是築基境,眼力好些的或者修為更高的,則會覺得她是斂了氣息,不以真實境界示人。

  唯有高等妖族才能看得出來,比起人修身周的靈力,她的靈力波動更接近妖族的妖力。

  青君紅唇豔麗,那唇角扯出了一抹難以描述的弧度。

  凡女……回來了啊。

  青君一直沒有將凡女忘記。因為她的神君,尋這凡女已經尋了二十餘年。

  這些年,青君親眼看著沖昕的足跡踏遍了有凡人聚居的地方。她看著他行走在那些滿是煙火濁氣的凡人間,眉睫也不曾動一下。她看著他站在河邊,凝望著對岸親親熱熱挽著手走過的小夫妻。她看著他為了些被當作爐鼎的女子殺滅了掌著一城的修真世家。

  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凡女。

  青君的記憶中,神君永遠帶著微笑。可是沖昕從元嬰破關,便再沒露出過笑容。

  這一切,還是因為那個凡女。

  那個斗膽包天,敢欺騙神君感情的凡女。

  青君甚至一度動過念,是否要派個小妖去凡人界把凡女抓回來。可是嫉妒使得她不肯這麼做。她不願意讓凡女和神君再重逢。

  凡女最好就是死。或者不能修煉,老死在凡人界;或者如她期望的那樣,修煉成功,有朝一日返回九寰……死在她手裡。

  青君沒想到,這一天,竟真的來了。

  神君喚這女子叫「竹生」,這並不是凡女的名字。神君的雙眸中也沒有他看著凡女映像時的癡癡愛戀。凡女的面孔變得不一樣了,氣味也不一樣了,所以……神君根本沒有認出來她嗎?

  而凡女……凡女顯然,又一次欺騙了神君啊!

  豔麗的紅唇扯出一抹弧度,她含笑看著竹生。很久很久之前,她就從那些凡姬身上學會……不論什麼時候,不管什麼情況,都要把最美好的一面呈現給神君。那些嫉妒、自私、陰暗的東西,都要深深藏好。哪怕你是對著神君哭,也要哭得梨花帶雨,楚楚動人。

  「原來是這樣。」她含笑頷首,轉向沖昕,道:「這便是神君的洞府,真人要去一探嗎?」

  沖昕是長天轉世,時間已經隔了萬年,長天還未歸位,青君早就焦急得不行了。沖昕若是去探一探神宮,說不得能獲得什麼機緣從而覺醒。青君相信,他既是神君轉世,就不會被神君留下的禁制所傷。

  沖昕聞言,沒有回答,卻看向了竹生。他也想到了神宮和神君之間的聯繫,但這神宮既然是竹生發現,便是她的機緣。沖昕想聽聽竹生的意思。

  我……回來了。

  竹生的手握緊了綠刃的刀柄。

  「自然是要探一探的。」竹生道。她對沖昕發出邀請:「真人同去嗎?」

  竹生要去,那神宮裡還不知道有何危險,沖昕毫不猶豫的道:「我陪你同去。」

  他答得太快,以至於竹生看著他,一時沒說出話來。

  沖昕轉向青君,問道:「青君同去嗎?」

  青君搖頭,道:「神宮於我沒什麼好探的,我在這裡等你們吧。裡面禁制不少,真人小心。」

  沖昕點點頭,對竹生道:「我們走吧。」

  竹生彎腰撿起玲瓏,道:「真人先行吧。」

  沖昕自忖修為高於竹生,若裡面有危險,他走在前面,也可為她擋住,便點了點頭。

  兩人走到潭邊,沖昕離開地面,浮空而起,飄向水潭上的光圈。那光圈的界面如同一層白色的液面,內裡的景色便朦朦朧朧。

  沖昕的身體碰觸到那界面,融了進去。竹生就站在水潭邊看著,她的手一直握著刀柄。

  沖昕的身體都進到了界面的另一側,只有一截小腿還露在這邊……

  竹生的殺意驟然暴漲!

  竹生知道她的修為遠不及狐狸。理智上,她不該這樣貿然出手。

  但她更知道,狐狸已經認出了她!她回到大九寰,不說虛景這樣的故人,便連沖昕這個曾與她耳鬢廝磨相擁而眠的枕邊人,都未能認出她來。第一個認出了她的,卻竟然是這隻畜生!

  這畜生認出的她的時候,露出了那樣一抹笑。因那一抹笑,竹生再不想遵從理智行事!

  她還是凡人時,青君便已經是世間強者。她便是慢慢強大,又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追上青君?百年?千年嗎?又或者,此生此世,她的修為能追得上青君嗎?

  若不能,難道便一直強壓著心頭那一口氣?那這一生,這可以修煉的一生,又是一場憋屈嗎?

  竹生在這個世界活到現在,酸甜苦辣都已經嘗過,親情愛情友情都已經擁有過,忠誠和背叛都已經經歷過。現在,她既無牽掛也無遺憾。

  人作出選擇,與時與境脫不開干係。一如當初,竹生在煉陽峰上百般求生,卻在妖王殿中一心求死,不過便是因為時異、境不同。

  此時此刻刀在手,必殺之仇在眼前,再不拔刀,更待何時?

  便是死了,也是頂天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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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五章

  碧色的刀芒映亮了洞穴,劈裂空氣,斬向青君。竹生壓在心底近六十年的那一口怒意,都在這一刀之中。

  高闊的洞穴被碧刃的光芒映成了綠色。竹生前後兩世在戰陣中磨煉出來的殺意,凝煉成了屬於她的刀意。這刀意銳利激烈,勇往直前,用盡了竹生的全力。

  竹生在凡人界修煉一甲子,終與青君再一次直面,這一擊……她未曾考慮過退。

  一擊,便是全力。你死,或者我亡。

  人皇竹君,已再不能像凡女楊五那樣的忍了。

  青君等這一刻很久了。她與凡女,真是兩看相厭。若非礙著她對神君的承諾,早在一個甲子之前,她便捏死了這凡女。

  她將神君賜予的功法給了凡女,也是抱著試一試的念頭,不想天生神識的凡女,真將那功法練成,重回了九寰大陸。這很好,凡女既成了修士,她就不用顧忌了。

  修士與修士之間的相鬥相殺,幾萬年來從未停止過。人與人,人與妖,妖與妖。便是人族與妖族結盟,這盟約禁的也是兩族的族戰,禁的是大規模的殺戮人類,或大規模的奴役妖族。

  然而一個修士和另一個修士之間,不論這兩個修士是人族還是妖族,兩個修士之間的爭鬥、決鬥乃至仇殺,都是修士之間自己的事。

  這與凡人很是不同。

  凡人力量弱小,往往聚群而居,聚眾而戰。比起個人,凡人更看重「集體」,因為集體的力量要強於個人。但同時,凡人又看重領袖。因為領袖能使鬆散的集體團結,從而整合出更強的大力量。所以殺死一個士兵和殺死一個領袖的意義截然不同。

  但修士相對會將「集體」看得淡泊。一百個築基未必能戰勝一個金丹,一萬個築基未必能戰勝一個元嬰。修煉己身,獲得超越多數人的強大力量,才是修士追求和看重的。

  修士中當然也存在領袖,這領袖雖然有相當強的作用,卻未必是決定性的。人修便有一個共識,一個宗門的掌門,必然不是這宗門最強大的人。因為更強大的修士已經不願意為了這些「俗務」,令道心疲憊困擾。更強大的修士,會脫離「集體」。

  正如竹生認知的那樣,登仙大道走到最後,往往……便是獨行。

  與人修比起來,妖族更要獸性一些。他們更信奉弱肉強食,強者為尊。

  自北君隕落,青君定性後,已經有幾十年未曾遇到過挑戰或者仇殺了。這不是因為沒有妖想殺她,而是因為青君在過去這些年,把那些最強大的大妖,已經一一消滅,現在的妖域,青君的力量是不可企及的存在。

  但這並不代表別的妖就不想殺她,恰好相反,所有的大妖都以殺死青君為妖生的目標——殺死那個強者,然後取代她,這在妖族的倫理、道德和社會形態中便是天經地義。青君之所以成為妖君,便是因為她戰勝並殺死了北君。

  因此,每每看到她麾下的那些大妖,一興奮起來就嗷嗷的捶著胸膛,大喊「總有一天要殺死青君」,青君便會欣慰於自家的兒郎們如此的有幹勁!

  隔了這許多年,終於又有人敢向青君揮刀,這個人幾十年之前還不過是個凡人而已。

  青君縱然不把竹生這一刀看在眼裡,卻也驚異於這女子在短短幾十年的時間裡便修煉出了如此鋒利的刀意。她豔麗紅唇的唇角微微扯動,雪白纖細的右手已經化成了利爪,迎著這一刀抓去!

  青君的反應太快,竹生這一刀的刀勢還未使盡,綠刃便與利爪迎頭相撞,發出巨響!洞穴搖晃,石筍鐘乳應聲碎裂!岩壁上出現冰裂般的碎紋!

  綠刃,在青君的利爪之下鏗然折斷!

  昔日煉陽峰上的年輕道君,巴巴的抱著收集來的材料去找沖字輩中最精於煉器、掌著宗門煉器司的那位師兄,請他仿著那柄魔刀煉一柄差不多的刀。

  那柄魔刀實在是一柄好刀,煉陽峰主提供的材料又實在是第一流的材料。師兄技癢難搔,欣然應下,真真是拼著心血,打造出了一柄讓他自己滿意的刀。

  因著主料是映玉竹,這竹子向來霸道,煉出的東西多是竹色。師兄事先便特意問過是否要調色,煉陽峰主答道:「不用,她喜歡這竹子的顏色。」

  待到一柄綠如翠玉的刀出爐,交還給了煉陽峰主的時候,師兄順口問了一句:「這是要送給誰?」

  煉陽峰主一貫面癱的臉上都露出了柔和的笑意,答道:「給我峰上的楊姬。」

  師兄的臉當時便綠得跟刀身的顏色有得一拼。

  年輕的道君才不在乎師兄責備和痛心的眼神兒。

  她想要一柄刀。他想送她一柄刀,那便要送她最好的。

  竹生當年拿到綠刃,便感覺到了綠刃的靈性。有經驗的修士會知道,有這樣的靈性,養個幾百年,這法寶說不得便能養出器靈來。竹生自然是不知的。她以為,法寶就是這樣,充滿靈性。要不然為什麼叫法寶呢。

  她哪裡知道,為著這柄綠刃不幸落到她手裡,煉器司的掌司真人氣得三天沒睡好覺。

  綠刃陪伴竹生幾十年,與她心意相通。若不是竹生不通其法,不知該如何做最後的處置,綠刃早就該被她煉成自己的本命法寶。雖然還不是,但綠刃離竹生的本命法寶也就只差了那麼一丟丟的距離了。它在青君的利爪下鏗然折斷,竹生只覺得一股力量直沖心臟,劇痛之下,便噴出了一口心頭血!

  青君的力量未止於綠刃的刀鋒,甚至半點不曾為那刀鋒所阻,排山倒海的壓了過來。

  這一瞬,竹生清楚的感受到了她與青君之間的力量差距,知道自己即將粉身碎骨。

  在死亡撲面而來的時候,她想起了那夜巨大的青色光球,她抱著周霽,控制不住的回頭去看。山崖崩裂,森林倒伏。那力量的壯觀之美,讓她迷醉。

  她想起了周霽的面孔,那少年定格為夜空裡一朵豔麗的血色之花。

  我盡力了,她對周霽說。這是她第二次對青君揮刀,卻如第一次那樣,全是無用功。

  我知,我知啊,周霽說,盡力了就好。他說著,微笑著對竹生伸出了手。

  竹生內心寧靜,沒有遺憾。她伸出手,去牽周霽的手……

  一柄烏黑的劍擋在了她身前,竹生瞳孔驟縮!

  青君灰青色的瞳眸亦是瞳孔驟縮!

  小狐狸玉色的皮毛被汗水濕得黏在了一起,它吐著舌頭,在地上轉圈兒,卻不敢開口打擾神君。神君早叫它離開,是它自己非要在這裡陪伴的。

  它抬頭望去,神君解開了衣裳,褪至腰間。他肩寬腰窄,肌肉如同雕塑一般完美。他高高舉起金剛捶,重重砸下,手臂結實的肌肉隨著這一下下重複的動作而虯結、舒展。小狐狸自下而上的望著,覺得這樣簡單重複的動作被神君做起來,也全是力量的美感。

  凡姬們總是說,神君的身體才是最美的,比她們的還要更美。凡姬們說的沒錯。

  那柄劍漸漸成型,神君放下了金剛錘,改以天火淬煉。七七四十九天之後,在煉器室的角落裡睡著了的小狐狸驟然被一陣嗡鳴驚醒。它驚慌的轉了個圈兒,抬頭看到神君的身前一片鮮血淋漓,頓時大驚失色的想要撲過去,險些被天火燎了皮毛。

  「莫慌。」神君道,「淬煉而已。」

  小狐狸這才定下神來。

  那柄劍受了神君的血淬煉,就此出世,劍名「克己」。

  奇怪的名字。叫「伏魔」、「除魔」、「斬魔」不是更好聽嗎?

  克己劍在死亡將要攫住竹生的瞬間擋在了竹生的身前,寂殺的劍意與青君的力量正面相抗!

  那劍意靜極,寂滅,肅殺。

  竹生還是第一次親身感受到沖昕的劍意。

  沖昕在竹生的記憶中,或者是床笫間那個將她擁在懷中的溫柔的沖昕,或者是碧空中那個帶她玩耍的耐心的沖昕,或者是知道了她真實年齡後那個對她小心呵護的沖昕。

  竹生其實還從未見過執劍的沖昕。縱然她聽說過許多次人們對那天才少年的讚歎讚美,依然沒有直觀的印象。

  直到此時此刻,這寂殺的劍意在她身前張開,毫不猶豫,冷然無畏的迎擊青君,竹生……第一次感受到了一個不一樣的沖昕。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間。

  竹生雖然弱小,青君的撲殺也沒有半點手下留情的意思,她在弱肉強食的妖族中摸爬打滾走到今天,從不輕視任何對手,從不在必殺之時留情。

  竹生一擊拼了全力,青君的撲殺也沒有放水。克己劍出現得太突然,青君想要收勢,已經來不及。她與沖昕的劍意便迎面相撞。

  克己劍出現的同時,竹生感到一股力將她向後拖去。借著這後退的力,她手中半截斷刀劈下,將未使盡的刀勢使到了底!

  綠色的刀芒推著寂殺的劍意,在劍意之後迎擊了青君的力量。綠芒破去,露出一縷金光射向青君。

  崖壁在三股力量對撞之時轟然崩裂,洞穴塌陷,煙塵四起。

  竹生在那之前便已經被身後的力量拖至光圈前。一隻手自那光幕中探出,捉住了她的肩頭,將她拖進了那光幕中。

  緊跟著流光一閃,克己劍也縮回了光幕中。光圈倏地縮小,又變成了竹生最初見到的光團,再一次沉入了潭底。

  此時,離沖昕踏入光幕,竹生出刀,不過兩三息的時間。

  待煙塵落下,崩塌的岩石上,出現了青君妖嬈的身影。她望著那被塌落的岩石覆蓋住的碧潭的位置,提起了一隻手。紅色的血滴落在岩石上,雪白的手背上出現了一道傷痕,緩緩的滲出鮮血。

  沖昕的劍意未曾傷到她,竹生的刀意亦未曾傷到她,傷到她的是那刀意中裹含著的人皇之氣。

  人皇在人間只是人皇,人皇入道則為大氣運者。

  何為大氣運者?天之寵兒。

  竹生的刀意已經不是普通的刀意,她的刀意裡蘊含著人皇之氣。

  人皇啊……

  青君舔了舔手背上的傷口。

  無怪乎是她發現了神宮。送凡女去了凡人界,她卻以人皇入道,重新回到了九寰大陸。果然能讓神君喜愛的女人,便是凡女……也不凡。

  在另一個空間裡,沖昕嘴角淌著血跡,將面如金紙的竹生抱在懷中,捏開她的下頜,將一枚丹藥餵入她口中。

  竹生失了一口心頭血,只覺氣海祖竅都在痛。這並非外傷,竹生還是第一次受這種傷。她試圖撐起身體,沖昕按住她的肩膀,低聲道:「別急,先調息。」

  他扶著竹生坐起,竹生照他說的,運轉起靈力調息。她還不及觀察四周情況,卻感受到了空氣中濃郁的靈氣。

  待捋順了體內亂竄的靈力,竹生睜開眼睛,就看到了跟她面對面,一樣盤膝調息的沖昕。

  沖昕的嘴角還有血痕未曾擦去,正面硬抗青君的力量,他也吐了一口血。所幸,不是心頭血。

  「你受傷了?」竹生問。

  沖昕沒有回答竹生的問題,卻問:「你來到九寰不過一年,和青君結了什麼死仇?」

  沖昕的眸子亮如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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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7
發表於 2019-8-19 11:16:0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七十六章

  竹生兩年多前穿過界門來到九寰大陸,這一年半都躲在地下挖礦修煉,沖昕想不出來,在他遇到她之前的一年時間裡,她是怎麼和妖族的青君結下了必殺之仇。

  青君是當世大能,竹生的境界看不出來,但至多到金丹。她這一擊,帶著不顧一切的決絕。只能是必殺、必死的深仇大恨,才會明知無望,依然忍無可忍。

  沖昕想不出來竹生能和青君結下什麼死仇,他想到的是另外一個人。

  「是不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終於問出來,「你母親……」

  竹生靜靜的看著他。

  沖昕也看著他。他想知道,又抗拒知道。他總覺得真相揭開,一定血淋淋讓人疼痛。

  「那隻狐狸……天生陰陽體。」竹生平靜的陳述,「在她定性成為女子之前,她曾經……是男子。」

  「你……如何知道?」沖昕嘴唇緊抿。

  他聽說過這個傳聞。會來跟他多這個嘴的不是別的人,是蘇蓉。蘇蓉則是從青君身邊隨侍的小妖那裡聽聞來的。青君一直糾纏沖昕,蘇蓉看她百般不順眼,一聽說這種奇聞軼事,立刻拿來向他賣弄了。

  這事在妖族不算隱秘。但青君高高在上,會知道的也只有那些能靠近她的妖。妖族也不會閑得無事拿這件事來說嘴,還是因為蘇蓉太八卦,一再的刨問,才從駕車的小妖嘴裡挖出這麼一件稀奇事來。

  種族本就不同,沖昕不曾對青君有意,並不在乎青君是她還是他。

  但這件事,從竹生的嘴裡說出來,就帶著不同的意義。

  竹生沒有回答沖昕,只是幽幽的看著他。

  「青君對她,做了什麼?」沖昕問得艱難。

  竹生看著他,道:「你知道又怎樣呢?難道你還會為她復仇?」她的語氣很平靜,並沒有挖苦諷刺,只是以反問的形式表示否定。

  「一甲子前,她被逐離長天宗。一名弟子名周霽,受命監送她去凡人界。他們不幸捲入了妖族雙王之戰,周霽殞命。」竹生問,「你們可有人為他復仇?」

  沖昕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沒有。」竹生回答了。

  「我一來到九寰,就問過了唐城周家的人,」她自言自語道,「沒有。他的家人,他的師門,沒有人為他復仇。也沒有人,想為他復仇。」

  竹生抬眸,與沖昕四目相望。沖昕的嘴唇動了動,不知道該怎麼給她解釋,或者該不該解釋。

  竹生了然的道:「我明白的,你無需多說。」

  她不是憤世嫉俗的天真少女,這中間的道理、規則、利益乃至人心,她都懂。正因為懂,所以不憤怒,唯覺淒涼。

  在這個世界,一個人弱小,便無足輕重。

  竹生站了起來,四顧。她的姿態表明了她不打算回答的他的問題,告訴他更多了。

  「這裡……是秘境嗎?」她問。

  頭頂有藍天白雲,遠處有山,山前有宮殿的影子。兩人身在的地方,是一處開闊河岸,想要到那宮殿去,要先渡河。那宮殿,想來就是狐狸所說的神宮,也就是那位把自己當作了神的長天神君的宮殿。

  沒聽到回答,她回過頭去。沖昕沉默了一會兒,才道:「不是,這是洞府。」

  竹生不解:「有何區別?」

  沖昕站起身來,道:「秘境自成世界,自有生命。洞府不過是人力闢出的一處空間。」

  竹生點點頭,彎腰拾起了半截綠刃。

  「還能修嗎?」她問。

  「修了,也跟從前不一樣了。」沖昕道,「它死了。」

  竹生懂得沖昕話中的含義。綠刃從誕生就是有生命的。它雖還未成長出器靈,卻是充滿靈性的。它陪伴竹生,在凡人界一直無用武之地,一直渴望與強者相遇。在折斷的瞬間,竹生感受到了它求仁得仁的歡暢。

  竹生將半截綠刃抱在懷裡,微微沉默。

  許多美好的生命因為壽命的限制離開了她,她沒想到綠刃有朝一日也會離開她。

  沖昕看著她微垂的面龐,忽然道:「這個給你。」

  他手臂一橫,一柄通體碧綠的長刀出現在竹生眼前。那柄刀,和綠刃幾乎一模一樣。

  竹生愕然。

  「綠刃?」她接過那柄刀,隨即便知不是。這柄刀與綠刃完全不同。

  還記得當初綠刃初初到她手中,純淨空靈得如同嬰兒。這柄刀卻歷經滄桑,蘊藏著沉沉的殺意。那殺意與她,是如此的契合。

  「這是……?」竹生的眼神微變。

  「綠刃便是仿此刀而作。」沖昕道。

  當年楊五喜歡的便是這柄魔刀。只是魔刀殺性太重,戾氣和怨氣都還未驅淨,不能給她,他才為她另煉了綠刃。

  竹生於是知道這是哪柄刀了。她實在好奇這柄刀為何會變成和綠刃一樣的通體碧綠,卻只能忍住不問。

  沖昕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更不知道為何失望。那柄刀是六年前淨化乾淨的,他將刀托與宗門的煉器司掌司師兄,添加了映玉竹為料,從新鍛造了一遍。待出爐,便和當年的綠刃幾乎一樣了。

  綠刃雖好,卻無法和這柄刀相比。沖昕是想著有朝一日再見到楊五,把她真正喜歡的這柄刀給她。

  「是柄好刀。」竹生讚歎,刀身一橫,遞還給他。

  沖昕道:「這是你的。」

  竹生道:「無功不受祿。」

  沖昕道:「這是她的。現在,是你的了。」

  他面無表情,一如當年煉陽峰上初見的那個道君。

  竹生看著他,收回手臂,道:「好。」

  她沒有說謝謝。沖昕之於楊五,楊五之於沖昕,已不需要說謝。竹生也不會代楊五向沖昕道謝。

  她轉過身去,眺望遠方的宮殿,道:「那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嗎?」

  沖昕望著那宮殿,微微蹙眉。他是為了陪同竹生而來,卻在見到那宮殿後,心中生出了抵觸。總覺得那裡,會有些什麼在等他,而等他的,想來他不會喜歡。

  但正應了那四個字——來都來了,沖昕也不可能無功而返。何況竹生擺明了態度,是想去那裡一探究竟的。

  和沖昕的抵觸正相反,知道這是長天神君的洞府,竹生的確很想去探一探。那個把自己當成了神的男人,竹生很想很想扒掉他泛著神光的外衣,好好的看一看,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走嗎?」竹生問。

  沖昕點點頭。竹生便轉回身去,踏上一步,想要升空,飛越過那條河。可她這一步,卻還是踏在土地上,她沒脫離土地。

  「有古怪。」她蹙眉。

  「是禁制。」沖昕抬頭看了看,手指一彈,一道流光向空中射去。似在空中觸發了什麼,那道流光陡然炸裂,爆出一片火花,宛如煙火一般徐徐消散。

  「我不能御氣了。」竹生蹙眉道。

  沖昕凝神,片刻後,祭出克己劍,踏了上去,道:「我還能御器,但修為被壓制了。」

  他抬頭看看剛剛爆裂過的天空,道:「也不能飛高,上面也有禁制。」

  「怎麼過去?」竹生問。

  「貼著地面過去吧。」沖昕說著,對竹生伸出手。

  竹生沒猶豫,抓住他的手就上了他的劍。兩個人修為都被壓制了,竹生大概是被壓制到築基以下了。還有一個人能飛,總比兩個人都不能飛來得強。竹生剛才差點以為,要回到原始條件,伐木做筏呢。

  沖昕垂眸看了眼抓著他腰側衣衫的手,隨即看向對岸。那宮殿遙遙的,樓臺亭閣,高低錯落,看著像在陽光下閃耀。

  「走了。」他說。

  從前,他帶著楊五玩耍,會說「抓穩,走了」。楊五夢想飛翔,卻不會飛翔,只能有別人帶著她。

  這女子卻是能在空中連續三百六十度翻滾,螺旋軌跡前進的,快得能在天空中劃出白色的痕跡。

  克己劍離地半尺,貼著地面滑行一般滑出了河岸,滑到了水面上。那河道寬約十數里,水面平靜,只是河水幽綠,看不清水下。

  沖昕的劍在天空上一日千里,在水面上卻行得艱澀,那水面像有黏性一樣阻力重重。

  竹生一直警惕的看著水面之下,待發覺水下異動,喝了一聲「小心」的時候,前方水面突然暴起,白色水花噴濺,有巨物從水下驟然鑽出水面,擋住了飛劍的去路!

  克己劍硬生生的轉了個彎,才沒撞上那物。竹生抬頭一看,離得近的時候看著像堵牆,拉開距離才看清竟是一條巨型肉蟲,如蛇一樣挺立。大蟲忽然彎下來,「頭」部沒有眼睛,只從頂端裂開了一張大嘴,密密麻麻全是尖牙,張得大大的追著二人咬過來。

  克己劍在關鍵時刻平移數丈,躲開了那張嘴。沖昕和竹生都聽到了那些尖利牙齒咬合發出的金屬般的哢嚓聲。

  「抓好!」沖昕喝道。

  前方水面突然水牆暴起,一面、兩面、三面,三條肉蟲自水下鑽出水面。克己劍在水面畫出了蛇形般的軌跡,避開了這三條肉蟲。

  緊跟著,河水像是沸騰一樣,處處都是暴起的水牆,數不清的巨蟲從水下鑽出水面。此時沖昕二人已經渡過了河道的三分之一,卻屢屢被阻,再難寸進。

  前後左右如同肉蟲森林,兩個渺小的人類在巨蟲與巨蟲的間隙間尋找前進的路徑。無數的大嘴追在身後想將他們咬碎。

  其中一條尤其緊追不捨。竹生回頭便看見張開的大嘴,尖利的牙齒近在咫尺。綠芒一閃,竹生刀已在手。

  這柄刀尚未經煉化,還不能與她心意相通,卻已經殺意彌漫。

  這殺意讓竹生後頸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知道這刀的年齡必定久遠,已不知見到過多少血,收割過多少生命。它的殺意不像綠刃那樣帶著躍躍欲試的興奮,而是冷酷又冷漠。比起來,像是孩子與成人的區別。

  綠芒劃過,斬下了身後那條蟲的半張嘴,光澤閃動的牙齒連著半截舌頭墜落在河中,巨蟲傷口處噴濺著黏稠的膿液。它的發聲器官似乎不在口中,而是從頭頂的某個孔中發出哨子般尖銳的憤怒嘯叫。

  所有的巨蟲同時發出嘯叫。

  竹生心中微動。她一刀斬出,凝目向水下望去。

  「下面是連成一體的!」她在沖昕耳畔喊。

  這意味著水面上面露出的巨蟲移動的空間有限。克己劍拉起了速度,在巨蟲森林間騰挪,引得巨蟲為他們扭轉彎折。那些蟲在水面之下相連,沖昕連續盤旋,那些蟲果然動起來便不那麼靈活。

  兩人一劍,在縫隙間突進。

  眼看河岸就在眼前,一條巨蟲陡然又從水面之下鑽升,如牆一樣擋住去路。

  沖昕的劍還踩在腳下,他的人卻化作了劍。

  竹生感受到那劍意將她一起包裹,直直的向著那巨蟲撞去。

  轟的一聲,眼前一暗一明。竹生彷彿和沖昕一起化作了一柄劍,刺入了那巨蟲的身體,劈開了一條通路。穿透巨蟲的身體,眼前霍然明亮,嘯叫聲被拋在了身後,

  腳踩到對岸的泥土,竹生還在回味剛才那一瞬的劍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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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七章

  竹生還沉浸在剛才那一瞬的劍意中。

  她自引氣入體以來,幾乎沒修習過什麼術法,便是人人都會的最基本的五行術法,都還是回到大九寰之後才學會的。她一直走的都是武修的路子。

  但在凡人界,她的武力太過超群,後來更是不再上陣。也唯有蒼瞳,在她的請求之下,會陪她修煉一二。但蒼瞳已經是傀儡,他身上自有威壓,卻不會有劍意、刀意。竹生的刀意還是靠在凡人戰場上逐漸凝煉出來的,最近的一次提升則是觀摩妖族雙王之戰的遺跡,一路全靠自己摸索,總有很多地方感到不暢、堵塞。

  沖昕的劍意卻讓她有了暢通之感。那種感覺不能描述,也不能描寫,只能意會、體悟,且稍縱即逝。

  竹生抱著刀,只覺得血管裡,血液汩汩流動。她緊緊握住刀柄,將剛才體會到的劍意想象成是自己的刀意。

  她彷彿又回到了剛才的河面上,巨蟲森林咆哮,巨大的嘴追逐著想將她咬碎。腥氣撲面的時候,她出了刀!

  沖昕收了克己劍,兩人踩到了河對岸的泥土上。

  再回頭,身後河面空空蕩蕩,河水碧綠起伏,平靜流動。哪裡還有什麼巨蟲森林,陰森利齒。可噁心的膿液還掛在身上,散發著令人欲嘔的氣味。

  再看竹生,卻發現她抱著刀站在岸邊,竟然進入了「悟道」的境界。

  此時河中巨蟲已經消失,岸邊尚無危險出現,沖昕便在她身前坐下,對她輕輕說了聲「坐」。竹生沒有因這一聲「坐」而被喚醒,相反,她似是無意識的便隨著這一聲「坐」,盤膝坐在了地上。

  沖昕張開結界,為竹生護法。

  兩個時辰後,他抬頭看了看天空,太陽西斜,影子變長。竹生的悟道還沒有結束。在宗門中,這種情況很常見。有時候講壇中,師長們留下一道劍意給弟子們揣摩,幾日之後再過去,還有弟子依然坐在原地悟道,未曾醒來。

  在宗門裡,哪裡都是安全的,這些弟子根本無需擔心什麼,可以全身心的投入到悟道中去。

  沖昕看著竹生,想起了剛才他叫她坐,她便坐下。這說明在她的潛意識裡,她信任沖昕,認為在沖昕的身邊是「安全」的,才能全身心的沉浸在「悟道」中。

  可他們真正面對面的時間,一年多來加在一起,也不足半個時辰。

  沖昕眼睛一眨不眨。

  除了臉孔有些像,竹生是哪裡都不像楊五。就如剛才洞穴中斬向青君的那一刀,換作楊五,再大的仇怨,他想她一定也是能隱忍的。她一定有更柔和的方法,而不是玉石俱焚般的激烈。

  竹生的選擇,顯然是生長環境造成的性格的不同。說她是楊五的孩子,沒有什麼不可信的。

  沖昕不知道自己為何,就是不信。

  他望著還沉浸在悟道境界中的竹生,心中悄然生出一個無法克制的念頭。

  沖昕終於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眼瞳四周亮起一圈青芒。

  沖昕在宿世慧眼一道上未曾投入過太多的精力,只修到了辨魂琉璃瞳,尚不能堪人命線,但能做到看骨齡,察神魂。這術法,只能在相距極近的距離上使用。

  未經同意,便看人骨齡,察人神魂,或堪人命線,是修士間的大忌。在竹生沉浸在悟道中時,沖昕終於控制不住自己,用辨魂琉璃瞳察看了竹生。

  許久,沖昕才閉上眼睛,收去辨魂琉璃瞳。他再次睜開眼睛,怔怔的看著竹生。

  他想笑,卻流下了眼淚。

  竹生驟然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盤膝坐在岸邊,新得的刀正抱在懷裡,頭頂的太陽已經沉西。她明明記得,到達這邊河岸的時候,太陽還高高的在頭頂。

  沖昕盤膝坐在她對面,正凝目看著她。

  「我剛才……?」竹生問。

  「你剛才在悟道。」沖昕道。他的眸子像夜色一樣深邃,不知為何,似乎有些不同。

  竹生也不是第一次悟道,但這一次實在是叫人覺得舒暢,沖昕的劍意,叫她領悟了很多。她長長舒了一口氣,看看天色,問:「現在走嗎?」

  沖昕道:「明日再行吧。你先將綠刃煉化吧。」

  竹生一怔,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自己正抱在懷中的這柄新的刀。她道:「這刀怎麼能叫綠刃?」

  沖昕道:「它和綠刃是一樣的。」

  竹生道:「世上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沒有兩個完全相同的人,也不會有兩柄一模一樣的刀。」

  沖昕沉默片刻,頷首道:「是你的刀,你另起個名字吧。」

  實則竹生天生起名廢,根本也沒想出什麼更好的名字。當初綠刃被翎娘嘲笑,後來他們的旗幟被稱作碧刃赤焰旗,竹生便道:「它和綠刃這樣的淵源,就叫碧刃吧。」

  竹生說什麼,沖昕都贊同,他道:「好。」

  暮色漸沉,夜色初起。

  沖昕手指一彈,一個火球在地面上漂浮,照亮了竹生的臉。那臉孔很像,卻不太一樣了。

  真論起來,竹生的臉孔,不及楊五的臉孔五官精緻無暇。她和她最像的地方,就是她們新得了寶刀時,珍愛又歡喜的眼神。有那樣眼神的楊五,恰是沖昕記憶中最生動的楊五。

  「知道如何煉化嗎?」沖昕問。像問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

  但竹生沒察覺到異樣,她隨口答道:「知道。」她取出了玲瓏,卻發現無法打開。

  「在這種空間中,折疊空間的法寶是無法打開的。」沖昕解釋道。

  原來是這樣,竹生恍然,便收起了玲瓏,開始煉化碧刃。

  當年在凡人界煉化綠刃,綠刃早認她是半主,歡呼雀躍著迎接她徹底成為它的主人。碧刃卻十分的冷漠,甚至抗拒。

  竹生停下來的時候,月亮已經很高。

  「如何?」沖昕問。

  竹生蹙眉:「五分之一不到。」比她預期的進展慢得多。

  沖昕卻道:「很快了。此非一朝一夕之功,不用著急。」他遞過去一個黃色的小葫蘆,道:「喝一些,補補精氣。」

  竹生看著那熟悉的葫蘆,伸手接了過來,拔開塞子,一股久違了的熟悉的清香飄散出來。只是這瓊果汁入喉入腹的感受卻和從前全然不同。從前喝下,不過覺得消了饑餓感,神清氣爽,精力旺盛。

  此時瓊果汁入腹,不僅疲勞的神識得以恢復,更有一道暖流直接進入氣海,隨著靈力在體內自然的流轉,所到之處,滴水彙聚成了細流,細流成了小溪。便是一直以來難以駕馭的仙力,都蠢蠢欲動。

  竹生微微感到驚訝,雖明知這是瓊果汁,依然問:「這是什麼?」

  沖昕垂眸,道:「瓊果的汁。能培元固本,拓寬經脈。」

  沖昕說得簡單,實則能穩固和拓展經脈,於修士來說,是大補中的大補。只是從前竹生肉體凡胎,這大補之物於她只有些微淬體的效力,真正讓修士趨之若鶩的功效卻是浪費了九成九。

  竹生沒有靈竅,亦沒有經脈,她體內的靈力一直是以隨機路線自行運轉。但瓊果汁對她依然有效力,不過幾口,便讓她覺出不同。

  「多謝。」她道,將那葫蘆遞還回去。

  「你收著。」沖昕不接,說道,「在這裡時日還長,須得時時補充精氣。」

  沖昕一年出貨給珍寶閣的瓊果也不過才五十隻,珍寶閣榨了汁,灌裝在玉瓶裡,一小瓶一小瓶的拍賣。拍得的人拿回家,伴隨著修煉的進度,一小口一小口的喝,唯恐浪費一點功效。從沒聽說過要隨時拿瓊果汁「補充精氣」的。

  竹生卻如何會知道。早在煉陽峰,她就只當作是果汁來喝的。小乾坤中,沖昕更是隨時隨地為她催生瓊果,全當水果來吃。

  竹生沒在意,道聲謝,便將葫蘆收下了。

  她晃了晃那葫蘆。在她的儲物空間中,也有一隻差不多的小葫蘆,只是裡面的瓊果汁早被她喝光了。

  「這葫蘆,」她問出另一個存在心底很久的疑惑,「明明也是壓縮空間,為何能收進儲物法寶中?」

  「含腹葫內有乾坤,卻是天生地長的靈物,並非人力造出的壓縮空間。儲物法寶與之並不相斥。」沖昕道。

  她問什麼,他都解釋得很耐心。

  但竹生也沒有問更多了,她收起含腹葫,便像他一樣,盤膝修煉。這裡的靈氣比之洞穴中還更濃郁,實不該浪費。

  她的身體才被瓊果汁滋養過,此時修煉起來,感覺彷彿全身的毛孔都張開了似的,靈氣像不要錢似的往身體裡滲透,經過氣海,轉化為靈力。那些靈力中又有很大一部分被三昧螭火蒸發,提煉成了仙力。

  只可惜那些仙力不好駕馭,之前她向青君出刀,都未能調動得起來。還是後來生死間又揮下去的那半刀,才調動了些許,也不知道能不能傷到青君分毫?

  那一刀出得莽撞。但竹生也不後悔。

  當初青君強行將那套功法灌注給她,其動機為何,一直讓竹生感到莫名。後來幾十年,她俯瞰凡人界,隱約有些明白。

  青君想殺她,卻又不屑殺她,只因為……她是個凡人。因此她給了她修煉的機會。現在她成為修士回來了,青君便有了殺她之意。青君認出她之後的那一笑裡,飽含了惡意。她與她之間,遲早得有個人先動手。

  想到從這裡出去之後,還要再面對那隻狐狸,竹生便摒棄了雜念,專心的修煉起來。

  火光中,沖昕注視著竹生。

  空氣中的靈氣向她湧去,甚至在她身周形成了小小的旋渦。這等修煉的速度,讓沖昕驚訝。

  但竹生身周的靈力波動卻依然沒變,看起來彷彿築基境界。此時此刻,她應該沒有斂氣,但她的境界,又肯定是高於築基的,當在金丹上下。

  這還是,她修煉的功法與眾不同。

  她這……是什麼功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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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八章

  竹生睜開眼睛,就看見藍藍的天,還漂浮著幾朵白得純淨的雲朵。

  沖昕說,秘境之中的天地日月都是真實的,但這種洞府空間中的則是假的。可看起來跟真的一樣。

  竹生有點懷念沖昕的乾坤小天地。那裡面一切都受沖昕控制,陽光、空氣、水,甚至植物的生長。瓊果樹下有一塊地方生著厚厚的草墊,細碎陽光下,躺在上面午睡,連風的溫度都剛剛好。

  竹生翻身坐起,凝出水球來盥洗,整理好了頭髮,才撤去了土牆。沖昕站在那裡,正仰頭看著天空。

  「怎麼了?」竹生走到他身邊問。

  沖昕手指屈伸,彈出一道流光,直奔天空。昨日渡河前,他也這樣做過,那道靈力在空中受阻炸裂,他們便只能貼著地面河面低空滑行。

  今天這道靈力卻並未受阻,一直飛到看不見的地方自然消散。

  竹生表情微凝,道:「步行吧。」

  沖昕點頭,道:「跟著我。」

  他說完,身形微晃,便消失了。竹生遲了一息,也消失了身影。若從天上往下看,便能看到下方沼澤濕地,草叢中有兩道身影時隱時現,如同鬼魅。

  竹生的速度已經很快,卻仍然在片刻之後,就把沖昕跟丟了。她一邊高速的移動著,一邊四處尋找沖昕的身影。沖昕卻突然又出現在她的身側,身法詭異。

  他看了她一眼,再次消失了身形。竹生緊跟著也消失了身形。這一次,她跟的時間長了些,但還是跟丟了。

  沖昕再一次出現在她身邊,道:「看仔細。」

  這一次,他放慢了速度,竹生全程都跟隨他,重複他走過的詭異步伐,不可思議的騰挪轉移。竹生的眼睛變得很亮。

  「這是什麼?」她問。

  「一套身法。我門中弟子都要修習的。」沖昕道,「你從凡人界來,還有很多東西要補上。」

  沖昕從來沒對她說過謊,所以他說是長天宗弟子都要練的,竹生就信了。她不知道這種大宗門,固然有很多最正宗的,屬於宗門共有的、公共的、必學的功法,同時也會有很多很私人的、師父只傳給自己的嫡系弟子的功法。宗門規定,任何一名弟子在外歷練,獲得的任何傳承或者法寶,都歸其私人所有,宗門不會擄奪。於是近萬年下來,宗門內各派系,便都有自己壓箱底的好東西。

  竹生更不知道,沖昕每每看似隨意的給她的,其實都是最好的。

  技多不壓身,沖昕既然願意教她,竹生自然願意學。


  沖昕放慢了速度示範兩遍,到他第六次消失的時候,竹生隨他一同消失,這一次,她跟上了他的步伐。

  竹生的悟性和學習速度,超越了沖昕在長天宗見到過的九成九的弟子。剩下的那一小撮人,便是俗稱的菁英和天才了。

  沖昕不知道這是由於她前後兩世有著豐富的實戰經驗累積、磨煉出來的。他忍不住又看了竹生一眼。昔日煉陽峰的楊姬若是能修煉,或許也是驚才絕豔的一個女子吧?他默默的想。

  一個這樣的女子,只能屈身俯就,甘於人下,又是什麼樣的心情?

  所以她總是站在崖邊,眺望山巒壯麗。所以她喜歡借旁人的力翱翔天空,體驗疾飛的自由。

  以為憐她,以為寵她,結果是……根本不曾真正識過她。

  沖昕眼眶發澀,倏地加快了速度,再次消失了。竹生還道他在試煉於她,也跟著拉起了速度,竟也堪堪能尾綴著他。

  兩人說是「步行」,這步行卻不是凡人的步行,是以極高的速度疾馳般的行進。很快便深入了澤地中。但那遙遠處的宮殿看起來依然遙遠,和最初時他們從河對岸看到的沒什麼分別。

  竹生再一次追上沖昕的時候,他看起來已經毫無異樣,還道:「在地面上就是這樣了,待到空中,還要加上上、下兩個方向。」

  這對竹生來說,一點都不難。竹生在腦海中構建了一下,平面的身法拉伸成了三維立體。她甚至忍不住代入了一下,如果是前世軍隊中的機甲是否可用。結果意識到這套身法的速度和轉折銜接的難度,是機甲的技術參數根本達不到的。

  在這個世界,作為「個體」的一個人,修煉到了一定的層次,便可超越機械的力量和集體的力量。作為追求強大己身的武者出身的竹生,不意外的發現自己其實喜歡這個世界。

  兩個人步行的第三天,危險從空中而來。凝目望著遠處天邊烏雲一般撲來的黑霧,兩個人各自握緊了刀和劍。

  「運轉靈力護住自身。」沖昕道,「不要停,一直維持住。撐不住的時候,喝果汁。」

  黑霧轉瞬逼近,密密麻麻的,是三眼獨爪羽毛漆黑的烏鴉,隻隻個頭都有孔雀那麼大。三眼鴉群瞬間遮天蔽日,只偶爾能看見尖利的鳥喙閃爍一下烏金般的光澤。

  「跟上!」沖昕喝道。

  他們一進入這空間裡,修為就被壓制了。竹生被壓制得不能御氣飛行。但她可以跳躍。

  不等三眼鴉群開始俯衝攻擊,兩人一屈膝,已經箭矢般彈射升空,衝進了鴉群裡!

  鴉群原本方向一致的飛行陣勢瞬間亂了。數不清的三眼鴉尖叫著無序飛行,烏光和綠芒在黑霧般的鴉群中時時閃現。鴉屍落雨般的向地面掉落,很快,就在地上積了一層屍體。

  竹生新學的身法,由二維平面展開成了三維立體的運用。她不斷的踩在疾飛的三眼鴉身上,一借力,便又瞬間消失了身形。她此時的身速、身法,便是給許多修士看,也會覺得行如鬼魅了。三眼鴉總是才捕捉到這兩人的身形,便又失了他們的蹤跡,反倒是同伴倏忽間又被突然出現的兩人取了性命。

  鴉群因此憤怒的發出更加尖利的鳴叫。

  竹生體內仙力調動不起來,靈力快要耗盡的時候,她身形騰挪時,便喝下了瓊果汁。精氣和靈力都極快的恢復了。

  沖昕倏地出現在她身邊,喝道:「我有一套劍法,你看好。」

  這是又要教她嗎?竹生喊道:「我練的是刀!」

  沖昕卻道:「沒區別。」

  他的身形再度消失,不遠處的鴉群忽然爆發出淒厲的尖叫。竹生感受到了沖昕劍意的爆發,這與他從前的寂殺之意十分不同,銳利剛勇。她看到他劍身發出一輪烏光,那烏光陡然變成了無數道劍芒,射向四面八方。在這密集的鴉群中,竟無落空。又是一大片的鴉屍墜落。

  竹生醒悟了為何他說「沒區別」。

  當年初入長天宗,煉陽峰的徐壽同是武者出身,便與她說過,「招式在這裡沒有意義」。竹生在凡人界的時候,早期還走的全是凡人武者的路數,後來她終於可以修煉,慢慢的也拋棄了招數,全然是一力降十會。

  但她的戰鬥經驗來自前世和凡人界,這使得她對「刀」和「劍」的認知還停留在凡兵的層次上。刀是單鋒,劍是雙刃,因這形體上的區別,前者威猛,專於劈、砍,後者靈動,精於挑、抹、削、刺。於是刀法和劍法便截然不同。

  但修士手中的刀和劍,戰鬥時靠的卻並非刀劍自身的鋒利,而是靠的刀意、劍意,說到底,靠的還是修士的修為和靈力。二者其實已無區別。

  竹生自回到大九寰,並沒有太多跟修士交過手,更沒有跟同境界或者更高境界的修士交過手。她其實不清楚究竟是自己一路自行摸索,缺漏得太多,還是……沖昕太強?

  她更傾向於前者。此時,她像海綿吸收水分一般如饑似渴的學習吸收著沖昕教給她的一切。

  這劍法沖昕在地面時不教,偏等戰鬥激烈之時才教。竹生根本沒有時間細細揣摩,卻在感受到他劍意的時候便領悟了。她足尖在一隻三眼鴉頭頂一點,身形再度消失。鴉群中的某處,忽然爆出無數道綠芒,從地面向上看,宛如漆黑夜裡綻放的煙花。

  沖昕的眼中,便有了暌違已久的笑意。

  竹生不記得自己喝過多少次瓊果汁。天黑的時候,那些鴉群撤退了。

  沖昕將竹生拉到了自己的劍上。地面已經不能待,到處都是鴉屍,黑色的羽毛黏在黏稠的血液上,臭氣熏天。竹生已經閉氣了。

  她正在想晚上休息怎麼辦,沖昕已經道:「我們下水去。」

  這裡是沼澤濕地,有許多的水塘。沖昕擇了一處不大不小的,和竹生一起跳進了水裡。水封住了氣味,但漆黑一片。

  身後忽然有光,竹生在冰涼的水中轉過身,便被溫熱的唇堵住了雙唇。

  竹生微怔,隨即發現沖昕是在給她渡氣。這是以為她連閉氣都不會嗎?

  竹生向後微撤,離開了沖昕的唇。沖昕的身邊浮著一塊明玉,照亮了兩人身周。那青年在水中眼睛眨也不眨的凝視著她。

  水下無法傳遞聲音,竹生以口型傳遞「我會閉氣」四字。

  沖昕開口,他的聲音卻毫無障礙的傳遞了過來:「那就不用教你閉氣了,學一下傳聲術吧。這都是最基本的東西,人人都會。」

  竹生覺得沖昕彷彿把她當作了鄉下來的沒見識的孩子,什麼都要教她。但他對她極具耐心,和周瑋帶她去書鋪告訴她都要買些什麼書目自學的熱心腸比起來,沖昕簡直是細緻到了要手把手教的地步。

  當年,他發現了她的真實年紀後,便對她呵護得像個操碎了心的新手爸爸。現在,他對她照顧到如此的地步,是因為她是「楊五的女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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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九章

  從前煉陽峰沖昕的洞府裡,到處都鑲嵌著明玉照明。竹生還是在來靈脈的路上才知道明玉的價格。本想買一塊,但因為買了玲瓏,手頭不那麼寬裕了,才作罷。

  竹生睜開眼睛。她和沖昕都盤膝坐在水底打坐,明玉浮在中間,照亮的範圍很廣,也不會有晶燈那樣「斷電」的情況出現。她就想,等這次出去了,一定買一塊。

  當然前提是,出去的時候,那隻狐狸沒有守在外面。她若還在,說不得,只能一戰了。

  然而現實卻是,她連一戰之力都沒有。她在狐狸的爪下連一個回合都沒走完。若非沖昕出手,大概就真的求仁得仁了。

  那一刀的孤勇和決絕過後,重新冷靜下來的竹生不得不面對一個現實,她的仇……可能報不了。

  知道狐狸是妖王,但真到動手,才知道狐狸有多強。沖昕擋了那一下,便受了傷,看似是沖昕弱。可這兩天跟在沖昕身邊,同他一起戰鬥,竹生深知沖昕天才之名不是虛的。

  對比下來,這力量的階差感,無比清晰。

  沖昕睜開眼。水中看她,比在日光下朦朧,那些五官上的差異便不明顯了。

  看她將目光投過來,他抬頭看了看,道:「天亮了,走吧。」

  兩個人從水底出來,一夜之間,那些鴉屍就都不見了,彷彿昨日的大戰未曾發生過一樣。

  竹生濕淋淋的,手指才捏訣,身上便已經乾了。她回頭,沖昕神色自如。

  「怎麼樣能做到不用捏訣?」竹生忍不住問道。同樣的術法,她就得打手印,捏個訣才行。沖昕不過嘴唇微動,有時候,連嘴唇都不用動。

  沖昕嘴角微翹,道:「靈力的運行熟練自如,想怎樣運轉便怎樣運轉的時候,便不需手印來輔助了。」

  竹生微怔。從在陌城與沖昕重逢,他的眉間一直便帶著淡淡的憂鬱,如何現在,竟又能笑了?

  但不能否認的是,他笑起來的樣子,一如當年,如滿室陽光灑落。

  竹生別過頭去,道:「走吧。」

  兩個時辰後,三眼鴉群再度遮蔽日光。

  「一直向前,別為它們浪費時間。」沖昕道。

  昨日一戰,試過了深淺,兩人在水下商議,今日若還有鴉群,不再這樣糾纏戰鬥,而是一直朝神宮的方向突進。

  沖昕一轉頭,看到竹生握緊了刀,抬頭望著鴉群,眼睛明亮有神。沒有緊張,沒有畏懼,也沒有煩躁和不耐,她的嘴角甚至帶著期待的笑意。

  沖昕的目光就移不開。

  有瓊果汁「提神」,竹生昨夜就在水下煉化了碧刃一整夜。進度依然不是很快,但今日刀一入手,便感覺不同了。竹生非常期待將這柄刀徹底煉化的那一天,她期待和它之間如同以前和綠刃一樣心意相通。

  鴉群轉瞬飛至,如流星一般俯衝攻擊。竹生嘴角扯出一抹笑,說了聲「走!」,率先消失了身形。

  沖昕微笑,跟上。

  兩人一路殺,一路行。群鴉從迎擊變成了追逐。

  他們不肯離開地面,地面卻出現了新的情況。澤地忽然起了霧,白濛濛的霧氣遮蔽了視線,很快,連神識都阻隔了。三眼鴉卻彷彿不受影響,它們張著尖利的喙,敢死隊般的疾衝攻擊。

  竹生此時宛如盲人一般。她甚至辨不清神宮的方向了,也感覺不到沖昕的存在。

  視力、神識都不能用,她不得不停下來,閉上眼睛,用心去聽。

  前後左右和頭頂,全是撲啦撲啦扇動翅膀的聲音。在這許多的聲音中,其中一道驟然高速接近。碧刃迎擊,感受到了刀鋒入肉的感覺。

  如此,竹生不知道自己斬了多少隻三眼鴉。霧氣大到了長刀伸出,都看不到刀尖的濃度。

  竹生感到越來越多的三眼鴉開始圍攻自己,這應該是因為她停下了腳步的緣故。但她已經辨不清方向,擔心會行錯方向,與神宮越行越遠。

  碧刃揮出,一刀不知道斬殺了多少隻三眼鴉。竹生靈力消耗太大,給自己灌了一口瓊果汁。

  收起葫蘆,她閉上眼睛,全心傾聽。

  白色的霧氣中卻忽然伸出一隻手,捉住了她的手腕,緊緊握住。

  再沒放開。

  竹生睜開眼,低頭看去。濃霧中,只看到半截青衫。緊握她手腕的是一隻右手,手指修長,骨節分明。這隻手她曾經非常熟悉。

  他難道在用左手握劍嗎?竹生閃過這念頭,喊了聲:「真人?」

  沖昕道:「走!」

  雖然什麼都看不見,但沖昕緊緊的握住了她的手,竹生就放心的跟著他突進。

  「別看,別聽。」沖昕的聲音響起,「那些都可以作假。你是武修,跟著自己的感覺走。」

  竹生握緊他的手,道:「好。」

  一路斬殺,一路突進。撐不住的時候就喝瓊果汁。

  竹生放棄了看與聽,她漸漸摸索到了那感覺。那是什麼感覺?是對殺意的感知,對危險的預感,對死亡本能的對抗。

  以竹生的知識體系來說,不合乎常識,在這個世界卻真實存在。

  竹生感到,修行的大道上還有太多太多她需要學習的東西。無怪乎人人都想進入大宗門,有學習的平臺,有師長的引導,有一代代凝結精華的傳承。這和自己一個人瞎子般的摸索,著實不一樣。

  若非種種前緣橫亙在那裡,竹生都想拜沖昕為師了。他實在是一個很好的老師。

  他們一直殺到天黑,鴉群退了,霧卻沒散。

  竹生放開了手,沖昕卻不放。

  「不知道還有什麼禁制,易走散。」他道。

  竹生便任他牽著手。霧氣彌漫的黑夜,什麼都看不到。好在這次他們一直沒停留的疾馳,倒遠離了三眼鴉的屍體。

  待走到一處乾燥硬實的土地,沖昕道:「在這裡休息吧。」

  竹生應了一聲,想要抽回自己的手,男人的手卻依然不肯放開。他道:「你先坐下。」

  在這修真界裡,沖昕的經驗遠比她豐富,因此這一路他說什麼,竹生都聽從。聽他叫她先坐下,她以為這裡又有什麼玄機或危險,便依言坐下。

  孰料這裡什麼事也沒有,只是緊跟著,另一個溫熱的後背就貼上了她的背心。

  和她背對背的緊靠著,他終於才肯放開了她的手。這手被他溫熱乾燥的手掌握了一整天,乍一被放開,竟覺得涼颼颼的。

  「我張了結界,此地安全。休息吧。」沖昕道。

  竹生嗯了一聲,指尖一搓,試著燃起一個小火球。火球碰上霧氣,發出「滋滋」的聲響,冒出一股刺鼻的煙,很快熄滅了。

  竹生便放棄了,把碧刃抱在懷中,接著煉化。

  待到神識疲倦,她睜開眼。收了綠刃,取出含腹葫,喝了兩口瓊果汁。塞上塞子,她的手頓了頓,問:「有什麼丹藥,是能快速恢復靈力的?」

  身後的人一直沉默無聲,若不是溫熱的背心緊緊貼在一起,都可能會感覺不到他的存在。到底男人的體溫,比女人更高一些。

  所以從前,竹生還是凡人的時候,喜歡縮在他懷裡睡覺。

  聽她這樣問,沖昕的聲音回答:「怎麼會有那樣的丹藥,若有,勢必被人瘋搶。」

  竹生從前常常出入沖禹的庫房,見過許多丹藥。印象中,有排毒的,解毒的,固氣的,養心脈的,強體的……便是療傷類的丹藥,也主要就是內傷外傷,的確似乎沒有什麼丹藥是快速恢復消耗靈力的。

  竹生知道的快速恢復靈力的方法倒是有一個,就是手握靈石,快速的吸收裡面的靈力。但即便是這樣,都沒有瓊果汁的效力更快更強。

  這兩日的戰鬥,如果不是一次又一次的快速恢復狀態,怕是早就被數量彷彿永遠不會減少的鴉群生生的耗死了。

  竹生看著手中小小的黃色葫蘆,眉睫低垂。

  她最終決定不去多想,摒除了雜念,入靜修煉。

  竹生運轉體內靈力,便覺出些不同。她入靜內觀,訝異得睜大了眼睛。

  往日那些懶洋洋的,霧氣般的仙力,竟開始凝成了水滴,微微有了動靜。竹生努力了幾十年,都不能使那些仙力動一動。如何才兩三日,就有了這樣的變化?

  竹生仔細回憶這兩天的經歷,一次又一次,靈力耗盡,一次又一次,以瓊果汁快速恢復。這樣的反復,在這兩日的戰鬥中不知道循環了多少次。

  逼到極限,然後突破。

  黑暗中,竹生睜開了眼睛。若不是有濃濃的霧氣阻著視線,沖昕便能看到,竹生的雙眼,亮若星辰。

  那是楊五,不曾有過的神采。

  第一縷晨光驅逐了夜色。

  竹生醒來,濃霧已經散去。她立刻站了起來。沖昕比她醒得更早,見她未醒,便一直未動。

  竹生這一站起,兩人的背心都感受到了清晨的涼意。沖昕若有所失,很快站起。

  竹生激戰兩日,不見疲倦。她眸子明亮,面龐也明亮

  「出發吧!」她說。手握刀柄,神色期待。

  晨光照在她的眉心,給她的面龐籠上淡淡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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