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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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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溪畔茶)穿越成小官之女(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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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5-9 00:47:17 |只看該作者
☆、第30章

「這是肯定的。」金盞先贊同一句,又有點發愁,「只是這由頭難想了些,既不能叫人覺得疑惑,又萬不能帶累奶奶的聲名,最好悄沒聲息地把事辦了。」

「不用顧忌那麼多,世上哪有許多兩全其美的事?」霜娘道,「正好,疊翠受了傷,你去問一問,我看多半是南香推的。就拿這個做由頭,說南香為人太尖刻了,我不喜歡,不想還要她在身邊伺候。疊翠受傷這事今兒院子裡人全看見了,有眼見的事實在,足夠了。」

金盞遲疑:「這份量輕了些,南香是一等,把疊翠傷成那樣雖然是錯,但要為這個就叫她出去,恐怕有不知事的人倒要說奶奶了——」

她頓住沒好往下說,霜娘接道:「說我待人嚴苛,不顧念情分?或者說我嫁進來還沒滿一個月就把身邊的大丫頭打發了,處事輕狂,為人驕橫?」

「我們院裡的人當然不會這樣想,」金盞忙道,「奶奶來了這些日子,性格多溫柔寬和大家都是看在眼裡的,連下頭的小丫頭子都沒說過一句重話,所以斷不會有人來挑剔奶奶。只是外面那些人,有一等專好生事散播閒言碎語的,見風就是雨,卻難管他們的嘴。」

「那就不要管,」霜娘果斷道,「由得他們說。說破天也無非是說我脾氣壞罷了,跟我身邊的大丫頭去勾引三爺相比,這種傳言就是個不疼不癢的事兒,還能為我脾氣不好怎麼樣我不成?」

她如今的底氣比剛進府時要足多了,因為已經摸著了侯府大當家的主脈——婚娶是件十分嚴肅的人倫大事,無論她出身如何微薄,既然把她接進府完了禮,就是當她是正經兒媳婦看待了,不需要她格外表現爭取什麼,該她的合理待遇都會給她,她不必須要做個十全十美的好人,有一些小毛病沒多大關係,比如說任性要換個丫頭什麼的,這點自由都沒有,她還是不是個享受階層的主子了?

金盞不甘心霜娘背這個鍋,坐在對面不動,皺著眉頭只是苦思冥想。

霜娘一杯茶都喝完了,見她眉頭越皺越緊,還是沒個了局,催她道:「別想了,就這麼辦了。那些好閒話多嘴的人多半都沒個常性,今兒說我,明天要有個別的大事,轉眼就去說別人了,哪還記得我這裡攆出個丫頭還是婆子的。」

霜娘這句從後世而來的經驗之談終於說服了金盞,她歎了口氣,不再想了,道:「我只是替奶奶生氣,南香豬油蒙了心,幹出這蠢事來,到底帶累了奶奶。」

「我們覺得蠢,說不定她還覺得自己聰明呢。」霜娘順嘴分析了一下,「你看她就沒妄想去勾搭大爺,知道大嫂兩口子感情好,她沒戲。也沒想找很好勾搭的四爺,知道他房裡人多,她進去了也顯不出來,專盯上了三爺,要是做成功了,她可是獨一份,連三嫂都要避她的鋒芒了。」

她的好心態終於感染了金盞,金盞放鬆了些,一邊提起桌上的白瓷小茶壺給霜娘重斟了茶,一邊道:「我想,既然拿疊翠做了借口,那就要趕緊把事辦了,不能拖。奶奶看,我現在就去和大奶奶稟報如何?奶奶可有什麼說辭要教給我?」

霜娘想了一下:「你就照實說罷,疊翠是掛出去給外人看的幌子,大嫂那邊還是不要瞞著了,她長那麼好看,我不想她對我印象不好,以為我真是個好找事的人呢。」

「……」金盞啼笑皆非,她發現這位新奶奶其實是個兩面人,不熟的時候再穩重不過,熟了以後,她跳脫的另一面就出來了,說的話往往都是人想不到的。

被這一岔,她的壞心情徹底沒了,領了人去找梅氏。

到了盛雲院,卻沒進得去正房,因為周連政在。

金盞等了一會等不得了,南香的事必須今天就辦了,等到明天一夜過來,疊翠受傷的事在眾人心裡的衝擊力就要變小,那時再攆出南香,對霜娘的局勢會更不利。

她叫個小丫頭偷偷把金桔喊出來,一一和她說了,請她覷著空閒馬上把事通給梅氏。

金桔聽了應了,過一會見周連政走開去換衣裳,便到梅氏身邊,挨著她耳邊告訴她,六奶奶房裡想攆出個叫「南香」的大丫頭。

「那叫她出去就是了。「梅氏道,「我聽這名字耳熟,好像是從駙馬府裡調來的?六奶奶不喜歡她,那就還叫她回去罷。」

金桔小聲道:「奶奶不問問是為什麼?」

梅氏無所謂道:「要問什麼原因?無非是處不來罷了。六房那些丫頭原就是臨時湊了去,良莠不一,除了金盞是太太院裡出來的,不能動她,別的不中意換了便是,總沒有委屈主子遷就下人的理。」

金桔笑一聲:「哪裡像奶奶說的這樣簡單,那可是個有大志向的丫頭,都鑽營到三奶奶跟前去了。」

就把南香背著霜娘自作主張去給鄭氏請安的事說了,金桔都能一聽就明的事,梅氏有什麼看不穿的,臉就冷了:「果然比別人都知道上進。」

「幸而這事捅破的早,且又瞞住了,連三奶奶都不知道其中的問題。奶奶看,如今怎麼處置?」

「你即刻帶人去,堵了嘴帶走,別給她狗急跳牆亂叫嚷的機會,把人拖到外院找個空房關一夜,明天一早就送莊子上去。」梅氏補充一句,「送個遠點的莊子。」

金桔應了,出去會了在耳房等待的金盞,兩人商量幾句,金桔就往院裡點了兩個粗壯僕婦,吩咐了差事,領著徑往迎暉院去。

進得院門,金盞打頭,帶到南香那間房門口,推開門,兩個僕婦直入其中,一人扭住正坐在床上發呆的南香胳膊,一人掏出早就準備的破布塞進她因驚訝而半張的嘴裡,而後一人擰住她一條胳膊往外拖去。

「……唔!」

南香驚愕欲絕,奮力掙扎著,發現自己的力道不可能掙脫兩個僕婦的手後,顧不得體面直接往地上賴去,一雙眼睛瞪得變了形,狠狠盯在金盞身上。

金盞平靜地回視她,一言不發。

南香很快顧不得瞪金盞了,她賴到地上也阻止不了自己持續地被往外拖,眼看快拖出房門了,她拼盡全力硬掙了一下,短暫地脫離了僕婦的控制,立刻如溺水般死死抱住了門框。

金桔原本抄著手站在門外,見狀,矮身湊近了,對著南香的眼睛,吐息噴到她臉上:「行啦,你自己幹了什麼,自己清楚吧?能留下條命來算你走運了,還鬧什麼,嫌命長哪?」

金桔的聲音極低,低得只有南香聽見了,卻像炸雷一般響在她耳畔,炸得她一下脫了力。

金桔直起身來,揚了下下巴:「別耽誤時間,帶走。」

僕婦即上前重新控制住南香,南香還想掙扎,然而這回她無論如何也使不出先前的力氣了,很快被拖出了房門,拖下台階,拖過石板走道,直到拖出迎暉院的大門。

這一番動靜雖不甚大,卻驚得滿院子人瞠目驚舌,有原就站在院子裡的,有察覺氣氛不對後出來的,都干看著不敢動彈,也不敢出聲。

金桔跟著到院門口時,悠悠轉過身來,環視一圈眾人,說道:「南香久已不服管教,仗著你們奶奶性子好,平日裡懶散懈怠就罷了,今日更是跋扈,為一點口角竟致使手底下的丫頭傷到滿臉是血,如此暴虐,斷不能再留在主子身邊伺候。你們還有誰想學她,也在這院裡呆膩了的,現就站出來,我一併帶走,大家省事。」

哪有人敢應她?都噤若寒蟬地戳在原地,連呼吸聲都放輕了。

金桔站了兩秒,轉身走了。

眾人憋在心口的那口氣方敢吐出來,因這一場來得十分突然,都還懵著,仍都不動,向金盞看。

金盞面色如常,向眾人道:「南香平時什麼樣,你們都看在眼裡,她到如今才有這遭,已是奶奶格外容讓了。這與你們不相干,不用為此膽戰心驚的,只是你們也須引以為戒,從今往後,當差都多留點神,多仔細些。行了,散了罷,做你們的事去。」

眾人參差不齊地應了,這才動了,有交好些的不由地就往一處湊去,顯是各各揣了一肚的話想要交流去了。

這是人之常情,再禁也禁不了的,金盞也不去管她們,進屋去找霜娘交差。

霜娘聽完點頭:「辦清爽了就行。再叫人去把南香的東西收拾收拾,一併給她都帶走罷,留在我們這裡沒用,我也不樂意再賞給別人,想著心裡彆扭。對了,還有疊翠,叫來我安撫兩句,她心裡肯定慌著。」

「我去和她說就行了,奶奶和她說,她更不知怎麼回事,更要慌了。」金盞說著,忙忙出去,先把收拾南香包裹的事交給了春雨,又去找疊翠。

疊翠正慌得坐都坐不住呢,她吃了這麼大虧,心裡自然恨南香,沒少想以後她有機會爬上去要怎麼報復南香,誰知不用等以後,南香現就被攆出去了。

——講真,疊翠想破腦袋也想不出自己有這麼大臉啊!

金盞的到來算是拯救了她,被安慰了好一會,她才慢慢鎮定下來。

「你這陣子就好好養傷,不用當差了——」金盞豎了手指擋住她著急要說話的嘴,「不要多想,等你傷好了,自然有差事給你。」

這後一句話終於讓疊翠的心徹底穩下來,她不是會鑽牛角尖的人,管南香被攆走的理由到底牽不牽強呢,只要不牽連到她,奶奶還肯用她,她想那麼多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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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5-9 00:47:33 |只看該作者
☆、第31章

攆出南香這件事在霜娘主僕的預計裡,多少是要在江湖上流傳一陣子的。

然而世事難料,因為另一件大事的發生,南香事件猶如一顆小石子丟進了水裡,剛要泛出波紋,冷不防隔壁一波大浪打來,直接壓得影子都沒了。

大事件的主角是周連平,他昨天出去和人喝酒,一夜未歸,因他生性浪蕩,這般是常事,因此四房的人都不在意,無人找他。

結果今日一早,門房開了角門,見大門旁的石獅子下臥了個人,原以為是哪裡來的醉漢吃醉了,過去翻了一看,卻是他家四爺,打得成了個爛羊頭,人事不省。

門房大吃一驚,跌跌撞撞進去報知,消息像長了翅膀般,極短的時間內傳遍全府。

霜娘請安回來也聽到了,愣了片刻,忍著等小丫頭把早飯在炕桌上擺好,退出去,忙向金盞道:「我那時去向大嫂告狀,她告訴我不用再為那事煩心,她會解決的——她就是這麼解決的呀?」

「奶奶不要亂想,不可能是大奶奶做的。」金盞篤定地道,「大奶奶不是那樣暗地裡行事的人,如果真是要打他,會由大爺直接出面請家法,明公正道地教訓他。像現在這樣,把人沒來由打一頓丟在門口,八成是四爺在外面得罪了什麼人。」

霜娘鬆了口氣:「這就好——我也不想這樣幹。」即使周連平試圖損害的是她的利益,她仍然不希望用這種方式去報復他,她還是希望府裡能盡量維持有一個底線。

就像現在這樣,即使有不順心的事,也還是在可控範圍之內,有規矩可依,有道理可講,沒有誰和誰弄到非你死我活不可的境地,什麼下毒暗殺都冒出來。風氣真要到那樣,對她一點好處都沒有,她一無過人智商二無強硬後台,都不用特別對付她,掃到點颱風尾就夠她成炮灰了。

「我們吃飯吧,管他誰打的,」霜娘笑道,「打的好,就當是替我們報仇了。」

金盞心情也輕鬆,不過她的關注點在另一事上:「奶奶昨天隨口說的還真靈,如今出了這事,滿府裡肯定都盯著四房去了,我們這裡討了巧,悄悄就混過去了。」

她主僕二人開開心心地開始用早飯,更多的人卻是沒這般好心情了。

周連平遇襲這事,可大可小,只看緣由。是因財,因情,還是因仇?是他個人惹來的恩怨,又還是衝著永寧侯府來的?

人抬去了四房,周侯爺親自趕來,大夫在裡間診治,周侯爺在外間審問下人。

一圈人問完了,卻沒問出個所以然來。後院裡伺候的丫頭固然不知周連平在外面的行蹤,平素跟他出門的幾個小廝提了來,一樣也說不出周連平昨日的去向,他昨日竟是獨個兒自己出的門,一個下人都沒帶,只知道他說出去和朋友吃酒,再問別的都是搖頭。

四奶奶秦氏和幾個妾在旁邊嚶嚶嚶地哭,周侯爺聽得心煩氣躁,不好沖兒媳婦發火,向妾室們沉了臉道:「一問三不知,還只在這裡添亂,回你們屋去!」

幾個妾嚇得一凜,哪裡敢跟周侯爺挺腰子,捂著臉一字不敢回忙忙出去了。

秦氏心裡稱意,一時倒不想哭了,這時裡間傳來周連平哼哼唧唧的喊疼聲,周侯爺聽了抬腳往裡面去,秦氏忙也跟著。

周連平醒過來了,他身上別的傷還好,都只是皮肉受苦,唯獨左腿骨頭折了,最是難捱,他會醒來正是因為大夫扳著他的腿給他正骨,硬生生疼醒的。

周侯爺站在床邊,聽他隨著大夫的動作「哎呦哎呦」地慘叫,眉頭皺得死緊。因周連平不爭氣,性格也沒有討喜可疼之處,他平時待這個兒子最淡,但再淡也是自己的兒子,平白被打得腫頭腫臉,腿都折了一條,豈有不心疼的。

等了好一刻,終於大夫都替他包紮處理完了,自出去寫藥方,周連平像個賣相極差的粽子,攤在床上有氣無力地哼哼。

周侯爺見他神智還算清楚,就問他是何人打的,周連平哼哼著說不知道,再問在哪裡打的,他也說不清,問他可有懷疑的人選,他眼珠轉了半天,報了十來個人名出來,末了又說這些人雖跟他不對付,背地裡找人打他應該不敢。

說了半天等於也是個一問三不知,周侯爺氣的,差點想罵他句「活該」,看他那慘樣到底忍住了沒出口,拂袖而去,卻連句叫他「好好養傷」都懶怠說了。

回到外書房,叫來陳大管家吩咐他去查探,從周連平昨日的行蹤入手,他和什麼人在什麼地方喝酒,喝完酒又去了哪些地方,可有和誰起過衝突,一一都要查明來回。

後面兩條還需要多方走訪一下,第一條是很容易搞明白的,雖然周連平沒有提供任何訊息,但他這樣常在外面浪的侯門公子,認識他的人極多,他又不可能去那些三教九流參雜的低檔場所,陳大管家撒了人手出去,往京城裡各處他常出沒的地方一問,就問出來了。

隔天早上,一份完整的宴席名單已經出現在了周侯爺的書案上面。

周侯爺皺著眉,拿起名單,只看了第一個名字,目光就驟然凝結。

——二皇子誠。

周侯爺心神大亂,勉強按捺住震驚又往後看去,蔡翰學,弘紹,烏榮軒,裘良哲……越往後看,周侯爺心中的僥倖越少,最終蕩然無存,站立不住向後跌坐在紫檀官帽大椅裡。

「去把世子叫來。」周侯爺捏著薄薄的紙張,咬牙厲聲道。

站在書案前的陳大管家躬了腰,快速向後退出書房,去請周連政。

周連政現任著右軍都督府的都督僉事,這個時辰已穿戴整齊正要出去衙門當差,在儀門處被攔了下來,匆匆轉到書房來。

進來行禮:「父親召我何事?」

周侯爺把那張紙扔到案上,連聲道:「你看看,你看看,這個孽畜!」

周連政不明所以,上前雙手捧起,攏共不過二三十個字,他一眼瞄過心裡已有了個大概,驚訝道:「這名單上都是二皇子那一派的人,父親昨日叫人去查四弟在外吃酒的事——難道,他竟是和這些人攪在了一起?」

周侯爺面寒如霜:「正是。若是只有二皇子在席,還能說是湊巧碰上的,一席人都是二皇子派,哪裡還能自欺欺人,分明是老四這個不知死活的東西和那邊搭上了!」他心中怒極,恨不得去把周連平的另一條腿也打斷才好。

周連政面色同樣變得凝重,道:「父親可有去問過四弟,確是如此?」

「哪裡還用問他!」周侯爺恨聲道,「昨天我去看他,問他那麼些問題他一個也不答,都裝記不得,出門也是獨自出門,連小廝都不知他的去向,這豈不是想好了要瞞著人?這孽畜,平日裡鬥雞走狗無所不為也就罷了,這樣關乎全族的大事他也敢胡來,在裡面瞎摻合,安心要氣死我。」

他已是氣成這樣,周連政原也惱怒的,倒冷靜下來,把紙放回書案上,想了想道:「父親不忙生氣,我先去問問四弟,看他與二皇子那邊究竟交往到何種程度了,若只是吃了一兩頓飯,倒也沒有什麼。他如今受了傷,也惹不了更多的事了,再跟著禁他一年半載的足,不放他出門去,慢慢的自然就淡了。」

他說的有道理,周侯爺的氣慢慢平下來,點頭道:「你去——慢著,我親自去,你去辦另一件事。」

周連政疑問地看向他:「請父親吩咐。」

「你叫人替你去衙門告個假,今天就不要去應卯了。」周侯爺一邊說一邊起身,「你往東宮去,求見太子,將老四犯的糊塗稟告太子,請太子見諒,這絕不是我們家的意思。為了太子,連你弟弟的命都搭上了,我們不可能再改弦易轍,那就不能跟太子生出任何芥蒂,寧可多禮些,不能叫太子以後從別人嘴裡聽說了,心裡犯嘀咕,以為我們家有蛇鼠兩端的嫌疑。」

提到幼弟,周連政眼裡閃過傷痛,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應了,見周侯爺沒有別話,告退離去。

周侯爺把那張名單撕碎了團起,丟進字紙簍後,跟著出門。

陳大管家一直守在門外,見了跟上來道:「侯爺,四爺出酒樓後的行蹤,恐怕需要多查幾天,那間酒樓的掌櫃夥計都說沒有留心到四爺往哪個方向去了——」

「不要查了。」周侯爺冷冷道,「這孽子正欠人教訓一頓,我要是知道了是誰,倒要謝謝他。」

陳大管家住了口,那張宴席名單是他查來的,他很清楚為什麼侯爺會有這前後的態度變化——永寧侯府是明確站隊的□□,週四爺卻跟一桌二皇子黨攪到一起去了,這豈是可以玩笑亂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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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太子朱謹今年二十五歲,正值青壯,是個看上去英氣勃勃的青年。上午是他聽老師講學的時辰,撿著中間休息的空檔,他在西配殿裡接見了周連政。

聽完了周連政告罪自家弟弟站過界的事,太子不以為意道:「孤知道此事,無妨。」

周連政正驚異太子的消息如此靈通,就聽太子反過來問他:「你那四弟散席後,是不是被人打了一頓?」

周連政收斂心緒躬身道:「正是,他素來行事不檢,不知是哪裡惹來的仇家,家裡正在查訪。」

太子點了點頭,說道:「家去與你父親說,別查了,打他的事,有孤一份。」

「……」周連政凌亂了。

太子爽朗一笑:「嚇著卿了?」

周連政不好說「是」,也不好說「不是」,只好道:「太子玩笑開得太真了,臣差點信了。」

「並未玩笑,實情如此。」太子看了看周連政的表情,「哦,你當成我因為你弟弟跟我弟弟來往才揍他?那當然不是了,孤還不至於是這麼小氣的人。」

「……殿下寬宏。」周連政十分牽強地奉承了一句。

「就你四弟那樣的,哪怕有一百個投靠到二弟那邊都無妨,」太太繼續很有儲君氣度地說,「說不定反而是幫了孤的忙呢。」

周連政只能安慰自己,太子在他面前說話如此坦蕩無忌,可見對周家仍然信重有加,並未因幼弟之逝而有疏遠了。

「還請殿下明示,可是臣弟膽大妄為,竟有冒犯了殿下之處?」

太子起身負手,踱到周連政身邊,低聲道:「周連平調戲了你六弟媳身邊丫頭的事,你可知道?」

周連政悚然而驚,週身冒出薄薄一層冷汗:「臣——臣知道,內子私下告知過我,我訓誡過四弟,警示過他絕不可再犯。」

「莫緊張,孤沒有興趣私窺大臣家事。」太子很明白他想到了什麼,安慰了一句,續道,「所以知道此事,是周連平與元文爭吵時說出來的,元文十分氣憤,來密告與孤,必要揍他一頓出氣方可。」

太子口中的「元文」是大理寺卿家的小兒子雷元文,周連營還在世時,與他相交莫逆。

雷元文是個直腸子,脾氣和自家姓氏十分般配,他要知道好友遺孀被欺負了,會有這個反應是很正常的事,才不會管這麼干會不會摻和進人家家事裡去了。

疑慮略有開釋,但周連政並未放鬆下來——周連平愚蠢得超出了他的想像,明明已經嚴厲地警告過了,他竟還敢到外頭去胡說,他那條腿真的斷得太遲。

「請問殿下,四弟當時都說了些什麼?還有哪些人在場?」

太子道:「卿放心罷,周連平是私下與元文起的口角,他兩個原不對付,爭吵間扯上了連營,然後又扯上了連營的遺孀。至於原話,元文情緒激動,沒有完整複述與孤,孤也不好細問。你若想知道,回頭可去問他。」

周連政忙道:「不曾外傳就好,臣不再多問。」他一個做大伯子的,也不好細問關於弟媳的事,想來不管說了什麼,相罵無好話,總是關乎弟媳閨譽了,他知道了同樣尷尬得很。

太子「唔」了一聲:「孤知道竟有此事一樣生氣,連營因為護衛孤出了事,如今他的遺孀遭人欺辱,孤豈能冷眼坐視?所以撥了人手給元文,再三囑咐了他,人是必要教訓的,只是不可著急,須得等個好時機,不能叫人聯想到未亡人身上去。」

他說著一笑:「卿看這時機可是選的恰到好處?即便叫人查出來知道了與孤有關,也只會想到孤是不忿周家左右逢源,斷不會想到後院女眷之事。」

「……」周連政心情十分複雜。從理智角度來說,他該勸誡太子身份貴重,不當行此險舉,但從感情角度來說,太子對屬下情誼深重,恩澤饋及眷屬,不惜甘冒自己名聲有損的風險,又實在令他震動。

如果小六還在,身為近臣,輔佐這樣的儲君一路上攀,將來君臣相得,前程該有多麼光明遠大?可惜,終究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總是微臣無能,未能處置好家事,令殿下勞心。」最終,周連政道,「但請殿下保重自身,不可再如此了,若因臣家之故,使殿下聲名有損,招致皇上責備,則,臣全家百身莫贖。」

「卿也想的太重——好罷,聽你的就是了。」

太子話到一半轉了圜,言辭從善如流,那股子不以為然的勁卻沒跟著轉過來,周連政不好再窮追猛打,倒顯得自家把太子的一片心都抹去了,聽出來了也只好當做沒聽出,行禮退出。

他前腳剛走,太子正要回去正殿讀書,從宮門處跑進來個華服少年,人高馬大,年約弱冠,一副濃眉大眼的相貌。

「殿下!」少年哭喪著臉攔在了殿門前,道:「事發了。」

太子挑眉:「嗯?」

「我辦事粗心,被弘紹那個陰險的貨看見了,他當時憋著壞不說,今早一狀告我家裡去了,我爹氣死了,說我蠢。」少年垮著臉說,「當時就找棍子要打我,幸虧我娘攔著了,叫我快跑。」

太子看了他一會,扶住了額頭:「連營一去,孤身邊果然沒有可用的人了。」

少年不大服氣:「殿下怎麼這樣說,我就是為了給子晉出氣,才招來的這頓打啊!殿下別看我爹一把年紀了,打起我來可狠了,他說我把周老四的腿敲斷了,他要把我的腿也打斷,再綁去給周老四賠罪,呸!賠個鳥,我才不去!」

太子歎了口氣:「你爹能打死你不?」

「那應該不能吧,」少年雷元文有點聽呆,道,「虎毒還不食子呢。」

「……」太子感覺到了周連政剛才聽他說話時的複雜心情,道,「你這句話千萬別去你爹面前說,本來要打斷你一條腿的,聽了這話,定要連你另一條腿也打斷了。」

雷元文訴苦歸訴苦,心還挺寬的,說:「應當不會,我娘肯定會來救我。」

「那你就快回去罷,」太子下了台階,邊走邊道,「橫豎你這頓打跑不掉,早些挨了,早了了這樁心事。」

「挨打就挨打了,我替子晉挨的,倒也甘心。」雷元文磨磨蹭蹭地跟在旁邊,「只是還叫我去給周老四賠禮,我不樂意,他不要臉極了,連欺負寡婦的事都幹得出來,我看見他只想揍他。」

「這不敢勞駕你,我替你去。」

「啊?!」雷元文驚叫起來,在太子微瞪過來的目光中忙重新壓低了嗓門,悄悄道,「殿下,我沒供出你來呀,我嘴可緊了,連我爹都沒說,我就一口咬定是我自己氣不忿周老四跟二殿下混一塊去了,所以才揍了他。」

太子停了腳步,斜他一眼:「你都叫人看見了,說不說的又有什麼差別?有幾個信我的伴讀出去打人是自作主張,不是出自我的指使?行了,別囉嗦了,你去挨你的打,我下午閒了,去永寧侯府上賠禮,各幹各的罷。」

雷元文聽這麼說了,才知道太子不是玩笑也不是嚇唬他,竟是認真的,就有點傻眼:「殿下,我、我真連累了你呀?要不,還是我去給周老四賠禮吧,我就當自己是忍辱負重了。」

「你要去,就得真瘸著一條腿去,不然顯不出賠禮的誠意,你想好了,確定去?」

雷元文糾結極了,濃眉擰來擰去,眼看太子重新抬腳,快走到正殿門口了,一咬牙,拉住太子的衣袖道,滿臉悲壯道:「瘸就瘸!我這是為主盡忠,太子記得我的一片忠心就成!」

太子一甩衣袖把他的手抖開了,笑罵:「呸,你倒會討巧,明明是你辦事不利,把孤都拖了下水,說了一圈倒成了你的忠心了?滾,我看你就欠你爹狠捶你一頓。」

雷元文茫然抓著頭髮:「我不是這意思——我也不知怎麼繞過來了,殿下,真不要我去賠禮?」

太子已邁步進了正殿,手背在後面向他搖了搖。

裡面有教太子讀書的大儒在,雷元文這陣子在家備戰明年的鄉試,已不跟著太子讀書了,不敢跟進去,只好垂了頭,怏怏去了。

**

午後,永寧侯府。

太子的降臨來得低調而又突然,周侯爺都沒來得及換上見客的衣裳,被迫直接穿著家常道袍拜見了太子。

他向太子告罪了自己的失禮,太子反過來向他賠禮,說自己的伴讀年輕氣盛,不懂事打傷了周連平,如今在家受了家法處置,被打得動彈不得,太子特替他來向周侯爺賠罪。

周侯爺本已令家人不要再查下去,卻沒想到行兇的人自己冒出來了,愣了片刻,忙說打的好,是自家孽子糊塗欠教訓,就是雷元文不打他,家裡知道了也要家法責他,又略含蓄地表了表自家忠心,表示此事是周連平個人行為,與家族風向全不相干,周家絕不會幹另投他主之事。

太子表示全都接受到,又表了表歉意,提出要去看看周連平,親給他再賠個禮。

「那孽子哪裡當得起!」周侯爺一口回絕了,「殿下不必理會他,老臣已禁了他的足,叫他好好反省,這一兩年都不許出去惹事了。」

太子不過客套客套,也不是真心想去給欺負弟媳的貨賠禮,就罷了,轉而問起侯夫人的身體來,要去看望。

這點周侯爺不好拒絕,再者也是面上有光的事,就站起身來,引著太子往後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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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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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作為該次事件源頭的霜娘,對整樁事卻都全然不知。

她坐困後院,沒有外界渠道,眼界放得再開也只能看這一府之中,關於太子駕臨侯府的事,她只是聽小丫頭們傳了一嘴,說太子長相如何俊美,舉止如何高雅,而為人又多麼和氣體貼,去看望侯夫人時還親手給侯夫人端了藥碗,溫言安慰了侯夫人好一會。

霜娘聽這些的時候,心情大約等同於後世路人聽說有個大明星來了,激動是會激動一下,但並不可能以為會與自己有什麼切身干係。

——隔了兩天後,她發現也許有那麼一點。

早上例行公事地請安,原以為仍舊是走個過場,霜娘在台階下等著,已在和金盞嘀咕等下的朝食想要吃一碗雞湯銀絲面了,金櫻掀了簾籠重新出來,笑道:「六奶奶請進。」

霜娘直愣住了,金盞輕推了她一把,她才反應過來今日情形不同,侯夫人竟是要見她了,心裡閃過一句「太子端的藥真比丫頭端的藥靈驗?」就忙把思緒打住,低頭把自己打量了下,見無不妥,疾步上前去進了屋。

這是霜娘第二次進入這座侯府女主人的房間,她往後的生死榮辱,很大程度上都拿捏在這房間主人的手裡。

霜娘不敢亂張亂看,進去規規矩矩行了禮,請了安。

侯夫人安氏靠在床頭,「嗯」了一聲,吩咐小丫頭:「搬張椅子過來,請你六奶奶坐。」

小丫頭聽令抬了張椅子過來到床前,霜娘移步過去坐了,因不知侯夫人何意,未敢輕易搭話。

安氏一時也沒開口,她的目光在霜娘微微垂下的臉龐上定了片刻,順著下滑打量過她挺得筆直的背脊,交握放在膝上的雙手,裙擺下並直了露出的一點鞋尖,看了一圈,重新回到她臉上。

方道:「我這一向病著,顧不得你們,都沒得空問你,你來了這些時候,諸事可還習慣?」

霜娘略緊張,回道:「都挺好的,大嫂很照顧我。」

「丫頭婆子可有不服管教的?」

霜娘聽侯夫人問出這句就知道南香的事她應該不知道,想來因她病著,這些事梅氏一概都瞞下沒說。就道:「並沒有,都很勤勉,太太撥給我的金盞尤其得力,我凡事有不明白不清楚的,都靠她提點著。」

侯夫人緩緩點了點頭:「你那裡原該再有個經年知事能掌總的嬤嬤在,因事辦得急,當時一時沒尋摸出來,恐怕隨意指個去,幫不上你的忙,倒要仗著資歷欺負你是新媳婦進門,反壓你一頭。如今我病好了些,可以騰出手來替你選個好的了,只是不知你覺得需不需要再添這麼個人?」

霜娘第一個反應是她不想要。

她跟金盞處得很好,雙方已磨合出了一些默契,因周連平那事,有了共同的秘密更覺親切,這會再空降一個老嬤嬤來,固然金盞要退後一步,連她都不得不容讓三分,無緣無故的,誰想多這份不自在?何況,丫頭處不來可以尋借口打發了,就不尋,忍幾年到了年紀也就出去配人了,她起初所以沒有管南香,就有幾分這個緣故在,由著她作,反正她那個年紀也作不了幾年了。嬤嬤就不一樣了,請神容易送神難,她滿心不願意惹上這麼個麻煩。

見侯夫人的口風聽上去並不是一定要派她,霜娘遂大著膽子道:「太太先給我的金盞就很能幹,我那院子又清靜,我瞧她很照管得過來,並不要太太再格外替我操心。我孑然一身地來,已是叫太太煩了許多神了,如今太太病雖好了些,還是該以養身為重。」

安氏聽了,待要說什麼,金櫻捧了一方小托案從外間進來,笑道:「太太,先喝了藥,再和六奶奶說話罷。」

她走到霜娘身邊時頓一頓,霜娘心領神會地站起身來,端了藥碗,試了試溫度,感覺溫熱正好,應該是在外間放置到適宜溫度才端進來的,就傾了身去餵侯夫人。

安氏沒有拒絕,就了她的手一勺勺慢慢喝了。霜娘背身把空碗放回去的時候微微鬆了口氣——她第一回幹這種活,表現還不錯,手穩穩的,一滴都沒有撒。

金櫻覺察出了,嘴角向她抿出個小小的弧度來,端著托案出去了。

「那就由得你罷。」安氏重新開口說話,沒有勉強她,轉而道,「你家常都做些什麼打發時間?」

霜娘道:「就做做繡活。」其實她新近愛上了畫畫,南香的事好運地悄悄解決之後,她沒了心思,拿著鄭氏那天畫的畫做教材,已是學著畫了兩天的荷葉了。

她發現自己其實挺想附庸風雅的,以前所以寫畫個兩筆就沒興趣了,主要是因為沒有名師傳授,她畫來畫去都差不多,老沒有進步就不想畫,而越不想畫越沒有進步,整個成了惡性循環。

被鄭氏指點過之後,她感覺自己好像打開了某扇小門,畫作的進步肉眼可見,讓她對畫畫的興趣陡然大漲。只是那一點進步跟鄭氏比起來還是個渣,所以不好意思說出來。

不料安氏道:「我聽說,你這兩天都在學畫?」

轉眼就被暴露,霜娘一下臉紅了——她沒去想侯夫人是聽誰說的,跟她這個外來戶比,整個府裡誰都可以成為侯夫人的眼睛,她不去多想這個,想了也只是給自己添堵,沒有意義。

「我就是畫著玩。」霜娘努力控制自己不要結巴,她好怕侯夫人叫她去露一手畫張來看看,她這個花樣子的水準,怎麼好到領導面前獻醜呀?

好在安氏沒有這個意思,只是道:「你既有興趣,學一學是不錯的。」

霜娘剛鬆了心弦,聽安氏又道:「你還識字?」

就霜娘那個階層的出身來說,識字是個挺稀罕的技能,金盞剛發現的時候就驚訝過,現在侯夫人問,霜娘把那個「繡佛經」的理由又搬出來用了用。

安氏點頭:「你去外間,叫金櫻伺候筆墨,寫幾個字來我瞧。」

「……」

意外來得太快,霜娘差點同手同腳地出去了。她的字沒比畫高明到哪去,字是要練的,她在賀家時的時間全被繡活佔滿了,哪擠得出來去練字?再者,胡姨娘也不可能捨得筆墨叫她去敗啊!

然而這又是推脫不得的,侯夫人的語氣可不是跟她打個商量,直接是下的命令。

站到書案前的時候,她腦子都是空白的,不知該寫什麼。

金櫻小聲笑道:「奶奶不拘寫個什麼,又不是考科舉,怕什麼。」

對她來說,這就是跟考科舉差不多啊……霜娘僵硬著回了個笑容,強迫自己收了胡思亂想,認真思考該寫什麼字。

過了一會落筆——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電,應做如是觀。

只能從佛經裡選句,而她所有繡過的佛經裡,記得最深刻也最有感悟的就是這一偈了。對她來說,假如不能作如是觀,她又該如何面對她多出來的這一段人生呢?

寫完擱筆,她都沒有仔細端詳一下的勇氣,破罐子破摔,直接捧了進去,雙手遞給了侯夫人。

安氏拿著看了一會,還給了她,道:「你若是同老四家的一樣,不識字也就罷了,現在再叫你學未免為難了你。但你既然識得,空閒下來,還是該把字練練,不求寫得多好,能有個端正整齊就夠了,總是多一樁好處。」

侯夫人的言下之意就是她現在的字連「端正整齊」都算不上了,霜娘控制不住又紅了臉,但因侯夫人說話的態度倒很溫和,她沒覺得自己被為難了或者被挑了刺,老老實實地應道:「我聽太太的,以後每天都抽出兩個時辰來練。」

「也不用這麼發奮,」安氏道,「每天寫一個時辰就夠了。」

霜娘:「我平常沒什麼事,閒著也是閒著。」

她雖然對練字沒多大興趣,但侯夫人提出了,她就想好好去完成,供她吃供她住,還配了一院子的下人供她使喚,現在就要她把字寫好點,多簡單的要求哪?

安氏看出她的誠心,微微笑了:「你有多的時間,不必一直悶在院子裡,也可以往妯娌處走走,散散心。你身上有孝,外頭不好去,自己府裡無妨的,不必十分顧忌。」

霜娘應了,見安氏沒有再說別的,識趣告退了。

**

走在回院子的路上,霜娘回想著她在侯夫人面前的表現,一一想著和金盞說了。

金盞認真聽著,聽到最後道:「奶奶放心,太太對奶奶沒有什麼不滿。」

這場領導面試來得太過倉促,有了金盞這個在侯夫人院裡伺候過的人肯定,霜娘緊繃的神經方漸漸放鬆下來:「我覺著也是,太太比我想的和氣多了。只是我推了太太要給我的人,心裡有點不安。」

「奶奶不必多想,這嬤嬤各房裡有有的,也有沒有的,不是一定之規。」金盞略頓一下,「其實一般是跟著奶奶從娘家陪來的奶嬤嬤,有的有些緣故,沒有陪就沒有,比如三奶奶就沒有。」

霜娘了悟過來,難怪侯夫人的口氣很活動,這個人原來也該是她娘家出的,因她家沒出,所以才問一聲,不是一定要給她。幸虧她沒一味臉薄應下,不然可是把自己坑了。

霜娘想著又道:「我的字還醜,硬著頭皮獻了回丑,怪丟人的。」

金盞笑了:「這有什麼,太太既吩咐下來,奶奶往後練就是了,我替奶奶磨墨。」

她心底其實略有奇怪:依太太的性情,她對孀居媳婦的要求應當只有安分守己才是,什麼技能才華都是份外之事,有就有,沒有就罷,都沒什麼妨礙——也許太太如今改了主意,就是想給六奶奶找點事做,主子的心意,誰能完全猜得透呢。

金盞把這一點疑惑壓回了心底,沒打算說出來:她又說不出個中玄機,何必叫奶奶跟著一起猜疑,橫豎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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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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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意外見到了上司,被佈置了功課在身,霜娘的心情還挺好的,有種「以後有事做了」的充實感,且如侯夫人所說,把字寫好看了,也是她的一樁好處呀。

結果一回到院子,她就感覺氣氛不大對,有點壓抑,迎上來的春雨臉色沉沉的。

霜娘不明所以:「這是怎麼了?今兒是放月錢的日子,我出門前你們都還開心得像過節一樣,可是犯了錯,被扣錢了?」她向春雨玩笑道,「你扣了多少,我補給你。」

春雨是個相對來說比較嚴肅正經的人,不會裝樣子,霜娘這麼逗她,她也沒笑出來。

候著霜娘進了屋,方道:「奶奶,才剛七姑娘來過了。」

霜娘一時沒想起是哪個,微帶疑問地看向春雨:「這邊府裡還是西府那邊的姑娘?」

「我們府裡的,」金盞在後頭接了一句,「生母是蘇姨娘。」

一提到蘇姨娘,霜娘立刻反應過來了:「哦,那不巧了,今兒太太見了我,留我說了幾句話,我回來晚了。她來做什麼,就是來看看我還是有事尋我?」

春雨道:「沒有事,七姑娘只是說沒來過這院子,也沒見過奶奶,所以來逛一逛。我和她說了,奶奶出門請安還沒回來,恐有事絆住了,請她下午再來。七姑娘卻說,奶奶不在,她自己逛一逛也可以的。」

霜娘揚了眉,這是把她這裡當公園了?她示意春雨繼續往下說。

「七姑娘就亂走起來,我不好硬攔,只好緊緊跟著,本想我們院裡如今陳設少,沒什麼玩器,七姑娘看一圈沒趣也就走了。誰知道,」春雨說到這裡,臉色尤其難看起來,「七姑娘到了東次間,見到奶奶放在炕桌上的素蘭插屏,拿起來顛來倒去看了一會,就說這插屏做得雅致,合她的心意,叫我送給她。」

霜娘覺得略開眼界:「——然後呢?」

她一邊問一邊下意識往東次間去,半掀了簾子一看,炕桌上空蕩蕩的,那扇她親手繡了屏面又貼了工錢的插屏已經沒了。

春雨捏著衣角站在旁邊:「奶奶,是我沒用,憑我怎麼說,都說不服七姑娘,她只是不肯放下,說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寶貝,不信奶奶會不肯送給她,等不等奶奶回來都一樣。我怎麼攔都沒攔得住,硬是叫七姑娘把插屏拿走了。」

她看看霜娘糾結得難以言喻的臉色,道:「奶奶別生悶氣,有氣衝著我發罷,我沒把差事辦好。」

「我沒生氣,」霜娘把簾子放了,向她擺擺手,「我就是十分奇怪,侯府的姑娘怎麼會是這個畫風。」

金盞和春雨都沒聽過用「畫風」來形容人的,但這個詞並不難理解,她們都聽明白了,金盞就笑道:「我們平常私下說起來也奇怪,不知道蘇姨娘怎麼把孩子養成這樣的。按說侯爺寵愛蘇姨娘,對她手面最松,她手裡什麼好東西沒有,偏偏七姑娘眼睛就淺,老是盯著別人有的新鮮東西,看就罷了,還常開口討要。小時還好說,如今一天大似一天的姑娘了,還是這麼不顧體面。」

霜娘聽了順口問一句:「她今年多大了?」又問,「蘇姨娘不管管她?」

金盞道:「八歲了。蘇姨娘哪裡管,慣還慣不過來呢。前兩年大奶奶看不下去,倒是說過兩句,蘇姨娘就跟七姑娘剛那話頭一樣,說又不是成天要什麼金啊玉的,不過是小孩子貪新鮮,也值得特地說她,埋怨大奶奶小題大做,又隱隱指著她苛刻小姑子。大奶奶當時冷笑一聲,從那後再也不過問了。」

她說著悄笑道:「大奶奶背地裡說了,蘇姨娘有本事慣孩子,想必也有本事給七姑娘找個肯接著慣的人家,她是沒有這個能耐,往後說親的事決計不會沾手。」

霜娘又要同情梅氏了——嫁出去的大姑子難處就罷了,留在家裡的小姑子這麼小都這麼難纏,當家主母的煩惱多著哪,性格要不剛強些,真撐不住。

她想著看回春雨,見她還是個等候發落的姿勢,笑著輕推她一把:「別往心裡去,七姑娘說的也沒錯,就算我在,難道好不送給她?也顯得我忒小氣了。行了,別站著了,忙你的去罷。」

春雨面色終於和緩了些,說:「多謝奶奶,我去擺早飯來。」轉身出去了。

霜娘再看金盞,把臉垮下了:「我繡了好久的,才擺了三四天就沒了。」她新鮮勁也沒過呢,個熊孩子,太討厭了。

繡那副素心蘭花時,金盞就站在旁邊守著的,哪裡不知道她耗的心血?這時也覺無奈,只好想法安慰道:「奶奶,你先說想吃一碗銀絲雞湯麵,我已叫人去廚房傳了話,想必廚房應該添上了的。」

早飯擺來時,果然有霜娘點的面,略微安慰了她平白失去插屏的心情。

飯畢,侯夫人那裡著人送了十來本字帖來,傳話說:「給奶奶練字用,各種名家都有,不拘哪一種,隨奶奶撿合心意的練就好。」

侯夫人辦事效率這麼高,說要她練字,一頓飯工夫字帖都送來了,看來是玩真的。霜娘有了緊迫感,洗了手就去翻字帖,再顧不上想什麼插屏不插屏的了。

她正專心翻著,想選本看上去不太難的出來,春雨進來了,臉色比先還要怪。

「怎麼了?」霜娘奇道,「七姑娘還拿走了我別的東西?」

「不是,」春雨道,「二門上的人來傳話,說奶奶家裡來人了。」

「……」霜娘呆了。

**

胡姨娘領著雪娘跨進門來的時候,霜娘很有種恍惚感。

離開賀家算來還不到一個月,她也時不時會想起在賀家時的生活和賀家的那些人,但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刻真的見到所謂「家裡來人」的時候,她覺得像是好多年沒有見過了,陌生得不得了。

可能是因為,她從來沒有把她們當做親人過吧?出了賀家的門,在她來說雙方就已是陌路了。

胡姨娘和雪娘都打扮得十分隆重,遍身綾羅,插了一腦袋的金光閃閃,進門時陽光自後照射上去,險閃著了霜娘的眼。

霜娘命看座上茶,胡姨娘坐了,雪娘卻不,轉頭腦袋到處看,還往霜娘臥房門口去張了一眼,回來失望地道:「大姐,你嫁到侯府裡來了,怎麼房裡還這麼寒酸?是不是你嘴笨,不討婆婆喜歡?」

霜娘懶懶道:「我也不知道我討不討婆婆喜歡,從嫁進去到今天,我才見了太太第二面。」

她發現自己很心平氣和,不管這兩個人曾給她多少痛苦,現在都已不能再牽動她的情緒,因為她們再也給不了她任何傷害。雪娘尖酸的話語暴露的只是她自己的輕浮無知,不管她們今天的來意如何,都注定不能再從她身上得到任何東西。

「這麼慘?」雪娘吐吐舌頭,「也難怪了,你像塊木頭似的——」

「你這口沒遮攔的丫頭,怎麼跟你大姐說話的,還不跟你大姐道歉。」

霜娘忽然想去外頭看看今天的太陽是不是打西邊出來了,胡姨娘居然有斥責雪娘向著她說話的一天?

「大姑娘——大姑奶奶,」胡姨娘手扶在膝蓋上,身子略前傾著,向霜娘賠笑道,「你妹妹就是嘴快,其實心裡是好的,你出嫁後,她在家裡總念叨你,可惦記你呢。」

霜娘不搭腔,只是挑著嘴角笑看著她。她心裡覺得真難為胡姨娘編得出這種瞎話,她居然能不臉紅,到底是怎麼辦到的呢。

「雪娘,過來,」胡姨娘把還站著亂看的雪娘扯到自己面前來,催道,「你繡的那條手帕呢?說要送給你姐姐的,也叫你姐姐看看你的繡工長進了沒。」

雪娘很不耐煩,翻著白眼從袖子裡抓出團東西丟出來。

那手帕已團得全是褶皺了,胡姨娘臉抽了抽,只好用力把四個角都拽了拽,勉強拽出個平展的形狀來,堆著笑要送給霜娘,剛抬起身,金盞過來接過去了。

手帕傳到霜娘手裡,邊角上繡的是一簇海棠花,嬌艷嫵媚,很鮮活的活計,絕不可能出自雪娘之手——就算她真的發奮開始學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也不可能出得來這種成品。

胡姨娘還是這樣,習慣性把她當做個傻子,連要討好哄騙她的時候都毫無誠意。是胡姨娘本質上就是個粗糙行事的人嗎?不,並不是,她對付賀老爺的時候智商從來是在線的,不然怎麼攏得住他那麼些年。

然而應付她的時候連十分之一的心力也不肯分出來,因為用不著,對握在手心裡的籌碼,何必浪費這個感情呢?

這一刻,霜娘終於覺得胡姨娘看上去有些熟悉了,她沒有拆穿帕子的事,只是笑一笑,把帕子還給了金盞,道:「我如今有孝,不合適用這個花色,雪娘留著自己用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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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5-9 00:48:32 |只看該作者
☆、第35章

手帕重新回到胡姨娘手裡的時候,胡姨娘覺得臉上熱辣辣的。

霜娘沒有什麼過分的言行,很自然出口的一句話,卻像一記耳光般扇在她的臉上。

這種脫了序的感覺她從見到霜娘的第一眼時就已有了,這個她印象裡一直是個麵團一樣的賀家長女,出嫁沒有多久,已經陌生得她不太能認了。她在家裡想好的那些要怎麼怎麼壓服她的手段,真見了面,居然都不太有底氣使出來了。

坐在主位上的霜娘相貌還是那個相貌,乍一看去似乎最大的變化無非就是換成了婦人髮髻,但她一有表情一開腔,整個人的氣度是截然不同的——這不是由外在裝飾帶來的加成,因為居喪,霜娘的衣飾都很樸素,只插了兩根銀釵,衣裙上連個紋繡花朵都找不見,看去比還做賀家大姑娘時富貴不到哪去。

但就是不一樣了,太不一樣。胡姨娘想不到「居移氣,養移體」這樣高級的形容詞,她只是從本能上覺得,霜娘不那麼好惹了,她今天來的目的,可能沒那麼順利達成了。

但她不準備放棄,也許霜娘就是看著唬人了些呢,一個人的本性,哪是那麼容易好改的?她都按住她那麼多年,她不信以後就按不住了。

「姨娘粗心了,沒想到有這個忌諱,大姑奶奶別見怪。」胡姨娘把帕子團吧團吧塞自己袖子裡去了,呵呵笑著重新搭話:「大姑奶奶嫁過來這些日子,過得可還好?家裡這些日子都忙,所以我到今天才抽出空,帶著你妹妹上門來望望。」

霜娘微微笑道:「挺好的。」看見胡姨娘之後,就更好了,想到擺脫掉這樣的人,和當初那樣的生活,她覺得連守寡的性價比都顯得高了起來。

她只說了三個字,並沒順著往下問家裡都忙些什麼——無非是忙著琢磨她的聘禮,三十二台哪,一下子吃得那麼撐,可不得好好消化消化?

這一來,胡姨娘就不怎麼好接話了,只得又起了個話頭。霜娘淡淡的,仍舊是兩三個字打發了,幾個來回後,胡姨娘臉上有些掛不住了,道:「大姑奶奶如今攀上高枝了,說話愛答不理的,連娘家人都瞧不上了。」

這話一出,金盞不大站得住了,她覺得自己不好聽這些話,但又不敢出去,怕留下霜娘一個吃虧,猶豫著很想找個東西把耳朵堵上。

霜娘覺出了,笑著側頭看她一眼,以眼神示意無妨,轉向胡姨娘道:「姨娘多心了,我守著孝,自然不好大說大笑。」

就這一句,又沒了,把胡姨娘憋悶得不輕。她忍不住道:「大姑奶奶,不是我說你,你這性子真該改改,這樣悶聲不吭的,在婆家實難討人喜歡。」

但這回霜娘連正經句子都不給她了,就「哦」了一聲。

沒啥,她就是存心要鬱悶胡姨娘,以她如今地位,想明著撕胡姨娘是可以撕的,不過一個父妾,由此而帶來的一點名聲上的損失她可以承受得住。但,何必呢?她已經不值得她丟這個人。

胡姨娘拳拳打進棉花,耐心終於耗盡了,待要再說霜娘幾句,又沒什麼可說的,霜娘雖然不熱情,可也沒什麼無理的地方。索性直接道:「大姑奶奶,我今天來這一趟,看望你之外,也是有件事要請你幫個忙。」

霜娘有了興致,目視她:「姨娘請說。」她挺好奇的,不知胡姨娘打算怎麼從她身上吸血,那麼一大筆橫財,原來就只夠堵住賀家人不滿一個月的貪心。

但她想錯了,胡姨娘這回來居然不是跟她要錢要好處的。

「你爹他,他這個沒良心的要娶妻了!」胡姨娘說完這一句,眼淚就下來了。

霜娘睜大了眼:「……啊?」神展開啊!

「爹太不應該了!」雪娘在旁邊叫道,「瞞著我和我娘,找了個窮秀才家的女兒,不知什麼時候勾上的,一直瞞得死死的,昨兒要去人家下聘,開箱子拿東西才露了風。對了,用的就是大姐你的聘禮,爹怎麼可以這樣,大姐你家去說說他,他這樣做叫我娘怎麼辦嘛!」

她這整段話喊完了,霜娘因驚愕而微張的嘴才反應過來合上了。

「這真是——」霜娘不知該怎麼形容自己的心情,忍不住問胡姨娘,「姨娘,你先就一點沒覺出來不對?」

胡姨娘把那海棠花帕子又扯出來,捂著眼睛哭道:「老爺自己尋媒婆找的親事,在外頭相看了,家來一個字沒提過。我一個婦道人家,又不能時時刻刻跟著他,哪裡去知道?」

這做派聽上去挺耳熟的,霜娘再一想,不就和她當初的遭遇差不多?賀老爺和胡姨娘兩個先聯手把她坑了,轉臉賀老爺就和盟友扳了,對著盟友如法炮製來了一回,這一回生二回熟,也難怪胡姨娘被蒙在鼓裡。

天道好輪迴,蒼天繞過誰——霜娘心裡閃過經典名句,硬忍了笑,道:「姨娘可問了老爺,為什麼忽然想起娶妻來了?」

賀老爺娶妻不奇怪,奇的是,他喪偶都快十年了,怎麼到如今才動了心思?霜娘在賀家時從沒覺得他想續絃,看上去守著胡姨娘過得一心一意的,鄰居們也都這樣覺得,把胡姨娘傳得像個能迷人心智的狐狸精一樣,有幾家有妾的,霜娘耳聞都以胡姨娘為榜樣。結果到頭來,胡姨娘只是枉擔了虛名?

「說是為了子嗣……」胡姨娘嗚嗚哭道,「可我又不是那不懂道理的人,這樣天大的事,我能不在心上放著?早兩年我就跟老爺說了,我年紀到了,恐怕難生養了,怨我命不好,沒那個福氣給賀家延續子孫。我跟老爺說,叫他把來娣收了,他不答應,我說往外頭去買個好生養的丫頭,他也沒願意,我以為他想得開,認了沒子嗣,誰……嗚嗚……誰知道……」

霜娘想到來娣那張被門板壓過似的臉,她是賀老爺也不能答應啊。可再買別的丫頭也不願意,這就必有緣故在其中了。

霜娘想了想,問道:「老爺要續娶的那家大概什麼情況,你們打聽了沒有?」

「下聘時我偷偷跟了去看的,」雪娘撅著嘴,「走了好幾條街,腳都走出水泡了,但是沒看到人,那女人沒出來。我跟看熱鬧的鄰居問了幾句,說那女人父母都生了重病,她因為服侍父母,一直沒有出嫁,好多人去求娶她都不肯,今年已經二十二歲了,在附近還滿有名的,都說她是個孝女。」

霜娘奇道:「那怎麼肯嫁給老爺——」賀老爺又不是多優越的條件,年紀已快四十了,身上雖有個官,卻是個極沒油水的職位,那點俸祿也就夠個餬口。但馬上她就反應過來了,「因為老爺出的聘禮多?」

雪娘的嘴撅得更高了:「可不是!爹拿了好幾箱子東西去,她家那病秧子爹娘這下不愁藥錢了。」

霜娘扶著下巴,慢慢把事情捋過來了:所以,賀老爺不是不想娶妻,只是羞澀的囊中與高傲的擇偶觀不匹配,阻礙了他尋找第二春的腳步,一旦條件成熟了,他飛一般地就把事給辦了。

擺一擺她這位新「繼母」的條件:未婚,年輕(二十二比三十八),父親是秀才,相貌未知,然而自帶「孝女」光環,在許多人眼裡,這比相貌重要多了,有句俗話——娶妻娶賢,納妾才納色嘛。

現在再看的話,賀老爺完全不是那個傳言裡被妾迷得神魂顛倒的人設了,他面上一直和胡姨娘恩恩愛愛的,好像要相守到白頭的樣子,可他的心裡藏著這些事,他的枕邊人一絲絲都不知道,直到某一天,忽然翻臉,露出獠牙。

胡姨娘待她是從無一點好處,可論起伺候賀老爺,那真是使了十二分心力,再沒什麼叫他不順心的地方。然而並沒有什麼用,男人這種生物,一旦無情起來,簡直叫人打腳底板起發涼。

霜娘在心裡呼了口氣,她覺得她沒男人其實挺好的了,不用體會這種被至親至愛從背後一刀捅進的感覺,少掉多少傷痛煩惱。

——對了,現在捅的是胡姨娘,她倒是樂觀其成的。

「我知道了,」霜娘點點頭,「可是,你們來找我有什麼用呢?老爺想要有後,這是天公地道的事,我怎麼好攔著?」

胡姨娘止了眼淚,希冀地抬頭盯著她道:「有後也不一定要娶個正房回來啊!買丫頭一樣生,隨老爺買幾個,我指定不攔著。」

霜娘失笑:「生出來一個是嫡子,一個是庶子,這怎麼能一樣呢?」

「也,也沒差多少,」胡姨娘急道,「不都是姓賀?抱到我膝下好好養了,將來有了出息做了官,誰還為這個小瞧了他不成?」

霜娘沒想到胡姨娘想的還挺長遠,人還沒進門呢,連孩子以後抱給她都想好了,怪不得她死活不願意賀老爺娶妻,病急亂投醫都求到她這裡來了,正妻的孩子,怎麼可能抱給她一個妾養?

「是沒差多少,」霜娘笑道,見胡姨娘眼睛冒出光來,她補上了下一句,「可畢竟是差了點。」而這一點,賀老爺是不會願意妥協的,否則他早該續絃了,好的找不到,差一點的又不難,他硬是挺了這麼多年不肯將就,可見眼界奇高,根本不會接受在自己的人生大事上有瑕疵。

「所以我來找大姑奶奶,」胡姨娘緊緊盯著她,「只要你肯回家去說,老爺指定要給你面子,比我和他鬧強多了。」

霜娘一口回絕了:「我不去。」

胡姨娘:「……!」她沒從霜娘嘴裡聽到過這麼痛快的拒絕,有點被砸傻了。

霜娘氣定神閒地和她對視著,目光沒有一點閃爍。

雪娘不忿跳起來,剛擺出個要鬧事的架勢,金盞向前兩步,沉聲道:「姑娘自重,不然別怪我叫人請姑娘出去了。」

雪娘年紀小,一時被震住了,胡姨娘猛然發出一聲哀嚎:「賀家這些老的小的沒良心的——」

她嚎不下去了,霜娘看著她,表情十分鎮定。

「你不怕傳揚出去?」胡姨娘極不甘地問。

「沒什麼可怕的,」霜娘慢悠悠地道,「妾嘛,總是不大懂規矩的,大家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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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被噎得半死、黔驢技窮的胡姨娘最終敗退了,霜娘這一天的心情都很好,愉快地練了字,畫了畫,還把自己的嫁妝箱子拖出來,撿出幾塊尺頭跟金盞道:「我們老爺要續絃,我該備些賀禮,就送這個好了。」

金盞想笑,不好笑出來,只好道:「奶奶要走禮,可以往公中支領的。」

「那麼破費做什麼?」霜娘把箱子合上,「送這個就夠了,老爺不會嫌棄的。」家裡給備來的嫁妝,賀老爺要是嫌寒酸了,不等於打他自己的臉?

她決定好了,金盞不再多說,道:「我們外頭沒人,奶奶要送東西回家,要跟大奶奶說一聲,派了人去。」

「這會晚了,我明天早上請安早點去,碰著了大嫂告訴她。」

翌日早上,霜娘早早跑了去,侯夫人今天不再見她,霜娘在門外行了禮還不走,金櫻問道:「奶奶可是有事?」

霜娘告訴她想等一等梅氏,有事托她,金櫻笑道:「那不巧了,大奶奶昨晚來和太太說了,今天要送二姑奶奶好回成襄侯府去,太太叫她早上這一趟不要來了,等事辦妥了,再過來回稟。奶奶有事尋大奶奶,現就往盛雲院去,大奶奶應該沒這麼早出門。」

霜娘猶豫了一下,看向金盞,金盞笑道:「奶奶可是擔心打擾了大奶奶?沒事的,只是叫人送個東西,大奶奶要是沒空,和金桔說也行。」

兩人便轉道,往盛雲院去。

到了院子進去,出乎意料不僅周嬌蘭已經來了,連周連恭都在,他不便進去正房,站在外面的葡萄架子下等,周嬌蘭在一旁陪站。

霜娘打了招呼,目光不由在周嬌蘭身上停了片刻,方往堂屋裡去。

梅氏剛用了朝食,淨了手,接過小丫頭遞過的布巾擦手,霜娘說了來意,梅氏一口應了:「我要帶著金桔荔枝出門去,你叫丫頭把東西拿來,交給這裡留守的石榴就行,她知道怎麼辦。」

霜娘謝過她,微有遲疑,還是道:「大嫂,你可是要和二姑奶奶往成襄侯府去?」

梅氏:「正是,她在家裡養了這些時候病了,臉也好了,該回去了,再拖下去反沒好處。」

霜娘小聲道:「我才看二姑奶奶的妝扮,可不像剛生過病的。」

她點到為止,梅氏已悟了,揚聲就道:「請二姑奶奶進來。」

周嬌蘭珠光寶氣地進來了,她今天準備好了要回去戰鬥,打扮得比平時還要閃瞎人眼,臉上的妝容更是嚴整,面龐雪白,嘴唇血紅。梅氏只看她一眼,就叫金桔:「重去打盆水來,叫二姑奶奶把臉上的脂米分洗了。」

周嬌蘭大驚:「我不——」

她天生的嗓門大,周連恭在院裡聽不見梅氏說了什麼,但能聽見她的反駁,張口就沉聲截斷:「聽你大嫂的。」

「……」

周嬌蘭委委屈屈的,不敢逆哥哥的意,只好把折騰了一早上的妝洗了。

梅氏沒有就此停止,把周嬌蘭的丫頭叫進來,讓回去取一套顏色素淨些的衣裳過來,那丫頭有點傻:「我們奶奶的衣裳,好像沒有特別素淨的。」

梅氏蹙眉,她倒是有,但她的身材比周嬌蘭略豐腴些,而她們這樣等級的貴婦,當然不可能把不合身的衣裳穿上身。

霜娘暗暗比較了一下自己和周嬌蘭的身材,上前向梅氏道:「大嫂,我那裡有幾身,我叫金盞回去拿來,給二姑奶奶挑一挑。」

她那裡的衣服都是梅氏送去的,梅氏還有些印象,想起其中也有幾身不是素到只有寡婦才能穿的,就點頭應了,金盞匆匆跑回去取。

整個過程裡,周嬌蘭一直瞪著霜娘,霜娘只當沒看見,她多這個嘴主要是為了幫梅氏,至於周嬌蘭不識好人心,要怨她多事,也只有隨便她了。

金盞去取衣服的空檔裡,梅氏並沒叫周嬌蘭閒著,把她拉進裡間,按在自己的妝台前坐下,抬手把她發上那些華麗的金釵玉簪全拔了,命荔枝重給她梳了個簡單的圓髻。梅氏再往自己的首飾匣子裡找了找,取出兩根玉蘭紅珊瑚銀釵來,叫荔枝給她插上。

周嬌蘭坐在妝台前,還等著更多的釵環呢,誰知梅氏已經退後,從上往下地打量她。周嬌蘭大驚:「我就這樣?這怎麼行,這麼寒酸,我怎麼出門啊?!」

她往鏡子裡看了一眼自己,覺得十分不能忍受,眉頭皺得緊緊的。

霜娘捂著嘴巴咳了一聲,覺得審美這個東西——有時候真的不是有錢有地位就一定會有的。

又過一會,金盞抱了三四身衣裳來了,梅氏翻了翻,取了件竹青色褙子,配青白色下裙,叫丫頭服侍周嬌蘭換上。

梅氏和霜娘退到外間等著,片刻後周嬌蘭出來時的表情簡直快哭了,一副生無可戀樣。

梅氏很滿意,表情舒展開了:「不錯。」

周嬌蘭憋屈著臉,很想爆發礙於屋外有剋星在,又爆發不了。

霜娘見她們都已妥當,快要出門了,便就此告辭,抱著剩下的衣裳回去了。

梅氏一邊推著周嬌蘭出門,一邊抓住最後的時間囑咐她幾句話。

中心思想是:「到了成襄侯府,你能不開口就不開口,我叫你說時你才說。」

周嬌蘭不服,剛要反駁,周連恭迎上來了,她惹不起她三哥,只好別彆扭扭地應下了。

周連恭向梅氏拱手作揖,道:「一切都有勞大嫂了。」

梅氏:「三弟不必客氣,你去讀書罷,下面的事交給我了。」

周連恭這個時辰本就該在書房了,為了蠢妹妹才特地回內院一趟,便告辭離開。梅氏領著周嬌蘭,分乘了兩輛車出門往成襄侯府去。

**

周嬌蘭的夫婿許思近一個月來往永寧侯府去沒有十趟也有八趟了,他自知自家理虧,毫無辯駁餘地,每次去都帶了十足的誠懇歉意,怎奈梅氏這個當家人不好糊弄,前幾次連門都沒叫他進,直接糊他一鼻子灰,後來三四回才叫請他進前院,卻也只是奉杯茶,再沒下文。

許思準備得好好的俏眉眼拋都拋不出去,他世家公子的脾氣慢慢出來了,成襄侯夫人許王氏再叫他去,他就不肯去,說去了也是坐冷板凳,丟人。王氏苦口婆心地勸他,他只是不依,這一代就這一個寶貝獨苗,王氏也不捨得逼狠了他,有心自己去永寧侯府賠禮道歉,但京裡所有上層世家都知道,從周家的小兒子沒了之後,周家夫人就病重在床了,她不能去打擾病人,而以她的身份,紆尊去見小一輩的梅氏又不合適,想來想去,只好自己唉聲歎氣。

正煩惱之極時,梅氏送了帖子來,說次日要登門拜訪,送周嬌蘭回來。

王氏大喜過望,這天早早地就起來了,先去看一眼養在自己院子裡的乖孫孫。這孩子在周嬌蘭初嫁來那幾個月是送去外頭養的,後來王氏實在想念,偷偷叫抱回來養了兩天,誰知就那麼巧,叫周嬌蘭撞破了,鬧了一場,當時就氣回娘家去了,這孩子就一直留了下來,暫沒挪走。

孩子這個時辰還沒醒,睡得正香,王氏慈愛地摸摸他的小手,吩咐奶娘:「你動作輕輕的,把陽哥兒抱去——」

她想了想:「抱去翠娘那裡,你守著陽哥兒就在那裡,等我吩咐人去叫你了,你再抱著陽哥兒回來。」

周家大奶奶等下就該來了,孩子不好留在這裡,一時哭鬧起來,傳到人耳裡她就更理虧了。

奶娘答應著去了,王氏又命人去催許思:「叫世子快些洗漱用飯,到門口去等著迎人。」

日頭慢慢高起,終於,梅氏一行人上門來了。

王氏在正房門外迎候,以她長輩的身份來說,這是很給面子了。梅氏挽著周嬌蘭快走幾步,上來行禮道:「太太這麼客氣,晚輩們何以克當。」

話語聽上去很客氣,但梅氏的臉色滿不是那麼回事,板得嚴嚴的,她相貌本來端麗無雙,遠勝常人,這一嚴肅起來更有距離感,顯得凜然不可侵犯,王氏到嘴邊的熱絡話硬是說不出口來了。

幹幹地進去分了賓主坐下,周嬌蘭和許思兩個沒坐,許思立在王氏身後,目光忍不住一直往周嬌蘭身上瞄去,周嬌蘭立在梅氏旁邊,察覺到他的目光,只是低著頭不理,她被迫答應了梅氏不亂說話,這時只好盡量裝樣。

王氏一邊命人上茶,一邊也忍不住一直看周嬌蘭,和梅氏寒暄了兩句,就忙道:「嬌蘭這是怎麼了?我瞧著不大有精神。」

梅氏歎了口氣:「妹婿回來沒和太太說?二姑奶奶從家去就病了,一直病到如今。」

許思回來當然說了,但他們母子都以為不過是托辭,拿著當擋箭牌不肯見許思罷了,誰想竟然會是真的?周嬌蘭平時可絕不會打扮得這麼簡單,看著倒真像一枝嬌嬌怯怯的蘭花了。

王氏訕訕地:「總是我的不是,不該瞞著,對不住媳婦了。」

「孩子干的荒唐事,如何能怪到太太頭上呢。」梅氏說著拍了拍周嬌蘭的手臂,「像我們家這個,也是個不懂事的,平時看著霸王一樣,無所不能,真遇著事了,就知道哭,一個正經主意拿不出來,我替她出了,她又不肯,心還軟得不是地方。」

周嬌蘭聽得莫名其妙的:梅氏那時叫她把孩子抱回來養,她不肯,怎麼扯上她心軟了?

王氏不知內情,聽著心裡咯登一下:「——是怎麼個主意?」

「當然是送走了。」梅氏理所當然地道,「我知道府上的子嗣尤為緊要,可這樣的子孫,留下來就是亂家之源,親家太太是個明理人,這道理自然是清楚的。」

王氏聽了是這個最害怕被提出的要求,心痛得被刀割一樣,所幸及時想起梅氏先前說周嬌蘭不肯的話,忙把希冀的目光投向她。

梅氏也抬頭,見周嬌蘭是個目瞪口呆的表情,沉了臉道:「知道你不情願,我不過白說說,你硬要心軟不答應,我難道還能強替你拿了主意不成?就嚇得這樣。」

周嬌蘭:「……」黑白整個顛倒,她暫時死機中。

王氏大大鬆了口氣,忙道:「媳婦一向是極好的,都是我這兒子不好,委屈了她。你放心,從今往後我不錯眼地看著,再不叫思兒亂來了,和媳婦兩個人好好過,早日養個兒子出來,承繼侯府的爵位。」

梅氏聽了,點了點頭,終於露出個微笑出來:「還是太太歷練深,那些妖妖嬈嬈的小星們,確沒幾個好的,我們二姑奶奶只是脾氣直些,不如她們會說好話哄人罷了。妹婿要從今往後知道了我們二姑奶奶的好處,和她一心一意地過,那就是最好了。」

王氏聽得一怔——她那話只是保證往後許思不會再亂搞弄出別的子嗣來了,先都緊著周嬌蘭,可不是叫兒子都不能再近別的女色的意思啊!

但梅氏就這麼認為了,她也不好當著面反口,顯得自己道歉誠意不足,只好硬著頭皮當就是這麼回事了。

談判繼續往下進行,最終達成的條款是:許思遣散現有所有妾室,且五年之內不能再納,在此前提下,孩子可以留下,但要抱到周嬌蘭院裡教養。

整個過程中,作為事主的周嬌蘭基本沒有說話的機會,被動著由梅氏往她身上加標籤,一個比一個貨不對版,然而梅氏忽悠功力強大,居然真把王氏和許思蒙住了,以至於雖然他們都覺得梅氏的要求有點過分,但只覺得是梅氏強勢,沒以為和周嬌蘭有關係,還覺得她懂事心慈,看她的眼光都有歉疚。

一應都談妥了之後,周嬌蘭把梅氏直送到大門口,梅氏叫她回去,周嬌蘭埋著頭,腳尖在地上磨蹭,終於憋出了一句「謝謝」。

梅氏耗了半天神,坐在回去的車裡時,忍不住感歎了一句:「人哪,真是難說得很。以為煩心的倒省事,以為嫁出去不用再費神了的,倒又要操心。」

金桔替她捶著肩膀,笑道:「奶奶說省事的可是六奶奶?」

梅氏閉了眼點了點頭:「不過——也只是如今,往後怎麼樣,還得看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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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三年後。

廊下的素蘭開了又敗,敗了又開,時光按部就班,荏苒而過。

三年裡,霜娘的日子過得很充實,一點也不像她曾預計過的那樣長日漫漫,無所事事。

她選了衛夫人的字帖練字,向鄭氏學畫,做各種各樣的繡件孝敬侯夫人,她做每件事的勁頭都很大,尤以孝敬侯夫人為最——時不時會掉落賞賜,以侯夫人的手面,凡出手都沒有小氣的。她孝敬侯夫人的初衷雖然只是為了刷刷領導好感度,抱一抱大腿,並不是衝著賞賜才幹的,但是有,做起來當然更有動力。

而且,她覺得侯夫人挺給她面子的,凡她孝敬上去的,侯夫人基本都會用,病好了以後,還戴著出府往人家做客過。

三年下來,她的書畫刺繡都有了長足進步,霜娘真下功夫學了才發現,書畫對刺繡也有幫助,三者間相輔相成,現在她的繡品再拿出去,看上去至少像五十兩的了。

忙忙碌碌著,不知不覺間,孝期就滿了,霜娘祭了亡夫,除了服,換了迎暉院的陳設,一套儀式過完沒兩天,她剛脫的孝服又穿了回去——這回服輕了些,是齊衰。

西府的週三老爺,去了。

他從去年入冬就病了,拖到年後開春還未好,醫囑下來,叫準備起棺木,沖一衝,也許能好。話說到這個地步,兩府人心中都有了數,該準備的都準備起了,剛進了四月裡,週三老爺熬到了頭,一天半夜裡沒了。

週三太太悲慟過度,病倒在床,料理不起喪事,這千頭萬緒只好壓到了長房頭上。本定了梅氏出頭管事的,誰知她剛忙了三四天,身子就不爽起來,下面平白見了紅,這勢頭不妙,立請了太醫來一看,診出來已有了兩個月身孕。

此時距離梅氏上一次生養珍姐兒已有七年了,再度有孕,梅氏又喜又憂——喜的自然是要添人進口,憂的是她先那幾天那樣操勞,不知有沒有妨礙。

好在問了太醫,說發現的早,倒是不要緊,但之後要多加留神,再不能勞累著了。

梅氏只能親去侯夫人那裡告假,侯夫人聽了她有身孕的事十分歡喜,當時就准了,連自己府裡這邊的管事一概免了她的,只叫她安心休養。

然後,霜娘就被抓了壯丁。

初聽到要她出頭管事的時候,霜娘著實有點蒙圈:「……我這個身份,能管家呀?」

安氏道:「不要你往外頭應酬,自家的事,幫著管管何妨。不過是些內院支取回話,我還叫了老三家的和你一起,再有拿不準的,去問你大嫂便是。」

說到這個地步,霜娘知道不能推拒,只好應了。安氏吩咐完她,轉頭就去西府忙喪事去了,霜娘和鄭氏兩個戰戰兢兢地上了任。

鄭氏雖是嫂子,但她性子擺在那裡,人是個好人,只是提不起來,霜娘和她共事沒兩天就不得不頂在了前頭,十件事裡倒有八件是她拿的主意——鄭氏半點不惱,大大鬆了口氣,丫頭們還好,和那些媳婦大娘打交道真是太可怕了,嚶嚶嚶,還好六弟妹靠得住。

霜娘欲哭無淚,她對管家並沒興趣,又是這麼突然被推出來,也好想找個人靠靠,可是小夥伴太不靠譜,她無處可退,只能自己堅強起來了。

期間四奶奶不忿她越級上位,還來對她開過嘲諷,霜娘滿心無語,秦氏只想著她排行靠前,怎麼不想想自己房頭是個庶出,侯夫人再叫她管家等於把權力全交給了庶子們,不這麼干太正常了好嗎,有什麼想不通的。

霜娘沒時間跟她扳扯,由著她說,全當著了耳旁風,秦氏無法,只好悻悻去了。

霜娘繼續忙自己的,她管家抓准了一個大方向:凡不知道該怎麼辦的,就問有沒有舊例,有舊例就套著舊例來。這基本可以解決掉一大半問題,還有一小半,她不怕麻煩,寧可叫人等著緩一緩辦,也要著人去問梅氏,絕不自作主張。

就這麼糊弄著,終於把這一個月對付過去了,侯夫人西府的事辦完了,回來接手了管事。

霜娘長出了一口氣,狠狠歇了兩天,什麼都不幹,把腦子裡一堆亂七八槽的家務事清空,到第三天時,她方緩了神來,這時金桔來了,說梅氏請她過去喝茶,謝她幫忙管家。

霜娘現在無事一身輕,去見了梅氏輕鬆笑道:「大嫂太客氣了,這個月指點了我這麼多,該我來謝謝大嫂才是。」

梅氏坐在炕上,道:「那你預備謝我什麼?」

霜娘大方地道:「我給新侄兒從頭到腳做一身,大嫂隨便挑花樣,如何?」

梅氏忍不住笑了:「那我替他謝謝你這小嬸嬸了,隨你做什麼花樣,我都愛,豈有挑揀的。」

兩人玩笑了幾句沒要緊的,梅氏漸漸把話題帶到了西府的小七爺周連柏身上去。

周連柏是西府才從族裡收養的嗣子,西府收養嗣子的事其實早已提上日程,只是因週三老爺看上去生育並沒有什麼問題,就一直只是在日程上拖著,直到他先時重病眼看著好不了了,方在周侯爺的協助下急急把事辦了。

周連柏今年六歲,生父早已過世,他生母拖著個獨子守了兩年守不下去,改嫁走了,周連柏只好跟祖父過,然而他親祖母也去得早,祖父續了弦,另行開枝散葉,對原配這邊留下的孫子並不怎麼待見,聽說西府裡選嗣子,馬上把他推出去了,一是省得礙眼,二是想攀一攀嫡枝的富貴。

也是運氣好,週三太太見這小人合了眼緣,拍板就定下他,兩邊簽了過繼文書,從此西府裡就多了位小七爺。

霜娘原先只知道西府那邊過繼了嗣子,倒不清楚那嗣子本身的家庭情況,這時一邊喝茶一邊聽梅氏說著,她也有一搭沒一搭地發兩句感概。

梅氏漫不經心地、以一種閒聊正好聊到這裡的態度道:「你來了有三年了,再過個兩年,也該考慮一下嗣子的事情了,你心裡可有什麼打算?」

「打算?像小七弟那樣的就挺好的。」霜娘還真琢磨過這個問題,聽梅氏問就說給她聽,「要是太太許我養的話,我就想在族裡挑個差不多這麼大的,站得住也養得熟,若沒這麼湊巧,大兩歲小兩歲也無妨。只是本身父母那邊,最好是都不在世了的,不然生叫人家至親分離,我心裡過不去。再者,本身父母要不省事,以後再來鬧騰,我倒不怕,只是孩子夾在中間難過,血緣上的和法理上的,他幫哪一頭是好呢?何必讓人受這個苦,不如尋個孤兒,大家省心。」

她說著看梅氏,咦,怎麼覺得梅氏面上的笑容越來越燦爛?美得她有點想捂眼,世子真有福氣呀。

「大嫂,如果到辦這事的時候,還要勞你幫我掌眼了,我二門都沒出去過,對族裡的情況一無所知,叫我挑,我也挑不出什麼來。」

梅氏極痛快地一口應了:「你放心,包在我身上,准照著你的意思,挑個十分聰明懂事的來。」

她說這話真是抱了十二分的誠意,從她再度有孕後,三年前曾有過的那件心事就再度掛上了心頭——雖然大爺已答應她,不會再過繼子嗣到六房去,但大爺身為人子,他畢竟也有無可奈何之處,而今藉著西府嗣子這件事,她問出了霜娘的主意,得來了重重的一塊砝碼,終於是穩了下來。

在將來挑選嗣子時,霜娘作為六房主母,她的意見非常重要,僅次於周侯爺和侯夫人,甚至假如她特別堅持,長輩們都不得不讓步,畢竟孩子過繼了來,是養在她的膝下,還有什麼比母親的心意更重要的呢?

梅氏心滿意足,霜娘也很開心:「那我就提前謝謝大嫂啦——」

外面一陣咚咚的腳步聲,跟著就是小丫頭極大聲的嚷嚷:「六奶奶呢,六奶奶是不是在這裡?!」

金桔在外頭斥道:「你慌得什麼?火燒著你眉毛了?找人就找人,這麼大嗓門,不怕驚著了主子們。」

「我、我有要緊事,」那小丫頭呼呼地直喘粗氣,「我找六奶奶,立刻請到正院去,出、出大事了!」

霜娘心裡一跳,她能出什麼大事,難道是管家時沒留神,有了紕漏現被查出來了?

她忙站起身來,掀簾子出去,聽那小丫頭喘過了氣來,接著道:「要是大奶奶身上還好,一併請去。」

霜娘心裡更沒底了——難道她捅出的簍子十分大,還要麻煩養胎的梅氏出面給她描補?

金桔跺腳道:「到底什麼事?你這沒頭沒腦的,叫我怎麼進去給奶奶回話。」

小丫頭道:「是六爺回來了!」

「……」

霜娘正邁門檻要出去,聽了這話,後腳絆在門檻上,直飛出去,撞到前面的金桔身上,金桔也傻著呢,沒有一點防備,被她撞下台階,兩個人摔成了一團。

金桔更慘些,墊在底下,霜娘爬起來,忙忙去扶她:「你沒事吧?對不住,我一時嚇著了。」

金桔皺著臉在她的攙扶下坐起身來,忍痛道:「不怪奶奶,都是這丫頭的話鬧的。」

梅氏這時也出來了,扶著門框,盯著那丫頭道:「你說仔細些。」

「也、也沒別的了,」丫頭有點茫然地道,「六爺一進門,太太就抱著他哭得倒不上氣了,金櫻姐姐吩咐的我,叫我來請奶奶們。」

霜娘眨巴著眼,看她的嘴開開合合,感覺自己像活在一出荒謬劇裡。

她是實打實地守了三年寡啊,一天又一天真真實實地過來的,這就全都不作數了?她簡直懷疑自己是不是昨晚睡覺的姿勢不對,在夢裡又穿了一次。

梅氏過來挽了她的手臂:「走,我們去看看怎麼回事。」

霜娘就跟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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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路上,霜娘心亂如麻,腳步像踩在棉花裡,沒個實處:「大嫂,會不會是個冒充的?」

梅氏搖頭:「活生生的一個人,哪裡冒充得了,且太太都抱著哭了,可見是認了。」

霜娘沉默了一會,從亂麻裡又理出個問題來:「那當初是認錯了?還是建的是衣冠塚?」她嫁進來時,週六爺的喪事已經完備了,箇中詳情她並不清楚,也沒想過要問。

梅氏回道:「不是衣冠塚,當時人送回來了的,只是樣子很不好看,我們只能認了個大概——但是由太子殿下親自登門送來的,我們都只顧傷心,誰會想到要懷疑真假呢?」

霜娘凌亂地想,是啊,誰會想到堂堂太子殿下吃飽了撐的,給人家送了個假貨回來呢?她很確定太子知道真相,而不是也跟著認錯了,三年前太子來過一次,她記得清清楚楚,就是打那之後,侯夫人的病有了起色,慢慢好起來了。現在回去對比了想,除非她是腦殘,才會認為這只是個巧合。

她想著側頭看了眼梅氏,剛才梅氏還問她想要個什麼樣的嗣子呢,看來是和她一樣被蒙在了鼓裡,不然沒必要有那一問,做戲也犯不著做那麼全套。

想完了這些有的沒的,霜娘再也迴避不了了,不得不面對這個殘酷的現實——在她老老實實做人,勤勤懇懇做事,把守寡守出了歲月靜好的心態的時候,忽然,一切都要從頭開始了。

簡直暴躁。

這三年守下來,她真不覺得沒男人對她是什麼損失,她又沒雄心壯志,沒想過要奮鬥個什麼一品二品的誥命,安安穩穩不愁吃穿地把這輩子混完就得了。

她一點也不喜歡已經努力上正軌的生活被從中截斷,迎暉院不再是她一個人當家作主的小天地,憑空加塞了個人進來,這個人將牢牢地壓在她頭上,她以後的日子很大程度上要繞著他轉,她自身的喜怒必須退後一步。而他還可能睡丫頭,納妾,生一堆庶子女丟給她管,這一切都是合法的,她鬧一鬧就是她妒忌,不守婦道——

霜娘越想越惱火,心下像墜了個秤砣,沉重得步子都邁不開,如果不是梅氏一直挽著她,她說不定頭腦一熱,能掉頭跑走躲起來。

真那樣幹的話,她一定會被認為是瘋了。

走到正院門口的時候,霜娘沸騰的血液終於冷下來了,分出心力來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現在是她夫君死而復生回來了,她要是擺出一副死了男人的臉,那實在解釋不過去。

梅氏一路也在震驚當中,想著自己的心思,沒注意到她的不對勁,逕自和她一道走進門去。

安氏坐在主位上,雙目紅腫,但情緒穩定些了,沒有繼續在哭,她面前跪著個人,手扶在她的膝蓋上,正說些什麼,聽到身後的腳步聲,住了口,站起轉過身來。

這是個年約二十一二歲的年輕男人,臉型端正,五官清朗,轉過來的身姿十分挺拔,站在那裡有如一桿青竹,英姿勃勃。

霜娘:「……」

霜娘掐了一把掌心,幾乎是用拔的強逼自己把黏在他身上的目光拔走,心裡撲通撲通地跳,想:這個人長得也、也太合心意了呀!

她先頭的那些不甘不願,滿腹怨氣,在這一刻如同薄雪遇烈日,頃刻間消融得連個水珠子都看不見了,什麼沒男人也沒什麼損失,她現在覺得她損失好大啊。

安氏啞著嗓子道:「你大嫂,還有你媳婦來了,你不在的這些時候裡,虧得她們兩個陪著我。」

周連營聽了搶上兩步,向梅氏抱拳躬身下去,梅氏一把扶住,嗓音裡帶了哽咽之意:「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周連營的目光轉到霜娘身上,霜娘覺出了,緊張極了,低了頭不敢看他,怕她的眼神暴露了她花癡的內心。

周連營溫和地向她拱一拱手:「多謝你。」

霜娘僵直著身子,屈膝回禮。

好在周連營沒有過多關注她,直接轉回安氏身邊站著了。

安氏道:「都坐下吧,坐下說會話。」

梅氏便拉了霜娘去右邊椅上坐下,坐定後問道:「到底怎麼回事?那時候弄了那麼個東西回來,險把太太傷心得跟著去了。」

「當時我們跟著殿下去宣府勞軍,路上遇上了伏擊,是個暴雨夜,運氣不好還遇上了山洪,」周連營道,「我掉進去被沖走了,殿下不知道,天明找人找不到我,應該是以為我沒了,所以往屍體裡去找,結果把別人的屍體錯當成了我。」

梅氏急道:「那你後來沒事,怎麼不緊著回來?」

「我在山洪裡被亂七八糟的東西撞了好久,失了記憶。」周連營說,「我醒來的時候什麼都不記得了,就在附近到處晃蕩,還做了好些天乞丐。後來楊大將軍在當地招軍,把我當成流民一起招了進去,我在楊家軍裡呆了三年,半個月前和人練戰陣時,我對面的同袍失了手,一棍子敲我腦門上,不知怎麼把我敲明白了,我趕緊和上官告了假,日夜兼程地趕回來了。」

編得挺完整的一個故事。

這是霜娘聽完的感受,事實上,從聽到「失憶」兩個字的時候,對她來說這段經歷的可信度就直線下降了。

及至聽完,真挑漏洞她挑不出什麼來,但失憶這個梗真不是隨便能發生在現實裡的,大腦那麼複雜,要怎麼撞,才能恰巧撞到主管記憶的那一塊內核上去?這就罷了,後頭居然又被一敲敲回了記憶,一次還能說是奇跡,二次只能是有鬼了。

梅氏「哦」了一聲,歎道:「這真是老天保佑了。」

霜娘悄悄看她一眼,她覺得其實梅氏也不怎麼相信,不過梅氏顯然比她知道的更多些,知道裡頭有些不可說的事,明知不妥也不問,就直接認了這個說辭。

梅氏接道:「但你豈不是糊里糊塗地入了軍籍?等你大哥從衙門回來,須得商量下這事,把籍改回來。」

周連營笑道:「大嫂不用擔心,我當時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了,胡謅了一個,不要緊的。我和上官說了後,上官帶著我到了楊大將軍營裡,楊大將軍問了我許多問題,確認了我的身份,就答應替我把那個軍籍當做陣亡消了。」

聊了一陣,差不多把過去發生的事「交待」清楚了,安氏拍拍兒子的手臂:「你趕那麼遠路回來,也累著了,回你院裡歇歇去,叫你媳婦打發你洗澡換身衣服,晚上把全家人都叫來,一起吃個團圓飯。」

周連營笑著應了。

**

霜娘和周連營一左一右,微微錯開地走著。

對於這很快到來的獨處,霜娘心下既忐忑又緊張——嗯,其實旁邊還跟了個金盞,不過霜娘很有選擇性地把她過濾掉了。

「你走前面一點。」周連營忽然偏了頭,緩了腳步,向她笑道,「我原來住在外院,不知道裡面給我的是哪個院子,勞你帶個路。」

霜娘「嗯」了一聲,聲音出口她感覺自己的嗓音有點點抖。她努力維持著面無表情,心裡給了自己一巴掌,很想去找盆冷水冷靜一下。

周連營體會不到她的心情,過了一會又和她說話,問道:「你多大了?」

「十九。」這回她的嗓音正常了,霜娘微鬆了口氣。

周連營笑道:「那三年前你才十六?」

霜娘「嗯」了一聲,她覺得周連營已經主動說了三句話,出於禮尚往來,她也該回一句了,結果張嘴就道:「你多大了?」

「二十一。」周連營說。

霜娘話出口就懊惱了,她問這問題有什麼意義?拾人牙慧,一點也不有趣,完全不能顯示她是個有點內涵的人,簡直蠢哭。

還好她還有彌補的機會,至少還可以就著周連營的回應再說一句話。她努力轉動腦子想,越想越想不出來,腦子裡一片空白。

「哦。」最終,她給出的是堪稱話題終結者的一個字。

周連營下面沒再說話了,只是跟在旁邊走。

霜娘整個心情都灰了一半,現在不需要冷水了,她已經完全冷靜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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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5-9 10:20:11 |只看該作者
☆、第39章

回到了迎暉院,院裡的丫頭們還不知道男主人死而復生回來了,不用說,激起了一圈目瞪口呆的圍觀,金盞沉著臉,強行給驅散了。

「都懂點規矩,知道六爺回來就行了,做你們的差事去,亂看什麼!芳翠,你領著人去多抬兩桶熱水來,六爺要沐浴。」

「哦。」芳翠呆呆應了一聲,還有些魂不守舍地領了四個丫頭去了。

出門時正撞上了匆匆而來的金桔,她是來送衣服的。

「大奶奶看六爺似乎又長高了一點,以前那些衣服恐怕不能穿了。這是大爺的,都還沒上過身,六爺這兩天先湊合穿著,針線房那邊已經去吩咐了,一會來人給六爺量身,重新趕做新衣。」

金盞謝了她,把衣服接過來,進屋去交到霜娘手裡。

霜娘捧著有點呆:「你不拘放在哪裡就是了,給我幹嘛?」

金盞湊近了她悄聲道:「奶奶,等會熱水來了,你要服侍六爺沐浴呀。」

霜娘手一抖,差點把衣服丟了,她剛冷靜下來的頭腦嗖嗖又燒開鍋了,結結巴巴地:「為、為什麼呀?」他自己不會洗?

金盞給了她一個親暱的「你不要犯傻」的眼神:「難道奶奶想叫個丫頭進來伺候?六爺剛回來,奶奶別害羞,慇勤些,叫六爺知道一下有媳婦的好處。」

霜娘僵硬著,好吧,她忘了,周連營這個階層的人就是這麼腐敗的,別說周連營這個天生的貴族了,她熟悉了之後不是也照樣不再拒絕金盞給她擦背嘛。

金盞說完就出去了,霜娘看著她的背影控制不住地露出求救的眼神,差點要伸手叫她別走。

雖然她夫君很帥,她有點心動——算了對自己就不要欺騙了,她非常心動,可也不表示她馬上就想對他瞭解得辣麼全面深入啊,她對他說的話都還沒超過五個字呢。

循序漸進一點,有什麼不好呢。霜娘抱著衣服心裡默默淚奔。

這時周連營進去臥房轉了一圈,端了半盤栗子糕出來了,邊走邊吃。

霜娘腰背又繃緊了,為了顯得自然點,她找話道:「六爺餓了?我叫人去廚房做點吃的來。」

周連營搖頭:「不用,我吃這糕墊一下夠了。」他踱步過來,看了看霜娘手裡捧著的衣服,「大哥的?——你手怎麼了?」

「嗯,大嫂才讓人送來的。」霜娘不明所以他後面的問題,一邊回答一邊順著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發現她手掌連著手腕那一塊側邊蹭破了點皮,滲了血絲出來。

她奇怪地回想了一下,才想起應該是先前摔倒時在地上磨出來的,當時和之後的心情都太混亂,她一點都沒覺出自己掛了彩。

「不小心摔了一跤。」霜娘不太自在地把手腕往內側壓了壓,小聲道。

「被我回來的消息嚇著了?」

沒想到周連營這麼敏銳,張口就直接推斷出了,霜娘下意識道:「是的——」遲一步改口,「其實怪我走路沒留神。」

「怪我,」周連營笑了,「我回來得太突然了,如果提前送個消息來,就不會嚇著你們了。」

霜娘略含蓄道:「……這個,我應該還是會嚇到一點。」你不是單純的出遠門回來,是死了三年又活了啊!不管怎麼提前送消息來都很驚悚吧,要怎麼不嚇到。==

周連營也反應過來了:「我糊塗了。剛才那個丫頭呢,叫來給你上點藥。」

「不用啦。」雖然明白對方只是順口的一句關切,霜娘心跳聲還是大了一拍,暗自開心一下,然後道,「只是一點點破皮,過兩天就好了。」

周連營沒有堅持,轉去椅子上坐著專心吃糕點了。霜娘躊躇片刻,暫把手裡的衣服放下,過去桌邊摸了摸擺在當中的茶壺壺身,感覺還溫熱著,便倒了杯茶默默推到他那一邊。

周連營向她笑一下,端起喝了。

都不說話之後,霜娘又有點緊張了,不太敢面對他,倒了茶就走去門邊假裝看熱水來了沒。

快望眼欲穿時,芳翠領人抬著水回來了。

霜娘剛放鬆了些轉過身來,然後就僵住了。她忘記了一件很要緊的事:她她是要伺候周連營沐浴的。

丫頭們魚貫而入,把一桶桶熱氣騰騰的水倒進裡間屏風後的浴桶裡,而後提著空桶魚貫而出。

周連營已經把半盤子糕吃完了,逕自進去裡間,霜娘看看椅上的衣裳,硬著頭皮拿起來跟進去,然而隔著那扇琉璃屏風還有好幾步遠時,她無論如何也沒有勇氣再往前邁了。

裡面的人不會已經已經脫了吧——光是這麼想一想,她的血管就快要爆掉了。

古人其實一點也不保守啊,金盞叫她來服侍一個第一次見面的男人沐浴時的口氣多自然,對比之下,她簡直像個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一樣。

好吧,也許她就是個土包子,本地風俗如此,她應該入鄉隨俗才是,不要往多了想,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就當她是個在浴室打工的搓澡工好了。

霜娘努力給自己催著眠,終於催出了一點成效,她踮起腳尖來又往屏風方向蹭了兩步,正心跳如鼓之際——

周連營從屏風後斜出半邊上身來,他還穿得和進去時一樣,連衣帶都好好繫著。

他露齒一笑:「你出去歇一會好嗎?你在這裡,我有點緊張。」

「……好。」

霜娘如遇大赦,不敢看他,把衣裳把屏風上一丟,掉頭快步出去,把堂屋門啪啪啪全關上了。

「奶奶,」金盞聽到關門聲從小耳房裡出來,見霜娘獨自站在緊閉的門外,過來訝道,「你不服侍六爺?」

「他不要我服侍。」霜娘十分理直氣壯地道,「說會緊張。」

「哎,」金盞笑了,「恭喜奶奶。」

霜娘呆了:「我喜從何來?」

金盞悄聲道:「六爺這樣,說明他先頭三年沒叫那些外頭的狐媚子勾引壞了呀,要是開了葷的,哪會連叫奶奶服侍一下都不好意思。」

五、五星級丫環果然懂得好多!

霜娘望著她的眼神直接閃星星了,到底怎麼把腦洞開過去的,這一對比她已經變成土包子渣了呀!

「你怎麼懂這些?」她忍不住問。以金盞的履歷看,她基本沒有渠道和機會在婚前瞭解男女之事,不像她,咳,多少是受過那麼一些「教育」的。

不等金盞回答,她也試著開了下腦洞:「你悄悄有相好的了?」

「奶奶說什麼呢,」金盞一下臉紅了,「我怎麼會做這樣沒廉恥的事。」

「沒關係呀,」霜娘貼著她耳邊說,「不用瞞我,你想成親了就告訴我,我給你準備嫁妝送你出去,給你放一個月假。或者你想贖了身,聘到外頭去,那我去求太太要你的身契,都憑你的意。」

金盞聽得又好笑又感動,歎道:「奶奶也想太遠了,我真沒有什麼相好。我也不想往外頭聘去,我一家子都在府裡,我一個人出去有什麼趣兒?再說奶奶待我這樣好,我到誰家能過上像現在這樣的日子,公婆妯娌親戚,哪個是好相與的。」

這話聽上去似乎奴性堅強,但霜娘在這時代生活到如今,很能理解她的選擇。此時生產力低下,貧富兩極分化嚴重——這嚴重和後世的嚴重還又不是一個量級,後世再窮的人家只要不懶,基本的溫飽問題總是可以解決。而這時的底層人家日子真沒那麼好過,就算是小有積蓄的,逢著一點風雨也容易整個傾覆化為烏有。以金盞家生子的出身,往外聘能選擇的餘地又很小,名義上是得著自由身了,但其實性價比真不高。

於是霜娘的疑問又繞回去了:「那你怎麼會懂?你姐姐也沒嫁人呀。」

「是那些嫁了人的媳婦嫂子,」金盞道,「奶奶不知道,她們一嫁了人嘴上就沒把門的了,當著主子不敢胡說,私底下什麼話不聊。我再不想聽,也躲不過,總要無意中聽到一句半句的。」

她說著忽然一頓:「哎呀,不好。」

霜娘問:「怎麼了?」

「奶奶你不懂呀,」金盞有點著急地道,「六爺看樣子也不大懂,你們怎麼辦呢?不知太太那裡想沒想到,我去跟姐姐說一聲,要是太太沒想到,讓她私下提醒一聲。」

她說著就要走,霜娘嚇一跳,忙把她拖住:「不急不急。」

金盞回頭道:「奶奶,這可不是面薄的時候,這是第一等大事,拖不得。」

「我,我——」霜娘汗都急出來了,她一點都不想被侯夫人招去指點房事,尷尬死了要,可她也不能說「用不著她都懂」呀,她怎麼解釋她從哪懂的?

「六爺剛回來,總要歇幾天吧。」終於,她急出了一個理由來,忙道,「你千萬別去,去了太太要以為我不會體恤人了。」

金盞被說服了:「奶奶說的也有理,那就過幾天,奶奶跟六爺處熟了,更好一些。」

霜娘很無力:她知道金盞是一心一意為了她著想才急著操心這事的,可是幾天的時間真的不到「處熟了」的程度,丫頭太給力了,也有煩惱呀!

正這時,一個穿褐色褙子、大約三十出頭的媳婦來了,給霜娘行禮,說是奉命來給周連營量身的。

「六爺還在沐浴,嫂子等一會罷。」金盞說著招呼她去耳房裡喝茶,霜娘鬆了口氣,至少暫時不用面對那個要命的問題了,她索性也跟進了耳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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