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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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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1 16:33:38 |只看該作者
    第90章 南苑小孩

    到南苑的時候,裡面剛在訓練緊急集合。

    剛吃了飯在休息的少年們蹭蹭蹭的從營房跑出來,列著隊在拿槍,拿到槍的立刻跑到預定的位置上趴著做瞄准狀,陣地旁邊一個軍官烏拉烏拉的大吼著:“趴好!不要露頭!拉槍栓!別到時候拉,到時候拉就死球啦!”

    周先生在前頭和帶他們進來的長官說著話,黎嘉駿很新奇的看著這場景,忍不住端著照相機排在最後頭,想以小兵的角度拍個發槍的照片。

    天已經很暗了,雖然旁邊有燈光,但效果還是很差,她拍完後略有點不滿的放下照相機,卻不料此時已經排到了她,沒等她走開,發槍已經發出慣性的兵哥哥竟然噌的把槍塞到了她的手裡,她可好,還下意識的接過了!

    幾乎在她接過槍的一瞬間,面前的兵哥哥就意識到不對,手也沒松開,兩人同握著一把槍,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裡看到了茫然。

    “……噗!”黎嘉駿先笑了起來,“漢陽造?”

    兵哥哥手上用了點力,似乎想把槍收回來,奈何面前的女流氓雙手齊上死不撒手,一副也想試試看的樣子,他求救的望向遠處,那兒長官被女流氓的同伙給攔住了,他很無措的啊了一下,黝黑的臉泛著紅:“是,是漢陽造,那個,姐姐,麻煩撒個手,槍,槍不好玩吶。”

    黎嘉駿堅定的掰開他的手——其實也沒花很大力氣,兵哥哥也只是個小男生,她手剛摸上去他就跟觸電似的撒手了,她忍著笑熟練的一拉槍栓,打開彈夾瞄了眼,隨後架起來有模有樣的往外瞄了瞄,嘆氣:“果然槍管很長……”想了想又補了句,“小孩子用很累吧,拿不穩,又沉。”她指前頭趴成一排撅著個腚被長官挨個兒踩的小少年們。

    “來了這兒就是爺們兒了,習慣了就好。”兵哥哥還是死死盯著她手裡的槍,黎嘉駿沒辦法,頗為依依不舍的把漢陽造交還給他,人這才松了口氣。

    “嘉駿!”這時,周先生在遠處招呼著,“來,准備准備,今晚我們可以在這休息。”

    “咦?我正想著呢,天太暗了,現在拍不了照。”黎嘉駿屁顛屁顛的跑過去。

    “是呢,要多謝王長官。”周先生朝身旁的軍官抱了抱拳,“這兒的部隊都被調出去增員宛平了,營房都空著,他派人給咱倆收拾個能住的,明日再說。”

    王長官擺擺手,看軍職他只是個連長,大概就是在管著這個小孩兒連的,他笑道:“客氣什麼,你們大公報的記者辛辛苦苦的趕來給我們拍照片,我們高興還來不及,這位女先生大概上茅房啥的會不大方便,別的您放心,我們都會安排好。”

    黎嘉駿嘿嘿笑,一點也沒臉紅:“沒事兒,我習慣了。”

    “這樣,我給你指使個娃兒吧,放風帶路啥的好使。”

    不等她拒絕,王連長就呼哨一聲,喊來一個虎頭無腦的小孩子,朝黎嘉駿點了點,吩咐了幾聲,那小孩兒立正應是,表情很是嚴肅,噔噔蹬跑過來叫道:“報告黎先生,我叫柯承志!是學生連三班班長!黎小姐有什麼吩咐!”

    黎嘉駿拒絕的話就在嘴邊,可當聽到學生連三個字時,對上這個跟還比她矮一線的小男孩兒炯炯有神的雙眼,不知怎麼的就咽了下去,她是決計不會上前線的,她自己有數,那如果這個孩子跟著她,會不會反而安全一點……雖然他來當兵就是為了戰鬥,但是,作為一個男孩,他真的還沒她高……

    “好吧,麻煩你了,就是我一會兒洗漱什麼的請您搭把手就好。”她笑,以前在長城那兒的時候,就是趙將軍派的警衛員虎子干這些,本來虎子是保護丁先生和她的,結果差不多成了她的專用望風人。

    就是不知道他現在活沒活著。

    南苑是二十九軍的軍部,以前據說是皇家獵場,清皇帝狩獵的時候就來這,主要產物是麋鹿。

    雖然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知道這些的,可是在洗漱完了攤在床上頭腦風暴時,黎嘉駿不知怎麼的,突然腦洞就開了。

    ……五阿哥不會就是在這兒獵到小燕子的吧!

    怎麼想都是這兒啊!越想越靠譜啊!獵場!京郊!全齊了,妥了,准沒錯!

    皇阿瑪,您可以忘了大明湖畔的夏雨荷,不能忘了永定河畔的黎嘉駿啊!求保佑!

    某個傻×自個兒在軍營的床上笑得啪啪啪捶床……

    早上黎嘉駿醒了三回。

    第一回是大清早的起床號,那時候周先生也醒了,他敲黎嘉駿的窗:“嘉駿,多睡會兒,這半個月都沒休息好,我請營裡的人給留了飯。”

    黎嘉駿混混沌沌的應了一聲,本來還糾結著起不起來,此時更放心的睡了過去,只覺得外面隱隱約約有晨跑的聲音催人入睡。

    第二回是孩子們飯前的喊口號,他們大多都處於將變未變的公鴨嗓時期,破鑼嗓子和稚嫩的嗓子在外面扯起來唱軍歌:“可恨日本太野蠻,出兵三島間,侵略我江山,

    不畏死,講犧牲,

    大刀逞威風。

    遺屍橫遍野,

    草木一片紅,

    殺得倭寇丟魂喪膽,

    從此吾願從。”

    黎嘉駿噌的從床上坐起來,她在裡頭聽得心情激蕩,抓著自己的雞窩頭不知道該怎麼做好,就聽外面又在喊:“我等以百姓血汗換來的子彈,續誠心竭力,期望命中,殲滅仇敵——日本鬼子!”

    正當黎嘉駿興奮的想穿起鞋往外看一看時,就聽王連長的聲音大叫:“開飯!”

    “……”她虛脫一樣的躺會床上,接下來外頭一片安寧,她又睡了過去。

    第三回就是練兵聲了。

    一樣是那個稚嫩和破鑼合體的詭異吼聲,咿呀哈喝的喊著,每一次都有一個成年男人的口令帶頭,這一段綿綿不絕起碼維持了大半個上午,黎嘉駿終於撐不下去了,她爬起來穿好衣服打開門,面前是一排排營房,當初考慮她是女性,王連長給她安排了靠裡的房間,所以她一大早開始聽的吼聲,都是隔老遠傳來的。

    門邊放了兩桶水,應該是小班長柯承志一大早給打的,因為此時水面上浮著淺淺一層灰。

    她早就不講究這些了,拿出毛巾杯子來隨意洗漱了一下,就往隔壁去,周先生果然不在了,她便穿戴上自己的全套裝備,往外摸去。

    南苑占地很廣,但主要還是以原先的四座清時期的行宮為主體,外面圍起城牆,總的來說比宛平城還打上不上,後來沒落後就成了南苑鎮,直到北伐戰爭時期被西北軍老軍閥馮玉祥設為軍部,這個設定就被沿襲了下來。

    此時放眼像四周望去,遠處城樓高大,上面的碉樓聳立,俯視周圍的曠野,城內青磚紅頂的瓦房鱗次櫛比,在郁郁蔥蔥的樹木中顯得文質彬彬,竟然給人一種大學的感覺。

    幾個背著漢陽造的學生兵列隊從旁邊向著練兵的地方跑去,他們大概在罰跑,揮汗如雨的,不出她所料,漢陽造背在他們背上,槍杆子伸出一大截去,活像背著跟太長的柴火。

    還只是中學生,十四五歲的年紀,本就發育遲緩,弱雞一樣的身材,現在卻已經頂著滿腹詩書來當兵了。好想跟他們說好好讀書用知識救國,可放在這樣的環境下,又怎麼說得出口?王連長聽說話就並不是個有文化的人,可他談起手下的孩子們眼神裡卻滿是溫和和無奈,他哪裡會不懂那樣的道理?

    可是誰都沒有辦法……

    此時南苑很空闊,主力傾巢而出增援西南,只剩下這群孩子們,只希望前方的大人能撐久一點再撐久一點,給他們多一點時間長大。

    黎嘉駿到校場的時候,孩子們還在練刀,王連長在旁邊走著,眼神不善的喊著口令,時不時的這裡踢踢那裡踹踹,出手很不客氣,而旁邊,似乎是副連長的人正在訓著剛剛從她身邊路過的少年,他語速飛快的一頓訓後,那幾個少年垂頭喪氣一排站到一邊,雙手舉起自己的槍,開始下蹲起立。

    她看到自己的小御前帶刀侍衛柯承志就站在方陣最左邊中間,晚上的時候沒看清,白天認真看才發現,雖然虎頭虎腦,但是竟然白白嫩嫩的,要說虎,就虎在他臉頰的嬰兒肥上,看得人想捏兩把,可看身量,卻一點都不像臉那麼壯,瘦了吧唧的,舉手抬腿能看出骨骼的痕跡,這頭重腳輕的,看得人都著急。

    這時,周先生從遠處走過來,他手裡拿著張紙,表情有些嚴肅:“嘉駿,報社通知我要立刻回去整理文件准備撤離,我得先回北平,否則沒幾天搞不下來。”

    黎嘉駿急了:“先生那您等等啊,我拍張照就走的呀,這麼一會兒都不能等麼?”

    “不,嘉駿,你拍了照直接上火車去天津,想辦法回家,知道麼?”

    她立刻明白了,可轉頭想想又放不下:“不成,先生,我怎麼能扔了您一人跑?”

    周先生回答很犀利:“那到時候社裡只給一張火車票,給你還是給我?”

    黎嘉駿斬釘截鐵:“您去吧,我回天津!”

    愉快的決定後,兩人都不是糾結的人,周先生把黎嘉駿托付給王連長,王連長特許孩子們用過了午飯聚集起來用兩個小時寫了家信,全部交給周先生,讓他兜上給帶北平去寄了,畢竟孩子們大多都是北平城裡的人,去軍隊的中轉站中轉還浪費時間。

    又寄了信,又少了訓練,孩子們心情都很好,王連長也不忍心打擊他們,干脆讓黎嘉駿趁著氣氛還和樂快點拍了照,統共有四百人,一下子也拍不了,黎嘉駿參照畢業照的模式,分了班拍。

    差不多所有人都是第一次拍這樣的照片,表情一個賽一個不自然,都想笑又忍著,好奇的盯著黎嘉駿照相機上的黑窟窿。

    黎嘉駿舉起一根手指大叫:“都看著我的指尖啊,我點哪裡,你們看哪裡,然後聽我口令,別眨眼……好,一起喊……茄~子!”

    孩子們不明所以,以為是喊口號,當即臉紅脖子粗的喊起來,這一下茄子應有的效果完全沒了,進入膠卷的成了一張張猙獰的臉,黎嘉駿沉默半晌,只能自認倒霉,又叫道:“重來重來!只要笑就好了,不要眨眼!”

    這年頭的半大崽子,誰會頷首微笑擺POSE?這一次印入眼簾的,是一張張僵硬的臉,皮笑肉不笑,有些實在不擅長微笑,嘴唇還在扭動。

    黎嘉駿:“……算了,都別笑了!”

    拍完照片,太陽又快落山了,黎嘉駿還得在這睡一晚,第二天再出行。王連長把人趕去飯堂,過來跟她道謝,還說:“早可以不笑了嘛,當兵的就要嚴肅點,黎先生你就是太認真。”

    黎嘉駿很惆悵:“可畢竟才是孩子,我希望記錄下來的,都是他們開開心心的樣子。”

    王連長聞言恍惚了一下,便不再說話了。

    柯承志是個很操心的小家伙,昨晚太遲來不及,今天他吃了飯便要來個大水缸,吭哧吭哧的給黎嘉駿提水,讓她洗個澡。

    營部裡有些水房,只有一個門,黎嘉駿在裡頭洗澡,外頭柯承志把著,就不怕別人看到。於是這半個月來,黎嘉駿第一次得以洗個澡,身上起碼搓下了一斤泥,那水髒的,等柯承志進來抬水缸時,看著地下的黑水,那小臉兒目瞪口呆。

    黎嘉駿忍不住揪著他的嬰兒肥捏吧:“看什麼!沒見過野人洗澡啊?!”

    柯承志羞憤的扭臉掙扎,都忘了放下手裡的水缸,等黎嘉駿過足了癮放他出去時,他一臉:“姐姐是壞人!”的表情淚奔出去。

    這一覺睡得神清氣爽,第二天早上起來,她還是決定入城的時候順道去看一下周先生再走,卻不想王連長攔住了她:“黎先生,您恐怕要在這留兩日了。”

    “什麼?”

    “昨晚傳來消息,廊坊,打起來了。”王連長表情很復雜,說不清激動還是沉重,或者說他自己也不知道,“那兒是火車去天津必經之路,現在肯定過不了了。”

    “那……我現在去北平?”黎嘉駿有點六神無主的感覺,“對,那我好歹幫周先生整理整理東西。”

    “這也成,那兒安全點。”王連長又叫來了柯承志,叮囑黎嘉駿,“黎先生千萬小心,若是聽到什麼聲響,那邊先回來,周圍還有不少鬼子的小股隊伍游蕩,要是碰上了可不好。”想想又不放心,“這麼想,黎先生您一個姑娘回去可不安全,這少說二十裡地呢!”

    “既然人打到廊坊了,那你們才該要小心吧。”黎嘉駿道,她心意已決,准備起來也很快,轉頭就跟王連長道別了,學生兵們還被按著操練,沒時間和她道別。

    柯承志一人送她到大門口,這頭重腳輕的孩子筆直站在那兒朝她揮著手,黎嘉駿轉回頭騎著車,強逼著自己不回頭看。

    可她還是回頭看了一眼。

    小孩兒已經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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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南苑轟炸

    黎嘉駿自認不是個傻大膽,她慫起來沒邊兒。

    可當她好不容易踏著個腳踏車一路烈風炎日的望見北平的城牆時,卻停在那裡,差點哭出來。

    不是為了她一路聽著原野上狼的叫聲強忍恐懼,不是因為彎彎的月牙頂在那讓她想起了前世今生的家人,也不是因為她累得快吐了,而是因為……

    狗日的!前頭那槍聲火光是個什麼鬼!?好像就是城內發出的!

    雖然不在她正前方,可是那火光在已經昏沉的夜色裡照亮了半邊天,亮得沒邊兒!一閃一閃的,活像是什麼巨大的怪物在咆哮,讓她恍然間想到了上輩子看的魔幻電影《魔戒》中末日火山那陰森囂張的火焰。

    在她停住後,甚至能聽到遠處悶罐裡爆炸似的轟響。

    深藍天幕下巨怪一樣的北平城被那橘色的火光映得陰森可怕,嚇人之極,仿佛那就是電影中半獸人的大本營摩多,進去就會被怪物淹沒……

    按平時這城門有沒有關都有點懸,此時這樣打著,別說肯定關著了,就算開著,估摸著也只出不進。

    她推著車往前走了兩步,最終還是停了下來,北平打起來了?

    黎嘉駿知道遲早有這一天,可對於這一點出現在什麼時候,過程是什麼樣的,她一無所知,她唯一知道的是北平一直沒有遭到嚴重打擊,那麼到底是是那麼做到的?

    想來想去,莫非是圍城投降?好像也只有這樣才能解釋了……但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真要圍城,先餓死的肯定是日本兵啊,北平裡面百姓一個賽一個老油條,物資又不貧瘠,那麼大一個城,擠擠挨挨三五年,外頭中國人都不用解圍,日本兵自己的白骨都能填了護城河了。

    無論怎麼猜都沒用,反正她是不敢往前去了,要繞吧,這一整晚鬼知道她會不會被城外圍攻的日本兵給這樣那樣了,雖然騎過來已經累得半死,可她還是毅然掉頭,決定回南苑去。

    既然哪兒都不安全,就先往安全的地方去。

    這一路黑燈瞎火,騎得她口吐白沫,猶如行屍走肉,時不時的還要扭頭看看頭頂的北鬥七星確定方向……她帶了羅盤,可月光雖亮,卻完全不足以幫她看清表盤,最後一段路的時候看到遠處南苑鎮隱隱的燈火,她幾乎跟回光返照一樣開足了馬力騎過去。

    等到月上中天時,她好賴是回到了南苑。

    南苑氣氛緊張。

    顯然他們也收到了北平在打仗的消息,此時所有剛入睡的人都被叫了起來,趴在那兒一頓警戒,迎接她的是另外一個學兵團的連長,一個大男人手下一群小奶娃,他審黎嘉駿的時候表情非常苦逼,隨便問了兩句得知隔壁王連長可以確認後,就把她關進一個小房間管自己布防去了。

    這位連長嚴肅警告她不要隨便離開屋子,否則被當成奸細他概不負責,黎嘉駿無奈只能坐在小黑屋裡,屏氣凝神等著外面的情況,等著等著,她熬不住疲累,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已經中午了。

    也難怪,昨天急行軍一整天,散架的感覺猶在身上,有多累可想而知,她只覺得自己簡直像個笑話,昨天那麼多愁善感的被送出去,結果一天沒過又灰溜溜的回來了,王連長看到她不知道什麼表情,想想就感覺好羞恥。

    但此時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這次可沒有隔壁連那麼好待遇了,也沒人給她准備洗漱的水,她啪的打開門,正好和一群正在排排站的少年眼對眼。

    “……”兩邊。

    一旁有個正拿著個茶缸的男人,軍裝上顯示就是連長,看來就是昨晚讓她進小黑屋自閉的人,他一臉“臥槽完全忘記有這貨”的表情,喝水的動作都停住了。

    沒一會兒,她就被提到了一臉窘相的王連長面前。

    黎嘉駿個子雖然高挑了,但依然瘦,這麼被提溜著依然是小小的一只,蔫頭耷腦的站在那兒,活像做錯了事兒。

    王連長囧著臉接收了她,搖頭嘆氣:“黎先生啊,你咋這麼倒霉呢?”

    黎嘉駿也很無奈:“我已經努力趕路了,誰成想……北平打起來了?”這問題她早問了帶她過來的人,可人家壓根兒不想搭理她,扔了就走相當無情。

    “是……也不是。”王連長答,“我們也才剛得知原委,有百來個鬼子想裝成出城演習的日本使館護衛隊從廣安門那進城,守城的劉汝珍團長就把他們放進來打死了,然後……”

    “等等等等!你說什麼?”黎嘉駿抬手,“放進來什麼?”

    “打死啦。”王連長一臉正氣凜然。

    “……”很嚴肅的一件事為什麼讓她那麼想笑,不行她得忍忍……有點忍不住,“……噗!哈哈!”

    王連長抿著嘴等她笑完,繼續道:“然後就沒了。”

    於是她笑了半天好不容易平息下來就等到這個結尾?

    她糾結了:“那,到底是沒有打嘍?”

    “沒有。”王連長眉頭緊皺,“只是聽線報,前頭日本兵越來越多,前陣子和談那麼多次,一點用都沒有,看起來鬼子是皮子有點癢了。”

    黎嘉駿聽了,心有戚戚,在守宛平城的時候,好幾次雙方停火,聽說二十九軍的高層派了代表與日軍和談,還出過什麼《秦松協定》,結果全都是轉頭就翻臉,該打繼續打,一直到前陣子,才歇了和談的心思,而主要負責和談的人,就是張自忠。

    這麼想如果不願意開戰貌似也只能眼睜睜看著日本兵從面前跑過去打自己人了……摔啊,還是不能忍啊!

    “看來今日黎先生您也是走不了了,不如還是到那房間裡休息休息吧。”

    看天色,現在出發到了北平又是吃閉門羹打道回府的節奏,黎嘉駿幾乎自暴自棄的點頭贊同,剛想要不要四面逛逛,就聽王連長道:“我們師長剛到了這兒,他御下嚴,等閑不好隨意走動,這鎮上百姓也差不多走空了,沒剩多少,您也沒處逛去,最好還是就歇屋裡吧。”

    “師長?哪個師長?”

    王連長一臉高興:“當然是我們三十七師的師長,趙登禹趙將軍啦!”

    “咦?!他來了?!”黎嘉駿一陣激動,“長城抗戰那會兒我還承蒙他照顧過呢!他在哪?”

    “團河。”

    “團……”黎嘉駿無力了,南苑雖是個獵場,卻被四大行宮圍著,可見占地之廣,而她所在的位置,正與團河行宮呈對角線,過去半天不說,還不一定見得著人。

    這就體現業余和職業的差別了,逮著周先生聽說趙將軍“近在咫尺”,肯定不遠萬裡飛奔過去了,黎嘉駿則懶洋洋的,再次招來帶刀侍衛柯承志小班長,讓他領著她去伙房找點飯吃。

    柯承志很是激動,一路都在說:“黎先生,現在北平三面被圍,就剩下我們南面最後一道防線啦!”

    黎嘉駿打了一半的呵欠硬生生卡住,瞪大眼:“有這回事?”

    “恩,宛平城剛奉命撤離,東西北全是鬼子了。”

    “……那你激動什麼?”

    柯承志眼睛閃閃發亮:“可以上陣殺敵啦!”

    黎嘉駿沉默了一下,毅然潑冷水:“少年,你雖然是兵,但是你們有文化,好好學習戰術指揮才能發揮最大作用,懂麼?宋軍長手底下難道缺漢子?非要你們這群小身板兒?人家看中的就是你們有知識!”

    柯承志搖頭晃腦的應著,這時候沒外人,倒活像個真小孩兒了。

    黎嘉駿沒辦法,只能揉他的嬰兒肥泄憤。

    晚上睡前她琢磨了一下,這個情況實在不行,明天干脆一早起來再去北平,看這情況,周先生是肯定走不了的,到時候找到他,也算有個主心骨,至於那個“一張票”的言論,人還能被一張票給整死?

    有了打算,她也算放了心,勉強睡了。

    是夜,昏沉中。

    “嗡嗡嗡……砰!”

    “啊!”她跳坐起來,急喘著氣,覺得自己這惡夢做得真抽像,光有聲兒,沒畫面!

    ……不對……哪裡不對!

    就這麼一愣神的功夫,又是嗡嗡嗡的聲音傳來,像是幾百只蜜蜂在耳邊狂叫,她對這聲音曾經從恐懼無比到從容應對!但這不代表她不怕這個!

    轟炸!居然是機群轟炸!

    就在她反應過來的這一刻,第二波轟炸已經開始,相比第一波試水一樣的投彈,這一波轟炸地動、房搖,她的身上轉眼就落了一層灰沙,外面火光衝天!哨聲和號令聲立刻此起彼伏的響了起來!

    完全沒有思考的時間,她幾乎是下意識的以最快的速度穿戴好,綁上隨身的物品,連行李箱都沒拿,就這麼衝出房子去!就在她衝出房子那一瞬,她旁邊的瓦房就倒了!

    戰壕!哪裡有戰壕!?

    在長城上,她完全沒有用建築物躲轟炸的經驗,此時只能拼命的尋找溝一樣的地方,找不到就只好躲躲閃閃的尋找其他人,前面幾排就是學兵們住的地方,聽動靜是已經全部都拉起來了!

    幾乎沒有一個淡定的孩子!

    “隱蔽!隱蔽!”王連長撕心裂肺的大吼,他本來躲在一個炸成一半的圍牆後面,此時看手下的孩子們四面亂跑,急得眼睛血紅,“躲起來!不要亂跑!躲起來!躲牆角!不要躲桌子下面!這一輪過去,所有人到外圍陣地去!”

    黎嘉駿朝他跑過去……她找不到別的可靠的人,面對轟炸再風騷的走位都是沒用的,她只能聽聲辯位,雖然四面都是嗡嗡聲,但是總會有頭皮發麻的感覺提醒她躲避還是臥倒,這樣的直覺支撐著她連滾帶爬的跑向王連長,這時有一個學兵也在往王連長跑,王連長似乎看到了什麼,怒吼:“趴下!趴下!”

    黎嘉駿啪的就撲到了,一顆炸彈就在不遠處炮炸,濺起的泥土碎塊崩了她一身,強忍著身體一側密密麻麻的悶痛,她感到有什麼東西壓到了自己,手伸到背上去撣……摸到一把頭發……她手往下,撫到這人的臉,往旁邊推了推……手感有點異樣,她回頭看了看。

    一個小孩子,只剩半個身子。

    她一時間有些怔住了,和那孩子怒睜的雙眼對視著,燃燒的烈火倒映在他的眼裡,閃閃發光,就好像他還活著似的……可是他的腰以下,已經什麼都沒了,鮮血和內髒糊了她一褲子。

    “唔!”不知道是害怕還是痛苦,一種強烈的情緒湧上來,震得她腦子轟的一聲,轟隆隆的聲音溢滿了腦海,幾乎要聽不到周圍的爆炸聲。

    突然有人抓住了她的頭發往上扯,她吃痛的低叫了一聲,幾乎是下意識的一把卡住那孩子的脖子,隨後頭頂的手移到了她的肩膀,她抬頭看,王連長正半跪著伸出另一只手過來撈她,她另一只手曲起配合著往前爬了幾下,終於被成功拖到了牆角。

    “抓著他干啥!放開!快放開!”王連長大吼著,一邊去掰她的手,恍若突然夢醒,黎嘉駿刷的撒開手,那半截屍體就掉在了地上,仿佛感到一絲愧疚似的,她又探手把那屍體往裡攏了攏,隨後手裡忽然就被塞了把槍。

    “別跟著我們跑!躲起來!炸完了就要開打啦!”王連長話音剛落周圍又是砰砰砰一排炮過去,校場被炸得坑坑窪窪土塊橫飛,王連長衝了出去,瘋狂的朝著一群嚇得盲目亂跑的學兵招手,“別跑!隱蔽!隱蔽!跑有個屁用!”

    還在說著,一架飛機開著機槍噠噠噠噠的飛了過去,那幾個孩子的身影猛地倒在了地上,激起一股煙塵,再也不動了。

    黎嘉駿就看著王連長在那煙塵中站直了身子,朝著那群孩子倒地的地方怔怔的看了一會兒。

    她看不到他的表情,胸腔裡只剩下了急促的心跳,咚咚咚的響徹了腦海:“連長!”她結結巴巴的大吼,“連長!你,你快回來!”

    飛機的聲音又靠近了,尖利的火炮聲也在逼近,不僅飛機在轟炸,城外肯定還有日軍的炮陣,王連長他微微轉身,手裡緊緊握著槍,他仰頭看著天空,遠處隱隱有飛機飛來的跡像,黎嘉駿大急:“連長!飛機來了!快隱蔽啊!”

    王連長仿若未聞,他就這麼隨著飛機的聲音緩緩轉著身,手裡的抬了微微抬了起來,黎嘉駿急的嘴裡有種魂都要往外噴的感覺,她抬頭又要大叫,卻在看到他的表情時卡住了聲音。

    他手裡緊緊握著槍,抬頭看著飛來的飛機,那種表情,簡直無法用言語形容,他微微張著嘴,眼睛直愣愣的盯著飛機,眼神裡隱藏著憤怒和仇恨還有些許的害怕,可外露的卻是深深茫然和無力,或者說其實那眼神裡什麼都沒有,只有空洞,和血絲……

    可能她這輩子都沒法忘了這個眼神了。

    即使有個孩子在身邊被炸成兩截都沒哭的她,卻在看到連長的表情時,眼淚忽然洶湧而出,只覺得心如刀絞,痛苦的無法自抑。

    她看著王連長忽然大吼著舉起手裡的槍向天上射擊,簡陋的漢陽造一槍又一槍,等到飛機卷走大批生命揚長而去,也只射了五發子彈,可他還在怒吼,聲音卻逐漸嘶啞。

    黎嘉駿撲了上去抱住他的腰,幾乎是哭嚎著把他往回拖。等到兩人都躲回原處,上下一檢查,確認他並沒有受傷時,兩人才劫後余生一般靠著牆喘著粗氣。她全身虛軟,完全回不過神來,眼淚還在嘩嘩的流,一擦就一臉的灰泥,臨近突然又有一聲炸響,黎嘉駿嚇得一縮,王連長卻醒過了神,他往四周看了看,一片黑煙彌漫,慘叫聲不絕於耳,然而卻什麼也看不清。

    “黎先生,我去拉隊伍,你小心!”王連長喘著粗氣,聲音嘶啞,他似乎是平靜下來了,從口袋裡掏出幾發子彈塞給她,他臉上全是黑乎乎的,什麼都看不清,只知道一口白牙一閃一閃,隨後他貓著腰,衝進了黑煙裡。

    黎嘉駿徒勞的伸了伸手,最終還是沒敢叫,她急促的呼吸著,怕得要死,這是一抹斷裂的牆根,堅固,角度偏,幫她擋住了大部分炸彈的余波,她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一顆炸彈就正好落在她頭頂,可沒有辦法,面對從天而降的攻擊,她真的沒有辦法,就像王連長望天時那樣。

    所有人都沒有辦法。

    轟炸還在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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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2章 放棄南苑

    當轟炸告一段落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了。

    黎嘉駿從一片碎石瓦礫中起來,瑟瑟發抖的看著四周。

    硝煙在清晨的微風中徐徐散去,夏季的悶熱卻還在炙烤著這個廢墟,她看到不遠處一只手露在碎石外,她跌跌撞撞的過去扒開一點……一張年輕的臉和一雙怒睜的眼。

    撫上那雙眼,她站起來,舉目四望,輕輕喘著氣,凝神聽著四處的動靜,遠處有隱隱的號令聲,她向那個地方走去,印像中那兒似乎是大門,沿途有不少學兵從角角落落裡走出來往著那個方向跑去,有些則一瘸一拐的,有些一邊跑一邊尋摸著,在廢墟裡挖出一把槍,或者挖到一具屍體就搖兩下,確定沒救後,就繼續往集合處跑去。

    轟炸過後無論城市還是人類都沒有無法保持全屍,有些除了斷手斷腳的,還有孩子頭都背刮掉了一半,四面都是斷肢和屍塊,到處都是紅色,粘稠發紫。

    風還是熱的,吹在身上卻徹骨的寒。

    集合地在門外,一道道早已被挖好的戰壕裡趴滿了學兵,穿著夏裝的學兵趴伏在那兒,手裡扒著槍往外看著。

    炊事班的兵扛著扁擔,兩頭掛著個桶,裡面全是窩頭,大家也管不了冷暖了,他一路走,跟在後頭的小兵就一路塞,學兵們一人兩個,拿到手就狼吞虎咽,戰壕的泥沙滾落了掉在窩頭上,撣兩下就繼續吃。

    城牆裡邊臨時建立了一個指揮部,裡面只有學兵團的團長和一些軍官,他們全是成年人,可其性質大多類似於大學軍訓的教官,並非留守的戰鬥人員,此時十來個軍官站在那兒看著桌上的地圖。

    黎嘉駿瞄了一眼就縮到了外面,她朝守門的警衛員笑了笑,站到一邊,想了想,還是忍不住打聽:“小哥,現在什麼情況呀?”

    警衛員想了想,答道:“原以為鬼子下了宛平會直接去團河,結果人繞路到這了。”

    “這兒……現在……什麼情況啊?”

    “……只有孩子兵,原本一千七百個,現在,還有一千多吧。”

    黎嘉駿往外望望,忽然覺得非常可怕。

    也就是說現在南苑會不會破,就看這群孩子能不能頂到援兵到達了?

    “援兵,援兵啥時候能來呀?”她近乎小心翼翼地問。

    警衛員沒說話。

    黎嘉駿感到一陣絕望。

    一千來個娃娃兵跟近千個日本兵,長城那會兒成年人的死傷比還歷歷在目,這只是群孩子,他們能做到哪一步?

    她手裡一直握著王連長給自己的槍,此時她拉開槍栓往裡看了看,子彈還有,便隨意找了個地方坐著,前頭小跑來一隊抬著彈藥箱的人,放在指揮部門口叫了聲:“剛才沒拿手榴彈的過來拿!子彈每個兩百發,不夠數的也快來補上!”

    有幾個學兵小心翼翼的列隊回來,拿了一小袋子彈和四顆手榴彈走了,黎嘉駿等學兵都領光了,看彈藥箱裡還有,湊上去問:“有多的?”

    發彈藥的軍官挑眉看了她一眼,問:“會打槍麼?”

    黎嘉駿熟練的拉開槍栓又拉上,老實噠:“槍會;手榴彈沒扔過……我力氣小,給不給隨便。”

    軍官回頭對他的身旁的士兵笑:“終於有個會打槍的了。”他掏出兩布袋子彈給她,“拿好,指不定要指望你嘍。”

    黎嘉駿接過布袋系在身上,又拿刀子在布袋上劃了個口子方便等會取子彈,一邊做一邊問:“什麼意思呀?”

    軍官往外挑挑眉:“剛教會那群娃娃怎麼拉槍栓,你說說什麼意思?”

    “啊?”黎嘉駿手一抖差點扔了手裡的子彈,“他們還沒學會打槍?”

    “會瞄,都沒實彈過。”軍官嘆氣搖著頭,“今兒個是要栽在這兒了,小姑娘,你是那個記者吧,自個兒小心了,戰場上沒誰顧得著你。”

    黎嘉駿點著頭,魂不守舍的走回牆根邊,抱著槍坐下。

    這下好了,生存難度直線升高,這個陣線只有娃娃兵就算了,娃娃們還從來沒打過槍……

    ……還不如她……

    是不是應該寫個遺書了,她默默的想。

    天色略亮了,經歷大半夜的轟炸,留給雙方的喘息時間也只是兩個窩頭的功夫,黎嘉駿撈了個窩頭就著灰水啃了,剛吃完就聽到一陣號令聲,隨著命令一聲聲傳下去,遠處隱隱的有叫聲傳來。

    她露頭眯眼往遠處看了一眼,遠處地平線上,坦克和人的影子湧動著撲了過來!

    日軍開始進攻了!

    鎮外的戰壕一層又一層分布著,連城門口都橫著一道深溝,遠處幾十米外都能看到有學兵從戰壕裡露一下頭再縮回去,近旁有個老兵用口音極重的方言喊著:“唄動!唄動!等看清嘍!等看清!現在打不卓!”

    於是學兵們趴在戰壕裡死死盯著遠處的人影,一動不動,汗流浹背,整個陣地上除了命令聲再無其他,安靜到如果黎嘉駿不努力抑制自己的呼吸,會自己把自己緊張死。

    日軍還在行進中,幾分鐘後,她都能聽到那頭日軍的號令聲了,他們卻忽然停了下來。

    快進入射程了。

    日軍當然清楚這點。

    經歷過長城抗戰的老兵更清楚另一點——炮擊要開始了。

    “嗚嗚嗚……砰!”尖利的炮彈聲再次響起,日軍的炮營再一次發功了,密集的炮彈下雨一樣落下,帶起碎石土塊無數,很多地方戰壕被炸得塌陷下去,有人叫了起來,有些是慘叫,有些是求援,甚至還有隱隱的哭聲,有喊爹的,有喊娘的,什麼叫聲都有。軍官大聲命令著,喊大家不要慌,喊大家不要起來,可還是有學兵瘋了似的站了起來,他似乎是想往後跑,可卻在那麼一瞬間改變了主意,他抬起槍往前瞄去,還沒發出子彈,後面突然炸出了一塊血花。

    他仰天倒下。

    很快,他身旁的人就把他拖到了戰壕裡。

    遠處吼聲四起,在炮兵的掩護下,日軍的步兵從兩百米開外開始衝鋒了,他們在坦克的邊上一邊跑一邊射擊,指揮部裡的團以下的軍官都已經出來跳入戰壕准備,整個陣地上都是命令聲:“守住陣地!死也要守住陣地!”學生們緊張的話都喊不出來,與黎嘉駿一樣死死盯著前方,此時一聲號令忽然響起:“打!”

    號令隨即被周圍一聲聲的傳開,緊隨其後的就是爆豆一樣的射擊聲,從未實彈射擊過的學兵們表現得手忙腳亂,他們有些甚至還沒學會拉槍栓退殼,大多連槍響了都不知道臥倒,只知道朝著四周的日本兵瘋狂的射擊著,完全不顧坦克的威脅。

    當坦克一炮轟碎的少年的屍體覆蓋到其他人身上時,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對付坦克的他們所能做的只有拼命的投出手榴彈或者無視!

    幾乎是轉瞬間,雙方都倒下了一片的人!

    黎嘉駿早已被槍的後坐力震麻了肩膀。

    其實她完全不指望能命中,雖然不知道歷史情況,但在她目前為止接觸過的槍支中,漢陽造已經是最差的槍了,至少中央軍在這幾年已經陸續換上了中正式,就她的感覺,中正式的綜合實力已經優於日軍制式的三八式。可漢陽造依然是全國分布最廣的槍支,因為雜牌軍和地方軍普遍配置的就是它,而配置中正式的中央軍,整體數量在全國軍人中只是少數。

    漢陽造其實並不差,雖然卡彈率高,穩定性差,可若正面對戰,威力並不輸於三八大蓋,但問題就是,這是一個清政府時期就仿照同時期的德國機槍研發出來的槍,而這麼多年了,它並沒有更新過,也就是說其綜合水平,還停留在二十年前,即使仿制的是德國槍,終究還是古董。

    而就是這樣的古董,在這群學生的手中,成了嗜血的猛獸!

    仿佛是開啟了什麼地獄的大門,日軍的進攻完全激發了他們的血性,這群稚氣尚存的孩子們瘋了一樣的射擊著,甚至與每一個跳進戰壕的日軍肉搏,他們人小力弱也沒有經驗,可是卻依然拼死撲了過去,這個抱住大腿那個抱住腰,即使被刺刀釘在地上也不撒手,赤紅的雙眼就這麼死死的盯著敵人,仿佛下一秒就會有血流出來!

    一會兒的功夫,黎嘉駿就打完了近百發子彈,她靠著牆一顆一顆的往槍膛裡塞子彈,只覺得心跳隨著每一次塞子彈的動作平靜了下來,她不停的深呼吸,拼命的回憶大哥和二哥教她射擊時的叮囑。

    “壓槍……壓槍……”她呼吸一般吞吐著這兩個字,壓著槍,不在射擊的那一刻被後座力震得抬高槍口,那命中率就會大大提升……砰!

    隱蔽,退殼,深呼吸,她又探出去……

    傷亡越來越大。

    已經快中午了,日軍發動了三次衝鋒,每一次都造成比上一次更大的傷亡,南苑兵營的防線不斷收縮,學生們各個遍體鱗傷,他們收集起了周圍所有犧牲的人的子彈和手榴彈,盯著遠處的日軍,第四次衝鋒即將到來,午間的熱氣在平原上蒸騰著,扭曲了前方衝來的身影,活像一個個魔鬼,猙獰可怖。

    長官也犧牲了好幾個,就連王連長也已經死在一輛坦克車下,他想毀掉的那輛坦克車最終又犧牲了三個孩子才被炸毀,學生們更是已經精疲力竭,有些嘴角和耳朵往外流著血,有些則已經睜不開眼睛,可他們還是端起了槍,凝神盯著前方。

    又一次近了,瘋狂的射擊再次開始,這一次的進攻比前面幾次更為殘酷,雙方的人性在一次又一次的血戰中被磨滅殆盡!再一次成功衝進戰壕的士兵遭到了學生們猶如困獸一樣絕望的反擊,他們有些甚至連刀都來得及用就廝打在一起,牙齒和拳頭皆為武器,學生們像是不知道痛一樣一次次撲上去直到死亡,隨後是下一個,再下一個……

    黎嘉駿覺得自己快崩潰了,全系因身邊傳來的慘叫聲實在太過清澈和稚嫩,仿佛是一個屠宰場,一群孩子遭受著前所未有的虐殺,而她卻連救一個的本事都沒有!當她一刀扎進一個日本兵的後腦勺,踢開那人的屍體企圖拉起被壓在下面的孩子時,卻發現他的腸子早就流了一地,手卻死死摳著一塊帶血的石頭,而不遠處有個仰躺著的少年,他嘴裡還有一把頭發,頭發上還粘連著一塊血淋漓的頭皮。

    她只覺得凌晨轟炸開始時腦中的轟響再一次響了起來,仿佛有什麼東西擊打著她的腦子,讓她天旋地轉,她拔出了還插在日軍頭骨裡匕首,搖搖晃晃的向著下一個滾動的物體走去……

    日軍潮水一樣的退了。

    陣地上除了呻吟,寂然無聲,沒有人知道他們是否還能扛得住第五次進攻,黎嘉駿已經累的手腳抽筋,她的膝蓋上被一個沒死透的日軍劃了長長的一條,用了好長一塊布才包扎起來,此時還滲著血,但她卻絲毫沒感覺痛,只知道頭朝這天大口呼吸著。

    團長又一次開始布防,無論守不守得住,撤退令不下,他們是死也不能放棄陣地的,學生兵顯然也都知道這一點,他們蹣跚著爬起來,熟練的檢查子彈和手榴彈,又一次盯向遠方。

    黎嘉駿完全沒想到要走。

    她就像是被這兒魔怔住了一樣,完全沒想到自己不是兵,並不需要遵守什麼軍令……

    看到被釘死在地上的學生時,她想她還不如死了;看到流著腸子死死扯住日軍的學生時,她想她還不如死了;看到死了還咬著頭發的學生時,她想她怎麼還沒死……

    死都不想看到那些,真的不是一種誇張的說法。

    她已經麻木到,完全不知道什麼叫怕了。

    就像在場所有的孩子們一樣。

    第五次進攻遲遲沒有來。很快,他們收到消息,原來是遲遲不到的增援終於來了,然而並不是他們設想中的趙登禹所領導的團河前線部隊,而是二十九軍副軍長佟麟閣的部隊,這意味著團河前線也遭到了攻擊,以至於趙登禹都脫不開身!

    佟麟閣的夾擊拖住了前方的敵人,給了南苑兵營一線喘息的機會,可沒等大家緩過來,趙登禹向全師下達了全軍撤退的命令。

    原來不知不覺間,南苑的東西北三面已經全部被圍,即使是趙登禹也沒有了力挽狂瀾的能力,無奈之下他只能下令全軍突圍,撤往北平。

    放棄南苑。

    此時,南苑兵營一千七百名學生兵,只剩不到八百人,平均年齡,不過十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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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3章 雙星隕歿

    放棄南苑只是一場生死逃亡的開始。

    此時按照撤退計劃,趙登禹將軍所率的部隊與學兵團兵分兩路,穿越南苑趕往北邊大紅門附近佟麟閣軍長處彙合,百來個學生在長官的指揮下且戰且退,後面的日軍緊追不舍。

    地上滿是碎石瓦礫,有些地方牆倒房塌,攔在前路上非常難走,黎嘉駿小腿上的口子綁住又打開,鮮血嘩啦啦的往外滲,她疼得都快休克了,卻一步也不敢停,旁邊一個不知名的小戰士扶著她一路小跑,這讓她想起了柯承志,但是注意了一圈,也沒見到他的人。

    終於,一群人跌跌撞撞的撤到了一片寬廣的蘆葦地,穿過它大概跑個五六裡地就是大紅門,出了大紅門就一路奔北平去了,長官傳令跟緊,帶著所有人衝進了蘆葦地,人高的蘆葦叢下土地泥濘,不遠處就是一個小湖,大家緊緊跟著隊伍跑著,沒一會兒就聽到前後左右都是叫聲,日軍追上來了!

    所有人胡亂的往四面射擊著,四面也都有子彈飛竄回來,黎嘉駿早早的就喊著趴下並身體力行了,可小戰士們還沒從剛才殺紅眼的狀態下出來,個個兒挺直了腰漫無目的的往外打,轉瞬就又倒下好幾個。

    長官幾乎要吐血了,聲嘶力竭的大吼:“趴下!趴下!隱蔽!不要還擊!隱蔽!”

    我方熄火以後,日軍還在射擊,看起來竟然往哪個方向來的都有。

    被包圍了……

    眾人都意識到了這點,開始緩慢的往北面爬,可日軍的子彈如影隨形,他們當然能猜到撤退的人要去哪,黎嘉駿爬過了好幾具屍體,他們大多滿身是血,血滲入泥土裡,後面的人爬過時又被擠壓出來,袖子上身上和腿上就沾滿了犧牲的人的血。

    黎嘉駿滿臉血泥,只覺得很多子彈就擦著頭皮打過,頭頂嗖嗖嗖的風聲來來去去。她不禁慶幸追擊中的日軍沒法那麼快帶上炮兵部隊,否則他們早就團滅了。

    蘆葦叢被打得如風中凌亂一般左搖右擺,沉重的呼吸聲蓋過了心跳,遠處忽然傳來槍戰的聲音,不知道是誰的隊伍來援了,長官在前頭大吼:“有支援!突圍!”說罷帶頭站起來,朝眾人揮手,帶頭往前衝去。

    大家都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只知道現在頭頂的子彈確實沒了,立刻連滾帶爬相互扶持著站起來往前跑,這時候已近傍晚,天色微沉,疲勞了一天的人們在蘆葦叢中盲目的跑著,只覺得頭暈眼花,黎嘉駿嘴裡火燒火燎的,她早就沒子彈了,手裡的漢陽造成了拐棍,帶著她一下一下的往前顛去,好容易衝出蘆葦蕩,不遠處橫出一條小路,拐著彎就往北去了,路邊有一棵大樹,樹下隱隱約約有人有車。

    此時學生兵早在剛才的混亂中走散了,黎嘉駿腿上有傷走得慢,有個時不時帶她兩把的小戰士胳膊上也嘩啦啦流著血,兩人一路過來都沒時間自我介紹一下,此時看到前面的情況,下意識的就有些猶豫,卻見樹下的人似乎是向這邊招了招手。

    應該不是日本兵,因為後頭槍聲還隆隆的,火光不斷閃爍,顯然是有部隊糾纏著日軍在打,沒道理前面還有坐小轎車的軍官等在這。

    兩人心中頓時湧起了無限希望,這時候蘆葦叢陸陸續續又跑出四個學生兵,人多了大家狗膽也壯,組成一個小隊跌跌撞撞的就過去了,到了樹下定睛一看,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好家伙!樹下站著一群軍中大佬!

    趙登禹將軍首當其衝,幾年不見他好像胖了很多,顯得身板更加魁梧,旁邊一個長得可眼熟的漢子,看軍銜也是將軍,估計就是佟麟閣,另外還有一個軍官就眼生了,剩下的就幾個警衛員,他們喝著水或坐或站,等幾個小孩子過去了,就往前指:“前去,隊伍在前面。”

    看來他們是在收容掉隊的人,也有可能是在等斷後的部隊。

    黎嘉駿激動的不行:“趙將軍!您還記得我嗎!”

    趙登禹看看她。

    果然不記得,黎嘉駿也不氣餒,笑嘻嘻的提示:“長城那,喜峰口!我是大公報的。”

    “哦!是有你這麼個小姑娘,哎呀,又碰到了,不錯不錯。”趙登禹笑了一聲,“腿上怎麼了?”

    “劃了一下而已。”黎嘉駿佯裝無事。

    “恩。”趙登禹點了點頭,轉頭跟旁邊的人說話去了。

    黎嘉駿握了握小拳頭,倒沒有被忽視的郁悶,現下的情況也容不得她多想,大家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看到軍長在殿後個個兒激動的說不出話,趙登禹旁邊的警衛員朝她擺擺手:“你們快趕上去,別耽擱了!”

    其實她好想就地坐下來歇兩下,腿上此時早就沒知覺了,她超擔心自己會不會破傷風感染什麼的,這種擔心竟然比在槍林彈雨裡穿梭時還要濃厚,她幾乎是愁眉苦臉的拉著身旁的小戰士繼續往前走,那幾個學兵還依依不舍,朝著將軍們立正敬禮。

    將軍們一個個胡子拉碴的,朝著眾人回了個禮,就繼續坐在樹下了,黎嘉駿又仔細看看佟麟閣,這才發現,這人長得好像當年有名的電視劇《亮劍》裡的楚雲飛!那是她少數看完還零星翻到都能不跳過繼續看的抗戰劇,楚雲飛的形像如果再年輕個二十歲絕對是一代男神,結果讓她在這兒看到了!

    她手指抖了抖,摸了摸綁在身上的照相機,好想拍照留念……

    這個相機包裡面是所有她無論如何沒法舍棄的東西,所以從早上醒來她就背著,此時也髒的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她摸索著剛打開罩子,長官們就催促開了:“快走快走,還愣著干啥,我們有車,你們有嗎?”

    確實不是時候。

    黎嘉駿頗為惋惜的合上包,與其他五個學兵一道往著大部隊方向跑去。沒了子彈的威脅,即使人人帶傷,腳步也輕快不少,可這蒼天大地的,就剩下他們幾個身影啷當的在那兒跑,又是活下來的慶幸,更多的卻是麻木的悲哀,以至於大家誰都不想說話,過了一會兒,還有隱隱的啜泣聲從後面傳來。

    柯承志曾說,營房裡以前有人想家了,躲在被子裡偷偷哭,都會被小伙伴一頓嘲笑。

    她也住校過,她懂那種感受,那時候其實嘲笑的人心裡是帶著羨慕的,因為有人憋不住哭了得以宣泄,而有人憋住了卻只能把眼淚往肚子裡流。

    可此時,當然沒有人會去嘲笑別人的啜泣,因為其實每個人都想嚎啕大哭,只是他們太累了,連眼淚都流不出來。

    黎嘉駿抹了把眼睛,艱難的眨了眨,果然干澀得發疼,她一天都沒喝水了,早知剛才就討點兒的,想必將軍不會那麼殘忍拒絕這個要求,不過現在說什麼都遲了。

    天也快黑了,白天的熱氣逐漸散去,涼風吹了起來,圍繞幾個人一天的怪味消散了不少,雖然一直沒有趕上大部隊,但也沒有被追上,眾人的心裡越來越輕松,甚至因為擔心有狼,有人建議停下來等後面斷後的部隊趕上來。

    可大家都擔心斷後的部隊被日軍黏著,紛紛否決這個建議,於是只能繼續行屍走肉一樣的往前走。

    等黎嘉駿都快走得絕望時,後方突然傳來一陣沉悶的喧囂聲,那種尖利的嗡嗡聲一度占領了她整個清晨,所有人都嚇得一抖,回身看去。

    就在他們來時的方向,地平線上紅光閃爍,一下又一下,伴隨著沉悶的爆炸聲,地裂一樣的震動一直蔓延到他們腳下。

    “又……打起來了?”有人顫抖著問,聲音是抖的,槍卻還是舉了起來。

    “我們……咋辦……”

    “跑啊,我們上去就是送的!”黎嘉駿一咬牙,“沒事兒,軍長和將軍都在那兒呢,他們會指揮部隊的!”

    “可有飛機啊!”有人指著遠處,他話剛說完,就聽到嗚嗚嗚的聲音從頭頂劃過,那是投完彈的飛機在爬升返回。

    五個人躊躇不前,痴痴的望了遠處許久,直到動靜快沒了,才懊喪的轉身,一步一回頭的繼續前行。

    不可否認,他們都慫了,作為軍人,本不該畏戰,可他們到底還是沒敢往那個地獄一樣的地方挪動一步,不管跑不跑得到,出不出得了力,他們卻連裝都沒裝著往那兒跑一步。

    一路沉寂。

    等到被城門口的士兵接進城,已經深夜了。

    南苑失守,日本大軍壓境,北平一戰勢不可免,饒是半夜,北平城裡還是人來人往,士兵們拿綁著鐵絲的木架子架設著路障,用於阻止日軍坦克;很多人則背著沙袋來來去去,用以堆砌掩體,百姓倒是一個都沒看到,估計都躲起來了。

    他們被帶到一個大棚子外,因為黎嘉駿是女的,直接被安排到一個廟裡,那兒大多是一些受傷的女性難民,領她過去的士兵答應了幫她打聽大公報報社的事兒,但看那架勢,估計還是得靠自己。

    撤到城裡的傷兵有不少,但也並不多,原來輕傷的全都留下來阻擊日軍了,能撐到這兒治療的大多要失去一條腿或者一條胳膊,黎嘉駿坐在一塊空著的草甸子上等著,沒一會兒就有一個穿著白襯衫黑裙子,手臂上系著個紅袖章的短發女孩兒跑了過來:“新來的傷員哪兒呢?”

    黎嘉駿應了聲,舉了舉手,順便指了指腿:“這兒傷著了。”

    女大夫跑過來,小心拉開小腿上亂七八糟綁著的繃帶,皺了皺眉:“哎呀,這傷的有點深,捂得太緊了,傷口邊的肉都快壞了!”

    黎嘉駿哪懂,只能瞪著眼聽著,問:“能先給消個炎麼?好怕破傷風。”

    “你懂啊,那好辦,忍著點啊,先給你消毒。”女大夫跑到門邊,從一個破桌子上提了個箱子過來,開始給她處理傷口。

    疼是肯定的,但比起死那真什麼都不算,只可惜這小姑娘還是個菜鳥,大概也就護士水平,壓根不敢搞縫合這種事,只說要她自己好起來,黎嘉駿一半慶幸不用被縫皮,一面卻又擔心這樣好得慢,糾結的什麼意見都提不出來,只能在女大夫叮囑的時候胡亂點頭,等她轉身就想起來。

    女大夫背上跟長了眼睛似的火速轉身:“不許動!剛說不能走怎麼又走了!”

    黎嘉駿無辜的眨眼:“我這傷的又不是骨頭。”

    “好不容易給你合上包好!又裂開怎麼辦?”女大夫大概覺得自己語氣有點重,軟下聲道,“小妹妹,你看這麼多傷員都等著治療,物資很緊缺,咱不窮折騰成不?”

    “……我比你大。”黎嘉駿殘忍的指出,“你該叫我姐姐。”

    “不可能,我二十四!”女大夫揚聲道。

    “……”居然還有比她長得還嫩的人!黎嘉駿敗退。

    女大夫洋洋得意的出去了,臨走吩咐黎嘉駿不出意外必須躺三天,等傷口基本愈合才能走,否則“就等著別人把她的傷口連繃帶帶皮一道撕開重新上藥!”

    這可真是生命無法承受之疼,頂著傷口走了起碼二十裡路結果到頭來一步都不能走的黎嘉駿表示很難受。

    而更讓她難受的事,很快就來了。

    早上吃早飯的時候,外面忽然一陣騷動,一個消息就跟瘋了一樣傳開來!

    昨晚趙登禹將軍在撤退路上遭日軍伏擊,陣亡!

    隨後佟麟閣副軍長帶傷指揮作戰,在結義兄弟趙登禹陣亡後沒多久,也倒在了陣地上!

    黎嘉駿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昨天傍晚他倆都還在!樹下!車旁!拿著水壺!休息!

    今早,兩人,都去了?!

    聽到消息的所有人都跟天塌了一樣的驚愕,回不過神來!

    佟麟閣就算了,趙登禹何許人也?一師之長,遇到敵人,一手槍一手刀就上的人,鐵骨錚錚頂天立地的硬漢!他自己的親衛在戰場上離他近了都會害怕他虎虎生風的大刀!全軍最血性的將軍,就這麼沒了!?什麼東西能打倒他,什麼東西?!

    黎嘉駿只覺得有什麼冰冷的東西灌滿了全身,她跌在床上,一動都不想動,一動都動不了,腦子裡嗡嗡嗡的,除了看著破爛的天花板,什麼動作都沒有……

    是了,就是昨晚那地獄一樣的地平線。

    一定是兩位將軍在帶兵撤退的過程中被日軍飛機追上了,他們達到目的就走,分明就是要兩位的命!可恨他們五個人還傻傻的站在遠處,隔岸觀火!

    黎嘉駿狠狠的捶了一下草甸,心裡就像是燒著火,嘴裡滿是血腥味,胸腔裡實在燒得不行,她啊啊啊的狂叫一聲,雙手抱頭整個人猛地蜷縮起來,腿上的綁帶與粗糙的草甸刮到一起,磨到了傷口,好不容易閉合的傷口再次裂開,血像是出了閘的洪水,迅速的滲出來,躲入草甸中……

    七月二十九日,盧溝橋事變不足一個月,北平兵臨城下。

    趙登禹和佟麟閣,兩位將軍。

    殉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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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4章 北平陷落

    這一晚風雲詭變。

    黎嘉駿人還在破廟裡躺著,天沒亮,漆黑中只聽到外面人叫馬嘶,火把的亮光在破廟裡晃來晃去,極熱鬧……也顯得她這兒極凄涼……

    等到了早上,幾個受了輕傷在這兒的難民也都走了,她孤零零一個人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想出去又站不起來,外面的人似乎都走了,軍隊都撤的干淨,她開始後悔委托那個姓齊的女醫生去幫她打聽大公報的事兒,要不然也不至於現在這個悲慘的獨自倒在破廟裡。

    可沒一會兒她又慶幸起來,至少這時候就沒人看到她一個人縮在那抽抽搭搭的。

    她忽然想家了,特別想。

    這兩日血雨腥風,睜眼閉眼腦子裡全是槍聲炮聲轟炸聲,呼吸間也全是硝煙味,一刻都沒有平息的時候,特別是當左右無人時,那轟隆隆的聲音貫徹腦海,讓她簡直要崩潰。

    身心俱疲已經不足以形容她現在的感覺了,身心俱碎還差不多。

    她就這麼躺著屍,嚶嚶嚶的等來了齊醫生,齊醫生換了便裝,帶了一個男人來,是她丈夫,她讓男人背起她,直接小跑著就往外去了。

    “怎麼了?”黎嘉駿眼睛還紅的,被緊張的不行。

    “報社那兒人都撤走了。”小齊醫生在旁邊扶著,氣喘吁吁的,“聽說大多都是昨晚跟著軍隊撤的,天津今天也炸起來了,不能去。”

    “……”黎嘉駿設想過自己會不會被一個人留下,卻沒想到這種可能性居然成真了,她覺得冷颼颼的,看著身•下男人不是很寬厚的背,她艱難的開口,“我,我在南鑼鼓巷有個宅子……如果可以……”

    “先去我家。”小齊醫生二話不說,還瞪她一眼,“矯情。”

    矯情的黎嘉駿不再開口,她覺得腿上黏黏的,忽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那個,我血是不是糊了您一褲子?”

    小齊醫生的丈夫呼哧呼哧跑著:“沒事兒,男人偶爾也可以有這麼幾天!”

    “噗!”黎嘉駿的噴笑聲中,小齊醫生一個如來神掌呼了過去:“累得半死也管不住你的嘴!”

    黎嘉駿覺得這個小齊先生頗為豪放,忍不住問:“您倆都是學醫的?”

    “算是吧。”小齊醫生在一邊跑著,“他是獸醫。”

    “……”

    “話說,現在是個什麼情況?二十九軍的都撤了?”黎嘉駿問。

    “所以說要趕緊走呢。”小齊醫生也很疑惑,“昨晚是著急慌忙的撤了,可宋主席偏還把主席的位置讓給了張將軍,他們一起撤不好嗎,非得留一個?”

    黎嘉駿現在對張自忠的心情很復雜,她不願意多想,只能問:“張將軍是要留下抵抗嗎?”

    “兵都沒幾個抵抗啥?”小齊先生微微站立了一會兒歇息,“上頭那些事兒我們也別瞎猜,先快回家,這街面兒都沒人了,瘆的慌。”

    說的真是,北平城平時多熱鬧一地方,任何時候都有人來來去去,可此時赫然成了一座空城,他們可以從很多門縫中看到謹慎憂慮的眼睛,愣是沒人出來一步。

    “不是說還有很多難民嗎?”

    “有親戚的就躲著了,沒親戚的就得繼續走,要不然這兒快被日本人占了,還留在這兒風餐露宿,豈不是等死?”小齊醫生嘆氣,“我們估摸著也要走,只是現下不知往何處去。”

    “我是一定要回上海的。”黎嘉駿冷不丁冒出一句,這話說出來她自己都有些燥得慌,曾經那麼作死,挨了打都要拼命過來,就為了看那麼一眼,可這一眼看得目疵欲裂,到現在她竟然滿心都只想回去,無論誰,只要能陪著她,讓她陪著,她就不會走。

    “南下的路不好走啊。”小齊醫生憂慮,“現在火車也不通了,而且家都在這,是說走就能走的麼?”她感嘆:“還是你好,家在上海,回去了還是照樣過日子,哪像我們,眼見著就要做亡國奴了,逃都沒處逃、”

    黎嘉駿苦笑一聲:“如果我說,上海也差不多了,你會信嗎?”

    小齊醫生驚訝:“怎麼會,那兒不是有法租界嗎?”

    “天津也有租界,您剛才不是說炸起來了嗎?”

    許久,黎嘉駿自言自語般問了一句:“況且,就算躲法租界苟活了,那能算真正的中國人嗎?”

    她這話說完,大家都沉默了。

    小齊醫生一家子住一個四合院裡,她路上講了,她是本地人,但她丈夫來自錫林浩特,居然還是個蒙古族漢子,本來小齊醫生正要嫁狗隨狗的跟過去,卻不想去年綏遠抗戰爆發,他本就生而喪母,由父親養大,去年戰爭中父親病重去世,他便過來了。

    也是有故事的一家子。

    小齊醫生的父母和爺爺奶奶都很熱情,得知黎嘉駿是大公報的記者後更是問前問後,他們年紀不小好奇心也不小,是純正的皇城根兒下的子民,特別關心國家大事,得知黎嘉駿見過宋哲元趙登禹何應欽,不由得大為驚喜,連連問他們與報紙上長得有何差別,為人如何什麼的,黎嘉駿哪有接觸那麼深,只說最多見了趙登禹一手大刀一手槍身先士卒,聽得其他人不由得一陣唏噓。

    “這兩位將軍去得冤啊!”齊老爺子一拍大腿,“兩人義結金蘭十來年,風裡來雨裡去,聽聞一人戰死,另一人定不願獨活,哎!可惜啊!”又一拍大腿。

    黎嘉駿覺得“不願獨活”這個說法似乎有點降低了佟麟閣的陣亡價值,便不插嘴,只是在旁邊聽齊老先生與同院的另兩個老人說話,他們似乎是族親,幾家都住在一起。

    “要我說,肯定有人賣了國!你說好好撤著,怎麼那麼准就埋伏在那兒了呢?小黎記者,你說是吧,你們都跑過去了,怎麼就有人知道趙將軍會在後頭收攏部隊?定然是有人泄露了計劃!”

    這點黎嘉駿根本沒想到過,此時一聽竟然並沒有感到憤怒,反而一陣慌張,就差捂上耳朵喊停,她有種不敢聽下去的感覺,可是卻又不得不聽。

    如果真有人泄露了撤退計劃,導致兩位將軍戰死,那這個人……怎麼會有這樣的人……

    漢奸不過圖一口眼前的糧,可這樣泄密的人,不可能是中國人,定是日本的奸細!黎嘉駿連連搖頭:“應該不是圖權,在日本人的地盤上當官有意思嗎?定然是奸細竊了機密!”

    幾位老人想想似乎也有理,便打住這個話題,轉頭卻又說起張自忠突然成為冀察政務委員會委員長和北平市長的事兒。

    皇城根兒下的人視野就是不一樣,思維一下子就同步到了逼供篡位上去,而且個個兒有理有據,說得黎嘉駿完全無法反駁。

    “要你說張自忠將軍在喜峰口拿大刀和日本人打,是啊,沒錯兒,可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兒,那時候打贏了麼?這幾年他成日裡受邀往日本跑,多受歡迎!跟個外交官兒似的,可你知道咱平津裡頭二十九軍的將士怎麼對日本人嗎?那叫一橫眉豎目劍拔弩張!張自忠呢?他嘛去了?和日本鬼子喝小酒,聊小天,還串串門兒,嘿!現在宋委員長也知道唯獨他能和日本人處好了,這不就只有讓出來了麼?為啥,宋留死,張留活!日本人打不打咱北平,就看城裡守著的是不是他們的狗!”

    鄰居老大爺都湊了過來,一群人嘰嘰呱呱說得唾沫橫飛,小齊醫生家的婦女都去准備吃的了,她一個半殘被放在院子裡圍著,跑也跑不掉,只能被迫聽著。

    即使在盧溝橋對張自忠有懷疑,可直到現在黎嘉駿還是沒法讓這些人的話說服自己,因為自始至終她腦子裡都有張自忠殉國這一句話在,一個會殉國的男人不可能叛國,如果他真的叛了國,那未來的他就連殉國的機會都不會有!

    黎嘉駿有一下沒一下的聽著,她很累,可卻睡不著,過了一會兒,干脆掏出自己的地圖比劃起來。如果說陸路已經不通,那麼要南下只有走水路,走水路就必須去天津,可天津現在已經打了起來,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好。

    怎麼辦?好累一點都不想愛!

    四合院住得滿滿當當的,小齊醫生給她在書房安了個板床,本來是小齊先生堅持要睡,但黎嘉駿堅持要自己睡,齊家人便只能妥協了,飯後黎嘉駿認認真真的跟小齊醫生談了費用問題,小齊醫生也沒怎麼扭捏,兩人商定了一下伙食費住宿費和醫療費,黎嘉駿終於能心安理得的借住了。

    黎嘉駿這腿傷主要是有個大口子,傷了沒及時處理發了炎,導致整個人時不時的就發著低燒,得虧她這人心大,從來不信自己能被一小傷弄死,所以病還病著,精神倒也不錯。

    這幾日北平城裡暗潮洶湧,張自忠上任後,把下屬全換成了原先親日的那些手下,和日本人來往甚密,似乎是已經不在乎外界的眼光。這使得城裡人人都口誅筆伐他,甚至還有學生組起團來游行,讓張自忠滾出北平,滾出中國。游行的隊伍甚至還從齊家人所住的胡同口路過,學生們大多聲嘶力竭的,老人們出去看了熱鬧回來,各個搖頭嘆氣。

    “沒大用,賣國賊還是賣國賊。”老人拿來外面撕下來的大字報給家人看,上面寫著“張逆自忠,自以為忠”。

    還在販賣的報紙則大篇幅大篇幅的刊登著叱罵的文章,文人罵起人來總是比誇人更加犀利有文采,這一篇篇的簡直博古通今文采斐然,罵得老人家都看不過去了,有些不認字的聽年輕人讀完,搖搖頭:“到底還是在長城上流過血的……”

    可拍案大呼罵得好的明顯更多。

    黎嘉駿都有些動搖了,張自忠後來那麼義無反顧的殉國,莫非帶著點贖罪的心理?

    若是他只是殿後,像黃郛先生那樣是個接盤俠,此時被如此千夫所指游行示威,那心底裡又會是什麼感受?

    她不敢猜,可卻又隱約覺得,北平交接之事,不管真相如何,冥冥之中已經注定了張自忠未來只能殉國的命運。

    如果跳進黃河都洗不清,那死行不行?

    黎嘉駿托小齊先生去電報局向上海的黎家和天津的大公報總社那兒發了個平安信,信中並沒有提腿上的傷,她實在不敢確定自己接下來會怎麼辦,她一個人是絕對不敢亂動的,莫名死在半路上就哭瞎了。

    其實實際點想,呆在北平是很安全的,畢竟北平也是和平解放的。可是她一點都不想再嘗試亡國奴的日子,那種精打細算,擔驚受怕,出門看到日本兵都要低頭鞠躬的日子,她不能忍。

    她不像其他人那樣麻木的逼迫自己習慣這些,因為她知道自己是勝利者,她不需要卑躬屈膝的等待希望。

    六天只夠養的傷口不再輕易裂開,連痂都還只是淺淺一層,可她卻已經坐不住了。這幾日北平街道上日本兵越來越多,而張自忠卻已經帶著部下避入一個德國醫院,這番做派顯然是已經撐不下去准備撤了。

    一時間,整個北平城寂靜清冷,如秋風掃落葉。所有人的表情都是黯然的,驕傲的北平人知道,亡國奴的日子要來了。

    很多人不願意做亡國奴。

    小齊丈夫的父親當年雖然已經病重,但是綏遠抗戰的突然爆發卻是他闔然長逝的主因之一,他尤其不能忍受被日本人統治的日子,而小齊醫生似乎也有離開的意向,夫妻兩人這幾日天天商量著,又舍不得老人,又擔心老人跟在路上受罪。

    黎嘉駿就更茫然了,不過她好賴自己有個小基地,實在不行等一段時間就南下去,也不是什麼很困難的事,天津沒撐多久就掉了,這兩日前往天津的火車又開始運行,但是也僅只是到天津,再往南要看日軍什麼時候打過去了,所以究竟怎麼趕在日本人之前到達上海,這還真是個困難的問題。

    如果要走水路……且不說安全問題,光那千回百轉的路線就讓她一頭霧水。

    八月七日的時候,這一片區的保甲長突然上門,提著個大麻袋,上來就掏出小紅旗,賠笑道:“明日日本人進城,要求咱每家派一個人出去迎接,你們看……”

    保甲長相當於後來的區委會主任,等閑也不會上門,此時所有來迎接的人呆呆的看看他,又看看那面小紅旗,上面寫著“中日親善”四個字……當場就炸了!

    “魯四兒我日你姥姥!誰去爹跟誰急!”齊老爺子第一個喊了出來,喊完就開始哐哐哐的咳嗽,他捂著胸不讓小輩拉他下去,只是用拐杖指著保甲長點點點。

    保甲長魯四兒笑得比哭還難看:“齊老爺子您當我樂意麼?人直接就端著槍拉我們去領旗子派活兒了,我全家的命都擱您們手裡頭,要是我死了鬼子就不進城那我也認了,可我死不死人家都進城啊,我能咋整?”

    齊老爺子咳得眼眶通紅,他哼一聲犯了倔勁兒:“我們家不去!”

    魯四兒嘆氣:“得嘞老爺子,家家都這樣咱也沒法兒,我今兒個是權當來跟您們道個別了,東西我就擱這兒,您要真不去我也沒法子,就希望下一個保甲長的活兒別攤到您們這兒就成了,咱這片區的都是好人,為難誰我都不樂意,總歸話我是帶到了,明早七點胡同口,天熱,注意身體。”

    說罷,他滿臉惆悵的撐了撐麻袋走了。

    院子裡的人全看著石桌上那面小紅旗,許久都沒聲音。

    齊老爺子狠狠的一敲拐杖,頹然坐在石凳上,揮手把小紅旗甩在地上,半響,只聽他哽咽著:“熬過八國聯軍……熬過革命……這一輩子……”他沒再說下去,可女眷俱都忍不住哭了起來。

    小齊先生默默上前撿起旗子,沉聲道:“明日我去吧。”

    “去了就別回來!”齊老爺子果然暴怒,小齊醫生哭道:“可是爺爺!總得有人去吧!阿平又不是樂意去!”

    “老子死都丟不起這個人!去!你們去!我走!”老爺子說著站了起來,跌跌撞撞往外走,“鬼子問起來!就說是我這老不死的以死相逼,到時候讓他們到胡同口找我的屍體!一切和你們沒關系!”

    齊家人頓時亂成一團,攔的攔哭的哭。

    黎嘉駿眼瞧著小齊先生最終還是沒放下那把小旗子,一直沉默的站在了人群之外。

    她看得出來,小齊夫婦作為齊家目前最年輕的一輩兒,小齊先生父母雙亡來了北平,在齊家人眼裡多少有點上門的意思,雖然大家都沒說,但多少對小齊丈夫不是那麼客氣,可這個時候若要出一個人,無論怎麼點,小齊先生都是當仁不讓的。

    只是經由這一遭,小齊先生以後在齊家估計就更尷尬了。

    晚上,小齊醫生來給她換藥,本來活潑愉快的她通紅著眼,愁眉苦臉的。

    齊家人吵了一下午,黎嘉駿聽了一下午,也糾結了一下午,此時見她那樣,最終還是做了決定:“小齊,你把旗子給我吧,明日我去。”

    “啊?”小齊愣了一下,似乎突然意識到黎嘉駿話裡的意思,她張了張口顯然是要拒絕的,可等到反應過來後,立刻表情復雜,喜也不是,憂也不是,“小黎,我們沒那個意思的。”

    黎嘉駿摸摸床頭的相機,輕笑:“我也想看看那群牲口怎麼趾高氣揚進的城,你瞧,我畢竟是記者,多看看也好。這樣還不用你們老爺子生氣,一箭雙雕,對不?”

    “又不好看,你一副去看西洋鏡的樣子。”小齊還是搖搖頭,“算啦,都已經決定了的,你別湊進來了,我知道你好心,今日藥費免了,怎麼樣?”

    “那順便免了今日的床費,明日就讓我去吧?”黎嘉駿抱著她的手臂,“如果不放心,早點讓你家先生送我過去再回來,迎接完了再來接我,老爺子只要看到他沒去,你們全家不就能和和氣氣的了?”

    “可是,那畢竟是日本鬼子……會不會……”小齊有點心動了,還是皺著眉。

    “中日親善是他們自己導的大戲,他們死活都要演完的,出不了事兒。”黎嘉駿篤定。

    小齊還是不放心:“明日我一道送你去,看看鄰居有沒有誰可以照應一下的。”

    “那最好不過了。”黎嘉駿笑。

    結果第二天一早,保甲長魯四兒一臉感動的兼了黎嘉駿的保鏢一職,而這一片區的其他人家都還是很個面子的派了人來,雖然揮舞著小紅旗,但是表情如喪考妣,活像是去參加追悼會的。

    ……其實確實是去參加追悼會。

    兩個警察開了車子帶著一個日本軍官到他們大隊伍前,下來就開始跟魯四兒對人數,確定沒少人就放行了,一大群人就往朝陽門浩浩蕩蕩而去,沿途不少百姓一群群的從胡同裡出來,俱都握著小紅旗往外走。

    這種情形讓黎嘉駿腿軟。

    她覺得周身的氣息壓得她喘不過氣來,魯四兒的兒子雖是扶著她走,但是手也是抖著的,沒一會兒,抖得就更厲害了,黎嘉駿抬頭一看,宏偉的朝陽門到了,一群警察配合著幾個日本兵在那兒拉拉扯扯的指揮隊伍,讓百姓們排出一副夾道歡迎的姿態了。

    一個中年男人在一個日本軍官的陪同下大聲的重復著:“一會兒皇軍進來了,大家要笑!要歡迎!中日親善,知道嗎!?什麼叫親善?我們親了,他們就善了!”大概是他路過的人低聲說了句什麼,他的臉色很不好看,抹了把臉又大聲重復:“要笑!我們親了,他們就善!懂不懂?!”

    所有人弄死他的心都有,大多一副沒聽到的樣子,默哀狀等在路邊。

    中年男人很著急,時不時回頭陪著笑和那個日本軍官說兩句什麼,日本軍官竟然很大度的樣子拍拍他的肩膀,大聲的說:【沒有關系!我們是文明的軍隊,是來解放他們的,他們很快就會明白的!】“狗日的……”黎嘉駿低罵,旁邊魯四兒的兒子問:“黎先生,您說啥?”

    “沒啥……哦,來了!”

    前頭,日軍進城了。

    沉默的軍隊,前面幾個軍官騎著高頭大馬,後面是步兵,步兵後面則是幾輛卡車,上面有些站著人,有些放著武器。他們就這麼從古老的城門裡緩緩走來,帶著一種殘酷的高傲感,一點一點的將陰影帶進了這個屹立千年的古都中。

    這樣的進入,遠比八國聯軍的長槍短炮更讓人感到屈辱和絕望。

    只有這時候,他們才深切的感受到,二十九軍走了,屬於中國人的政府,不再庇佑他們了,以後統治他們的人,正在緩緩靠近……穿著還沾有同胞鮮血的軍裝,騎著踏過無數同胞屍體的馬。

    啜泣聲隱隱從人群裡傳來,甚至要蓋過日軍進城部隊前頭的軍樂團。

    “歡迎皇軍入城!”那個中年男人忽然大吼一聲,他雖是笑著的,但是聲音尖利顫抖,帶著一種聲嘶力竭的感覺,他像個指揮家一樣轉向路邊的人群,幅度誇張的揮舞起手中的紅旗,“來!歡迎皇軍入城!中日親善!”

    這時,騎兵部隊已經走進人群中的道路上,他們有的得意,有得森冷,看著兩邊的百姓,而人群前面,中年男人身邊站著的日本軍官,在朝前頭的騎兵立正行禮後,眯著眼回頭,手扶在腰間的槍套上,不懷好意的看著路邊的百姓。

    “歡迎……”不知誰起了個頭,歡字略響,迎字卻極為氣弱。

    可還是有人接上了:“歡迎皇軍……進城!”

    “中日親善!”有人接著喊。

    你一句,我一句的,雜亂無章中,笑中帶淚的歡迎儀式開始了。

    步兵跟在騎兵後面走在人群中,他們大多也沒有特別開心的樣子,或者說開心的樣子在走進人群後就變成了繃緊和不善,四周投去的眼神顯然讓他們不適,於是他們一邊走也一邊冷冷的看回來,有些略帶好奇的看兩眼,隨後也變成了木然和不屑。

    相互折磨的入城歡迎。

    黎嘉駿躲在人群中,她摸著相機,本想偷拍兩張,卻陡然發現對面的百姓後面有幾個日本兵站在高處四處巡視,便只能作罷,胡亂的揮著小紅旗,四面看著。

    步兵後有一輛卡車忽然停了,幾個步兵落在後面圍上去,將卡車上一個用油布包著的大東西扯下來,那竟然是一個巨大的氫氣球,氣球上掛著巨大的條幅,看他們的動作,似乎是想把氣球升起來。

    很多百姓就揮舞著小紅旗,好奇的往那邊望去,順便避免與沿途的日軍對視。

    而很多走在前頭的日軍也停了下來,轉頭望著那邊,不知交流了什麼,忽然都興奮起來。

    黎嘉駿有不好的預感。

    氫氣球被繩子拴著,緩緩升了起來,它尾巴上掛著的橫幅,也漸漸展現在人們眼前。

    “慶祝北平陷落。”

    轟的一下……黎嘉駿腦子裡一片空白,她就這麼望著,望著,忽然淚如泉湧。

    即使不識字的人,也很快明白了那上面寫著什麼。

    身邊的日軍列著隊,山呼萬歲,激動的臉頰通紅。

    而幾米外同一條路上,北平的老百姓痴望著頭頂升至最高的氣球,一片死寂。

    一個廣場,兩個世界。

    黎嘉駿低下頭,她看到前兩日還沒來得及被掃掉的傳單正被踩在地上,其他地方油墨已經模糊,卻正好有一行還清晰無比:“全中國的同胞們!平津危急!華北危急!中華民族危急!”

    她撿起這張通電,死死瞪著這句話。

    旁邊,魯四兒的兒子魯卓抖著聲兒,抽噎著道:“黎,黎先生,我,我想去參軍!”

    黎嘉駿好不容易挪開視線看向他,卻見他的視線正從這張紙上收回來,也堅定的看向她。

    她擦了把眼淚,笑了笑:“好,我帶你去。”

    忽然間,對於前幾日所想的,在北平待一段時間再南下的計劃,她一點也不想執行。她要走,繼續走!看著那些該死的氣球一個個升起來,然後再看著它們一個個掉下去!

    直到一個都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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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1 16:34:59 |只看該作者
    第95章 友人托付

    嘉駿吾妹:

    家中一切安好,切勿掛憂。

    你走後未過幾日,驚聞盧溝橋事變爆發,憶及你之所言所行,大抵應是心中有數,只盼你能自珍自重,切莫熱血衝動,家中父母與姨太日日切切思念,你二哥數次欲北上,皆被家人勸住,全因你曾有留信叮囑,望吾等能加緊於重慶穩固基業,故黎二已收拾行裝,常駐重慶。

    值此國難當頭之際,四面皆是抗戰呼聲,每聞及窗外講演,不由熱血沸騰。奈何為兄不濟,急行則喘,奔跑不能,正當壯年卻要弟妹扶持,由黎二擔起家業,東西奔波,本以為只要吾常駐上海,定能護家人周全,不料世事難解,三妹凶狠,竟自陷囫圇,以女兒之身行兄之所想,左右思量,竟不知如何順從父意狠狠斥之。

    聽聞你走前曾允諾必然歸家,你身陷北平,黎二已聯絡好友代為照拂,吾等信你家書所言,徐徐圖之,望你切莫失信於吾等,切切盼歸。

    黎嘉武於民國二十六年八月十日。

    黎嘉駿放下信封,繃著臉拿起手邊一張剛到的報紙,這是《盛京時報》的最新一刊,上面明明白白的寫著,八月十三日,中國守軍在上海主動向日軍發動了進攻。

    沒看錯!是中國守軍,向在上海的日本陸戰隊,主動,發動了進攻!

    沒有大哥,沒有二哥,沒有周先生這些諸葛亮在,黎嘉駿一個人臭皮匠看著這樣的新聞就只有干瞪眼的份兒,她腦子裡的中國地圖上,戰線默默的就劃出了兩道,長江一道,黃河一道,戰區地圖被割裂開來,四分五裂的,這是為什麼?

    明明被占領的是北平,是天津,是華北!明明應該是撤往山西的二十九軍和山西大王閻錫山帶著滾滾大軍打回來!又為什麼在這兒青黃不接的時候,去上海主動開辟一個戰場!

    上海啊,那可是上海!

    你們有人,為什麼放著這一大片的亡國奴不管,去那兒再打起來,有意思嗎,好玩兒嗎?

    黎嘉駿想不通,她只能自我安慰說那是校長在下一盤很大的棋,可剛自我安慰完,整個人卻更加暴躁了,差點掀桌,日啊!她全家都在上海啊!為什麼她在關外的時候,關外變滿洲國了,北平逗留了一陣子,北平被占了,全家定居上海了,上海又開始作死了!

    這還怎麼玩,她自帶亡國病毒嗎?!

    那她還去不去重慶啊!抗戰就那麼一個大後方了啊!

    黎嘉駿暴躁的轉了兩圈,只覺得心氣極為不順,本來北平通訊就困難,一份電報都要過四天到手,現在上海一開打,肯定更加困難,大哥絕口不提帶她回去,估摸著也是感覺到了不對。

    可黎嘉駿並沒有考慮過上海的戰事,甚至說,她知道淞滬會戰,可那只限於一個名詞,什麼時候發生的,什麼時候結束的,打得怎麼樣,在哪兒打,她一概不知。印像中和淞滬會戰搭邊的最靠譜的一句話就是“淞滬會戰以後,疲勞不堪的中國軍隊連日跋涉,趕赴南京……”

    沒錯,淞滬會戰以後就是南京大屠殺,可南京大屠殺在十二月份,難道說淞滬會戰打了四個月?!

    日軍號稱三月亡華,結果在上海那地界兒磨蹭了四個月?節操呢!

    更何況,還有租界呢!八國聯軍擺著看的嗎?

    種種違和感讓她走前完全就沒考慮上海打仗的問題!

    但是現在,這個問題發生了,迫在眉睫,只有一件事可以肯定,淞滬戰場必然有日本海軍參與,在陸路不通的情況下,唯一的水路也被斷了,她要是想安全,最遠只能到南京了。

    可是……她不敢去……南京。

    黎嘉駿幾乎一夜愁白了頭,現在她一個人寄住在齊家,這畢竟不能長久,占領區的物資全是緊著占領者的,日子只會越來越困難,當初齊齊哈爾的時候若不是吳家家底深厚,恐怕她早就凍死餓死在那兒了,現在哪敢一個人拖著人家。

    難道,只能跟著魯保甲長兒子魯卓去山西嗎?

    這孩子倒真不是說笑,他這幾天果真收拾起行囊了,同行的還有幾個差不多年齡的少年,有兩個竟然還是當初的學兵,他們訓練的時間比較長,手上有了點老繭,又在進軍營的時候剃了個軍隊統一的板寸,日軍在火車站或者大街上最喜歡檢查這樣的人,一旦感覺不對就拖走,去了哪兒當然不言而喻。

    離開也是技術活,她估摸自己是等不到大哥所說的那個照拂了,還是自力更生的好,或許她可以直接往西去重慶,干脆一步到位,然後趴著不動了,幫二哥挖防空洞去!

    打定了主意,她便收拾起行囊准備辭行了。

    這次離開,就不是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了,保甲長給兒子准備了一個牛車,趁人家正准備著,黎嘉駿去南鑼鼓巷的院子那兒搜刮了一套被褥用席子裹了打包,林林總總准備了一大堆食物和必需品,為了低調,她還穿了灰撲撲的褂子和長褲,頭上包了頭巾,像個大嬸似的,就准備出發了。

    齊家人心情很復雜,齊老爺子得知她要走,唉聲嘆氣的,本來跟在小齊醫生後頭往這邊走,半路忽然一跺腳走了,白胡子飄飄的。

    小齊醫生嘆了口氣,獨自過來,送了一堆吃的,一邊給她塞袋子裡一邊小聲道:“爺爺心裡苦悶,他不是針對你。”

    “我知道。”黎嘉駿檢查著行裝,“你多照顧照顧他吧,老人家,經不起奔波了。”

    “前兩日你是不知道。”小齊往外看看,“老爺子偷偷藏了瓶耗子藥,可把我奶奶嚇著了。”

    “咦?怎麼的這是!”剛問出口,黎嘉駿就覺得自己瞎問,答案不就擺著嗎。

    “還不是那回事……”小齊醫生無奈,“就是不知道這日子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兒。”

    黎嘉駿咬著嘴唇,還是忍不住道:“恐怕,還長……”老爺子大概看不到那天,“你們,好好的,哎,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講,反正,活著本就不容易。”

    “……”小齊不說話了,她拿麻繩給包裹捆上,易保存的干糧塞在棉被最裡面卷著,既安全又穩妥。

    “小齊,謝謝你。”

    “說什麼謝啊。”小齊苦笑,“我們也該謝謝你,光鬼子入城那一天,就該多謝你了。”

    黎嘉駿心裡嘆了口氣,說實話,她也覺得齊家該謝謝她,親眼看著那氣球升起來的感受,真比眼看著日軍進城還要難受百倍,要有下回,愛誰去誰去吧。

    小齊幫整理了東西剛出去沒多久,忽然又轉回來:”嘉駿,有人找。““什麼?誰?”黎嘉駿腦子裡閃過好多人,她認識的人恐怕都已經離開了北平,還能有誰這時候來找她。

    “一個男的,別的不知了,你若不放心,我讓阿平陪你見見?”

    阿平就是小齊先生,他這兩日忙著四面收糧食,難得有休息的時候,今日正好在家。

    “行。”

    兩人走到門口,那個客人已經在天井裡的石桌邊坐著了,瘦高的個兒,相貌很俊俏,濃眉星目,鼻梁高挺,嘴唇緊抿,照理年齡不大的樣子,不過嚴肅的法令紋使得他的表面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大的樣子,雖是穿著普通的青色長褂,可坐姿筆直,竟然像是個軍人的樣子。

    他看到黎嘉駿,站了起來,扯了個笑,又收回去,微微點頭:“黎小姐。”

    “你是……”

    “在下周書辭,史書典籍乃一面之辭的書辭,受黎二所托,帶你離開北平。”

    原來這就是二哥托的人,黎嘉駿不疑有他,頓時輕松起來,示意小齊先生可以走了以後,便想請周書辭一道坐下聊聊,卻不料他搖搖頭:“在下身有要事,即刻要走,小姐如果可以,請立刻隨我離開。”

    “……去哪?”

    “機密,你與我走就行了。”

    黎嘉駿頓時後悔讓小齊先生離開了,這怎麼搞,小學生都知道不能隨便跟陌生人走,她和周書辭說話前後不過三句,她就跟上走了,被賣了怎麼講?怪誰?

    見黎嘉駿猶豫,周書辭眼中明顯有不耐:“他說他妹妹是個九命貓妖,九一八開始跟他走了東三省,獨自入了關又只身一人上長城,現在還敢一個人留在華北,怎的,千萬日本兵不怕,怕我?”

    “……”她如果回一句她上輩子就不吃激將法了,這小子是不是轉頭就走了?黎嘉駿只能又嘆口氣,都說到這份上了,除非她二哥把她賣了,否則也只能這樣了,打定了主意就沒什麼可廢話的了,她聳了聳肩,轉身就跑進屋裡,剛提起包裹,就在鏡子裡看到了自己的模樣。

    見鬼,還是那個鄉下媳婦樣兒,難怪這哥們那麼眼睛不是眼睛眉毛不是眉毛的。

    可人家也不給她多的時間,心想這是逃命又不是相親,她還是就這麼提著包裹帶上隨身的寶貝出去了,齊家人已經收到信,紛紛出來送,黎嘉駿看到齊老爺子的窗戶開了條縫兒,老爺子正往外張望她。

    鬼使神差的,她走過去巴著窗戶外,笑嘻嘻的:“爺爺。”

    老爺子偷窺被發現,老臉掛不住,傲嬌的嗯了一聲:“說。”

    “跟你說個秘密。”

    “啥?”

    “我開了天眼啦。”

    “滾犢子!”

    “嘿嘿!”黎嘉駿湊過去,小聲衝著老爺子道,“我跟你說哦,鬼子沒幾年就滾啦,最後可是咱贏的!”

    “廢話!”老爺子一瞪眼睛,“咱不贏,能讓鬼子贏了去?這泱泱大國,撐不死他們!”

    所以人家壓根沒覺得會輸,她還操心個鬼!

    黎嘉駿只能摸著鼻子繼續嘿嘿兩聲,臊眉耷眼的走開了,沒走兩步,身上忽然一輕,周書辭不知什麼時候走過來,一把提過她的棉被包,刷的轉身往外走去。

    對著這種類型的人她特別沒辦法,只能小媳婦一樣的跟上去,一邊叮囑小齊先生與魯卓交代一聲,一路和齊家人道別,等到了門口的時候,小齊醫生眼淚已經嘩嘩嘩的流了許久。

    黎嘉駿沒什麼安慰的辦法,人和人之間就是這麼奇怪,她留下了,她走了,生命的軌跡就這麼岔開,或許以後再沒交集的機會,現在硬是讓人家不要哭,反而顯得矯情了。

    周書辭出城的方法很囂張,直接就一輛小轎車蹭蹭蹭的開出去,到了城門口連隊伍都沒有排,他用日語和前來盤查的日本兵隨便說了兩句,又遞了一個信封,人便放行了,連行李都沒查。

    黎嘉駿坐在後座,眼睜睜看著這一切,只覺得心都吊了起來,二哥這不是把她托付給了漢奸吧,她可親眼見到日本兵把排隊的人裡兩個青年拉到一邊檢查手掌和搜身,可周書辭一個氣質那麼明顯的人,人家居然沒有怎麼著他,這該是多大的能耐?

    大概是她的表情太慫,車子開出許久,周書辭終於受不了了:“你有什麼問題可以問。”頓了頓又道,“不要在口袋裡握槍,容易走火。”

    黎嘉駿默默的放開了手,張張嘴又不知道問什麼,只能干巴巴的道:“我們,去哪啊?”

    “山西,然後回南京。”

    ……她能說髒話嗎?

    心裡默默的臥槽了一聲,她強打精神又問:“您能委婉點兒告訴我,您是做哪方面工作的嗎?”

    周書辭沉默了一會兒,答:“調查員。”

    答了跟沒答一樣。

    人都說了是機密,黎嘉駿真不知道怎麼問才不涉密,萬一人家惱羞成怒就不好了,這情況分明是他辦事途中順帶捎她一程,別說山西了,就是去日本,只要人家覺得對她是安全的,那她也只有硬著頭皮被帶去。

    車行了小半天,遠遠的路邊出現兩個人,像電線杆似的站在路邊,周書辭將車停到他們面前,這兩個差不多年齡的青年立刻鑽上車,為了求快,一左一右坐在她身邊,黎嘉駿頗為不自在的縮在中間,兩邊瞅瞅,一個黑褂子,一個灰褂子,只覺得亞歷山大。

    一個周書辭就吃不消了,一下還來仨,這是要把她切吧切吧做成雙層巨無霸漢堡嗎?

    兩人似乎也對於她的存在深感訝異,將手上的小皮箱放好後,其中灰衣服問了:“印文,這是怎麼回事?”

    周書辭開著車,頭也不回:“黎副官的妹妹,丟北平了,我給領回去。”

    “黎副官……”相比問話的人一臉茫然和不贊同,黑衣服倒是恍然大悟的樣子,“馬將軍身邊那位?”

    “恩。”

    “可我們……”那人雖然表情平緩了,但還是猶疑,“這回帶上她,不合適吧。”

    周書辭冷艷高貴的打著方向盤:“哪裡不合適。”

    “那兒馬上就要打起來,這一個姑娘……”

    黎嘉駿聞言挺起胸,正想例數一下自己的光輝事跡,就聽周書辭哼了一聲:“你放心,她膽兒比你肥,偽滿,喜峰口,盧溝橋,她都在。”

    頓時左右兩道目光刺人,灰衣服嘖嘖兩聲:“姐姐,你這是追著誰跑呢?”

    直覺還挺准!黎嘉駿笑笑,高貴冷艷道:“我的追求,你們不懂。”

    “恩,看穿著就知道了。”

    “……”他跟周書辭是雙胞胎嗎?

    黑衣服倒沒與她多說話的興致,只是問周書辭:“我們的任務泄密怎麼辦?”

    周書辭終於紆尊降貴的從後視鏡看了黎嘉駿一眼:“黎小姐,你能看出什麼來?”

    認得二哥是馬將軍身邊的副官,這些人想必是在關外或者天津就知道他了,既是便衣,行事作風卻又頗為帶點神秘的軍事化,灰衣服帶的小箱子分明是個電台,這樣的人,說不是特務她都不信。

    這種人要麼是地下黨,要不就是軍統的人。

    可據她所知,軍統這時候還沒有成立,而如果是第一種可能,二哥如果真的秘密加入了我兔,應該不會經由他人來發展她,那麼就只有一種可能了。

    黎嘉駿琢磨了一下,小心翼翼的問:“我裝傻行麼?”

    三個人同時嗤笑了一聲。

    你們三胞胎嗎!黎嘉駿抓狂:“我不想知道不行嗎?”

    “如果真跟我們去山西,很難不知道,你大膽猜。”

    “好吧,你們是特務!”

    “喲,挺准。”灰衣服點點頭,對周書辭道,“這樣就不能留活口了。”

    “喂喂喂!”黎嘉駿毛都豎起來了,“不帶這樣的!”

    黑衣服倒是很厚道:“行了至誠,差不多可以了。”他對黎嘉駿道:“既然你是印文帶來的,那應該不會不知好歹,該知道的知道,不該知道的不問,該說的說,不該說的就拿命來保密,懂嗎?”

    “懂懂懂。”黎嘉駿連連點頭,心裡罵黎二千百遍,怎麼讓她攤上這麼一群閻王,和一群日本兵殺傷力也差不多了!

    於是車裡的人都不再說話,灰衣服至誠將小箱子放在腳下,從小包裡掏出個窩頭,開心的啃起來。

    軍人的氣質又帶點貴氣,可吃穿上是純然的簡樸,黎嘉駿腦中劃過一個不知道什麼時候聽說過的詞兒,而且越想越靠譜,雖然這個組織貌似是大哥帶著點厭惡的語氣提起過的,卻不妨礙因為當時產生了某些聯想而讓她記在了心裡。

    “那是一群瘋子,打著愛國的名號各種傾軋,無惡不作,腐敗得令人發指,若是可以,一輩子都不想與之接觸。”

    那不是蓋世太保嗎?黎嘉駿當時心裡這麼想的。

    但是在這兒,這個神似蓋世太保的組織有另外一個名字。

    藍衣社。

    黎嘉駿心裡默默的跪了,如果這是真的,二哥……你跟著馬將軍這幾年,到底是遇到些啥,才能和這群惡魔有了革命友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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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1 16:35:14 |只看該作者
    第96章 十日圍攻

    黎嘉駿再一次體會到了這個時代操蛋的交通。

    她是這輩子第一次坐車跨省!這個滋味簡直銷魂,其他三人顯然也受不了,他們三人輪流駕駛,不開車的時候,休息的人就睡得滾作一團,黎嘉駿找了條河梳洗了一下,換了一身舒服的襯衣襯褲,再出現的時候,灰衣服至誠終於不喊她大嬸了。

    等到後備箱裡的油全部加完後,他們的目的地便明確了起來,最終車子將會開到娘子關,在那兒經由正太鐵路直接前往太原。

    沒錯,正太鐵路。

    黎嘉駿就指著這個名字開心一路了,誰能想此時還被稱為石門的石家莊的正定縣到山西太原的鐵路會那麼樸素的被稱為正太?反正這個CP她是收了,這個鐵路未來肯定還是在的,只是改了個名字而已,只要可以,她一定要拼死守護這個名字!然後申請從上海羅店鎮到雲南麗江的鐵路為……羅麗鐵路。

    頓時覺得如果做鐵道部的工作人員也挺開心的。

    這一路跌跌撞撞開了兩天兩夜,據說有近八百裡,也就是說有近四百公裡,也確實是現在的轎車的極限了,黎嘉駿到後來甚至有一種自己在坐坦克的錯覺,完全沒有抗震,蹦蹦跳跳的,顛得骨肉分離。

    沿途他們超過了很多難民隊伍。

    大概因為上海開戰的緣故,難民流漸漸的開始向山西以及河南方向湧去,隊伍斷斷續續的,但是方向非常一致,大多都是穿著簡陋的莊稼人,他們的家沒有受到城牆的保護,賴以生存的田野和果園被炸毀,無家可歸又無法在日軍治下討生活的他們只能拖家帶口的前往後方,企圖討一個生計。

    正值夏末,天氣還在任性的飆升著溫度,男人大多打著赤膊,松垮的褲子用褲帶系著露出一圈褲腰,腳下踏著草鞋或者干脆赤著腳,他們有些坐在前頭趕著車,有些則挑著扁擔,上頭掛著家當或者孩子,頭上扎著的白汗巾早就被汗水濕透,順著坑坑窪窪的黑臉上往下流,滴在精瘦的身體和凸出的肋骨上。

    女人在一邊扶持著,有牲口車坐的就坐在後面抱著孩子看著家當,沒車坐的就跟在男人身邊,或是扶著扁擔上的行李,或是抱著孩子,扶著家中老人。娃娃大多赤身裸體的,就連女娃娃也這樣,只有少數套著個小肚兜,扎著個羊角辮,在大人的腿邊轉來轉去,也有怏怏的扯著大人衣角走在邊上的,大多肚子浮腫,四肢如柴。

    其中也不乏一些不一樣的人,有扎起了長褂露出長褲卻依舊文質彬彬的學生,提著個皮箱背著個竹籃混夾在難民中,雖然氣質迥然,可其蓬頭垢面的狼狽程度,也差不多與其他難民齊平了。

    她不由得開始猜測,這些人裡,會不會真的有來自關外的難民,他們田地遭毀壞和掠奪,無處謀生只能南下,卻不想好不容易逃到熱河,熱河掉了,逃到北平,北平掉了,再往西去……不用說了,他們是停不下來了。

    這一路將會風餐露宿,烈日暴曬,人的精神和肉體都受到極致的考驗,就像是跑八百米後半程時那種行屍走肉的感覺,麻木的,無知無覺的,那已經不能用疲勞來形容,走到後來都不知道有什麼意義或者自己是在做什麼,只是不停的走走走,不會崩潰,也沒什麼領悟,光想想,就一陣脊背發涼。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裡有……大豆和高粱……”

    她臉貼著玻璃,無神的盯著外面有一隊難民,低聲哼著,她只會這麼一句,便翻來覆去顛三倒四的唱,唱到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了,就始哼哼唧唧的重復著調子。

    車子滴滴滴叫著,前後的難民隊伍便緩緩的讓開,沉默的看著這小汽車慢慢的開過,車裡的黎嘉駿看著他們,他們則麻木的看著黎嘉駿,即使對視,也毫無感情,就連小孩子都沒有任何新奇或者羨慕的情緒流露出來,等車子開過,他們便繼續走,跟在後面,越來越遠。

    差一點,她就成了這群人中的一員。

    黎嘉駿微微探頭向後眺望著,感到頭頂烈日灼人,只能無奈的縮回頭,心裡沉甸甸的,郁卒無比,再也唱不下去,長長的嘆了口氣。

    “你在唱什麼?”旁邊至誠問,他再過去就是周書辭,他正閉目養神。

    “沒啥……不記得詞兒了。”黎嘉駿聽不好意思的。

    “那就別唱,跟蚊子似的。”他說著,往手臂上撓了撓,“嘖,癢死了,晚上誰開的窗!”

    沒人說話。

    過了一會兒,黑衣服,表字維榮的人道:“是你自己在外面引的蚊子,怪窗戶作甚?”

    “那今晚你去發報!”至誠極度不滿,說是這麼說著,但手上卻已經掏出紙,開始照著本子譯電文。

    “有什麼新消息嗎?”黎嘉駿湊上前。

    這兩日跟著這群人,他們雖然絕口不提自己去做什麼,可是對於其他各路送來的或是他們攔截下來的消息卻是知無不言津津樂道。

    上海方面戰事竟然出乎意料的占著上風。

    七七事變後,校長立刻在南京開了國防會議,召集全國各地方將領前往商議抗日事宜,一個月後,全國各派系的軍閥竟然真的陸陸續續到了,但是對於打不打,卻還存在猶豫階段。

    這時候有個人站出來了。

    “劉湘,你知道麼?四川的。”至誠一副你個鄉巴佬的樣子,“劉湘你都不知道,四川省主席,這麼多年啥事兒不干淨跟自己人打了,八百年不出川一回,論錢,論軍備,論戰力,他們可都是第一……倒著數的。”

    黎嘉駿一臉好奇寶寶的樣子聽著,一邊聽一邊往記憶裡找川軍,她記得以前母後大人追著一本叫壯士出川的抗戰劇看,好不好看她不知道,但是如果川軍真如至誠所說,那那本電視能有什麼追頭?可總想反駁吧,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人家是搞情報的,消息就算有偏差,能錯到哪兒去。

    這邊至誠就想顯擺一下,壓根不管黎嘉駿表情裡有沒有贊同,繼續八卦:“可會上別人都還在問打不打,偏這劉湘站起來滔滔不絕講了兩個鐘頭,不僅說要打,還放話說他們四川出三十萬兵,三百萬勞工,糧食千萬石。那勁頭,好像鬼子已經占了四川似的,把大家都給逗笑了。”

    “為什麼要笑?”黎嘉駿不得其解,“這不是很好的事兒嗎,他們不管哪路軍,誰不都跟抱窩的老母雞似的,摸根稻草都要跟你拼命,好不容易出來個願意掏血本的,你們還笑,人性呢?!愛呢!?”

    “你瞎說什麼呢!”又一個被黎嘉駿的形容詞膈應到的男人,“前面不是跟你說了,他們什麼都是倒數,這樣的軍隊出了川上前線,武器誰給,軍裝誰給,錢誰給,還不是盯准了外頭的冤大頭有錢有裝備!”

    聽他那意思,就差說一句川軍就是出來討飯的了。

    “可是不是說無川不成軍嗎。”黎嘉駿低聲嘟噥了一句,這句話挺有名的,總得有個根據吧。

    至誠耳尖聽到了,皺眉:“你哪兒聽來的,要真說打,無中央軍才不成軍吧!”

    黎嘉駿就差摳著腳丫裝沒聽到,滿臉寫著我不服。

    “哎,你告訴我,一個人手一把大煙槍,不抽站不起來的軍隊,能有什麼出息?你見過川軍?看過他們打仗?哪裡來的自信!”至誠是和她杠上了。

    可黎嘉駿誰啊,她怕啥都不怕抬杠,就算幾年後抗戰艱苦到誰都看不到希望,她還是能兩眼一抹黑的堅信中國會勝利,用過飄柔就是這麼自信!

    她耷拉著臉皮一臉強氣:“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

    這樣的談話繼續下去就只能用武力解決了,至誠表示他不跟女人一般見識,堵了小半天的氣,又忍不住開啟了八卦模式:“照現在的情況看,說不定你還能安全回上海。”說罷一臉看你怎麼求我的表情。

    黎嘉駿果然無恥的滿臉純真問:“為什麼為什麼?”

    沒有收到應有的傲嬌反應,至誠很不滿,但還是又失望又嘚瑟的拿出他的小本本看,邊看邊說:“張治中將軍有兩下子,這兩日戰績輝煌,連日本的租界都給收回來了,日軍的陸戰隊連立腳的地方都沒有,有些還被逼得逃進外灘的公共租界,英國佬又不是吃素的,這群鬼子一個不剩都給俘虜了。”

    黎嘉駿聽得很嗨:“真的!?那豈不是很厲害?難道能打贏?”

    此時周書辭冷不丁的問了句:“前後打了幾天了?”

    至誠低頭看:“上一次收到進攻消息是在十三號,那到現在是有整十天了。”

    “哦。”周書辭沒再問,黑衣服維榮卻一臉憂色:“那差不多了。”

    “什麼?”三人中顯然至誠是資歷比較淺的,此時兩位學長發話,也只能和黎嘉駿一樣露出一臉純真的表情請教。

    “十天,日本兵除非不想打,否則增援肯定到了。”

    “……”至誠低頭看著小本本,上面其實也只有寥寥幾字,大多是前方同事傳來的實時戰報,分析和預言一個沒有,此時車裡的人也只有瞎捉摸的份。

    黎嘉駿嘆口氣,掏出一個冷透了的地瓜有一下沒一下的啃著,其實他們雖然坐著轎車,境況又與外頭那些跋涉的難民有何不同,就算多了點消息,知道和不知道也沒有任何差別。

    只是,上海那兒的主動進攻能打到這個份上,顯見人家是真的有准備有棋譜的,那麼他們為什麼不來救平津華北,也只能勉強當做是理解了。

    而且,按照日軍的尿性,一貫得寸進尺,如果不是上海那兒突然襲擊,恐怕現在他們的腳下已經成了戰場,這樣想,上海那兒拖時間和拖敵人兵力的意圖,就很明顯了。

    只是不知道,閻老西准備的怎麼樣了。

    “對了,閻老……閻錫山他打仗厲害嗎?”黎嘉駿問,這話她問得理直氣壯,畢竟閻錫山這個等級的軍閥,翻雲覆雨的時候大多是北伐戰爭和中原大戰的時候了,那時候黎嘉駿還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不清楚也情有可原。

    三人沉默了一會兒,至誠看向窗外,維榮摸摸鼻子,只有周書辭,憋了許久,憋出句:“就那樣吧。”

    “……”頓時有不好的預感怎麼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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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1 16:35:27 |只看該作者
    第97章 入太原城

    娘子關烏雲密布。

    遠遠看到關口的時候,黎嘉駿張著嘴完全閉不上。

    這是一個在山頂上的關城,小車一路沿著山路傍著長城逶迤而上,直到山頂處,才遠遠看到一個雄偉碩大的城門以一夫當關的氣勢聳立在路的盡頭,一邊是沿著山綿延向上的長城,另一邊就是萬丈深淵,寬闊的牆面下城門顯得極小,像一個O型的櫻桃小嘴,頂上有一座兩層的城樓,匾額上書:“天下第九關”。

    它的地勢決定了它的地位,此處雄踞天險,易守難攻,軍盲都能下意識的稱贊它一句:兵家必爭之地!

    “這兒,很快會打起來吧?”黎嘉駿下了車,痴痴的看著這個城,連慣常的松快身體都忘了。

    其他三人正在為轉火車做准備,像鄉下見公婆的醜媳婦一樣蓬頭垢面,左手提包右手提箱子,周書辭聞言淡淡的嗯了一聲,隨手就把兩個箱子遞過來。

    黎嘉駿毫無所覺的接過,仿佛沒意識到自己一個嬌滴滴的大姑娘就這麼成為了免費勞力,她環視四周,又抬頭看邊上更高的懸崖,覺得這個關城的地勢簡直太凶殘,看都看不厭煩,只在腦子裡不停想像著一旦打起來,城樓上的人該怎麼把城外的人壓著打。

    然而其實並沒有什麼用……

    就連娘子關這麼逆天的地勢都被攻陷了,對於日軍的戰鬥能力,雖然恨得眼睛出血,但也確實無話可說。

    轎車開到這兒,將由灰衣服至誠開到太原,而周書辭將和維榮帶著黎嘉駿坐火車提前過去辦事。

    此時娘子關人還不多,這兒的地勢實在險要,逃難的人群還沒全部到這兒,火車站雖然人不少,但還不至於買不到票擠上去。

    娘子關的火車站是西式風格,顯見建造的時候也是外部勢力為主,麻雀雖小卻五髒俱全,各類設施都非常完備,連風格都是純正而精致的,每日裡有早晚兩趟火車前往太原,幾個人各自補充了一下,等火車快開動了,便與至誠道了別,上了車走了。

    黎嘉駿已經是老火車了,她非常淡定而自然的上去就折了件衣服圈在脖子上當U型枕用,隨後頭一仰就睡了過去,雖然是從山西邊境到山西省會,可是就現在的火車來講還是要一個晚上或者一個白天,正好睡一覺,明早就到了。

    半夜的時候她迷迷糊糊的醒了一會兒,喝了口水的功夫左右瞄瞄,發現維榮和周書辭竟然都在脖子上圈了衣服睡得香香的。

    切,學樣子還不給專利費,對人家還那麼凶……黎嘉駿撇撇嘴。

    一夜很快就過去,太原站到了。

    三人先找了間旅社,洗漱了一下,周書辭和維榮便手拉著手去辦事了,留下黎嘉駿一個人在旅社裡休息。

    黎嘉駿兩輩子第一次到太原,新鮮的不得了,哪有興趣休息,萬一人家辦完了事立馬就走,她豈不是千辛萬苦在這兒坐了會兒就走了?好歹也要吃點特色小吃啊!山西的面食和醋那可是杠杠兒的啊!

    既然打定主意,她便整理了一下行裝,背個相機,數了數錢,帶上草帽,出門了。出門前靈機一動,還將大公報給她的戰地攝影記者紅袖章給戴上了。

    總感覺這樣出去很洋氣,拍照片也不會被打,雖然現在的人都沒啥隱私權肖像權的概念……

    太原街頭很熱鬧,人來人往的,不亞於南京和上海一些熱鬧地段,雖說兩邊商鋪總體來說土一點,中國風一點,洋氣的東西顯然比沿海城市少很多,可是看著來來往往的行腳商和黃包車夫,還有包著頭巾穿著馬褂的農民和文人,這種祥和不知戰至的氣氛顯得相當矛盾和美滿,好像只要他們這樣買著,叫著,走著,戰爭就永遠不會來似的。

    黎嘉駿嘴欠的吃了一碗刀削面就飽了,那面食做得確實比南方的好,面片兒根根勁道,Q彈好嚼,極入味,吃了一口就想吃第二口,轉眼就把一碗吃掉了,等她擦著嘴走出面館,看著滿街眾多美食,有些連字都不認得的時候,她簡直就要崩潰了。

    自抽一掌:“讓你嘴欠!”

    她來回逛了一圈,先去電報局給家人發了一封電報,又嘗試著打了下電話,跨那麼多省的電話,中間需要眾多接線員一站一站轉,其中不乏各種原因的占線和斷線,打通的幾率和春運搶票一樣小,她無奈的溜達回去。

    回去的路上自然是要買點零食備著的,為了吃的她甚至頂著一身文化人的裝備恬不知恥的問店主他賣的東西讀什麼,在一片善意的笑聲中拿著一碗蓨面栲栳蹲一邊吃去,另外又帶了燒麥若干,算是個周書辭他們帶的。

    可周書辭他們一晚上沒回來。

    黎嘉駿早上發現這點後,無端的焦躁了起來。

    今天剛進入九月,這麼一算,松滬戰場打了快一個月了。

    沒旁人的時候腦子裡的思維總是特別亂,黎嘉駿一個人在房中枯坐了許久,怎麼也想不出辦法排解那種洶湧上來的焦躁和苦悶。

    不知道家人怎麼樣了。

    大哥會保護好家人的吧,他們是不是應該前往重慶了?

    如果沒有,那現在肯定特別危險吧?

    千萬不要一時想不開躲去南京啊!她自己被自己的這個猜測嚇得半死,忽然又想起大哥的信裡保證過會帶全家去重慶,便又強自平靜下來。她忽然想起,太原應該也有大公報的通訊處,她既然到了,為何不去看看。

    想到就做,她更新了一下昨天的留言,問了一下店主地址,果然有,便歡快的跑了過去。

    今天天更熱了,大街上彌漫著一股人畜屎尿的騷味和各種詭異的汗味體味,昨天又累又餓還沒發覺,今天休息夠了往街上一走還真是扛不住。

    閻錫山應該是把山西張羅的很好的,這麼一個內陸城市有著這麼繁華的景像實屬不易,可是人民的素質問題還是全國的共同硬傷,隨地大小便依然盛行,這一點連北平和上海還有南京都不能幸免。

    如果說黎嘉駿自己要拍民國片,街角的屎和牆上的尿漬是絕對要刻畫出來的,讓那群主角配角沒事壁咚,呵呵噠,爽死你們!

    太原的通訊處很小,僅有一間辦公室,黎嘉駿過去的時候,發現只有一個大嬸兒在燒水,辦公室門緊鎖著,並沒有人。

    “大姐,請問這裡頭的人上哪去了啊?”

    “不知道。”大姐捅了捅煤爐的孔,擦了把汗,“早就不在咧,有小半月。”

    “啊?那他住哪兒啊?”

    “就住這啊。”

    “可是……”她回頭看看辦公室門又看看大嬸兒,“我是他同事,我想找到他,您知道他可能去哪嗎?”

    大嬸瞥瞥她的紅袖章,問:“你是他同事?”

    “是!”

    “那你咋不知道你們報紙已經停辦咧?”

    “……”晴天霹靂!

    大公報停辦?!你逗我!黎嘉駿差點仰天咆哮,她竟然熬跪了一個發行量過十萬的報界大鱷!

    “怎……怎麼會……停刊?”黎嘉駿哆哆嗦嗦的問。

    “不知道,你也不是第一個來找他的,喏,看這個,一般看了這個的就都走咧。”說著,她從煤塊旁一個碗下抽出一張皺巴巴的紙遞給她,“給。”

    黎嘉駿接過紙,是近一個月前的大公報,上面竟然是天津版大公報的停刊公告,公告言簡意賅,大概意思是秉持一不投降,二不受辱的精神,本報決意力主抗戰,決不在淪陷區苟且經營,於八月五日停辦天津版。

    很好……那上海版大概不久後也要say goodbye了。

    黎嘉駿放下報紙,默默的摘下了手臂上的紅袖章,失魂落魄的離開了。

    見鬼,她是真的自帶debuff嗎?為什麼什麼倒霉的事兒都能遇到!

    好不容易有個正兒八經的工作,公司倒了!一般人一輩子也遇不到幾回這樣的事兒吧,如果大公報停辦,那周先生呢,丁先生呢,樓先生呢,小馮呢?那些優秀的記者和攝影師呢?他們會去哪?大公報是不會那麼輕易倒下的,那麼那些人不是去了上海壯大上海版大公報,就是分赴其他地方繼續辦報。

    那麼問題來了,上海處於戰區,她聯系不上,其他地方更不知道有沒有人,所以她現在完全就是無業游民了。

    黎嘉駿覺得自己需要靜靜……

    可很快,連靜靜都成了一種奢侈。

    晚上,周書辭和維榮終於回來了,來的第一句話就是:“日軍集結在山西東北部,天鎮那兒要打起來了,所有人力物力都要動員起來,我們暫時不走了,你怎麼樣?”

    黎嘉駿:“……”

    “如果你離開,恐怕得自己走,如果不離開,安全起見,今天起你得跟著我們,”他皺皺眉,“聽說你在齊齊哈爾干過文秘,會發報嗎?”

    “……學了點兒,很慢,得照著冊子……”那玩意兒比五筆還難!還有,文秘不是干那個的!

    “那就學。”他拍板,“我們不要沒用的人!”

    “我,我會拍照……”黎嘉駿小心翼翼的,“戰場上的照片很鼓舞人的。”

    “你能用相機砸死人嗎?”周書辭冷聲道,“那對戰局有何用處!”

    用處多了!黎嘉駿氣結,她意識到周書辭可能並不想留她在這,但也不放心她一個人離開,現在氣不順中,看她正特別不爽,說什麼都沒用,只能忍氣吞聲:“我學!”

    周書辭眯著眼看了她一會兒,扯扯嘴角:“那明日跟我來吧,至誠還沒到,我與維榮有些散碎事交予你做。”

    說罷,很自來熟的撈起黎嘉駿桌上的燒麥和蕎面饅頭,騰騰騰走了。

    黎嘉駿這才發現,這小伙兒上面穿著長褂,不知什麼時候,下面已經穿了軍靴了。

    她長長的吐了一口氣,想到自己那種到哪哪打仗的“禍國”體質,不由得一陣郁悶,她仰天躺在床上盯著床頂,怎麼也想不通。

    本只想迎頭“撞見”一下一切的開端,卻不想從那時起再也身不由己,一眨眼間,竟然已經走到了這裡,像是漩渦一樣,看得著天,卻脫不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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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1 16:35:41 |只看該作者
   第98章 前往大同

    山西大同此時兵力集結中,看那運兵和裝備的陣仗,規模似乎不小的樣子,連帶黎嘉駿都緊張了起來。

    周書辭幾人要趕到大同去,與南京趕來的上司會合,繼續他們的軍情中樞的工作,於是他們再次踏上了征程,直接坐在運兵車前列的專座上,此時是沒什麼平民去前線的,座位上都是晉軍的大小軍官,等級都不低,有些班長排長甚至只能和士兵一起站運兵車。

    出發前,黎嘉駿什麼東西都沒買,光背了一疊報紙上了火車,不管什麼日期的,只要能收集到的,二手的她也要,咖啡店裡,茶館裡,像個收破爛的,死皮賴臉往人家那裡摳報紙,隨後寶貝一樣抱著,坐到車上攤開就開始看,廣告都不放過。

    作為一個掛名大公報的工作人員,連天津大公報停刊都不造,她覺得自己可以直接去死一死了,幸而大公報還有上海版維持著,在一堆地方報紙中還算看到幾個大報在高大上的登載著其他地方的消息。

    “日寇遭遇七七以來最大挫折?”黎嘉駿讀著標題,“咦,八月中的消息,這什麼情況?”

    “是說南口那兒吧。”維榮坐在對面,吳書辭沒事做也拿了她的報紙看,聞言探頭看了一眼,點頭,“恩,湯恩伯的部隊,在南口那打得還不錯。”

    “耶?南口?那是哪。”

    周書辭早就習慣了黎嘉駿的無常識,雖說有時候會被黎嘉駿反駁得他自己都鬧不清到底是自己知道太多還是黎嘉駿真的知道太少,不過事到如今他已經沒興趣嘲諷了,直接嘖了一聲,朝黎嘉駿勾勾手指。

    黎嘉駿拿出了自己的牛皮紙,在桌上攤平,眨眼看著他。

    由於各種比劃的需要,黎嘉駿很早就暴露了自己這張帶著地圖的日記,這上面本就沒什麼見不得人的,周書辭嘲笑了兩句,就不再搭理了,此時很習慣的在河北省與山西省的交界處點點點:“這兒,八達嶺。”往東南延伸了一點,“居庸關。”再往東南延伸一點:“南口。”他劃了一劃:“這一線,長城關隘,過了它,河北就掉……察哈爾省也保不住……嘖,上次跟你說了,察哈爾的邊界還要下來點,你怎麼不改?”

    我靠說改就改是那麼容易的嗎?!黎嘉駿撇撇嘴,她那會兒又沒有察哈爾省,鬼知道邊界是哪兒啊,敢在一張中國地圖上下筆已經是’如有神’了好吧!

    知道了南口大概在哪,看報道的時候就更加有數了,這次跟在南口的戰地記者極為凶悍,看描述應該親歷前線,連當時某個連長因為打得忘形抱著機槍滾下高地,在坡底一刀捅死被嚇呆的日軍軍官,隨後爬回高地繼續突突的事情都講得一清二楚!

    黎嘉駿一邊看一邊腦補,笑得簡直停不下來,隨後開始感慨:“要是有照片就好了!”

    周書辭也看得滿眼笑意,聞言嘴一撇:“你去啊。”他瞥了瞥黎嘉駿從不離身的相機:“不是剛補充了膠卷麼?”

    黎嘉駿干笑:“可沒補多少,不敢亂用。”心裡一坨坨淚,當初去宛平城時走得太匆忙,補充的膠卷全讓周先生保存在報社,北平城破後那兒就鎖了,也不知道膠卷是到哪兒去了,白花那麼多錢備膠卷了!

    “夠多了呀。”維榮在前面歪歪頭,“我就沒見哪個記者帶你那麼多膠卷的。”

    那是你沒用過數碼相機……黎嘉駿心塞,用過數碼的以後,按快門完全不用猶豫好吧!雖然現在的相機拍一張需要調一下膠卷,可調教卷多簡單啊,完全不影響她啪啪啪!

    結合了多方解釋,黎嘉駿很快看懂了從八月平津陷落到現在山西兵臨城下這一個月華北到底發生了什麼。

    戰爭從來沒停止過。

    日軍的意圖很明顯,他們要從北往南覆蓋式的入侵並占領中國,華北的整個戰爭線路就是在履行著他們的原計劃,而淞滬戰場的開辟雖然打亂了他們的陣腳,卻並不影響他們的主要兵力繼續在華北前進。

    這兩日山西和平津之間就剩下河北的半個省以及北方的察哈爾省了,其中河北由中央第十三軍的湯恩伯來阻擊,察哈爾則是二十九軍的劉汝明守著。

    湯恩伯作為最先頂在前面的主戰場,他是日本士官學校的畢業生,這一仗差不多就是在和自己的學長在打,幸而他並不拘泥於所學,竟然還真的讓日軍在南口栽了個大跟頭,他用正面吸引,迂回包抄的辦法,一度整的日軍只能依靠空投來維系物資,直接給了“三月亡華”口號一個大巴掌……

    在後來趕來增援的傅作義將軍和衛立煌將軍的協助下,他們在居庸關迎頭痛擊日軍,甚至直接打出了一股“殺回北平”的氣勢!

    奈何,這也只是氣勢而已,軍方內部的傷亡比已經流了出來,40000:5000,死八個中國人,才能搞死一個日軍。

    而更可怕的是,直到這個時候,察哈爾的“土皇帝”劉汝明,還抱著能在中日之間來回周旋的想法……他似乎是還覺得,日本到了這個時候,還能好好說話。

    其後除了有關河北的幾篇報道,到後來日軍增援,我軍不支後撤以外,有關察哈爾省的,只有零星幾句話和突如其來的一篇全境淪陷的報道。

    “察哈爾根本沒防御設施。”小內奸介紹著,“前些日是有湯將軍與傅將軍先後去電,說劉汝明根本沒建什麼軍事設施,毫無防御可言,察哈爾守不了。”

    “又是干拿軍費不辦事兒的?”黎嘉駿都快麻木了。

    周書辭聳聳肩:“不好說,二十九軍窮怕了,很多將軍覺得對不起跟著自己的兵,拿了錢總想先補足了手下的軍餉再說,這麼多人一補完,還剩下什麼?”

    “你真心這麼想的?!”黎嘉駿瞪大眼,周書辭根本不是那麼寬容的人!

    “所以你是希望劉汝明是個漢奸?”周書辭反問,“就算是個記者,也不能老把一個將軍往漢奸想吧。”

    雖然贊同他的說法,然而黎嘉駿還是覺得周書辭說那話語氣怪怪的……

    察哈爾省淪陷後,占領了察哈爾和河北的板垣征四郎與一直在綏遠省(今呼和浩特周圍片區)的東條英機在山西邊境勝利會師,兩條狗吐著舌頭望向了肥美的肉骨頭,山西省。

    光看那兩個名字,黎嘉駿就牙疼。

    她突然發現自己還是能有點用的,比如說告訴美國,如果某年冬天日本跟你們談判的時候態度曖昧不清翻來覆去,那請注意,他們是要來炸你們的珍珠港了。

    到底哪年……她也記不清了……

    那本電影她看了好多遍,開頭日軍出發的場景其實拍得很好,她看了好多遍,所以記住了東條英機的名字。

    可惜她已經忘了東京審判中這倆人什麼下場了,因為看那本電影的時候,她根本不清楚這些人誰是誰,但作為甲級戰犯,橫豎都應該是絞刑的吧。

    光這麼想著,她就覺得上前線一點都不可怕了。

    哼唧,對面兩個死鬼!

    不過轉念一想,她才不會告訴鷹醬呢,如果不是東條英機炸了珍珠港,怎麼把美利堅拖進來,這個大死,霓虹必須得作!

    “我說你怎麼能看這個都能看得笑起來?”周書辭受不了了,“嚇傻了?”

    “怎麼會,我就是突然心情好了!”黎嘉駿這時正看著一個叫“抗日雲糕片”的廣告吃吃發笑,那上面胖娃娃左手拿著抗戰大刀,右手拿著包了寫著“抗日”紙條的糕點作切割狀,下面寫“手刃日寇,切片分食,心身舒爽,大快人心”,“哈哈哈哈哈!”她看著,又一頓笑。

    周書辭啪的奪下她手裡的報紙,不依不饒:“說,笑什麼。”

    黎嘉駿斂了笑意,問:“我說以後我們肯定贏的,打我們的通通會死,你信麼?”

    “怎麼贏,你扎草人?”

    “所以說我怎麼跟你解釋我為什麼要笑?”黎嘉駿繼續看報紙。

    周書辭看了她一會兒,哼了一聲看向窗外。

    “對了,既然大家都一起工作了,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怎麼認得我哥的?”

    “你以為沒有政府協議,馬將軍他們怎麼能進入蘇聯,還安然輾轉那麼多國家?”周書辭冷聲道,“當年是我們赴黑龍江護送他們出去的,那時候就認識了。”

    黎嘉駿瞪大眼睛,一臉是不是知道太多的表情:“你們!你這麼早就!等等!你是說藍衣社護送馬將軍出國的?!看不出!那年你幾歲?!”

    “二十。”

    “維榮哥你呢?”

    維榮頭也沒抬,也在看報紙:“那時候我二十四,怎麼,問年齡干嘛?”

    黎嘉駿表情凄惶:“萬萬沒想到。”

    要在幾十年後,他們一個是剛上大學的年紀,一個是大學剛畢業的年紀,在這兒,卻已經進行過這麼危險的國際間行動了……護送馬將軍的居然是藍衣社,這讓她怎麼和大哥嘴裡對於藍衣社的惡評聯系起來!

    從大哥那兒聽來的藍衣社,徹頭徹尾就一個蓋世太保,打著愛國的名號把得罪人的事兒全攬了,據說他們家好多筆生意都是藍衣社給攪和的,等到大哥把生意做得越大,接觸的就越多,越發對藍衣社沒好感。

    她當然不敢問為什麼他們的所作所為和外界風評不一樣,只能干澀的說了兩句幸會幸會多謝多謝就住嘴了。

    周書辭沒放過她的表情,問:“你聽說的藍衣社是什麼樣?”

    黎嘉駿:“……呵呵。”

    雖然不知其意,但也能大概聽出來了,周書辭冷下臉,不再說話。

    維榮在前頭笑道:“黎三小姐你也別這樣,黎家做軍火,和我們也就五十步笑百步,說實話,印文他家裡生意做得也很大,說不定你仔細一問,你倆還是生意伙伴呢。”

    黎嘉駿仔細一想,不由得有些訕訕的,他說的真對,這年頭能年少有為的,大多家底殷實,白手起家的極少,想那些空軍學員和日本士官學校的海歸派,哪個不是貴胄之子,只是因為這種情況早就是常態,大家都沒當回事才不強調罷了。

    不像未來,全民教育了,不管家境好壞小孩子都一窩窩的上學,於是突然來個什麼局長的兒子首富的女兒才顯得鶴立雞群。

    周書辭和維榮雖然干著看起來很不起眼的活兒,又髒又累又疲於奔波,可是正是因為他們有錢讀書,有渠道成才,才有這樣奔波的機會。

    “那啥,我沒別的意思,我人笨,見識少,您多擔待。”黎嘉駿道歉從來不帶猶豫的,而且樣子特別誠懇,順帶還眨巴眼賣萌。

    維榮從後視鏡看了一眼,笑著搖搖頭,全然不以為意,倒是周書辭心情很不好的樣子。

    冤家宜解不宜結,黎嘉駿也沒心情總是去揣摩這人海底針一樣的心思,便跟維榮搭話:“我們這兒去大同,要幾天啊?”

    “照理是十五個鐘頭就到了,但是這趟車沿途要運兵,究竟要多久就不好說了。”

    “十五個鐘頭……”坐慣了幾天幾夜的,這點兒時間黎嘉駿忽然不當回事了,不過,沿途運兵,想想有些小激動呢!

    “報紙看完了沒?”周書辭忽然問。

    “怎麼會!還有那麼多呢!”

    周書辭扔了一個小冊子和一疊資料過來,“自覺,學報務去。”

    黎嘉駿一看那一堆紙頭都大了,當初在齊齊哈爾她只學了基礎,這兩天才切身體會到報務是個怎麼樣的學科,學這玩意不僅語文要好,數學要好,筆頭要快,還要能精神極度集中,先別說那些代碼,就是各種區劃代號都要記清楚才能發報。

    她看看報紙,又看看那堆資料,嘆口氣,打開了小冊子,開始記代碼。

    那苦瓜臉看得維榮陣陣發笑,他打開箱子,拆出了電鍵推給她:“來,按著玩兒,其實很容易的。”

    那語氣,活像逗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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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9章 太行山上

    黎嘉駿本來天真的以為,到了大同如果沒開戰,她可以去有名的雲岡石窟或者再橫點,恆山的懸空寺去看看。

    想當年大陸版笑傲江湖,李亞鵬演的令狐衝在懸空寺的萬丈深淵上飛來飛去,她全顧著看那建築和吊橋去了,重播了好幾遍愣是沒記住那一塊劇情是啥,就知道啪啪啪打打打,和耍雜技一樣。

    事實證明她果然天真了,別說懸空寺了,她連腳都沒落到大同的地上,火車就要往回開了。

    大同居然沒打,直接就被占領了!

    想她路上還聽其他軍官在那琢磨,什麼閻老大以大同為開口的口袋陣布得如何如何,如果成功則如何如何,如果不成功則如何如何……他們是有設想過不成功的情況,但是,這個不成功,絕對•不•包括•沒有打!

    小伙伴們全都震驚了,當有人播報進入大同地界,所有軍官都站起來整裝待發的時候,【下】一秒火車就停了!再下一秒火車往回開了!

    “怎麼回事?!說清楚!”有人大吼,甚至要衝到車頭去抓司機,“臨戰脫逃,勞資槍斃你!”

    傳令兵哭喪著臉:“大同守不住!這是上面的命令,所有人退守雁門關!”

    “那周圍地區怎麼辦!所有人都埋伏著等著鬼子進了大同包抄後路,咱不要大同了,難道讓鬼子把咱們自己人吃掉?!”

    “可是天鎮掉得太快了!陣地都還沒布置好!長官命令退守大同!”

    “天鎮誰守?!”

    “六十一軍的李服膺將軍。”

    “媽的,老子以前當他是條好漢,居然是個孬慫,別讓老子看到他!我斃了他!”

    除了當頭脾氣最暴躁的那個軍官,他身後一些軍官紛紛暗自點頭,顯然對於天鎮掉的速度極為不滿,還有人火上澆油:“既然守不住,就不該受這死守之令,只是不知這李服膺將軍還健在否?”

    傳令兵哪裡知道,他搖著頭,等被放開了,好不容易站穩,立刻抖抖索索的站直敬了個軍禮。

    “殆誤戰機!殆誤戰機!”走開的軍官們搖頭嘆息。

    黎嘉駿低頭看地圖,一只修長的手指點了點大同東北方一個位置,周書辭道:“差不多這個位置。”

    “嘿嘿你怎麼知道我在找天鎮……”

    “嗤!”

    “頂在那麼前面啊。”黎嘉駿比劃著,如果說大同真的有口袋陣,也就是說四面都圍了我軍,那麼天鎮就是那個袋子口,一開始就在最前頭的,在後方陣地還沒布好的時候,它得負責擋著日軍不讓進;等到後方陣地布好了,它就得扮演開門放狗關門打狗的那道門。

    三重身份,戲份太多了,影帝都hold不住,小小一個天鎮,國軍那種裝備,怎麼可能圓滿完成?

    “這麼看他們已經守了快七天了。”黎嘉駿在拿著筆在天鎮那兒寫寫畫畫,標上她特有的記事方式,然後心滿意足的合上收好。

    抬頭就見周書辭也坐不住了,他拿出一張紙和一支鉛筆,正寫著東西,她探頭一看,一堆數字和字母,他這是在起草電報。

    “別發呆,看他寫的是什麼!”維榮這時候還不忘培訓專屬報務員,黎嘉駿一頭霧水的看過去,只看出了代表時間的幾個數字,其他全都不確定,頓時哭喪個臉,“完了,完全看不出來!”電報碼裡面每個字都是由一個代碼組成,比如根據最新的密碼,“店”字就是8802,而這四個數字各自有一個電報碼,根據莫爾斯的來講就是,長長長短短,長長長短短,長長長長長,短短長長長……

    這特碼手邊沒冊子怎麼記得住!?上萬個字啊!翻都要翻半天,她腦子裡又不是自帶維基百科,怎麼憑肉眼看出來!

    維榮在她哀怨的眼神中頓了一下,大概意識到確實有點為難初學者,便良心發現換了個命令:“那就照著他寫的按電鍵,不准偷看冊子,自己照著印像按!”

    黎嘉駿哦了一聲,開始瞪起眼看周書辭那堆數字,在電鍵上笨拙的按起來。

    周書辭寫完,招來列車員:“等會到哪裡?”

    “新命令還沒下來,有些接到命令的馬上按照命令來,還沒接到命令的,統一在雁門關駐防。”

    周書辭拿出草稿紙:“這個給我發出去。”

    列車員戰戰兢兢的:“對,對不住,軍用專線,不,不得。”

    黎嘉駿在旁邊看著好玩,怎麼突然就結巴起來了,周書辭沒為難人,甩手讓他走了,這邊維榮正照著她剛才發的電報譯電,寫出來甩在她面前:“看吧,你發的電報。”

    “9月10日至太古不糖,太古吃飯,等待雞蛋。”

    囧,黎嘉駿一臉冷汗。旁邊兩個男人都笑了:“譯錯也就罷了,全錯成吃的,你餓鬼投胎的?”

    “那,事實是……”黎嘉駿訕訕的。

    周書辭草稿紙扔過來:“自己看。”

    她認命的翻著小冊子譯起來:“9月10日近大同不入,大同告急,等待命令。”譯完一點愧疚都沒有,還得意洋洋,“日期沒譯錯誒真好!”

    兩人: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他們都懶得搭理黎嘉駿,頭碰頭商量起下一步的路線來,黎嘉駿耳朵邊刮過兩句,什麼“大同不打,雁門關必有惡戰。”還有“閻錫山那尿性,工事必不牢靠。”“尚需總結彙報,不可妄動。”她看向隔壁車廂的門,那裡面似乎是專門用於收發電報的,不斷有士兵拿著紙張跑進跑出,有些軍官看了紙就籌備起來,有些則點點頭坐著。

    沒一會兒,就有個士兵在列車員的帶領下跑到他們身邊,低聲問:“中央軍參部周干事?”

    “是我。”周書辭應道。

    “這有您的電令。”士兵遞過一張紙,就走開了,周書辭與維榮對視一眼,傳閱了那張紙後,便開始收拾東西,“准備一下,馬上下車。”

    “咦?去哪?”黎嘉駿剛問出口就覺得自己問了也白問,這荒山野嶺的,人家就算說了,她也不認得啊。

    “平型關。”

    “……”次奧,還真認得!

    完全沒注意黎嘉駿的表情,周書辭只是收拾著東西,頭也不抬:“本還發愁去雁門關,帶著你這個拖油瓶恐護不住,如果是平型關應不會太危險,畢竟不是主要戰場,我們去與高桂滋將軍會合,暫時擔任他們與主力的聯絡任務。”他說著,拍拍手邊的發報機,“你要是還扶不起……你那是什麼表情?”

    暴走漫畫臉的黎嘉駿:“啊,啥,哦哦,沒!”

    “我說你……”周書辭重重的蓋上皮箱,一臉不滿,“你這個女人怎麼這麼奇怪?!何時能給我一個正常人的反應!?”
    意思是說她神經病咯,黎嘉駿在心裡默默的翻譯,她忍!

    周書辭也一臉“他忍”的表情,緩了口氣繼續道:“我們先與主力部隊會合,戰場無情,你的跳脫我有耳聞,送你一句話,全天下也只有黎大黎二是你親哥。”

    好有道理,完全沒法反駁!黎嘉駿小雞啄米一樣點頭,轉眼就傷感起來,沒哥的孩子像棵草,她忍不住問:“上海那邊怎麼樣了?”

    “放心,日本不敢碰法租界。”

    呸,胡說,南京大屠殺外國人都要拼命了日本人還敢往安全區闖,那群牲口什麼事兒做不出來?黎嘉駿沉默抗議,她糾結了一會兒,還是繼續問:“那啥,這裡你事兒做完了,會帶我回上海嗎?”

    周書辭一愣:“不是說去南京麼,怎麼又說上海了,上海在打仗!怎麼帶你去!?”

    黎嘉駿低著頭不敢反駁,她心心念念都是上海,又滿心滿肺的不願去南京,這不一開口,下意識的就說上海了。
    “黎小姐是想去上海?”維榮笑問。

    點頭。

    “那至少先活下去,對吧?”

    黎嘉駿一驚,抬頭望見維榮笑吟吟的樣子,竟然有種冷颼颼的感覺。

    “維榮,差不多點。”周書辭在一旁道,他的眉頭就一直沒解開過,“黎嘉駿,怕的都死了,不怕的都活了,你活著我就帶你回上海,知道嗎?”

    為什麼突然這麼嚴肅了?畫風不對啊!黎嘉駿感覺很驚悚:“是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嗎?”

    “你怕不怕?”

    “不怕。”

    “那好,下車吧。”

    說話間,車竟然停了,幾個軍官率先出去,一陣陣哨聲和號令聲傳來,車廂裡的,車廂上的士兵紛紛跳下來列隊,黎嘉駿走到門口往外看了一眼,差點以為自己看錯了!

    懸崖!軌道在半空中!所有人都擠在山壁內測的一塊小小的空出的地方,那兒有道山縫,很多隊伍已經列著隊開始往裡走。

    “車站呢?!”她與人聲馬沸做著垂死抵抗,狂叫。

    “哪有什麼車站!平型關沒有站!最近的靈丘縣也沒有!”周書辭在後面推她,“快下去,別擋著路!”

    雖說下車的地方離懸崖還是有不少距離,黎嘉駿還是走得腿軟頭暈,她打小就覺得自己不是膽小怕高的人,別人站在高空喊暈乎的時候她敢狂笑著在吊橋上蹦跶,可現在她才明白,她那傻大膽,是和平盛世給的。

    那些飛機都沒坐過的大頭兵一串串面不改色的下車,繞過車廂轉而列隊沿著裡側的山壁開始走,仿佛壓根不知道掉下去會摔死。

    ——他們根本不知道這世上有恐高這矯情玩意兒。

    周書辭簡直出離嫌棄了,他和維榮分攤了黎嘉駿的行李,這邊為了不讓她掉下去,還要空出一只手抓著她的手臂扶著,等黎嘉駿緩過勁來想掙脫時,他反而抓得更緊了,還怒噴:“瞎折騰什麼?!想一起掉下去嗎?!”

    黎嘉駿只能老實了,又開始不老實的看景色。

    她此時正對著一片廣袤無垠的山地,一道道橫梁像刀鋒一樣用同一個脈絡橫亙在面前,一望無際,郁郁蔥蔥,黃土在其中忽隱忽現,在陽光和藍天下,雄渾得像一道脊梁骨,一個巨人嶙峋的脊梁骨。

    獵獵的山風洶湧而來,混合著塵土和陽光的味道灌了她滿嘴,她吐字不清的指著眼前的山脈大聲問:“這是什麼山!”

    周書辭看了一眼,搖搖頭,似乎對她相當無奈,但又沒辦法,只能嫌棄的回答:“太……山!”

    “什麼?!”黎嘉駿沒聽清。

    他的聲音忽然被一陣汽笛聲覆蓋了,下完了人的火車緩緩開啟,還留在車上的士兵和下車的大聲道著別,他們的口音各異,牙齒潔白,即使各自奔向戰場,此時也笑得爽朗無憂。

    火車很快遠去了,維榮又拍拍周書辭往後指了指,周書辭點點頭,看維榮往旁邊一團混亂的輜重隊跑去,他回頭,正要開口再回答一遍,列隊完畢的士兵忽然齊聲唱起歌來:“上起刺刀來,兄弟們散開,這是我們的國土,我們不掛免戰牌,這地方是我們的,我們不能讓出來,我們不要人家一寸土,可也不許人踏上我們的地界……君命有所不受,將在外,守土抗戰,誰說不應該,碰著我們,我們就只有跟你干,告訴你,中國軍人不盡是奴才!”

    他們唱著歌本是為了等其他部隊先通過,可唱著唱著,前後左右的人都一起唱了起來。

    他們都是晉軍,職守三晉大地的西北漢子,他們聽聞了九一八、一二九到七七,眼睜睜看著燎原的戰火燃燒到家門口,如不拼死一搏,他們也將像東北軍一樣淪喪了領土,成為喪家之犬。

    烈火在他們的眼中,熊熊燃燒起來。

    軍歌漸息,周書辭終於得空,回答了剛才的問題。

    “黎嘉駿,這兒,是太行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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