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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言妍 -【紫晶水仙(紫晶水仙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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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8 00:41:26 |只看該作者 |正序瀏覽
言妍 - 紫晶水仙(紫晶水仙之一)

凡人皆抵不過心中尋根的渴望
她在領養人逝世後,為尋親人自美返台,
卻意外挑起了樁兇殺案,上了頭條!
莫名其妙被冠上「壞女人」的欲加之罪!!
單純善良的她不堪負荷,只得挹鬱返美,
恢復她一向平靜的孤獨生活。
哪知俞家二公子早已盯上了她,
如豹般迅攫住了她不曾開啟的心扉,
讓她直以為這就是了  永世的相守戀人!
豈料他卻說:
一輩子可以結婚、離婚無數次,
但永遠且唯一的,是她這個「愛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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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8 00:49:03 |只看該作者
尾聲

  婚禮在兩個月後舉行,本來信威和敏敏都希望能盡量簡單,但因為俞家的關係,再加上何家的參與,驚動了社交界,所以不得不花時間辦得隆重一些。

  自從知道敏敏要嫁給俞信威後,何家的人突然熱絡起來,以敏敏娘家的身份,和俞家共商大計,與昔日的冷落不可同日而語。何家派了舜潔的小弟舜浩一家來幫忙,舜浩夫婦一向待敏敏不錯,女兒文懿也時有來往,所以敏敏也不排斥。  

全文完

  這期間最重要的是俞家人的接受。信威帶敏敏去洛杉磯拜見父母,振謙及玫鳳因為何家的緣故,並無異義;相處之後,更覺敏敏落落大方,才德兼備,也就疼愛起來。俞家眾兄弟姐妹更是巴不得信威安定下來,有女人能馴服這頭豹,未嘗不是家族之福,免得他時時發作,「危害」親友。  

  婚禮一早,敏敏就忙化妝,盈芳、文懿及一堆親人助手就在公寓裡團團轉,等信威擇吉時來迎娶。信威來時,敏敏有些羞怯,看他專注的眼神及煥發的英姿,真不敢相信自己的幸福,她何德何能,竟得信威深情至此。  

  在信威的公寓中也是熱鬧滾滾,玫鳳穿一身亮麗的旗袍,從容地指揮大家,招待盈門賀客。敏敏依習俗只能坐在房內,由伴娘相陪,聽外面的喧嘩聲。  

  這間主臥室終於裝修好了,敏敏環視這白與淡藍的組合,這兩種顏色很素,但她仍想辦法使其繽紛,再點綴一些橘紅、艷紅,看來十分精緻。

  敏敏永遠記得那一天,雲朋、佳洛和她由醫院接回信威,發現這房間的慘狀時,心中被人猛擊的那種感覺,好幾日那份沉重才慢慢消失。

  信威一到家便急急地拉雲朋往書房,處理這兩天的緊急公文。敏敏在客廳看著久違的鋼琴,並試彈幾個音。佳洛則準備把東西拿到信威的房間。

  「咦,怎麼鎖住了?」佳洛一邊扭門、一邊問。  

  敏敏到廚房拿鑰匙,心裡也很納悶。兩人打開一看,全愣在那裡。  

  「天呀!我的老天!怎會變成這個樣子!」佳洛連呼好幾聲,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房間傢俱東倒西歪,櫃櫥門歪了,床單被扯破,地上滿是碎玻璃,像經歷了一場大災難。最教人怵目驚心是梳妝台那裂成網狀的鏡子,張牙舞爪像一種控訴,淒厲地爬到人的心上。鏡前是紫晶水仙,仍舊三朵,仍舊閃著瑩澈,但映著碎鏡子及滿室的瘡痍,竟也像裂開一般地嘶叫著。敏敏遊魂似地走向前,用手摸那冰冷孤獨的紫晶水仙,她的留言條已成碎片散在一旁,而水仙花瓣上竟滾著凝干褐黑的血跡。難怪他說他被玻璃割傷,難怪他說她傷他四次,當他在毀掉這一切時,是怎樣悲憤的心情呀!  

  「敏敏!」信威走來,看她們已發現,有些尷尬地站在門口說:「我正要說,我現在不住這一間,哦!我住在隔壁的客房。」  

  「哇!怎麼回事?」隨後而來的雲朋張口結舌地說:「遭小偷了嗎?」  

  敏敏回過身,看見信威直直地盯著她,眼中有十分複雜的感情。她臉一紅,忙故作沒事般說:「看來我們需要好好清理一下。」  

  她拉開窗簾,打開窗子,讓灰塵揚起,空氣流通。

  「敏敏,小心。」信威也踏過來。

  「老兄,不會是你的傑作吧?!」雲朋帶著戲謔的口吻說:「我從來不知道你的暴力傾向那麼嚴重!」  

  「你不知道嗎?」佳洛說:「我記得有一次二哥從學校回來,發現自己心愛的小狗死了,氣得把老爸的玫瑰花都剪光光,被打一頓還死不認錯。」  

  「有這種事?」雲朋張大眼說。  

  「你們兩個人難道都沒有別的事做嗎?」信威吼著,臉有些發紅,這世間還有他無法面對的狀況,真是意外。

  沒多久,房內就剩下信威和敏敏在收拾。信威蹲在撿碎玻璃的敏敏前面,發現她的眼中有淚。

  「房間怎麼弄成這樣,你哪裡受傷了?」她哽咽地問。

  「你終於知道我最黑暗的一面了。」他說。

  「你還開玩笑。」她翻著他的手,在右手小拇指旁看到一道新疤。

  「這還是小意思。我那天回家,發現你不見了,我的怒氣可以拆掉整個城市!」信威看著她說:「我壓抑又壓抑,卻擋不住想毀掉什麼的衝動,不相信你竟這樣對我!」  

  「對不起。」敏敏輕撫他的傷口說。

  「我愛你,敏敏。」信威靜靜地說。  

  「我愛你!」敏敏眼淚掉下,她不禁撲向信威的懷抱。

  此刻敏敏穿著白紗禮服,撫著手上的戒指。想自己多麼幸福,但內心仍有一個小小的疑慮,她相信信威愛自己,然而,若知道她不是舜潔的養女,他會娶她嗎?一個出身上流社會,及一個來自下層階級的女孩,畢竟有天壤之別,不是嗎?  

  有人輕輕敲門,盈芳打開,走進來的竟是愛達荷牧場的約翰及潔西夫婦,敏敏高興地忘了自己垂地的笨重禮服,連忙迎上去。

  「哇!這真是我見過最美的新娘,你說是不是,約翰?」潔西拉著敏敏的手說,她今天也穿上大紅的中國旗袍。  

  「當然,我一向就認為咪咪是個美女。」約翰也喜歡把敏敏說成咪咪。

  「我真太高興了。」潔西笑容滿面地說:「只是不懂婚禮為什麼拖那麼久?我們以為你和邁可二月就會結婚,還事先訂了機票呢!」

  「怎麼說?」敏敏不解地問。

  「邁可不是一月就向你求婚了嗎?」潔西拿起敏敏的手,指著她那只藍鑽水晶的訂婚戒指說:「這還是我和我的兒子傑生陪他在紐約第凡內挑的呢!」

  「今年一月?」敏敏再問一次。

  「是呀!他說決心要你當他的新娘。」潔西很肯定地說。

  信威卻什麼都沒有說!原來早在今年一月他就打算娶她,這就是他在電話中所謂大大的驚喜,他是要結婚,但對象就是她,而她竟沒聽出他的弦外之音,還不告而別,徹底消失四個月。當他手上拿著戒指像傻瓜般站在這空空的屋子裡,是多麼傷心憤怒,難怪他有毀掉一切的衝動。他是愛她的,在以為她是那種不擇手段的女人時,仍願意娶她,她記得他說過一句話,「我是架好梯子,順著讓你爬。」他竟願意被她所利用,那要用多深的情呀!敏敏想到此,眼淚不禁流下來。  

  「表姐,不能哭,會把妝哭壞。」文懿忙拿來紙巾說。

  這時候信威探進頭,神采奕奕,帶著笑說:  

  「小新娘,準備好了嗎?我們要去飯店了。」  

  「準備好了。」敏敏雙眼明亮地迎向他。  

  她內心如碧海青天般澄明,再也沒有一絲疑慮。她終於明白,她這一生種種鋪排與遭遇,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與信威相遇,並共度此生,永世結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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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8 00:48:29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雲朋在辦公室忙著,自從宣誓為議員後,工作生疏的、熟悉的一下子堆積如山。律師事務,除了很老又重要的客戶外,全都轉手給他人,剛開始未上軌道,難免有焦頭爛額之感,常得加班到晚上八、九點才清點出眉目來。  

  佳洛把大兒子送回美國,將小女兒留在身旁,家中菲傭也能獨當一面後,就每天跟著幫忙,把她所學的那套管理用在人事政務上。由於佳洛善於社交應酬,扮演議員夫人倒也得心應手,雲朋撥了一間辦公室給她,她愈做愈起勁,似乎比雲朋更進入狀況。  

  他正封好一疊公園計劃的資料後,想喝一口茶,信威就像颶風般刮進來,三兩步就衝到他桌前。雲朋立刻知道他所為何來,只是沒想到那麼快,敏敏早上才剛走,距離恐怕還拉得不夠遠。他心裡準備好要嚴陣以待,免得被信威刮得潰不成軍。  

  「敏敏在哪裡?」信威劈頭就問,來勢洶洶的模樣,是雲朋很少看見的。

  「她走了。」雲朋也不想繞圈子,直接說:「至於去哪裡,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才怪!」信威用極大的意志力控制著自己,臉色難看地說:「我一下飛機,敏敏就什麼都搬走了,和你沒關係才怪!你從頭到尾就痛恨敏敏和我在一起,不時慫恿她離開,這次你又說什麼來逼走她?你又幫忙她躲到哪裡去了?!」  

  「逼走敏敏的是你,不是我!」雲朋火氣也大起來,自從敏敏和信威同居以來,他已忍氣吞聲許久,如今他整個發作,「你看看你怎麼對她?她那麼一個單純善良的女孩,你把她當情婦來羞辱,三番兩次欺騙她、威脅她,你還算個正人君子嗎?你根本配不上她,沒有資格得到她。敏敏走得好,我巴不得她永遠不要回來,免得讓你的骯髒心思再去荼毒她、傷害她!」  

  「她、在、哪、裡?」信威鐵青著臉,一字一字說,幾乎要把桌子掀起來。  

  「我不知道。」雲朋冷笑地回,「知道了,也不告訴你!」  

  說時遲那時快,兩個男人隔著大桌子竟動起了手腳,驚動了在隔壁的佳洛,她跑進來,隨手關上門叫道:  

  「你們兩個、要吵要打,至少也關門一下,讓別人看了成何體統?」  

  雲朋和信威都不理她,繼續對峙著。佳洛只好跳上前去,不顧淑女之姿,去扯開兩個人。「有什麼天大的事,不能用說的嗎?」佳洛擋在他們中間吼叫。

  「我今天不知道敏敏下落,我絕不走!」信威咬牙切齒地說,頭髮一片凌亂。

  「我說我不知道。敏敏不告訴任何一個人,你還不明白嗎?」雲朋恨恨地說,領帶歪了一邊。  

  「我以為是為什麼事!」佳洛聽後,表情大變,馬上氣呼呼地說:「原來是為了何敏敏!為了她那種愛慕虛榮、朝三暮四的女人,你們這樣吵,簡直是笑話!」  

  「閉嘴!」雲朋瞪著自己的太太說。  

  「還敢叫我閉嘴!?」佳洛狂跳起來,「我說的沒錯嗎?一下子是黑社會老大的情婦,一下要勾引人家的老公,一下纏著俞家小開不放,現在只不過找到更大的老闆,你們在這兒瘋什麼?!」  

  「閉嘴!」這次輪到信威說,他又轉向雲朋,「好。我知道我從你這兒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但是,沒有關係,我俞某自然有辦法,就算把地球掀個底,我也要找出敏敏。不過佳洛剛才倒提醒我,或許我該去找劉家志,敏敏極有可能又回到他身邊了。我倒要問問他又出了什麼價碼!」  

  「俞信威!」雲朋大吼一聲,氣急敗壞地說:「枉我和你朋友一場,竟不知你是如此眼光短淺、心胸狹窄的人。難怪敏敏會離開你,那是絕對理智又聰明的選擇。枉她跟你這麼久,犧牲那麼多,你還是一點都不瞭解她,我真替她不值,也替她扼腕!」  

  「不值嗎?扼腕嗎?」信威眼冒凶光,「不瞭解的人是你。我為她付出多少,你又看見嗎?她要什麼,我給什麼,但她仍貪得無厭,要更多又更多。她甚至奢望婚姻!哈!她算得清清楚楚,我這兒無利可圖,便又倒向更笨更傻的劉家志,我才是不值,才需扼腕。」  

  「虧你俞信威掌控那麼大的一個企業,到現在你還看不出嗎?敏敏根本和劉家志沒有那種瓜葛,他們只是普通朋友。敏敏和你在一起那麼久,你還感受不出她不是那樣的女人嗎?」雲朋愈說愈激動,「劉家志根本沒有給過敏敏一分一毫,他對敏敏從未有非分之心,只有尊重及保護,你雖高高在上,竟連劉家志也不如。」  

  「那些錢不是劉家志的,又是誰呢?」俞信威如快接近獵物般,瞇起眼睛,「難道真是你嗎?」  

  在旁邊弄不清頭緒,又插不下嘴的佳洛,此刻也緊盯著丈夫,等待答案。

  「好,吵了半天,是你在激我、套我。」雲朋看著兩雙俞家人帶著絕不罷休的眼,說:

  「算了,反正事情已結束了,現在說也無妨。你們該知道銀行界的何家吧!?你們知道何舜潔?!」  

  「當然知道。」回答的是佳洛,「老媽常提她,說她是他們上一輩少有的女強人。但她晚年大都深居簡出,不太見人。前幾年才過世,我記得你也幫她處理過一些事情,不是嗎?你為什麼提到她?」  

  信威眼內的精光已逐漸消失,臉變得毫無表情,只有眉頭緊皺,耳際雲朋的話一句一句傳來,「敏敏就是何舜潔的養女,所以為什麼她姓何。敏敏六歲時,何舜潔就收養她,視如己出,悉心裁培,讓她受最好的教育,學鋼琴跳芭雷。佳洛,她甚至是你國小國中的學妹。而敏敏也蕙質蘭心,聰穎乖巧,一路念來,成績都十分優秀。你們難道看不出嗎?她那種氣質,根本就來自你們上流社會,哪裡是急就章訓練出來的?她不用靠任何男人,自己就有幾輩子花不完的錢了。」  

  佳洛張口結舌。信威則一臉陰霾,用極為單調的聲音說:  

  「你們為什麼不早說?為什麼要騙我?」  

  雲朋知道信威已經氣過了頭,在爆發的邊緣。開會時大家最怕聽到他這種語氣,表示有人要被炒魷魚或者沒好日子過了。雲朋自然地急於解釋,來堵信威的發作:  

  「我們無意要騙任何人。只不過敏敏要回去找自己的生母及妹妹,沒想到發生了江世雄的命案,她難過得不得了。一方面怕損及何舜潔的名譽,一方面怕何王兩家的介入干涉,和她打財產官司,所以極力隱瞞。直到她廿五歲生日,能不受何王兩家的擺佈為止。你明白嗎?」  

  「你們還是騙了我。」信威仍是那要死不活的聲音。

  「信威,你放了敏敏吧!」雲朋硬的不成,只好試軟的。「你已經知道她不是那樣的女人,又何必再招惹她!?你喜歡挑戰,有王蓮怡:你要婚姻,有楊慧琳。敏敏單純又善良,根本不屬於你的世界,你就別再害她了!」  

  信威看他一眼,那眼神十分奇怪,雲朋從未見過的。像在非常遙遠的地方,黑暗幽深,空洞冷寂,教人觸不到摸不著,卻能感受那股令人恐懼的寒意。雲朋想再說什麼,信威已跨大步,一言不發地走掉,屋頂沒有塌,牆壁沒有倒,整個房間卻有山崩地裂的錯覺。  

  佳洛像也感到那種詭異的氣氛,久久不敢言語。  

  「你說的都是真的?」佳洛終於發出第一句話。

  雲朋揉揉太陽穴,「當然是真的。」  

  「她既然出身何家,又家財萬貫,為什麼要跟二哥,又受這種恥辱呢?」佳洛不解地問,「她大可打二哥兩個耳光,叫他滾蛋啊。」  

  「你怎麼知道敏敏沒打過?」雲朋說:「你知道你二哥的脾氣,有哪個女人能鬥過他的魅力?何況敏敏這種涉世未深的小女孩。我只希望她不要被傷得太深,能重新獲得幸福和快樂。」  

  「老實說,雲朋。」佳洛擰著眉說:「你是不是對何敏敏也動心?!」  

  「佳洛!」雲朋乾脆抱她過來,坐在自己的懷中說:「敏敏五歲,我就認識她,差不多看著她長大成人。我若是對她動心,還會娶你嗎?我和她來自同一個育幼院,她就像我的妹妹一樣,彼此只有手足之情。我希望將來你看到她,也把她當成自己的妹妹,不要當她是敵人,好嗎?」  

  「我現在瞭解了。」佳洛露出微笑,又說:「那二哥怎麼辦?我從沒見過他這種樣子,有點擔心呢!」  

  「有什麼好擔心。只不過自尊心受點傷而已。」雲朋說:「沒兩天就生龍活虎,逗別的女人去了。我只煩惱敏敏,不知她撐得下去嗎?!」  

  雲朋輕輕地歎一口氣,看向窗外,發現曾幾何時,已是萬家燈火的夜了。  


  敏敏到南台灣的高雄已有三個月了。記得初到火車站時提著行李,舉目無親,又是滿懷悲傷的人,直覺孤獨悲涼極了,有一度想跳上火車,回台北、回信威懷抱的衝動。但她知道自己不能退卻,一旦回頭就萬劫不赴了。  

  她先在旅館安頓好,才循著電話簿找工作。她不敢找基金會,信威一查就知道。敏敏後來才知道,永安基金會的兒童部門是信威一手為她創的,難怪江會長幾乎毫不考慮地就錄用她,而她也老翻不出信威神通廣大的手掌心。  

  這一次,敏敏只找義工,可以來去自如,又不會盤查太多她的資料,反正也不缺錢用。後來她就集中在青少年及兒童育樂中心,因為她的熱忱、耐心及天使般的笑容,不但孩子們喜歡找她,連其他員工也對她很友善,沒多久,敏敏就在一個環境清雅的公寓暫時安頓下來。  

  她每個星期固定打一次電話給盈芳,只提到信威一次,那是他剛回國的時候,曾來公寓找她。  

  「他好凶喲!」盈芳說:「我也大聲回他,說你都要結婚了,還來找我姐姐做什麼?」  

  「他怎麼回答?」敏敏緊張地問。  

  「他還能說什麼!」盈芳哼一聲,「他把房間繞一圈,打開你的衣櫥看看就走。」  

  敏敏掩不住內心的頹喪和失望。是呀!還能說什麼,期待他否認他將結婚的傳言嗎?別癡人說夢了。她只在桌上留了一張短短的字條,雖簡短但清楚,「你將結婚,也是我該走的時候了。」他大概會鬆一口氣吧!不必重金打發,沒有死纏不休,全天下沒有如此識大體的情婦吧!?  

  刻骨銘心的思念仍讓她不快樂。在家裡、街頭或和那些孩子在一起,老覺得一轉身信威又會在那兒,帶著生氣或高興的表情看著她。敏敏也弄不清是怕他的陰魂不散,或自己真盼他出現呢?!  

  隨著光陰流逝,她知道一切是自己幻想太多,信威日理萬機,哪有時間及閒情去找她這麼一個無足輕重的角色呢?當她走出信威生命的那一天起,她獲得了自由及尊嚴,但也同時失去他給予的快樂和呵護,她不是早明白的嗎?  

  連雲朋也證實她的想法。第一通電話,雲朋就說信威曾來問她下落,結果探知她真實身份,不再吵鬧就走了。敏敏有一種感覺,神秘感不見了,謎底揭撓,獵殺結束,信威就失去捕捉她的慾望了。  

  昨天,雲朋在電話中叫敏敏回台北。

  「我想不會有事的。」雲朋說:「他沒再問你,見了面也很友善,還和我一起打高爾夫球,就和以前一樣。所以我想警報可以解除了。」  

  敏敏不知該放心還是傷心,只淡淡地問:「他要結婚了嗎?」  

  「還沒聽說。」雲朋說:「他沒再惹你,你幹嘛想那麼多呢!」  

  「我想,再待一陣子吧!」敏敏說。  

  她覺得自己尚未復原,無法面對以後要來的種種。以雲朋和信威關係的親密,要不想知道他的消息都不容易,她仍怕管不住自己的感情。


  南台灣的夏天來得特別快,才六月,天氣就熱悶起來,太陽火紅地燒灼著。  

  躲四個月夠長了吧!盈芳和雲朋都如是說,勸她快回台北,怕她一人在異地寂寞孤獨。  

  「一切都很安靜,信威去歐洲了。」雲朋說:「我想他也不是那種纏人不放的粗魯男子。沒有必要為了他,連親人朋友都見不了面。」  

  因為太過安靜,又沒他婚禮的消息,才令敏敏不安。這些日子來,儘管身邊的人,包括她自己,都認為離開是對的,但對她內心深處,不安感愈來愈深,彷彿闖了什麼大禍似的,這樣逃避是對的嗎?  

  終於,她又回到台北,一個美麗的黃昏,帶著興奮與勇氣,她覺得自己又活過來了,畢竟她的一切都在這裡。  

  休息了兩天,姐妹倆決定出去吃晚餐慶祝一下。盈芳穿著紅短衣、牛仔褲;敏敏白短衣,簡單素裙,兩人氣色都好,都烏黑秀髮齊肩,是漂亮的一對姐妹。走出大門,盈芳先呆住,像觸電一般僵直;鎖好門才轉身的敏敏也當場嚇得不能動彈。  

  信威就站在巷子的那一端,離她才幾步遙!  

  夏夜天黑得慢,此刻還是淡陰的藍,橫幾株粉彩在天際,不必靠路燈仍可看清他的臉。信威穿著黑色的西裝,領口敞開,頭髮微亂。兩手插在褲子口袋內,表情沉鬱疲憊又深不可測,看不到一絲歡愉或意外,只用眼光盯她,牢牢釘在原地。幾個月不見了,日日夜夜的苦苦思量,他仍有辦法在一秒鐘之內,將自己變成翻騰的巨浪,將她沖得快要暈絕!  

  「姐!我們快走,別理他!」盈芳聲音傳來,並拉著敏敏,敏敏一個踉蹌,差點跌倒。  

  「敏敏!」信威的命令聲中還摻夾著什麼,教她心碎遲疑。  

  信威急速地走過來。接著一切發生那麼快,敏敏眼中只有信威,竟不知由何處冒出一輛抄小道的機車,往信威撞過去,一陣緊急煞車聲,好幾個人都尖叫起來。

  敏敏身上的血液幾乎凝固,她失去理智地衝到信威身邊,他只微微睜開眼看一下敏敏,又閉上。敏敏心魂俱裂地想,不!不!如果他有什麼三長兩短,她也不要活了。她怎麼以為她可以和他沒有瓜葛呢!?真是幾生幾世,上天入地,永遠都扯不清的呀!  

  醫院一下便認出信威的身份,馬上做最快最好的緊急救治,沒什麼外傷,但他如此蒼白,沒有意識,才教人憂心如焚,無法承受呀。

  敏敏在急診室外絞得雙手發白,眼睛死盯著那扇門,紅燈亮得她快崩潰。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那騎士十分年輕,大約十七、八歲而已,他害怕地說:「真的,他就那樣衝出來,又穿著一身黑,我真的沒看見。」  

  「你在巷子裡根本不該騎那麼快的!」盈芳罵他,內心亦十分焦慮。

  敏敏管不了那麼多,只要信威平安,她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再也不顧什麼尊嚴和自由。  

  醫院已通知信威的醫生及俞家人。半個小時內,信威的大哥、大嫂及雲朋、佳洛都趕來,急診室外擠滿人,年輕騎士大概知道信威來頭不小,又嘮嘮叨叨一遍,但沒有人有心聽他說。  

  「怎麼一回事?」德威和雲朋同時問。

  「我和姐姐剛出門要吃飯,就看見俞……俞大哥站在馬路對面。」回答的是盈芳,「他叫住姐姐,才要走過來,就被摩托車撞了。」  

  「他就這樣衝出來,又穿黑的……」那騎士又說。  

  雲朋瞪他一眼,那騎士閉上嘴。

  「天啊!怎麼會發生這種事!?」佳洛六神無主地說。  

  「敏敏!」雲朋坐在敏敏旁邊輕輕說:「他又去找你了?」  

  敏敏無法開口,盈芳代她說:

  「我們出門,他就在那裡了。姐才回來兩天,他就猜那麼準。張大哥,你不是說他人在歐洲嗎?」  

  「沒有人知道他回來呀。」雲朋說,「接到他出車禍的電話,我們都嚇一跳。」  

  「我明白了。」德威思忖地說:「這幾個月來,何小姐的公寓都沒有脫離信威的監控,所以何小姐一回來,信威馬上就知道。」  

  沒有人接腔,德威的發現令每個人都陷入沉思。直到醫生出來,大家又七嘴八舌。  

  「沒事,沒事。」陳醫師是外科權威,一臉笑地說:「只一點皮肉傷,沒大礙。只是要留一個晚上,看看有沒有腦震盪的後遺症。他已醒了,就除了敏敏,其他人都回去。那位機車騎士就算了,以後要小心些。」  

  大家和醫生道謝後,都鬆了一口氣。

  「你可以嗎?敏敏。」雲朋擔心地看著敏敏。  

  「你放心。」敏敏。

  「我二哥雖然躺在床上,但仍詭計多端。」佳洛對敏敏友善一笑,「別太讓他。」  

  「我知道。」敏敏也回她一笑。

  急診室內十分安靜,一進門就迎上信威的雙眸,她心跳加快,裹足不前。他伸出手,蠱惑人的神情令她不由自主走上去,他緊緊握住她的手。

  「你又害我受傷了,第四次了。掉下山,被茶杯割到,被玻璃劃傷,現在又是車禍。」信威不帶笑意地說:「你要養成傷害我的壞習慣嗎?」  

  「對不起。」敏敏小聲地說,眼淚在眼眶中打轉。

  「對不起不足以補償我這幾個月所過的可怕日子。」他仍是那無情的樣子,「你知道我現在最想做的是什麼嗎?就是狠狠打你一頓屁股!」

  她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就拍拍自己的腿說:「上來。」  

  「你真要打我?」敏敏嚇一跳,找回自己的舌頭。  

  「雖然我很想,但不是。」他的臉總算放鬆下來,不再嚴肅,他歎口氣說:「我只想抱抱你。」  

  「這是醫院。」敏敏瞪他一眼說,這人真讓人愛不得。上一秒教她難過得心疼,下一秒又教人恨得牙癢癢。  

  「我已叫陳醫師不要讓人來打擾我們。」他邪邪地笑,所以明天天亮以前,這是我們的地盤。上來,我很累了,不會對你做什麼的。」

  敏敏不得已只好坐在床上,他摟著她,她就偎在他身旁,再感覺他的味道和體溫真好,信威也滿足地歎一口氣。  

  「為什麼不聲不響地離開我?」他在她頭頂,下巴一張一合,摩擦她的頭皮。

  「你知道理由的。」她幽幽地說,望著牆的燈。

  「因為我要結婚?」他冷笑一聲,「這是什麼怪理由。我說過我要結婚,你一定第一個知道,我說了嗎?」

  「沒有,但別人說……」她說。  

  「沒有別人說。」他胸腔的震動觸移著她的手,他生氣地說:「我們的世界沒有別人,就只有我們,我說的才算,明白嗎?」

  「我明白。」敏敏望向白被單說:「但我只是你的情婦,也有權利喊停,不是嗎?」

  他突然壓住她,用手捏住她下巴,強迫她看著他,用近乎殘忍的語氣說:「聽著,我只說一遍,無論你是我的什麼,都不准離開我,永遠不准,聽清楚了嗎?」  

  「你捏痛我了……」  

  敏敏看進他的眼眸,被其中的渴求、痛苦、狂熱所震懾,她靜靜地回視,兩人沉溺在共有的回憶及愛恨中,不捨須臾分離。天呀!她竟能幾個月不見他!而他似乎很憔悴,額前有幾絲白髮,她多想念他呀!  

  「你的花都快死了,你要想辦法救活它們。」他說。

  「你沒澆水嗎?」她輕輕說。  

  「那不是我的責任。」他近乎低語地說:「我的責任是找到你,帶你回家。」  

  「家?!」她用詢問的眼神看他。

  信威不語,只抬起身體摸索在椅子上的西裝口袋,拿出一個珠寶盒給她。敏敏遲疑地打開,竟是一枚藍寶石及水晶共鑲的戒指,和他送她的鑽石水晶頸鏈同一色澤。  

  「一個戒指?」敏敏納悶地說。

  「我在求婚,難道你看不出來嗎?」他有些生氣地說。

  「求婚?」她仍無法接受。

  「這不是你所要的嗎?」他說:「婚姻、名分和保障!?」

  「不!」敏敏不喜歡他的態度,「結婚是兩個相愛的人發誓要相守一世的,不是像我們這樣。」  

  「天呀!」他兩眼一轉,拍著額頭說:「你說你不愛我嗎?」  

  「不是我。」敏敏埋怨地說:「是你不愛我。」

  「敏敏,你真難纏。」信威看著她說:「我現在人都躺在醫院了,你還要我怎麼辦?你知道我不能沒有你,若你要結婚,我們就結婚。還不夠嗎?還要我去被蛇咬一口,被蜜蜂叮一下嗎?……」  

  「同意。」敏敏忙摀住他的嘴,「我願意嫁給你!」  

  「感謝老天!」他疲累地說。

  他依舊攪著她,兩人共享這美好的一刻。許久,敏敏才發現他睡著了,她不禁凝視著他的臉,手輕輕在他眉間鼻樑畫著,他嘀咕一聲,在睡夢中也很準確地拿下她的手。敏敏忍不住笑了,這抹笑一直陪她進入甜笑的夢鄉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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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8 00:48:08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信威七十坪的大公寓佈置得意外簡樸。她以為柏克萊威爾斯夫婦的房子,因為是租的,所以很隨意,沒想到信威頭腦如此複雜的人,生活方面卻不很重視。大客廳就黑白兩組沙發,一真皮、一布料的,加上音響、電腦和幾個茶幾。餐廳倒有一個八人長方形餐桌,廚房空蕩蕩,廚具都不知藏在哪裡,看來乾淨得像樣品屋。四個房門都是一式的床、矮桌、小櫃,連色系都差不多,主臥室因為放信威的私人用品,才使得人確信他住在這裡。最有他特色的是書房,一排排的書,電腦桌、書桌上面的凌亂才帶些人氣。  

  整棟屋子冷淡得可以,連棵植物都沒有。敏敏可以想像信威初搬來去選傢俱時,就站在店的中間,指著「這個、那個、這兩套,那兩套」,根本不花心思去配色設計。敏敏想著就覺好笑。  

  信威幾乎是半強迫地要敏敏住過來,因為盈芳在,他深覺不便。後來盈芳找了一個同學小美同住,敏敏才在信威這兒過夜。於是她不免要搬些東西過來,像小花、小樹,甚至那束紫晶水仙,就放在客廳,映著白天黑夜的流光。最初她還怕信威生氣,但他總不介意,她膽子就愈來愈大,每個房間慢慢變得不一樣,充滿她的想法與美感。  

  她不過是在一條絕路中尋找快樂而已。

  雲朋一知道信威的詭計,跑到他家找他興師問罪。

  「佳洛說敏敏一直是你的情婦,是什麼意思?」雲朋幾乎快跳腳。「你叫我別接近敏敏,你自己卻不守規矩,這算什麼?」  

  「你知道得很清楚,這是救你的一條路。」信威說:「好在我放出這風聲,否則現在記者早在門外等你了!」

  「敏敏,你別聽他的。」雲朋看著敏敏,苦口婆心地說:「清者自清,事實沒那麼嚴重。你因此而跟了信威,毀了自己,我贏得選戰又有何用,不如此刻退出!」  

  「雲朋,我們可以親如兄弟,你竟給我這種評價?」信威怒瞪著眼說:「敏敏跟我,怎麼會毀了她?我未婚,她未婚,我們在一起天經地義,誰能管得著!?」  

  「老實說,我若有妹妹,絕不願她和你在一起。」雲朋反唇相稽,「我就因為和你親如兄弟,才很清楚你對女人的態度,信手拈來,玩世不恭,從不認真。這原無可厚非,你大可找懂得遊戲規則的女人,何必去招惹敏敏!?」  

  「為什麼不找敏敏?」信威將她攬過來。「敏敏比任何女人更知道遊戲規則,不是嗎?」  

  敏敏實在不願再引起他們之間的糾紛,苦求說:

  「張大哥,我心意已決,你就不必再管我,選舉比較重要,不是嗎?」  

  之後雲朋仍不死心,三番兩次打電話來。  

  「敏敏,你又何苦呢?」雲朋聲音有太多擔憂,「你知道你這樣走下去的結果嗎?等信威厭倦了,你又情何以堪?信威人並不壞,只是自幼就被訓練得獨立無情,除了他的事業,什麼都不放在心上,你懂嗎?」  

  「我怕了他,你知道嗎?」敏敏說:「就如你所說,任何東西,他得不到手絕不罷休。若不是利用選舉,他也會用別的手段,要我和他在一起。這也許是前世的孽債,今生注定逃不過的劫,不如早還早了!」  

  「你愛他嗎?敏敏。」雲朋突然問。  

  「愛?」敏敏淒然一笑,「我和他之間沒有這個字眼。我想他的字典中也沒有愛情兩個字。」  

  「我也曾這麼想過。」雲朋隨她苦笑,「但很難想像一個對父母盡孝,對手足義不容辭,對朋友古道熱腸的人,會缺乏天長地久的愛情?我一直覺得他會是好丈夫、好父親,只是沒碰到好女人。敏敏,你太純,不夠世故,不懂手腕,你鬥不過信威的,千萬別沉迷在他的甜言密語中,可以的話就快點離開他。」  

  「我都知道。」雲朋的話讓她心酸,「我比你想像中的堅強,你放心。」

  「天呀!即使我欣賞信威,尊重他、信服他,把他當成兄弟,但永不原諒他對你的所作所為。」雲朋咬著牙說:「如果他有傷你一分一毫,我絕不坐視不顧!」  

  敏敏瞭解雲朋的多慮。但信威對她是寵愛佔有的,一有空閒就陪著她過兩人的世界,似乎外面愈反對他們,他就愈把她緊護在自己的懷抱中。  

  盈芳對這件事滿頭霧水,敏敏實在不知該如何開口。盈芳以一顆單純浪漫的心,看信威對敏敏的呵護有加,而敏敏對他的小鳥依人,她也不反對,只偷偷問:  

  「他會不會娶你呀?」  

  盈芳哪知道天下不是件件事都有「王子和公主從此過著快樂的生活」的結局。

  現在她下了班,一天工作圓滿,為受虐兒童的心理治療與成立診所也有了眉目。剛和盈芳通電話,又為幾盆花澆水,擦拭著紫晶水仙,在愉快的心情下等待晚歸的信威,說不上什麼幸不幸福,她一直是知足的人。  

  只不過下面這件事引起了軒然大波。  

  門開了,信威走進來,立刻抱著她吻著說:

  「我的小婦人正在做什麼呀?!」  

  「擦紫晶水仙呀!你沒看到嗎?」她笑著說。  

  「我差不多要相信這玩意有法術。」信威假裝認真的地說:「你天天擦,擦出了魔法,我就著魔愈深,對不對?」

  「才怪!」敏敏不理他,要站起身。

  「不然我怎麼愈來愈喜歡家居生活!這星期天,我要去高雄看一批貨,我們順便去玩玩。」  

  「星期天不行。」敏敏吞了一下口水,鼓起勇氣說:「我要和盈芳去台中看劉家志。」  

  他的溫柔笑語完全不見,敏敏像坐在一塊冰上,她忙站起來,臉上亦是強硬表情。  

  「如果我不允許你去呢?」他一字一字極慢地說。

  「你同不同意,我都要去。」她也一字一字回答。  

  「劉家志已是不相干的人!」他暴怒地說:「現在你住我的、吃我的,是我的人,你不可以去!」

  「我現在賺錢養自己。」敏敏已習慣他的口出惡言,也能平順回擊,「況且我不是任何人的人,我是自己的主人。家志剛由綠鳥調回,我答應去看他。基於道義,我非去不可,何況他是我的朋友。」  

  「朋友?什麼朋友?」信威走近她一步,眼中帶著脅迫,「一切都是過去式了,明白嗎?我不要你和他骯髒的過去污染了我們現在的生活。」

  「骯髒的過去?」敏敏真的生氣了,「有什麼髒?家志比你君子多了,他尊重我,沒碰過我一下,沒有言語侮辱,總是保護我。他對我比你對我好多了。他不但會保留我現在的生活,而且還有以後的生活,一輩子不變!」  

  敏敏一向溫溫順順,但一旦面對原則,就頑固起來,她知道她會惹火信威,而且在探他對她的容忍度,在拿他們的感情當賭注。即使她勝算如此少,她也無法為了信威,背棄為了她而坐牢的家志,舜潔的家教不是教她做一個忘恩負義的人。  

  「好。」信威不再爭辯,只用十分冰冷的語氣說:「你去看他,就永遠留在那個地獄中,不必再回到這裡了!」  

  敏敏有些被嚇住了。她強迫自己不能軟弱,也明白一旦她低了頭,就永世輸了,而且會輸得很慘,這一世就逃不出對信威無望的愛戀中。她挺起胸膛,拿起皮包,一聲不吭地離開信威的家,心寒到沒痛、沒知覺。  


  隔著玻璃窗,剃光了頭的家志顯得更削瘦,眼睛更大,彷彿又回到那挨打的國中時代,敏敏看了,眉頭始終展不開。  

  「真高興,你們都來看我。」家志臉上有大大的笑,他的眼光沒離開敏敏。「敏敏,你好嗎?你看來精神不太好。」

  「我很好。有一份工作,盈芳書也念得好。」敏敏努力微笑,「倒是你,在裡面滋味一定不好受。」  

  「也還好,反正看書,學點手工木匠,日子很好打發。」家志說:「這一年多來我也想了很多,打算出去後,好好做人做事,也勸我義父解散北門幫。台灣的社會變了,一味地躲在社會黑暗處懲凶鬥狠又有什麼搞頭,事業總要在亮處闖才有意思。」  

  他們又談了雲朋的選舉,會面很快結束。一出來,敏敏又回到原來的委靡狀況。

  「姐,你別這樣,連家志大哥都看出來你不太好。」盈芳勸著說:「我本來以為今天來,你會開心些,結果還是一樣。」

  「放心,我過一陣子就好。」敏敏淡淡地說。  

  「我還是不懂你和俞大哥吵什麼。平日看他對你那麼好,有什麼事那麼嚴重,幾天不理人。」盈芳哼了一聲,「他年紀比你大那麼多,也不會讓一讓。」

  「盈芳,別再說了。」敏敏說。

  接下去一個多星期,信威都沒有消息,甚至也沒打電話叫她去收拾東西,若他全扔了,她也無所謂。  

  當時憑一股不妥協的傲氣離開信威的家,覺得十分悲壯,但隨著時日,悲壯及決心都被鏤蝕了,起而代之的是錐心刺骨的悲哀。

  他們之間真就如此短暫?才一個月,他就厭倦了?像趕只小狗般,毫不留戀?倘若這是事實,她亦無奈,但她真的好想念信威,想他的擁抱,他的笑容,一切一切。從不知相思如此苦,叫她茶不思飯不想,夜不成眠,常暗自哭泣,她還得盡量隱忍,每天強顏歡笑,不讓人看出端倪。  

  最苦的是,日日上班還得面對俞慶大樓,由她的窗口就可看見那閃耀的玻璃,他在第廿一層,敏敏有時就瞪得發呆。下班等公車時,又是一番折磨,期盼看見他,又怕他來,但全是她一人癡心妄想,信威早早把她丟在腦後了!  

  一個黃昏,她終於看見信威那輛賓士轎車停在俞慶大樓前,沒多久,信威陪著一個短髮明媚的女人,談笑風生地走出大樓,依然是自信滿滿的魅力。在上車前他故意往敏敏這兒一望,隔條車潮川流不息的大馬路,她感覺他的示威,他在說他換女人和換衣服一樣快,她自動放棄是她的損失和愚笨。  

  敏敏幾乎是本能地轉過頭,同時邁步往另一個方向走,淚模糊了雙眼,她不知自己要去哪兒,只知一直往前行。等她覺得冷時,才發現已下了許久的毛毛細雨,她的頭髮及衣服已沾上密密的雨珠,悶悶地潮進她的心裡,讓已枯乾的眼又泛出淚水。  

  當夜回到家,敏敏就病了,貧血、感冒及鬱悶,讓她不支倒地。躺在床上,想著過去種種,只覺人生無趣,自出娘胎就父亡母病,是舜潔由泥淖中救她出來的;如今舜潔死了,她又陷入一團混亂中,先害死世雄,連累家志,又差點毀掉雲朋,而他們不但不怨,還處處為她護她,她一個平平凡凡的人豈能消受得了?難怪上天會派信威來,令她心碎,折她福壽。身體倒下,淚水盡了,不是該認命的時候了嗎?  

  病倒的第三天早上,敏敏下床想振作自己。盈芳剛上學沒多久,電鈴響起,她以為是盈芳忘了帶什麼東西。打開門,卻看到信威,她太吃驚,不防地推開門。

  「你又沒有來上班。」他直直陳述,「你生病了。」  

  他臉上沒有笑容,只有疲倦的紋路,她發現他頭髮沒往日整齊,鬍子也沒刮好,不似以往給人精神奕奕的印象。敏敏知道自己更糟,穿著一件皺皺的棉睡衣,一臉病容,一定像個破布娃娃,狼狽不堪。  

  兩人在門口對望許久,敏敏正想開口請他離去,他突然抱住她,如此緊,緊到他硬硬的西裝外套磨痛了她柔嫩的面頰,她覺得自己快不能呼吸,又不捨這溫暖。  

  「你不該下床。」他說著抱她走回她的房間,將她輕輕放在床上。  

  「你又為什麼來?」她終於能發出聲,聲有哽咽。

  他不答話,只拿一把椅子坐在她面前,愣愣地盯著她,半天才說:

  「我不來行嗎?看你得了相思病都快死了!」

  「我是感冒,不是什麼相思病!」她連忙反駁,都什麼時候了,他還有心情開玩笑。  

  「看你,眼眶都黑了。」他伸手輕觸她的頰,「沒有我,你還會一樣嗎?」  

  「我當然還是一樣!」敏敏馬上說。  

  「敏敏,你該給我一些尊嚴的。」信威握住她的手說:「你說要去看劉家志,你去了,你贏了;我不允許你回到我的身邊,可是我卻自己跑來了,我輸了。你還要怎樣?把我踩到腳底嗎?」  

  「誰敢把你踩到腳底?」敏敏忍不住白他一眼。  

  「還不承認?」信威一把抓住她的裸足。

  敏敏一癢就笑了出來,她一躲,信威就欺身上來,把她壓在床上,在她身上嗅著,進而吻上她的唇。

  「信威,你瘋了!」敏敏往後掙扎叫,「我感冒,會傳染給你的。」

  他只邪邪地看著她,一邊脫衣服一邊說:

  「那句話怎麼說的?好與壞,我全接收。」  

  敏敏聽了,又忍不住笑了,笑到眼內發出晶亮。信威就有這本事,一下讓她如墜地獄,又一下讓她飛昇到天堂,讓她完全身不由己。


  他們散也快,聚也突然。這個衝突使他們之間有些微的改變。敏敏也說不上,信威更寵愛她,尤其在物質上,他不時買名牌衣物給她;將她的藍鑽水晶項鏈配成套,一對淚型耳環,一邊是小藍鑲圍著水晶,一邊是水晶圍著藍鑽;一隻手鐲,一隻是廿二顆藍鑽,一隻是廿二顆水晶,不說它們的昂貴價值,光是信威的親自設計,就教敏敏感動不已。這還不夠,信威還買了一架斯坦威的平面鋼琴給她,實現他以往的承諾。  

  如果她真是他所想的虛榮女子就好辦了。然而,她不是,所以內心仍有淡淡哀傷,老覺得信威距離更遠,他依舊熱情溫柔,但敏敏可以感受到,他像在欣賞他的一項傑作,一個計劃般對待她。可是,她還能要求什麼呢!  

  第二次她去看家志,信威沒阻止。在她準備出門時,他突然穿上外套要陪她去。  

  「信威,你又在耍什麼把戲?」敏敏訝異地問。

  「沒什麼,久聞他大名,總該見識見識。」信威說:「看看他有什麼魔力,教你跑了一趟又一趟。」

  「你有這種不明事理的心態,最好不要去!」敏敏鄭重搖頭。

  「我沒什麼特殊心態。」信威陪笑說:「有句話說,反對不成,只有由他去。」  

  「又來了!」敏敏笑了出來。  

  這次他們在一個環境很好的會客室中見面,三人圍坐一個小方桌。敏敏一邊介紹,就可感受這兩個男人彼此的敵意。一個名流式的毛衣外套,充滿尊嚴架式,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一個穿著牢服,臉上有疤,理著光頭,雖是年輕氣弱些,卻也是江湖混慣的人,什麼陣仗沒見過,有著天不怕地不怕郎當樣。  

  家志並不知道信威,眼中充滿疑問。  

  「他是我的朋友。」敏敏很保守地說。  

  「男朋友。」信威加一句,「我不放心敏敏一個人到這龍蛇混雜的地方,所以陪她來。」  

  聽到男朋友三個字,家志的眼睛立刻瞇起來,他直接對敏敏說:

  「怎麼一回事?他對你會不會太不適合了?!」  

  敏敏尚未回答,信威帶著幾乎無法察覺的怒氣說:  

  「不!我們才適合。你該知道我是誰吧?!我是俞慶集團的俞信威,可供給敏敏金錢和地位,是別的男人所無法比擬的。」  

  「金錢和地位?」家志哼一聲,「我一向最不信任你們這種御金湯匙出生的公子少爺。」  

  「你是嫉妒。」信威不為所動地說。  

  「不!我憤恨不平。」家志說:「我實在看不出你除了有錢、有地位、有歲數外,還有什麼好的。」  

  「家志!」敏敏叫著,「你怎麼可以這樣說話?」  

  那頭信威已經拳頭握起來,但他仍冷靜地說:  

  「總比一個整日殺殺打打,過著暗無天日、下流日子的毛頭小子好。」  

  「信威。」敏敏轉過頭對信威說:「我就說你來這裡不是好主意,你們甚至維持不了一秒鐘的禮貌。」  

  「和他,又有什麼禮貌可說!」信威眼中儘是怒火。  

  「我也學不來他們上流社會的虛偽。」家志也回答:「我只想說,我人雖在獄中,但敏敏若有什麼委屈,我仍可以為她出口氣。」  

  「別把那股江湖氣用在我身上。」信威用冷酷的眼神說:「敏敏是我的人,有委屈還輪不到你出氣。」  

  「是嗎?我們走著瞧。」家志低聲說。


  「該不會是你要結婚了吧?!」  

  他那兒突然鴉雀無聲,敏敏一時以為電話線斷了,正要詢問,他說話了,聲音很奇怪:「你怎麼提到這個問題?」  

  「你說是驚喜,我想你結婚不就是一個最大的驚喜嗎?」敏敏握緊話筒說。  

  「我要和別的女人結婚。你很高興嗎?」從他的語調中可察覺一種小心和距離。  

  「我沒有權利高興或悲傷,我只是你的情婦而已,不是嗎?」敏敏深吸一口氣說:「但我會離開你,我不會當破壞別人家庭的第三者。」  

  「是嗎?」他又扯到舊事。「你卻差點有意或無意地破壞雲朋的家庭。」  

  「所以我要更小心,絕不破壞你的婚姻。」敏敏有時真恨他,這節骨眼他還不放過她。「你也不允許的,不是嗎?」  

  「若說我允許呢?」他的語氣轉為玩笑。「我突然有個想法,我可以娶很多老婆,可以離很多次婚,但情婦只有你一個,唯一又永遠,怎麼樣?或許該叫愛妾,嗯!我喜歡這名詞,教人又憐又愛。」  

  「你別胡說八道,我很正經的。」敏敏不讓他再說下去,口氣十分嚴肅。「我知道你對我的看法。但我死也不會讓自己淪為第三者,你還不明白嗎?」  

  「我怎麼有一種被脅迫的感覺?」他仍一副玩世不恭的態度。  

  「我沒有脅迫你,誰又敢脅迫你?!」敏敏盡量壓抑自己的激動,他這人真是真真假假,難以交談呀!  

  「好!好!」他安撫地說:「我們明天再談。不過我保證,我如果要結婚,你一定第一個知道,你現在滿意了吧!?」  

  結束和信威的談話,敏敏彷彿脫了一層皮。他還是那種態度,對她及他們這段關係就如一場遊戲,尚未玩膩,所以不肯放。但她能等到被他草草打發的那一刻嗎?  

  痛苦如排山倒海般襲來,一切仍是無法轉圜。與信威在柏克來的初見,竟已是前年的事了!這一年多來,他時而進、時而退,一步步用計攻守,她根本毫無招架的餘地。男人是天生的獵人,信威尤是,她帶給他的有一大部分是獵殺的刺激及快感,當獵物垂垂待斃時,一切都會變得索然無味了,不是嗎?  

  她是體驗到三千寵愛在一身的滋味,但又如何?新歡可以一夕取代舊愛,古代嬪妃被打入冷宮,身不由己,一生嗟歎;但她可以逃,逃離這沒有尊嚴、沒有未來的生活,這是她生於二十世紀的幸運,現在需要的就是決心了。  

  明天信威回來,發現人去樓空,一定會大發雷霆,因為從沒有女人大刺刺地從他身邊先一步離去;但過一陣子就會好了,他會鬆一口氣,會有另一個女人迫不及待地來安撫他受傷的自尊心。  

  她只能顧自己,不是嗎?她站起來,把皮箱拉到客廳,盈芳正蹲在桌旁看那一束亮得透入人心的紫晶水仙。  

  「這紫晶水仙太美了,我永遠看不厭。」盈芳看見她便說:「你真的不帶走嗎?」  

  「那是信威的,不是我的。」敏敏看著紫晶水仙,痛苦地說。  

  她們把行李一箱箱搬下樓,放在租來的車中。一切就緒時,夜已很深了。敏敏做最後的巡視,撫摸那架鋼琴,關上所有的燈,紫晶水仙在黑暗中靜靜向她凝睇,隱隱的形狀在樓間微弱燈光的反射下,竟如幾滴眼淚淌著。她鎖上大門,「碰」的一聲,像分隔了兩個時空不同的世界,在浩渺宇宙中,永不再相交。  

  當天微亮,她提著簡便的行李在車站等第一班南下的火車時,面頰猶濕,腦海中仍是信威的身影,他在她生命中儘管無情,卻是最特殊的存在呀!那種感情,就像舜潔對王錫因的,一輩子都不會再有了。她離開,是不忍它的幻滅,她無法勇敢到與它同葬,與它玉石俱焚。信威,你瞭解嗎?她心中吶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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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8 00:47:33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敏敏坐在地板上,望著空曠幾無一物的室內,所有東西在過去幾個月都陸陸續續海運回台灣,每次信威來,就要解決幾樣。如今剩下一些身邊書籍物品,也是幾十箱,裝好了尚未封起來,必須休息,喝一點咖啡。  

  七月了,外面陽光正好,綠樹成蔭,半山腰風雲來去,天氣並不熱,不像台灣那高溫蒸人的燠悶。七月的台北,毒辣的太陽令人畏懼,但擋不住敏敏似箭的歸心。尤其她好想快點見到盈芳。  

  今年四月,盈芳搬回了公寓,並且打電話到柏克萊,願意和敏敏和好,通話中,兩姐妹屢次熱淚盈眶。

  「姐,對不起。」盈芳說:「原諒我不懂事,對你說那些可怕的話。」

  「不!我才應該抱歉。」敏敏忙說:「都是我惹的禍,若不是我,一切事也不會發生。」  

  「這幾個月我想了很多。」盈芳在線那頭輕輕歎息,「其實我一直就很擔心哥哥總有一天會出事。他那個脾氣,愛惹是生非,沒有人管得住。真正害他的是爸爸,爸從來沒教育他,自己又是個壞榜樣,只教會哥哥用拳頭。我內心早知道一切是哥哥先動刀動怒的,只是我太傷心,所以才怪到姐的頭上。」  

  「我還是有很深的內疚。」敏敏也歎氣,「如果我能更聰明,更注意,就能避開這個悲劇,大哥今天就還會活著,這件事我一輩子都很難心安的。」

  「姐!大哥知道你這麼想,在天之靈一定會很難過的。」盈芳反過來勸她,「我曾夢見大哥,他說他過得很好,叫我要好好聽你的話。看!他一點也不怪你呢!」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心照顧你。你去掃過他的墳了嗎?」敏敏問。

  「爸媽和哥的墳我都上過了。」盈芳說:「就是因為掃墓,我才覺悟不該再任性了,你是我世上僅有的親人呀!打電話前,我還害怕你不願再理我了。」  

  「我絕不會不理你的。」敏敏說。  

  「你知道嗎?」盈芳頓一下說:「劉家志在獄中有寫信給我,不知道他怎麼查到我朋友的住址。他說姐姐是無辜的,說他內心充滿悔恨遺憾。」  

  「真的?」敏敏道:「你不再怪他了?」  

  「怎麼說呢!」盈芳想了一會,「其實大哥和劉家志一樣有錯。是大哥先鬧事的,若劉家志不反抗,死的就是自己了。這我都瞭解,只是一下子實在沒心給他回信。姐,你明白嗎?」  

  「我明白。」敏敏溫柔地說:「你想通就好。」  

  「姐,你什麼時候要回來?」盈芳問:「我一個人好寂寞呢!」  

  「我六月畢業,處理一下房子,大概七月初會回去。」敏敏說:「到時你也放暑假,我們可以好好聚聚了。」  

  看來事情都很圓滿理想。家志在獄中表現良好,再一年多便可假釋;雲朋大哥忙事業選舉,不亦樂乎,這半年雖沒見他,但由電話中聽得出他的興奮與得意。敏敏自己也順利畢業,能回國一展長才,不必再飄流異鄉。唯一讓她掛心的是和信威的關係。  

  信威遵守去年聖誕節的承諾,和敏敏保持好友的態度。他只要有心,真可以表現風度翩翩、慇勤和魅力,令她根本招架不住。只不懂,如果是單純的朋友,他又為什麼常不辭千裡地出現在她的家門口?敏敏感覺並不鈍,她知道信威的用意,他不再提情婦或女朋友等字眼,是要讓一切自然如輕風隨意。  

  其實不用特別用心,敏敏早無法自拔地愛上信威,愛上他太容易,就像吃飯睡覺,是與生俱來的本能。然而害怕使她退卻並掩飾感情,因為她始終摸不清信威的想法與目的。  

  信威對待敏敏的方式,很令人玩味。他亦兄亦父亦友,雖紳士風度,卻愛東管西管,輕鬆中脫離不了頤指氣使的態度。她愈習慣和他相處,就感覺他又入侵一分,彷彿在攻城掠地。敏敏常自問:信威做任何事都是有計劃的,也會衡量效益,他這麼費心費時來看她,若只是純友誼,那未免太不像他的行事為人了。  

  到底為什麼呢?他要她,然後呢?  

  如此撲朔迷離,如在危崖,又逢大霧,教人無法判斷又滿心不安。但敏敏仍是盼著他來,他一來,她就活過來般,內心盈溢著從未有的快樂之情。

  管他煙霧瀰漫,管他易聚易散,敏敏從生命中學習了一件事,上蒼之意不可違,人鬥不過命運。有些執迷有些疑惑,最好讓它們留著,自有解開的時候;時候未到,撞得頭破血流亦是徒勞無功。這也許不是最好的生存方法,但卻是敏敏唯一能掌握的方法。  

  電鈴響了,敏敏一躍而起,八成是雲朋,他昨天由洛杉磯打電話來,知道房子有了買主,不放心,堅持要過來一趟。  

  敏敏拗不過他,算算信威在東京開會,暫時不會出現,便答應。這也是她和信威關係中的一個死角,信威大概沒告訴雲朋,他頻頻來訪的事,因為雲朋從沒提過,表示他完全不知情。而敏敏沒說,實在是不知該不該透露?她無法弄清信威的用意,也無法預測雲朋的反應。信威既瞞著外界,敏敏當然更不願亂說了。只是能瞞到何時?這樣的偷偷摸摸算什麼?  

  雲朋滿臉笑容的站在門外,淺藍的圓領衫和一件休閒褲,使他年輕了好幾歲,也沒那麼嚴肅。  

  「敏敏,好久不見。」他打量她一會,「好像瘦一點,最近為畢業和搬家的事,大概筋疲力竭了吧!很抱歉,實在太忙,沒辦法趕來幫你。」  

  「我已經那麼大了,還不能處理嗎?」敏敏側身,讓他進來。

  「哇!都空了!」雲朋看看四周,「看來我英雄無用武之地了。」

  「怎麼沒有?這箱子就夠重了。」敏敏笑著說:「不過我不敢煩勞你,佳洛和孩子們不都要回台灣住一陣嗎?也夠你忙的了。」  

  「她那兒幫手可多了。」雲朋抬抬那些箱子,「只是很難相信你一個人把房子和那些貴重傢俱古董全處理好,看來你真要變成女強人了,我的競選助理非你不可了!」  

  「真好,還沒回國就有工作。」敏敏說:「就怕政治我一竊不通,弄了一團糟就有誤你的一番心意了。」  

  「我不是說過你是我的幸運符嗎?」雲朋說:「而且你那麼聰明,沒幾天必可進入狀況,變成我得力的助手,不是嗎?」  

  這時門鈴又響。敏敏看看表,是誰呢?海運公司的人要黃昏才到,現在不過一點多而已。

  打開門,赫然是一身西裝筆挺、頭髮整齊生光的信威。他臉上毫無笑容,眼中有隱忍的怒氣,敏敏還來不及煩惱,他就踏步進來,看到站在廚房桌台旁喝咖啡的雲朋。  

  信威全身僵硬,雙拳緊握,一股蓄勢待發的大風暴,活像一隻大灰熊,面對闖進地盤的敵人,嘶嘶吼叫。  

  而雲朋的表情則是瞪大眼、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彷彿從天上降下個外太空人般,他用力揉揉眼睛,咖啡差點倒掉。若非情況不妙,敏敏還真想笑出來。  

  「你到這兒做什麼?」雲朋把咖啡放下,質問信威。  

  「我才要問你,你又到這兒做什麼?」信威一出口就大聲說:「你不是應該待在洛杉磯幫你親愛的老婆整理行李,再帶你可愛的孩子一起回台灣嗎?你跑到這兒來做什麼?!」  

  「敏敏是我的客戶。我來,是她的權利,也是我的義務。」雲朋慢慢恢復過來,「你呢?你東京的會議不開,出現在敏敏這兒又為什麼?」  

  「這半年多來,我出現在敏敏的家,等於家常便飯。」信威突然冷靜下來,語氣不再激動,「我幫她搬家、賣房子,陪她喝咖啡、聊天、寫論文。有了我,她根本不需要你這位自顧不暇的律師。」  

  敏敏很不喜歡信威的說話口氣及態度,正想開口用較委婉的方式來說明,雲朋已先開口,一副很震驚的模樣道:

  「半年多!那麼久,我竟一點也不知情?!不!我不信。信威,老實說,你到底在玩什麼把戲?」  

  「不信,你可以問敏敏。」信威看著敏敏說。  

  雲朋也把視線轉向敏敏,一臉詢問的表情。在兩個男人的等待中,她十分不自在,只能說:「去年,信威為了你接家志的案子來找我,後來誤會解釋清楚了,我們就像朋友一樣。信威來矽谷談生意,就順道來看看我。」  

  雲朋律師的精密頭腦快速轉著,眼漸漸銳利道:  

  「你竟來找敏敏?什麼誤會解釋清了!?信威,你終究還是背著我耍陰謀。你根本沒相信過我的說詞,沒相信過敏敏的無辜,誤會根本沒化解,你到底有什麼用心!?」  

  「你問我,我才要問你。」信威冷笑一聲,「你又是什麼用心?家有老婆孩子你不管,似錦前程你不顧,這樣長時期勞心力來照顧她,非親非故的,雲朋,這不是有違常理嗎?你又居心何在?」  

  「這問題我們吵過多少次!」雲朋眼中冒火,「你怎麼還在原點跳不出來?!敏敏是我的客戶,也是我的好朋友,我自然義不容辭幫助她!」  

  「好個義不容辭。」信威冷哼一聲,「什麼樣的朋友,可以讓她介入你與妻子的感情?什麼樣的朋友會使你寧可放棄大好的前程?雲朋,你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我,你根本是在等待機會和敏敏雙宿雙飛!」  

  這回雲朋真的沉不住氣了;敏敏也不敢相信信威會講出這種含血噴人的話,她激動地叫道:「俞信威,你胡說八道什麼?!」  

  「俞信威!」雲朋也同時叫道:「若非看在我們多年的交情上,我真要一拳揍扁你!」  

  「我沒有胡說!」信威對著敏敏說:「雲朋曾親口說,丟了你這位客戶,他寧願不去競選市議員。這種交情,要如何來衡量呢?!」

  「俞信威,你根本不懂!」雲朋維持著脾氣,「很多事你不明白也無法體會。那麼用你的心想想,我張雲朋豈是拋妻棄子、忘恩負義的人?敏敏又豈是那樣不道德的女子?」  

  「她講不講道德,我不知道,但迷倒眾生的本領我卻很清楚。無論如何,你都太遲了。敏敏現在是我的人,不但心屬於我,身體也屬於我,誰都不可以對她再有非分之心!」  

  敏敏聽見這些話,差點昏倒,她恍惚在一場可怕的惡夢中,腳一直寒,心一直冷。信威怎麼又變了?一個對她無微不至又彬彬有禮的紳士變成地獄魔鬼,他根本從未相信她的清白無辜,一切都是偽裝欺騙,她又上一次當,而且輸得更徹底。倍受打擊的昏沉中,她只隱隱聽到雲朋問:  

  「什麼叫身心都屬於你。」  

  「你忘了去年老媽的生日家宴嗎?」信威說:「我來去匆匆,正是因為敏敏在山上陪我度假,我們獨處了廿二天,你說會有什麼事發生呢?!」  

  「天呀!敏敏,是真的嗎?」雲朋不信地問。

  「我不是自願的。」敏敏咬著牙說:「俞信威用安眠藥迷昏我,再把我軟禁在山上的……」

  她沒說完,雲朋額上冒著青筋,對著信威大叫:  

  「你竟做這種事,我瞎了狗眼,竟交到你這種朋友!有種你找我,何需欺負一個弱女子!」  

  「我才是瞎了眼,讓你進俞慶,再把佳洛一生幸福交到你手上……」  

  雲朋一揮拳,信威也不甘示弱。兩個大男人就在敏敏面前打起來。起居室空無一物,正好讓他們打個痛快,把個人滿腔怒氣都發洩出來。為一個女孩子打架,這是雲朋及信威生命中從未發生的事。雲朋想到敏敏因自己受信威如此卑鄙下流的對待,肚子是一把火;而信威想到敏敏與每個男人的關係,而他們又對她如此俯首稱臣,內心就燃起熊熊怒火,兩人打得不可收拾。  

  敏敏恍惚又回到那微雨的深夜,世雄亮出刀子,與家志對峙著,兩人不顧她聲嘶力竭的哀求聲,如同兩隻已失去理性的野獸,非拼得你死我活不可!現在相同的情況又發生,信威、雲朋這兩個受過高等教育,以優雅風度自稱的人,脫去了文明的外衣,竟也如此野蠻凶狠。看著信威一拳打到雲朋的胸,雲朋一把抱住敏敏的腰,兩人在地上滾打,她突然無法再忍受,尖叫著:  

  「停下來!停下來!」

  她甚至衝上去,努力拉開那兩個像大笨熊的男人。為了怕拳落到敏敏,他們一下子停下來,但神情卻在怒氣中,還喘咻不止。

  「你們還要再一次讓我變成罪魁禍首嗎?」敏敏幾乎崩潰地說:「一個江世雄的命案還不夠嗎?」  

  江世雄三個字使他們冷靜下來,分別爬起來,站在房內的一角,遠遠相隔,忿忿相隔,忿忿相望。  

  「我要你們從今天就遠離我!」敏敏說:「不!是從現在!你們都走吧!」  

  「敏敏!我是你的律師,我們之間問心無愧。該走的是他!」雲朋立刻說。  

  「不!我不是!敏敏是我的女人,我待定了!該走的是你才對!」信威堅決地說。

  「我不是任何人的女人!」敏敏瞪著信威說。  

  「哦,是嗎?」信威看著她,一臉控訴,「那麼這房子,你的生活費和學費呢?你忘了你的包養戶了嗎?由我換成他,不過一句話而已,你為什麼不說?!」  

  「什麼包養戶?」雲朋在敏敏未開口前,反射性地問。

  「如果你不知道就太絕了!」信威說:「每個月透過你來供養敏敏衣食無憂的金主,他是誰?你該知道吧!?」  

  「根本沒什麼金主,那錢是……」雲朋突然閉嘴,「你不會套出我的話來的。」  

  「我也不想套。」信威說:「你就直接對程子風或劉家志說,敏敏已是我的人了,由我來供養。房子、錢都退回,我甚至可以賠償損失。」  

  「你瘋了!俞信威!你從來不是這樣的人!」雲朋沮喪地說:「我說過,敏敏不是任何人的情婦!你是鬼迷了心竅,為什麼如此執迷不悟?」  

  哀莫大於心死,敏敏冷冷地道:

  「不必問雲朋,我自己可以回答你。我替劉家志拒絕你,我和他合作關係良好,我不願換包養戶。」

  「敏敏!」雲朋臉色發白說:「你為什麼要這麼說?」  

  「他要相信這些,我們就成全他。」敏敏看也不看信威,幽魂般地說。  

  「你總算說出來了。」信威聲音中有著說不出的譏諷與滄涼,「但你已不再完美,他還會要你嗎?」  

  「我很會偽裝,不是嗎?」敏敏走到門口,對他們說:「請吧!我無法再奉陪了。除了公務,我不想再和俞家相關的人有任何瓜葛。」  

  「敏敏!?」雲朋叫她,有著懇求。  

  信威只是瞪著她,頭髮一片凌亂,使他的面孔上有歷劫的錯覺,彷彿他亦受到傷害。全是騙人,騙人!  

  他們一前一後把租來的車子開走後,敏敏整個人崩潰,她跪在地上忍不住痛哭失聲,屋內迴盪著她的悲切,一牆晃過一牆,直到她充滿著疲累,欲哭無淚為止
  。  
  信威從頭到尾都不曾真心過,他只是一幕劇、一幕劇編導著,她只是他手中一個傀儡,被牽引玩弄著。他在聖誕節對她的告白,是一段精心策劃的演出,而她竟信以為真,還發自內心地感動,進而對自己的感情一寸寸交出,他真是徹底看不起她,將她踩到腳底。  

  每一次嬉笑,每一個關懷,每一句殷殷問候,每一回令人心悸的眼神交會,曾有的思念、喜悅、癡嗔、相守,都是假,都是笑話而已。何需哭呵!悲至絕處,應該仰天大笑三聲才對,人生原本是荒謬的,不是嗎?  

  她不知道外面也有一場荒謬的追逐。雲朋先馳離,繞完山路,在山腳下一條大路旁等信威,想質問他對敏敏莫名其妙又殘忍無比的傷害。沒料到信威無視於他的喇叭聲,呼嘯而過。雲朋只有放開煞車,猛踩油門,像警察捉拿逃犯般,緊追不捨。在市區內還好,一上了高速公路,兩人都瘋狂地飆起車,信威就是不願停下來與他交談。後來實在是太危險了,雲朋才放棄,招來警察事小,萬一發生了什麼意外,那可後悔都來不及。他放慢速度,信威並沒有,一溜煙就消失在車潮中,希望這拚命三郎式的開車方式,沒要他的命。雖然信威實在真該死!竟去惹到敏敏。無論敏敏怎麼拒絕他,雲朋一定要保護她,別再受信威的騷擾與傷害。

  敏敏開心地從永安基金會的辦公室走出來,她被錄取了。會長江女士看起來非常和藹可親,兩人談了半個小時,她就當場錄用敏敏。  

  永安的服務範圍在於社會弱勢的一環,以前偏向會造成不安與混亂的成年人,近日由於被虐及販賣兒童的增加,已開始成立兒童服務部門。  

  這是炎熱的八月,敏敏回台灣已兩個月了,她是到第二個月才開始找工作,或許是她起步晚些,機會都被別人佔了,少數幾個面談後也沒下聞,沒想到這江會長做事如此爽快,馬上拍板定案,值得慶祝一番。  

  敏敏走出這十五層的白色建築。由舒適的冷氣房步入熱浪中,路上行人真不少,個個行色匆匆。由於心情鬆懈,她開始瀏覽四處的景色。這新成立的商業區,大樓都新穎高雅,馬路寬敞乾淨,幾排椰子樹嫩怯怯地迎風招展,一切看來極有規劃,連走過的男男女女,穿著打扮都比較摩登講氣派。  

  她走向那棟最漂亮的三十層樓大廈,全玻璃面,映著藍天白雲,立體凸顯的外表,就如群樓中的貴族。大廈旁有個餐廳叫「雅禮」,也許可以叫杯果汁喝喝。  

  到了雅禮附近,不經意一看,那樓赫赫鑲著四個大金字「俞慶大樓」。敏敏心一驚,怎麼那麼巧,她竟走到信威和雲朋上班的地點;而且更糟的是,永安的辦公室就在斜對面,台北這麼大,為何就這麼冤家路窄?  

  回台北幾天以後,雲朋曾來電話,語氣是抱歉的、擔心的,他說:

  「敏敏,你還好吧?!都是我害你的,信威原是為了保護我,沒想到他卻不相信我,那麼不分青紅皂白。他以為你是他所認識的一般無聊女子,居然佔你便宜,我一定要替你討回公道。」  

  「張大哥,一切都過去了。」敏敏淡淡地說:「不管他如何看我或對待我,我都不想再提起。我現在很平靜,只想和盈芳好好過日子。」  

  「我知道信威狠起來是極攻心計的。」雲朋說:「你能告訴我,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他口口聲聲指你是劉家志的情婦,而你竟也承認?那天我們三個人都有些瘋狂,我到現在還想不透。」  

  「怎麼說呢?」敏敏沉默半晌,她能說她愚蠢被騙,既失了身給信威,又糊塗地愛上他嗎?  

  「我之所以問,是因這事因我而起。」雲朋遲疑一會又說:「而且我懷疑他不會就此罷手。」  

  「他又能怎麼樣?」敏敏不解地說:「我已經不當你的競選助手,又盡量不見面,他還有什麼理由不罷手?」  

  「你沒發現嗎?他的主要目標已不是我和你,而是你和劉家志,他以為劉家志在供養你,而他想取代劉家志的地位。」雲朋一邊思索一邊說。  

  「如果針對劉家志,又更不合理。」敏敏說:「他和家志根本天差地遠。」  

  「但他們有個共同目標,就是你。」雲朋指出來。  

  「我?」敏敏更是一頭霧水。

  「所以我才要問你和信威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雲朋居然用律師的技巧繞一圈套她話。

  敏敏仍三緘其口。  

  「唉!」雲朋說:「因為是信威,我才替你操心。他那人心腸比別人多好幾轉,想的不說,說的不做,像連環套一樣。我知道他對你仍有企圖。敏敏,你要小心,信威的脾氣是想要的一定會得到手,否則不善罷甘休,我怕他還會來招惹你。」  

  「他說過一句話,只要你當我律師一天,他就和我沒完沒了。」敏敏說。  

  「這怎麼可能?!我是何姆姆所委託要照顧你一生的呀。」雲朋說:「我才不理他,我反正豁出去了。」

  「至少到明年一月,我滿二十五歲時吧!」敏敏說:「這之前,我們少見面、少聯絡,我想就不會有事的。」  

  「可惡的信威,連我的工作、家務都管,沒想到我和他會鬧成這種可笑的地步。」雲朋口氣無奈地說。

  「都是我。」敏敏悲從中來說:「我覺得自己像個剋星,到處給人惹來麻煩。從世雄和家志,到你和俞信威也為我鬧翻了。」  

  「敏敏,千萬別這樣想!」雲朋急急地說。  

  「我再也不是你的幸運符了。張大哥,我們還是暫時保護距離,尤其在你競選期間。俞信威說的也有道理,人言可畏,人心難測,只怕我會成為你的絆腳石。」敏敏說。  

  「唉!」雲朋沉思良久,才說:「好吧!但我不是為我自己,而是為了你,希望因此信威就不會再找你麻煩,雖然我內心並不樂觀。我還是會隨時注意他的動向。」  

  言猶在耳,她此刻竟站在俞慶大樓面前,大有羊入虎口之感,她心中有不祥之兆,便加快腳步,轉進一旁的公寓中。

  才喘一口氣,信威就不知從哪個天縫地洞鑽出來,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兩個月不見,她差點忘掉他會帶給她的衝擊,灰色西裝下的信威,一樣英挺,只更嚴肅些,唇邊有深刻下的線條,彷彿嘴角下垂太多的結果,她的心一陣狂跳。  

  「我遠遠就看到你。」他專注地打量她,「你的頭髮燙起來了,更有女人味了,我喜歡。怎麼了?改變主意,願意讓我包養,當我情婦,所以到俞慶來找我了?」  

  如果有人能一秒鐘就引她血壓上升,怒火狂熾,那就是信威。敏敏實在不想和他牽扯,努力平靜地說:  

  「這是公共場所,人人都可來。事先我並不知道俞慶在這裡,現在我知道了,我會小心避開。」  

  她說完,轉身要走,信威及時拉住她,肌膚相碰,敏敏像觸電一樣,往後一跳。  

  「別這樣,我不會吃人的。」他眼內意外有著挫折感。「好!我承認我的方式是很不光明正大,而且只從自己的立場想。雲朋三番兩次追著我,要我保證不打擾你,我做到了,不是嗎?今天只是偶遇,看到你我又糊塗起來,說了剛才那番話,真抱歉,我們重新來過,好嗎?」  

  敏敏小心翼翼地看著他,一臉懷疑,並不回應。  

  「你知道嗎?」信威雙手一攤,「此刻我覺得自己像放羊的孩子,謊話說太多,沒有人相信我了,我看我要被大野狼吃了。」

  「你不會被吃,因為你根本是那隻狼。」敏敏用諷刺的語氣說。  

  「我若是那隻狼,大概也是判了死刑的狼,不是嗎?」他懇切地說:「敏敏,你說過不願當我的敵人;我也不願你當我的敵人。你看,現在光天化日下,治安良好,我又能如何?我們難道不能友好交談嗎?」  

  看他的表情,敏敏心又軟化,聊聊天又有何傷害嗎?  

  「我時間不多,我必須走了。」敏敏故意看表說。  

  「你去哪裡?我可以送你。」他主動地說。

  「不!」敏敏連忙拒絕,聲音大得自己都嚇一跳。

  「好!好!」信威笑著說:「我猜你是來找工作的吧?」  

  「你怎麼知道?」敏敏又起了疑心。  

  「我猜的。」他忙說,「找到了嗎?」  

  敏敏本想說沒有,但這種事瞞不久,並且又是對門居,萬一說了謊,以後碰面多尷尬,於是她說:「剛找到。在永安基金會,他們剛成立兒童部門,需要一些人。你該不會找我麻煩吧!?」  

  「天地良心,我俞信威尚不會那麼沒分寸。」信威說:「我絕對相信你的才幹及你對兒童的關懷,能僱用到你,是永安的福氣。說不定我也撥個款,共襄盛舉一番!」  

  「不!」敏敏害怕地說:「我絕不允許你介入我的工作,你和永安一有接觸,我就離職。」  

  他皺著眉,本想再說什麼,但想想又表示同意。

  因為他的風趣友善,敏敏仍坐他的車回家,一輛深灰的賓士。到了巷口,她下車,他也下車,靠在車旁看她那棟新穎的白牆黑細圍欄的漂亮公寓。

  敏敏正要道別,盈芳一身行囊地走來,南橫健行把她曬得像炭一樣黑。  

  「嗨!姐!」盈芳看到信威,眼睛睜亮亮地。  

  敏敏有禮地幫他們介紹。  

  「哦!你就是盈芳。」信威用肯定句,不知為什麼就給人家很威嚴之感,與方才跟敏敏在一起的輕鬆面完全不見。

  「你……你好。」盈芳果真有些怕,後退一步。  

  信威簡短地說再見,就開車離去。姐妹倆把盈芳的東西拖上樓,盈芳不停問信威的事,好奇得不得了。

  「哇!他真帥,很有『麻雀變鳳凰』那部電影中李察吉爾的味道,他是你的男朋友嗎?」盈芳問。  

  「不是。」敏敏一邊開門,一邊否認。

  「說的也是。」盈芳像洩了氣的皮球說:「他太老,又好嚴肅。那他到底是誰?為什麼要送你回來?」  

  「他是雲朋大哥的朋友,在路上看到我,順便載我一程。」敏敏草草地帶過,並轉變話題,「我今天找到工作了,我們出去吃飯,好好慶祝一下。」

  「好?!」盈芳一下忘了信威,高興地跳起來。  

  這就是敏敏所祈盼的天倫之樂,有喜樂可以分享,有困難可以同當。如果每日世事都能如此單純愉快,該有多好。  


  秋天,陽光變金色,在台北成了秋老虎,天很高、很藍,卻也炎炎地曬人。大街小巷除了人潮,又多了選戰海報的花花雜雜,宣傳車的喧擾,弄得人心浮動。

  她坐在陽台的籐椅上等信威。他在電話中說有急事,倒弄得她很不安。從她在永安上班起,和雲朋也維持著淡淡的關係。因為公司相近,偶爾會在午餐相遇;有時她回家等公車,信威會載她一程。那些邀約都十分自然,自然得她無法回絕。怪的是她反而沒碰過雲朋,想必他競選工作太忙,都留在競選處,不常回俞慶吧!  

  她知道自己有點傻,當初在柏克萊那麼絕決地要信威消失在她的生活中,卻又擋不住他的幾番殷動。以前她見過這種女孩,屢次接納犯錯又回頭的男友,敏敏覺得她們笨,甘心做感情的奴隸及弱者。如今身在其中,才知自己也逃不過那種天羅地網,理智說信威不可信,不可陷入;但感情卻無法抗拒。一見到他那迷人的笑,敏敏就分不清東西南北了。她受過良好教養,嚴格自制,怎麼遇見信威,一點都沒發生作用?若人有磁場,他的絕對可以消去她的大部分力量。  

  她在陽台上看見信威跨大步走來,他一按鈴,她就開大門。  

  面對面,信威臉上有著憂戚,是很少見的。

  「發生什麼事?」敏敏很驚覺地問。  

  「我們所擔憂的事發生了。」他一進客廳,就把一本雜誌交給她。  

  敏敏翻開書頁,一下就翻到早已做記號的一面,裡頭滿滿寫著雲朋為家志打官司的事,字裡行間暗示著雲朋和北門幫的勾結,雲朋和敏敏間的曖昧,她幾乎看不下去,氣得全身發抖。  

  「這些媒體到底什麼時候才放過我!」敏敏忿忿地說。  

  「競選時,人人無所不用其極,更難聽的還會有。」信威沒有安慰她,只說:「雲朋現在是內外夾攻,佳洛今早又吵到我這兒來。我要她多學美國總統克林頓的太太,要大方替先生癖謠,她就是靜不下來。」  

  「為什麼要學喜來莉?」敏敏不以為然地說:「我和雲朋之間本來就沒什麼!」  

  「但其他人並不知道呀!」信威坐在她對面說:「這本雜誌雖是狗屎,但發行量卻大。不管人們相不相信,影響總是有。」  

  「那現在該怎麼辦?」敏敏六神無主地說:「我已拖累張大哥很多,如今更不能毀了他的前途呀!」  

  「事情是比我們想的棘手。」信威看著茶幾上的一個玻璃杯,那是盈芳出門前匆匆喝水留下的,他抬起濃眉說:「對手會利用他替北門幫的劉家志打官司,說他和黑道掛勾。」  

  「張大哥根本痛恨黑道人物,他全是因為我呀!」敏敏說,內心亂成一團。

  「你,就是關鍵人物。」信威輕輕碰觸那玻璃杯說:「因為你和劉家志的……關係,雲朋很難洗脫。如果……」  

  「如什麼?」敏敏急急問。

  「如果換成是你和我的關係,一切就好說了。」他說。

  「你說什麼?」敏敏以為自己聽錯了!  

  「如果你一直是我的情婦。」他冷靜一如平常地說:「第一,佳洛不會再吵,雲朋可以沒有後顧之憂。第二,雲朋為劉家志打官司是衝著我的面子,如此與北門幫就可以劃清界線,這不是兩全其美的辦法嗎?」  

  原來信威仍不死心。她想起雲朋說的話,信威想要的一定會得到手,否則不會善罷甘休。雖然他方纔的話合情合理,但敏敏就覺得陰謀對著自己,信威就有辦法把天時、地利、人和三副牌巧妙地安排,來達成自己的目標。不管等多久,他都有極大的耐心,她在他的眼睛中看到黑豹般冷然的光芒。  

  「怎麼樣?由劉家志換成俞信威,身份、地位、金錢都加倍提高,對你不算損失,對不對?」  

  敏敏的心又被狠狠一擊,他又傷她了。她忍住心痛,像死前的掙扎說:

  「你要我假裝是你的情婦嗎?」  

  「假裝?」他眼中的光芒直射她,亮得叫人心懼。「你在說笑話?你以為我替你們背上這爛攤子是為什麼?當聖人嗎?不!不是為了雲朋、佳洛或俞家,只是為了你,我要得到你,真真實實的你,身心都包括的你。我要你遠離所有男人,只誘惑我,屬於我!」  

  「你這魔鬼,我不要屬於你!」敏敏顫抖地說:「要屬於你,我寧可去死!」  

  她以為信威要撲過來,用他的利爪撕裂她了!但一聲玻璃碎裂聲,盈芳的杯子被用力捏破了,血由信威的右手流出,敏敏的心也彷彿滴著血。

  她什麼也顧不得,衝上來扳開他的手,拍掉細玻璃,厚厚的掌心,橫著一個不大但深的傷口。敏敏幫他擦藥、裹紗布,眼淚直流。  

  「你為什麼老要傷自己!」敏敏恨恨地說。

  「我從不傷自己。」他看也不看自己的手,直視她說:「你哭了,你在乎我,對不對?」  

  敏敏跪在他面前,淚水滴在他的紗布上,無法言語。

  「敏敏,我已經三十五歲了,有那麼大的企業要管理,每天有那麼多煩人的事,實在沒有時間也沒有心力,天天和你玩這些愛情遊戲。」信威輕擦她的眼淚說:「我要你,從沒有一個女人像你一樣,令我失魂落魄至此。你在意我,又為何要讓我們彼此折磨呢?」  

  因為我愛你,不願你輕賤這份愛呀!但你是嗎?敏敏內心泣訴。  

  他輕輕抱著敏敏,輕輕地吻她,她並沒有拒絕。  

  「說你屬於我!」他看著她的唇,命令著。

  「我屬於你。」敏敏緩緩閉上眼,感受他那迫切的吻。

  如此溫柔纏綿又如此迫不及待。不像在愛達荷的那一夜,一切是意外的、快速的、朦朧的。這次,敏敏很清楚彼此拋開所有的契合是多麼美麗呀,就像那首詞寫的「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敏敏抱住他溫熱濕滑的肩,任他在她胸前恣意輾轉,用一波波興奮迎接他,所有痛苦、快樂,和他在她身上烙下的每一個印記,都一併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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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8 00:46:0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信威在他的辦公室裡,如困獸般走來走去。敏敏摔他電話,她竟敢摔他電話?他直覺反應便是再撥一次,那頭卻再也打不通,接線小姐說線路出了問題,才怪!根本是敏敏拔掉了插頭!多年來,他再次嘗到那種無力感,就像十二歲初到瑞士唸書,滿耳是德語、法語,滿眼是金髮碧眼,褐髮棕眼。他失去了在台灣當俞家人的高高在上與優勢,只變成一個呆頭呆腦的傻小子,著實叫他沮喪一陣。但他當時年紀小,又單獨一人初趕異邦,連大人都會怕,何況是毛頭小子?然而他很快便掌握環境,利用環境,讓自己再次領先群倫,奪得先機,以後再壞的情況他都不曾被擊敗過,怎麼一個小他十歲的小女孩,竟令他無計可施?  

  立於落地窗前,想起他自己的灑脫自信。從廿五歲正式進入家族企業來,每一項事業開創都是成功的令人激賞。他接受過太多的欽佩讚美,甚至阿諛奉承,男人欣賞他、信服他,而女人更奉他如天神。他總是先知先覺,總是判斷無誤,為什麼敏敏不在他任何一項規則之中?  

  她出身貧賤,卻行止高貴,她引得男人火拚,卻仍是處女;她看似年輕無邪,卻又耐人尋味;有女孩的外型,卻有女人的心;以為柔弱,卻強韌無比!  

  她犯了他生命中太多的第一次,這是讓信威在這兒像白癡般焦躁的原因。此刻他居然想放下堆積如山的公事,直飛美國,去和敏敏面對面吵個痛快!  

  信威又撥了一次電話,仍不通!他臉都綠了,想叫沉小姐找雲朋上來,但按了半天沒人在,他想到已經中午十二點了,沉小姐出去吃飯了。

  他直衝十七樓,秘書小姐正在吃便當,看見他慌忙站起來,差點打翻茶杯。  

  「張律師呢?」他問。

  「出去吃中飯了!」秘書小姐被他臉色嚇壞了,以為發生什麼大事,自動說:「就在樓下的『雅禮』。」  

  「他還有心情吃飯!」信威咕嚕地抱怨著。

  雅禮是以商業午餐出名的,快速、菜色多,是附近上班族的喜愛之一。雅禮老闆娘見到信威就鞠躬哈腰,信威探兩下頭,就看見雲朋一人在角落一邊看電視新聞、一邊吃飯。他急急走過去,沒注意到幾名員工向他招呼寒暄。  

  「怎麼了?」雲朋看到他,就問這句話,「是不是法國亞伯的開發計劃又觸礁了?」

  「我要你解除和何敏敏的契約關係,別再當她的律師!」信威沒理會雲朋的問題,直接命令他道。

  「又來了。」雲朋皺著眉說:「這件事不是已經解決了嗎?」

  「如果你明年要出來競選議員,就有問題。」信威說:「你的對手一定會拿劉家志的案子大作文章,若你再和敏……何敏敏有瓜葛,揪出來的事會更難聽。」

  「我問心無愧,根本不怕,我還敢叫何敏敏當我的競選助手,看他們有什麼好說!」雲朋不以為然地說。

  「你問心無愧嗎?」信威冷冷看著好友說:「那何敏敏在美國及台北的房子哪裡來的?學費誰付的?每個月生活費從哪裡出的?」  

  「你調查我的客戶?」雲朋瞪大眼,震驚地說。

  「事關重大,我不得不查。」信威放低聲音說:「那些錢是出自何人之手?」  

  「基於律師的職業道德,你明知道我不會說。」雲朋也放低聲音。

  「是你張雲朋養情婦?還是程子風出錢幫他義子養的情婦呢?」信威緊盯著雲朋的眼睛,咄咄逼人地。

  「你胡說什麼?」雲朋一副要翻桌子的模樣,「敏敏絕不會當任何人的情婦!」  

  「那麼出錢的人是為什麼?」信威毫不放鬆地說。  

  「我不能說,也沒必要說。」雲朋倔強地回道。

  信威往椅子上一靠,歎口氣說:  

  「雲朋,我們多年好友,你又是俞家的半子,和我比兄弟還親。我知道你對名利的追求,希望能當人上人,我們哪一次不是站在同一陣線,我不希望任何人毀掉你的機會,包括何敏敏在內,你明白嗎?她的暖昧背景及她和北門幫的關係都像定時炸彈,你不早除掉,難道要等她炸毀你的前途嗎?」  

  「信威,我認為你太杞人憂天。」雲朋口吻也軟下來,但仍很堅決,「我是個糊塗人嗎?若非有把握,我不會開自己前途的玩笑。我不擔心北門幫,我於劉家志算有恩,他們不會幫倒忙。至於敏敏,她是我的唯一承諾。若為了這次競選,要毀了我和她的友好關係,我寧願退出。」  

  這回信威的臉要變黑了。敏敏竟說雲朋待她只如兄妹關係;是兄妹,怎麼會照顧到連前程都不要了?他只覺內心有座火山轟轟響,但愈怒吼,他表現愈平靜。雖然他已快到爆炸邊緣,理智卻也飛快運轉,沒必要為了敏敏,打壞他和雲朋互信的關係。目前他只能由敏敏下手,她再怎麼不按牌理出牌,仍有個弱點:他是她的第一個男人。  

  他在雅禮叫了一客排骨飯,和雲朋一塊平和地吃完午餐。兩人搭電梯回樓上時,信威:「這個聖誕假期,佳洛會帶孩子回來吧?!」  

  「嗯!孩子放寒假,回來玩玩。」雲朋說。

  「你就乾脆叫佳洛留下來,選舉在即,她也應早點進入狀況。」信威說。

  「她就是不放心鹹凱,說他才一年級,基礎要打穩。」雲朋說:「所以她可能會六月才回來,反正選舉在下半年,急什麼。」  

  「看不出佳洛會是那麼顧孩子的母親。」信威說:「以前老覺得她貪玩,人聰明卻沒有耐心,沒想到還是個偉大的媽媽。」  

  「是呀!我也沒想到。」雲朋笑著說:「她是屬於保護窩巢型的,如果現在我和你鬧翻了,保證她護著我,信不信?」  

  「我很想打賭。」信威玩笑地說:「可是我贏了,佳洛來護著我,又有什麼好處?我才不想花這力氣。」  

  「這點我可比你強。」雲朋故意說:「有女人護著我,且替我生孩子。」  

  「嘿!你才一個。」信威信心十足地說:「我現在只要登高一呼,五大洲的美女都高呼萬歲。」  

  「美女何須多,一已足矣!」雲朋很正經地說:「上個月老媽生日晚宴上,那個得票數最高的楊慧琳,怎麼樣?」  

  「楊慧琳?」信威故作無知狀,「那不是要給智威的嗎?」  

  「智威?」雲朋搖搖頭,「智威喜歡熱情、純真,楊慧琳能幹精明,倒適合你。」

  「怪了,怎麼每個人都比我清楚誰適合我?」信威說:「我偏要那種年輕、熱情、純真的,最好還在學校唸書,帶點氣質與智慧的。」  

  「我看傳言是真的。」雲朋調侃他說:「你真在山裡被瘋熊咬了一口,你從來不碰那種女孩的。」  

  「是嗎?」信威揚揚眉說:「咱們走著瞧!」  


  今晚,信威和楊慧琳有個約會。

  初見楊慧琳,就是丟下敏敏一個人在山上,去參加的那個週日晚宴。那晚,為了慶祝俞老夫人生日,僑界名人大都出席,把俞家在洛磯的豪華住宅擠得水洩不通,偌大的花園擺滿豐盛的中西餐,紳士淑女聚滿一堂。馬路上名貴轎車一輛接一輛,還請警察來維持交通,以便出入。  

  俞家三兄弟一式黑色西裝,英挺地站在門口和客人寒暄問好。眼前走過的女孩子都打扮得十分美,尤其是幾位選美皇後、華埠小姐特別引人注目。可惜信威一直惦記著不肯和他說話的敏敏,一個人在高山上,總是怕她出意外,萬一有哪一隻即將冬眠、頭腦有些鈍的大灰熊亂闖民宅,敏敏怎麼應付?若發生什麼事,他豈不終生愧疚?!  

  宴會期間,信威和很多人聊天,據說也包括楊慧琳在內,不過他就是沒什麼特殊印象。  

  「我覺得慧琳這女孩子不錯,很溫雅、很幹練卻不壓人,配信威的脾氣,剛剛好。」玫鳳在事後說。  

  「壓不住大哥,那還成嗎?」佳洛驚訝地問。

  夫妻其實沒什麼誰壓誰,都是要相輔相成的。」玫鳳對小女兒說:「你沒聽過以柔克剛嗎?」  

  「慧琳不錯。」振謙擦擦老花眼鏡說:「她父親最近要在矽谷蓋商業區,標了幾塊地,慧琳也參與其中,信威正好可以一面和她合作、一面培養感情,一舉數得。」  

  「爸,我自己的事都忙不完了。」信威說:「土地開發的事,一向由智威跑,慧琳倒比較適合他。」  

  「拜託,她太老了,她才小我一歲而已。」智威抗議說:「我可是要五年後才結婚,只怕她等不及。」  

  信威看情況不對,又擔心敏敏,所以沒等家族的人給老媽慶生,就先告辭。記得智威還取笑他說:  

  「看二哥那麼急匆匆,八成在度假小屋中藏了什麼天仙美女。」  

  信威那時還真想回他一句:知兄莫若弟!  

  沒想到他才剛回到台灣,慧琳就主動來聯絡他。慧琳的父親楊品信以一個小小的雜貨店,白手起家;在台灣的經濟奇跡下,他的事業也一直起飛,如今是春風得意極了。俞家及楊家是十多年來的好友,兩家的孩子因為年齡及教育方式不同,所以不太熟悉。  

  慧琳和雅琳又不同典型。雅琳是生下來就綾羅綢緞包大的,個性自承先天就有的嬌貴,擺出去好看,回家卻精緻得難以伺候;慧琳雖同樣是富家女,大概父親是苦過來的,還承庭訓,穿著打扮除了華麗外,還有一種都會中明快的實在風格。像她今天,一身嫩粉紅的及膝套裝,美麗繁複的蕾絲襯衫,一套名貴的珍珠項鏈,微卷的短髮下一張明媚自信的臉龐。難怪他老媽喜歡,慧琳有幾分像他大哥那位出自日本實業家族的太太,大方得體又賢慧。  

  儘管有女強人的外表,慧琳碰到信威,表現都很謙和,除了在生意上會滔滔不絕地表示意見外,其他方面,則從不和信威爭論。也因此,他們在談完商場的事,便陷入沉默。  

  「你看來,仍是傳統觀念很強的人。」信威找著話題說。

  「我知道我有很強的投資理財能力。」慧琳說:「但我也愛孩子,愛家庭生活。我有自信,能兩者兼顧。」  

  「所以你絕不依賴男人。」信威想想又問:「若一個女人,沒有你的能力及背景,用自己的美色獲得社會地位及金錢,你有什麼看法?」  

  「自然是不齒啦!」慧琳直截了當地說:「可惜現代社會,這種女人特別多,也不想想,當她們年老色衰時,又是什麼慘狀。」  

  「那麼你也不同意男人以裙帶關係得到名利,減少奮鬥三十年之類。」信威又問。

  「當然!」慧琳馬上說:「這也是我一直不敢結婚的原因。身在富家,在愛情婚姻上本就有層障礙,誰知對方是否真正喜歡你呢?對不對?所以我很贊成古代的門當戶對,至少不必擔心對方有不軌之心。」  

  「所以你和我出來約會,其實也是因為我的身份地位。」信威淡淡說:「若我不是俞家人,你大概也不會和我出來的。」  

  「人家說俞家二公子像一隻黑豹,果真名不虛傳。」慧琳失聲笑道:「我好像咬到自己舌頭了!不過以你的才華能力,不必靠裙帶關係,也保證能飛黃騰達!」  

  「誰知道呢?」信威淺酌一口酒,「我倒是碰過不少不擇手段想往上爬的女人。說實在,還很享受她們的慇勤及陪伴。」  

  「哦!」慧琳臉上的笑容消失,只說:「但你深知她們的企圖,對嗎?」  

  「當然,所以我才能享受。」信威看著手中的酒杯說:「比如我曾認識一個女孩,出身卑微。她卻把自己調理得高貴有氣質,拿名校學位,彈一手好琴,出門既可儀態萬千地周旋賓客間;在家又可談天說地,充滿生活情趣。我們爬山看鷹,聽印第安人之歌,和嬉皮唱喝,在萬聖節當吸血鬼……。相信嗎?儘管知道她是假的,是廢品,還是有很多人趨之若鶩,只為一親芳澤呢!」  

  慧琳臉色變得暗淡,她非常不喜歡這話題,於是說:  

  「但她充其量只是一個金玉其外、敗絮其內的人而已,不是嗎?久了,她的真面目出現了,就只剩醜陋腐敗的一面。不知道為什麼有這麼多愚笨男人看不透呢!」  

  信威聽這些話,突然覺得有些刺耳。他幹嘛沒事去提敏敏?而敏敏又為何老陰魂不散跟著他?醜陋腐敗,再怎麼也無法把這些名詞和敏敏連想在一起。而他,愚笨嗎?  

  放下酒杯,他對眼前的一切失去了興趣,包括美人、醇酒、堂皇高雅的餐廳,柔美的琴聲、夜空下閃爍的燈光,一切都單調重複地叫人厭倦。  

  草草結束約會。一到家,他就迫不及待地打敏敏的電話,她不可能永遠拔下插頭,不接聽任何電話?通了!響幾聲後,敏敏的聲音傳來,用標準的英文說:  

  「這是何敏敏,目前不方便,請留話。」  

  電話答錄機!信威一愣,然後恨恨地捶一下桌面,她居然用這一招來對付他!鞭長莫及,難道他和她說話的機會都沒有了嗎?此刻他真想把她捉來,打一頓屁股,從來沒有一個女孩如此令他哭笑不得。  

  電話鈴響,信威接起來,那兒傳來蓮怡嬌滴滴的聲音,他疲累地抹抹臉。  

  「信威呀!好久不見你,人家好想你。」蓮怡甜膩地說:「這幾天我忙殺青,你忙生意,兩地相思。聖誕節我們好好度個假,好嗎?」  

  「我剛度完假回來,恐怕走不開。」他坐下來,捏捏脖子說。

  「可是人家就這空檔。」蓮怡不依地說:「我的新片一月開拍,要去大陸好幾個月,在一起的機會就少了。」  

  「怎麼會?現在交通發達迅速,只要有心,常常都可以見面。」信威淡淡地說。  

  「是呀!只怕你沒有心。」蓮怡嬌嗔地說:「被你打入冷宮的女子不知有多少。我和你算久了,還不知道你的脾氣嗎?連我都沒安全感。」  

  「沒安全感?」信威嘲笑地說:「算了吧!在我之前不知有多少男人排隊。我一不在,什麼王公子、張公子都遞補上來,你哪會寂寞?」

  「你都看到了呀!?」蓮怡故意問:「吃醋了嗎?既聯絡不到你,用報紙來提醒我的存在,也不錯呀!」  

  「聰明如你,怎又不知道我的脾氣呢?」他冷冷地說:「這一招式只會適得其反,我不屑和張三李四爭東爭西,不如做君子之讓吧?!」  

  「你說什麼?」蓮怡聲音一下子高起來,「你別生氣,我根本對他們無意,我真正在乎的只有你。」  

  「是嗎?」信威說:「這次你把我的身份透露給記者,我的家人十分不滿,也弄得我很心煩。你去大陸也好,讓一切暫時冷卻。你等、我也等,善於等待才會獲得最後勝利。」  

  「等什麼呢?」蓮怡有些沮喪,「你根本對我厭倦了,你又有別人了,對不對?」  

  「噓!你聖誕節要什麼禮物?」信威安撫地說。  

  「你,可以嗎?」她賭氣說。

  「除了我之外。」信威已失去耐心。  

  「除了你之外,我什麼都不要!」她仍在磨牙。  

  「隨便你!」  

  信威掛上電話,怎麼女人都盡惹些莫名其妙的麻煩呢?先是雅琳,在結婚那兩年中,他受夠了女人的喜怒無常;以後來往的一些女子,有溫順的、厲害的,分手總要鬧一下,但都不像蓮怡這樣,令他不耐煩。而敏敏是集所有之大成,搞得他坐立難安。  

  或許老媽說得對,慧琳識大體,會使他無後顧之憂。但此時他腦中想的不是慧琳,而是那常常一襲黑白衣裙,長髮垂肩,靜立微笑的敏敏。她的文雅靈氣,使他心平氣和;她的倔強執著,使他火冒三丈;然而她的純真性感,又使他血脈僨張。他若不再聽她,見她,碰她,恐怕要瘋掉。最主要的,他已捷足先登,絕不允許其他男人超越在他的前面。  


  聖誕節的早上,信威站在位於敏敏的柏克萊西班牙式的小屋前,連他自己都不可思議。他沒有通知她,怕她躲開;但此時,很明顯地她不在家。  

  四周十分安靜,附近人家大概都去教堂了。敏敏會去哪兒呢?他在每個窗口張望,簾子未放下,表示她沒出遠門,那她在哪裡?又和誰在一起?他千裡迢迢搭機來此,可不是要面對一扇緊閉的大門!  

  他焦慮地生氣又疲憊,坐在門前小廊的木製搖椅上。又是第一次,他在癡癡等女人。回想昨天早上開的股東大會,他連珠炮地下決定,像一部煞車失靈的火車頭,眼看就要去撞山。  

  「看來總裁又要去度一次假了。」有人開玩笑地說。

  不!他只需要去看敏敏,看她在太平洋彼端又耍什麼花樣。只一下,他就可以去洛杉磯看老媽老爸,或者加入智威的科羅拉多滑雪行,或者找一、兩個女友去馬爾地夫享受美麗的陽光,不然就是鑽回他那一堆契約、研究、開發、市場調查的工作。  

  他前一搖、後一搖,不知不覺竟在寒冷的空氣中睡著了。不知多久,有人輕輕碰觸他,他彷彿聞到一種熟悉的味道,雙眼慢慢打開,站在前面的是個天使,長長的白袍子用細帶子札住,頭上一環金色光圈,光圈下是敏敏美麗又聖潔的臉,沒有微笑,只蛾眉輕蹙。信威一下忘了今夕何夕,以為轉了好幾個世代,到另一個時空了。  

  「你這樣睡會感冒的。」敏敏說:「我可不希望你凍死在我的門口。」  

  聽到這些話,他人整個清醒,馬上說:  

  「死了以後,有這麼漂亮的天使陪著又何妨。」

  「你又來做什麼?」敏敏臉色不好地說:「你明知張雲朋不在這裡。」  

  「我知道。但我恨你的答錄機,」他站起身,離她極近地說:「我要來親自摧毀它。」  

  「答錄機能免於被電話騷擾!」敏敏退後一步,轉身去開門,感覺得到他在背後的呼吸聲。  

  「結果我來了,效果不是更差嗎?」他笑著隨她入內。屋內一切依舊,他送的大花瓶還在,旁邊多了一棵小聖誕樹。  

  「你到底要做什麼?」敏敏在房間另一頭問。  

  多著呢!他腦袋中閃過千百個念頭,但只說:  

  「你不是要退還我項鏈嗎?」他說完,立刻從門外花架後,拿進一個玫瑰圖案的包裝禮盒,「這是給你的聖誕禮物。」  

  他專注看著敏敏臉上的氣憤表情,由白轉紅。她總教他驚訝,每一次見她,都發現她更美了,眼波流轉,舉手投足,彷彿她又喝了什麼花露,吃了什麼仙果,叫他目不轉睛。  

  她瞪他一眼,進到裡面。信威慢條斯理拆開包裝,拿出三朵紫水晶制的水仙,以藝術造型結在一起,精緻特殊,尤其它能反應四周的流光及色彩,放在窗下是淡淡的粉紫,在聖誕樹旁則有虹彩之色,在天光下就閃著晶亮,在無燈的黑夜中則靜靜凝睇。他買這水仙花飾本意,在取之「裝蒜」,進一步想到敏敏的面具及多變,在每個環境前各呈不同的風采。但目前看來,他不能太多嘴。  

  敏敏拿著珠寶盒出神,還在生氣。信威笑著看她,一副無辜狀。她一見到紫晶水仙,眼眸變得柔和,純粹成為一種美的欣賞,她的一身白映入水仙,信威覺得有縷縷仙氣散出,人比花更出塵飄逸。  

  「這簡直是為你而做的。」信威讚美地說。

  「不!這兩樣東西我不能收。」敏敏想起兩人的種種,又拉長一張臉,「你都拿回去。」  

  「敏敏,這是我的一片心意。」信威說出在機上準備的腹稿,「我是來道歉的。這幾天我仔細想過,也許我太關心雲朋,很多事操之過急,對你也抱著先入為主的觀念。事先我並不認識你,完全是報紙輿論的一面之詞,讓我以為雲朋誤入粉紅陷阱,這種事不是沒有,對不對?但和你相處一段日子來,我逐漸瞭解你的無辜,我以小人之心誤會你和雲朋的友情,並且用各種誣蔑之詞,所以你打我,害我摔下山,掛我電話,都是我罪有應得。敏敏,我一向在爾虞我詐的商場待久了,男人、女人都充滿心機,你的年輕善良,令我一下子不能適應,難免有許多失措及失當之處,現在我完全清楚,再也不會隨便冤枉你。我來此,就是想用一種平和的心,鄭重地請你原諒。」  

  呼!他暗暗深呼吸,這比他在國際會議上演講還辛苦,汗水都沿額際流到白襯衫裡。他鬆鬆領帶,仍保護愉悅真誠的神情。

  「你又在耍什麼詭計嗎?」敏敏不感動反更戒慎。

  「天啊!我俞信威給你的印象這樣差嗎?」他一副傷心的表情,「除了我父母外,我還沒如此真心懺悔過。敏敏,我知道我一向公子哥兒慣了,有很多自我中心又自以為是的壞脾性,但這一次我願意低聲下氣,請你原諒。讓我們重新開始,就當好朋友一樣,好嗎?」  

  「你不是說過,和我之間不可能當朋友嗎?」她懷疑地看他。

  「那是當我不瞭解你的時候。」信威說:「敏敏,你到底要我怎麼做才相信呢?!」  

  真比談生意還累,不必裝他就一臉頹喪的樣子。  

  「你要把這兩樣禮物收回嗎?」她問,聲音轉柔和。

  「如果你希望。」他見到一線生機忙說:「但,敏敏,我這人很不感性,一向只會以昂貴的禮物表達心意。你若不收,我真的會很難過。就這一次好嗎?以後我決不再隨便送你東西,除非你願意,好嗎?」  

  「我收了禮,就化敵為友了嗎?」敏敏抬頭,認真說:「說真的,我寧可當你是朋友,也不願當你的敵人,有時你真可怕,教人猜不透。」  

  「現在我可是玻璃透明心。」他伸出手,「朋友?」  

  敏敏笑著伸出手,他緊緊握住她,盡量掩飾住心中的得意。他解除了她的武裝,慢慢衝破她的心房,這樣就可以走進她的世界,瞭解許多不可告人的秘密。最重要的,他可以擁有她,別人或許要用生命、用金錢、用前途去換取她的青睞,他俞信威可不必花一分一毫,就用他掛在嘴上廉價的愛,就可輕易得到她的愛與信任,到時她也不過像王蓮怡那些女人一樣,日日糾纏,苦苦哀求,他就可以不揮一片衣袖地脫腦她的魔咒了。  

  一整日,敏敏都和一個慈善團體去醫院的兒童病房,為不能回家過節的孩子表演節目,唱聖誕歌,發糖果禮物。信威也臨時湊上一腳,穿上聖誕老人的紅衣服、紅帽子,掛個大白鬍鬚,既送禮物又講笑話,成為小朋友的最愛。  

  如果他的眾兄弟姐妹知道他是這樣過聖誕節的,不毀了他的一世英名才怪。很意外地,他自己也很快樂,唱「魯道夫小鹿鹿」、「聖誕老人進城」、「聖誕鐘聲」、「平安夜」、「天使降落」……」等歌曲,一直到欲罷不能。或許明年公司該成立一個兒童基金會,就由敏敏主持……。他甩甩頭,他怎麼和雲朋愈來愈像,居然替敏敏安排未來?!被她纏一輩子,那還有活路嗎?最後只會成為一條失了水、張口凸眼的大笨魚而已。  

  和敏敏相處又回到他當邁可的時候。從醫院回家的車上,敏敏誇他說:  

  「沒想到你能和孩子處得那麼好。將來你一定是好父親。」  

  哇!父親的字眼都出來了,信威很機警地說:

  「可惜要先結婚。這代價可大了。」  

  「你怕結婚?」敏敏果真上釣,立刻問。

  「我結過一次,我前妻和我是所謂的門當戶對,郎才女貌,結果是樣樣不對,兩人都弄得灰頭土臉,慘不忍睹。」信威說:「我猜我是不適合婚姻的人。」  

  「或許你沒碰對人吧!」敏敏安慰他說。  

  「或許。」他笑一笑說:「你要不要試試看,也許我們的頻率對了,可是一對佳偶呢!」  

  「俞信威!」敏敏瞪他,「你說過不說那些事,我們要當朋友的。你為什麼又讓我不自在?」  

  「好!對不起!犯規無心!」他雙手舉起,方向盤一歪,差點衝到路旁。  

  「我在想,我叫張雲朋張大哥,你和他同歲又是好友,我叫你俞大哥,好嗎?」敏敏又想出新點。

  「不!我和他不同。」信威感覺這是天下最爛的餿主意,他搖頭,「他已婚,我未婚。你叫我信威、邁可都可,就是別加大哥兩個字,聽起來像大你二十歲有餘!」  

  「你本來就比我大很多,大哥當之無愧!」她還說。  

  「敏敏!」他故意凶狠地說:「這回是你先不友善的,別怪我不客氣!」  

  「這叫不友善嗎?」敏敏馬上回他。  

  兩人一路爭下去,但都是友誼性質的。信威已小心只逗她不惹她,敏敏可是有許多面,他可不希望再演講第二次。

  當晚他留宿敏敏處,當然是睡客房。雖然信威巴不得抱她個溫香滿懷,整夜和她雲雨纏綿,但他知道時候還未到,只能很君子地任她安排。

  以後的幾個月,信威都會造訪敏敏。為了讓一切顯得自然,他接受了父親的建議,接管了矽谷土地開發計劃,表面上大家以為他在接受慧琳,但實際上他們除了公事外,相處有限。因為一有餘暇,他就往柏克萊跑,當然他沒告訴任何人,尤其雲朋,因為雲朋若知道,必一下就洞悉他的動機,會壞了他好不容易設計的佈局。  

  敏敏寫畢業論文,十分繁忙。這難不倒信威,他陪她上圖書館,訪社會局、貧民區。敏敏與他喝咖啡、看電影、聽音樂會。而且她的防線愈來愈低,信威瞭解女人迷上他的訊號,敏敏見到他的那種喜悅是隱藏不住的,兩眼發光,雙頰泛紅。他於是更大膽,拉她的手,攬她的肩,偶爾親吻她一下,只可惜敏敏始終堅持她的原則,不允許他上她的床。當然,她對她的身體有更大的計劃,只不知她如何過他這一關。  

  比較意外的是,敏敏對她自己的兒童福利研究十分認真。是因為她的出生或只是為當豪門夫人做準備?  

  無論如何,他仍未斷了要敏敏當情人的決心。等到她回台灣,她是再逃不掉了。劉家志、雲朋都只能眼睜睜地,看敏敏投入他俞信威的懷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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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8 00:45:40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敏敏和信威之間再也回不到以往的輕鬆,又無法只是漠視,就慢慢轉為一觸即發的緊張。他花更長的時間在辦公室,敏敏更少看到他,但卻仍然感覺他的存在,彷彿他隨時在身後監視。  

  第二個週末,信威對她說:

  「我有事必須離開幾天。」  

  敏敏正在烤雞腿,香味瀰漫,她嗯一聲,表示知道了。  

  「如果不是重要事件,我不會留你一個人在山上的。」他說。

  有差別嗎?她心裡想。  

  「有個設廠問題出了差錯,我必須去矽谷一趟。」他繼續說:「此外是我母親的生日,我人在美國,自然非到不可。」

  牢頭出門還得一一向囚犯報備嗎?但敏敏只說:  

  「你去哪裡,不必對我說。」

  「你自己一個人,可以嗎?」他問。

  「如果我說不可以,你會放我回柏克萊嗎?」她說。

  「要回柏克萊容易。」他眼神轉硬,「當我的情婦。」  

  「別作夢。」敏敏想都不想的說。

  「那你就好好留在山上,領略一人獨處的滋味!」他轉身走掉,不再多言。  

  出發前,他來敲敏敏的房門,交給她一個電話機。

  「有什麼緊急事,就通知我。」他說:「我每天晚上會和你CHECK一次。」  

  「不必。」敏敏望著電話,不肯接過來,「我不會有事的。」  

  「我就放在家裡。」他看她一眼說:「別想聯絡什麼人,這支電話只能找到我。」  

  「那我出了意外,連911也不能打了嗎?」她不高興地問。

  「你打給我,我會通知約翰,他會來幫忙的。當然,我說的是緊急事件。」他回答,並不受她怒氣的影響。  

  「你不怕我騙你,再請他來接走我?」敏敏忍不住說。

  「走去哪裡?」信威揚揚他的眉,「你的一切證件都在我身上,別忘了這一點。」  

  「你……真可惡!」敏敏憤憤地甩上門,恨自己口拙。  

  「不送我嗎?」他在門外輕笑著,「我可要幾天後才回來呢!」

  敏敏離開門遠遠坐著,繡她的椅墊,耳朵卻清楚地聽見他搬行李的聲音,最後是引擎發動聲,他走了,一切又恢復平靜。

  最好!她最愛一個人自由自在。她開始在屋內亂晃,這度假木屋有四個大房間,她除了自己這一間,其他連看都沒看過,。她走到書房那扇門,上鎖了,怎麼也推不開。書房旁邊是個臥房,淺黃的系統,此刻放了一堆雜物。敏敏知道信威不睡這裡,他睡在她的隔壁房間。  

  敏敏不想探人私隱,但實在擋不住誘惑。他的臥房很輕易就打開,裡面擺設大小和她那一間無異,只不過由粉白轉為淺藍色調。他的衣物都收拾得乾乾淨淨,除了必要物品,沒什麼多餘的東西,唯一特別的是到處充斥他刮鬍水的味道。這與她所知的富家公子不太相同,沒有華麗、沒有疏懶,一切井井有條,就像他對他的事業、婚姻和……情婦,理智不帶感情。  

  印象中俞家老二是離過婚的,由信威的態度、想法來看,沒有女人能與他生活一輩子的。她坐在他的床上,憶起他的擁抱,那溫暖親密的接觸,想著他的笑聲、諷剌、幽默、誘惑、指控,多奇特的一個男人呀!有捏碎她的力量,……也有呵護她的小心翼翼。  

  敏敏甩甩頭,決心在未來幾天忘記他的存在,整理一下被擾亂的心思,掃落葉、整理房子,看書、做手工,她可以為所欲為,把腳蹺到桌上,並大聲唱歌。

  白天生活可以過得很愜意。但天一黑,山林的呼嘯穿門弄戶就有些恐怖。萬籟俱寂,任何風吹草動都可以有很多聯想。她亮了每一處的燈,但又怕在漆黑的深山中成為一處明顯的目標,壞人便容易下手。然後她笑自己,誰會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  

  每當她開始詛咒信威時,他的電話都會及時響起。敏敏不想和他說話,但是不接,又會響個不停,甚至驚動約翰夫婦,所以她往往拿起電話又馬上放下,既不用和他囉嗦,又可讓他知道一切平安。敏敏可以想像他擰著眉毛,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她有阿Q式的痛快。  

  入睡前,她會關上所有的燈,與山同眠。淡淡的月光透進,惹得往事翻擾。守空屋對她而言是家常便飯,舜潔事業忙,不但常出國,也很少來得及趕回來吃飯,只有滿姨和她,偶爾滿姨請假,她就空對一室冷清。沒有甜蜜家庭所謂的溫馨洋溢,沒有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她的童年算是華麗而空洞吧!但敏敏從不怨,舜潔已給她太多太多了。  

  不知現在盈芳如何,她寄居朋友處是否會受委屈?原本盈芳考上三專是件喜事,卻因世雄的死,由喜轉悲。幸好敏敏有預存一筆錢給盈芳,她還能順利唸書。唯一挽不回的就是世雄的命了。  

  世雄剛出獄那陣子,敏敏很喜歡和他在一起,聽他話往事。他說:  

  「我第一次看見你,你才五歲,小小的。穿著一件紅洋裝,頭上有紅蝴蝶結,我覺得你好漂亮。你非常乖,會照顧盈芳睡覺,幫忙洗菜,還幫我找衣服、繫鞋帶,甚至描注音符號。很難相信你才五歲,而我已經七歲了。」  

  「很奇怪。我知道你曾經存在,短短的一下子又不見。我不曾問過你的下落,只以為是我的想像。我小時候很笨,什麼都記不住,唯有對你的印象深刻。」  

  「我老爸不只打你,他打每一個人。我媽就因為這樣跑掉的,你媽也被虐待至死。為了保護盈芳,我被他加倍地揍,痛恨中,只希望自己快快長大,能回揍他。」  

  「你母親很瘦小,但很溫柔,也是這一生唯一給我愛的人。可惜我無法報答她,給她一點快樂。你不太像她,她送走你是對的,不然你今天會很慘。」

  敏敏總是專注地聽著,不願漏掉任何一句。或許世雄因此產生誤會,以為她對他有慕戀之心吧!所以才會產生日後的悲劇。

  盈芳說她不祥也有道理的。她一生無父無母,又無兄妹之緣,雖是衣食無缺,也注定孤獨之命。看看她,現在不是一人獨自在這五千尺的高山上,無人牽掛死活地被隔絕了嗎?  

  敏敏在恐懼哀傷的交替中,一直很難入眠。信威打包她的東西,連安眠藥、頭痛藥也一併裝來,敏敏順手吃了一些,用昏沉來打發這漫漫長夜。這習慣是從世雄死後養成的,後來才慢慢戒掉,沒想到現在又用上了。  

  星期日晚上,她看脫口秀到深夜,吃了安眠藥躺進被窩,作了一堆奇怪的夢,夢裡她一直哭,一進找人,但那人總在雲深不知處。她見到他的影子,聽到他的聲音,感覺他的呼吸,甚至在觸手可及的距離之內,但就是看不清他的真面目。那種虛空及失落,不曾在她生命中存在,她悲悲切切地哭著。  

  「噓!沒關係,我回來了。」那人又說話了。

  敏敏感到溫暖了,她努力靠向那個人。他吻了她,漸漸深入纏綿,身體緊緊相貼,使她空虛的心充滿起來。因為是一場夢,敏敏很安心地縱容自己,不再有世故矜持的面具,只有熱情的自己,如花綻放著、觸動著。  

  直到一種不熟悉的姿勢及試探出現,敏敏想從昏沉中弄清自己的夢,似乎太逼真了。她掙扎地要起來,但手腳深陷在棉被中,全身滾燙,有人在撫慰她。不,不對……  

  她終於睜開眼,看見信威就在眼前,用一種充滿慾望的表情看著她,同時快樂的、痛苦的深深探進她的心中。  

  「不要!」敏敏及時叫著。  

  「來不及了。」他嘶啞地說。

  一陣尖銳的痛楚,使她幾乎無法承受。他停下來,輕吻著她,又溫柔地動著,敏敏似乎陷入了一個迷幻的世界……。  

  他悶哼一聲倒在她胸前,敏敏很快恢復神智,感覺那赤裸的接觸,她用力推開他,半滾地下了床,拉緊鬆開的睡衣。才剛站穩,血就滴在地毯上,兩人同時往下看。  

  「你是處女?!」他震撼地說,甚至沒遮掩自己。  

  「走開!」敏敏又羞又忿,幾乎瘋狂地說:「走開!」  

  「怎麼可能?」他下了床,穿上褲子說:「我又不是你的第一個男人……」  

  「你滾!」敏敏做了一件最不淑女的事,她拿檯燈丟他!  

  信威身體一低,避開了,皺著眉想再說什麼,敏敏又拿起一把椅子。  

  「好,我們等會再談!」他拿了上衣,就開門離去。  

  許久,敏敏都無法平復心情。她的第一次,竟如此迷迷糊糊沒有了,而且還給了她最痛恨的人。她在浴室中清洗身體,眼淚不斷掉下來,不敢去回想。擦乾頭髮,天已大亮,房內那幾滴血已成褐色,仍怵目驚心,她用力擦著,希望回到原來的樣子。  

  信威輕敲著門,很有禮地說:  

  「我做了早餐,就放在門口。」  

  敏敏不理他,也沒胃口。  

  「你若覺得不甘心,就罵我個痛快,我絕不還口。」他低聲下氣地說:「請開門吧!我們談談。」

  敏敏繼續擦拭地毯,不去開門。

  「怎能怪我?」他聲音提高,「你那麼溫柔熱情地迎接我,我也沒如此失控過……」  

  「我沒有迎接你,是你故意的,你故意強暴我!」敏敏怒火高漲地說。  

  「我說過我從不需要強暴女人!」他口氣也開始不平靜,「你明知道,你有那麼多男人的經驗……」  

  「你真該下地獄!」敏敏顧不得詛咒的字眼,說:「你自己看到了……」  

  「落紅,並不表示你是處女。」他殘酷地說:「現在的修補技術那麼好,任何女人都可以落紅好幾次!」

  太過份了!敏敏衝上前去,一開門就往他臉上甩一巴掌,連同地上的吐司、牛奶都被踢翻。  

  信威狂怒地抓住她仍舊亂揮的手,咬牙切齒地說:

  「這是你第二次打我,從沒有人敢對我如此,何況是一個女人……」  

  敏敏覺得手錐心的痛,怎麼也掙扎不出,他是真的發火了,直覺地,她重重地咬他一口,他低吼一聲,敏敏乘機跑到屋外。

  她絲毫沒感到清晨的冷意,只是一直跑,想跑掉昨夜,他的暴力,自己的憤怒,所有的荒謬可笑。他在後面追著。  

  敏敏知道自己跑不過他。於是打定主意往山坡上跑,這兒沒有路,只有一些矮樹斷枝勉強可攀。信威注意她轉了向,也爬上來。天呀!他為何不放過她,她要的只是一點清靜而已!  

  一邊心急、一邊藥效的殘餘,使她頭昏,突然一個滑動,整個個人往下跌,信威在半山喊著,敏敏先撞到他,及時抱住一棵樹,而信威就在她的衝撞下,掉下山了。  

  看他直直地躺在小徑上,雙眼緊閉,敏敏嚇得肝膽俱裂,他為什麼不躲開,萬一……。她連滾帶爬地來到他身旁,一面喊、一面檢查,他還呼吸著,只是手臂及長褲都染著血跡,一張英俊的臉摔成灰白。  

  「你起來!」敏敏哭著說:「我沒辦法送你上醫院,你得醒醒,幫我的忙。」  

  信威總算睜開眼,揉揉他的頭,大叫一聲,看見身上的血,他竟說:  

  「好啦!我也流血了!以血還血,你高興了嗎?」  

  「到現在還說這些——」敏敏說:「你能走嗎?我得送你上醫院。」  

  「好像扭到腳了,有些昏,但死不了的。」他在敏敏的扶持下,勉強站起來。

  對這身體的接觸,她不禁想到昨晚……」好不容易到車裡,兩人都流了一身汗。  

  「我來開車。」敏敏說。

  「不!」他忙拒絕,「我可以開。」  

  「鑰匙拿來。」她瞪著他,很堅持地說。  

  信威歎一口氣,把鑰匙給她,說了一句:  

  「你能開嗎?」  

  敏敏不理他,打開引摯踩油門,開往鎮上。

  「我從來不坐女人開的車。」他嘮叨地說:「我從來沒有為了追女人而掉下山坡。」  

  「接下來還有什麼?」他咬著牙,按著腳上傷口的毛巾又紅了。「叫我跳飛機嗎?」  

  「閉嘴!」敏敏緊張地說。

  「也沒有女人叫我閉嘴過!」他呻吟地說。

  醫院的急診室忙成一團,檢查半天,幸好只有扭傷,沒有骨折,小腿有條頗長的傷口需要縫合。最怕是腦震動,需要觀察一天一夜,才能回家。信威拒絕留下,敏敏好說歹說,才阻止他。  

  「你不希望我因為你而死。」信威說:「但我沒回山上,生意沒法談,很多人會恨死我。」  

  「連休息一天都不行嗎?」敏敏不信地問。

  「一天就損失千萬了,小姐。你追求財富,怎麼一點金錢的概念都沒有。」他瞪著她說。  

  「對我來說,命最重要。」敏敏說:「沒有車,沒有鑰匙,你哪兒也去不了,就乖乖待在醫院吧!」  

  「好吧!」他非常不高興地說:「至少我可以打電話吧!我車上有行動電話,快去拿來。」  

  趁他談事情時,敏敏去辦手續,買些東西吃。又逛了一會,回來他已閉上眼。敏敏小聲地喝牛奶。  

  「你可以去逛街,別陪我了。」他突然開口說:「或者回山上也好。」  

  「我要留下來。」她說。

  「為什麼?照顧我嗎?」他調侃地說:「什麼時候你開始不恨我了?你不怪我奪去你的貞操嗎?」  

  「我們別再提那件事,好嗎?」敏敏避開他的眼光。  

  「很難想像,你在美國那麼多年,又發生那些生死情仇的事,你竟還是處女!」他繼續說:「只有一種假設,你在待價而沽,看誰出價最高。所以你接受我,就表示同意當我的情婦了?」  

  「昨晚我吃了安眠藥,根本意識不清。」敏敏激動地說。  

  「安眠藥,好藉口。」他說:「所以昨晚任何男人都可能奪去你的貞操哩!!」  

  敏敏氣得站起來,床邊椅子倒下,碰——的一聲。她二話不說,走出病房,走出醫院,更希望能走出這個山脈,永遠別再看到他那可惡的臉。

  到華燈初上,她氣消了大半,怕他有什麼需要,又回到醫院。她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容易原諒他,他給她從未有的羞辱,或許她心地善良,但好非沒有個性原則的女孩子呀!  

  醫院裡,他正枕臂沉思,眼睛看著天花板,吃過的飯放在一旁。看到敏敏進來,他忙說:「對不起。我不該說那些話,我能不能以止痛藥當藉口,請你原諒?」  

  「你還好嗎?」敏敏假裝沒聽見,淡淡問。

  「很好,沒吐也沒事。我想我不需要過夜,麻煩你找醫生說一聲吧!」  

  「不行。」敏敏立刻拒絕。  

  「敏敏,再待下去我不病死,也會悶死。」他哀求地說。

  「怎麼三十多歲的人還像個孩子。」敏敏皺眉說。  

  這時行動電話響起,信威接聽後,馬上說道:

  「媽!生日快樂!很抱歉,今天趕不到了。」  

  一陣沉默聲,他又說:「我知道今天是家庭聚會,昨晚亮相的不算。但我真的有急事。反正大哥大姐、佳洛、智威都在,少我一個也無妨。」  

  那頭長長的牢騷後。信威說:「我這三年都排除萬難來祝壽,連著三年沒來的是老三,該罵的是他!」  

  敏敏走出病房,找到護士,說明信威要回家的意願。她再回來時,信威已說完電話,又在沉思。  

  「你不是說明天才回來,怎麼提早了?」敏敏問。

  「想你在那荒郊野外,不放心呀!」他眨眨眼說。

  「也不通知一聲,害我嚇一跳。」敏敏一說,臉不禁紅了起來。  

  「誰叫你一聽見鈴聲就掛掉,我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他指責地說,並沒注意到她的不自在。  

  這時,醫生進來,替信威做檢查,兩人愉快交談,還提到約翰夫婦,最後宣佈他可以出院了。

  漫長的一天,回到木屋時,兩人都十分疲累,並發現大門一天都開著,吹進好多沙子樹葉。

  「反正也不會有人來偷東西。」信威鎖上門說。  

  當晚,不用安眠藥,敏敏睡得很熟,不知道是折騰了一天,還是有他在家,便多了安全感。今晨的事恍如一場夢,這時代貞操不算什麼,天天都有人失去,只是敏敏一直希望,這是屬於美麗的愛情與恆久婚姻的一部份,而非如此草率,如此被人不當一回事。但人生豈能事事如願?總是愛上不該愛的人,做了不該做的事,陷入不該發生的際遇中。她和信威之間從種種角度看,都可歸為「不該」,他來尋找她時就是一連串的錯誤開始,他又要如何了結呢?!她太疲倦了,無法寫下那個句號。  


  接下來的日子,兩人又恢復和平。信威彷彿又回到邁可的談笑風生,不談那夜肌膚之親的事。他減少辦公時間,敏敏散步,他就拄著枴杖跟著;她整理庭院,他就坐在花園的木椅上陪她聊天。他們還一起辦了一桌中國菜回請約翰和潔西。  

  「嘿!太棒了。」約翰摸著大大的肚皮說:「我現在明白邁可為什麼不取美國女孩了,她們可燒不出這麼好的中國菜!」  

  「還有,看看我們咪咪。」潔西老把敏敏說成咪咪,「長得多好,像個搪瓷娃娃,像是畫上走下來的中國美女,我看了都愛極了。」  

  敏敏聽了不好意思,信威只訕訕地笑。他們走後,信威說:

  「我真羨慕他們。希望我老的時候,也有這麼大一片牧場,一個白頭偕老的伴兒,明月清風,與世無爭。」  

  對於自幼在利害心機中成長,又在商場上叱吒風雲的他,敏敏實難想像。比較有可能反而是蓋座宮殿,養三千佳麗,臨老仍在花叢中打轉的樣子。但敏敏沒說,她不想破壞眼前難得的氣氛。她只應道:「你家財萬貫,要什麼有什麼,還不容易?」  

  「錢財買不到一切,至少買不到真心。」他說著轉向她,若有所思地說:「你這幾天照顧我,是不是發自你內在的真心呢?」  

  「你受傷了,任何有慈悲心的人都會如此做的。」敏敏不知他葫蘆裡又賣什麼藥,有點戒心。  

  「慈悲心?」他笑了一聲,目光灼灼地說:「那你對江世雄、劉家志、張雲朋呢,又是什麼心?」  

  敏敏看著他,想讀出他真正的用意,他臉上沒有挑釁,只是詢問。

  「你真想聽,我就說。」敏敏見他沒反對,便說:「世雄是我養父的兒子,家志是我童年認識的朋友,雲朋在患難中伸出援手,他們三個就像我的大哥一樣,照顧我,關心我。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了。」  

  信威繼續瞪著她,半天才說:

  「可惜他們三個都不這麼想,也不滿足於兄妹之情。而你是完全無辜的?!」  

  「對!你要相信我!」敏敏聽到他的嘲諷,急急說:「世雄之死,我難辭其咎,但絕不像報紙所言的那樣。世雄只是氣憤家志對我和我妹妹的關心,以為他心懷不軌。這一切都是誤會,家志絕不是故意殺他,一切都是意外!而雲朋大哥,你更不可以誣蔑他,他確實把我當妹妹。」  

  「我真的很想相信你。」信威眼神平緩柔和,「放棄你現有的一切,和我回台灣,和我住在一起,證明你和他們果真沒瓜葛,我就相信你!」  

  敏敏簡直不敢相信她的耳朵,她連連後退幾步說:

  「不!我行得端坐得正,不用向你證明什麼,更不會用這種方法,你下地獄去吧!」  

  幾天下來培養的美好氣氛,又被他破壞殆盡。就在她差不多決心自己走下山求救時,信威宣佈離開,算算她當了三個星期又一天的囚犯,一秒鐘都不願再留。

  臨行前,又是一場大風暴。敏敏整理行裝,他走進來用那副閒閒的無聊德行問:

  「真不和我回台灣?」  

  「我要說多少次?」敏敏挺直身體說:「我不會當你的情婦,永遠不!」  

  「你要什麼條件,我都可以辦到。」他用誘惑的口吻說:「你現在的包養戶給多少,我都加倍付。」  

  他這人有病嗎?花那麼多錢,他可以找好幾個美艷絕倫的情婦,她酸酸地想,為什麼要來煩她?  

  「你以為這是求婚嗎?一次又一次!」敏敏忿忿地說:「沒有一個正常的女人願意當情婦。」  

  「是嗎?」他笑著說:「我還以為是價碼的問題。」

  敏敏不理他,清完梳妝台又清浴室,他跟進來說:

  「哦!我知道了,原來你是放長線釣大魚,要的是婚姻,想當個候門少奶奶。可惜雲朋給不起,他有利益與共的老婆。而家志缺乏地位,又身陷牢獄,真是不幸呀!」  

  敏敏由浴室拿出一堆東西,推開擋路的他,放到皮箱中。他突然拉轉過她的身子說:

  「你還是要回去住柏克萊,保持台北的公寓,用他每個月的供養費嗎?」  

  「我說過那是我的錢,和任何人都沒有關係!」敏敏實在好累,不想再解釋。

  「你怎麼有那麼多錢?」他瞇著眼說:「別又講母親或繼承那一套,我要聽實話!」  

  「那我就沒什麼好說了!」敏敏推開他,到另一邊整理衣櫥。  

  「現在你的處女之身沒有了,價碼也跟著下跌。」他仍不死心地說:「還不如跟著我,我高興了,你還能保價也不一定。」  

  天呀!他以為他在做生意、炒股票、黃金買賣、期貨交易嗎?真是在商言商,無情至極。她和舜潔生活了那麼多年,也多少有耳濡目染一些,敏敏深吸一口氣說:

  「俞信威,你這一個月來,處心積慮,綁我上山,就是怕我破壞了你寶貝妹妹的婚姻和俞家的名譽。說實在的,以張雲朋的財力,還養不起我這奸險狡詐的女人,他根本不在我的眼裡,所以你可以放一百二十個心。至於你,你要我的包養戶付多少錢,才能不再糾纏我呢?!」  

  她幾乎可以看到信威頭冒白煙,滋滋作響,他眼神銳利得可以殺人,雙拳緊握到青筋迸出,她以為他就要衝上來捏死她了!一定沒有女人對他如此侮辱,敏敏備戰著,打算他一過來,就尖聲大叫。  

  而信威畢竟是風裡來浪裡去慣了,他很快冷靜下來,用非常單調的聲音說:  

  「事情清楚了就好,一小時後出發。」  

  原來牧場附近就有個小型的私人機場。他們由那兒坐飛機去舊金山國際機場,一路上幾乎不交談。當小飛機升高時,山巒起伏,一覽無遺。原來牧場附近就有個小型的私人機場。他們由那兒坐飛機去舊金山國際機場,一路上幾乎不交談。當小飛機升高時,山戀起伏,一覽無遺。敏敏突然有些不捨,她在這兒過了一段十分奇特的日子,若說女人會對她初戀及初夜的男人有某種特殊的感覺,那她這一生就是信威。他們曾如此親密,如今又那麼遙遠。她偷偷一瞥他嚴肅得怕人的側面,他一直寧可相信她壞的一面,而她也讓他相信了,想到他們不會再有交集,內心不禁糾結著。  

  到了舊金山,他派人送她回柏克萊,就逕自走了,什麼話也不交代。敏敏知道他還在盛怒中,在回家的路途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讓自己的眼淚掉下來。  


  雲朋來電話時,敏敏剛回來。幾天內她一口氣做了很多事,找指導教授蘇珊,整理她寫了一半的論文,計劃一月時回學校。只有忙碌,才能平撫紛擾的思緒。  

  「敏敏,你終於回來了。」雲朋仍是大哥哥的聲音,「你到底去哪裡?那麼神秘又突然?」  

  敏敏現在對雲朋有些害怕,總是瓜田李下,無法像以前那麼坦然又沒忌諱。

  「是蘇珊的一個朋友,在愛達荷。」敏敏盡量不撒謊,「我們做些研究。對了!你現在人在哪裡?」  

  「台北呀!」他說:「回來一星期多了,又是一大堆工作。我們剛度假回家的俞二公子,不知道發什麼瘋,把我當奴隸耍,下面一年排得滿滿,包括競選議員方面也插手,要去看你也不容易了。」  

  「哦!」聽到俞二公子,敏敏一陣心跳,她盡量平淡地說:「你的事業能更上層樓,我最高興。你不必擔心我,也不必來看我。」  

  「我還是會想辦法抽出時間。」雲朋說:「這個信威這回也怪,朋友那麼多年,沒那麼不順眼過。大伙說他這次上山度假,八成被什麼瘋熊咬了一口,不過我還應付得了。」  

  認識雲朋以來,她很少聽他批評俞家人,偶爾提到,敏敏也沒仔細注意。現在一口氣說信威那麼多,敏敏難免心虛,不由得問:

  「這次為了我和家志,報紙上寫得很難聽嗎?」  

  「沒什麼。」雲朋仍否認。「小小一角,第二天就沒有人記得了,每天重大刑案都刊不完,誰在意這個?」

  「俞家人會在意,你太太會在意。」敏敏說:「他們沒因為我而給你帶來麻煩吧?!」  

  「敏敏,你是不是聽到什麼?」雲朋律師的嗅覺又出來。「是不是有人來找你?」  

  「沒有,我只是問問。」敏敏慌忙說,怕露出破綻。  

  「相信我,我說沒事就沒事。」雲朋口氣沉穩地說:「我明年六月一日會去看你,順便處理房子,你不是也打算回台灣嗎?」

  「大概吧!盈芳還在那兒呢!」她頓一頓說:「她近來好嗎?還是不肯原諒我?」  

  「她頭腦單純,總是要繞一陣彎。」雲朋安慰她,「你是她現在唯一的親人,遲早會回頭的。」  

  「但願如此。」敏敏不太確定地說。

  「我們喝咖啡之約只好往後延了。」雲朋滿口遺憾地說:「不過哪一天我會突然出現在你門口也不一定。你多保重呀!敏敏。」  

  她隨便搪塞兩句,便緊急掛掉。都是信威害的,如今雲朋的某些話,都彷彿有弦外之意。她坐在窗前,望著遠方的夕陽,斜斜幾抹帶艷紫的桃紅,一旁幾滾翻大浪的烏雲,漫漫而來。敏敏內心不禁傷感起來,人為何要變,而且是變得猜忌複雜呢?回想和雲朋的種種,她是視他如兄長,但言行之中是否太脆弱、太依靠,在侍奉重病的舜潔時,她總盼他來,希望他的笑語能掃去一屋的陰霾;舜潔死後,她又緊扶著他堅強的臂膀度過所有風浪與痛苦;世雄被殺後的日子,更是在雲朋的冷靜理智下安然逃過來。  

  雲朋為什麼對她那麼好?真是因為相同的飄零身世及舜潔的交代嗎?敏敏知道他幫她,不僅是責任,還有一份喜愛,這喜愛會變成像世雄和家志的一樣,而造成可怕的後果嗎?  

  她受不了連雲朋也要在她的生命中變質,以後必須更小心,讓他們之間沒有任何曖昧產生。都是信威,想到他,敏敏忍不住雙眉深鎖,這可恨可惡的人,她要念他到幾時呢?在漸昏暗的屋子裡,她又感覺到他那令人喘不過氣的擁抱,充滿著彼此的味道,陽剛及陰柔的,他如此陰險卑鄙地欺騙她、強誘她,她為何沒有一般人所說的厭惡及自棄心理呢?彷彿一切都很自然,彷彿她這輩子活到廿四歲,就等著信威來羞辱一樣,真教人想不通呀!  


  離下山已經半個月了,敏敏仍活在一種恍惚中,儘管手邊有很多事做,總有別的心情,似悲似喜,不想信威,又忍不住不想。

  近聖誕節的夜又更美麗了。家家戶戶在屋頂、屋簾、樑柱、花園、籬架上繞滿一圈圈五顏六色、各色圓形的燈泡。大門上掛著設計新穎的雅致花環,草坪上立著聖誕老人,鹿鹿、天使、聖母對嬰。這幾年來,美國人對聖誕裝飾愈趨瘋狂,有人還真的把房子弄得金碧輝煌,萬樹生輝;有的社區甚至在平安夜,沿路放置小小的白紙燈,把一向安靜的住宅弄得火樹銀花,美輪美奐,如夢幻中的童話世界,引來一批又一批夜遊的人,鬧得車水馬龍。最初,尚有不喜熱鬧的居民抗議,如今反而紛起傚尤,害得一向不信教的敏敏也象徵性的在窗台繞燈泡,並買了一顆小小的聖誕樹,來共襄盛舉。  

  她歎一口氣,把聖誕樹放在最好的位置。門鈴響起,敏敏嚇一跳,晚上七點,會是誰呢?  

  打開門,是個年輕東方男孩,送了一個小包裹給敏敏,在沒有拒絕餘地下,她只好簽收。  

  呀!在黑絨的盒子中,竟是一條鑲著藍寶石及白水晶的項鏈,手工不可思議的精巧,藍如海上的夜色,白如陽光下的積雪,雖就小小的一圈,但見過很多珠寶的敏敏,仍看出它的所費不貲及美麗非凡。  

  旁邊一張灑香水、有紫羅蘭花瓣的白色小卡片上,是信威的字跡,他寫著:

  「這是對你在山上陪我的每個白天及黑夜的犒賞,共二十二天。」  

  陪他?犒賞?她根本是被迫的,他竟敢如此大言不慚,敏敏數數那些寶石,藍的廿二顆,白的廿二顆,天呀!他真找人故意定做的!  

  敏敏激動得差點撞到椅子,他的電話呢?!當時她扔到哪裡去了!  

  猛地,電話響起,她還愣了幾秒,她帶著強烈的預感,一定是他,天殺的俞信威,他回給她狠狠的一擊了。

  「喂!還喜歡我送的禮物嗎?」信威開口便說。  

  雖然一聽他聲音,就惹來她一陣心跳,但仍擋不住她的怒氣,她說:

  「你真……真太過分了!」

  「怎麼,還嫌不夠嗎?」信威假裝抱歉地說:「真對不起,我本來要再配上耳環、手鏈,但師父說時間太緊湊,只好以後補上了。」  

  「你下地獄吧!」敏敏氣得巴不得他就在她眼前,可以把項鏈摔在他臉上,「我不要你任何東西,我明天立刻退回去!」  

  「嘖嘖!火氣那麼大!」他討好地說:「敏敏,這可是我第一次為女人設計珠寶,想不到得到這種待遇。難道我的藝術才幹那麼差嗎?舊金山最好的珠寶設計師父,可說我很有天分呢!」  

  「他若知道你是用來羞辱人的,就知道這是天下最大的浪費!」敏敏不禁回駁,腦筋想著一些更凶狠的話。

  「我絕無羞辱之意!」信威忙說:「那廿二天,我真的很快樂,但我對你的確有深深的歉意,如果時光能倒流,我很願意用另一種方式與你開始。」

  敏敏知道他是絕對的口是心非,他是要報復下山那日她對他的侮辱。她口氣冰冷地說:「你怎麼想,與我無關。但那廿二天對我而言,是最可怕的日子,我情願忘記它,假裝它不曾發生過。」  

  他頓了一下,再說話時,已沒方才輕鬆的態度,彷彿她的話影響到他,他說:

  「很遺憾你這麼想,我們暫不討論你對好情人的標準與看法。但有件事我非要問不可。你懷孕了嗎?」  

  「怎麼可能?」敏敏直覺地叫。  

  「怎麼不可能?」他很明白地說:「那一夜我們都沒有做任何保護措施……」  

  「沒有,我沒事!」她覺得自己耳根火熱,雙頰緋紅,幾乎咬到舌頭,急促地回答。  

  「好!很好!」他像在對屬下說話般,沒高低起伏。「雲朋沒去柏克來找你?」  

  「你明知道他在台北走不開!」敏敏說完,立刻後悔。  

  「你們還真是迫不及待地聯絡了?」他聲音中有不容忽視的暴風雨前奏。  

  「他是我的律師,處理我在台北的一切,我能不和他聯絡嗎?」敏敏武裝自己,氣勢也不落後地說。

  「換個律師!」他馬上說。

  「你……」敏敏沒想到他會如此跋扈,冷冷地說:「你憑什麼資格叫我換?我不想換也不可能換,他是我永遠而且唯一的律師!」  

  他又半天不語,敏敏可以感覺到電話線那端的咬牙切齒,他說話時卻一點也沒顯現出他被激怒了,聲音很淡:

  「很好!那麼只要雲朋是你律師的一天,我們之間就沒完沒了。」  

  一種威脅嗎?敏敏忍不住輕顫,她輕輕閉上眼說:

  「我明天就把項鏈退回去。」

  「隨便你。」他說:「但明天晚上還是有人會送到你家門口,你喜歡叫那男孩子每晚都從舊金山開車到柏克萊,專程送你退還的珠寶,我也不反對。」  

  敏敏用力地切斷電話,和他說話,為什麼老當輸家?她在屋內走來走去,累了坐在沙發上,又覺心情難以平靜。他說只要雲朋當她律師,他們之間就沒完沒了。而她用了「永遠而且唯一」,倘若如此,她也要和信威一輩子牽扯不完嗎?不!不可能的,他是她生命中的大魔星,果真糾葛不斷,她的心臟細胞大概只能負荷到三十歲而已!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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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8 00:45:06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她終於清醒地看到房間了。簡樸的木頭一根架一根,渾渾圓圓,發出美麗的光澤。斜斜的屋頂,鋪著一大塊幾何圖形毯子的地板,白色透紗的兩層窗簾輕垂著,外面有陽光,不像在作夢了。  

  她盡力地動手動腳,半天才能起身,頭仍沉重,全身骨頭像打散般酸痛。赤裸的腳踩到地上,她稍微定定心,發現身上一襲白色的毛織長睡衣,是誰幫她換的?她的吸血鬼衣裙呢?  

  她在哪裡?邁可呢?  

  敏敏仍在昏眩中,很難做有條理的思考。這像山中度假的木屋,她確定不曾來過這裡。這是一個玩笑嗎?他們在萬聖節的狂歡嗎?她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

  敏敏走出唯一的一扇門,穿過短短通道,下三個階梯,眼前是個極大的客廳,全是褐色原木,幾盞大吊燈垂在半空中,兩組沙發,一白、一咖啡色地隨意擺著,壁爐火熊熊燒著,感覺十分溫馨。  

  「你醒了。」邁可突然由左側大門出現,手上抱著一堆劈好的木材。  

  他毫無笑意的臉,讓敏敏想起什麼。對!他說他是俞家的俞信威,是老幾呢?事情不太對,她腳發軟,只有坐在台階上,才想開口問,但邁可又不見了。

  一會,他由遠遠那端一扇緊閉的門,拿出一個無線電話,仍然一副撲克臉,遞給她說:

  「現在是洛杉磯七點十一分,你打電話給你的張大哥,叫他不必到柏克萊了。」  

  「為什麼?」敏敏莫名其妙,手按著太陽穴。  

  「因為你現在不在柏克萊,何必讓他白跑一趟。」他冷聲地說,隨手撥了號碼,再放在她耳旁。  

  不!敏敏搖掉他的電話,心上更迷糊了。那個風趣健談的邁可呢?怎麼眼前這人有他英俊的五官,卻又如此陌生冷酷呢?若非情況太詭異、太奇怪,她還真想問他是不是邁可的孿生兄弟。不!她必須理出頭緒,一件一件來。  

  「我們現在在哪裡?我怎麼來的?」敏敏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有一陣子,邁可似乎不想回答。半晌才收回電話,高高站在她面前說:

  「我們在愛達荷州的一個山區。昨晚坐小飛機過來的。至於你,我在你的飲料中放安眠藥,你是一路睡來的。現在請你打電話給雲朋,免得錯過了。」  

  敏敏從不知一個人可以一百八十度的轉變,這個邁可就是,一股怒氣從內心升起,他憑什麼如此對待她?  

  「我不行!」敏敏往上坐一階,倔強地說:「除非你告訴我,你到底在耍什麼詭計?!為什麼要迷昏我,又把我綁架到這裡來,你知道這是犯法的嗎?」  

  「綁架?」邁可竟笑出來,但眼中仍是冰冷,「綁架算什麼?比起你的所作所為,簡直像天使。我是在拯救天下的男人,不要為你所迷惑。雲朋為了你,把婚姻、前途當賭注,我不會眼睜睜看你毀了他。所以我不想讓他再見到你!」  

  「你在胡說什麼?」對這些指控,敏敏十分激動地回駁,「雲朋是我的律師,對我而言就像大哥一樣,憑什麼說我毀了他的婚姻、前途?!不管你是誰,你和雲朋是什麼關係,都不可以血口噴人!」  

  「律師、張大哥,都是很好的障眼法。我知道你這種有野心的女人。」他走到一旁的桌子,拿起一張紙說:「我的妹婿張雲朋雖然好騙,但我俞信威不吃這一套。我手上證據清清楚楚,我只相信事實!」  

  他把那張紙條放在敏敏前面,是一份家志判刑的剪報,把敏敏寫得不堪入目,變成周旋在兩個男人間的壞女人。她臉色變得慘白,雲朋從不准她看有關案情的報導,失真的報導竟是如此可怕,難怪盈芳不理她,天呀!就是此時此刻,她也百口莫辯呀!  

  「下一個受害者是誰?張雲朋?」信威一字字說:「先幫他競選,成為他不可或缺的助理;再進一步登堂入室,擠掉他的妻子,當一個政治家的太太,真有上進心呀!」  

  這幾個月來內心壓抑的悲哀,由雲朋一直安撫著的無奈自責,在藥物、剪報,還有邁可……不!俞信威帶來的大衝擊中,一下如火山爆發。敏敏再也無法忍受,一巴掌就打到信威自以為是的臉上。他沒防這一招,五條指痕清楚地在左頰上浮腫起來。他眼眸內佈滿了狂風暴雨,用力扭過她的手臂,聲音絲毫未提高地說:  

  「從來沒有人打過我。」  

  敏敏咬著唇不讓自己叫疼,連血絲都出來了。她從未如此失控過,面對信威的暴力,很奇怪的,她並不怕也不在乎,只恨不得身上有五隻手、六條腿可以揍他個痛快。在他足足高自己一個頭,又粗上一倍的威脅下,仍大吼:  

  「我和張大哥之間沒什麼,你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地誣蔑人,不該打嗎?」

  僵持一下,信威終於放開手,敏敏腕間出現了打深深的紅色勒痕,隱隱作痛。

  「我沒有證據,不會亂說的。」他餘怒未消地說,又丟了一疊文件在她腳下,「你台北、柏克萊的房子是雲朋出資的,每個月還供你花費,包括學費在內。早在四年前他就不定期往你這兒跑,不是養情婦是什麼?」  

  「大錯特錯!」敏敏把那一堆掃向一旁,「你別忘了雲朋是我的律師,那些錢是我的,是我母親留給我的……」  

  「你母親?哈!」信威雙眼晶亮地說:「林秀平,一個工廠女工,十年前就死了。養父,江阿坤,水泥工人,七年前也過世了。他們再會變魔術,也變不出這些錢給你呀!」  

  敏敏解釋不下去了。舜潔死後,財產分成幾分,給敏敏的有房地產股票,也不算少。原本為了保護她,要雲朋監管財產到她廿五歲,才正式繼承。沒想到血案發生,怕惹惱何王兩家,所以乾脆不再提舜潔與她的認養關係,免得節外生枝。若她此時透露,信威必會查證,事情只怕會鬧得不可收拾。目前,她只求風波快過去,所以設法理智地說:  

  「錢,真是我的。和雲朋一點關係也沒有。」  

  「那麼說,」他看她一眼,表情怪異地說:「你背後還有一個更大的包養戶,是為你坐牢的小情人劉家志嗎?」  

  敏敏又有打他的衝動,但她學聰明了,只說:  

  「你現在到底要怎麼樣?」  

  「你的其他風流帳,我不管,也不屑管。」他盯著她說:「但雲朋是我的好友也是妹婿,就由不得別人興風作浪。我不知道他相信你那一套,竟奉你為聖女。我要你和我留在山中幾個星期,我們一起好好度個假。」  

  「有你在,我是絕不會再去破壞張大哥的婚姻、前途。」敏敏故意說:「你還有必要留我在山上嗎?我還有很多事要做……」

  「我不信任你。」信威乾脆說:「你的魅力,我領教過,毫不費力就可以讓男人昏頭轉向,有小女孩的清純,女人的嫵媚,加上過人的智慧,是男人最招架不住的綜合體。但跟我之後,雲朋就會看清你的真面目,乖乖走回他的正軌。現在,你是要自己打給雲朋?還是我打?告訴他,你陪我上山度假。」  

  敏敏本想把電話摔到他臉上。但想如果雲朋知她的遭遇,必會怒氣沖沖跑來,事情不但解釋不清,反而讓他和俞家人鬧翻。不如先以不變應萬變,總有真相大白的時候,她接過了話筒。  

  「喂!」是雲朋匆忙的聲音。

  「我是敏敏,我臨時有事,今天不在城裡。」敏敏有些生硬地說:「你就不必來了。」  

  「臨時什麼事?」雲朋聲音轉為關心,「發生什麼意外了嗎?」  

  「沒有。」敏敏說:「我很好。只是出城一陣子,大概幾個禮拜後回來,不用擔心我。」  

  在信威監視的目光下,她很快掛了電話。信威滿意點點頭,臉上又戴上他那迷死人的微笑,露出一個小小的酒窩。這幾個禮拜,你也可以好好認識我。我的提議仍有效,當我的女朋友。不!說白一點,當我的情婦,比起雲朋或你的包養戶,我是更大的金主,未婚、英俊又有身份地位,對你而言,不是更好的選擇嗎?」  

  敏敏站了起來,不再理他胡言亂語。  

  「別試著逃走或聯絡任何人。」他在背後說:「我們在群山的中央,沒有鄰居,到小鎮上,開車也要四十分鐘,幾乎是與世隔絕。我可不希望你半夜凍死在山裡。多想想我說的話,我們的關係可以隨時開始。」  

  敏敏用力把門一關,心中憤怒不知如何發洩。最讓她無法釋懷的,不是被誤解,也不是失去人身自由,而是邁可。不!是俞信威,她竟幾乎愛上他,為他所迷醉,結果一切都是偽裝,她就像個沒大腦的傻女孩般,為他所操縱,喝咖啡、游柏克萊、音樂會、燭光晚餐、萬聖節……,她一步步陷下去,他不知偷偷笑了多少次呢!難怪雲朋老說她是入了狼群的綿羊,不知人間險惡。以前舜潔保護她,後來是雲朋,把她變成生活上的大白癡,連好、壞人都分不清。真正觀心自省,世雄、家志的悲劇不就是她太過無知的結果嗎?如果她再精明一些,再厲害一些,就可以預防了,如果……。唉!信威對她的看法太誤謬了,她不但沒有魅力,更沒有智慧,所以四處惹禍。現在是否又害到雲朋了?  

  那則新聞,想必俞家人都看到了,所以信威才會出面,演了一場誘敵記。佳洛是否和雲朋大吵一頓?雲朋很少提他的婚姻,她也不太問。若在山上幾星期,能除去俞家人疑慮,她也願意。就不知信威的目的真就如此單純嗎?  

  她輕輕歎一口氣,走到窗前,外面是一片蕭蕭林木,落葉紛飛,紅艷雜錯,安靜清寂,一條小溪淺淺地流著,更遠是積雪的高山,藍藍帶寒氣的天空。

  既為階下囚,就好好認命吧!走到梳妝台前,鏡中的她蒼白疲倦,臉有殘妝,像小孩偷偷了媽媽的口紅般,很可笑。衣櫃一打開,竟是她平日的衣服,連內衣褲都不缺,他居然動了她私人的用品,敏敏的心又激動起來。  

  再爭論也沒有用,只徒增羞辱而已,她已經鬧了太多笑話了。今天打信威,也是她生平第一次發火,連在面對何家人的無理取鬧時,她也沒有如此沉不住氣,他真有辦法引出她內心邪惡的一面,讓她棄舜潔多年的教養於不顧!  

  她終於懂了恨一個人的滋味了。


  呆坐屋內,竟也過了一個早上,除了昨夜的披薩,她什麼都沒下肚,怒火也抵不了飢渴。信威適時來敲門,她不甘不願地開了門。  

  「十二點,該煮飯了。」他一副沒事人的樣子,就好像方纔的爭吵並不存在,而她只是個普通室友。

  「什麼?」敏敏立即反應地說:「牢頭居然還不供應犯人三餐?」  

  「嘿!看你氣質優雅,溫溫柔柔,沒想到那麼伶牙俐齒,真不知你還會冒出哪些話來?!真有意思。」他調侃地說:「下回會不會連三字經都出來了?」

  「碰到你,三字經也沒有用。」敏敏忍不住又說。  

  「好!休戰!」信威抹抹臉,有些疲憊地說:「我在這兒,還是要每天忙公事。不是我不供應飯菜,只是等我煮,恐怕我們都會餓成非洲難民,不妨分工合作吧?!」  

  敏敏本想一口回絕,但想想幹嘛和自己腸胃過不去。她一聲不吭從他身邊走過。

  穿過客廳另一頭的轉角,有個明亮寬敞的廚房,琳琅掛滿各式各樣的廚具。打開冰箱,哇!簡直可以餵飽一隊士兵,每個空間都塞滿滿的,他真是有備而來。

  「我的口味偏東,最愛吃麵。」他在走道亮一亮說,便鑽進那扇緊閉的門,想必是他的臨時辦公室。  

  敏敏故意掠過那大白的白麵條,想:我偏煮一大堆通心粉、馬鈴薯泥、三明治、披薩來撐死人膩死你!  

  用魷魚、生菜、沙拉醬,隨便弄了兩客三明治,她才放在餐桌上,信威就自動自發往椅子一坐,敏敏看了,便拿起餐盤往自己房間走。

  「敏敏,何必這樣?」他的聲音不太高興,「過去幾天,證明我們可以相處得很好,不是嗎?」  

  「那是我不知道你真正的為人。」敏敏恨恨地說:「我巴不得以後都不要看到你。」  

  「你說不會再去破壞雲朋的婚姻、前途,是有誠意的嗎?」信威突然說。

  「我不是『不會再』,而是『不曾』,也『永遠不會』。」敏敏強調那幾個字。

  「那最聰明不過了。」信威說:「雲朋能有今日,全是靠我們俞家,沒有俞家,他什麼都不是。你若執意要擠掉佳洛,得到的不過是一個身無分文的男人而已。」  

  「擠掉佳洛?你顯得太高估我了!」敏敏說。  

  「我說過,你是男人最招架不住的綜合體,句句真心。」他看她一眼,說:「我和雲朋十多年友情,感情勝過兄弟,曾經無話不談。我瞭解他,知道他有野心、有理想,只可惜缺乏後盾。是我介紹佳洛給他的,有了佳洛,他可以減少奮鬥三十年。人很清楚,雲朋愛佳洛所帶來的財富權勢勝過她的人。」  

  「什麼?」敏敏簡直不可思議,忍不住說:「而你竟然在這種情況下讓他們結婚?這不等於出賣自己的妹妹嗎?」  

  「佳洛非常愛雲朋,全世界也只有雲朋制得了她。」信威說:「我一向相信,男人對事業的忠誠度勝過對愛情的。對雲朋,我一直放心,甚至現在都如此。但碰到你,我就不敢確定了,他或許以為名利都有了,就想由你身上找回失落的愛情。他也許會為了你放棄一切,也許不會。因為事關俞家及我妹妹的幸福,我不願把賭注投在他身上,我只好來找你了。瞧,我的非常手段,也有非常合理的出發點。」  

  「你太自私、太猜疑了。」敏敏強迫自己不為所動,「連自己的好友和妹妹都不信任。若你深知張大哥的為人,就明白他不是背棄婚姻的人,更何況他愛子如命。你的非常手段根本是多餘。」  

  「我勸你別再動下山的念頭,除非我放行。」信威看她倔強,也冷硬起來,「若雲朋毀了佳洛,我就讓你和他在這世界上生存不下去,明白嗎?」  

  「你真可怕!」敏敏說。  

  「我們半斤八兩。」他短笑一聲,不客氣地說:「你對利益算得可比我精。先是江世雄,你沒有血親關係的哥哥,為你拚死拚活,可惜他不長進,只能當一輩子小混混;你後來跳入劉家志的懷中,他這人雖是江湖人物,也漸成氣候,有謀有財,不愁吃穿。但雲朋更是一塊大肥肉,讓你可以更上一層樓。現在他們一死、一坐牢,一個又前途堪憂,只有你仍安坐在這度假別墅中,有堂堂的大總裁來陪著你,不是愈爬愈高了嗎?」  

  敏敏真恨自己不善言詞,不能如他長篇大論,罵人罵骨子裡。她也恨自己的教養,讓她不能出惡言。此刻她寧願自己就如他所說的下賤、狡詐,可以用三字經、最卑下的粗話,回他個狗血淋頭。嘴張了半天,她只能說:  

  「這是你綁我來的,我完全不是自願,我巴不得離你愈遠愈好。」  

  「我是架好梯子,讓你順著爬。」他又露出邪邪的笑容,「我的提議仍有效,當我的情婦,會是你今生最好的選擇。」  

  「你……你真噁心!」  

  這是敏敏最凶的一句話。她又再一次被他氣回房間。天呀!怎麼辦?她一向就是溫順乖巧的人,如今碰以自幼就被調教得伶牙俐齒、口蜜腹劍的商人,她根本不是對手。信威可以把黑的說成白的,白的說成黑的;對好友似敵人。對敵人又似好友;他可以在談笑風生、毫無戒心的情況下,給你措手不及的一擊;又可以在針鋒相對、似無轉圓時,給你來句貼心話。他簡直沒有一分一毫可以相信,完全猜不透他內心的真正想法。敏敏有些同情起他的生意對手,和他談判一定是一場可怕的惡夢;若她是生意人,寧可站在他這一邊,而不願與他為敵。  

  「他一定是俞家老二,傳說像豹的那一個。」敏敏喃喃自語著。

  她的生命一向讓她只有逆來順受的份。如果別的女孩會如何做?投入他的懷抱?不!她不願意順服他,誰她都可以講情講理,唯有信威不行!他強迫她留在山上,她就很清楚地讓他明白她的不甘心,她要鬥到底。

  她盡量避開信威,日子也平安過下來。三餐由敏敏準備,各人吃各的。信威來此名為度假,卻整日忙個不停,常神龍見首不見尾。這樣最好,屋子內外有太多值得打發時間的地方。  

  木屋設備十分齊全,休閒室有一堆書籍雜誌,有時代、時尚及成套搜集的世界地理雜誌。此外,像文學性的莎士比亞全集,流行的湯恩美喜福會,到通俗的羅曼史、推理小說都有,可見這屋子原主人很愛看書。屋角還有桌球檯、撞球檯、運動器材,甚至隔一小房間放手藝方面的材料、各色布料絲線珠花,地上一籃籃是毛線及手工圖案雜誌,有一回她正在檢視,信威在身後說:  

  「愛用什麼,自己拿。」  

  反正無聊,敏敏也不客氣地做起椅墊、桌巾,反正是為木屋佈置,也歸回原主人。

  早上信威會出去慢跑,敏敏就下午散步。十一月山上已非常冷,但空氣新鮮也自由地教人忍不住地想透透氣。這不是一般的遊樂區,所以山徑很不清楚,枯草蔓蓋,隨著風乾干地裂著。除了松柏,其他樹都光禿禿的,有些連樹皮都剝落,白白地閃在秋陽下。小動物很難看到,但常聽到郎郎??的聲音,在腳旁鑽溜著。有幾次,信威叫她別走太遠,因為,隨時會下第一場雪,地上覆著昨夜留下的霜花,細細晶瑩,是雪的使者。  

  木屋前可眺望山谷,樹一棵棵枝椏向天,形成很荒漠的劫後景象。遠山有已覆雪的,皆灰褐連綿,不再蒼綠,有幾處顏色特別乾焦,是夏天火焚的。只有回山的公路依然不變,切穿一山又一山,到達木屋,再往更高處,至今她沒見過一輛車子,雪季時,想必整條路都封起來。  

  第一個週末,他準備下山拿信件和採購,邀敏敏同行。  

  「你不怕我求救嗎?」敏敏問他。  

  「你的證件、信用卡都在我這兒。」他胸有成竹的說:「況且山下人知道我,你若求救,他們最多當成情人口角,不會多管閒事的。」  

  「你都計劃好了,不是嗎?」她說。  

  「當然!」他故意揚起眉說:「不但算準你得乖乖聽話,還算準雲朋正沉醉在妻子兒女的天倫之樂裡,事情總脫不出我的手掌心。」

  「根本不必算。」敏敏說:「一切本來就是你庸人自擾。」  

  「是嗎?」信威嘴角一揚說:「我從來不相信男女之間有什麼純友誼,何況雲朋如此為你奔波往返,更教人不得不起疑。」  

  「你為什麼老把人心想得那麼齷齪不堪呢?」敏敏忍不住說:「這社會仍有許多施恩不回報的人,像張大哥就是。」  

  「你是騙我,還是騙自己?」信威眼帶譏諷地說:「人心本就齷齪不堪。像我就對你充滿不正經的念頭呢!」  

  敏敏再回也只有一句「噁心」,她乾脆閉嘴。信威一身皮夾克、牛仔褲和棒球帽,狀似無辜地等在他吉普車旁,敏敏只好被迫上車,並努力不理會他的嘻皮笑臉。

  環山公路左彎右拐,驚險萬狀,比北宜公路更可怕好幾倍,有一段就像蓬蓬裙,一卷接一卷,在山腰起伏著,開著都以為要直衝山崖,連一向愛耍帥的信威,也回到近中年的穩重,步步都十分小心。四十分鐘車程,從頭到尾就他們一輛車,人煙果真稀少。  

  山谷底下有一小鎮,小雖小,卻五臟俱全,一條街包含著全部的民生用品,有加油站、雜貨店、藥局、郵局、餐館,甚至洗衣店、書店……。一路上,信威都放她四處自由看看,反正她插翅也難飛。  

  辦完正事,信威推門進一家意大利餐廳,敏敏只好相隨。  

  「你煮了一星期的飯菜了,我該慰勞你才對。」他說。  

  這人!真是不按牌理出牌,對她極盡人格侮辱的能事,現在竟要請她吃飯!

  天很快便黑了,桌上淺青色雕一朵紅玫瑰的燈亮了,在蠟燭形狀中發出淡淡的光。音樂輕柔地蕩,很有情調。敏敏感覺他一直在看她,她就是固執地不望他的方向,想當他不存在。  

  「你幾乎是我看過電最的女孩。」他低低地說:「你使我想起那句話,濃妝淡抹兩相宜。」  

  敏敏專心吃她的魚排,一刀刀切得四四方方。  

  「有時看你很平凡,怎麼不到一秒就可以變成絕代佳人?太奇妙了。」她愈不理,信威就愈要逗她,「怎麼,有沒有動心要當我情婦呢?」

  敏敏放下刀叉,嚴正地說:  

  「我所知道的情婦是濃妝艷抹,香噴噴的,又嬌又嗔,既能交際應酬,又可以唱歌跳舞,我像嗎?」  

  「你忘了說床上功夫一流。」信威笑了出來說:「那種女人,滿街都是。你這種的我倒沒見過,受過高等教育,高雅出眾,多才多藝。既美麗貼心又應對得體,既應付男人的肉體,又滿足他的心靈需要,正是古人所稱頌的紅粉知己。」  

  「你難道沒聽過『妻子』兩個字嗎?」敏敏回嘴,「你說的倒像妻子,我沒聽過這種情婦。」

  「妻子?」他冷笑說:「我的經驗之談是,當了妻子,就不再是紅粉知己了。」  

  敏敏強忍住好奇,不想往下談,尤其不想知道他的愛情與婚姻。事實上,眼前的信威瀟灑出眾,他真適合穿簡單的白襯衫、牛仔褲,顯出他挺拔的身材,再帶一抹笑意,連美國侍女都大送秋波,表現慇勤。  

  奇怪,她也看過不少男人,這才初次發現男人也可以好看,雄性的氣宇軒昂也能教人著迷。敏敏忍住內心不安的情緒,不該胡思亂想的,她必須對信威保持最遠的距離。敏敏心無二用地,把魚排、沙拉、小麵包、飯後甜點全部吃得乾乾淨淨,不留一點渣渣。  


  隔天,他們受邀去三十分鐘車程外的一個牧場做客。  

  「約翰和潔西是我在哈佛的同學的父母,這個度假木屋就是他們的。」信威警告地說:「他們人很好,只知道你是我的女友,希望你別惹是生非,給他們帶來莫名其妙的困擾。」  

  「做壞事的是你又不是我。」敏敏怏怏地說。  

  「你想求救嗎?」信威恫嚇地說:「記得!他們認識我多年,對你卻仍然陌生。你若輕舉妄動,只有自取其辱、自討苦吃而已,沒有人會相信你的。」

  敏敏本想頂嘴嚇嚇他,但出醜一向是她最不喜歡的。約翰和潔西是陌生人,她不願他們牽扯進來。只是不懂,他為什麼要強迫她去?  

  牧場在另一座起伏較平緩的山區,荒草連天,散佈的牛羊不多,大都被趕進一排排有暖氣的房子裡過冬;倒是不少馬匹仍在外吐氣奔跑,模樣高大駿美。  

  坐落在牧場中央的兩層殖民型式的住屋,蓋得十分有架式,一旁還附著車房倉庫。一棵覆在屋頂的大樹,葉落光了,很清楚看到大樹椏間一個端端整整的樹屋,大概是孩子小時候遊玩的地方吧!  

  外面天地雖有冬來的蒼涼,屋內卻火光嗶剝地十分溫馨。約翰及潔西夫婦年紀都在六十上下,發已半白,臉被山風吹紅,身體矯健舉止爽利,兩人親愛來親愛去,彼此開對方玩笑,看來十分恩愛。信威和敏敏英文都很流利,馬上和他們打成一片;為了他們,潔西把家特別佈置一番,並拿出祖傳的沙拉醬、牛排醬,讓大伙吃得讚不絕口,賓主盡歡。  

  嘗完齒頰留香的大餐後,他們在壁爐前喝咖啡,吃潔西拿手的肉桂蘋果派。  

  「記得以前傑生帶邁可一群同學一塊回牧場過暑假,可真熱鬧呀!」潔西提起兒子,兩眼發光,「有一次他們在山上紮營,遇見狂風,弄得人翻馬仰,連內衣褲都被吹走了,沒見過那麼好笑的事。」  

  「是呀!馬回來了,他們倒迷了路,還衣衫不整。」約翰大著嗓門說:「一副狼狽像,還自稱天之驕子呢!哈!哈!哈!」  

  一邊聽著約翰、潔西說舊事,敏敏發現信威一直在觀察她,像在挑什麼毛病般,表面很輕鬆,卻是十分警覺專注。她看得出信威很敬愛這對老夫婦,沒想到一向目中無人、態度狂妄的他也有敬老尊賢的一面。  

  客廳角落立著一架鋼琴,用花及手染紗巾裝得很美。潔西彈幾首西部民謠,並問敏敏會不會。也許是氣氛使然,敏敏沒有拒絕,自從舜潔生病怕吵,她就很少碰琴。今夜一觸琴鍵,往日單純無憂的少女回憶如潮湧來,她彈了舒伯特的小夜曲,在月光下,樂聲輕揚,她也如月中精靈,帶人進入一個夢境中。表演完,大家都拍手叫好。  

  「你是專業鋼琴師嗎?」潔西親切地攬著敏敏說。

  「不!只是一個嗜好而已。」敏敏回答。  

  「真可惜。」潔西說。  

  夜深了,兩人告辭出來。外面近乎冰點,靜靜的谷中,月特別圓,山特別高,像另一個世界。上了車,信威忙開暖氣,車燈射出兩道光芒,幾隻牧羊犬、獵犬興奮地吠著。  

  開了一段路,信威打破沉默說:  

  「他們喜歡你。你就有本事讓人喜歡,不管你那不堪的過去,扭曲的觀念,沒道德感的作風,你看來仍像個毫無瑕疵的天使。」  

  「你就要破壞今晚美好的一切嗎?」敏敏生氣地說:「我已經忍受你不人道的待遇,還必須聽這些人身攻擊的話嗎?」  

  「會彈鋼琴?」他恍若未聞,又繼續說下去:「你又怎麼學的?是誘惑哪個音樂老師嗎?」  

  「停車!停車!」敏敏叫著,便去搶他的方向盤。

  車子歪到一邊的草堆中。她跳下車,不顧刺骨凍人的寒風,一直往前走,信威一步上來抓住她。

  「你不要命了?!」他命令地說:「上車!」  

  「我寧可在外面凍死,也不要和你再多待一秒鐘!」敏敏牙齒打顫,雙手掙扎地。

  「隨便你!」他放開她,沒幾秒又說:「好!好!我不再提那些爛帳,小姐可以上車嗎?」  

  「你不可以開口,一句話都不可以說!」敏敏倔強地說。

  「你……」信威咬著牙,最後說:「好!現在你可不可以移尊大駕,請上車了?!」  

  兩人一路不再對話,在蜿蜒的山路中,車內的氣氛一直十分凝重。突然信威緊急煞車,敏敏的腰被勒得好痛。車燈下一隻花鹿張著黑靈的大眼望著他們,然後一溜煙跑掉。  

  「你有沒有怎麼樣?」信威問。

  「我很好。」敏敏又加一句,「請閉嘴!」  

  接下來路程及回木屋後,兩人都不說話,像賭氣。  

  那夜,敏敏睡得很不安穩,也許是琴聲所勾起的情緒,與信威在車上的爭吵,加上小鹿帶來的意外,還有近日的種種遭遇,讓她惡夢連連。她感覺一隻小鹿死在她懷中,血流一地,還睜眼看著她,說出一句人話,「我死了嗎?」  

  敏敏開始尖叫起來,她想放開小鹿,它卻緊纏著她——。直到一雙手輕搖她,小鹿才消失。敏敏醒來,張著茫然的眼睛,依然恐懼。信威披著深藍睡袍,坐在她床邊。  

  「我沒有害死他……」敏敏情緒猶在夢中。  

  「敏敏?」信威叫她。

  「對不對?」她抓住他的手,她的冰冷對他的灼熱。  

  「你好冷,是不是生病了?」他摸她的額頭,也是冷冷的。  

  敏敏一直發抖,信威本能地擁她入懷,在只有月光的室內造成一股親密的氣氛。他不再語中帶刺,她不再頑固冷漠,就一個男人及一個女人,互相保護著、慰藉著。他輕吻著她,由柔柔的髮絲到軟軟的唇,溫柔婉轉,從來他對女人只有予取予求,不曾有過這種呵護之心,他討厭多愁善感的女人,但敏敏……  

  她實在好軟好香,肉體的接觸使信威情難自禁,畢竟他已幾星期沒碰女人,他一向是慾望很強的男人……。他的吻更深入更迫切,直到敏敏完全清醒,開始掙脫。  

  「走開!你在做什麼?!」她用力推開他。  

  親愛的感覺消失了,信威仍很亢奮,他壞壞地說:

  「我在接受你的招喚呀!」  

  「走開!」敏敏大聲說。  

  「你很清楚被挑起慾望的男人是最危險的。」他全身壓在她身上說:「而一個女人挑逗男人,又半途而退,是最可惡的。」  

  「你胡說什麼,你根本不該進我的房間,走開!」敏敏手腳並用想擺脫他,他身體驚人的熱,連她也覺如火焚。

  「當我的情婦!」信威邊索吻邊說:「我會給你比台北、柏克萊更豪華的房子,我會給你一架最名貴的鋼琴,我會送你價值連城的珠寶……,我會為你買空香奈兒、聖羅蘭的名店……」  

  「我不要,我只要你走開!」敏敏避開他的唇。  

  「若我不走開呢?」他在她的耳邊呢喃著。  

  「難道你要強暴我嗎?」敏敏說。

  他停下來,臉上表情大變,彷彿她長出一對犄角般瞪視她,他下了床冷冷地說:

  「我俞信威從不需要強暴女人。」  

  他用力關上門。室內恢復平靜,只有回聲在她耳內響著,她身上還留著他的味道,真不知道一切如何開始的。她從未和男人如此親近過,而這男人是她最恨的,她除了困窘震驚,並沒有什麼厭惡不潔之感,這究竟怎麼一回事?而他像受了傷的獅子般離去,她為何還覺一絲抱歉呢?她愈來愈不懂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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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8 00:44:28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敏敏一直在醒不來的夢裡,好幾次她感覺到燈光、人影、溫度,甚至知道車在行進,然後飛高,但頭腦昏昏沉沉地就是看不清楚。她努力動著身體,想恢復意識,然而奮戰了半日,連一根手指也動不了,反而魂魄更散了。  

  游游移移,四方幽冥,通過一個長而壅迫的管道之後,彷彿又回到那間寒傖不成形的破屋,阿坤酒後施暴,表面獠牙如地府的陰鬼,秀平的一張早衰臉孔,幼嬰的啼哭聲,使敏敏身上有火焚般的痛楚。  

  然後舜潔來了,如帶光環的天使,把敏敏帶進了童話世界,美麗的皇宮,華麗的衣裳,像易碎的水晶,敏敏乖巧謹慎,深怕卑賤的出身、血液中的污穢,會弄髒這精緻完美的一景一物。  

  劉家志遠遠走來。敏敏十二歲,方由陽明山搬到市區的高級公寓;家志十三歲,住在附近準備拆除的違建裡,有個賭鬼兼酒鬼的父親。  

  一個冬夜,敏敏幫照顧她的管家滿姨到後門放垃圾時,窄巷陰暗、淒風慘慘,突然一個黑影竄過,嚇得她以為遇見鬼。她牙齒打顫地直奔滿姨身邊,幾乎說不出話來。  

  「他不是鬼。」滿姨安慰她說:「他只是個可憐的男孩子,沒有人煮飯給他吃。他媽媽死了,爸爸又不常回家,所以常到我們後巷找東西吃。上回你嫌太甜太膩的大蛋糕,我就給他了。」  

  「吃剩下的東西,有別人的口水,不是好髒嗎?」敏敏天真地問:「他怎麼敢吃?」  

  「敏敏小姐,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麼好命。」滿姨好笑地說:「天下吃不飽飯的人太多了。餓的時候連樹葉、泥土、小蟲都搶來吃呢!」  

  敏敏愣愣地坐在餐桌旁,想像那可怕的情況,小蟲怎麼吃呢?多年來她第一次想到她的生母林秀平,他們仍是住那擋不住風雨的房屋,過著三餐不繼的生活嗎?想到這些,她對後巷那男孩有了特殊的關懷,她從冰箱拿出她方才吃不下的煎包子,用紙包著,悄悄放在門外。她在門內靜聽,心撲撲地跳,一陣郎?聲過去,敏敏再由門縫偷瞧,包子已不見,只留滿巷寒風。  

  第二天,敏敏特別買了塑膠便當盒,要滿姨裝一些飯菜,放在後門口給家志吃。最先滿姨還遲疑,後來實在拗不過敏敏。敏敏興奮地在後門等待,突然巷內傳來喝斥聲:  

  哪來的野孩子?和動物一樣,把我家垃圾都翻得亂七八糟,下次要叫警察啦!」  

  敏敏忙開門出去,只見一人影飛快地跑著,她一時忘形,拎著便當在後面追叫:  

  「喂!你別跑,我有吃的給你!」  

  連著幾天,家志都沒出現。熱熱的便當放到涼再拿回來,敏敏內心很難過,不知道為什麼,想他會不會餓死在家裡了?  

  「人家都要叫警察了,他哪裡敢再來?」滿姨說。

  「警察會幫他呀!」敏敏說:「警察知道他沒飯吃,不會罵他的。」  

  「才怪。」滿姨說:「警察會把他交給他爸爸,他爸爸就會打他一頓。」  

  「他爸爸真壞,不煮飯給他吃,還要打他!」敏敏皺著眉說:「還不如待在孤兒院裡,我們去和媽媽說,讓他進孤兒院,好不好?」

  「千萬不可以。」滿姨說:「你媽工作忙,哪有心情管這些。我以前住過違建裡,知道那男孩叫劉家志,他老爸是流氓,會拿刀殺人的,我們都不敢管,警察也沒辦法呀!」  

  這件事讓敏敏發愁了好幾天。直到放在後門外的便當又被拿走後,她情緒才好轉。家志總是一溜煙就跑走,敏敏沒機會和他面對面。

  一天清晨,滿姨陪敏敏去巷口等校車,她穿著繡花領的白襯衫,淺灰的背心裙,淺灰的呢外套,是私立學校的校服。一雙白長襪和紅皮鞋,兩條及腰麻花辮子,乾淨又漂亮。  

  「劉家志站在那兒看我們呢!」滿姨說。

  敏敏從手上的國語課本抬起頭來,見一個高瘦的男孩站在對面,他理個大光頭,頭型很怪,身上穿著皺皺的國中制服,書包軟軟地由肩上垂下。

  他迎上她的視線,頭一轉,馬上離去。

  「他怎麼走那麼快,我還沒和他打招呼呢!」敏敏歪著頭,不解地說。

  「他不好意思。」滿姨說:「人都是有自尊心的,受人家施捨,向人要飯吃,總不光彩。」  

  敏敏不太懂。由她的角度來看,家裡米飯那麼多,分給別人吃是輕而易舉的事,而別人能填飽肚子,應該很高興了,又不是考試考不好被罰,有什麼好傷自尊心的?  

  那晚,她在飯盒上放張紙條,上面寫:

  「劉家志:我不是施捨,只想幫忙,不會傷你自尊心的。何敏敏」  

  隔天,飯盒被取走後,一張紙條由門縫塞進來,內容是:

  「何敏敏:謝謝你劉家志」  

  她知道她交了一個朋友。幾個月後,家志又沒有來拿飯盒,滿姨說他被他老爸打得骨折,不得動彈。

  「那他吃飯要怎麼辦?」敏敏難過地說。  

  「這幾天他老爸常回家,鄰居也會幫忙。」滿姨說:「這回要站起來也要一陣子,沒見過這麼狠心的爸爸!」  

  「我們去看他,好不好?」敏敏說。

  「唉呀!我的大小姐!」滿姨忙搖頭,「那種地方你怎麼能去呢?!萬一被太太知道了,我就失業啦!」  

  敏敏憋了幾日,一方面擔心家志,一方面對那一片違章建築也很好奇,就在一個黃昏,騙滿姨要去買文具,偷帶了一盒掬水軒餅乾去找家志。  

  違建裡的路線如蜘蛛網,比她想像的更小、更髒、更亂,到處污水橫流,路不像路,凹凸不平,靠幾塊木板鋪著,好幾次她都差點跌倒,甚至踩到穢物堆中,令她不斷作嘔。幸好劉家志的名氣很大,一說大家都知道,所以敏敏並沒有找太久。  

  家志的家是敏敏見過最簡陋的,只幾塊大木頭拼湊的方形空間,架在一條臭水溝上面,搖搖欲墮。她站在門口還沒出聲,就看見躺在一堆不成形、看不出花色的棉被中的他。家志看見敏敏,半抬起身子,忍不住銳痛,又氣又急又羞,吼叫著:  

  「誰叫你來的?快走!」  

  「我……我只是送這個來的。」敏敏有些害怕地說。  

  她很快地把那盒餅乾放在屋子中央那滿佈割痕的桌上
  。  
  「你走吧!」家志連看也不看說:「不然我老爸一會回來,會嚇死你的。」  

  「好。」敏敏點點頭,轉身要走。  

  突然家志緊張地阻止她,因為他遠遠便能分辯父親的腳步聲。  

  「來不及了,他在轉角了!」他著急地說:「找個地方躲一躲!」  

  怎麼可能?這四壁空空的房子,除了一床一桌,沒幾件像樣的傢俱,任何人都可以一目瞭然,連一隻螞蟻都藏不住,何況一個人。

  急中生智,家志抓住敏敏,說:  

  「躲在棉被裡,不要出一點聲音,知道嗎?」  

  敏敏什麼都顧不得了,她躲入了家志的身後,家志緊緊蓋住她,並把她壓入牆角,一了腥臭、霉餿味齊襲來,令她幾乎昏厥,她只好屏住呼吸,動也不敢動一下。

  腳步聲愈來愈清晰,他們兩個僵直著,然後一個粗嗄的聲音響起。

  「怎樣?聽說有個千金小姐送東西來養你呀?!」  

  「什麼千金小姐。我不知道。」家志故作冷淡地說。  

  「嘻!害羞什麼。」那聲音忽東忽西,又說:「看你這猴樣,還挺有桃花運,年紀輕輕就當了小白臉,真不賴呀!明天起我帶你去美桃那裡,讓她們調教調教,嘿!長大靠你飼候幾個富婆就吃喝不盡了!」  

  開餅乾盒、嚼餅乾聲持續,就在敏敏覺得快窒息死亡時,腳步聲又遠去。她立刻鑽出來,深深吸好幾口氣,儘管仍有熏臭味,但比在棉被中好多了。

  家志已遠縮在床的另一角,在屋頂垂下的一隻舊燈泡下,敏敏很清楚看到他臉上的青紫及嘴角的疤痕。想他穿著長袖衛生衣下的身體,一定有更多慘不忍睹的傷口。  

  「你快走,以後千萬別再來了。」他看著黑黑的門外,愁著眉頭。  

  敏敏跳下矮床,走向門口。

  「等一下!」家志由背後喚住她。

  「什麼事?」敏敏回轉身,睜大眸子望著他。  

  「你為什麼要幫忙我,對我這麼好?」他的表情仍十分陰鬱,濃眉擠在一起,特別醒目。

  「我……」敏敏實在不知該怎麼說自己的身世,只有回答:「我……我一直希望有個哥哥,所以……」

  「我當你的哥哥?」他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說:「怎麼可能,我們差那麼遠。若你真正知道我每天怎樣生活,你會怕得不再見我的。」  

  「不會。」敏敏保證地說:「等你好了,我們還會每天留飯給你吃的。」  

  「哼!」他短笑一聲說:「你走吧!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敏敏跌跌撞撞地回去,一度還迷失在巷子中,屋小巷窄,凹凹的窗中可清楚看到為生活所折磨的人,此起彼落的說話聲,滿含怨對滄桑。終於見到大馬路時,她心中放下一塊石頭,突然一個毛絨絨、黑漆漆的東西由她腳下竄過,她發出尖叫聲,在空氣中迴盪,四周低語聲停了三、四秒,又若無其事地繼續。  

  在車水馬龍的大街,恍如隔世,她發現自己流了一身冷汗。這一晚的探險,後來一直存在她的夢魘中,將她童年的懵懵懂懂逐漸抹去,人愈成長就愈覺得命運之不可測、不可違,若沒有舜潔,她這一生不知會落到什麼地步呢?!上天已太厚愛她,福份大得不尋常,她只有滿心的感謝。  

  一星期後的黃昏,家志來敲何家的後門。滿姨正在忙,舜潔還沒回家,只敏敏聽到,她直覺是家志。

  「是你!」敏敏開門,高興地說:「你好了嗎?肚子會不會餓?」  

  「我不是來吃飯的。」他用奇怪的眼神看她說:「我是來說再見的,我要離開了。」  

  「離開?」敏敏意外地說:「你們要搬家嗎?搬去哪裡?」  

  「不是搬家。」家志冷硬地說:「我要離家出走。我再留下來,總有一天會被我老爸打成殘廢。」  

  「可是你有地方去嗎?」她擔心地說:「你吃飯怎麼辦?」  

  「我想先到南部找我外公,或許他會收留我。」他語氣不確定地說:「哪裡都比家裡好吧!」

  「南部很遠耶!你有錢買票嗎?」敏敏問。  

  「在路上向人借呀!」他說:「總有好心人吧!」  

  敏敏腦筋一轉,要家志等一下,她跑進去拿自己的存錢箱子,整個交到家志的手上說:  

  「這是我從小存的,都沒有用過,大概有三千塊錢,夠你買票子去找你外公了。」

  「我不能拿你的錢!」家志把那沉甸甸的箱子遞回來。

  「反正我也用不到裡面的錢。」敏敏說:「我要什麼,我媽都會另外出錢。」  

  「你媽媽會罵你一下丟那麼多錢給我嗎?」家志仍不願意收。

  「我是幫助人呀!她一定很高興的。」敏敏說。

  他遲疑了一下說:  

  「謝謝!我將來有一天會還你的。」  

  家志就此天涯海角地消失,敏敏常念著他,不知他是否有吃飽肚子,但他一直沒再來敲何家後門。


  敏敏感覺在天上飛,星星月亮在身旁交錯閃亮。然後慢慢降落,她突然覺得刺骨的寒冷,有人抱著她,體溫令人很舒服,她偎得更緊。慢著!她沒有理由到這裡,又陷入這奇怪的夢境中的。她必須清醒,只是為何四周又更黑暗了,她想叫,終究鬥不過藥在血液神經中的昏迷作用。  

  世雄遠遠站在幽的明暗之界,不似人間之光,或許是陰陽之門,忽然飄飄蕩蕩。敏敏想求他原諒,只得到他淒惻不甘的注視,她猛一退,又跌入無底深淵。

  天突然大放光明,敏敏發現自己站在一個房子疊亂的低收入戶區,手上捏著雲朋給她的住址。

  在葬了舜潔,也解決了財產問題後,敏敏內心極大的空虛,及多年來糾纏的尋根念頭,一發不可收拾。  

  「人不該走回頭路的,它只會擾亂你現在平靜的生活。」雲朋一直反對。  

  「我看一眼就好。」敏敏心意已決地說:「如果他們很好,我就走開;萬一不好,我有義務幫忙。」  

  雲朋不忍拒絕她,到處探聽,終於有了眉目,敏敏暫停了還有半年就拿到的學位,奔回台灣。  

  在電話中,雲朋就說秀平十年前已死,阿坤也亡故。敏敏久久不能出聲,雲朋說的沒錯,回首前塵,痛苦更多。她想要對生母說她的養女命很好的機會都沒有了。

  因此唯一的妹妹盈芳,她更要珍惜。  

  循址找到水泥亂糊的低矮房子,鐵窗斑銹,瓦片凌亂,防漏雨的帆布上幾攤污水,門口堆著認不清面目的雜物,和一輛沒有後輪的殘破腳踏車,每個縫隙都結著蜘蛛網,到處灰撲撲的。  

  屋內三夾板隔間,比想像中整齊,破舊的沙發、廉價的桌櫃都靠著牆,留下中央小小的空間,供人走動。臥室的門掛著簾子,簾子已發黃,邊緣滾著細紅線,角落繡著幾朵褪了色的紫花藍花,敏敏覺得好眼熟,似乎是她幼時常喜歡用來捲纏身體玩遊戲的簾子。  

  「請問你找誰?」身後有人問她。

  敏敏一回頭,見到一個臉圓圓,長得很可愛的年輕女孩,頭髮直直垂在肩上,像才剛結束中學生涯。她一定就是盈芳,敏敏忍不住眼淚盈眶,好在她讓雲朋留在車上,不會看到這教人激動的一幕。  

  「你是盈芳,對不對?」敏敏再確定地問一次。

  「我是。」盈芳狐疑地看著她,「你是誰?我該認識你嗎?」  

  「你母親生前有沒有對你提過,她有個送人撫養的女兒?」敏敏急切地說。  

  「有呀!可是沒有人知道她在哪裡。」盈芳說。

  「我就是那女孩。」敏敏迫不及待地說:「我是你的姐姐。」  

  「真的?」盈芳邊搖頭邊說:「真教人難以相信。就這樣從天上掉下來一個漂亮得像電影明星的姐姐?!」  

  「事實上我們找你一陣子了。」敏敏說:「可是你們搬來搬去,居無定所,實在不好找。」  

  「我們一直被人趕來趕去,人窮就這樣。」盈芳有所感地說:「爸爸老愛喝酒,一天到晚失業;媽媽就是太過操勞才病死的。反正活得很苦。這間房子還是我們住最久的呢!  

  敏敏很難過地聽著,雙腳支撐不住坐在椅子上。十年前她十四歲,生母還在,想不到她錦衣玉食,生母卻如此悲慘困頓,她為何還能活得心安理得呢?若她早知道……,又如何呢?人生有些事就是如此無奈。  

  「你呢?你看來過得不錯。」盈芳說:「媽生前偶爾提到你,總怕你當養女,被人虐待。」  

  「我很好,養母對我就像親生女兒。」敏敏說:「你現在在做什麼?有沒有讀書?誰照顧你?」  

  「我現在還在建教合作的工廠當女工。」盈芳說:「我今年剛商職畢業,很想再念三專,可是得先養活自己。姐姐氣質這麼好,一定念完大學。」

  敏敏笑一笑說:  

  「你若想念大學,甚至出國留學都沒問題。我以後會照顧你,你不必再煩惱生活了。首先我們搬離開這裡,去買一棟公寓;你辭掉工作,好好準備考聯考;你要什麼,我都可以供應。」  

  「我是不是在作夢?我覺得我好像灰姑娘,一夜之間成了公主。」盈芳稚氣地說:「你捏捏我,讓我知道一切不是夢,好不好?」  

  「這不是夢。」敏敏笑著說。  

  「你是不是很有錢?」盈芳很率直地問。  

  「她沒什麼錢。」雲朋走了進來,高大的身體將唯一的空間塞滿,加上黑色西裝,嚴蕭的面孔,氣勢更懾人。

  盈芳果真被嚇住,嘴張得大大的,敏敏拍拍她說:

  「他是我的好朋友,張雲朋,你就叫他張大哥。」  

  盈芳還是發不出聲音,敏敏拉著她的手說:

  「我們現在就可以收拾東西,房子以後慢慢處理,怎麼樣?」  

  這下子盈芳如大夢初醒般說:「我現在不能走。這房子是哥哥的,我說好要在這裡等他的。」

  「哥哥?」敏敏看了看雲朋一眼,雲朋也一臉迷惑。  

  「你不記得世雄大哥嗎?」盈芳意外地說:「他是爸爸前妻的孩子。哦!對了,你的爸爸是媽媽的前夫,難怪沒印象。」  

  「那時我才五、六歲,太小了,什麼都像在霧裡。」敏敏說:「世雄大哥人在哪裡呢?」  

  「他……」盈芳吞吞吐吐地說:「他在監獄裡面。」  

  「監獄裡?」雲朋聲音如巨雷,「他犯了什麼罪?」  

  「哎呀!這也不能怪他嘛!」盈芳很勇敢地對雲朋解釋,「他也只不過要混口飯吃,人家就愛找他麻煩。也不是什麼大錯,只是打架鬧事,再三個月就出來了。」

  「我看他大概也沒什麼正經工作。」雲朋冷笑一聲,「而且坐牢也非第一次了吧?!」  

  「不管人家怎麼說他,他永遠是我最敬愛的大哥。」盈芳轉向敏敏說:「爸以前酒後發瘋愛打人,都是他替我擋;爸死後,也是他養我,供我上學,不然我說不定都被人騙去當妓女了。」  

  由盈芳臉上的神情,敏敏看出她對世雄有一種超乎尋常的祟拜和信任,只能說:

  「哪一天我也想看看他。」  

  「好呀!」盈芳興奮地說:「我們可以一起去探監,他一定很訝異多出你這妹妹的。」  

  敏敏決定陪盈芳住幾天,等世雄同意再搬家。雲朋大力反對,他們一路爭執到車旁。

  「盈芳能住,我也能住。」敏敏說:「你我不都來自這種地方嗎?」  

  「這都是小事。」雲朋說:「我怎麼就沒查到這號流氓大哥,我怕他會帶來麻煩。敏敏,你千萬別告訴他們遺產的事,否則他們會搾乾你。」  

  「張大哥,你怎麼把每個人都當成壞人呢?」敏敏忍不住說他。  

  「這就是社會弱肉強食的真相,所以我相信荀子的『性惡論』。」雲朋說:「總之,防人之心不可無。你實在太善良了,自己心地光明,也以為天下人也心無歪念。我很高興何姆姆要我監督你的財產,否則你一下就賑災濟糧光了。」  

  「錢財本就是身外之物。」敏敏歎一口氣說:「為了那些身外物,還得看盡人的醜陋黑暗面,還不如兩袖清風,人還比較愉快滿足。」  

  「你不知道一文錢逼死英雄好漢嗎?」雲朋點一下她鼻子,寵愛地說:「何姆姆把你保護得太好了,讓你不知人間愁滋味,我該拿你怎麼辦呢?!」  

  雲朋大哥對任何事都有辦法的,敏敏一點都不操心。

  接著幾日,敏敏嘗了這輩子未有過的手足情深。她和盈芳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逛街,買了好多的首飾、衣物。敏敏對盈芳的疼愛,及盈芳對她的祟拜,使睽違很久的親情,在血濃於水中自然流露。  

  盈芳徹底愛上這溫柔美麗的姐姐,愛帶她四處亮相,向別人介紹,自己則揚揚得意。敏敏也很高興可以讓妹妹那麼高興,重拾青春的歡笑。

  她見到了獄中的世雄,面對這目光頗凶、額際有條疤的男子,只有陌生感,無論如何也無法由記憶中找出蛛絲馬跡。世雄一直很不禮貌地盯著敏敏看。

  「我記得你。」他最後說:「一個漂亮又文靜的小女孩。我還帶你去大圳那兒拔仙大王草和抓蝦玩,把衣服全弄濕了,結果回家被我老爸痛揍一頓。有一天你突然就不見了,我老爸說他把你賣掉了。他還說,如果我不乖,他也要把我賣了。我還嚇個半死,現在想來,被賣掉或許是一件好事。」  

  「哥!你怎麼都沒對我說過這些呢?」盈芳說。  

  「我猜你也不是騙人的。」世雄仍對敏敏說:「反正我們也沒什麼好騙。盈芳是我唯一在乎的人,交到你手上,若有什麼差錯,我不會放過你的。」  

  「哥!」盈芳嘟著嘴說:「你怎麼可以在敏敏姐面前耍流氓,她也算是你妹妹耶!你會把她嚇死。」  

  敏敏是有些不習慣,所以一句適合的話都說不出。她遇到的男生都是有教養,尊重女性的,沒像世雄一出口便是威脅,知道他是護妹心切,也只能表現釋然。  

  「我會好好照顧盈芳的。我會帶她去補習班報名,明年準備考三專或大學。」敏敏小心地說。  

  「盈芳,你遇見貴人了。」世雄說:「希望也能散散我一些霉氣。」  

  「大哥如果出來了,」敏敏乘機說:「要做點生意或什麼,我可以幫忙。」  

  「我?我最怕被綁住,你照顧盈芳,我就很感謝了。」  

  臨走之前,他突然展開一個微笑說:

  「敏敏,你還是一樣文靜漂亮。」  

  一出會客廳,盈芳就抱著姐姐叫:

  「大哥喜歡你。他個性一向很孤僻冷漠,很少稱讚人,尤其才剛見面。我好高興,我從沒這樣快樂過,我們三個人要永遠在一起,好不好?」  

  若能讓世雄和盈芳脫離往日的不幸,她怎麼做都願意。世雄在陰惡的環境中成長,能保存天生的良知,如此愛護手足,也真不容易。他令她想到多年前在貧窮線上掙扎的劉家志,希望他找到了外公,能順利長大。  


  敏敏已在台灣待半年了。盈芳很努力用功,敏敏也趁白天跑圖書館及社會機構,搜索被虐兒童的資料,並與美國電腦聯線,開始寫她的論文。

  比較教人頭痛的是世雄。他的人其實不壞,只是脾氣太過火爆,以為世凡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便能解決,他由父親及感化院中沒學到處世的方法。所以找工作難找,找到了也不易維持,兩三天就和老闆吵架。敏敏想資助他,他偏又有骨氣;賣了房子的一點錢去擺個麵攤,也是打架收場。真是貴人也愛莫能助。  

  然而也對敏敏、盈芳非常好,好到有些佔有慾,深怕她們吃一點虧。星期假日就帶她們看電影、郊遊,一副好好大哥的模樣。

  四月是盈芳的生日,世雄還特別買了大蛋糕,上面綴滿了玫瑰花。敏敏則送她一條鑲小鑽的項鏈。

  盈芳高興地流出淚來。世雄則皺著眉說:

  「太貴了吧!你又供盈芳吃住和學費,自己也沒做事,省省吧!」  

  「我還有錢的。」敏敏安撫他說。  

  「再多的錢也會用完的。」世雄說:「我真恨自己時運不好,不能大賺一筆,否則買一百條項鏈都還剩!」  

  「你麵攤的生意不是挺好的,又硬搞砸,不然也賺不少了。」盈芳邊照鏡子邊說。

  「那點錢填牙縫都不夠,還要跟人家陪笑臉,想來真郁卒。」世雄手比大大的,「我說的是大把大把的鈔票,供我們一輩子吃穿不愁。」  

  「你可別又去賭博、販毒、抽保護費了!」盈芳緊張地說:「現在有兩個人要靠你了。」  

  「安啦!」世雄看一眼敏敏說:「這時代只要會鑽,什麼門路都找得到。」  

  電話鈴響,是雲朋打來的,他只說要去美國陪孩子度春假,順便看看柏克萊的房子。  

  「有事聯絡我。」雲朋頓一下說:「有這江世雄在,我真不放心,真像一顆定時炸彈,說不定什麼時候又出事。」  

  「別擔心了,張大哥。」敏敏說。  

  掛了電話,迎上來是世雄的詢問:  

  「那老小子,有妻有子,還一天到晚來,嗦,是不是存心不良,想老牛吃嫩草呀?!」  

  「大哥!」敏敏很不喜歡人家誤解她和雲朋的友誼。  

  「好!好!」世雄知道分寸,也不想惹敏敏生氣。

  果真被雲朋猜中了,世雄為一夜致富,又開始出入賭場。敏敏她們都不知道,直到有一天世雄打電話來:

  「我欠了北門幫五十萬,碰到郎中了,真他媽的衰。我先躲一陣,你們去住旅館,避避風頭,我籌了錢再回來,對不起了!」

  「又來了!」盈芳欲哭無淚地說。  

  敏敏想五十萬她還可以幫忙,就怕雲朋不答應,況且這像無底洞,世雄一日不改邪歸正,再多的錢也沒有用,所以也不敢說。但在旅館深居簡出,盈芳也不能上補習班,真教人要發瘋。  

  敏敏想想,還是結束這種流離生活,回去面對困難。黑社會的人果真厲害,她們一回家沒多久,幾個凶神惡煞就找上門,為首的濃眉大眼,長得稱頭,讓敏敏有似曾相識感,只是害怕,無法深入思索。  

  「何敏敏,你是何敏敏,對嗎?」那個頭頭叫了起來,「我是劉家志呀!你記得嗎?」  

  「劉家志!」一場「討債記」變成「相逢記」,敏敏開心地說:「真是你!我沒想到會見到你。」  

  「多少次我希望在路上看到你,但都失望了。」家志說:「我還回去過你家,結果你搬走了。」  

  「少主。」旁邊有人說:「我們討債怎麼辦?」  

  「我大哥欠你們賭債五十萬,我會想辦法還的。」敏敏忙說。  

  「江世雄怎麼會是你大哥?」家志不解地問。  

  「很複雜的。」敏敏說:「反正我會替他還錢……」  

  「若你要替他還,就不必了。」家志乾脆地說:「這次就一筆勾銷。」  

  「少主,五十萬不是小數目呀!」有人叫著。  

  「我會對我的義父說的。我欠這位小姐人情,若沒有她,我也不會活到今天。」他轉頭對敏敏說:「叫江世雄別再賭了,那是有錢人的玩意。下次我不見得能幫忙了。」  

  「真謝謝你。」敏敏和盈芳都萬分感激地說。

  家志又回到敏敏的生活圈中。當年他帶著敏敏的三千元南下,並沒有找到外公,一個十三歲的孩子便四處流浪,由南又到北。

  「我為了生存,又扒又搶。後來碰到我義父程子風,他雖然出身黑社會,但為人很講義氣又愛人才。他花了大筆錢讓我回學校,念完了五專,把我當親生兒子養。」家志說:「跟他,我不後悔也不可恥。我義父做事一向黑白分明,恩怨各報。況且這幾年也收斂不少,不碰違法或害人的事,只是盛名之累,難免譭謗不斷。」  

  看得出來,程子風對家志的用心。家志和世雄雖都是闖江湖的,世雄就一副市井混混的態度及口吻;而家志則很有風度,做人直爽海派,有俠義作風,說話也有內涵多了,連盈芳也為他著迷。  

  敏敏常想,悲劇真是否無法避免的?  

  世雄結束逃亡後,回到台北,看見家志取代他照顧兩個妹妹,真是氣得七竅生煙,於是不斷向家志討釁。敏敏怪自己太遲鈍,完全不知道這兩個男人在想什麼,她無意中挑起了場危險的遊戲。若她當時就離開,躲得遠遠的,他們就安全了,可惜她太沒警覺心了。  

  家志見廣識多,身經百戰,根本懶得搭理世雄,他一樣來找敏敏,不管世雄愈發火紅的眼。

  那個微雨的夜裡,家志陪敏敏由圖書館回來,就在巷口遇見有些喝醉的世雄。

  「我是來警告你的,最後一次。」世雄瞇著眼說:「遠離我們,別再讓我看到你!」  

  「這些話輪不到你說。」家志好整以暇地說:「敏敏要見我,她喜歡見我。」  

  「大哥,家志和我們都是朋友,他還不記你那五十萬元的債,你為什麼說這些話呢?」敏敏求著說。  

  「不記債,是不安好心眼,他在動你的歪腦筋,我根本不領情!」世雄指著家志的鼻子說。

  「我動她腦筋則因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家志擋開他的指頭,「你呢?敏敏稱你一聲大哥,你竟對她有非份之想,她可是你妹妹,你才是動歪念。」  

  「不!她不是我妹妹,我們既不同父也不同母。」世雄說:「本來我打算好好照顧她一輩子的,但是你出現,破壞了一切,你是要自動離去,還是我動手?」  

  敏敏呆在那兒,被他們的對話嚇壞了,這兩個她視為兄長的男人都對她有手足以外的感情,她到底哪裡錯了,給他們如此想法?  

  「該離開敏敏的是你,你只會帶給她不幸。你自己還沒有自知之明嗎?」家志嘲諷地說。  

  世雄抽出一把亮晃晃的長刀,在敏敏還來不及叫一聲之前,他已直衝家志而去。家志是練過拳術的,他左閃右閃,盡量不還手,但世雄已失去理智,不按牌理出牌,只見一陣混亂,家志的手臂被劃出傷口,血染紅上衣。  

  「住手!住手!」敏敏叫著,附近響起狗吠聲。  

  兩個男人眼內都發著禽獸的光,又一個刀光劍影,凶刀插進了世雄的肚腹,血噴了出來。戰爭結束了,滿地血腥,敏敏在極度的震驚中,全身發冷,她忘了自己如何報警,如何叫救護車,如何在急診室外等待,醫生說世雄死了,家志只傷到皮肉。  

  在警方問訊中,家志對她說:「敏敏,對不起,真對不起。」  

  「不是你的錯。」敏敏悲傷地說。

  盈芳的痛苦是敏敏最不能面對,也最不能補償的。盈芳認為哥哥是為敏敏而死,而敏敏竟還幫家志脫罪,是最無法原諒的人。

  敏敏在恍惚中想:我真是禍水嗎?我的到來帶給每個人命運的改變。雲朋是唯一能保持冷靜的人,也對家志和敏敏分析整件事。  

  「這事不能牽扯到北門幫,程子風若涉入,只會加重案情的複雜度。也不能找別人來替你們答辯,我不願敏敏的養母曝光,所以我們姿態愈低愈好,一切小事化無。」  

  敏敏度過了非人的幾個月,心情的煎熬、盈芳的恨意、家志的判刑、世雄的橫死,甚至雲朋的歎息,都令她難以負荷。她並不知道外面的輿論更險惡,她以為一切會慢慢過去,傷痛會平息。沒想到世雄、家志之外,還會對雲朋造成影響,也間接使她生命有了大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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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8 00:43:5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邁可一從矽谷回來,就邀敏敏去他家晚餐,她根本無法拒絕。奇怪為什麼對他的每句話、每個要求,她都那麼難以拒絕呢!彷彿一道咒語或一個神奇的光環罩住她,讓她無法抗拒。不是他的外表,比他更迷人的男子,敏敏也見過,不曾絲毫迷戀;不是他的成功架式,這類人,她自幼看多了,早能免疫;是他的溫柔關懷嗎?有男孩對她更盡力,她也不為所動,為什麼是邁可呢?她其實對他一無所知,成長環境讓她小心謹慎,但思想卻非常單純,難怪雲朋說她是進入狼群的小綿羊。理智叫她遠離邁可,感情卻教她享受與邁可相聚的每一分每一秒,彷彿今生將不再。  

  時間到了,她忍不住興奮。她想作客不能太隨便,這是舜潔嚴格的家教之一。於是敏敏將長髮挽成一個整潔的髻,綴上黑緘的夾子。臉上薄施脂粉,身穿一襲雪舫紗的白色洋裝,露出凝脂般的臂膀,唯一首飾是極貴重的羊脂白玉。她披上一件白呢大衣,慢慢走到邁可的家。  

  這間巧克力色的房子是附近庭園修得最好的一家,一片花團錦簇,有秋天的景色。邁可來開門,他一身名家設計的襯衫長褲,簡單的白黑系列,看來特別玉樹臨風,氣宇非凡。而他也對敏敏看傻了眼,兩人就在門口呆站了好一會。  

  「哇!你真像月夜下凡的仙子。」他首先打破兩人之間那莫名的迷惑。

  「哪裡像呢?仙子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敏敏慧黠地加一句,「我可是準備來大快朵頤的!」

  「沒問題。」邁可很紳士地做請進狀。  

  邁可的家幾乎全打掉隔間,視野十分廣闊。加上他剛來,不曾添置什麼,所以有點清冷空曠,不像有人住的樣子。但廚房卻很溫暖,廚具一應俱全,都是嶄新發亮。餐桌特別講究,粉紅餐巾上一隻雪白揮粉彩的瓷瓶插滿怒放的各色花朵,兩根玫瑰紅的大蠟燭燃出浪漫的光,也燃出芳郁的香味。兩套精緻閃亮的銀具擺著,在舒伯特的小夜曲中,邁可端出煎得恰到好處的牛排,香檳酒在光瑩的水晶杯中澄亮。  

  敏敏吃了一口沙拉,真是不錯,她忙說:

  「沒想到你真會做菜呢!」  

  「調沙拉醬只是彫蟲小技,待會吃我做的牛扒,才會驚為天人。」邁可眨眨眼說:「我十二歲就自己出來唸書闖天下,總要有兩把刷子吧!洗衣燒飯刷地修水管都難不倒我,你信不信?」  

  敏敏笑著又嘗一口玉米麵包,香酥可口,她又說:

  「你連烤麵包都技術一流。」  

  「哦!老實說,這是我的弱點。」他一臉歉意地說:「烤的我不行,所以小麵包和甜點起士蛋糕都是買現成的,希望你別扣我的分數。」  

  「扣什麼呢?光是這牛排就是一百分了。」敏敏說。

  「真的?」邁可露出了一個邪邪的眼神說:「那有我這種人當男朋友一定很棒了,對不對?」  

  「你這種人一定不缺女朋友的,對不對?」敏敏反問。

  「何以見得?」邁可抬頭看她,「我這種人是哪一種人?」  

  「成熟穩重,多金又有魅力。」敏敏說:「事實上,你到現在都未婚,我十分訝異。」

  「我說過我太忙了,忙到連娶老婆都沒時間。」邁可盯著她問:「現在是我休假期間,我正式追求你,怎麼樣?」  

  「我不是你喜歡的那型女孩子,我絕不適合。」敏敏差點被食物嗆到,連忙說。

  「哦!」他放下叉子,有興趣地說:「那你說你又是哪一種女孩子?」  

  「很平凡、很普通的,一點也不屬於你們上流社會的。」敏敏說出心裡的話。  

  「你真是謙虛,還是太不瞭解自己呢?」邁可的笑帶些特殊意味,「你一點也不平凡、不普通。你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高貴氣質,即使放在泥地石堆中也是一顆發亮的珍珠,就待人發掘而已。」  

  「你別開玩笑了。」敏敏有點坐立不安。

  「我很認真的。」邁可突然眉一皺說:「莫非你已有男朋友了?一定是,像你這樣美麗的女孩子一定有很多人追求,對不對?」  

  「我沒有男朋友。」敏敏坦白地說。  

  「哦。」他望著手中淺色的酒,慢慢地說:「實在很難相信,也許你條件太苛了,你的條件是什麼呢?」  

  「何必談我。」敏敏很想結束這話題。「說說你自己的條件吧!」  

  「就像你一樣的女孩子,年輕美麗,聰明可人又有智慧。」邁可很正經地說:「你別說你不知道我喜歡你吧!你是多年來第一個親嘗我手藝的女孩,我用心良苦呢!我學識不差,家世不錯,也一表人才,堂堂大企業總裁,有名有利,擺出去多體面,把你身邊那一些男人都比下去了吧?!」  

  敏敏不知為什麼會引出這些話來。她明白他們之間是有些電波之類的東西,甚至觸動她內心最隱密的感覺,也許像舜潔對錫因終生不悔,要世世相守的愛。但被邁可這麼一說,變得好俗氣、好淺薄,她心中產生淡淡的悲傷。他對愛情的看法就如此表面嗎?女人賣青春美貌,男人供金錢名位,彼此相互利用。那麼心靈的相通相許呢?沒有靈魂,哪挨得過美人色衰及英雄落魄的生命考驗呢?這個只見過城堡的王子到底都認識怎樣的女人呢?  

  「蛋糕在哪裡?」敏敏忽略他的問題,直接說。  

  「我去拿。」邁可知道她的逃避,只是笑笑,並未再相逼。

  蛋糕端出以後,氣氛就一直很輕鬆。夜深了,他堅持送她回去。四周非常靜謚,戶戶燈火通明,短短的路,敏敏都覺得好美。

  到她家門口,兩人才要告別,屋內電話急急響起。敏敏抱歉地看邁可一眼,忙開門進去,接客廳的電話。

  「喂!敏敏,我是雲朋,那麼晚了,你去哪裡?」

  「哦!張大哥呀!」敏敏回頭,看邁可站在那兒,毫不客氣地盯著她看,臉上沒笑容,她忙對雲朋說:「你等一下。」  

  「你坐坐,我去接個電話。」  

  敏敏走到房間拿起分機說:「張大哥,你回來了呀?」  

  「黃昏到的。」雲朋說:「你剛去哪裡了?」  

  「去一個朋友家吃飯。」敏敏說。  

  「什麼朋友?」雲朋關心地問。

  「只是一個新鄰居,敦親睦鄰而已。」她簡短地說:「玩得還開心吧!」

  「還不是為了孩子。大人有什麼要緊呢!」雲朋說:「我打電話是告訴你,我後天中午到柏克萊,你在家等我就可以。」  

  「張大哥……」敏敏想拒絕。  

  「別這樣,我擔心你,想看看你,不可以嗎?」雲朋說:「我一天就往返,佳洛不會起疑心的。另外我也要看看房子,若你只打算拿碩士,我們就賣掉;若你還想念博士就留著,你考慮過沒有?」  

  「等我春季回學校再做最後的決定吧!」敏敏說。

  「我是希望你快點回台灣,我可以就近照顧你;你也可以當我的競選助理,怎麼樣?」

  「適合嗎?只怕我不能勝任。」敏敏說。

  「當然可以,你就是我的幸運符,你不知道嗎?」雲朋又說:「那家山姆開的咖啡店還在不在?我好懷念那段散步去他店喝咖啡的時光,真有年輕的味道。」  

  「還有的,我一定請你去。」敏敏笑著說。  

  「對了,你頭不舒服好了嗎?」雲朋又嘮叨,「千萬別忍著不吃止痛藥,一兩顆沒有關係的。」  

  「好!星期一見了!」  

  掛了電話,敏敏匆匆走出來,見邁可已站到門外,整個人在陰影之中,只見眼中兩潭寒光,他淡淡地說:  

  「我走了,晚安。」  

  他這一舉,讓敏敏又有些莫名其妙。他方才才談笑風生,怎麼立刻又拒人千裡?或許她太敏感,邁可只是要急回去而已。  

  那夜,敏敏想著邁可的每句話每個眼神進入夢鄉。  


  萬聖節下午,敏敏逛了農夫市場,它有點像台灣以前的傳統市場,是農人自己擺攤子賣貨,東西較為便宜,最主要的是它那親切熱絡的氣氛,引起人們一種懷舊的感覺。敏敏走在一堆南瓜之中,有的大得真可以變成灰姑娘的華麗馬車,有的卻如拳頭般小,十分玲瓏可愛。  

  有一年,恰巧雲朋在此,他們真的買了兩個南瓜回家,先在頂上橫削一個缺口當帽子,再將裡面的細籽挖乾淨,細籽清好,舜潔還按食譜做了香噴噴的南瓜派。重頭戲在後頭,雲朋和敏敏各用專門的刀子,在南瓜表皮刻下眼睛、鼻子、嘴巴,敏敏的還中規中矩,三角眼、三角鼻、細細的微笑;雲朋則頑皮多了,眼是下弦月形帶著邪惡,鼻子像被人打歪,嘴巴加了幾顆如吸血鬼般的尖銳雅齒,點上蠟燭放在國黑漆漆的庭院中,真有幾分毛骨悚然。  

  敏敏有幾番忍不住,真想抱一顆就走,那金黃色澤太吸引人了,但她其實沒什麼興致,一個人刻南瓜太無聊了。她突然想到邁可,如果他在就好玩多了。  

  好奇怪,邁可老佔在她心上不放,連夢中也出現。昨夜她夢見自己去巧克力房子找他,開門的竟是威爾斯夫婦,他們對她說:「我們沒有搬走呀!也沒聽過一個叫邁可的東方男人。」  

  她的心徒然落下,天澹沉陰暗,雨淅淅瀝瀝,她感到一種空虛無助,彷彿失去了什麼最寶貴的東西。夜半醒來,夢境令她惆悵也令她覺得荒謬。認識邁可才幾日就如此牽腸掛肚,可見世雄和家志的事,傷得她比想像中更重,她才會被一點魅力及慇勤輕易影響。  

  整日邁可都沒再出現。昨晚分手時,他似乎將自己退在一段距離之外,叫人摸不透。唉!別再管他了。

  黃昏時,敏敏已將各色糖果裝一大籃,六點整,小朋友就會上門了。五點半有人按鈴,敏敏開門,竟是一個穿著黑色禮服、黑色披風,帶著獠牙面具的吸血鬼。他對著敏敏張牙舞爪地說:

  「trick  or  treat,give  me  some  thing  good  to  eat!」  

  一聽他聲音,敏敏就忍不住失笑,笑得彎下腰來。  

  「嘿!」邁可脫下面具,臉上帶著小男孩無辜的表情說:「我就沒有一點treat了嗎?」  

  看到邁要一臉毫無芥蒂的模樣,敏敏突然放心下來,昨晚一切只是錯覺,邁可並無不高興的地方。

  「我有一些糖,你要不要?」敏敏笑著說。

  「可不可以要一個吻?」他指指自己的臉頰說。

  看著他刮得乾淨的臉,感受他那強烈的男人氣息,敏敏連連後退幾步,忙不迭地搖頭。

  「我遲早會得到的。」他邊說,邊從身後拿出一個大袋子,不懷好意地說:「這是我送你的禮物。」

  「我可以不接受嗎?」敏敏張大眼說。  

  「不可以!」邁可乾脆自己將禮物拿出來,是一件女吸血鬼的衣服,長裙、長披風和獠牙面具,和邁可身上的正好配成一對。

  「天呀!」敏敏驚慌地說:「我才不要穿那種衣服呢!」  

  「今天是萬聖節,天下無怪不有。」邁可走近她,邪邪地說:「你要自己換,還是我幫你換?」  

  敏敏感染那份刺激與興奮,她遲疑一下,接過那套衣服,到房間裡換穿。黑色及地長裙將她的纖腰盈盈一束,顯得身材更修長,繫上黑色披風,敏敏看著鏡中的自己,隱隱中透著一股冷艷,彷彿從千年古堡中出現的女王。  

  她突然起了頑皮之心,將頭發放下,低頭由頸後梳了一百下,使髮絲更顯蓬鬆;她捨去面具,在臉上化了濃濃的妝,細細的眉,青色誇張的眼影,大紅的唇膏,一種邪媚加在冷艷上,連她看了都快認不得自己了!邁可喜歡刺激,她就好好讓他刺激一下。  

  徐徐地走出來,邁可正在泡咖啡,一見她立刻目瞪口呆。敏敏本還有羞赧之心,但看到他的表現,一切都值得了。藏在這層衣妝之後,她放心地展開自己,就像演員般,扮演著另一個完全不同的角色。  

  「哇!」邁可將她左看右看,說:「這樣的女吸血鬼,我被吸死了都甘心呀!」  

  這樣的話,敏敏聽了絕對會臉紅,而且深覺不敬。但現在她是要勾人魂魄的女吸血鬼,所以幫作嫵媚慵懶地說:  

  「要不要試試看呀?!」  

  「當然要。」  

  邁可瞇起眼,眸內一下閃過類似慾望的東西,令敏敏怦然心跳,但只一剎那,他就帶著一副色狼垂涎的表情,誇張得叫敏敏忍不住大笑。他毫不客氣地捉住她的纖腰往自己身上一靠,他的味道充斥鼻間,她可感覺到他衣物下堅實的身體,熱氣幾乎是擋不住的。  

  「你終於露出你的真面目了!」他盯著她那嬌艷欲滴的唇說:「美艷的吸血鬼,你要如何搾光一個男人才滿足?我的血可是又多又滾熱,但你在滋養前,要如何誘惑我、犒賞我呢?」  

  這一切演得太過頭了,超出她控制之外。敏敏掙扎著,想推開他,他卻箝得更緊,而且眼看就要吻上她的唇。這時,門鈴急速響著,干擾使邁可鬆了手。

  敏敏解脫似地跑去開門,門外站著一個有對翅膀的金髮小仙女和一個小號的蝙蝠俠,他們用很稚嫩的童音說:

  「trick  or  treat!」  

  敏敏忙抓一把糖果在他們南瓜造型的塑膠籃子裡,兩個孩子很有禮貌地道謝,在圍欄外站著的一對夫妻和她友善招手,想必是他們的父母。萬聖節是孩子最愛,可以挨家挨戶要糖果,但同時潛在著危險,誰知道門後面住的是不是個喪心病狂的人呢?!往年就有孩子因此受到傷害,或被非禮,或吃了有毒及藏了刀片的糖,因此子女年幼的由父母相陪,年紀稍大的成群出動,時間限制在六點到八點之間,糖果也需大人檢查之後才能下肚。

  所謂「trickortreat」的意思是:我來要糖,你不給我就搗蛋作怪。這原本是一種民間的鬼節,諸鬼下凡享盛宴,後來就演變成今日純粹好玩的節慶,已沒什麼宗教意味。往年還在大孩子在不發糖的人家丟垃圾、塗窗戶牆壁,也都遭法律禁止。但你若因為某些原因不準備發糖,最好不要在家;假如在家,也要關上全部的燈,讓屋內一片漆黑,表示沒人在,否則那不斷的按鈴聲,真會受不了。至於八點以後屬於大人的萬聖節,敏敏就不太清楚了,聽說各處都有不同年齡層的鬼屋和狂歡舞會,可以鬧得非常不像話,破壞力十分強大,以前有美國同學邀她,她都拒絕。  

  冷冷的風吹著敏敏發熱的肌膚,她對站在一旁的邁可說:「你不回家發糖嗎?」  

  「在這兒也一樣呀!」他戴上吸血鬼面具說。

  「那你家裡的燈都關了吧?」敏敏說:「免得小朋友白跑一趟。往年威爾斯太太都會準備一些小餅乾、花生、麥牙糖和蘋果來招待小朋友,今年沒有了,一定有很多人失望。」  

  「你似乎對這兒很熟悉,你在這兒住很久了嗎?」邁可突然問。

  「五年了吧!」敏敏說。

  「五年前這兒房價很貴嗎?」他又問。  

  「自然沒像現在那麼貴,但因地段好,也不便宜。」她說。  

  「所以能買下這房子也不容易。」邁可說。  

  這時,又一群孩子吱吱喳喳來按鈴,有小精靈、灰姑娘、彼得潘、海盜,大小不一,像一家手足,姐姐牽弟弟,一齊喊「trick  or  treat」,邁可很親切地送出一些糖果。  

  「你在哈佛時大概沒發過糖果給小孩吧?!」敏敏看他對孩子的小心翼翼,不禁笑著說。

  「我在哈佛的萬聖節玩的可是瘋狂的遊戲,你大概都不敢聽。」面對她,邁可故意用低沉誘惑的口氣說:「我們打扮成性格海盜或摧花手傑克,去酒館釣些扮成妓女、兔女郎的女孩,帶她們到鬼屋裝神弄鬼一番,把她們嚇得半昏地癱在我們身上,然後抱到樓上房間……」  

  「好了!我不要聽了!」敏敏面紅耳赤地說:「算我沒問。」  

  邁可轉身面對又一波的忍者龜、白兔、維尼熊,馬上換了一副慈祥的語氣及態度,反而是敏敏的紅潮老不退。孩子們來來去去,他們後來乾脆一起坐在門外的台階上。免得開門關門之苦。每個人造型都很奇特,大部分孩子穿的都是卡通人物,也有非常匠心獨具的創造,比如一個中學孩子用購物紙袋、綠色絨布、樹皮架成一顆樹,頭上還真頂了一個鳥巢,放幾個蛋殼。有一個孩子就簡單兩個布袋,一個套在身上,一個裝糖果,真不知那麼多糖,怎麼消化得掉?  

  七點半後,人跡漸少。天更暗了,南瓜燈清楚地亮著,有些孩子捨不得回家,拿著螢光棒或手電筒出來探險、學鬼叫,一向入夜便靜若無人的街道變得十分熱鬧。八點一到,就真的一切恢復平靜,美國的守法精神,連小孩都遵行。  

  敏敏烤了披薩,邁可倒兩杯可樂過來,兩人看著柏克萊夜景,吃著晚餐。邁可若有所思,久久不發一言;敏敏因為累,也不想開口說話。  

  敏敏喝了一口可樂,發現邁可正凝視她。遇著她的眼光,他笑說:

  「你真是素若寒梅、艷如桃李。你這角度特別美麗,優雅中有著嫵媚,我想一定很多男人稱讚過你吧?!」  

  「從沒有。」敏敏喝光可樂,站了起來,不想再聽他這些話。

  「敏敏!」他阻止她離去,說:「你知道我受你吸引,你也對我有感覺,當我的女朋友,怎麼樣?」  

  「我說過我不適合。」敏敏心撲撲跳,頭有點昏。  

  「你聽過俞慶集團吧?」他給她一個淡淡的微笑。  

  俞慶集團,誰沒聽過?在台灣及世界都是名列前茅的豪門巨戶。敏敏從小就從舜潔偶爾的言談中聽見俞振謙在商場上的赫赫威名,雲朋的妻子佳洛就是他的女兒。  

  「我就是俞慶集團的俞信威,論財力勢力,當你的男朋友,綽綽有餘了吧?」他的笑容更大了。

  俞信威的名字好熟呀!雲朋曾不經意提到,俞家這一代有三兄弟,老大穩重守成,一板一眼;老三隨和任意,性好冒險;老二則居於兩者之間,是最教人捉摸不定的。家族外的人最防老二,說他如豹的精猛險詐,變化之快,直撲人之要害;家族內的人則清楚很多事要找老二才有通融見效的辦法。眼前這個穿著吸血鬼大斗篷,自稱是俞信威且笑瞇瞇的英俊男人,到底是哪一個?  

  然而那沒什麼不同,他和她之間,無論是社會地位及年齡、想法都有一段距離,敏敏不及細想就說:

  「別開玩笑了,我們之間……」  

  她尚未說完,突然眼前一黑,全身乏力,只覺屋內的傢俱及邁可都在眼前旋轉。敏敏想站起來時,牆壁及地板都直直撲向她,猛地,一雙強壯的手撐住她,然後她就不省人事了!  

  信威輕輕將敏敏放在長沙發椅上。先是咖啡,再是可樂,都放了安眠藥,夠她睡一整夜了。他坐在一旁盯著她看,微卷的長睫毛整整齊齊地覆蓋下來,投映出兩排青霧般的陰影,細緻如瓷的肌膚閃著柔柔的光,小巧的鼻子微微呼吸著,以及如櫻桃般美麗的紅唇。儘管她方才濃妝艷抹,又經二小時折騰,妝已凌亂,但仍掩不住她天生那股潔麗的氣質。  

  多奇怪的女孩子呀!那些貧窮、髒亂、鬥狠、欺騙、荒淫的醜陋往事,竟沒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她看來就像一個完美無瑕的天使!  

  初次在慢跑時看見敏敏,就很驚訝她與照片的不同,照片不但技術差,連底片都有問題,完全沒表現出她特殊的美麗。信威在汗涔涔地跑到山下又跑回來時,就推翻原來的計劃,他本來是打算和敏敏直接談判,這樣有智慧又有目標的淘金女郎,別人或許應付不來,他可是兩三下就可以解決。  

  但他決定玩一場遊戲,在和她聊天相處後,信威更確定他的計劃。這樣的女孩,他沒有見過,閃著十分沉靜的光彩,說她像珍珠,素若寒梅,艷若桃李,都是發自內心的讚美。說她是絕代佳人是太誇張,五官比她漂亮的大有人在,只是她的眼波流轉,神情微笑都帶著高貴純潔的韻味,使信威想起他在十七歲時單戀過的派翠西。派翠西是中歐一個小國的公主,金髮藍眼,教他沉迷的不是她姣好的容顏、良好的教養,而是令人無法比擬的逼人靈氣,彷彿是謫降的仙子,連信威這一向不可一世的毛頭小子,都要自慚形穢。  

  敏敏當然不是公主,若不知她低賤的出身,信威也要為她所迷惑。但她怎能在腐敗污濁的環境中培養出秀致端麗的容貌?她怎能在無恥算計的心機中保持雙眸的水靈清澈?她如何學會舉手投足的優雅?如何讓自己在待人接物上有出自大家的渾然天成的氣度?她才廿四歲,尚有小女孩的嬌羞姿態,為何能學得如此快、如此像呢?  

  信威遊遍世界,見多識廣,女朋友自然也不少。派翠西是絕無僅有,她現在也成了人人鍾愛的王妃;還有其他來自上流社會的才貌雙全女子,有女強人型的像大姐佳清,有嬌貴的像小妹佳洛,也有以自我為中心的像前妻雅琳,她們雖互有不同,但其實都很類似,舉止行為都是一派天之嬌女,難免目中無人,教人厭煩。小家碧玉,扭扭捏捏,見不了大場面,他也沒興趣。近年來由於他的身份地位,接近他的都是一些有野心的、有侵略性的、深諳媚功、床上技術一流的女人,像王蓮怡便是;敏敏自然地就如一股清風,十分新鮮,只是他該將她如何歸類呢?  

  敏敏身上一直有一種引人的清香味,不像任何香水,可是每次還來不及吸口氣,她就走開。趁此刻,信威更靠近,狠狠聞個夠,是說不上來的少女乳香吧!她的嘴邊有方才吃披薩散開的唇膏,他輕輕一抹,手來到她唇上,柔軟如玫瑰花瓣,他忍不住輕吻下去,身體碰到她隨著呼吸輕微起伏的胸部,突來的慾望使他不禁衝動起來,他驚得跳開,他可從不是趁人之危的登徒子呢!可是敏敏躺在那兒,就如等待王子的白雪公主。要當聖人實在很難,他不知道自己也有禁不住欲想的時候,難道他內在有潛存的性變態?不!遊戲不是如此玩法,也許是敏敏身上存在的邪惡引出他的獸性,他可不能像雲朋般糊裡糊塗。  

  想到雲朋,就想到那通電話。信威在敏敏離開客廳後,忍不住拿起話筒偷聽。什麼「我擔心你,想看看你」,「我一天往返,佳洛不會起疑心」,「你是我的幸運符,你不知道嗎?」,「好懷念那段散步去喝咖啡的時光」,「若你只打算拿碩士,我們就賣掉房子」,「希望你快回台灣,我可以就近照顧你」……。信威當時聽了,一股怒火陡然上升,直想對電話吼下去,雲朋這偽君子,有妻小竟還敢對敏敏說這些話?更可惡的是,這通電話破壞了他整晚的好心情,本想和敏敏有個浪漫的結束,一個熱吻,甚至更進一步,全都讓雲朋這不識時務的小子毀掉。他在氣沖沖的情況下離開,走過兩棟房子,夜裡的寒意讓他逐漸冷靜下來。自己太沉不住氣了,信威想,他約女孩子從不會如此有始無終,這豈不毀了他俞二公子一向浪漫多情,風流倜儻的一世英名?他站在人行道上,看著敏敏的家,一片漆黑,只留下門口一盞小燈微微著,現在回頭又太奇怪了,況且他內心仍有莫名其妙的疙瘩,無法去扮演劍俠唐璜。這件事牽扯到自己的妹妹及好友,他實在很難一如平日地灑脫!  

  非常時期得用非常手段!他不能在這關鍵時刻讓雲朋見到敏敏,所以想到了用安眠藥的方法。沒有天時地利給他好好發揮,只好來刺激的,先綁架她再說。

  事不宜遲,信威走到敏敏的房間幫她整理出一袋衣物。房內的佈置色調又令他驚訝,沒有粉紅輕紗的旖旎誘惑,只有很清雅的花花朵朵,似一般小女孩的房間。呀!當然,雲朋是吃這一套的。敏敏甚至還叫雲朋「張大哥」,這套掩人耳目,就把聰明一時的雲朋耍得團團轉!  

  信威唇邊泛起冷笑。他和雲朋相識多年,雲朋在法庭上可以口若懸河,咄咄逼人,無人會懷疑他的辯才,但私底下卻不是多嘴的人。雲朋很少對人婆婆媽媽地溫情,除了兩個寶貝孩子,連對佳洛也不會甜言蜜語。信威初以為是雲朋在孤兒院待太久,又一直單打獨鬥的關係,原來他的溫柔是另有所用。  

  由他們的對話,信威的判斷是,雲朋尚未佔到什麼便宜,但明的沒有,暗的眉來眼去卻持續進行,而且有波濤洶湧的跡象。如果等敏敏畢了業,回去當了雲朋的競選助理,醜聞就擋不住了,不但影響到雲朋的前程、佳洛的婚姻,對俞慶想跨入政界,也是一大挫傷。而唯一坐收漁利的是敏敏,由一個三餐不續的貧民窟女孩,一躍而成為社交名人,下一步還不知要爬到哪裡呢?真是太厲害了!此時她還故作高貴、裝純真,信威一向最恨「偽品」,他有這個義務來揭開敏敏的真面目。  

  打開敏敏的衣櫥,衣服不多,卻都是專櫃名牌,一個學生若無支援外快,絕負擔不起。敏敏品味相當淡雅,皆偏黑白的系列,他一面放進旅行箱,一面想這是否只是她的「戲服」之一?她和劉家志在一起又穿什麼?那小混混大概喜歡看她穿露背和超短的裙子吧!想到此,信威不禁咬牙切齒,把皮箱用力一關,發洩不滿的情緒。  

  對了,化妝品。梳妝台上的東西少得教人意外,信威印象中的女人光是臉上的保養品就可以有幾十種,更別說全身的,包括指甲在內。敏敏就幾罐蘭蔻的,手一抓就可拿完,無論現在是雲朋或誰在包養她,財力似乎也是有限。他可不會如此虧待他的女人。  

  夜已深。信威很有條理地清下萬聖節的裝飾品,拉下窗簾,寫了張「暫勿送信」的紙條放在郵箱,讓敏敏看來一副出遠門的樣子。威爾斯的房子原本就是租的,不必他操心。一切就緒後,他又回到敏敏的面前,她依然熟睡著,依然純潔的樣子,他呆望一會,抱起她柔軟輕盈的身子,放在車子前座,還替她蓋上了厚毯子。  

  車子出了車庫,往山下開去,機場有小飛機在等他們。

  這對信威也是絕無僅有的經驗,三更半夜地,像一個江洋大盜搶奪民間女子!如果人家知道了,不笑掉大牙才怪。女人對他而言,就如源源不斷的流水,甚至不用他取瓢來飲,就自動送上門。  

  他很清楚自己在這方面一向得天獨厚。在歐洲重階級的觀念,他雖是黃種人,卻來自富可敵國的家庭,可算東方的王子,吸引了不少白膚的西方少女,尤其法國女孩早熟開放,更教人銷魂。美國重利、重體魄,他的大方及俊挺外表,美國女人亦趨之若鶩。幸好他家教嚴格,自制力亦強,荒唐之中自有分寸,學業成績都是拔尖,在哈佛還在短時間內修完企管及電機雙學位。正式進入家族企業,之後就娶了商業世家,也是老爸好友的女兒雅琳。  

  雅琳和信威自幼就認識,但他一直出門在外,雅琳又只和佳洛玩在一起,對她實在印象不深刻。大了,雙方父母有意地湊和他們,常在一起度假,信威覺得她很有趣,便與她正式交往了。雅琳在美國讀一所私立女子學院,愛出風頭,不乏護花使者;而信威也一堆女朋友,彼此似乎也不介意。雅琳曾對信威說:  

  「婚前玩個夠,婚後才不會遺憾。結婚後,我絕對是賢妻良母,也要求你絕對忠實,知道嗎?」  

  他對雅琳是百分之百忠實的。反而是雅琳變了,她失去了以前的灑脫,天天對他猜疑質問,變成沒有安全感的怨婦,粘著他不放。當然信威自身也承認有些冷落嬌妻,但當時他事業方起步,在父兄的陰影之下想另闖一條路,要比常人更加倍努力,哪有這麼多時間陪她吟風弄月?兩人愈鬧愈僵,都不肯服輸,原本一樁看好的婚姻,二十三個月就結束。這雖然給俞汪兩家帶來一點風波,但說真的,信威內心是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從此他不敢再輕易踏入婚姻的陷阱,唯一的遺憾是無法製造繼續人,每次家族團聚,看見老哥、老姐和妹妹都有幾個孩子吆喝,心中不免有酸味,但他能娶像王蓮怡那樣的女人嗎?或許這次老媽生日,自己花些心思,再找個名門閨秀收心吧!  

  一個大轉彎,敏敏臉微微偏向他,月光溫柔地灑在她臉上,又引得他心神蕩漾,如此脆弱不設防;但信威知道她暗藏利爪。也許他們有得拼,他是讓人措手不及的黑豹,而敏敏是會變身上斑點的花豹,等她這覺醒來,好戲才開始呢!信威忍不住微笑,車子平滑地向黑暗中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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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6-19 1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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