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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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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袖側] 自歡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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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9 23:35:1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章

  竹生和沖昕用了四個月的時間,才走出那片澤地。

  在這裡,竹生的修為被壓制到築基以下的水平,靈力的調動受限。但竹生和沖昕都知道,她真正的修為,正在飛速的提升。畢竟這世間,除了沖昕自己,再沒有一個修士,能把瓊果汁隨時隨地的當成水喝了。

  竹生體內的仙力,終於全部從霧氣般的狀態,凝結成了水滴,甚至開始凝成了蠶絲般的細流。這細流也開始重新進入氣海,然後在身體裡緩緩運轉。

  與靈力更不相同的一點是,這仙力與三昧螭火似已經無法分割。

  除此之外,還有一種更加奇特的氣,也融合了進去。竹生以前從來沒注意過這奇特的氣,直到仙力運轉起來,與三昧螭火,與這氣不斷的融合,竹生才發現它。竹生不知道,這便是她的人皇之氣。

  竹生不在乎這氣是什麼,或者是什麼原理。她只需知道,這氣,這火,這仙力,融合在一起後,能讓她變強,就足夠了。

  融合後的仙力,可以稍稍調動。竹生強壓下心癢,沒有去試驗。沖昕一直就在身邊,三昧螭火若現形,什麼謊言都戳穿了。


  這四個月,她終於將碧刃徹底煉化。

  沖昕道:「若覺得行,不妨煉成你的本命法寶。」

  什麼是本命法寶?本命法寶被修道者視同半身,以本命神魂祭煉,法寶與神魂相連,與修士一同成長壯大。但同樣,因為息息相關,本命法寶受損,等同於修士受到重創。

  綠刃離本命法寶還有一步之遙,在青君爪下折斷,反噬到竹生身上,都令她噴了一口心頭血。

  但本命法寶也不是隨意選擇的,還是要看緣分,順心意。

  越是高階修士,越注重「順心意」三個字。實是因為於修士來說,「心境」實在太過重要。這個詞聽起來虛無縹緲,但竹生卻有過切身的體會。

  范深逝去,她心境受挫,現了「衰」相。若不是蒼瞳喝醒她斬斷塵緣,竹生怕就要在很短的時間內衰老而死了。

  因此當沖昕說要順心意的時候,竹生就能領悟其中的深意。

  那些修煉中玄而又玄、虛無縹緲的道理,常常令自小就在宗門裡清修的弟子們苦苦思索,也摸不到門道。然而竹生的人生經歷了太多,卻往往一點就透。

  以修士的視角來看,這便是悟性。

  沖昕將修煉本命法寶的方法和要訣教會了竹生。比起初到手的煉化,本命法寶的祭煉,才是一件經年累月,小火慢燉的大工程。

  綠刃也是跟了竹生幾十年,才能和竹生修出那樣緊密的聯繫。

  「你的劍,是不是就是你的本命法寶?」竹生問。

  「這劍名『克己』,是……宗門給我的。」沖昕避開了沖祁的名字,道:「我第一次見到它,就有種奇異的感覺,我第一眼便覺得,這就是『我的劍』。」

  沖昕也常常把克己劍收起來。竹生從前一直以為他和她一樣,是把兵刃收進了儲物空間裡。現在才知道,本命法寶是收進神魂中,與神魂共存共生的。

  「於祖竅中可觀。」沖昕道。

  這事不急,竹生和碧刃才剛進入磨合期,還需要慢慢的適應彼此。雖然被煉化了,碧刃卻依然給竹生以冷漠之感。只在戰鬥的時候,它才會稍稍熱血一點。

  這種感覺竹生也熟悉,經歷了太多,已經蒼老。

  在澤地中戰鬥了四個月,竹生學會了太多東西。她跟沖昕也在戰鬥中磨合出了默契。

  在最初一段時間的示範性教學之後,沖昕才真正爆發出他的戰力。

  竹生在長天宗數年,只聽說了他的名聲,卻一直未曾親眼見過。只因是凡姬,在他打擂臺的時候都只能遠遠遙望,不能親赴現場。

  竹生在這四個月中,也漸漸的開始認識一個溫柔鄉之外的沖昕真人。


  走出了澤地,便是森林。抬頭眺望,遠處神宮的影子,依然是那麼遙遠。

  「沒完沒了嗎?」竹生忍不住吐槽。「走完森林,是不是還有?」

  沖昕卻沒有回答她,他雙目凝視著遠處神宮的影子。

  「怎麼了?」竹生察覺有異。

  沖昕沉默了很久,道:「這裡的主人……沒想到自己會回不來。」

  竹生微詫不解。

  原來這世界上,有許許多多前人遺留下來的洞府。

  根據九寰大陸的歷史記載,從人魔之戰之後,大陸上再無人飛升。這意味著,一萬年以來,無論修至多高的境界,那些修士最終……都隕落了。

  修士隕落,無非兩種情形。或者橫死,或者老死。

  前者且不說,只說後者,修士停留在某個境界再不能突破,壽限到了,自然就要老死。一個高階修士修行到這個層次,自然是已經積累了大量的財產、法寶和修煉心得。這個世界注重傳承,這些修士都希望自己擁有的這些能夠傳承下去。

  那些有弟子的修士,多在弟子中尋一可繼承衣缽之人。更多的修士,獨行太久,更願意將自己的衣缽傳給有緣人。

  這些修士留下的洞府也會有很多禁制,但這些禁制設置的最終目的是為了「傳承」,因此都帶著試煉的味道。即便不是最終的有緣人,若是能順利通過某道禁制,也會得到相應的獎勵,或是法寶,或是功法,不一而足。

  這便形成了這個世界特有的風俗,最後得到了傳承的人,不僅要安葬原主的遺體,若原主留下未了心願,還要盡力去完成。如此,得到傳承的人才能保持心境,不會因此生出心障。

  但神宮的禁制並沒有試煉的意味。光是澤地之中,天上鴉群永遠殺不完,地上狀況百出,若不是二人有瓊果汁,早被活活耗死。

  這禁制,毫無疑問,徹底的就是為了阻隔別人進入神宮而設置的。這意味著,神宮主人根本沒打算把神宮交給旁人。他離去時,認為自己還會回來。

  或者,遲早會回來。

  但長天神君再未歸來,沖昕卻來到了這裡。

  這,算不算是回來了呢?

  竹生其實知道,沖昕說的「這裡的主人」就是那個以神自居的長天神君。但要說起她為什麼會知道長天神君,就牽扯太多了。

  竹生便裝作不知,舉步要踏入森林。

  沖昕忽然捉住了她的手。竹生詫異。

  「任何時候,不要放開。」沖昕道,「這森林是幻陣,最易自相殘殺。你我若分開,則無法分辨對方。記住,不管與你牽手的人是什麼模樣,都是我,我之外的,才是真正的敵人。」

  竹生頷首:「知道了。」

  兩人踏入森林,竹生回頭,與她牽手的果然不再是沖昕,而是一隻青面獠牙的怪物。那怪物形狀可怖,且張牙舞爪,作出彷彿立即就要撲過來吞噬她的模樣。偏有一隻爪子與她的手相握,分外的違和。

  那隻怪物忽然嘶吼了幾聲,然後又停下。竹生猜測,十有八九,這是沖昕在跟她說話,只這話音傳遞到她這裡,就扭曲成了這樣。看來這幻陣中,完全無法溝通。

  正想著,有藍色小怪自樹上偷襲。沖昕之外的,都是真正的敵人。竹生毫不猶豫的出了刀。

  她與這看起來隨時要撲殺她的怪物一起前行,一路斬殺不少。到了某處,那怪物忽然伏地,像是即將撲過來。她拉了他兩下,不見他動彈,反被那獸爪往回拉,於是明白過來,也就地坐下,開始休息。

  這應該是一天結束了,她想。進入森林,便一直是灰濛濛的狀態,分不清是白天黑夜。但即便是身邊環境混沌,沖昕也能很準確的估量時間。

  第二天醒來一看,跟她牽手的變成了一具骷髏僵屍。那骷髏還撲過來撕咬她,咬來咬去,卻一直咬不到。竹生覺得十分好笑。

  不知道在沖昕的眼裡,她又變成什麼樣子。竹生想到這裡,忽然心中微動。此時,無論她做什麼,說什麼,影像、聲音傳遞到沖昕那裡,都是被扭曲了的,就如她看他一樣。

  她心念微動,碧刃已經在手。

  體內仙力運轉,灌注到碧刃之中。那冷漠蒼老的刀忽然一震。白色的火焰覆上了刀身,在這火焰中,碧綠的刀身通透得彷彿翠玉。

  看著四面八方襲來的怪物,竹生握緊了刀。

  踏入森林,沖昕牽著的竹生就變成了一頭半狼半人的怪物。幸而她聽他的話,一直未曾鬆開過手。

  她實在是一個非常理智的人,這一點,從未變過。

  斬殺了一路,沖昕估量著時間差不多過去了一天,拉她停下休息。第二日醒來,人狼變成岩怪。岩怪方頭方腦,一張嘴就是金石相擦般難聽的聲音。

  沖昕微笑。

  「早。」他抱住岩怪堅硬又硌人的身體。

  親親她的額頭,親親她的眼睛,又親親她的唇。

  雖然那唇剌人,還有一股子土腥味。

  可沖昕高興。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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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9 23:35:3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一章

  竹生沒去記他們到底在森林裡盤桓了多久。於他們這種壽命的人,個把月、三五年,都已經算不得什麼。

  只是不管手裡握的是爪子也好,是節肢也好,是觸角也好,兩個人的手一直沒有鬆開過。以至於終於走出森林的時候,感覺兩隻手都好像長在一起了。

  竹生終於抽回了自己的手,抬頭望望,對於神宮依然在「遙遠的遠方」一點也不意外。

  離開了森林,竹生現在既不想立刻奔神宮而去,也不想接著打打殺殺。她現在……就想洗澡!

  雖然有清淨訣這種便利的術法,而且修為到了一定的層次,身周靈力自然運轉,使塵埃不落,讓修士看起來有一股子出塵的仙氣兒,但修士們……依然還是要洗澡。

  洗澡不僅僅是為了清潔身體,更是身心雙方面的需求。因此長天宗才處處都是冷熱雙水管,煉陽峰上沖昕的大浴室更是舒服得不要不要的。

  還在澤地的時候,竹生都能經常洗浴,可在這幻陣森林裡,為了不分開難分敵我,兩個人牽著的手近半年沒有放開。

  出了森林,極目望去,是廣闊無垠的平原。平原上時有巨石如石筍一般從地面凸起,筆直陡立。

  兩個人身形一晃,便已經出現在一根巨石之上。遠看著巨石陡立,細直如筆,實則橫截面積有一間院子那麼大。站在這麼高的地方眺望,那神宮看起來和最初依然沒有任何區別。

  竹生左右看看,想跟沖昕開口說尋個地方先洗個澡,沖昕已經搶先開口道:「要再深入一些才會觸發禁制,這裡暫時是安全的。不如先找地方洗漱一下?」

  真是瞌睡就有人遞枕頭。竹生自然是贊同的。想起煉陽峰洞府裡的大浴池,深覺沖昕喜潔這一點實在是個優點。

  沖洗看出她的欣然,微微一笑,兩指並出。克己劍祭出,劍身下垂,劍尖對準腳下巨石的正中,飛速的轉動,如電鑽一般垂直的鑽了下去。很快,烏黑的劍又從外側回到沖昕身邊。

  「打了兩個洞。」沖昕道,「你用上面的,我用下面的。」

  他說完,就跳了下去。

  竹生跟著跳了下去,墜落了兩息,便在石壁上看到了洞口。她墜勢微頓,輕盈轉折,便躍入了洞中。

  這便是克己劍剛剛鑽出來的洞,空間頗大,比尋常人家的一個房間還大。頂部開有天洞,正是適才克己劍鑽入的位置,陽光垂落進來,照亮了空間。

  竹生忍不住微笑,覺得在「如何把修行之力靈活運用到日常生活中去」這方面,她還需要進一步深入的鑽研一下。

  竹生也不是拘泥的人。她雙手在身前畫個圓,便凝出了一個幾乎充滿了洞穴的巨大的水球。再彈個火球進去,入水即滅,但水球卻也冒出了白色煙氣。

  在森林裡這半年,她不知道使了多少回清淨訣,終於也可以做到了不捏訣。嘴唇微動,把自己的衣衫從頭到腳弄得一塵不染,竹生褪了鞋子,就鑽進了水球裡。

  衣衫一件件褪下,在水球中漂浮,再解開髮髻,長髮浮動。長達半年之久的緊張殺戮之後,赤裸的肌膚再一次浸在溫熱微燙的水中,竹生忍不住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吐出了一串氣泡。

  她閉上眼睛,一根手指轉著圈的劃動。隨著她這根手指的劃動,浮在洞中的水球旋轉了起來。竹生抱住肩膀,放鬆身體,隨著水流自然翻滾。

  沖昕在巨石頂部等竹生。他早早就洗完了,但他知道她能在熱水中泡多久,他一點也不著急。這世間沒有什麼急著要他去做的事情,除了跟她在一起。

  待太陽升到頭頂,巨石的影子縮得極短的時候,竹生終於上來了。  

  「久等了。」她道,眉間有著顯而易見的饜足。臉頰粉若桃花,神色間透著慵懶,雙唇如花瓣嬌豔。

  沖昕不敢看那唇瓣,站起來眺望神宮方向,道:「走吧。」

  竹生笑應:「走。」

  兩人的身形便從一處巨石的頂部瞬移道另一處。沒多久,沖昕道:「來了。」

  他們停住身形,抬頭望去。一片烏雲不斷的擴大,從天邊快速的移動了過來,能看到紫色的閃電閃耀其中,隱隱能聽到雷鳴。

  兩人臉色凝重。沖昕問:「你可有防禦法寶?」

  竹生祭出一柄傘。那柄傘還是當年從煉陽峰帶出來的,沖昕一看就認了出來,不由微微蹙眉。他抬手祭出一隻三足小鼎,小鼎發出微光,這微光形成了一個罩子,把二人護在了當中。

  竹生也知道,當年沖昕扔在庫房中的,多是他不大看得上的。她乾脆收起了那把傘,握緊刀柄,盯著那片漸漸靠近的烏雲。

  那雲翻滾著,體積越來越大,終於來到二人頭頂,遮蔽了日光。

  兩人都將靈力最大限度的運轉,護住自身,屏氣等著那烏雲發難。

  那烏雲像是在蓄勢,在二人頭頂盤旋翻滾了許久,終於……有氣無力的釋放了幾道小小雷電。

  沖昕:「……」

  竹生:「……」

  這是前奏吧?後面一定有大招!二人愈發的握緊各自的兵刃,準備硬抗。

  那烏雲卻緩緩退去,一路消散,還未到天邊,便消散得不見了痕跡。來勢洶洶,卻虎頭蛇尾。不要說竹生,便是沖昕也一樣發懵。兩人面面相覷。

  竹生問:「……還會再來嗎?」

  沖昕也拿不準,只能道:「再看看……」

  再看看也沒用,半晌之後,確認那雲是真的退了,再沒有什麼後招,兩人無語半晌,最終帶著一頭霧水,莫名其妙的開始繼續趕路了。

  這一次,他們沒有繼續「步行」。這裡的高空沒有禁制,沖昕祭起了克己劍,雙人一劍,直接破空而行。

  飛行到某處,竹生忽然道:「看那裡!」沖昕飛劍在空中打了個旋,俯衝了下去。

  地面上有一具巨大的乾屍,小山一樣,顯然並非人類。

  「是妖族。」沖昕道。

  那妖族的骸骨通體焦黑,竹生鞋尖輕輕踢了一下,那骸骨轟然墜成了一地的粉末,早就已經碳化了。

  「雷電劈的。」竹生道。

  沖昕點點頭。兩人都想起了剛才那片莫名其妙就鳴金收兵的烏雲。既然有這樣大的威力,為何卻會那樣草草收場?

  他們二人都不知道,這片巨石平原上最大的危險,便是那片雷雲。

  那雷非是一般的雷電,乃是跳出五行之外的善惡之雷。雷雲汲取入侵者內心的貪婪、自私、卑鄙等種種人妖本性中的惡,以這惡為力量,反噬修士自身。

  當年一群妖族闖入神宮空間,為的便是長天神君遺留的種種寶物,正是貪念膨脹之時,反噬之力自然巨大。

  待到沖昕和竹生到來,這兩人皆是為長天神君而來,又都是胸懷坦蕩的磊落之人。那雷雲在他們頭頂盤桓許久,竟汲取不到什麼能量。這道禁制不需要衝昕和竹生出手,便自己解了。

  沖昕忽然走入那灰燼中,俯身自黑色的粉末中撿起一塊核桃大的石頭。

  他攤開手掌,那石頭在他手心滴溜溜的轉動,外層石皮漸漸碎成粉屑剝離,露出裡面一顆藍色的寶石。沖昕捏住那寶石迎著陽光舉起,寶石在陽光下折射出了美麗的光芒。

  沖昕嘴角翹起,遞給竹生。他不說這是什麼,卻道:「你們女修喜歡的,拿去做首飾吧。」

  竹生還以為只是普通的寶石,順手接過,拿到手裡,便知不對。那小小寶石中蘊含的靈力,竟不下於她的修為!   


  竹生微訝道:「這是什麼?」

  沖昕這才道:「妖族的內丹。沒什麼用。」

  竹生的眼神兒中寫著不信。她回到九寰大陸後,已經惡補了許多常識。妖族的內丹於修士來講,乃是大補。書中沒寫修妖是怎麼處置內丹的,卻寫了人修可以直接吸收,雖不能全部繼承對方的修為,卻也可令自己的修為漲上一截。這內丹的正常吸收方式,跟吸收靈石裡的靈力差不多。但在有些特殊情況下,比如爭鬥中,有些不講究的修士,甚至直接用嘴吞食入腹,回頭再慢慢修煉吸收。

  沖昕微微一笑,道:「真的沒什麼用了。時間太久,已經晶化,不能吸收提高修為了。不過裡面靈力精純,比最上品的靈石都更好。做成首飾也好看,帶在身上以防萬一也可以,都行。」


  他這樣說,竹生就把那顆妖晶收了起來,道:「謝了。」

  沖昕道:「本也不是我的。」

  但他卻肯讓給她。她自稱是楊五之女,卻終究不是楊五本人。他不僅從青君爪下救了她,這一路上,對她也實在太照顧了些。竹生覺得,她現在得到的待遇甚至超過了昔日煉陽峰上的楊五。當然這也可能是因為楊五是凡人,她的需求都太過容易滿足。

  竹生與狐狸過了一回合,明瞭了自己的弱小。等她出去,說不定狐狸還會守在外面等著殺她。沖昕救了她一次,未必還能救她第二次。

  不說他與狐狸之間的前世淵源,便是現在,竹生的眼睛也沒瞎,完全看得出來狐狸對他的親昵。

  竹生現在很需要變強。所以他教她,她學,他贈刀給她,她收。她向來務實,不來虛的,對她有助益的,她不會拒絕。

  只是她也向來信奉,一切的得到都與付出對等。他今日給她的種種幫助,只要她還能在狐狸爪下活下來,遲早都要酬謝他。

  沖昕已經踏上飛劍,轉身對她伸出手。

  竹生看著他背影,心中忽然微動。

  那日在小城中,她去圍觀。聽說是高階修士發現城主一族採陰補陽禍害了許多凡女,故怒而殺之。那時青君忽然現身,竹生憎其甚深,轉身而去。

  現在回想起來……

  竹生踩上飛劍,抓住沖昕腰側衣襟,望著前面高大頎長的背影。

  當日那青衫磊落的背影,可不就是他嗎?

  衝冠一怒,為……凡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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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9 23:35:5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二章

  他們很快又發現了第二具妖族的遺體。當年能同熊君一道闖入神宮的,都是強悍的大妖,自然便又找到一枚妖晶。

  這一次,竹生卻堅決不肯再要了。「我已經有了一枚。」她道。

  沖昕也不強求,自行收起了那妖晶。如他猜測的那樣,後面他們又發現了數具遺體,找到了好幾枚妖晶。沖昕便要和竹生平分,竹生倒是能接受平分,遂與他一人一半。

  見她接受了,沖昕才終於告訴她道:「妖晶強於靈石之處,在於靈石中的靈力消耗盡了,便廢棄無用了。妖晶中的靈力消耗了,卻能在一段時間之後自行恢復。」

  這等於是取之不竭,用之不盡的能源。他說的輕描淡寫,竹生卻能領悟這其中的巨大差別。

  不由看了他一眼。

  沖昕神色安然,道:「繼續趕路吧。」

  沖昕的修為亦受到空間壓制,飛行的速度沒有正常狀態下那麼快,但比起兩人「步行」還是快得多了。巨石平原禁制已破,一路並無阻礙。他們不到一個月便看到大地之上的巨石逐漸消失,荒涼地面漸漸被綠色覆蓋。

  這日午後,沖昕在空中陡然來了一個急剎車。竹生猝不及防在他背上撞了一下,穩住身形,她屈指彈出一道靈力。她的靈力射入前方,砰的爆開了。

  天空中又有限制飛行的禁制。

  「下去吧。」她道。「看看這次是什麼。」

  沖昕「嗯」了一聲,定了定心神,御著飛劍下降。

  綠草沒及膝蓋。

  草原之上,他們先是遇到了成群的風狸,在風中來去無蹤,噴出的每一道氣流都鋒利無比。後又遇到了噬金飛蟻群,鋪天蓋地的過去,什麼都能吞噬,只留下累累白骨。後面諸如劇毒的赤火蠍、暴戾的裂地甲,已不用一一贅述。

  他們用了不到一個月時間便穿過了巨石平原,卻在草原上耗了十個月。

  竹生剝皮去骨,割肉抽筋,已經成了熟手。她的空間中很是攢下了不少風狸的風囊,噬金飛蟻的殼,赤火蠍的尾和裂地甲的甲與爪。這些或可入藥,或可煉器,都是能賣靈石的好東西。

  他們最後擊退了沙玀獸群,遠遠看到前方似有小山隆起的時候,還以為就要走出草原了。一直追逐著他們的沙玀獸群卻突然止住了腳步,數不清的沙玀獸煩躁的原地轉圈,沖他們嘶吼,卻再不敢追擊,彷彿前方有什麼可怕的事物。

  沖昕和竹生停下來,轉身望著身後景象,都蹙起了眉。

  「小心。」沖昕道。

  竹生把刀握得更緊。在弱肉強食的世界裡,能讓這一群狂暴的沙玀獸不敢上前,表明前方必有更可怕的事物。

  就在此時,竹生的身形忍不住晃了一下。並非她沒站穩,而是腳下的大地忽然晃動。沙玀獸忽然安靜了一瞬,而後彷彿聽到命令一般集體轉身,不要命似的的奔逃,轉眼間便只留下漫天煙塵,無影無蹤了。

  大地再次震動。

  沖昕和竹生轉過身。剛才他們遠遠看到的「小山」正在緩緩移動,每移動一下,大地便震動一下。

  沖昕和竹生握緊刀劍,屏住呼吸。

  那小山緩緩移動,震得漫天塵土飛揚。待小山停住,煙塵漸漸落下,沖昕和竹生終於看清。小山的確是山,只是山下卻有一隻虎。

  巨虎馱著小山,口中叼著巨蛇。土黃的眼睛盯著面前小小的兩個人類。

  沖昕沒動,但他的身體繃緊了。竹生與他並肩戰鬥了快兩年,第一次感受到他這麼緊繃。

  「疆良。」他輕輕的道。

  竹生聽到這個名字,覺得有印象。她回想起來這是在書中看到過的,背馱山,口銜蛇,虎面人身的凶獸。只是這巨虎卻全然是虎形。

  正想著,巨虎的鼻孔中突然噴出腥臭的鼻息,地上揚起了兩股煙塵。而後疆良張開了嘴,它嘴中銜著的巨蟒轟然墜地。

  看似半死不活又蠢笨的巨蟒一落地,立刻成了草海中的霸者。

  那蟒蛇走著折形路線,卻快如閃電,轉瞬即至。竹生與沖昕已在戰鬥中生出了默契,兩人瞬間向兩邊彈射出去,躲過了巨蟒的血盆大口。蟒蛇一口腥氣噴出,粗壯的身體竟拐了個直角,朝著竹生追去。

  沖昕身形一頓,便折了方向,如箭一般射了過去,頃刻間追上了巨蟒。克己劍揮下,卻只在巨蟒背上留下一道青色痕跡。與此同時,「噹」的一聲,碧刃刀擋住了巨蟒血口中的一顆獠牙,竹生借力後撤。

  巨蟒背上雖未受傷,卻受了痛,它扭頭朝沖昕噴了一口腥氣,依然轉頭追著竹生而去。

  沖昕心中微凜。

  竹生身法詭魅,巨蟒卻總能在她出現的瞬間鎖定她。綠刃劈下,都沒能在蛇身上留下痕跡。

  瞬移間,沖昕已與她匯合。

  「外皮不可破!」他道。

  「從裡面!」竹生道。「我來誘敵!」

  竹生身形一晃,先行消失。沖昕眉眼不動,他知道,她能行。

  竹生的身形出現在巨蟒身後,碧刃刀綠芒暴漲,螺旋形疾射出去,自尾尖繞上了蟒身,竟是以蛇形纏住了巨蟒用力後拖。

  巨蟒頭頸陡然折回,血口便咬向竹生。竹生不退,蜷起身體蹲了下去。巨蟒血口自上而下,砰的一聲與地面相撞,激得泥土砂石四濺。

  而後巨蟒忽然仰頭,那張開的巨口竟不能再合攏。

  竹生躺在巨蟒下顎上,左手抱住了它一顆獠牙,右手緊握碧刃,刀尖向上,抵住了巨蟒上顎,使它不能閉上嘴巴。

  克己劍瞬息而至,自那張開的口中射入了蟒腹!竹生同時收刀,翻出了那腥臭無比的血口。

  巨蟒外皮堅硬,腹中內臟卻是柔軟血肉。克己劍能在巨石上都瞬息鑽出石洞來,何況這些內臟。巨蟒在地上翻滾掙扎,粗壯的身體抽得地面泥土飛濺,抽出了一個個巨坑,終於最後躺在坑底一動不動。

  沖昕並指回收,巨蟒三角形的頭顱動了動,血口被頂開,克己劍回到了他手中。

  這一切都只是前奏而已,巨蟒不過疆良伴生之物,如同小鳥之於鱷魚。整個過程,疆良都靜靜旁觀,背上馱著小山,紋絲不動。

  巨蟒死得全屍,他外皮堅硬,連沖昕的劍氣都砍不破。那皮卻忽然節節寸斷,碎裂成渣,渣又成灰。幾息間,整條巨蟒化作了灰燼。

  疆良吸了一口氣。那些灰燼便隨風飄起,都被疆良吸入了巨大的鼻孔中。彷彿嗑了藥一般,疆良發出一聲舒服的喟歎。它的前爪,忽然離開了地面。

  背上的小山滑落到了地上。地面震動,震裂出的地縫一直延伸到了沖昕和竹生的腳下。

  塵土中,一個身形立了起來。

  腰腹之下,依然是白虎皮毛,腰腹之上,卻不見了皮毛,胸膛手臂,都如人一般,只頸子上一顆巨大頭顱,還是虎形。正是書中所描述的虎面人身的凶獸疆良。

  疆良土黃色的眼珠向下翻轉,看了看地上兩個身形細小的人類。它忽然張開嘴,巨吼聲中,噴出了一陣令人欲嘔的腥風。

  竹生雙腳被吹離地面的瞬間,不假思索的向沖昕伸出了手。沖昕反應極快的也伸出了手。兩人互相握住了對方的手腕,一刀一劍,齊齊插入土中,互相借力,才固住了身形。

  腥風止住,疆良瞪著他們。

  兩人睜開眼,望著前方巨大的身軀,那威壓彌漫過來,令人感到恐懼,也令人感到興奮。

  「有勝算嗎?」竹生問。

  「未曾一試,如何知道。」沖昕道,「怕嗎?」

  他轉頭看她,卻發現她抬頭盯著那凶獸,微微發抖。

  「怕啊。」竹生笑道,「怕得發抖。」

  是怕嗎?分明那興奮之意,激得碧刃這柄老刀都泛出了綠光,戰意四湧。沖昕望著她,眼睛不眨。

  當年在煉陽峰上,沖昕是絕想不到有一天,會和她並肩而戰。在他的想法裡,他的她是柔軟的,是要被他擁在懷中,小心疼愛,細緻保護的。

  這一路行來,一路並肩,才知道都是錯的。

  他對她的瞭解與認知,何其淺薄。

  見過她的柔,卻不曾見過她的韌,見過她的隱忍,卻不曾見過她的剛烈,見過她溫柔的淺笑,卻不曾碰觸過她心底的滄桑。

  他記憶中那個,是楊五。

  身畔這個戰意昂揚的女人,卻是竹生。

  疆良暴吼一聲,威壓陡然暴漲。它一步跨出,大地震動。

  竹生帶著笑,拔出了碧刃。

  不算青君,這是她修行以來遇到過的最強的威壓。她修為被壓制得極低,連御器都不行。面對這樣的威壓,她本該恐懼。

  可竹生卻充滿了期待。

  來吧,戰吧!

  她想知道,活著是為了什麼,變強是為了什麼,長生又是為了什麼。

  大道前方,還有多少強者橫亙?大道的終點,她是否能走到最後?

  她的道啊,到底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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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三章

  沖昕也拔出了自己的劍。克己劍脫手飛去,更快過了竹生,直奔疆良。

  竹生看了眼那柄劍。

  這就是沖昕。他不會阻她,卻也不會讓她走在前面去直面連他也不清楚的危險。探路的事,他會先做。

  竹生心中輕歎,拿這個年輕男人……實在沒有辦法。

  沖昕的劍直刺疆良胸口,疆良雙臂交疊護住前胸,克己劍便不能寸進。疆良一聲沉喝,雙臂猛的揮開,克己劍旋轉著倒飛出去。

  竹生看在眼裡,她人已經疾馳到疆良身前,身高尚不及疆良膝蓋。連沖昕的劍正面強攻都不行,竹生便也不講究,她碧刃揮出,便向疆良腳踝斬去。戰場上,能克敵才是實在的。

  沖昕亦作如是想。他已經握住了劍,流星一樣向疆良飛去,直奔虎頭上一對土黃色的眼睛。

  疆良身軀巨大,反應卻極其迅敏。他只是抬起手臂護住雙目,卻已經提起腳,向竹生猛踩下去。這一腳下去,便是一個深坑。竹生一個土遁,沉入大地。再出現,便在疆良膝頭一踩,彈射起來,碧刃不客氣的朝著疆良襠部砍去。任何陸地生物,咽喉、襠部、腋下,都是軟處。

  與此同時,沖昕一擊不中,已經旋身落在疆良肩膀,克己劍朝疆良脖頸削去。

  疆良回肘,護住了頸側,另一隻大手從胸口向肩頭扒去。沖昕不等他大手推過來,已經翻身到巨大虎頭的頭頂。兔起鸛落間,他還分神注意著下面竹生的情況。

  沖昕攻擊上路,疆良只是擋,想將他扒下去。竹生攻擊下路,可沒有這麼好的待遇了。

  這凶獸直立起來,看著就是人形,激戰中,竹生便漏算了一條尾巴。縱然是人立起來的凶獸,依然還是獸,他的身後還甩著一條尾巴。

  便是凡虎,還有「一撲二咬三甩尾」之說,疆良的尾巴,自然更加厲害。從襠下自後向前抽過來,快得看不清。竹生吃了這人形卻有尾的虧,被樹幹粗的虎尾抽得飛出去。

  沖昕嘴唇緊抿。適才與巨蟒纏鬥時,他便有所察覺,現在再看疆良,更是明白——疆良並不攻擊他。他若攻擊疆良,疆良當然自衛,但自衛並不帶有攻擊性。和竹生遭遇的攻擊一對比,就十分分明了。

  沖昕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兩年來,他和竹生一路斬殺,並未出現過這種差別待遇。卻不知道為何疆良總是想回避他。

  沖昕腦中心思電轉,手下卻一刻都沒停,克己劍自疆良天靈蓋狠狠刺下!

  竹生被抽飛出去,空中一個翻身,碧刃甩出一道螺旋形綠芒,正是適才對巨蟒使過的一招。這一式喚作「珠圍翠繞」,配著碧刃的瑩瑩綠芒,真是再應景不過。

  綠芒纏住了虎尾。隨著疆良收回尾巴,竹生蕩秋千一般從疆良襠下穿了過去,翻身落在了那尾巴根部,照著那尾臀連接處,不客氣的一刀砍下!

  沖昕的劍、竹生的刀,都在鋒刃入肉一半的之時便再推進不得。

  疆良怒吼一聲,猛的跳起來一個虎撲落地,身上靈力爆沖,沖昕、竹生被震得飛了出去。竹生摔落地上,吐了口血,碧刃脫手。

  沖昕在空中急停,穩住身形。看了眼地上的竹生,再看疆良虎頭朝竹生轉去,他立刻左手捏決,右手克己劍朝天一指,便使出一式「劍影重重」。克己劍瞬息化出了千百柄小劍,無數小劍飛射過去,圍攻疆良,專刺眼、耳、咽部。

  疆良一聲吼,復又人立,雙手亂抓。但抓到小劍,便捏碎。

  沖昕這一阻攔,竹生便趁機吞下一枚治療內傷的丹藥,又灌了兩口瓊果汁。一張手,數丈之外的碧刃刀唰的一聲回到了她手中。

  遇到這樣的強敵,倘是從前的綠刃,早該熱血的不行。換作碧刃,卻沉默如昔,只是從冷漠變成了冷靜。這便是毛頭小子和沙場宿將的區別。碧刃,是一柄見過大陣仗的刀。

  竹生轉身又加入了戰團。

  這兩年竹生日日飲用瓊果汁。她體內的仙力像是習慣了似的,瓊果汁一入腹,仙力便自行運轉了起來。

  當此激戰時刻,攸關生死,什麼前緣因果,什麼隱瞞身份,都是浮雲!竹生並非不想使用仙力,她是使不出來!

  於森林中,借著幻陣掩護,竹生每日裡都練習使用仙力。第一次便成功了,白色螭火覆蓋了刀身。竹生當時便欲以幻陣森林中種種小怪試刀,孰料刀還沒舉起,螭火自滅,仙力自行縮退了。

  那幾個月她反復試驗,那仙力只不聽她使喚,至多不過附著兩三息的時間,便會消退。

  當時竹生只是遺憾歎氣,當此生死緊要之時,便不免恨得牙癢了。

  沖昕和竹生與疆良纏鬥,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

  此種激戰,並不需要很久,每一秒靈力消耗都極大。疆良不比他們之前遇到的種種妖獸,乃是凶獸。激鬥起來,一息也不能鬆懈心神。尤其是竹生。

  疆良對沖昕只守不攻,卻全力攻擊竹生。竹生靈力消耗極大,甚至無暇喝下瓊果汁恢復靈力。

  沖昕看出竹生疲態,斷喝道:「用妖晶!」

  光芒一閃,一顆晶亮的寶石出現在竹生左手中。妖晶裡靈力極其豐沛,宛如一個靈力庫。上品靈石也無法與其相比。

  這本是妖修的妖丹,因為年月太久,已經晶化,無法再被修士直接吸收提升修為——至少沖昕是這麼說的。但竹生和沖昕都有著各自的誤區。

  竹生覺得,沖昕所掌握和教導她的知識、常識,都是可靠的,但她沒有意識到,沖昕所說的「修士」其實僅指人族修士。人、妖兩族友好結盟才不過二十多年的事,在這之前,隔閡了近萬年!彼此間,已經有太多的不瞭解和訛傳。

  而沖昕則根本不知道,竹生修的根本不是人族修煉的功法。從這個角度講,她是否算是人修都還有待商榷。

  她取出妖晶本是為了吸收靈力,補充體能。孰知,她靈力才一運轉,與妖晶溝通,祖竅中的那一顆內丹突然飛速旋轉了起來!彷彿發現了什麼無上的美味!

  妖晶中的靈力沒有提取出來,那顆妖晶反而像雪融一般,融進了竹生的手心裡!竹生只覺一股充沛至極的靈力自手掌心直沖氣海、祖竅!轟的一聲,大腦一片空白!緊跟著身上劇痛!

  沖昕瞳孔驟縮!

  沖昕叫竹生用妖晶補充靈力,不想竹生卻突然失神。竹生本來身法詭魅,這一失神間身形凝滯,便被疆良一拳擊飛了出去。

  疆良也是意外。這凶獸亦沒有想到那人類雌性會突然僵滯,它若早知,便不會以拳擊打,而是直接將她捉住,放入口中嚼碎了。

  疆良雖然有人形,本質上還是獸,它一個虎撲,一張獠牙尖利的血盆大口便大大張開,朝竹生咬去!那一口鋒利的牙齒,若是咬中,竹生瞬間便要粉身碎骨!

  此竹生性命攸關生死存亡之際,沖昕腦中除了救她再沒有一絲旁的念頭。

  丹田氣海中,如同白胖嬰兒般的元嬰陡然睜開眼,張開手。與之呼應,克己劍震了一下,發出一聲嗡鳴。

  隨著這嗡鳴之聲,沖昕奇異的感覺到,神宮……醒了。

  但沖昕不在乎神宮,沖昕只在乎竹生。

  神宮醒來的同時,自克己劍上傳來一縷波動,這縷波動順著沖昕握劍的右手,傳遍了全身。一道枷鎖,轟然碎裂!兩年來一直壓制著他修為的禁制,瞬間粉碎。

  威壓和劍意瞬間暴漲。沖昕在這一瞬,恢復了自己真實的修為!

  寂殺的劍意衝向疆良,救援竹生!

  但竹生,並不需要他救。

  竹生的內丹強行將妖晶收入體內,妖力衝擊了竹生的氣海,導致她片刻的僵滯,被疆良一拳擊飛。

  竹生摔落在百丈之外,骨骼碎裂,內臟重傷。碧刃早脫手不見。

  當此生死存亡之際,她體內的仙力終於動了起來!仙力所到之處,骨骼收攏,臟器修復。

  和沖昕一樣,一直以來壓制她修為的那道禁制,也在仙力的衝擊下碎裂。枷鎖陡然卸下,竹生覺得身體充滿了力量,那力量叫囂著要爆發!

  兩年來,竹生日日飲用瓊果汁,在殺伐中修煉不輟。她和沖昕都知道,她的修為在飛速的提升。但因為那道壓制修為的禁制,使她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的修為到底提升了多少。

  此時此刻,祖竅裡,內丹大放光明,身體裡,充滿了力量。在這樣危急的關頭,竹生竟控制不住的發出一聲舒服的喟歎。

  但疆良瞬息便撲殺過來,血盆大口張開,便要咬碎竹生。竹生若是才感受到了力量的美妙,便要葬身虎口,那可真是造化弄人。

  就在這時,沖昕手中克己劍震動,神宮醒來。疆良,也如剛才的竹生一般,有了一瞬的僵滯。

  這短短的一瞬便夠了。

  竹生右手一握一張,飛落在幾十丈外的碧刃化作一道流光,便回到了她手中。竹生撐地而起,仙力迸發,白色的火焰覆蓋了碧色刀身。

  竹生一腳踏出,泥土飛濺,人已疾射而起,迎著疆良的血口而上。

  這一刀自下而上,故稱撩。

  自口鼻,入腦髓,破頭骨。勢如破竹,流暢無阻。疆良甚至沒有流一滴血。刀鋒上覆著的是三昧螭火,淨透仙力,人皇之氣。疆良的半顆頭顱,在這三者融合的力量之下,灰飛煙滅。

  而竹生,以這熾烈的一刀,穿疆良而過。

  睜開眼,視界裡是無垠碧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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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

  「收了那山!」

  耳邊響起沖昕的聲音,竹生不假思索,便沖那座小山張開手。

  她是殺死了疆良的人,小山在疆良死時便已經失了主人。竹生神識撲過去,小山倏地縮小,化作一道黑影,衝進了她的手中消失不見。

  此時天地間忽起變化。

  天邊的遠山和宮殿都消失了,被一場大戰糟蹋得不成樣子的草原也消失了。四周變成了無邊無垠的草海,微風吹拂,草浪翻滾。樓臺錯落軒麗,氣勢雍容輝煌的宮殿,出現在草海中央。

  就和沖昕夢裡的情形一樣。

  只是在夢中,那些樓臺上有美人如雲,倚著欄杆輕笑。草海上連綿不絕是軍帳,人來人往,步履鏗鏘。此時天地間,卻靜謐得只有風聲。

  竹生和沖昕,誰也沒在乎那神宮,他們望著彼此。

  竹生一刀衝入碧空,那刀上覆著白色的火焰。三昧螭火乃是世間至陽的天級火種,一千年也未必能尋到一朵。沖昕昔年尋到這火種,於擁有時,便可稱獨一無二。

  這獨一無二的三昧螭火在竹生體內,成為了她的火。

  她究竟是誰,已經無需多說。

  沖昕提著劍,落在地面,平靜的仰望著她。

  竹生在天上,凝望著地上眉目清朗的青年。

  她落下來,站在他面前,看著他,平靜的問:「何時知道的?」

  沖昕垂眸,道:「渡河之後,你悟道時,我用辨魂琉璃瞳看了你的骨齡。」

  「骨根處七道骨輪。第七道雖然尚淺,但……」沖昕抬眸,「你若是她的孩子,至多,只該有六道。」

  竹生當年被逐離長天宗的時候,已經十二歲。十年一道骨輪,哪怕她十三歲就生孩子,所謂的「楊五之女」也不可能有七道骨輪。

  又是這辨魂琉璃瞳啊……當年便是這琉璃瞳,他看出了她身上禁制,結果使她現了真身。今日又是這辨魂琉璃瞳,拆穿了她的謊言。渡河已經是兩年前的事,這兩年,一路上他的入微照顧,過分體貼,悉心教導,乃至眸中偶爾閃過的溫柔……都有了解釋。

  竹生一直覺得沖昕看似高冷,實則心性單純,尤其覺得,他對她……是不會說謊欺騙的。這可真是一葉障目。她忘了,人都是會成長,會變的。

  她扯扯嘴角,提刀轉身,朝神宮走去。

  沖昕跨上一步,自後面抱住了她。

  「五兒……」他呢喃。

  這一聲「五兒」,已隔了經年。往昔歲月,已不可追憶。

  楊五停下了腳步。頸間感受他的臉頰摩擦,還有微燙的濕意。

  「你遇到了什麼?發生了什麼?」沖昕埋在她頸間,低聲道,「告訴我。」

  「告訴你,又有什麼意義?」竹生平靜的道。

  沖昕攥緊了她的衣衫,將她抱得更緊,顫聲問:「你如何……能修煉了?」

  這個問題,讓竹生沉默了許久。

  她拍開他的手,讓他放開手臂,轉過身與他面對面。她看進他的眸底,覺得眼前的人,依然宛如少年。

  竹生向來都喜歡少年的單純與熱情。她也願意呵護這種屬於少年的美好。過去那些年,當她回憶往昔,想起從前那些人那些事的時候,也不是沒有恨過。唯獨想起他,她總是覺得……恨不起來。

  竹生原不想對沖昕太過冷酷,但沖昕的這個問題,問到了一切的關鍵點上,問到了她最憎最恨的一段往事。

  竹生知道,沖昕不是長天,但她也知道,沖昕的確是長天神君的轉生之人。在所有的過往中,在竹生這一場人生中,沖昕的的確確是無辜的。但不可否認的是,這把竹生拖入海底幾欲將她溺斃的旋渦的中心,就是沖昕。

  「我曾被困妖域一年。」竹生緩緩道,「今日的青君,昔日的南妖王,予我一套功法。我逃到凡人界修煉,才有了今日。」

  今日的青君,昔日的南妖王,有區別嗎?

  有。

  青君是在一統妖域之後,才定性成為女身。在那之前,南妖王陰陽不定,可男可女。甚至於幾千年來,人族修士一直都認為南妖王和北妖王一樣,都是男子之身。

  沖昕覺得有些找不到自己的聲音,他艱難的問道:「南妖王……為何要給你功法修煉?」

  「是啊……」竹生神色平靜,也問,「堂堂南妖王,為何會給楊五這樣一套功法呢?」

  這個反問,像一記大錘,重重的擊在沖昕心口!

  彼時楊五不過一介凡女,身無長物,有什麼能讓南妖王多看她一眼?

  其實這許多年,沖昕早就做過許多次的心理建設。

  他早就想到過,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美貌凡女,離了他的保護,在這個弱肉強食的大陸,極可能遭遇一些不堪之事。他每每做這種假設時,便氣血翻湧,心如刀割。

  但,即便是這樣,只要她還能活著,就比什麼都好!

  他一遍遍的告訴自己,到時候,無論知道她遭遇了什麼,她只要還活著就好!

  然而當有一天,他真的直面她曾經遭遇的不堪時,卻體會到氣海刺穿,元嬰撕裂般的疼痛。

  想到她曾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掙扎、無力、痛苦、遭受淩辱蹂躪……他藏在袖中的指尖都疼得發抖。

  所以她再也不願意承認自己是楊五。她已是修真者竹生。

  沖昕將牙關咬緊,淚水卻依然劃過臉頰。

  曾經也有一個少年,知道她的過往,痛苦得流淚。那少年最後卻和她逆向而行,終死在了她的刀下。

  這些少年遲早會成長成他們該成為的樣子,她其實沒有能力主導他們的人生和成長方向。

  竹生的手指在袖中動了動,還是忍住了。

  想笑,想歎息,想無奈,最終只是搖了搖頭,轉身。

  忽有銀鈴般的串串笑聲響起。

  竹生和沖昕同時轉頭。妙麗的少女們提著裙裾,拎著花籃,嬉笑追逐著從兩人身邊跑過。她們的花籃中都盛著鮮花,還帶著露水,芬芳四溢。她們的眉間,都洋溢著幸福和快樂,腳步輕盈得像音符。

  可竹生和沖昕能看出來,她們身上雖沒有煙火氣,卻也沒有靈力,都是凡女。

  那些凡女從他們身邊跑過,跑上了臺階。最前面少女轉身,笑道:「我採的最多!」

  「我採的最美!」有紅衫少女笑著超過了她,「走,我們去把最美的花,送給神君。」

  「芷姬,等等我們。」

  美麗的少女們嬉笑著追上。她們一個個踏上臺階,然後如晨霧般消失了身形。

  竹生的目光追隨著那些凡女。

  忽然,她的餘光中有青色閃動。皮毛閃動著玉色光澤的小狐狸,口中銜著一朵盛放的花朵,跳躍著奔上了臺階,

  竹生瞳孔微縮,她一步踏上臺階,追著小狐狸而去。

  小狐狸消失了,竹生也消失了。

  沖昕瞳孔驟縮,亦一步踏上臺階,同樣跟著消失了。

  風拂過草海,綠浪滾滾,空曠而寂靜。

  竹生追著小狐狸踏上臺階,卻一步踏上了一條普普通通,可容兩輛馬車並行的硬土路。

  這種路竹生熟悉,她在凡人界走過了太多,是最普通,最常見的官道。大城與大城之間,都是這樣的硬土路相連。後來澎國建立,國庫充裕,竹生和范深大力推行道路的修繕發展,努力讓城和城之間,人和人之間,能更通暢的溝通有無。

  竹生在路上走了一段,前方似有人影。

  她心有所感,慢慢走過去,那人的身形漸漸從迷蒙中顯露。髮髻嚴整,頜下蓄著短髭,還在壯年的男子,一身青衫,站在路邊望著她微笑。

  布衣遮不住風華。

  「前面的路還長,不如同行?」他微笑。

  竹生的眼中流出笑意,欣然應道:「好。」

  兩人便一同上路,並肩而行。

  他們走得不疾不徐,一路暢談。談國事,談民生,談戰爭和百姓。也談家人,談朋友,談兒女,談曾經愛過的或逝去的人。

  不知何時,有孩童的手抓住了她的手。竹生低頭看去,有俊秀的男童仰臉望著她,喚道:「母親,老師。」

  兩人都露出笑意,牽住那孩子的手,一同前行。這一路,笑語不斷。

  路還很長,男人和孩子卻在某處停下腳步。竹生轉身看著他們。

  「就到這裡吧。」他說,「你的路太長,我們只能與你同行到此處。」

  他說著,臉上生出了皺紋,烏髮泛出了銀光,連身體都微微的有些佝僂。

  她的孩子則吹氣一般,從孩童長成了壯年男子,對她道:「母親,走好。」

  她望望男人和孩子,沉默。

  「去吧。」男人臉上滿是褶皺,眼瞳卻深邃迷人,「走好,走好每一步,這樣,不管在哪一步停下,都沒關係。」

  兩個人的身後開始出現模模糊糊的人影,那些影子漸漸清晰。

  有受辱卻依然堅強的聰慧少女,有瀕死不肯放棄的忠厚少年,有在戰場上誓死效忠追隨的將領,有在深宮中默默守護忠誠的女官,亦有在田壟間遙遙對著她的旗幟禱祝的農人。

  這些人都微笑的看著她。

  「去吧。」他們說,「走好。」  

  竹生抬眸,把她最美的微笑留給他們,然後轉身前行。

  前行數步,腳步微頓。但她最終沒有回頭,一步邁出,走向前方。

  路消失了,人們消失了,她一步踏入了白光中。沒有上下左右前後,四面八方,皆是光明。

  有人在耳畔,輕輕的「咦」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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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五章

  隨著這聲「咦」,竹生聽到一片鶯聲燕語。

  眼睛不過眨了一下,就已經置身在一間宮殿之中。美麗的女子們三三兩兩的湊作一堆,眉間都帶著輕鬆歡悅的笑意。更多的女子聚在中間,擋住了竹生的視線。

  明明是一間極其寬綽的宮殿,卻因為太多的女子在這裡,硬生生讓竹生產生了擁擠的感覺。

  「竹姬。」旁邊的人推她。

  竹生轉頭去看那女子,的確是個美人。那美人連連推她,道:「神君喚你呢!」

  竹生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美人們紛紛膝行後撤,讓開位置,竹生的目光,沒了阻礙,直直的投到了一個男人的身上。

  「你,就是你。」那男人眉梢風流,嘴角含笑,遙遙的對竹生伸出手道,「來,到我身邊來。」

  這男人長著和沖昕一模一樣的俊美面孔,但竹生只看了他一眼,就知道他不是沖昕。沖昕,從來不會有這樣的神情,這樣的姿態。

  這男人倚著憑几,撐著腮,神情慵懶,姿態隨意。他的衣衫色彩鮮豔,刺繡繁複,層層疊疊,精緻得不似人間之物。

  沖昕的穿衣風格效仿沖祁,現在,竹生知道了狐狸的穿衣風格是來自於誰了。

  「竹姬!」身邊的美人連連催促,「快去啊!」

  竹生起身。身上的衣裙和那些女子一樣,長而曳地。這樣的衣裙,無論是前世的貴婦,還是今生的女帝,都早已經習慣。

  她緩緩的走過去,姿態與這裡的每一個女子都不一樣。男人的目光一直含笑注視著她,直到她走到他面前,輕提裙裾,坐在他身邊。

  美人們悄悄退下。竹生看到了她們羨慕的目光,聽到了她們慨歎的低語。

  「竹姬要侍寢了吧?」

  「好羨慕呀……」

  「竹姬嗎?」男人含笑,指背輕輕蹭著美人吹彈可破的面頰,「今晚陪我吧。」

  這是邀約,是寵倖,是女人們都想得到的恩賜,竹姬兩頰泛起紅暈,卻不知是羞澀還是緊張,神色間閃過一絲惶然。男人的眉梢便挑了挑。

  竹姬咬住嘴唇,捏緊衣袖,正欲答「是」的時候,男人的目光卻越過她,看向她的身後。

  有男子的聲音喚了聲「神君」。一個年輕的侍人匆匆走進來。他年輕英俊,眉間靈動,步履矯健,卻也是個凡人。

  「有事?」神君看著面前拜下的侍人,含笑問。

  侍人起身,肅然道:「我與竹姬,兩情相悅。」

  「是這樣嗎?」男人帶著笑意的眸子,轉向美人,「竹姬?」

  侍人一雙明亮的眼睛,也注視著竹姬,等待著她的回答。竹姬咬緊嘴唇,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如果是,我就讓你和他走。」男人笑道,「如果你說不是,今晚便留下侍寢。到底是,還是不是呢?」

  竹姬攥緊了衣袖,神色茫然。

  回答「不是」,她就將失去侍人。可如果回答「是」,她就再也不可能親近神君。那……可是神君啊!

  「竹姬,我在等你的回答。」男人顯出了一絲微微的不耐。

  「我……」竹姬囁嚅,「我……」

  不論「是」,還是「不是」,都那麼難以抉擇。

  男人的神色冷了下來,道:「若真的是兩情相悅,如何做不出選擇。看來不過是你妄想,覬覦我身邊的美人罷了。」

  男人一揮手,侍人便倒在了血泊中,奄奄一息,即將死去。

  竹姬尖叫一聲,撲過去捂住他的傷口。可那傷口捂不住,血汩汩的流。

  「神君!神君!求你救救他!」竹姬哭喊。

  「為什麼要救,他覬覦我的人呢。」男人懶懶的道。

  「不!不是的!」竹姬大哭,「是我錯了!我與他兩情相悅!他說的是真的!是我錯了!」

  竹姬抱著侍人,哭得歇斯底里,瀕臨崩潰:「求你救他!拿我的命來換!拿我的命來換!」

  卻忽然有人溫柔的喚她:「竹姬。」那聲音無比熟悉,正是她的戀人。

  竹姬才發覺手中空空,沒有一地的鮮血,沒有瀕死的人。她的戀人就坐在一旁,一臉的無奈。

  「神君,你別嚇壞她。」侍人責備道。

  男人用拳頭掩住嘴角,悻悻道:「不經歷失去和後悔,怎麼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呢。」

  侍人以目光譴責。男人心虛的別過頭去,問竹姬:「如何,想好要怎麼選了嗎?」

  竹姬已經不再有一絲猶豫,她深深拜下,額頭觸及地板,流淚道:「我已經不能沒有他。請神君饒恕……」

  「沒什麼要饒恕的。」男人向後靠在憑几上,道:「去吧,好好在一起。」

  侍人給男人行完禮,扶她起身。竹姬牽住戀人的手,還帶著淚痕的臉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兩個人向外走去。

  如霧一樣消散。

  「與一人,共白首。」男人晃動著水晶杯,呢喃。他抬起眼眸,問:「有趣嗎?」

  竹姬消散了,竹生還坐在原處。她道:「無趣。」

  「女人太多,男人的頭頂難免長草。」竹生不留情面。「常見。」

  男人討了個無趣,搓搓下巴,只笑。

  「如果你是她,會怎麼選?」他撐著頭問。

  「所有的『如果是我,則如何』,全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竹生道,「不管怎麼假設,你都不是她,體會不到她的難處。」

  「很難嗎?我又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如何就不能痛快陳明實情。」他道。

  「你若一開始便問她,是否有了相愛之人,她未必不會直說。」竹生揭穿了他,「可你一開始就拋出了誘惑。能為你侍寢,是這些女子心心念念所求的吧?你殿中美人如雲,如何就會挑中了她?別說你不知道,以你之能,這神宮中發生的什麼事能逃過你的耳目?」

  「玩弄人心,有那麼有趣嗎?」竹生看著他,「別說什麼人性試煉。人性本就有善亦有惡,只有光沒有影的,是聖人。」

  「你知道他們都愛你,他和她。這愛無關男女,純是人對強大慈悲者的崇拜、敬愛和畏懼。竹姬不夠聰慧,她想不明白這一點,因此面對情愛和膜拜,難以作出抉擇。你視其為貪婪、愚蠢,我不這樣認為。這是她有血有肉的證明。」

  男人玩味的看著她。

  「反倒是你,」竹生迎視著他的目光,道:「你強大,但你不是神。你只要不是神,就還是人,既是人,就有人性。於人性這一道上,你未必就能強過你的侍人。」

  男人欣然同意,道:「是的,他是我最愛的侍人之一。他是個非常聰明的人。」對他來說,一個聰明睿智的侍人,比絕色的美人更能得到他的喜愛。

  男人注視著她,含笑道:「你是個有趣的人。」

  竹生問:「怎麼說?」

  男人道:「窺視了你的內心,讓我驚奇。」

  竹生道:「看了我最留戀的和最在意的,還看到了什麼?」

  「沒了。」男人道。

  「本想看看你內心的恐懼,結果……」男人微微向前傾身,含笑細看竹生,「你這女子,如何內心竟沒有恐懼?我未曾見過你這樣的女人。」

  「是沒有見過這樣的人?」竹生抬眸,「還是沒有見過這樣的女人?」

  「女人。」男人答道,「男人我倒見過幾個,也是人間極罕有的了。」

  竹生看著他道:「那我與他們有何區別?只因我是女人,你便驚奇?」

  一連討了兩個沒趣,那人搓著下巴笑,也並不生氣,脾氣甚好。

  為了給自己挽尊,他靠近竹生,笑道:「那你想不想知道,隔壁那人都看到些什麼?」

  此地再無旁人,所謂的「隔壁那人」……

  「隔壁那人……不就是你自己嗎?」竹生抬眸看著眼前的男人,「長天神君。」

  長天笑得壞極了。

  「我是長天。」他道,「可他,還不是。」

  沖昕追著竹生,一步踏上神宮的臺階,踏進了自己的洞府。

  几案上擱著自己用了一半,還未洗過的筆。玉獸爐中燃著他慣用的香。臥榻的帳子低垂,榻前有女子的鞋子。

  沖昕站在那裡,不敢再往前走。

  卻有細嫩白皙的手撩開了帳子,露出半張清麗面孔,烏髮如瀑,垂落迤邐。

  「道君。」少女喚道,「還不睡?」

  沖昕眼睛不眨的看著她。

  「道君?」少女又喚他。

  沖昕忽然走過去,蹲下身,抱住了她。

  「……道君?」少女疑惑道,「怎麼了?」

  沖昕埋在她頸間,許久,悶聲道:「我把你弄丟了……」

  少女聞言,吃吃笑:「那,找回來了嗎?」

  「找不到了。」沖昕眼睛酸澀,「再也……找不到了。」

  沖昕最終找到的,是竹生。這意味著,他的楊五,永遠……都找不回來了。

  少女卻輕笑:「不怕。」

  她溫柔的抱著他,道:「我知道,你一定會繼續找,直到找到我為止。」

  這樣溫柔、善解人意又聰慧的少女,的確是沖昕記憶中那個女子。

  「早些睡吧。」她說。

  她拉開他的衣帶,幫他褪去外衫,拉他躺在自己身邊,跟他鼻尖對著鼻尖,呼吸可聞。

  「睡吧。」她道,「明早醒來,我還在。」

  沖昕有些貪戀的攏著她的頭髮,嗅著她的體香,將她緊緊的抱在懷裡,給她講他在外面遊歷的所見所聞。

  講起那對殉情的情侶,少女道:「太傻了。」

  「沒什麼比活著更重要。」她說。

  這的確是她會說的話,沖昕澀然。

  帳中幽暗寧靜。

  過了片刻,沖昕問:「如果,如果你能修煉。會想離開這裡嗎?」

  懷中的少女動了動,沖昕將她抱得更緊,低聲道:「我想聽實話。」

  少女沉默了一陣,道:「會吧。」

  沖昕問:「為什麼呢?」

  「因為自在吧。」少女道,「人活著,都想要自在。」

  金絲雀嚮往藍天,是因為……身在籠中嗎?

  沖昕整晚沒有合眼,他將這記憶中的少女緊緊抱在懷裡,聽她均勻綿長的呼吸,撫摸她柔順微涼的長髮,親吻她的額頭和鼻尖,將她每一根睫毛的彎度都刻在心裡。

  但時間還是流過去,夜色褪去,朝陽升起,懷中的少女睜開了眼睛。

  「早。」她慵懶的伸腰,如貓。

  她的道君,卻坐在那裡目不轉睛的看著她。

  「怎麼了?」她含笑問。

  沖昕抱住她,輕輕的抱了一會兒,放開了她。攏了攏她的額髮,他看著她清亮的眼睛,告訴她:「你要的自在,我給你。」

  沖昕最後看了她一眼,揮劍斬出。

  這一劍斬破了虛空。少女,臥榻,洞府像一塊幕布扭曲。那幕布上被斬出一道長長裂縫,沖昕抓住裂縫處,猛的撕開。

  幕布化作光點消散,露出了藏在後面的人。

  長天含笑看自己的戲,笑得極其可惡。

  「我的轉生嗎?」笑夠了,他撐著頭,望著沖昕那和他一模一樣的面孔,歎道:「這麼說,我隕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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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9 23:36:4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六章

  「對自己的轉生之人這麼惡劣,真的好嗎?」竹生問。

  長天嘻笑:「他又不能把我怎麼樣。」

  竹生無語的看著這傳說中的神君。

  「倒是你,」長天打量竹生道,「剛才就想問了,異域來客嗎?」

  竹生問:「你如何知道?」當年沖祁是以邏輯推論出她是轉生之人,異域來客,長天卻是看看就看出來了。

  「靈魂的質地不太一樣。」長天道,「雖然每個世界的靈魂都差不多,但到底還是有些微區別的。」

  竹生點頭道:「是,我來自異域。」

  她心中微動,問:「你見過許多世界嗎?」

  「我升過仙的。」長天道,「升仙之後,可以隨意的跨過世界和世界之間的屏障。」

  長天看了她一會兒,「咦」了一聲,道:「不問問我升仙的事嗎?」

  竹生沒去問升仙之後是怎樣。這個問題,問了長天也不一定會說。長天說了,她也不一定能理解。有些事你不親歷,別人給你再多的經驗之談,也根本無用。

  更何況,長天拋出「升仙」給竹生,就如同他拋出侍寢的機會給竹姬一樣。不過是個誘惑。

  這個人,當真是惡劣得緊了。

  竹生道:「我想問的是別的事情。」

  她不受誘惑,長天無趣得緊,但聽她主動說有別的事問,頓時又精神振奮起來。

  「你說。」他含笑道,「但我知道的,必為你解答。」

  竹生沉默了一下,抬頭道:「人魔之戰,已經過去了萬年。不管你當初初衷為何,凡人界已經從九寰大陸割裂了萬年,是時候該回歸了。我想問,如何打破界門,使凡人界回歸。」

  長天才甦醒,並不知外界時間,不免有些驚訝,道:「已經那麼久了嗎?」

  「看你安然,這一戰當是我贏了?」長天道,「凡人界,是什麼?」

  竹生微怔。

  另一處空間中,長天仔細的看了看沖昕,道:「你這個轉生之體……咦?……唉。」

  沖昕蹙眉,不知道這一「咦」一「唉」是何意。他道:「你是他的神念?」

  長天拳放在唇邊,笑道:「什麼他啊你的,我就是他,他就是你,你就是我。」

  「你果然只是神念。」沖昕點頭,問道:「可有什麼要交待與我的?」

  長天頓感無趣,沒好氣的道:「交待什麼,我從本體分割的時候,還沒有你。要交待,也不是我來。那個本體哪去了?」

  沖昕蹙眉,道:「既然已經有了我,自然是入了輪回,投生為我。」

  長天嗤笑。

  「且不說你這一魂二魄,是後修補的。」他道,「便是你的魂質密度,亦太過稀薄,他頂多切了一半給你,還有一半,在哪裡呢?」

  長天的說法,讓沖昕心裡生出一種隱隱的不安。他強將這份不安壓在心底,道:「我轉生時神魂受損,後來慢慢將養才逐漸恢復。」

  長天的嘴角扯出一抹壞笑。

  「傻子。」他道,「沒查看過自己的魂根嗎?九轉金瞳會不會,自己看一看。哦……你才修到琉璃瞳,沒事,我幫你看……」

  長天搓搓手指,兩個人便進入了沖昕的祖竅。和昔日楊五一竅不通的祖竅不同,這祖竅裡漫天繁星匯成天河,若非親眼見到,許多人是不會相信的。

  但長天依然對沖昕的體質感到不滿意,他道:「馬馬虎虎。」


  他手一抹,夜空中的星河消失不見,許多道極光在天空閃耀。那是沖昕魂與魄的映射。

  「仔細看。」長天嘴角帶著意味不明的笑,「看出問題來了嗎?」

  沖昕凝目看去,卻沒看出什麼問題。說他魂質稀薄,實則他的魂質比之常人,密實何止千倍。但他想起長天提到了「魂根」,他抬手一抹,極光縮回,變成了十個光團。他仔細看,依然未曾看出問題。

  長天懶懶的道:「用你那琉璃瞳。」

  沖昕運起琉璃瞳,再看那些魂根。等他的眼睛恢復正常,他的臉色卻變得蒼白。

  長天無聲的笑了。

  要說有趣,玩弄別人,怎麼有玩弄自己有趣呢?

  這個小傢伙,遲早要成為他,遲早……都要直面一些真相。

  「把凡人們送作一處,然後割裂大陸?」這一邊長天聽了竹生的描述,很感興趣。「我的確是有過這樣的想法,不過這想法還沒成型。這麼說來,後來的戰事比我想的更糟,所以我到底還是把這個想法付諸實施了?」

  竹生問:「你到底是誰?」

  長天樂了,道:「我就是長天呀。」

  看著竹生的眼神兒,他笑著解釋:「我是他一縷神念,因你們到來才甦醒。」

  原來如此,竹生懂了。

  神念是自神魂上分裂出來的。如果把完整的神魂比喻成一根肉腸,神念就是這一根肉腸上切下來的薄薄的一片。這一片和整根比起來,材質、口感、味道全都一樣,只是量少。

  「所以他割裂凡人界,是在你分裂出來之後?」竹生理解了。這縷神念看來就是坐鎮神宮的,一直在長眠狀態,因為她和沖昕闖入才甦醒過來。對神宮之外已過去萬年的世界,也一無所知。

  「既然如此,你可有辦法解決此事?」竹生問。

  長天歎了口氣,道:「這麼大的動作,除了我本人,怕是旁人都解不開那封印的。但你知道,我只是一縷神念……」

  竹生緊緊抿住嘴唇。

  長天嘴角微扯,道:「那就只有一個辦法。」

  「是什麼?」竹生問。

  「歸位。」長天道,「我若歸位,還有什麼解決不了的。」

  這人笑得瑞氣千條。這個傢伙變態傾向嚴重,且慣會誘惑別人。竹生對他很是警惕。

  長天被她的眼神逗得噅噅的笑。這種笑法,讓竹生覺得手癢,特別想揍人。

  「你怎樣才能歸位?」竹生問。

  「不用急。」長天用拳抵住唇,笑道,「你的同伴既然都出現了,意味著,我離歸位不遠了。」

  沖昕是長天神君轉世,當年竹生被困妖宮時便知道了。照這思路,沖昕有一天會再變成長天神君,符合邏輯。在真正見到長天之前,竹生並沒有覺得這件事有什麼問題。但是現在……

  她看著眼前總是笑得很欠揍的男人,問:「歸位到底何解?」

  長天難得正經一點,給她解釋道:「自然便是覺醒,找回記憶,恢復修為。」

  竹生盯著眼前這個和沖昕長得一模一樣的男人。雖然面孔全然相同,她卻絕不會把這兩個人搞混。

  長天,是一個沖昕完全不同的人。

  「若你歸位,」竹生看著長天的眼睛問,「那他,還會是他嗎?」

  那雙總是充滿戲謔的眼睛,笑意變得更深了……

  竹生一晃神,發現跟著長天行走在殿間長廊上。她微感迷惑,隱約記得,她和長天在談論凡人界的事。不知怎的就來到這裡?

  這長廊一側是宮室,另一側便是高臺。廊柱之間落地的淺青紗帳,隨風飛舞。

  長天撩開紗帳,站在高臺邊眺望。竹生站在他身邊,隨他一起望去。無邊無垠的草海上,連綿不絕的都是軍帳。天空中法寶的流光交錯而行,人來人往。人族妖族甚至還有靈族,團結一心,眾志成城。

  竹生望了一會兒,眼中有了由衷的讚歎。她亦曾為領袖,深知這其中的不易。

  「他們都會死。」長天平靜的道,「但他們會有孩子,孩子還會有孩子,這些孩子長大,又是我的戰士。」

  「我已經,看了許多代人。」

  「我卻一直不知道,這一戰到底何時才是終結。」

  竹生沉默了一會兒,道:「我從書上看到的,人魔之戰,已經是萬年之前了。」

  「人魔?」長天搖頭笑道,「這必是人修著出來的書吧?你且看看外面,稱『人魔之戰』,合適嗎?」

  那天上飛的,地上走的,並非只有人修。妖修、靈族,並不比人族的數目少。

  竹生便搖搖頭。

  「滅魔。」長天望著外面道,「我是這樣稱呼這一戰的。魔君一日不滅,世間便無一日寧日。」

  竹生道:「魔君死了也有一萬年了。」

  長天的唇角出現了一抹苦笑。

  「你曾為人皇,當懂得。」他轉頭看著她,眼中難得的沒有戲虐神色,「那些人信你,愛你,為你征戰,雖死不悔。有些犧牲,是註定了要付出,不在於你我想不想這樣。」

  竹生曾為帝,於為人領袖者要面對的責任與壓力有親身經歷。

  但她不明白長天為何與她會談及這樣的話題。她模模糊糊的感覺,記憶中似是遺漏了什麼。

  她才一晃神,長天便不見了。她撩起紗帳,自高臺上望去,只有無邊的草海。那些軍帳、各族的戰士,天上忙碌的交通,都不見了。天地間彷彿只剩下她一個人。

  長天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去吧,找你的同伴。」

  竹生的面前出現了許多門。

  竹生推開了一扇,熱浪撲面。她看到長天赤裸上身,揮舞著金剛錘,正在鍛造一柄長劍。那柄長劍漸漸成型,看著眼熟。

  她忽然瞳孔一縮。

  一隻玉色皮毛的小狐狸跑到了長天腿邊蹦跳:「神君!神君!好了嗎?」

  長天道:「就好了。」

  小狐狸道:「神君!神君!這劍起個什麼名字?」

  長天眼神幽深,道:「已起好了,喚作『克己』。」

  小狐狸道:「神君!神君!這不好聽!叫『滅魔』唄,滅魔好聽。」

  那神君卻彷彿沒聽見,只盯著那柄喚作『克己』的劍,悠然歎息。

  竹生的手一直握著刀柄,又鬆開。

  這些都不是真的。那隻狐狸早不是這般幼稚可愛的模樣,幻象而已。

  竹生關上了這道門,推開了另一道門。

  美人已經老去,鶴髮雞皮。長天將她抱在懷裡。

  「神君,你和魔君……是不是……」白髮的老嫗問出了生命中最後的疑問。

  長天為她的聰慧歡喜讚歎,沒有否認。

  老嫗想責備他,最終還是不忍心。她在神君的懷抱中,平靜的逝去。

  神君將她抱在懷中許久,抬眸,與竹生四目相接。

  這一個,是長天。

  竹生關上了門。

  竹生打開了許多道門,看到了許多的過往。

  終於她打開了一道門,聽到鶯聲燕語,看到觥籌交錯。在美人環繞中,她看到一個青年,著著華麗繁複的衣裳,目光望著遠方。

  竹生凝目看了一會兒,喚道:「沖昕。」

  沖昕渾身一震,驟然轉頭。如同將要溺斃的人,抓到了浮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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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9 23:36:5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七章

  沖昕有種將要被淹沒的窒息感。

  他坐在几案後,聽著軍情戰報。那稟報的將領相貌堂堂,眉間有股正氣。一晃神,彙報軍情的就換了一個人。還是那樣英朗的相貌,正氣堂堂,卻已經是之前那人的兒子。這兒子後來也戰死了,孫輩也披甲提搶,上了戰場。

  那些小小的孩子們,總是前一刻還圍著他,「神君!神君!」叫得歡快,下一刻他們便長大成人,帶著決絕和無畏,拋下妻兒,奔赴戰場。

  沖昕送走了一代又一代的修士。

  而凡人,已經數不清有多少代。

  沖昕見過一個美人,似曾相識。美人受寵若驚,道:「我曾曾祖母也曾入過神宮,我曾曾祖父是神君身邊的侍人。」

  不過是幾百年的事,凡人便已經這許多代。沖昕想起來,那一對夫妻生了數個孩子,其中有兩個可以修煉,孫輩中則有三人可以修煉。他們都死在了戰場上。

  新入宮的美人,直系一直是凡人,想盡了辦法,把這個繼承了她曾曾祖母美貌的孩子送入了神宮。

  神宮中美人如雲,這些美人,都是凡人間至美的絕色。在這個強者林立的世界,縱然是他也無法改變弱肉強食的規則。這些美麗卻脆弱的生命,紅顏兩個字之後,常常跟著的是薄命。

  神宮成了這些凡女們最嚮往的地方。入了神宮,再強大的修士,也不敢欺辱她們。

  神宮中因此美人數量龐大,神君真正臨幸過的女子,遠沒有那麼多。

  許多美人,都和侍人相戀。侍人也多是凡人,他們都是頭腦聰明,反應機敏之人。放到凡人間,亦是人中俊傑。只是生不逢時,魔族佔據了九寰大陸半壁江山。生靈塗炭,赤地萬里。這個時代,武力比頭腦更重要。

  更多的美人,選擇和能戰的修士們在一起。

  比較起來,女修士的數量要比男修士少得多,愈高階,愈如此。

  大抵是因為女子天生比男子多情,她們對愛人對孩子的眷戀總是比男子更深更難以斬斷。心境受此拖累,大道之上,便難以行得更遠。

  更重要的是,和女修士比起來,凡女更易受孕。

  繁衍是所有生命的本能。更何況這些修士都是戰士,奔赴戰場,誰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

  為戰士誕下血脈的凡女都可以一直生活在神宮中,縱然父親在前線戰死,家族無人,母親和孩子也會受到神君的悉心照料。衣食無憂,有人教導修煉。

  這些孩子在神宮中長大修煉,成為了比父輩更加忠誠的戰士。

  一代一代,這忠誠一次又一次強化。

  上一刻沖昕還摸著一個孩童蘋果般的臉蛋,變出糖來給他吃。下一刻,這孩童長成的青年以拳敲擊胸口的甲胄。

  「雖死不悔!」他說。他的眼中寫滿了忠誠、信任和膜拜。沒有恐懼和畏縮,跨上騎獸,勇敢出征。

  與他相戀的凡女,在高高的殿臺上遙望,默默垂淚。

  沖昕送新一代的戰士出征,他的臉上帶著神明般慈悲的微笑,心裡卻沉甸甸,喘不上氣。

  這些記憶太過龐大,沖昕被淹沒其中,漸漸忘了自己是誰。

  直到有一日,他坐在殿中,美人環繞,有個熟悉的聲音喚道:「沖昕。」

  沖昕渾身一震,轉過頭去。

  殿口處,一個美人玉立如松。那美人長裙曳地,緩緩走來,步履平穩。一直走到了他的身前,蹲下身看著他。

  沖昕想喚她的名字。那名字在舌尖滾動,卻無論如何想不起來。

  沖昕想握住她的手,卻輕佻的捏住她的下巴,風流萬千的笑問:「新來的嗎?」

  竹生沒有生氣,她向他貼過去。沖昕張開手臂懷抱,一副任美人入懷的姿態。

  竹生卻按住他的肩膀,額頭貼住了他的額頭,進入了他的祖竅。

  一張嘴,便吐出了一串氣泡。

  沖昕的祖竅宛如漆黑的海底,水壓自四面八方擠壓過來,無法呼吸。竹生在水中轉了身,開始發光。她用自身的光照亮海底,遊弋尋找。

  忽然有一串泡泡擦著她的臉頰而過。竹生頓了頓,猛的往下紮去。

  海底漆黑無光的深處,沖昕為鐵鍊所縛,即將在絕望中溺斃。

  那漆黑中卻忽然有了光。

  沖昕驟然睜大眼睛。

  竹生的長髮和長裙在水中浮動,她發著光,朝他遊了過來。她看到他。

  他被鐵鍊牢牢縛住,讓她想起了當年,她在自己的祖竅裡是如何與那些欲望的絲線苦苦抗爭。

  她朝他遊過去。

  「別放棄。」她說,「別認輸。」

  她吻上他的唇,渡氣給他。

  沖昕的眼睛一直睜著。他的手握緊了拳,又張開。他翻動手腕,抓住了捆縛他的鎖鏈,角力。

  有光自他身上爆出,鐵鍊在這光中粉碎……

  睜開眼,籌光交錯的聲音消失了,千嬌百媚的美人們消失了,空曠的宮殿不復華美,雖一塵不染,卻已經破敗蔽舊。裂紋爬滿牆壁,金柱橫倒在地。

  沒有任何生命的氣息。

  只有竹生的身上,散發著生命的熱量。

  她起身,離開他的額頭,看著他。

  「醒了嗎?」她問。

  沖昕怔怔望著她。他太久沒說話,以至竹生擔憂他還未從幻境中掙脫。她蹙眉,再一次喚他的名字:「沖昕?」

  那青年的眼中,漸漸有了光彩。他終於開口,應道:「我在。」

  竹生終於放心了。

  她站起身,環顧這破蔽幽暗的宮殿。與她在幻境中看到的華美軒麗、充滿人氣的神宮相比,真實的神宮彷彿帶著滅絕般的氣息。

  「靈脈的靈氣一直被神宮吸收,」竹生道,「我以為這裡會養得很好,經久不敗。」

  沖昕沉默了一下道:「應該都用來養那神念了。」

  「時間太久了。」他道,「沒有任何人的神念能留存世間一萬年。正因為頭上有靈脈,他才能一直不消散。」

  他們決定離開,但在那之前,要先掃蕩一下這神宮的寶庫。歷經艱險入得此處,豈能空手而歸?

  長天的寶庫並不難尋。沖昕知道整個神宮所有宮室的用途和位置,他們直接便飛去那裡。但結果卻讓他們失望了。

  玉瓶中的靈丹早就碎成了粉末。就連盛放靈丹的玉瓶,都乾成了石瓶一般。

  至於存放法寶的庫房,則更嚇人。將壞了的門扇推開,裡面的「垃圾」嘩啦啦往外流。那些「垃圾」其實都是法寶,但件件都黯淡無光,顯然已經失去了靈氣。

  竹生詫異:「怎麼會這樣?」

  沖昕看了看一直堆到腳下的垃圾,那庫房已經被塞滿了。

  「儲物法寶爆了。」他道,「這些東西本來都是存在儲物法寶中的。儲物法寶再收在庫房中。」

  「法寶還有保質期?」竹生很意外,「我以為這些東西永遠不會壞。」

  「若有人在,就不會。」沖昕道。

  「法寶,說到底,也是『器』。所有的器製造出來,都是為了給人用。人和器互養,法寶便能一直自行吸收靈氣,自行修復。」

  「可若徹底離了人,這循環便斷了。法寶生命再長,也終有一天,再也無法自行修復。」

  沖昕道:「這些法寶若是在外界,哪怕深埋地底,都能好好的。因為外界有人,有人氣。」

  「可這裡,什麼都沒有。」他忽然蹙眉,自言自語道,「不應該這樣。我若離開,必會留下誰看家。只要有一個活物留在這裡,整座神宮便都不會死去。奇怪……」

  他說著,忽然覺得太過安靜。一抬頭,竹生潭水般的眸子正定定的看著他。

  沖昕微怔,而後悚然而驚。

  「你是誰?」竹生問。

  「……長天宗,煉陽峰。」沖昕澀然答道,「沖昕。」

  竹生點點頭,道:「記住自己是誰。」

  那種被淹沒的感覺再度攫住了沖昕,他覺得呼吸都困難。

  竹生不甘心來到這裡卻空手而歸,她以神識查看,最後在滿庫房的垃圾中尋出了幾件還有些微靈氣的。

  她讓沖昕看,沖昕道:「需好好養護,慢慢它們可以自行修復。」

  另一間庫房裡有大量的靈石。只是下品靈石全部喪失了靈氣變成了石頭,中品靈石幾乎全部變成了石頭,上品靈石靈力消散得看起來都成了質量低劣的下品靈石了。但數量龐大,有勝於無。

  這次最大的收穫,還在最後一間庫房。這件庫房很大,許多房間相通,如同圖書館一樣。只是這裡的「書」都是玉簡。

  玉簡是修真界用以承載信息的載體,如同紙張書籍之於凡人。

  絕大部分的玉簡都乾化成了石片,承載的信息已經無法讀取。但還是有小部分有著微微的靈力,勉強能夠讀出殘存的信息。那些玉簡裡刻錄的,都是萬年前的丹方、功法、符陣、修煉筆記。

  萬年前雖然是滅魔之戰水深火熱的時代,但同時也是在長天治下,百花齊放,道法昌盛的時代。那個時代的東西,哪怕只是殘本,對現在的修士來說,也珍貴無比。

  竹生取了法寶、靈石,玉簡於她無用,她沒有要,全給了沖昕。而後,他們離開神宮。

  在天空上,兩人回望那神宮。

  廊柱斷裂橫倒,殿頂坍塌。這不僅僅是因為年月太久而破敗,還有著明顯的戰鬥痕跡。他們顯然不是第一批發現神宮的人。

  「走吧。」竹生道。

  沖昕「嗯」了一聲。克己劍卻忽然祭出,劍身顫動嗡響,宛如哀鳴。

  沖昕一劍揮出,收劍,轉身。

  「走吧。」他說。

  他雙手合攏再張開,便出現了一個小小符陣,閃著微光。符陣飄至半空,擴大成了光門。

  「我先走。你在後面。」他說。

  不等竹生發表意見,他便穿過了那光門。

  待竹生也穿過光門,光門收攏,消失。

  破敗的神宮忽然土石崩裂,開始坍塌。

  神宮深處,長天勾起嘴角,輕輕的「呵」了一聲。他等的,就是這一劍。

  神宮中樞崩裂的瞬間,這縷在這裡守衛了萬年之久的神念,終於重獲了自由。化做一道流光,直射入空中。

  他甚至不需要打開光門,直接便穿破虛空,脫離這個空間。

  竹生穿過光門,寂靜到極致的劍意便令她汗毛直立。

  沖昕已經拔劍,一劍斬去!

  神宮異動,青君歡歡喜喜的穿著新裁的漂亮衣衫來迎。

  不料迎來的卻是這樣決絕、無情的一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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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八章

  光門洞開,青君原是先嗅到沖昕的氣息,歡歡喜喜的迎上前,不料迎面而來的是沖昕寂靜冰冷的劍意。

  沖昕的劍意和青君的靈力對撞,氣流激射,岩壁碎裂,飛沙走石。

  竹生來不及阻止,沖昕的劍已經斬下。竹生抬手擋住臉,額髮在這氣流中被吹動,深潭般的眸子中映出了那個為她拔劍的青年的影子。

  「真人!」青君又驚又怒。

  她驚的是,沖昕的這一劍裡充滿殺意,絲毫沒有留餘地。她怒的是,凡女就站在沖昕身後,定是她告黑狀,挑撥離間!

  猝不及防,她以利爪相迎。萬料不到,不過時隔兩年,沖昕修為精進若斯。與他入神宮前竟然大不相同。她一時大意,克己劍入肉半分,鮮紅的血染紅了她美麗的新衣裳。

  「真人!」青君自問當年對凡女已經相當仁慈,明知道她欺騙了神君,都依然遵守諾言放了她活命。怎地沖昕聽了凡女的花言巧語,便對她要打要殺?她怒問:「何故殺我?」

  沖昕看著她的眼眸裡像是結了冰。

  「辱她之人。」他的聲音也冷得像冰,「上天入地,亦殺之!」

  青君不能理解。

  神君從來不會在意神宮中的美人與旁人相戀、合歡。便是神君寵倖過的美人,也有許多後來嫁了旁人的。這並非因為她們不再愛神君,而是因為她們知道,還會有更多更年輕的美人來陪伴神君。

  即便不在神君身邊,她們都依然愛著神君。便是她們的夫婿,也一樣深愛神君。當他們有了孩子,這份深愛便傳遞給了孩子。那些孩子從小就被父母教導,從小就愛神君。

  「我沒殺她!」青君怒道。

  她自覺解釋得很好。昔日與凡女合歡,雖有弄傷她,但她早早就以妖丹替她治療和改善體質。比起受的傷,凡女受益更大,應該感謝她才對!

  青君不能理解的是,她這一句解釋,等同於承認了她對竹生做的事。

  沖昕恨得目眥欲裂。

  「畜生!」他咬牙大喝,身上殺意暴漲,揮出了第二劍。

  沖昕在神宮中接收了長天許多的記憶。除了日常和戰事,更有大量的關於功法、符陣、煉丹、煉器和修煉的記憶。許多旁的修士一輩子悟不到的東西,他已經不需要再去參悟,那些記憶已經成為了他的。他在幻境中,修為便已經大漲。

  只是,仍不是青君的對手。

  沖昕深深的明白這一點。

  但此時此刻他更能明白的是,入神宮之前,楊五以其不過金丹上下的修為,如何就會貿然對青君出刀。

  必殺之仇在眼前,如何能不拔劍!

  第一劍,沖昕盡了全力。

  第二劍,沖昕置生死於度外。


  這一劍中凝煉了沖昕的恨與怒,將「寂殺」二字提煉成了一個「殺」字。

  而青君,卻還驚怒於沖昕那一句「畜生」。

  莫以為這一句對妖族就無所謂。妖族亦將這個詞作罵辭。在妖族中,沒有靈智的妖獸便是畜生,這些妖獸之於妖修,就如同豬狗之於人族。

  而因為種族的微妙差異,當這一句被人修用來罵妖修的時候,對妖修便格外的具有侮辱性。

  青君萬萬想不到,有一天,寵她偏她的神君,會斥她為「畜生」。

  沖昕凝煉了滿滿殺意的劍意撲面而來。

  青君怒喝一聲,利爪正面迎擊。

  沖昕這一劍已不在乎生死,只在乎竹生。竹生的辱與苦,便是他的恨與怒。這一劍置之死地,青君若全力相抗,必使他重重遭受反噬。

  雖然憤怒,雖然委屈,雖然不解,青君……依然未敢使盡全力。即便這樣,劍意與妖力的對撞,依然令沖昕肺腑受震,喉頭一甜。

  青君一凜,便欲收力。

  緊跟在沖昕劍意之後,碧刃的刀意卻撲面襲來!

  沖昕出第一劍的時候,竹生既沒來得及阻攔,沖昕出第二劍的時候,她便沒有猶豫。這是必殺死仇,講什麼君子風度!

  青君根本沒把竹生的刀放在眼裡。她舉起另一隻手臂相擋。

  那碧綠的刀鋒在觸到青君衣袖的瞬間,卻突然燃起了熾白的火焰!

  仙力不聽使喚,至多只能附著刀鋒幾息時間。竹生便將這短短幾息的時間,用在了最關鍵的時刻!

  青君瞳孔驟縮!

  螭火,仙力,人皇之氣!世間沒有斬不斷、切不開、割不破!

  沒有血液飛濺。青君雖不至如疆良那樣化為灰燼,螭火卻依然在割開皮膚的瞬間就封住了血管。那一條手臂,無聲無息的便被切落肩頭。

  竹生刀至之時,沖昕出了第三劍。

  他與青君正面相抗,肺腑受傷,強壓下喉頭那一口血,克己劍脫手飛出,直取青君背心。

  這一刀一劍,在神宮中早已有了默契。此時刀劍合璧,兩人心無旁騖,都一心一意要取青君性命!

  青君背腹受襲,刀意劍意,皆是殺意。一代妖君,終於怒吼出聲!

  這刀,無可懼!這劍,無可懼!青君憤怒的,是這二人一意殺她的心意相通!

  青色的光芒自青君身上爆出,一如當年竹生在周霽劍上所見。今日,她親身領會了青君的可怕。

  沖昕和竹生都被擊飛。

  沖昕穩住身形,竹生一個翻身,長刀入地,也定住了身形。

  青君被裹在青色的光團裡,她臉上生出了絨毛,口吻凸出,生出了尖利的獠牙。

  她太過憤怒,現了獸形。

  「為了她!你要殺我!」她憤怒,委屈,不甘!

  「她是個騙子!」她尖叫,「她欺騙了你!她是轉世之人!」

  「她心中另有愛人!不止一個!」

  「她!她!……」

  青君卻說不出更多了。她實則不擅長口角,她更擅長撕咬和殺死。

  她的身上騰起了殺意。

  沖昕和竹生都知道,青君的殺意是只對竹生,不對沖昕。但他們也都知道,沖昕不會任青君殺死竹生。

  他會拼力殺死青君,或被青君殺死。

  他料到了青君會在神宮之外,所以他走在竹生之前。因為他知道竹生見到青君,必求玉碎。

  他不會讓她獨自死去。

  不需要言語溝通,刀意和劍意交錯而起。

  這份無聲的默契更讓青君憤怒嫉妒。她將斷臂按在了傷口上,傷口飛速癒合,一條雪白手臂很快就恢復了原狀。

  青君怒吼一聲,臉頰全然失去了人形,現出了獸面獠牙。她身上青光暴漲,身形微動。

  一聲巨響,氣流激爆。烏黑的劍,碧綠的刀,一起扛住了青君的一爪!

  沖昕吐了一口血。竹生噴了一口血。長髮衣衫,在激烈的氣流中撲動。

  便在此時,兩人身後,忽有異動!那光門在二人脫出之後就縮成了光團,此時,忽有一道白光自光團中射出!

  那道白光毫不停留,直接穿透土層岩石,飛出了地洞。

  雖然只是短短一瞬,但沖昕和竹生都能察覺出那道氣息不是別人,正是長天留下的那道神念。那神念不知怎地跟著他們,脫離了神宮。

  生死關頭,他們誰也沒去關注那道神念。

  青君卻分神了。

  那一瞬,她分明的嗅到了神君的氣息。

  不是眼前這轉世的沖昕的氣息,而是原原本本的,屬於神君的氣息!

  碧刃的刀意趁機襲向腰間,青君瞬息出爪,握住了那刀。可刀意只是掩護,沖昕的劍自下而上撩去,劍意逼殺。

  青君在千鈞一髮之際側頭,仍被劃破臉頰,削去半隻耳朵。

  她吃痛轉頭,卻看到了沖昕的眼睛,不由怔住。

  記憶中,那雙眼睛永遠都帶著笑。哪怕是歎息的時候,都捋著她的皮毛笑著歎息。

  可現在,那雙眼睛寒冷似冰,盯著她的時候充滿了憎惡和厭恨。

  青君的殺意忽然散去。她的心裡生出難以言狀的悲涼。

  青君的一生都未曾體會過如此複雜的情感,她不知如何表達,更不知該如何處置。她只感到茫然。

  昔日,夥伴們闖入神宮,告訴她神君已經隕落,她沒有茫然。

  她尋遍大陸,不見神君蹤影的時候,也沒有茫然。

  她生死血戰,將那些背叛了神君的舊日夥伴一個一個殺死的時候,更沒有茫然。

  她的內心從來是堅定的。神君說會歸來,就必會歸來。

  所以,她等待,她守候。

  她等來了沖昕。

  沖昕不止一次的對她說過:「我不是他。」

  她沒有茫然,因為沖昕毫無疑問就是她的神君。

  可現在,青君真的茫然了。她看著眼前的男人,竟除了面孔,再找不到一點與神君相似的地方。

  她恍如大夢初醒,第一次真真的感受到,這個憎她恨她的男人……他,真的不是神君。

  她對一直都想殺的凡女忽然失去了興趣。

  她散了殺意,撤了妖力。全力相抗的巨力忽然撤去,沖昕和竹生再吐了一口血。

  青君看著他們。

  這兩個人,都不畏死,也不畏懼她。彷彿他們在一起,刀劍合璧,便沒有什麼可怕的。

  青君的面孔恢復了人形,一邊的臉頰血肉模糊。

  有淚水滑落,留下一道紅色的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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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9 23:37:2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九章

  這條靈脈長天宗已經開採了三年,一切有條不紊。

  在距離開採點數百里的地方,兩年前有過一次塌陷。但長天宗的人過去查看的時候,地面已經恢復原狀。長天宗的人明知道這裡可能發生了些什麼,也明知道這可能跟那位妖族的青君有關,但一切都無跡可尋。

  就算有什麼,也肯定被青君以陣法屏蔽隔離了。

  幸好,主事之人回宗門稟報,上面給出的指示讓他們明白,只要青君不來強搶靈礦,或者擊殺長天宗弟子,其餘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行了。

  這一日黃昏,眾人又感受到了地面的震動。

  三位坐鎮的道君俱都升空,朝那個方向望去。青君又在搞事情了!

  三人無法,只得留下最年輕的虛景道君坐鎮,另兩人結伴去探查。剛靠近那震源,便有一道流光竄出,在空中頓了一頓,穿破虛空而去了。

  緊跟著,一個女子衣衫蹁躚的遁地而出,來到他們面前。

  「剛才那東西哪去了?」她問。

  這女子衣衫繁複美麗,卻染了斑斑血痕,更有一邊衣袖全然脫落,露出雪白臂膀,纖細手臂。她面容嬌媚,一頭青色長髮,正是妖王青君。

  二人道:「劃破虛空而去了。」

  劃破虛空,便是無視了物理距離,可以從甲地直接出現到乙地。運行的軌跡無法追蹤。

  青君不說話,遙望著天邊,晚霞翻卷。

  她的臉色神情,難以描述。

  兩位道君面面相覷。

  「青君。」他們試著喚她,「可還好嗎?」

  自兩族結下和平盟誓以來,長天宗的人與青君打的交道最多。凡是跟青君打過交道的人,都對她很有好感。

  這位強大的大妖,不僅天生美麗嫵媚,與人相處起來,還沒有一點架子,格外的平易近人。當然,其他的那些大妖,其實也大多沒有什麼架子。

  和人族比起來,妖族社會結構簡單,人際關係也簡單。比起人族,他們的情感更加純粹、直白。

  諸如「架子」、「面子」這些複雜的東西,他們似乎學不來,也並不在乎。

  聽得兩位人族修士這樣詢問,青君的目光中現出迷茫。

  過了片刻,她忽然問:「我和你的女人合歡了,你會因此,而想要殺我嗎?」

  兩位道君一起傻眼,他們面面相覷,一人小心的道:「可青君你是女子……」

  「如果我是男子呢?會要殺我嗎?」青君問。

  兩個人尷尬了一陣,為首那人沒辦法,只好頂起這頂綠帽子,問:「可是這女子與這男子偷情嗎?」

  青君道:「不是。她不願意。她打不過我。」

  那就是強行玷辱人家了。

  兩位道君想起妖族那動輒就當眾求歡的習俗,頓感無力。那人忙道:「這個萬萬不可。我們人族,倘若自己的女人被別人強辱了,都視之為奇恥大辱,這個仇是必得報的。」

  青君怔然。

  另一人也點頭道:「正是。這等大恨,若不殺之雪恥,豈不是枉生為男兒。」

  青君垂首,自言自語道:「原來如此。」

  她再沒同二人多說,身形一晃,便消失了。留下兩人扶額:「……向宗門報告吧。」

  而此時此刻的長天宗,也正是黃昏時分,倦鳥正歸林。完成了勞作任務的執役弟子們駛著宗門的制式小舟,三五成群的回去自己的弟子舍所在的山峰。

  黑衣的巡山執事們正交接,一隊上值,一隊散去。

  山巒依舊,夕陽正美。

  在極高的高空忽然有光線扭曲,一道流光出現。長天的神念,穿過虛空,無視了距離,無視了長天宗的護山大陣,直接出現在了宗門深處。

  神念強灌了許多記憶給沖昕,同時也獲取了沖昕的記憶。縱然沖昕所知的信息並不多,但長天的神念憑藉自己對「自己」的瞭解,已經做出了最接近事實的猜測。

  他故意對沖昕施壓,果真令沖昕一劍毀了神宮。本體將他分裂出來,原就是作為守護神宮的最後一道防線。若將整座神宮看作是「器」,他實則已經成為了神宮的器靈。他被困神宮中樞,中樞不毀,他脫不了身。

  這神念出現在長天宗不過一息時間,倏地化作流光直奔某處而去。那裡看似只有山嶺,沒有房舍,十分荒僻。實則,是在結界籠罩之下的宗門秘地。

  此時,秘地之中,看書的長老抬起頭,煮茶的長老抬起頭,賞花的長老抬起頭,修煉的長老抬起頭,梳妝的長老抬起頭。他們的身形,都從原地消失。

  山谷之中,正在花海中與兔兔們玩耍的珠兒,忽然丟下手中花環,騰地站了起來。

  「醒了!」她咧開嘴笑道,「醒了!」

  她笑著,倏忽間風一樣消失了身形。

  平日裡去哪裡,都要兔兔馱她,不過是為著好玩。失了神智,崩了肉身,她卻依然是一位元嬰修士。

  秘地洞府的最深處,一個沉睡了多年的人睜開了眼睛。

  就在剛剛,那道神念穿透了岩壁,直奔他而來。最後,消失在了他的眉間。

  他抬起手揉了揉眉心,自言自語。

  「沖昕去了神宮?」

  「這女子……很有趣。」

  「神宮竟破敗至此?唉,小青不好好看家,在外瞎跑……」

  「咦,為了脫身,你激得他劍毀神宮?」

  「……」

  「……」

  「混帳!」

  「雖然你就是我!也得罵你!」

  「敗家的東西!」

  「現在窮了!你還當是從前!」

  神念已經與本體融合,這位罵來罵去,罵得其實都是「自己」。

  他聲稱自己「窮」了,實則是和上一個時代鼎盛之時相比。單看這一間洞室,便可以知道,這「窮」還真窮得有限。

  地上佈置的是聚靈陣。聚靈陣上的臥榻,是整塊的養魂木雕刻而成。四根立柱上,嵌滿了大大小小魂玉。臥榻四周,堆滿了各種各樣的,所有你能在書籍中讀到的養魂之物。

  養魂之物最是難得,隨便一小塊都價值連城。

  如果這樣便是「窮」,不知道多少修士,哭著喊著也想變得這麼「窮」。

  「宗主!」珠兒肥胖的身形出現在洞室裡。

  那人聽到這聲喚,放下了揉著眉心的手,露出一張與沖昕一模一樣的面孔。看到珠兒,他的眼睛就笑彎了。

  「珠兒,來。」他對珠兒張開手,彷彿對著的是一個剛剛學步的稚兒。

  珠兒搖晃撲到他懷裡,打滾:「糖!要吃糖!」

  「吃吃吃!」那人笑道,「給珠兒吃!」

  說著,便變出了一匣子糖來。珠兒開心的打開匣子,猛往嘴裡塞。

  「慢點,慢點,還有很多,都給珠兒吃。」那人笑道。他伸手摸著珠兒的頭。

  珠兒生得白皙,皮膚被養的極其嬌嫩。她體積大,脂肪多,整個人極具有「質」感。和她比起來,那摸著她頭的手,就彷彿是一副顏料沒塗夠的畫。

  仔細看,這男子原來竟隱隱是半透明的。

  長老們魚貫而入。珠兒「嗖」的一聲就躲到了男人的身後,趴在那裡繼續吃糖。

  長老們的臉都抽了抽。特別是最後進來的女長老,更是氣得跺腳:「宗主,你又給她吃糖!吃壞了牙,又要哭!」

  「沒事,沒事。」宗主心虛的道,「回頭我給她煉爐丹,專護牙齒,不受侵蝕。」

  長老中精於煉丹的那一位聞言,臉上狠狠的抽了抽!

  上一回宗主醒著的時候,也說要煉丹,取了許多珍貴的材料。那丹方從沒見過,長老很是激動,以為是什麼珍奇的丹藥,不眠不休的跟在一旁學習,唯恐漏看了一個步驟,令這珍貴的古丹方出岔子。

  孰料那一爐煉出一爐七彩的丹藥。吃什麼顏色的丹藥,頭髮就變成什麼顏色。珠兒開心極了,每天吃不同的丹藥,變成不同顏色的頭髮。直到她玩膩了,轉頭就把這丹藥忘記了。

  到現在,他的儲物法寶裡,都還擱著半匣子七彩丹藥呢!

  看著長老們的臉色都不太好,宗主才「咳」了一聲,悄悄捅了捅珠兒。珠兒蠕動到稍遠的地方繼續吃糖。

  宗主終於擺出了正經的臉,道:「沖昕現在還在元嬰?」

  女長老道:「正是。已經二十多年了,他修為提高很快。」

  宗主道:「還不夠。至少也要化神還虛,煉實了陽神。且不用管他,讓他自己修煉去。封印可還好?」

  女長老道:「有沖祁坐鎮,一切正常。」

  宗主點頭:「他辦事,我放心。外界之事,密切關注。但有可疑,一定要報上來。時候差不多快到了,我算的時間,誤差不超過五百年。」

  眾長老躬身稱是,又魚貫退下。

  洞室中只剩下宗主和珠兒。珠兒片刻間就吃完了一匣子糖,嘴邊還沾著糖粉,正幸福的在榻上打滾呢。

  宗主含笑看著她。

  待她滾到了他腿邊,他就解開她的頭髮,幫她辮小辮兒。

  「珠兒。」他溫柔的問,「最近有做夢嗎?」

  珠兒猛一通搖頭,小辮兒都亂了。

  珠兒越來越少做夢,意味著她和她的至親之人間的命線連接越薄弱。宗主摸著她胖胖的頭顱,輕輕的歎息。

  他還記得那喚作姜珠的女子,在他的徒子徒孫中,也堪稱驚才絕豔。最難得是心志堅定。

  「既生在長天宗,姜珠此生,願獻與宗門。」她說。

  他最後又給了她一次機會。她依然沒有退縮。

  「總有人得做這份犧牲。不是我,也得有別人。」她對她的父親道,「既然如此,便由我來吧。」

  關乎生死,她依然如此冷靜。雖只是金丹,卻已經堪破了生死關。

  那時都以為她是必死。但他在後來的時間裡,還是找出了方法,讓她活了下來,還擁有了元嬰修為。

  只是旁的元嬰修士,氣海神台之上,是丹碎之後成嬰。姜珠的神台之上,卻沒有元嬰。

  只有一副紫河車,裹著長天宗傾宗門之力,為她尋來的一顆定魂珠。

  姜珠因此,活了下來。

  只是從此,世間再沒有驚才絕豔的姜珠,只有心如赤子的姜珠。

  如姜珠這樣,全心的信任他,無畏的站出來犧牲的人,他已經看過太多太多。他們都覺得,有了他們的犧牲,便可以加快結束這一切的進程。

  可其實,他也不知道,這一切,這混亂,這犧牲,到底什麼時候才能真正終結。

  宗主——長天,捋著珠兒的小辮兒,深深的垂下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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