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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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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 16:52:44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九章 死期

  “你腦子里還有什麼?說出來我們一起理理?”

  汪浩哲又被她引得發笑,這次卻笑得無奈:“不大記得了!小喬……你說奇怪嗎?但凡我腦子里有你,就不能想以前一點點事,我離開你遠遠的,進到山里,甚或去縣城,坐在絲竹歌舞不斷的天香樓,都能夠靜下心思……”

  小喬大驚失色:“啊?哥哥你你竟然去天香樓?難怪每一次荷包里的銀子都花了個精光!”

  “還不是你這個好弟弟告訴我,天香樓、雅趣館是達官貴人常去的地方,所以我就去了,兩個地方都去了,姑娘們特意關照我,不然我就帶那麼點銀子,應該不能整夜呆在那里!”

  小喬瞪眼:“哥哥,你真行!那地方好玩吧?”

  汪浩哲笑笑:“還可以吧,我又不是專去玩的,不過帶一兩個姑娘四處轉轉,尋些場面上的人說几句話罷了!”

  “又不戴帷帽,不怕人家認出你來?”

  “做好准備了,不過就算有人認出來又如何?這里不是京城,我輕易能脫身!”

  小喬撇嘴:“要是那樣你上次就不會傷得那麼重,別太輕敵!什麼叫江湖?江湖高手眾多,我們身在江湖,得多加小心,官府若是請了高手來捉你,看你怎麼跑!”

  汪浩哲摸摸他額頭,笑道:“你能懂江湖?好,我知道了,聽你的,以后小心就是!去鋪床,我們該睡了,這段時間養好精神,我明天還要上山……”

  小喬搬拿棉被的手頓了頓:“哥,你剛才說是我作怪,妨礙你想以前的事情?”

  汪浩哲坐在燈下。面容安靜俊秀如同美玉:“我這樣說了嗎?你會作怪倒好了!我只是覺得奇怪,我在你身邊確實無法收攏精神喚起從前的記憶。”

  “為什麼呢?”

  “我不知道——你說呢?”

  “……我也不知道!不過我聲明我不是妖怪,不論是力氣、精神力都比你小好多。不可能影響或妨礙到你!”

  “別胡說了,你是妖怪那我是什麼?記住哥哥跟你說的:永遠是好兄弟!”

  汪浩哲拉過自己的棉被蓋好躺下,側頭看著小喬摸摸蹭蹭把棉被弄成個睡袋。左右下方邊角折好掖好,這才慢慢鑽進棉被。連頭也縮進去,便伸手抓住他的頭發往上提:“不要蒙著臉睡覺,又做惡夢了!”

  “沒有了,我這些天不做惡夢!”

  汪浩哲也覺得驚奇:“真的!自從你上次病那一場好回來,半夜不說夢話了,睡得挺老實,沒有四處亂爬亂滾。也不擠我了!”

  小喬窘住:“哥哥,既然不那樣了,就不要再提,人都要長大,長大了會變好……”

  “沒錯!小喬變好了——閉上眼睛,睡覺!”

  小喬閉上眼,嘴里小聲念念有詞:“我本來就是好的,本來就是好的……”

  念叨几句,竟然睡著了。

  汪浩哲伸頭看看她,又拍拍她的臉。笑道:“這也太快了吧,閉眼就睡著!”

  起身熄了桌上的燈,輕手輕腳打開櫥櫃拿出厚外套換上,推門欲抬步走。又轉回來俯身把自己的棉被加蓋在小喬身上,想了想,還是拿走了,兩床棉被呢,万一把他壓壞了怎麼辦?或者做了惡夢醒來不見自己,他還像上次那樣瞪眼坐到天亮,非等得哥哥回來,臉色青白可憐兮兮的樣子把他心疼得。

  小喬擔心他,但他非得要夜間出去,馬車大牛會按時套好,他自己駕車離開蓮花村,往花橋縣城,或往流經縣城碼頭那條河的上下游,四處探看,訪問,過几天他還想去一趟下游的揚州城,聽說揚州城新來了一位督察使,他想去打探一番。所以今晚小喬決定要收拾細軟離開,反而是他勸說小喬不要著急,回家總是要回,先得弄清一些事情。

  四蛟賣弄嘴皮子的功夫來自于小喬,卻漸趨青出于藍之勢,也不知李秋香給了他什麼好處,他竟然一個口無遮攔,把小喬那天讓他跟潘二娘打聽來的八卦說給大嫂聽,那李秋香剛滿月沒几天,就聽到城里蓮表妹有了懷孕的消息,不知怎麼地硬是想到了大牛,她一個寡婦怎麼懷孕?為什麼她一懷孕消息就傳到潘家來?連小叔子懂?大牛天天跑城里,會不會……

  越想越不對勁,李秋香終是繃不住,到潘二娘面前哭著求她告訴自己是怎麼回事。

  潘二娘又氣又好笑,問明原由,逮著四蛟一頓好打,然后再回來訓斥李秋香:“這事都過去這麼久了,冷不丁地你還能提起來什麼?難不成你也當我養的儿子是個傻瓜?從城里被退婚回來,拐去你家求親那天起,我就咬牙告訴過大牛,敢再理那家人就不要叫我媽!你放心,你丈夫是個信得過的,他娶了你就不會讓你受委屈!”

  緩了口氣,她還得解開李秋香的心結:“那沒臉的破落貨,我只怕躲不夠遠,偏大妞和二妞念著是表親去打聽清楚,回來我耳邊聒噪,只要不死,做什麼都由她們母女折騰去!你一個好好的媳婦儿,清清爽爽帶著囡囡在屋里待著,卻要來管這種惡心事……四蛟討嫌,也是我嘴巴不牢,怎麼就說給他聽了去?罷了罷了,索性讓你知道,只是不要學給你那些伯娘堂嫂們聽了去,有這樣的親戚咱們悶聲丟臉就算了,可禁不得她們天天在跟前取笑!”

  李秋香聽婆婆這樣說,心里早松活開來,只要事情無關大牛,她就不愁悶了,想來這飛醋吃得有點不明不白,她低下頭,乖巧地走去倒了碗茶水遞給婆母:

  “娘,是媳婦不懂事,媳婦心眼儿太小……以后,再不這樣了!您要不想說就不說了吧,來喝口熱茶!”

  潘二娘接過茶喝了,拿帕子擦擦嘴笑道:“不好我會替大牛娶回家來?你啊,是個孝順勤快的,還真就差在心眼儿小了點……那是你們小兩口自個的事了,你以后有什麼話跟大牛說去,別拿我老太婆來折騰!今儿這事,咱們也不用替玉蓮擔心,好在那家人想要男嗣,大老婆在婆母壓迫下饒得她這一遭,夜里一頂小轎抬回男家,做了小妾……這卻是虧心得慌,要說去大戶人家做個小妾倒也罷了,她這去的就是個小門小戶,上面几個人壓著,婆婆、正室、男人、快要及笄的几個嫡女,怎麼活啊,這都是她娘害的!”

  潘二娘咬牙切齒:“你三姨的心被狗叼去了,好好一雙儿女守著,熬個几年就有好日子過了,她偏不!跟個張……唉!瞧我說到哪里去了!總之就這樣儿了,你表妹玉蓮這輩子算毀了!她日后就算生了儿子也好不到哪里去,要是不幸被人趕出門,你們做表親的有錢就舍几個給她,沒有也算了,我沒什麼話好說的……”

  李秋香抿了抿嘴唇:“娘,三姨怎這麼狠的心?表妹成了望門寡也不是她的錯,養在家一年兩年,總有人來提親,哪至于給人做妾啊?”

  潘二娘沉默半晌,嘆了口氣:“不是自願的,她、她遭人强迫……那人是她那死鬼夫婿堂族哥哥,集市上殺豬賣肉的,送豬肉到喜來登看見她在店門對面站著,認得她,以后就常去她家糾纏……呸呸!瞧這惡心的!”

  李秋香白了臉,輕聲道:“城里竟有那樣的惡人,還跟喜來登酒店做生意,太可怕了!還好只是做生意,沒別的來往……大牛說姑爺早有防備,上下打點認得不少城里的達官貴人,那些潑皮壞小子想來尋事,也是要看看份量的!”

  潘二娘臉上漾開笑容:“那是,鄭姑爺多麼聰明,又能干,虧得咱們家大妞命好,這可是修了几輩子的福份啊!”

  “是啊娘,現在就盼著大姑懷上孩子,好日子還在后頭呢!”

  婆媳倆換了個輕松話題,在廚房里一邊說話一邊開始動手做飯,剛滿月的小囡由三妞和妞妞看著,不哭不鬧就不用來喊大嫂回去喂奶。

  后院里,汪浩哲跟小喬提到了一個人:周五爺。

  汪浩哲說:“我認得他,一直想找他呢,想到你的牙,他指使那些人找我們,我當時就想要扭斷他的脖子!”

  “哥哥,不要輕舉妄動,忍一時吧,不然我們不能輕輕松松離開這地方。”

  汪浩哲點點頭:“我也是這麼想,就沒惹他,他可是在糾纏你說的紅袖姑娘呢!”

  小喬嘟嘴:“你又去天香樓!”

  汪浩哲笑了:“我可是衝你故人去的!要我說,天香樓有點偏僻,我更願意去雅趣館。不過去了天香樓收獲總歸多些——多是外邊的官員過來,縣衙的人只是過去送銀子,這些官場上的人實在不成樣子,上邊的人玩儿,下邊的包結算銀子!這當官的能不變壞麼?”

  小喬沒興趣聽他這些,只是問:“紅袖姑娘沒事吧?”

  “放心吧,那周五不敢對紅袖姑娘無禮,另外的姑娘請來了一位年紀大些的官員,周五面都不敢見就跑了!”

  小喬恨恨道:“等哪天我們走了,有機會再來這地方,一定要那周五還我們兄弟的債!”

  汪浩哲目光閃了閃,面色稍顯冷澀:“死人是不用還債的!”

  “哥哥?”

  “我們在這花橋縣住著,就由他多活几天,我們離開那日,便是周五的死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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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 16:53:01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章 夜歸

  “那周五是縣太爺的小舅子……”

  “我知道!”

  汪浩哲拿起茶杯,淺淺地輕抿一口又放下:“縣官的小舅子,縣衙主薄之弟,他家的奴仆多數是搶來的,欺男霸女,無惡不作,早該死了。近期花橋縣城頻頻有新貴到來,城外駐扎了大批兵勇,城內街道更有衙役巡捕日夜值勤走動,殺周五倒容易,縣官和周家必定盡力追查,到時各碼頭和城門路口又要嚴查出入,我們兄弟不大好離開,因而暫且忍著留他!不過那几個當街動手打我的人,就沒必要留著了。”

  小喬楞楞地看著他,汪浩哲說:“忘了你有日子不去縣城,可以問大牛,花橋縣城近段不時有命案發生,死的人都是周五身邊的爪牙——一共六個,都死了!”

  “哥哥,不要做得這麼頻繁,死的盡是周五身邊人,周五如同驚弓之鳥,必定想到是有人來尋仇,怕他會想到我們,到時只要帶了官府的人去德仁藥堂一番恐嚇喝問,不就問出當日救治的人在哪里了嗎?我和大牛經常去藥堂,這事可是要牽累到大牛家的,現在又拴上個喜來登……累及他們就不好了!”

  小喬皺著眉,汪浩哲笑著拍拍她的腦袋:“好了好了別發愁,你小小年紀尚能如此精明,哥哥做事豈會不經思量?周五這些年得罪了不少人,仇家數都數不過來,他不一定記得我們兄弟,那几個人死得很巧,不會跟大牛和喜來登有什麼牽扯,放心吧!”

  兄弟倆又說了些縣城里的事情,小喬聽汪浩哲論及花橋縣附近的一些城鎮也似乎很熟的樣子,不免驚奇。又聽他說過几天要去揚州,興奮道:“我也去!”

  汪浩哲卻搖頭:“哥哥去打探些消息,帶著你多有不便。在家等著,別四處亂跑!”

  小喬撅嘴,汪浩哲便說了些“以后有機會。哥哥再帶你去玩”之類的,哄了几句。眼看夕陽西下,該煮飯了,小喬起身走去廚房剛要生火,卻見四蛟跑來:“娘讓我來看你煮飯沒?”

  小喬道:“正要煮。”

  四蛟便拉了她往前院去:“那別煮了,跟我去前院端飯菜進來,今天娘做了芋頭飯,好香!城里酒店派四哥回村撈魚。爹帶人在魚塘邊忙了一晌,也帶回几條肥魚,今晚沒別的,全家就吃魚了!”

  江南第一場雪在腊月二十降下,小喬站在廊沿下用手接住片片晶瑩剔透的雪花,卻無心賞玩,再過十天就過年了,汪浩哲卻還沒有回來。

  這是自上次他說要去揚州以來,第三次離家,前頭兩次出去都是三日回還。這一次去得最久,已過五日,為什麼還不回來?

  這事瞞著前院,只讓大牛知道。大牛怕四蛟無意窺知汪浩哲不在家,到處亂說,便拘著他不准進后院,只有小喬實在悶了才自己走出來和他說說話。

  喜來登照舊在忙碌,大牛總在很夜的時候才回到家,回來洗把臉,看看囡囡就過后院來打探汪浩哲消息,見又是小喬孤零零一個人守著盞燈坐在樓里,神情落寞,皺著臉問大牛:“你說,哥哥會不會自己回家了,不要我了?”

  大牛不禁心疼:“不會的!阿浩平常就最著緊你,怎會舍得把你丟下?可能是、是遇上什麼事,他想看看熱鬧吧!”

  小喬緊緊盯住大牛:“你聽到什麼了?說給我聽!”

  大牛猶豫了一下:“說就說,你只不要著急,不一定有阿浩什麼事。今天店里雅間開了一桌宴席,是縣衙的人陪著外邊來的客人吃飯,鄭姑爺進去敬了一回酒,出來跟我說:是揚州來客,贊我們喜來登的魚做得極好,冬哥陪坐了一小會,聽到那客人跟縣衙的人說到揚州城前天接邊有命案,跟咱們花橋縣城前段有點像,一天死兩三個……”

  小喬目瞪口呆:汪浩哲,他是殺人狂麼,跑到揚州去殺人?他從京城來的,怎麼揚州會有他的仇人?會不會只是巧合,殺人的不是他?

  大牛見小喬這樣,嘆了口氣,把小火爐上的水壺拿起來替她倒了杯水,說道:“怎麼還喝白開水?上次不給你們拿兩盒好茶來了麼?”

  “山泉煮開了很好喝,我喝慣了,沒有茶葉也無所謂!”

  小喬心不在焉地說著,目光轉動,對大牛道:“大牛哥,明天幫我辦件事!”

  她帶大牛走進內室,指著角落一個木箱子,笑道:“那個箱子怎麼樣?我哥哥第一次做木工訂起來的哦!”

  大牛左右看看:“不怎麼樣,我做得比這個好多了!”

  打開箱蓋,里邊是白花花的紋銀,現在的大牛今非昔比,更多的銀子也見過,因而這一箱銀子擺在眼前,已經引不起他的驚訝了。

  “你們竟是攢了這麼多銀子,要拿來做什麼?”

  “明天把這個帶進城,交給德仁藥堂王掌櫃的,這是去年馮老替我哥哥開千金方時欠下來的,該還清債了。”

  大牛合上箱蓋:“不用!那個債我也記著呢,娘不要我的銀子后,我每月只交給秋香几兩銀子讓她做体己,其它的都存在城里錢庄,拿都不拿回來,早夠還這筆債。這兩天本想去錢庄提銀子的,卻聽到鄭大嬸說年底要分紅,原以為喜來登要建后邊的樓,咱們那三股紅利得一起投進去,鄭大嬸卻說各人都要養妻儿父母,怎能把所有紅利都投進去,總得拿些回家,這樣一來,藥堂的那筆債就有了,我錢庄里的銀子也不用提了。”

  小喬一喜:“那、那你是說,不用這箱銀子啦?”

  這樣的話,和汪浩哲離開花橋縣,兄弟倆路上就可以大手大腳花銀子了!

  “你和阿浩留著花——鄭大嬸分紅利時應該還有個大紅包給你的,她時時念叨著說若是沒有你,沒不會有喜來登,想不通你怎麼就不愛住城里!”

  小喬玩弄著銀子:“你沒說我身体不好?”

  “干嘛要說身体不好?我說你跟哥哥四處游玩去了,過年可能會回來!”

  “這借口蠻好!”小喬笑著:“大牛哥,我發現你越來越聰明,小心哪天你就變成陳財主那樣的老狐狸了!”

  大牛無奈:“怕了你,總拿我打趣!”

  “這銀子你明天還拿去城里錢庄存著,給我拿些銀票回來吧!”

  小喬忽然認真地說道:“陳家那兩個學生和劉朋從學院回鄉過年,想來探訪我們兄弟,都讓潘二姨打發了。你記著交待四蛟他們,如果哪天我和哥哥不見了,就是真的回老家了,切記不要去找,也不要去打聽!保住你的家小才是最要緊的!喜來登跟我扯不上關系,你們只要攀著紅袖姑娘,只要紅袖姑娘不失勢,喜來登就能照這般紅火的勢頭發展下去……”

  大牛聽了這話,臉上頓時現出不舍地神情:“小喬,其實,不一定要回老家……不喜歡這里,也不喜歡縣城,可以去附近別的市鎮住,像流花鎮那樣的地方,很多!”

  小喬含笑道:“大牛哥,人生說短也挺長的,我們兄弟說不定哪天又來找你呢!”

  大牛陪小喬坐著說話,不知不覺已到子時,小喬催他回前院去,大牛起身檢查了火爐子,叮囑她注意不要讓火勢太旺,這才下樓離開厚院。

  小喬用不易著火的生木箸把火爐里的火炭夾入進黃銅暖手爐,再另添上些火炭,稍微開一點爐門,把水壺坐上,這才拿了暖手爐進到時間,跟往常一樣鋪好兩個人的棉墊,用暖爐一遍遍燙著被窩,汪浩哲的棉被暖和了,折蓋好捂著熱氣,再去燙自己的,不管他回不回來,做好准備總沒錯,大冷的天氣,從外邊回來有個暖乎乎的被窩睡覺,小喬覺得是件很幸福的事。

  睡到半夜,小喬忽然醒了,睜開眼,就見身旁蹲著個黑影,她嚇了一大跳,一只手伸過來,剛好按住她扑通扑通亂跳的心髒:

  “小喬別怕!是哥哥!”

  “哥、哥哥!”

  小喬又驚又喜,到底不習慣這樣的安撫,趕緊翻身爬起來:“你怎麼現在才回來?知不知道我擔心死啦!”

  “我知道!對不起,哥哥有點事,耽擱了歸程!”

  汪浩哲把小喬按進被窩,自己也擠進去:“你睡得真好,卷在被窩里手和臉都暖暖的……讓哥哥也來暖和一下,剛洗澡出來凍壞了,外邊雪越下越大,大冬天的咱們哥倆還是一起睡吧!”

  小喬無語,縮了縮身子,還是被他抱住取暖,汪浩哲聞聞她頭發:“這香味不錯,怎麼不是皂角?”

  “是……是茶籽儿,山上撿的茶籽儿,我見秋香嫂子拿這個洗頭,我也試試,順便放兩朵干花瓣在水里……哥哥過去一點,我不好喘氣儿!”

  汪浩哲放開她,平躺著嘆氣道:“不怪潘家二姨那樣說你,怎麼就生成這個性子?專愛跟女子們混也就罷了,還學人家用花瓣洗澡,哪有男孩子身上時時透著淡淡的花香?櫥櫃里到處放干荷花,害得我的衣裳也滿是香氣……我雖然愛干淨,倒希望你能學學四蛟,調皮搗蛋些……”

  汪浩哲顯然是累壞了,輕聲說著話,眼睛一閉,竟然占著小喬的枕頭就睡過去,小喬想問他的話還沒出口呢,沒辦法,只好等他睡醒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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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燈會

  清晨,小喬在木樓廊沿撒谷物引逗小鳥,吱吱喳喳的鳥雀鳴叫聲不絕于耳,汪浩哲在溫暖的被窩里翻了個身,緊閉著眼睛皺眉:這個弟弟記仇啊,平日睡懶覺被自己責斥,今天做哥哥的想多睡會,被他尋機報復了!

  想來窗扇也被打開了一點,有絲絲冷風灌進來,小家伙得多想自己快醒來,几天不見,他想跟哥哥說什麼?還是想聽哥哥給他帶回什麼消息?

  就這麼沉不住氣,還得打磨一下他這性子!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這些自小慣聽的訓教他都忘了麼?

  汪浩哲抿嘴微笑,小喬的好奇心他是領教了,告訴過他梨子樹上的馬蜂窩砸不得,他偏要一石子砸上去,結果和四蛟兩個被馬蜂追得四處亂跑,他們兩個是跑出院子去了,卻禍及前院,三妞無辜被蜇了一下,哭得天崩地裂,潘富年發怒,燒了馬蜂窩,又把四蛟吊起來打,小喬沒挨打罵,倒也有自知之明,好几天不敢到前院去。

  從外面回來,不跟他交待點實質的東西,他能不停地問到你投降為止。

  昨夜只是摸摸他的臉驚醒了他,如果不是太困先睡著,他肯定不會放過自己,非得問出個子丑寅卯不可。

  棉被里有股單純的熟悉氣味,那是小喬的味道,才想起來這是小喬的床啊,昨夜回到家炭爐上有一壺熱水,兌進一桶冷水根本就沒有點半溫度了,洗澡出來冷得要命,又困又累,樓外雨雪紛飛,寒氣沁人。他把小喬當暖爐,很快便睡著。

  “小喬,開開門。讓我進來!”

  半啟的窗扇隱約傳來四蛟的喊聲。

  小喬,小喬!

  汪浩哲睜開眼,臉色驀然變得嚴肅:那些人叫他四公子。那麼小喬排行第几?他到底是什麼時候跟上自己的?

  在揚州見到新任觀察使胡德才時,汪浩哲的腦子如同點亮一盞燈。瞬間閃過好几個影像,沒錯!就是這個人,帶人緊追不舍,狂喊:

  “不必留活口,一起上,殺了他!”

  虧得他在天香樓聽人提起那個名字就覺得熟悉——帶著恨意的熟悉感!所以他去了揚州,想親眼看看其本人。順便了解以前的事。奇怪的是他前后去了三次,每一次都遇到那些神秘人,神秘人像是小喬童言無忌說的江湖高手,來無影去無蹤,他很是費勁才躲得開他們,無法專心接近胡德才,倒是這最后一次,親眼見到那些人合力衝開護衛們精心布置的層層防護網,斬殺胡德才,讓他相信他們即便不是一路人。應該也不是與他為敵,那樣急切想接近他,是有什麼隱情吧?

  危急間他出手相助,誰知那些人看見他現身在亂軍中。卻大驚失色,有人不小心喊了一聲:

  “四公子?”

  立時場面大亂,更多官兵涌過來,一個穿盔甲的將官大喊大叫:

  “重罪欽犯原來沒有死!活捉賞銀万兩!打死了賞八千!”

  斬殺胡德才的高手們著了急,本是為爭搶什麼東西或是要救什麼人而來,此時放棄原計划,全力要護衛他離開,他不想跟他們同路,一人說:

  “四公子,大公子——您哥哥一直在找您啊!”

  他心里一動,這才跟他們撤離,但奔逃出城到了郊外安全地帶,卻沒見到所謂的大公子,他便使了個詐,脫身而去。

  看不懂、看不透真相之前,他不會把自己的安危交給別人,那些護衛個個是高手,如果是親哥哥的人,他以前見過的,至少應該有點印像,就連仇人胡德才的名字他都想起來了,為什麼面前的人一個不認識?

  那些人在跟蹤他,被他三兩下甩掉,真是自己人,想再見很容易,現身就可以了,他們身手不錯,嗅覺應該也很靈敏。

  在外面逗留時間太長,怕小喬擔心害怕,該回家了。

  逃難出來差點連命都丟掉,小喬才是他目前真真切切擁有的唯一至親,占著他大半顆心,他會好好疼愛保護這個弟弟,不讓他受委屈。

  那個問題始終想不通:他記起胡德才,就記起自己匹馬單刀攔住一大群官兵廝殺,身上被砍了好几刀,耳邊箭簇嗖嗖飛過……那時候沒能力護著小喬吧?小喬藏在哪里?

  昏迷中聽見小孩在耳邊聲聲哭喊:“哥哥!哥哥!”

  睜開眼睛就看見了小喬,高興地抓著他的手說:“太好了!哥哥醒啦!”

  從那個時候開始,兄弟倆就形影不離。

  難道是家里遭災,無人顧及,他自己跑出來,巧遇重傷的哥哥,帶著哥哥逃命?

  很有可能是這樣!小喬當時沒有人護著,他頭上也受了傷,纏著布條,直到現在額角還有一點點凹痕,不熟識他的人看不出來。

  瑞雪兆豐年,大雪紛紛揚揚下了十來天,出行不易,大牛隔几天去一趟縣城,進了城又得住兩天才回來,一回來總要先跑去厚院看看,見小喬兄弟倆窩在小樓里下棋看書練字,方覺安心,他舍不得這倆兄弟,阿浩清冷難以接近,小喬絕頂聰明,機靈可愛,明知他們身上隱藏著秘密,在自己家留住太久弄不好真的會出事,但他還是打心眼里把他們當親兄弟對待,甘願冒那個險,不想他們離開。

  他依照小喬的意思給兄弟倆帶回一沓銀票,並且告訴他們藥堂的債已經還了,用鄭大嬸給的紅利,綽綽有余。

  晚上,小喬拿了個荷包把銀票裝進去,卻是鼓鼓囊囊極不好看,便又找出一個荷包分裝一半,這才算不扎眼了,她笑著對汪浩哲說:

  “正好,一人帶一半銀子,你的掉了,還有我這一半可以用!”

  汪浩哲看她一眼:“為什麼是我弄掉?若是你弄掉了呢?”

  “我……”

  小喬張了張嘴,舒展開兩道還沒長好、疏疏淡淡的眉毛笑道:“我比哥哥細心!”

  看著弟弟的怪樣子,汪浩哲也禁不住好笑,靠近燈下:“過來,哥哥看看,怎麼這兩顆牙還不長出來啊?”

  小喬呲了呲牙,感覺很郁悶:“不知道,村上張三娃年頭也掉門牙,他的都長了!”

  汪浩哲安慰她:“不急,總之都會長的,長慢些有什麼關系?”

  “要是不長了呢?”

  做哥哥的目光閃動,難得地起了捉弄人的心思:“給你裝兩顆金牙,沒錢了還可以拿去當……”

  “不!不要不要!”

  木樓里傳來咚咚咚踢踏聲,童稚的清脆嗓音大聲抗議,伴著純淨悠揚如弦樂般的男子酣暢笑聲,悅耳動聽,逸出窗外,飄蕩在厚院飛滿瓊花玉枝的夜空。

  天公作美,元宵節雪停天晴,花橋縣城絢美的花燈夜會得以拉開帷幕。

  大牛遵從鄭大嬸囑咐,用馬車拉了娘和妻女、弟妹進城觀燈,順便住段日子,家里有潘富年看著,厚院的倆兄弟早跟他商量好,不用他操心。

  雪停冰融,冷氣發散于天地間,更是奇冷難耐,街上燈海光影璀璨,汪浩哲和小喬卻沒有絲毫的不自在,兄弟倆戴著黑色防雪軟氈帽,像無數從城郊鄉下趕來賞燈的男子們一樣,氈帽遮住整張臉,只露出兩只眼睛,身上穿得又多又厚,像一大一小兩只臃腫的企鵝,汪浩哲有些后悔:“不該都聽你的,走路不方便,也太難看了!”

  小喬笑道:“哥哥是陪我賞燈,又不是來跟姑娘約會,怕誰看你啊?”

  她指了指對面仰頭專注賞看花燈的兩名女子,燈光下映照出兩張秀麗粉紅的臉龐,襯著錦繡緞面雪帽,越發顯出年輕女子的嬌貴美好。

  小喬輕聲說道:“瞧見那倆美女沒有?她們也穿得很厚,看不出胖瘦,我們就是去跟她們說話,她們也不敢嫌……”

  汪浩哲伸手抓住小喬后頸,一把將她拎起來,從左邊放到右邊,阻斷她看美女的視線,淡然道:“缺牙的嘴閉上,大街上少給我丟人!”

  小喬撇嘴:“不理解我,算了!”

  兄弟倆走到一個花燈攤位前,汪浩哲停住了腳步,眼睛盯著一排排庄麗的宮燈眨也不眨,小喬搖了搖他的手,說道:“哥哥,我們買兩盞這個?我喜歡!”

  汪浩哲低頭看小喬:“為什麼買兩盞?兔子燈、美人燈你只要一盞!”

  “宮燈要成雙成對才好看,掛在咱們家門口,多漂亮!”

  “讓開讓開!小鄉巴佬,懂什麼好看?”

  忽然好多人擠過來,帶頭的一個年輕男子戴著青色緞子雪帽,把小喬拉往一邊去,站到攤位前對賣燈老板吆喝:

  “再給八對宮燈,可挑好嘍,若是等會上了船壞掉一盞,惹惱新婚的周五奶奶,要你好看!”

  賣燈老板畏畏縮縮道:“黃二哥,剛才的蓮花燈拿了六十六盞……”

  “知道!羅嗦什麼?怕少了你錢?今夜讓五爺、五奶奶高興了,明儿斷不了給你賞錢!”

  青緞子雪帽傲慢地瞟了小喬一眼:“你的燈扎得還不錯,都包給五爺了,好過零賣給這些鄉下佬,几個錢,跟你下死勁討價還價,累不死你也讓你做不成生意,何苦?”

  小喬默不作聲,緊緊抱住汪浩哲的手臂,那只手已攥成拳頭,她才不管面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死活,她是看見了大牛一家,還有鄭大嬸一家子,指指點點,笑語喧喧地朝這邊走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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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殺人

  汪浩哲緊繃的肌肉慢慢放松,牽起小喬的手轉身折進另一條花燈圍起的夾道,他眼角余光也瞥見了大牛一家,明白小喬的心思。

  “這里無非就是几種燈,人又多,要不哥哥帶你去河邊看看船燈?那個應該更好看!”

  小喬端詳著手上兩盞花燈,美人燈是自己買的,兔子燈是汪浩哲給的,她點了點頭:“那就去看看!”

  沒想到碼頭上也是燈火輝煌,人來人往,兩岸彩燈和河面上的船燈互相對應,交輝于微泛波光的清亮河水中,更顯得夜景靜謐絕艷,生生奪了天上一輪冰月的風華,果然是野趣無限啊,怪不得周五放著城里燈海不逛,帶新婚的妻子登船在河中游玩,這里可好玩多了!

  兄弟倆租了艘帶篷子的小船,坐上去讓船家隨意沿河飄流,兩岸風光無限,小喬兩只眼珠子卻只顧去看周家那艘高大的游船——堪稱豪華游艇了,四周掛滿精致美麗的各式花燈,剛拿來的八對大紅宮燈懸在兩層雕花船房檐角,夜風輕拂,舞動船上粉紅帳幔,軟語嘻笑聲混和著酒肉香氣飄散在河面上,經久不散。

  小喬問搖船的船家:“這船著實漂亮,得要多少錢才能買到,是哪個官家的吧?”

  船家哼了一聲:“官家何須買船?要用時隨手就能要來!這船本是城里豪富甘家的,今日借給了周家五爺。按說甘大爺並不肯搭理周家,甘家在揚州府官衙里有人,只是看在縣太爺的面子上……那周家算什麼?不過憑嫁個女儿做小妾得點實惠,整天就敢仗勢欺人——我們這些小船儿今晚本來是不給下水的,說什麼大船太多,河道擁擠。還不是想著只由他們家的船在河上自由狂浪?難道我們這些人就不用吃飯了?大伙儿不服鬧將起來,這才允我們載客,卻還要每船上交些個銅子……”

  “不交不行麼?”

  “唉!你小孩儿不懂。不交過得今晚,可過不去明天!靠著縣太爺支撐,這條河上下碼頭被他們周家吃了多年。他手下的混混潑皮跟著揩油,眼睛賊似的精亮。誰能逃得脫?我們是有苦無處說啊!”

  “那船上好像沒什麼人,剛才上去掛燈的都離開了。”

  一直不作聲的汪浩哲冷不丁說了句話,船家笑著說:“周五爺大年前剛娶得一家富戶的女儿,賺得人家不少嫁妝,新奶奶愛看花燈,今夜特意帶到河里來賞玩,新婚燕爾嘛。身邊人是越少越好啊!”

  汪浩哲從腰上解下裝銀子的荷包,沉沉地投擲過去,船家接住,驚鄂地聽他從容說道:

  “我認識周五,這就上大船去打個招呼,你把小船撐到遮光那面,帶著我兄弟只需等一會儿,半盞茶不到我就回來!”

  船家掂了掂銀子,光影下微眯起雙眼,四下里打量一番。冷聲道:

  “說准了,只等半盞茶功夫,過了時辰就走!”

  “一言為定!”

  小喬抓住汪浩哲的手:“我也去!”

  汪浩哲說:“本該帶你一起去,讓他知道不是什麼小孩儿都可以欺負的!不過時間緊迫。他應該還認得我,看見我也如同看見你一樣了!”

  “那哥哥你要小心!快快回來!”

  “放心!等著哥哥!”

  說話間小船已超過大游船很遠,在几艘烏蓬船的遮擋下,很快調轉船頭,沿著滿是灌竹叢林的對岸往回撐,再接近大游船,汪浩哲動手脫去身上厚厚的深色棉外套,露出里邊素白錦袍,垂垂而下的灌竹叢遮去月華,白色影子一閃,人就不見了。

  大游船上,雕花綴錦的船房里春意濃濃,周五正擁著新婦倚在花窗邊一邊賞景,一邊嘻戲作樂,忽然眼前粉紅紗幔飄過,窗簾自動垂下,周五喝罵一聲,回轉頭來,頓時目瞪口呆,他看到的不是侍奉左右的小丫頭,而是一位玉樹臨風、豐神俊顏的美男子!

  “你、你是何人?”

  “不記得本公子了?去年秋天,你當街搶一名小孩做家僮,還欲打死他生病的哥哥,我就是那位哥哥,你看我可像殘廢?給你一眨眼的功夫,選一樣:做不能動彈啞口的殘廢,還是死?”

  “不!不!公子饒了我夫郎!”

  最先反應過來的居然是周五的新婚妻子,扑通跪下求饒。

  “原來是你!我說怎麼有點眼熟,你是那小孩的哥哥,你還是……欽犯!”

  周五忽然强橫起來,指罵女人:“你怕什麼?都有我!這花橋縣的天下還是我周家的天下!你當后邊跟著的那些船是吃素的?這可是欽犯啊!咱們發財的機會到了,只要我喊一聲……”

  汪浩哲唇角微微一牽,極美的笑容透出冰冷的殺意:“受死吧!”

  話音剛落,空氣中只聽得漱漱兩聲響,兩道寒光飛出,周五和女人同時委頓于地,軟軟滾在地上斷了氣息。

  汪浩哲一怔,眼角余光迅速一掃,房內紅幔翻飛,地下兩個丫頭歪倒在一起昏迷不醒,未見什麼異常啊,不會是鬼,定是那些人又跟著他了。

  當下也不理會,走開撩開側邊窗幔翻身躍下,像一片樹葉般落在小船上,船家正蓄勁待發,用力一撐,小船便離開大游船很遠。

  順順當當往碼頭搖去,后邊的大游船上忽然發出一陣吵鬧聲,青皮緞子雪帽的聲音尤為突兀:

  “快!快報官!封鎖碼頭、河面,任何船只不准走動!我們五爺和五奶奶被人害了!”

  熱鬧的河面上靜了一靜,等游客們回過神,聽說要封鎖碼頭,立即紛亂起來,尤其是那些大戶人家帶了家眷出來游玩的,誰想整夜被無辜困在野外河面上啊?一時間大小船只橫衝直撞,唯想著在衙門捕快到來之前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船家有點著慌,汪浩哲道:

  “別慌,不關你事,靠上碼頭,我們離開就是!”

  但是想離開卻不容易,碼頭上,大批官兵黑壓壓地涌下來,除了岸邊停靠的几艘官船,還臨時征募了十來艘民船,河里、岸上都是官兵,看起來想是插翅難飛了。

  周五變成死鬼,他哥哥卻原來也在這條河段別一艘船上,匆匆趕到,抬腳就踩踢几個跟在后頭的人,戴著青皮緞子雪帽的年輕男人被打得最慘。

  “平日里老五供你們吃好的喝好的,銀子盡情撒給你們花,這時候你們躲哪里去啦?為什麼不在身邊跟著?啊?養你們這些狗有什麼用?”

  青皮緞子雪帽哭喪著臉:“大爺,不是小的們不想跟,是五爺嫌我們在船上礙事,他要和五奶奶好好儿賞景……”

  “命都沒了,賞個屁!這些官兵不是縣太爺帶來的,一會儿縣太爺會帶衙役和捕快過來,你這回看緊了,領著他們下狠勁找,不捉到害老五的人,你也別活了!”

  一艘離開碼頭正欲往北去的大型商船上,船艙里一位身穿寶藍色繡小團花錦袍的年輕公子正臨窗負手而立,面朝月華如紗的郊野,緊繃著一張俊美的臉龐,眼神冷冽,語氣卻溫雅淡定:

  “這麼說來,四弟殺周五,無意中生出亂子,倒是幫我們緩了一緩……”

  身穿玄色長袍的中年人站立一旁,恭謹地回答:“是的,收到傳報,近身侍衛張兆亮在河中小船上發現了四公子,四公子欲殺周五,想必是……”

  芝蘭玉樹般的年輕公子面容五官酷似汪浩哲,只是不及他高,年齡稍大几歲,他嘆息著不無擔憂地說道:“四弟,可憐他流落民間這麼久,無從查找,他定是吃盡了苦頭,我知道他的脾氣,寧死不受辱,更不能忍受自己親近的人受屈辱……那周五定是碰了他的逆鱗,否則這樣的小人他看都不會看,何用自己動手殺他?不過也好,如此一來,官兵先被他吸引過去,著令所有船只加速前行,十船糧帛,我們只要保住一半運到北邊,就算大功勞了!”

  玄色衣袍中年人道:“大公子放心,前天、昨天和今天船只在行進中都無異樣,最前面一批此時應該已經到布陽城!”

  “很好!這一次大家齊心協力,事情辦得比上次順利多了,更可喜的是遇見了四弟!”

  大公子踱步走到錦繡緞面椅子上坐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如果不是為了這些北方緊缺的糧帛,我便親自跑去抓回四弟——他到底怎麼啦?我當日是親眼見他身上中了數刀,可他現在既然好好的,說明養好傷了啊,為什麼屢次躲開張兆亮他們?我這些近身侍衛他哪個不認識?如今竟當沒見過似的!先生對此如何看?”

  玄色衣袍中年人說:“小可略懂醫术,照四公子的情形看來,他像是失心了!”

  大公子險些被茶嗆倒:“先生不要嚇我,失心可嚴重著呢,那、那不是瘋子嗎?”

  “不,失心有几種,一種是會瘋,一種只是暫時失去往日記性,若要他想起從前,得慢慢調養,輔以藥品針炙,熟悉的人或事陪伴左右,他便能很快回來!”

  大公子放下茶杯,愀然道:“不知張兆亮他們辦得怎樣,無論如何要把他帶回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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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分離

  而此時的大碼頭河段,早已亂得像一鍋粥,官船開到河中央便動彈不得,被大小船只圍了個水泄不通,官兵們斥責怒罵,也阻止不了船只發瘋般往岸邊靠攏,疏通無力,大小船只擠擠挨挨、橫七豎八,一個個成了插翅難飛的水鳥,只能浮在水面上,想往上游或下游都難。

  這亂局當然是人為的,張兆亮現身,將汪浩哲和小喬引上另一條平穩的二層大商船,汪浩哲心知剛才周五是張兆亮所殺,也懶得跟他討較,張兆亮在他說出“受死”二字方出手,顯見是把他當主子,殺人何用牛刀?主子下令,由手下來辦事就行了。

  不斷有人來跟張兆亮報訊,都是一碰頭就離去,輕捷快速,個個身手不凡。

  汪浩哲怕小喬受驚嚇,把她牽進艙房里坐著,交待她不要走出來,然后他出去,張兆亮和另一個人立即跟著他進了旁邊的船艙,汪浩哲冷著臉說道:“報上名來!”

  “張兆亮!大公子近身侍衛!”

  “彭武!大公子近身侍衛!”

  汪浩哲掃了他們一眼:“我是你家四公子?”

  張兆亮呆了呆,旋即答道:“是!屬下們受命于大公子,誓死護衛四公子,並請四公子隨我等回北邊!”

  汪浩哲問:“大公子如今在哪里?”

  張兆亮靠近他耳邊:“四公子!咱們北邊緊缺銀糧,將士們寒衣不繼,大公子兩次冒險下江南,先后募得三批錢糧布帛,神不知鬼不覺運往北邊,上次因為發現四公子。大公子不想讓人察覺四公子在江南,故而命屬下們斬殺胡德才,鬧出大動靜。此次船運只怕會遇到險情……官府倒也防備極嚴密,探子厲害,如今這大批官兵下來。若不是為周五而來,便是咱們的事泄露。河上運送糧帛的商船被攔倒無妨,只擔心大公子遭攔截……所以,請四公子速速隨屬下離開,咱們好趕去與大公子會合!”

  汪浩哲一驚:“你說大公子還在這條河上?”

  張兆亮點頭:“大公子一為等著見四公子,二為力圖說服一位在家守孝的將官投靠咱們北邊,遲遲不肯離岸,剛才還是先生力勸才行船。剛走了一會,官兵就來了!”

  “今夜刮的北風,船逆水而行……”

  汪浩哲略一思忖:“我不急著走,鼓動周五的人鬧起來吧,我的畫像在這縣城里貼了近一年,這才剛撤下不久,也該出來讓他們看看真人了!把碼頭河面攪亂,最好困住那些官船,讓他們發不了力,下來這麼多人。定是得了探報,加上胡德才之死……前邊恐有官兵設卡攔截,咱們拖住這后邊的,爭得一時是一時。那些糧帛船應先拐入不同河道,先隱藏起來,沒有內應强行北上只怕會有損失!”

  張兆亮作揖道:“四公子英明!前面有方先生作了諸多打理,只要后邊不追得太快,天亮之后,糧帛便能另行分拆運走,江南地段,咱們有些內應!”

  “好!那這麼辦……”

  游船拼命靠岸是明智的,因為河面上數艘船只忽然燃起熊熊大火,燃起大火的船還上下到處游移,看那勢頭恨不得把所有河面上的船都點燃了才罷休,有人落水,還是女人,眾人趕緊打撈;有船只為爭先行硬塞住僅有的空隙,結果堵在一起,大家都走不了;大商船上忽然響起兵器聲叮當聲,有人在打斗,大喊大叫:

  “快來人哪,捉拿朝庭欽犯,賞銀万兩……”

  官兵立刻催促官船圍上去,衙役捕快們放開周五案,也趕緊跑去湊熱鬧,河里亂了套,岸上也大亂起來,到處有拼命奔跳貌似逃竄的人,各種各樣的信息四下發散,有的說看見許多船上的人都跑上岸去了,往北去了!有的說看錯啦,明明是往南邊去了!

  于是分了一部分官兵上岸追出去查看。

  汪浩哲穿上深色棉衣和露出兩只眼睛的雪帽,故意乘船不緊不慢地經過戴青皮緞子雪帽的狗奴才面前,輕蔑地說了一句:

  “哼,搶我弟弟的宮燈,罵我們鄉下佬,這就是下場!”

  說完昂首背手挺立船頭,傲然離去,青皮緞子雪帽一個楞怔,忽想起周大說過:抓不到凶手,你就去死!

  眼前就是個鄉下佬啊,送上門來的短命鬼,不管是不是他干的,抓他頂杠准沒錯,理由嘛,就是那些宮燈!對,宮燈惹的禍事!

  青皮緞子雪帽精神大振,追上几步指著汪浩哲的背影大喊:“快捉住他!他是害五爺的凶手!”

  汪浩哲哪會讓捕役們輕易捉住?三縱兩跳人不見了,回到大船上脫下衣裳交給小喬,說道:“再等一會,我們就能離開這里!”

  小喬是個最愛看熱鬧的,但對今晚碼頭河段近乎失控的紛亂還是生出害怕之意,怯怯地對汪浩哲說道:“哥哥,還是趕緊離開的好,不然真怕走不脫了!”

  汪浩哲安撫道:“哥哥會看好時機,你不用擔心。到時就算不是哥哥親自來接你,只要有人進來喚一聲小公子,你就跟他走,明白嗎?”

  小喬點頭:“嗯!”

  再次現身官兵船頭,便是以真面目示人,雪衣墨發,挺拔飄逸,面容俊美姿態優雅如芝蘭玉樹般的少年男子,奪了刀劍在手轉眼變成殺人不眨眼的魔頭,擋我者死,逆我者亡,刀刀斬首,劍劍摧心,這才是真正的罪犯,你們捉是不捉?

  再有那些侍衛跟著一起興風作浪,官兵、捕役亂作一團,分不清狀況地南北胡亂追緝……

  算來算去,他沒有算到小喬的安危會出問題,因為那艘船始終在他眼中,又明確交待張兆亮、彭武:囑咐手下侍衛注意保護他的幼弟,撤離之時如果他顧不上,所有人當以小公子為重!

  張兆亮和彭武面面相覷:公子們有這麼個幼弟?他們兩人怎麼不知道?還以為那七八歲的小子是四公子哪里撿來的小廝呢!

  匆忙之間,碰頭只說三兩句話便散開。無暇多問,只有諾諾應下。

  事情發生得過于突然,誰也沒料到一艘著火的小船撞到小喬所在的大商船。剛好就撞在盛裝有大量易燃物品那一側,河面上回旋風一卷,几條長長的火舌舔上船板。鑽進船艙,風助火勢。瞬間燃起衝天大火,大商船頓時變成一艘火船,汪浩哲酣戰中回頭瞧見,大驚失色,心膽俱裂,顧不得身后蜂擁而來捉拿自己的官兵,急切地奔去救小喬。不防備一枚無頭鐵鏢打中后膝穴位,當即軟倒,張兆亮隨后而來手起掌落,將他擊昏,然后放到背上,腳下一點,掠上旁邊的船只,再几個縱躍便上了岸,其余侍衛也不再戀戰,各自分頭逃命去了。

  無頭鏢是彭武打出的。他們知道阻止不了四公子,唯有出此下策,那艘船已經囫圇整個陷在大火中,難道讓他跳上去送死?

  大公子說過。務必要把四公子帶回,哪怕是合力制服他、或趁其不備打暈他!

  至于那條船上的“小公子”,只好自嘆命運不濟,小小年紀被燒死,這個純屬意外,怪不得誰,要怪只有怪蒼天,好好的北風吹著,一忽儿轉個圈回來變成南風,就那樣燒著商船了!

  那艘大商船也是他們備下的障眼物,上邊沒有多少貴重物品,雖然燈火明亮,卻只除了小喬,沒有其他閑人!

  張兆亮和彭武不能過多地為小喬惋惜,還有另一個原因:四公子有多少個兄弟姐妹他們了如指掌,小喬不可能是四公子的胞弟,連庶弟都不是!

  四公子醒來,第一眼看到的是大公子,見他睜開眼睛,大公子俯身試探地喊了聲:

  “四弟?”

  四公子自然而然地回應:“大哥!”

  然后目光慢慢轉動,鎖定門邊的張兆亮:“張……護衛?”

  大公子喜道:“先生果然妙手回春,几針扎下去我四弟竟就認得人了!”

  眼見四公子身子動了一下,趕緊伸手按住他:“四弟別動!你昏睡了三天,先生正替你醫治……你頭上還帶著銀針,不要亂動!有什麼話你說,大哥聽著!”

  昏睡了三天?為什麼?

  四公子這時才感覺身上有些疼痛,頭上似乎有什麼東西密密麻麻地,還在不停地顫動著。

  “大哥,我這是……怎麼了?”

  大公子嘆了口氣:“護衛們背著你擺脫追兵,山林中不慎誤踩陷阱,把你重重摔在石上,傷著后腦了,四弟啊,你身上這麼多道傷痕,都是去年城外那場惡戰留下的吧?”

  四公子點了點頭,他知道眼前這個人是自己的大哥,可現在不想和他閑話,因為內心有一個急切的、非常要緊的問題想問出口,他需要慢慢想一想,到底是什麼?張侍衛應該知道的,他看向門口,張兆亮恭謹的目光迎過來,四公子剛剛張嘴,卻聽見大公子悲涼的聲音在耳邊說道:

  “四弟,你受重傷流落異鄉,還遭到緝捕,但總算是撿回一條命,二弟和三弟,他們卻沒能逃脫,雙雙殞命于亂刀之下!”

  四公子渾身一震,臉色蒼白如雪,模模糊糊的腦海剎時被慘烈的往事填滿:暗夜里疾速飛奔的駿馬,四兄弟在城內轉了兩圈,他做出指派和安排——老二老三衝南城門,引開追兵,爭取得時間,由他護著身藏密詔的老大衝出東門!他和老大,還有另外一個兵部官員,直到出了東門很遠才遇上斜刺里趕上來的城外守營,那一場惡戰天昏地暗,他隨父親上過戰場,卻不及那一天殺過的人多,殺紅了眼,身上中了不下十刀,一直堅持到有人來接應,將老大帶走,他則拼死斷后……

  “二哥!三哥!”

  四公子緊閉雙眼,熱淚滾滾而下。

  玄衣中年男子急忙上前制止:“四公子慎勿悲切……大公子,此時不可提傷心事,若激動四公子心腦氣血翻覆,只怕非但不能助他記起往昔,反會令他忘掉更多!”

  大公子一怔,忙擦掉眼淚,雙手握住四公子的手:“四弟!四弟別難過,先治傷要緊!大哥在這里,你還有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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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碼頭

  光陰如白駒過隙,人世間几經春華秋實,時事變遷,轉眼七年過去了。

  正值盛夏,吳州桐姚縣城郊外碼頭,大小船只靠岸離岸,來來往往絡繹不絕,木槳竹竿起落間只攪得河面上浮萍隨著青綠色的河水涌動搖擺不休。岸邊成行柳蔭綠簾重重,間或一簇粉紅夾竹桃點綴其間,遠觀濃綠輕紅景致倒也十分相宜,只除了樹上聒噪的知了聲,實在是叫得人心慌,卻又奈何它不得。

  頭戴黑色帷帽、穿著大紅色杭綢外衣、身材單薄秀逸的年輕人從一艘大商船的艙房里走出來,回身對送出門的中年男子彎腰一揖,聲音如珠玉碰撞清脆悅耳:

  “願八叔一路順風順水,早去早回!”

  沈八叔面相忠厚,微俯首還了半禮,含笑道:“少爺吉言,每次都靈驗,沈八定不負厚望!”

  紅衣少爺擺手拒絕人扶,自己小心地一步一步走下板橋,又再回頭檢閱河里排列著的十几艘同樣大小的商船,然后對著領頭的大船揮手,這才后退几步,走到久已等候在柳樹蔭下的一輛馬車旁,仆從們放下腳踏,卻不上前去扶,顯然少爺平日都是自個上車的,進到車廂里放下車簾,這才長出口氣:

  “商隊又要啟程,沈八叔辛苦了!”

  坐在車里等著不能出去的兩個丫頭,一個叫海棠,一個叫綠梅,海棠遞上一杯菊花涼茶,綠梅便摘下少爺頭上的黑色帷帽,露出一張稍嫌稚嫩、細看卻是美得驚人的粉臉,尤其那一雙碧泉般清澈靈動的瞳眸,仿似積聚了天地靈氣,眼波流轉間橫生各種妍麗姿態。只讓人看一下就禁不住陷了進去。

  這般沉魚落雁、羞花閉月的容貌不應該長在一個男人身上,果然就聽綠梅說了一句:

  “小姐啊,您只道沈八叔辛苦。那可是他三番五次求著要去的,不看在那些好處上,他能這麼著急麼?”

  “你這丫頭。虧得是四品朝官家里調教出來的,張嘴能不能給我吐根象牙?人家行商在外。那是拿命在搏,富貴險中求,懂不懂?他是個厚道人,辛苦多年,卻始終堅守本份,只拿他該得的那些,其余的全數封存給我……大人們教過:人要懂得感恩。咱們只是開頭扶助人家,出資出點子,若沒有這些人東奔西跑,背井離鄉四海縱橫,哪能積斂得這麼多資財?你們兩個日后出嫁,各人都有一份豐厚嫁妝,還不是憑沈八叔他們掙來的?”

  青梅紅了臉:“我又不是不感他的恩……就那麼一說嘛,小姐畢竟是大東家,不讓他去,另派別個大管事。他能怎樣?”

  “你覺得有那個可能麼?沈八叔慣跑大食這條線,還不敢說可以駕輕就熟,怎能另叫別人去?再說了,我只是暗地里的東家。大禹對外稱東家的是他,這些年各人心里明白,沈家已經坐大了!”

  海棠瞪了青梅一眼,說道:“小姐別聽她的,她就是氣恨沈長亭不搭理她,所以對人家老子也不滿起來!”

  青梅楞住,急忙拿絹子去堵海棠的嘴:“這小蹄子要死了!胡說八道什麼?我几時去惹那沈、沈長亭了?”

  海棠一邊躲避一邊笑:“哦你沒招惹他?那就是他招惹你了!前天我見你出后門接了他的帳冊進來,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沈長亭他好大的膽子,竟敢招惹咱們小姐身邊的大丫頭!”

  車廂里亂作一團,小姐多見不怪,抿嘴儿微笑作璧上觀,由著兩個丫頭鬧了一會才悠然道:

  “你們倆是老太爺親自挑選給我,我們三個同年同歲,在一起七年整,彼此沒有什麼好隱瞞的,你們對我盡心,我自是要對你們負責,過陣子我上京只能帶上一個,留一個在這邊打理事務……吳中的生意為沈家掌管,冀中的為周家掌管,還有京中那邊,五年間發展得不錯,吳中、冀中總歸是要放手給人家,不過年限未到,我這閑坐著收大頭的事儿還得干兩年。記著不要在老爺面前提及一丁半點,他是個貪心的,一旦知道吳中最負盛名的大禹商貿居然是我開創的,而且我還要全部交付與合伙人,他不跳腳大鬧才怪,若將我這些年幫助他暗中經商的事抖摟出來,我就成了氣死老太爺的罪魁——他老人家可是一心一心把我養成高潔庄雅的書香門第閨秀,我也裝成那個樣子騙了他這麼多年,我有愧啊,多好的外祖父!吳中沈家……青梅還是不要喜歡沈長亭的好,他家對你知根知底,只怕會嫌你的出身,就算壓著做了正室,不善待你咱們又能如何?不是不相信沈八叔,實話說我不看好沈長亭,你問問海棠……”

  海棠垂眸,隨即又抬起:“自小一塊長大的姐妹,我就不瞞你,讓你死心罷——沈長亭給秀云小姐送脂肪盒子,被秀云小姐拒了!”

  青梅的臉漲成紫色,輕聲道:“我知道了,我這些天,不想他……”

  小姐點頭:“天涯何處無芳草,眼睛睜大些,不必在這方寸之地尋找,天下好男人多著呢,等我哥哥捎信來,我帶你上京,留海棠在這里看著!”

  海棠喊冤:“就為這點破事她能上京去,我倒成墊底儿的了?”

  小姐噗哧一笑:“胡言亂語,越發沒規矩,總不會丟下你的啦——還不快來替我梳頭?我這身打扮進門,万一被老太爺瞅見估計到時你們的境況可能比我要慘得多!”

  兩個丫頭急忙移身過來,海棠捧出妝盒子,青梅將小姐發束上白玉簪抽去,一匹烏黑閃亮如黑緞般柔順水滑的青絲傾瀉而下,覆在肩上,青梅小心冀冀的梳理著,一根發絲都不讓掉落,輕巧地挽起朝月髻,圍戴珠花玉釵,插上金步搖,再與海棠一道侍候更衣,脫下紅衣袍,換上粉色云錦繡纏枝蓮對襟襦襖,寬幅緞子腰帶下是條月白綴珠長裙,長裙右側三彩絲繩拴結的如意絡子系住一塊羊脂玉佩,再從玉佩垂下兩束密密長長的淡紫流蘇,搖曳生姿……海棠細心地左右看看,滿意地抿嘴笑:

  “嗯,有錢人家的俊美少爺變回書香門庭的溫雅小姐了!”

  主仆嘻笑間,馬車很快進了城,在一座大宅子門前停了一下,海棠撩開車簾,抬眼看了看門上匾額大字“韋府”,吩咐隨行的家人上前拍門,說得兩句話回來,稟道:

  “讓越云小姐的馬車往側門進,直到垂花門。”

  車到垂花門,早見韋大奶奶馬氏領著几個婆子仆婦迎候在那里,笑吟吟打起車簾伸手接扶小姐下車:

  “早上就有信來,這會子才到,姑娘才真真是千金小姐的架勢,讓太太念叨了半天,進去仔細聽她怎麼說你吧!”

  韋越云很喜歡這個心直口快一臉福相的大奶奶,新婚才兩個月就敢和她這個小姑子開玩笑,除了仗著是表親外,年紀小沒有心機也是件好事,新嫂嫂才十四歲呢,越云已經及笄半年了。

  沒辦法,這年代流行早婚,老外公已經在左挑右選替她相夫婿了,弄得越云心驚膽跳,期盼著哥哥韋華陶快快完成換防,好接她上京,能躲開一時是一時,還有很多事情沒了結呢,她可不想這麼早就嫁人。

  姑嫂相攜繞過圍廊,走進敞亮涼爽的花廳,就見微胖的韋太太馬氏倚坐在紅木雕花軟榻上,笑咪咪地朝越云招手:

  “好孩子快來,瞧我給你留了什麼好東西!”

  越云上前,先中規中矩地半蹲下行了禮,才走到韋太太身邊,側身輕倚著她,一邊雙手為她按捏肩膀,笑著說道:

  “猜不著!總之有好吃的就是了,太太是最疼我的!”

  人前,叫老爺、太太,人后,叫舅父、舅媽,這是多年前老外公教導的,現在已經習慣了,不再叫舅父舅媽,直接都叫老爺太太省事。

  韋越云,就是汪小喬。

  當年在姚桐縣臨江一個小鎮子上賣了半年老壇酸菜、醬菜、泡菜,被黃文正無意間發現,又驚又喜,帶回桐花鎮韋家宅子,搖身一變,成了致仕四品朝官韋漢柏的堂族侄孫女儿。

  當年那一場驚心動魄的變故記憶猶新,張兆亮那班侍衛只道她沒命了,好在她貪看熱鬧,心里又緊張著汪浩哲,趴在窗前一雙眼睛滴溜溜左顧右盼,那著火的小船撞向大船時她先是受了驚嚇,接著趕緊跳起來朝外跑,手里還不忘抱住汪浩哲的棉衣,想著一會儿他要穿的,剛跑到船舷處,兩船相撞,一股不大的力量就把又小又輕的她拋往船外,剛好落進駛過的一艘貨船上,那艘船不知運的什麼,以木創花做防護,她摔在上面倒也沒傷著,頭卻撞到船舷,暈過去了。

  等她再次醒來,已是次日凌晨。

  沒人爬上貨物頂部查看,她身上穿得厚,又裹了汪浩哲的棉衣,沒被凍著,耳邊聽著底下船工們大聲議論昨夜花橋縣碼頭那場混亂,唏噓不已,說活了半輩子,也就昨晚見著那麼多奇異的事情,人可以在河面上飛來跳去,那位白衣公子實在太厲害了,神祗一般,一層又一層官兵都圍不住他,最后還是讓他和他的人跑得一個不剩……

  小喬的心冷了又熱。

  他終歸是找到自己的人,放下她,離開了!

  不!他是逃脫了,從一層又一層官兵的包圍圈中脫身,沒讓官兵捉住,這很好啊,小喬希望這樣!

  只要他平平安安,只要他幸福康泰,就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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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污諂

  小喬又在貨架頂上呆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也不覺得餓,困了就卷縮在刨木花里睡去,醒著就胡思亂想,腦子里亂七八糟,件件樁樁都是過往的事情,她默默哭了好多次,兩世為人,怎麼總是被遺棄的命運?不管有意無意,疼愛她的和她想依賴的人,到最后都離開了她!

  心灰意冷、盲目地隨船南下,前路沒有相熟的人迎接,沒有落腳的地方,看著船外靜靜流淌的河水,甚至想過跳下去了事。

  但她終究沒跳,怕死是一定的,更怕寒冬腊月冰冷的河水,死不了弄壞身体才慘。

  船到一處鎮子碼頭停下,下起了凍雨,船工們爬上來拉蓋草墊子發現了她。

  有人給她一碗熱茶喝,好奇地問她是從哪里來的,為什麼躺在貨架上?小喬說自己從大興縣碼頭偷偷上的船,只是想貪便宜免費坐船去下游親戚家。

  人們問她親戚家在哪里?小喬不答,滿船的人都圍過來看,議論紛紛,驚訝不已:瞧這小孩儿細皮嫩肉,膽子倒真是大,沒家人帶著自己就敢隨船四處亂跑。

  船主和貨主過來了,船主是個小老頭,掃了小喬一眼,並不說話,貨主手執紫砂小茶壺,穿著貂皮裘衣,精瘦的臉上一雙陰沉沉的眼睛,一看就是個精明强干不輕易吃虧的商人,問明原由,上下打量小喬,吩咐身邊隨從:“再上去看看,那可是好不容易才弄回來的大梅瓶,別給這小子給砸壞了!”

  兩個隨從上去東翻翻西掀掀,下來大聲嚷嚷:“不好了,還真有一只大梅瓶豁了口子!”

  小喬呆了一呆,心扑扑直跳。剛才看見他們主仆目光遞送,就感覺有點不妙,果然沒錯。只是不知道他們想干什麼。

  船主皺眉看著小喬:“往時也不是沒人偷爬上船過,下場是被打一頓然后當賊送官。”

  貨主冷聲道:“沒那麼容易!看看你損壞了我什麼貨物?你知道一個梅瓶值多少銀子?二百兩!打板子,送官?這小身板打几下就沒命了。我找誰來賠我梅瓶?說不得,先拘在船上替我干些零碎活儿。想回家過年的話寫個條子來,你家住哪里?等找人來賠了我銀子再放你走!”

  原來只是想要銀子,小喬松了口氣,心想當著船主和這麼多船工的面,給他銀子,他就放自己上岸,也不錯。

  于是說道:“不就一個梅瓶。二百兩銀子麼?我賠!請老板行個方便,放我上岸吧!”

  說著翻開外袍下擺,從里層解下裝銀票的荷包,探手進去准確地捏出兩張銀票,遞給貨主:

  “這是二百兩……”

  不提防身后一只手搶了她荷包去,交到貨主手上,貨主打開荷包看了一眼,冷笑道:“既是有銀子為何不正正經經坐船,非要偷偷上來?可見這小子鐵定是個慣偷!來人!先把他關起來,餓他兩天。到地方了再送官!”

  小喬被人拿住,本來就餓得沒有力氣,哪里掙扎得了,哭著求道:

  “我不是小偷!我是好人家的孩子。只是想自己出來走一遭……你關了我,以后我家里人查到,你會吃官司的!”

  船主看向貨主,貨主頓了一頓,側轉頭斜視著他:“你小子偷上貨船,這就是盜賊所為,偷盜不成,損壞我物品,人證物證俱在,難道我還怕你不成?不過看你人小不懂事,懶得與你計較,你損壞我梅瓶,這百把兩銀子就當賠償,我自認倒霉吃點虧也算了,來人,把他轟下船去!”

  荷包里總共五百兩銀票被他當成百把兩,小喬剛要與他爭辯,被人捂著嘴連拖帶拽,從架在商船和岸上的板橋走下來,用力扔在碼頭泥地里,冬雨綿綿,淋濕了她的頭發和衣裳,她想爬起來,一點力氣也沒有,逐漸失去意識的時候聽到一把蒼老的女人聲音在頭上嘆息:

  “作孽啊,小小的孩儿也忍心打成這樣,老天怎不收了你們啊!”

  吃了場大虧,驚風受冷,小喬又病倒了,躺在床上十多天才慢慢好起來。

  當睜開眼睛,知道收留她的是小鎮上被繼子拋棄的孤寡老女人余媼時,她放心了。銀票盡數被那黑心貨主搶去,還好她身上藏著五兩碎銀,掏了三兩出來交給余媼,請她幫買一套粗布衣裳換洗,剩下的請醫買藥,買米煮粥。

  余媼六十多歲,年輕時憑一手好繡藝名聞遠近几個小鎮,大戶人家的小姐置辦嫁妝什麼的一般都找她來領著繡娘們刺繡。自己有一手好針線活,她哪里肯去為小喬另買衣裳?替小喬換衣擦洗時知道她是個女孩儿,更是心生憐惜,翻開樟木銅鈿箱子,取出當年做新嫁娘時才舍得穿的綾緞衣裳,就著昏黃的燈光連夜替小喬改制出兩套樣式喜氣討巧的女孩衣裝,將顯得成熟老氣的繡花挑剪開,另用彩線在衣裙上繡出粉嫩鮮亮的荷花、桃花、水仙……

  小喬沒想到病好之后,余媼給了她一個恢復女儿身的機會,穿在身上的衣裳漂亮舒適,余媼再給她梳了個雙丫髻,往清亮的水井里一照,好新鮮哪!里邊一個穿紅著綠的精靈女孩儿,她高興地笑了,內心積郁暫時放過一邊,光顧著自我欣賞,感覺自己比流花鎮那個罵她小色鬼的花痴姑娘美多了!

  為縫制衣裳,余媼卻熬了兩夜,眼睛紅腫好几天,迎風流淚,嘆著氣道:“老啦,眼神不濟,手也不靈巧了,要再年輕十歲,你這兩套衣裳,我小半天就能做好!”

  小喬感激地說:“余奶奶這都是為我,謝謝奶奶!”

  余媼微笑:“不用跟我客氣,這麼多年了,我這小院子里才來個人,還是我自己從河邊背回來的。大過年你陪著我吃粥吃菜,我總該替你做兩件衣裳穿,可惜沒錢,不然可以買到更好些的彩線,繡更好看的花樣!”

  “不用!這個就很好了,小嬌很喜歡!”

  小喬用絹子替余媼擦眼淚:“多虧奶奶,不然小嬌就凍死在河邊了!對了奶奶,為什麼大過年的咱們不吃飯吃肉?非要吃粥吃菜?你是在齋戒嗎?可是過多的素食對您不好,你經常頭暈眼花,就是因為吃素,咱們還是改吃肉吧?”

  余媼輕輕搖頭:“已經習慣了,自從我那口子去了以后,我就沒有心思做飯弄菜——不怕你笑,我也不大會做,每日只關起門做自己喜歡的針線活,連話也不多說的,所以鄰居們不常往來。”

  余媼眼里流露出向往的神情:“我那口子還活著的時候,他也喜歡過我們這樣的日子,我繡花,他干活回家就煮飯做菜,吃完飯我們也不多話,我還繡花,他坐在旁邊看著……我嫁給他,生不出一儿半女,可我為他前頭妻室生的儿子繡出一個院子,十多畝田地,他女儿出嫁,也有一份体面的嫁妝,我對得住他!”

  小喬心痛地看著余媼:“可是他們對不住您啊,他們都不來看您,不親近您!過年讓您一個人孤孤單單的,他們不講孝道!”

  “無妨,這麼多年都過來了,不覺得有什麼不好!”

  小喬看著面積不大卻收拾得整潔干淨的小院子,干枯的葡萄架下三只大肚子瓦壇排列整齊,不由得心里一動:“余奶奶,昨天吃的醬菜是您自己做的嗎?味道有點咸了!”

  余媼笑道:“是我那口子在世時教我做的,就知道我不愛煮菜,做一壇子,可以吃上好久。咸了嗎?我吃重味慣了,不覺得。”

  “余奶奶,這小鎮上家家戶戶都做醬菜嗎?”

  “哪能呢?只有我家會做,我那口子年輕時出過壯丁,不知從哪里學來的。盛夏時節鄰居們吃粥,有時會敲門討要一些,我愛給便開門,不愛給,就懶得理會!”

  莫欺人孤寡,人家是有個性的老太太!

  小喬笑著:“余奶奶,您眼睛不好,得保護眼力,不適宜親自做針線活,只是可惜了您的高超手藝,不如收授徒弟?平日您要是怕閑得無聊,可以另外做些事,比如伺弄些花草,做醬菜賣,夠您糊口的了!”

  余媼眯起眼看著小喬:“做一壇子醬菜賣就能糊口?我吃得不多,那也不夠吧?”

  “當然不只是醬菜,還有別的,到時我教您做,包您好賣。也不用擔出去鎮上賣,您的小院正在街路邊,前面一個石拱橋連接小河對岸,地段再好不過,院牆上開個大窗,就成賣各樣小吃的貨鋪,方便得很!一邊賣著各色醬菜,您老一邊在院子授徒,好不好?說不定名氣上來,比您年輕時候還旺盛呢!”

  余媼卻是有點一根筋,年輕時就生性貞靜不喜吵鬧,常年獨居,更養成她不愛應對太多人際關系,她眼力實在不行了,不做針線活,靠賣各色醬菜泡菜糊口這個倒應得,卻不大肯授徒,小喬軟磨硬泡,終是說動了她,下定決心將自己的繡藝和明暗線技巧傳授于人,但說明不是誰來都可以學,她要自己選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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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重逢

  小喬當然贊成,在余媼家住了三五個月,小鎮上也混得差不多了,往年輕媳婦、小姑娘們中間透出消息,一傳十十傳百,誰都知道余媼有一手嫻熟的暗線縫制法和精巧的繡藝,想學手藝的還真不少,連附近鎮子上的女子們都趕來,把余媼的小院子几乎擠破,小喬給余媼提了個建議——不要打擊了女子們求學的積極性,分三六九等收徒,資質上佳的為大徒弟,盡力傳授,再由學有所得的大徒弟們帶下邊的二等、三等徒弟,徒弟們也不用交學費,親得面授的大徒弟一年之內、下邊小徒弟們三個月,邊學習邊繡出來的繡品歸師傅所有。

  小喬早與鎮子上一名有聲望地位的富家女人達成協議,富婦出錢,余媼出名氣,創建起一個大型繡庄、制衣坊,只管接活儿,余媼名下的徒弟都是繡娘,未出師期間認真學習,繡制的活儿當是交學費了,出師之后再計件付酬勞。

  余媼是個精細嚴謹,要求完美的老繡娘,凡事不做則已,一做就極度負責,她自己挑中的徒弟,如果學得不好,最著急的反而是她這個師傅,就是不吃不喝,手把手也要把人帶出來,認真負責的作風深得徒弟們的尊敬和愛戴,能被師傅親自挑中近身學藝的自是苦心鑽研,力爭上游,這里學完,回去還要帶下邊的徒弟學基本功,小喬借鑒于現代的高效率重疊學習生產法,打破了余媼一步一個腳印、求扎實求精致的理念,看到收上來等級不一,優劣各異的繡品,余媼受不了,小喬勸道:

  “奶奶。俗話說一分錢一分貨,這優質的繡價錢很貴,但有人等著買。那劣等的可便宜多了,未必就沒人要!您只管帶您的徒弟,繡品去向何方。自有人管,不要想那麼多啦!”

  余媼還是不舒服。那畢竟關系她的名譽啊,一輩子以精致鐫美為畢生追求,可不能臨到老反而壞了名聲。

  小喬無奈,便又去和負責售賣各樣管理的富婦商量,另增加了几名驗看繡品的人員,按品質分等級,注明清楚。堅決杜絕以劣代優的現象,余媼只是單純的想保住名節,但這何嘗不是提醒了小喬:要想保住品牌長盛不衰,生意通達興隆,更要注重品質!

  半年時間,本已沉寂多年的吳中名繡余媼再一次名聲大振,手下徒弟數以千計,她最擅長的蘇繡、暗線縫制法終是從她手上傳給了眾多徒弟,余媼成為受人尊敬的一代繡藝大師,每日被徒弟們簇擁著。忙前忙后,動腦用心,整個人煥發出新的活力,竟似年輕了十歲一般。

  名氣大盛。隨著名氣而來的是財氣,小喬策划的與人合營大繡庄日益賺錢,余媼的繼子繼女們坐不住了,不約而同爭相來認母親,余媼心里當然明白儿女們此時回到身邊來服侍奉迎,實際想要的是什麼,卻也不點破,她對去世的丈夫有感情,自然肯對他的儿女多些擔待,原諒儿女的冷淡不孝,抱著豁達的心態各指了繼子繼女的兩個子女留在身邊同住,俗話說隔代親,四個幾十歲到十來歲不等的孩子倒是心無芥蒂,親親熱熱地環繞膝下,和奶奶親近和樂,為余媼帶來不少弄孫樂趣。

  小喬和余媼早前一起做下的十來壇醬菜、各色泡菜賣出去后,也惹得人天天來問,苦于沒時間做了,小喬學得做吳州醬菜的法子,有空就忍不住做上几壇子,閑來教教余媼的孫女做泡菜,指揮她們洗菜擇菜,做好了便當街擺賣,江南小鎮,處處風景如畫,與其說她喜歡那種買賣的感覺,倒不如說她喜歡閑坐看風景,有人在里邊走動的風景畫啊——對面小河過去有學館,儒雅的少年學子三三兩兩在對岸走動,小喬幻想著,里邊會不會有一個黃文正啊,等這邊事情再穩定些,就去找找他!

  花橋縣那邊的情況她想辦法打聽過了,小鎮上有人在船上做工,小喬通過他家人,請他在經過花橋縣城時上岸,去一個叫喜來登的酒店買几種點心,人家照辦了,回來說:人家喜來登酒店那叫一個興隆啊,買點心擠都快擠不進去,里邊吃飯的也是每桌坐滿,酒菜那個香喲!

  小喬笑著問不知那家店店主是誰,回答說:姓鄭,聽說叫鄭冬哥的。

  那就是說,花橋縣的熟人都過得很好,小喬滿意了。

  夏末的一天,小喬從繡庄回來,開了醬菜店,坐在窗下托腮看著對面學館發呆,忽然眼前一花,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孔在她眼前放大,她怔了怔,趕緊后退,外邊那人卻大喊起來:

  “是、是她啊,就是她!”

  小喬心怦怦直跳,總這樣受驚嚇可不好,到底是什麼人找到她了?

  從左側柳樹蔭下轉出個高壯結實的紫衣少年,一出聲小喬就知道他是誰了:

  “四寶讓開,我來瞧瞧!”

  黃文正瞪大眼睛左右瞧了兩眼,這才肯定地喊道:“真的是小嬌!哥哥看你半天了!”

  小喬居然沒有了驚喜心跳的感覺,她甚至有點失望,本想自己跑進那學館去找人,誰知被他先找來了。

  “哥,你在那邊學館讀書?”

  “是啊,那學館是外公友人開的……”

  黃文正忽然跳腳:“你知道我在那里?你什麼時候知道我在那里的?為何不去尋我?白讓我擔心這麼久!”

  四寶在旁邊幫腔:“是啊小姐,少爺天天念叨你,天天難過呢!”

  “我又不是千里眼,哪里就能看到你在里邊讀書?像你這樣年紀的人都進去讀書,我不過是坐這里沒事做,瞎猜罷了!”

  黃文正默然,過了一會輕聲道:“妹妹,你是如何流落到這里的?這一年多都在這家住嗎?你怎麼不問問人家——咱們外公,韋姓人家就在前邊三十里外的桐花鎮上啊!”

  小喬楞住:“這個我倒沒想到,還以為會隔很遠呢,並沒留意去問。對了哥哥,那時候你和四寶怎麼就扔下我了呢?”

  “這個,說來話長……我回去找你了,找不到!”

  黃文正伸手抹了一把前額的汗,英俊的臉上表情羞愧万分,一腳朝四寶踢去:“都怪四寶!”

  四寶顯然是被踢慣了,早練就閃避神功,一個激靈彈腿跳起,堪堪避開那一腳,陪著笑連聲道:“是我是我!是我錯了,小姐回去任打任罵,我一聲都不敢叫的!還有少爺也在神像前發過誓:一定要找到小姐,找不到小姐他這輩子就不娶親,去少林寺找師父,當武僧……剛好可以學武术絕招!”

  黃文正瞪他:“我、我是那樣說的麼?”

  “嘿嘿,少爺去找師父當武僧就為的學絕招嘛!”

  “一邊去!”

  四寶又趕緊彈跳開,小喬哧地一聲笑了,兄妹重逢,她到現在才露出笑臉,黃正文心里哀嘆:看來想要取得妹妹的原諒難得很呢!

  當日黃文正和四寶大雨中背了那女孩離開,那女孩居然只是掙扎了几下就安靜地讓他們帶走了,當時雨勢太大,天氣昏暗不明,黃文正想著這種天氣只怕找不到合適的船只去吳州,且大伙儿身上衣裳都濕透了,還是先找個地方住一宿換了衣裳再說,便走上碼頭,剛好遇到輛牛車,租著往鎮上去,誰知禍不單行,牛車走到半路打滑滾下泥坡,三人成了泥猴,還都跌暈了,車夫倒是沒事,卻昧著良心撿了黃文正背著的銀子包袱逃了,等到三人醒來,相互拉扯著問路去到鎮上,已經是半夜,幸而四寶身上也帶有點銀子,找了客店住下,洗干淨來一看,發現妹妹變了樣,黃文正拉著那女孩在燈下看了半天,又叫四寶來看,又問女孩話,那女孩只是搖頭不說,黃文正嚇出一身冷汗,帶著四寶拉了個客店伙計,租馬車連夜趕回碼頭去,此時哪里還有妹妹的影子?黃文正和四寶在河岸上喊了半夜,嗓子都啞了,此后一邊兩天都守在碼頭,卻再不見那老頭的船來,有人說他那天雨后喝醉酒,回去一病不起,不撐船了,黃文正欲哭無淚,又不敢回去告訴大哥這件事,只好和四寶帶著那啞巴女孩,去找她的家,誰知找到那個破敗的村庄,女孩家居然成了一堆廢墟,請了村人來問才知——房屋年久失修,那天大雨過后夜里就塌了,一家三口都死了,這女孩是個啞巴,剛好那天她堂舅來帶走,才逃過一劫。

  沒什麼好說的,女孩成了孤儿,粘住他們不放,無可奈何只好帶著了。

  為防妹妹獨自來了吳州,一路上黃文正不停地向人打聽,甚至沿岸上去住個三五日找尋,輾轉將近兩個多月才到達吳州外公家,外公先后接到大哥黃文義和父親黃繼盛的書信,老人家當然選擇了相信自己的親外孫,見到了黃文正也回信告訴女婿說沒看見,黃繼盛不明不白沒了一雙儿女,自然心有不甘,加之愛妾林姨娘為孩子心痛成疾,他不理會正室馮氏的無理取鬧,精心照料林姨娘,答應一定會找到孩子們,又三次遣家人前來吳州探看虛實,都被老外公一一打發走了。

  老外公當年還在京城的時候,對自己女儿韋氏和良妾林氏的情況都清楚,不滿黃繼盛不顧死去妻室的囑咐將林姨娘扶正,非要持孝道聽黃老太太的話另娶正室,弄得嫡子被虐待。他心里怨怒,打定了主意,孩子們只要來到他身邊,就給他們都改姓,黃家不心疼,老韋家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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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韋家(一)

  黃文嬌失蹤不見,黃文正又堅信妹妹還活著,日后一定會找回來,韋漢柏想了想,便一面使人暗中留意從京城至江南的水陸路段,看是否有孤苦零落的小女孩,一面由那啞巴女孩頂替黃文嬌名份,將外孫、外孫女改名為韋華陶、韋秀云,並請來江南名醫為秀云精心診治啞病。

  相處一年半載,乖巧細致的韋秀云在婆子、仆婦們的調教下懂規矩知進退,逐漸有了大戶人家小姐的模樣儿,小女孩本身又生得秀麗,伶俐討喜,溫婉柔順,漸漸取得了外公和哥哥的認同,默許她作了自家人。

  而秀云開始說話的當儿,黃文正卻又找到了親妹妹,歡歡喜喜帶回韋家,韋漢柏也很高興,不介意多養一個外孫女,便留著韋秀云,另為小喬取名韋越云。

  文嬌雖為林氏所出,實則從小養在嫡母身邊,深受嫡母疼愛,韋氏生前給父親寫家書,其中提及二儿一女,語氣心態都是一視同仁,更因對文嬌的教養,感念父母當年養育自己的苦心,因而韋漢柏把文嬌視為親生外孫女,立意要把外孫女教導成為她母親那樣的淑女閨秀,延請名師教習禮儀,讀書習字,琴棋書畫、女紅插花茶藝無不涉及,黃文嬌雖然体會到外公的苦心,卻也苦不堪言,這些東西學著太無聊,有的她根本早就會了,沒什麼用處,她心里裝的想的可是實質性的、最有用的東西——那些白花花的銀子啊!

  這個心思當然不能讓韋漢柏知道,作為世代清白詩禮之家家主,韋漢柏已經有一個令他蒙羞的紈绔不肖子,怎能容忍家里再養出個滿腦子銅錢叮當響的小商女?他為小喬訂立的目標是成為矜持高雅的書香門庭閨秀,將來嫁入清貴名流高門大戶,也算是他對長女的一個交待。朝中時局變動。先皇駕崩,晉王登基,黃繼盛在京中升官了。那又如何?他不屑讓孩子們與黃家有任何關聯,索性當自家遠房堂族侄孫養著,不靠黃家。憑著自己致仕朝官、桃李遍布吳中的身份地位,不信不能成為孩子們日后入仕為官、覓得良婿的倚仗。

  韋漢柏一生只娶一妻。生有二女一子,長女即是黃繼盛正妻,二女嫁在本郡,一子韋令淵,承香火之人,卻是最讓老頭子頭痛失望,從小不愛讀書不求上進。專愛賭馬斗雞,逛青樓捧戲子,韋漢柏訓教不聽,為他娶了妻,將家產一分為二,父子分開單過,互不過問。

  韋令淵娶妻單過,沒有了老父親的管束責斥,更覺自由爽快,與妻子馬氏生下兩子兩女。又納了三四個小妾,收了几個通房,生下五六個庶子庶女,正悠哉快活間忽然發現家里缺銀子了。正室馬氏天天追著他吵鬧,妾室們又是撒嬌又是哭求跟他要銀子買脂粉添新衣買孩子們的小物件,加上外邊包著的粉頭戲子因沒銀子供養,改投他人懷抱……韋大爺開始還能典當田產房產支撐,漸漸不支,被妻子馬氏一挑唆,夫妻二人便天天上門來找韋漢柏大吵大鬧,說他偏心糊涂,自家子孫不養,卻供著別人家孩子。

  韋漢柏不加理會,再來索性將夫妻倆賭在門外,韋令淵便在門外喊:若非要養別人家孩子也可以,再把這家產分一半來!韋漢柏氣得直打哆嗦,打開門把儿子儿媳放進門,怒視著他們道:這院子里的孩子明明姓韋,是我韋家遠房堂族侄孫,哪里來的別人家孩子?

  韋令淵指著黃文正說:這不是姐夫家的孩子麼?繁華京都不住,跑到鄉下來,想做什麼?搶我韋家資財,辦不到!

  那時小喬已經做了一年多韋越云,她看見外公蒼白著臉,顫顫巍巍指住韋令淵說道:“如果你想死,想受黃家牽累,盡管出去喊叫,說這三個孩子是朝官黃繼盛的子女,而不是我們韋家的子孫!”

  韋令淵傻傻地道:“難道這還有假?”

  韋漢柏呵呵冷笑:“半點不假!只是咱們天朝剛剛又換了天子,這次登臨帝位的是原先一直鎮守西北邊的楚王殿下!新皇親政,一掃帝闕怨晦之氣,清理朝廷叛賊逆黨,兵部首當其衝,被斬首示眾者無數,黃繼盛為兵部左侍郎,被抄家革職,所有家產充公,全家老幼發配北疆最北邊充作邊民拓荒……他的一雙儿女早在三年前就落水溺亡,你如今想要與他攀親麼?大可以去告訴鄰居們,韋家養著三個黃姓娃娃!”

  “這、這、這是真的?”

  韋令淵大驚失色,一張紅潤的胖臉也變白了:“父親,君子不立危牆之下,自小您這麼教孩儿的,為何您還敢私藏犯官子女?這麼冒險的事您也做下,若是讓官府查到,不是帶累我們一大家子?”

  “不但你一大家子,江南整個韋氏家族,都要吃罰!輕重不一而論,你是想將家產沒官呢,還是去做几年苦役?”

  “孩、孩儿哪樣都不想!”

  “那就給我老老實實做人,關嚴你們的嘴巴,謹防禍從口出!這是祖上有德,早給了警示,不然我怎會在他們剛來之時便將他們改了韋姓?養了二年那邊才出事,你以為人家沒追查過來?所幸我在吳中官場還有點關系,學生眾多,這里幫說一句那里掩擋兩下,差事在明面上走,實際沒真正落到點,全看了我這張老臉!你們只要不胡言亂語,安靜度日,孩子們我自會送去別處避段時日,過了這陣風,也就沒事了!”

  “是,孩儿聽父親的,再、再也不不鬧了。”

  韋令淵看了看馬氏的臉色,又補上一句:“可是爹,能不能把鎮東那片田……”

  “那是祭田,統總六百畝,鎮西還有五百畝,現在不能給你。你放心,這三個孩子我只將他們養大成人便送出門,所有我名下產業他們不能動,等我百年之后,盡數歸你!”

  韋令淵、馬氏得了向來一言九鼎的韋漢柏這句話,雖然暫時拿不到什麼好處,心里到底舒服了些,灰溜溜回去,自此不再提及三個孩子怎麼回事,到底事關自己身家性命富貴,還會累及孩子,老頭子已經把事情做下,賴也賴不掉,只好一家子同心瞞著了。

  黃文正和妹妹文嬌無意中聽到京中家里人的消息,卻是驚悚異常,韋漢柏也不再隱瞞,將近期朝政變故,京里發生的事都告訴了兄妹倆。

  違逆先帝意旨,陰謀篡位的晉王登基不滿三年終被趕下皇位,而新近登上皇位的楚王才是持先帝詔書以儲君身份繼承大統的真命天子,天子君臨天下,安社稷改國號,重啟遵循先帝禮制,廢除晉王擬下的所有新制度,那些為晉王寵信過的朝官統統被清除,原兵部尚書蒙正遠與晉王是姻親,當年幫助晉王爭位,打壓楚王親信,帶兵圍抄楚王府,焚燒砸毀王府,當時的皇后派人過來護著,楚王妃及姬妾子女們才幸免于難,縱如此,過后還是有姬妾和三位王子王女受驚嚇過度,發急症相繼死去,楚王早已將之恨入骨髓,連帶著兵部的大小官員一並恨上了,蒙正遠全家滿門抄斬,九族連座遭流放之罪,兵部右侍郎及不少官員被斬首,家產充公,子孫流放,妻女沒入官坊,黃繼盛作為兵部左侍郎,沒被斬首還能和全家一起被流放,已經算不錯了。

  “你父曾為前帝近侍,應與當今天子有些交情,否則斷不能得此結果!”

  韋漢柏是這麼想的,便對黃文正如是說,黃文嬌嘆息:

  “皇家真是亂啊,生的儿子多了,個個想當皇帝,爭來打去,累及多少無辜!”

  韋漢柏忙訓斥:“越云切不可信口胡言!男子尚不能妄議政事,何況女子?切記不可造次!”

  文嬌乖巧地端了杯熱茶遞到外公面前,垂眸道:“孫女知錯了!孫女記在心里,下次再也不敢妄言!”

  韋漢柏滿意地點頭,接過茶抿了一口道:“幸好你只養在內宅,不見外人……你們年紀小,許多事情是不懂得——皇帝豈是容易當的?皇家其實也不亂,規矩還更加嚴厲繁瑣,皇子們所要遵循的禮制不是你們能懂的。朝廷此次動亂只是因為先帝所立太子早逝,未能及時立新皇儲,而先帝晚年体弱,卻有晉、楚二王最為出色,晉王文能治國,楚王英武,威鎮西北邊,這一文一武都深得先帝喜愛,舉棋不定,結果拖到病入膏肓,引得這一場龍爭虎斗……楚王是位血性君王,豈容得晉王將他命脈拿在手中作為掣肘,必定要誓死奪回,報仇雪恨!”

  黃文正不解:“楚王的命脈?”

  韋漢柏嘆口氣:“楚王原在西北邊戎邊,京中楚王府內住著王妃姬妾儿女,那不就是他的命脈?晉王抄了楚王府,便是執他妻儿為人質迫他稱臣伏罪,卻沒想到楚王用兵神速,殺進京城只用了小半天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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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2 16:54:39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八章 韋家(二)

  黃文正喃喃道:“我以前也聽父親說過,楚王智能雙全,善用兵,上陣極少有吃敗仗的。”

  韋漢柏點頭,看著黃文正:“你也不小了,牛高馬大,讀書不及你兄長十分之一,連你妹妹都不如。既愛習武,我也尋得相熟的人薦了你去到附近駐營練這許久,不知有何長進?如今你父親出事,我需得將你兄妹二人送出去暫避,不如你就此跟了我那位友人的姻親去,以韋華陶之名從軍,日后也不知你父親會否有翻身之時,黃家若從此沒落,你們便是韋家子孫,我有法子讓你們入族譜,你肯用心爭得功名,也可暗中幫襯看護你父兄一二。記住:你父親是重犯,千万不可明目張膽與他有來往,為你兄妹安危著想,更要念及我韋氏一門!”

  黃文正恭敬地作揖道:“孫儿記住了,孫儿謹尊祖父訓教!”

  畢竟事關生身之父,還有親哥哥一同受了牽連,黃文正愁眉不展,私下里找文嬌傾吐心里的煩悶:

  “想不到我們倆偷跑出來,竟然逃了一場劫難,父親就此獲罪,殊連到全家一同發配去了北方,小嬌,你知道北方是什麼樣的?”

  文嬌說:“北方麼?就是最北邊,春夏不長,入秋便是漫天大雪封域,常年積雪不化,那麼深的河水都要凍起來,鋼刀砍不開!人要是穿得不夠暖和,稍不留意耳朵手指就凍成冰疙瘩,拍一下就能斷!”

  黃文正劍眉微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思說笑?”

  文嬌認真道:“我沒說笑!二哥,我是女孩子,平日足不出戶,只在內宅走走,不能說見多識廣。但我看的書比你多,前人游記里邊記載的事物多是真實的,我們天朝東西南北地域不同。風俗氣候相差很大——我說的北方氣候,千真万確就是那樣冷得殘酷!”

  黃文正呆呆地看著文嬌:“妹妹,你有多少銀子了?能不能把他們贖回來?他們是我們的家人!尤其是大哥。他自小体弱,一進冬天就咳喘。去了那種地方,還有命嗎?林姨娘,秋風一起不注意加衣就著涼鼻塞,祖母老了……還有那麼小的弟妹們,若沒有厚衣裳穿,他們豈不是都凍成冰疙瘩?”

  文嬌無語,央求哥哥保守秘密。余記繡庄給的銀子他貌似看不見,但不代表他會過目就忘,畢竟那數目挺大的。

  當日黃文正找到她,她幫著余媼將余記繡庄弄得紅紅火火,那位合股的余姓富婦是位下堂婦,她丈夫是個讀書人,娘家卻經商,婚嫁十年,丈夫考取功名最終另娶書香門庭的女儿為平妻,她一怒之下析產分居。帶了自己的嫁妝守著所生子女過活。與小喬的合作她想起來就覺得可笑,居然跟女儿的小女伴談生意,但她最終被小喬說服,女孩年齡雖小。言語見地卻老到精僻,一套套生意經,一個個新穎奇巧的點子,這女人決定試一試,以前在娘家時也不是沒見過聽過父親談論生意經,由后宅走到前堂,開頭一兩個月並不很順利,漸漸地越來越好,小喬的提議,娘家父親的幫襯,半年時間生意走上正軌,門路打開,且越來越寬,越來越順暢,投入進去的銀子似流水般回流,還引來如潮般的紅利,那富婦上了癮。此時小喬要走,她自是舍不得,又聽說只在附近鎮子居住,就和余媼商量,給了小喬二個干股,不需要她有什麼擔當,只是得空時出來轉轉,一定進到繡庄巡看兩眼便行。

  文嬌說:“哥,你沒聽外公說?兵部的人得罪了新皇,這剛一登基上來就把兵部全部賜罪,父親和大哥能保得住命已是僥幸,此時就是有可敵國的財富,只怕也贖不出來!”

  文嬌心里也很郁悶不舒服,黃家所有人,除了與黃文正有接觸,其他的人她無法想像到他們的容貌,自然談不上什麼感情,但是,真的可以無動于衷不為他們牽掛麼?好像做不到那樣,畢竟,這具身体與他們血脈相連,黃文正寢食難安,她面上看不出什麼,心里卻像有許多只螞蟻爬來爬去,難受極了。

  最后黃文正終是得著個從軍的機會,准備北上,他要去体驗最北邊的寒冷,重要的是尋找打聽父兄的消息。

  “哥,你要小心,軍中紀律很嚴,可不能隨意到處亂跑……銀票你盡量帶多些,以后還會不斷讓人給你送去,若是尋得家里人,寫信回來,另教人接濟幫助他們,你不要出面……”

  文嬌一邊解開青梅剛拿進來的包袱,一件件翻弄著讓黃文正過目,一邊絮絮叨叨跟他說話,猛抬頭見黃文正轉頭朝外邊看去,敞開的窗扇正對面走廓上,韋秀云半躲在紅色廊柱后,拿著一方繡帕捂臉拭淚。

  文嬌將手里一件三棱織棉中衣摔開:“沒話跟我這親妹妹說了是吧?那快走,跟你假妹妹訴離別去!”

  黃文正一楞怔,回過頭來惱道:“又胡說什麼呢?她……她怎麼就站那里了?我一轉頭就看見……唉!”

  他走過去將窗扇拉上:“小嬌你剛才說到哪啦?”

  文嬌一扭身坐到榻上去:“不知道,讓那白骨精一打岔,忘了!”

  “你!”

  見文嬌別過臉去不看他,黃文正很無奈,不得不又放下做哥哥的架子,挨近來求道:“好妹妹!哥哥粗心把你弄丟,是哥哥錯了!你都說過原諒哥哥了,怎麼又生氣?難不成為這事要折騰哥哥一輩子?好吧好吧,給你打,這回打哪里?要不又背起在院子里躲著丫頭們跑一圈?”

  文嬌哧地笑了,捶他一拳:“誰讓你背了?上次我還沒跟你算帳呢,突然背起我在假山石上亂跑,嚇死我,要是掉進那綠油油的池子我跟你沒完!院子里又不只三兩個丫頭,你也躲不過,綠枝就看見你了!”

  “不可能吧?我輕功那麼好!”

  “不覺得,你腿功還得多練練,過池子上的石墩橋分明站不穩,搖搖晃晃嚇死人,不信你背白骨精跑一趟看看,問她怕不怕?”

  “白骨精白骨精,叫她秀云不成麼?外公起的名多好,我只聽人說狐狸精,就沒聽說過白骨精!”

  文嬌笑道:“白骨精是個妖怪,很會變形,指誰變誰,像極了!她不是變成黃文嬌的樣子騙了你麼?我叫她白骨精還是抬舉她了,西游記里白骨精是有身份的——白骨夫人!”

  黃文正想像一堆白骨穿著夫人的裝束,不禁一陣毛骨悚然:“那還不如叫狐狸精好聽!”

  “狐狸精麼?”黃文嬌整理著包袱:“她現在騙的是我哥哥,要是將來她能代替得了我勾走我未來的夫婿,那就叫狐狸精!”

  “黃文嬌!”

  文嬌假裝耳聾,故意忽略黃文正的暴喝,笑咪咪朝他招手:“哥哥快來看!這里邊有十條巾帕,十套中衣都是純白色的,衣領褲頭繡有編號的,別穿混了。另有新做好的厚底鞋和布襪綁在一個包袱,到時由四寶帶上……別的東西可以當地買著,這些貼身的東西還是自己家帶去的好!”

  黃文正瞪眼看著笑盈盈的妹妹,發作不出來了,內心柔軟處反而隱隱地揪痛了一下。十一歲的文嬌活潑靈秀,妍麗脫俗,清新嬌嫩如一朵清晨初綻的粉色荷花,他不敢想像,如果自己沒找到妹妹,如果妹妹不是被余媼救下,那這朵嬌美的粉荷會淪落到什麼地方?經受什麼樣的凄風苦雨?

  相處几年,他對溫柔体貼的秀云有種微妙的感情,聰明的文嬌未必看不出,但她什麼也不說。文嬌對秀云沒有特別明顯的厭惡,卻也從來沒有親密的表現。秀云更奇怪,經名醫診治后她能夠開口說話,卻只限于在黃文正和外公面前,一遇到文嬌她說話就不順溜,以至于文嬌也懶得跟她說話,她在文嬌面前都是低眉垂眸,臉上表情謙恭柔順,几乎跟丫頭們一樣,黃文正看著都禁不住心酸。

  他知道,秀云怕文嬌,但那次的錯牽,細論起來只能怪自己和四寶粗心,不是她的過失,她沒必要這樣。而文嬌,無論如何是喜歡不上秀云了,任誰被人代替一把,吃了苦頭回來,心里都不會舒服。文嬌不但不會喜歡秀云,連自己這個哥哥也記恨著呢,黃文正想著記恨就記恨吧,是自己做錯,讓妹妹恨一恨也應該。

  可是文嬌不喜歡秀云!

  那……自己還是不要對秀云有太多想法,老老實實把她當妹妹吧,由著外公去折騰親事罷了。

  兩個妹妹,一個是血脈相通的親緣,一個是對他尊崇愛戴的義妹,他從來不曾做到一碗水端平,內心里天平總會傾向文嬌,妹妹就是妹妹,秀云,她只是外人!

  黃文正伸手撫摸文嬌的頭發,嘆息道:“好好照顧自己,別總想著哥哥,知道你有點小聰明,以前聽見母親教導過你女子不僅要賢惠,也要會算計,卻不要太逞能了……哥哥會時常寫信回家,若有家里人消息立馬告訴你……照顧好外公,也讓秀云幫幫你,她很能干的,她煮的糖水,外公愛喝。”

  文嬌點頭:“知道了,哥哥在外邊要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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