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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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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1 23:47:0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九章 訂親

  晌午過后,雪下得越發大了,村里來了幾個小男孩,邀請小喬和四蛟到田野里去打雪仗,小喬再愛玩,此時卻沒了那副心思,讓四蛟跟他們去玩,自己回屋陪汪浩哲,兩人也不說話,汪浩哲躺靠在床欄上看書,小喬就坐在床邊以手支頜,一會兒看他,一會兒抬眼盯著屋頂發呆,汪浩哲間或掃他兩眼,沒問他在想什麼,兄弟倆靜默相對,各自發呆或各做各事,在于他來說很正常,船上就這麼過來的,他喜歡這樣,小喬太小,他們好像沒有共同喜歡的話題,但他需要弟弟聽話,乖乖待在身邊別亂跑,看不見弟弟的身影,聽不見他稚氣清脆的聲音,他會緊張,感覺很不好。

  大牛進來打了個轉,見汪浩哲有書看,很是新奇,小喬告訴他是借了陳應景的,又把送了一條魚給陳應景的事告知大牛,大牛說:

  “他家有幾畝田地,雖說比我們家好過些,他娘卻是最能省的,逢年過節也就舍得買幾塊豬肉吃,還有就是家里養的幾只雞,野生水長的東西,這一年到頭只怕也就是你給的那條魚了!”

  小喬嘆息:“跟陳財主家不是堂族麼?陳財主怎麼不照顧孤兒寡母呢?”

  大牛搖頭:“不知道,我們后輩不懂老輩子的事,只聽說他們祖宗和祖宗結了怨,早說過不相往來了。秀才娘子倒是想讓應景攀結陳財主,村里像我們這樣窮的人家多了,秀才娘子都不肯讓應景找別人家孩子說話,卻願意讓他進我們家,你知道為什麼?”

  “不知道!”

  大牛見汪浩哲也看過來,像是對他的話題感興趣,呵呵笑了:“這是我娘猜的:我爹少年時做過陳財主家二爺的長隨,那位二爺早逝,我爹不是陳家奴才,年紀到了便回家娶我娘生兒子,陳財主最疼死去的二兒子,願意看見我爹,慣常他不借錢給窮人家的,可他肯借給我爹,偶爾也會來我家走走。那秀才娘子讓應景來我們家玩,不時地也能見著陳財主,財主家給少爺們請的西席有面子有才學,若能進宅院里去讀書,那是最好了,我就見應景叫過好幾次叔祖父,可陳財主愛應不應的,不大搭理,看來是不想抬舉他!”

  小喬囧住:“陳應景若不是奉母命,肯定不會那樣上趕著巴結陳財主的吧?”

  大牛點點頭:“應景孝順,就算不巴結,陳財主是族里尊長,他也要尊敬啊!”

  小喬哼了一聲:“能屈能伸也算好男兒,但凡事有所為有所不為,陳財主不過一個有錢卻小氣的土老帽,不值得陳應景卑躬屈膝,有朝一日……”

  晃眼發現汪浩哲專注地盯著自己看,小喬忙頓住:七歲小孩是不是不該有這樣的思想境界?還是不要表現太成熟了吧。

  二虎在那邊喊大牛哥,大牛離開,汪浩哲問:“那個陳應景,時常過來與你一同背書對詩,你很喜歡他?”

  小喬笑道:“他很聰明,讀書也好……哥哥,他說等你好了,與你做朋友呢!”

  汪浩哲默然:“朋友?我有過朋友嗎?小喬你記不記得哥哥有什麼朋友?”

  “呃,這個……”

  小喬不知怎麼回答,幸好她的臉紫黑一片,看不出什麼表情。

  到底是大人比較靠譜,潘富年和潘二娘就沒像大牛和小喬那樣摸黑回家,天色微微暗下來些,大妞把晚飯做好的當兒,夫妻倆和三豹趕著牛車回到了。

  也像昨夜大牛和小喬那樣,牛車上堆滿了各種東西,一家人歡天喜地,孩子們喊爹叫娘,螞蟻搬家般把東西抬回上屋,小喬也高高興興加入其中,感受著這份過年似的喜樂熱鬧。

  潘二娘精神很好,叫過孩子們,逐一派發從城里買回來的點心糖果,小喬得了雙份,四蛟眼饞,繞到她面前看來看去,小喬用胳膊肘撞開他:“看什麼看?其中一份是阿浩哥的!”

  潘二娘笑著將新買的衣物分發下去,說道:“再有十天就過年了,也不管那許多,這幾日天寒地凍的,棉衣新衣褲新鞋都穿上吧,要是只為趁新過年,藏著新衣裳卻把身子凍壞反而不值得了!”

  潘富年也穿上了新棉衣,笑著說道:“這可是托了小喬的福!”

  小喬搖頭:“大牛哥也出力了,是大牛哥的孝心!”

  潘二娘把一個包袱遞給小喬:“今年能夠和和美美過個年,就算是你們兩個孩子的功勞吧!拿著,這里邊是你哥哥的棉衣,還有你們兄弟各人一套新衣裳,留著換洗。你說要自己出去買,可漫天大雪的,我不放心,就自作主張替你們買了,大牛的也買了——布料可都是城里那些店鋪掌櫃們平日穿的,很好,你們穿著出門,體面著呢。”

  二妞抱著自己的新衣,喜不自禁:“啊!從小到大,只這一回,過個年有兩套新衣!”

  潘二娘說:“你得謝謝小喬!”

  “哎!謝謝小喬!”

  小喬笑著打趣:“二妞姐,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嫁進有錢人家,每年可就不止一兩套新衣裳了!”

  畢竟不是那種嬌養在深閨的姑娘,二妞雖有羞色,卻落落大方:

  “門不當戶不對,有錢人家不會娶咱們窮人家的姑娘,咱們窮姑娘也不是非要嫁他有錢人!我有手有腳,以后……我就不信憑自己的力氣掙不著新衣穿!”

  小喬連連點頭:“對!你一定能掙得著!”

  潘二娘伸出食指點二妞額頭:“不害臊!人家有錢人看都懶得看你!”

  大妞幫著潘二娘忙亂了一場,結果發現自己到手的只有一套新衣裳,不免有些失落,潘二娘把大女兒的神情看在眼里,走去拉了她往一邊去,小聲說了幾句什麼,大妞抬眼看著娘親,點頭笑了。

  大牛一反常態,沒和他爹待在一起,而是總圍著潘二娘轉,小喬心里暗笑,這家伙這麼沉不住氣,對那位玉蓮表妹當真太癡心了。

  晚飯后,小喬回屋替汪浩哲擦洗,自己也請三豹提一桶熱水到側院竹片搭成的洗澡間,準備洗個澡,昨夜做夢被人追趕,跑得她一身汗,醒來還感覺身上濕濕的,既然有新衣就換洗了。

  大妞阻止她:“大冷的天,你想凍死啊?冬天都是在屋里洗,少潑水就是了!把水端回去,我替你洗!”

  小喬連連擺手:“不要不要!我大了,怎好讓女孩在旁看著!”

  大妞好笑:“你才多大?四蛟也都是我幫著搓背才能洗干凈!”

  “我比四蛟大!”

  “算了吧,四蛟個頭可比你壯實多了!”

  最后大妞還是拗不過,只好由她,小喬在四處漏風的竹棚里脫了衣裳才知道確實是冷得太不像話了,但也要咬牙堅持啊,抖索著洗完,也不收拾帕巾和木桶了,套上中衣直接沖出來,大妞早抱著棉衣守在外邊,馬上給她套上,這才好了些,跑回屋爬上床,鉆進汪浩哲的棉被里,故意拿冰冷的手腳燙他,汪浩哲皺起眉,小喬卻樂得咯咯直笑。

  幾家歡樂幾家愁,小喬正高興著,卻見大牛走進來,往床尾一坐,一張臉苦得讓人咂嘴。

  “大牛哥,你怎麼啦?”

  小喬湊近他問道,大牛看了她一眼,垂下頭,不回答也不說話。

  四蛟在那邊忍不住喊過來:“小喬,大牛哥要娶新媳婦了,是五里外李莊的……”

  三豹喝道:“沒人當你啞巴!”

  床上躺著養傷的二虎卻很好奇:“說啊,自己家里人,有什麼好瞞的?”

  于是在小喬再一次請求下,三豹和四蛟你一言我一語,把事情說了個清楚明白:城里張三娘叫潘二娘過去不是商議大牛和張玉蓮的婚事,而是正式向他們宣告,往日口頭訂下的兒女姻親不算數,她也不巴望大牛做倒插門女婿了,已經替女兒張玉蓮另擇佳婿,是城里一家雜貨鋪的獨生兒子,聘禮都收下了,明年六月就嫁過去……潘二娘把張三娘狠狠罵了一通,撂下斷絕關系這樣的狠話,回家的路上越想越氣,硬是壓著潘富年和潘三豹將牛車改道,往五里外李莊去,將在那莊里尋了媒婆,為大牛求下李莊李寡婦家的大女兒李秋香,當場放下五兩銀子,幾塊花布,一身新衣還有幾斤肉做為聘禮。李家也痛快,答應明年五月,就讓大牛去迎親!

  小喬忍不住大發感嘆:“哇塞!這也太神速了吧?二姨好威武啊,還非得要在張家嫁女之前為大牛把媳婦娶進門!”

  三豹在那邊說:“就該這樣!也教三姨知道,沒有她家蓮表姐,咱們大牛哥一樣娶得到媳婦,而且還能娶到更好的!”

  小喬問:“你見過李秋香了?比蓮表姐好嗎?”

  “好著呢!又高又壯,臉兒紅紅的,跟咱家大妞姐差不多,爹說這才是干活的樣兒,蓮表姐算什麼?稻草秧子,風吹就倒的……”

  一直低頭坐著的大牛忽然起身朝那邊罵道:“臭小子,你們給我閉嘴!”

  小喬見他眼睛紅紅的,虎著張臉,不覺吐一下氣,往棉被底下縮。

  汪浩哲看她好事又怕事的樣子,忍俊不禁,藏起笑意訓了句:

  “多嘴,睡覺!”

  大牛聽了,一口氣吹滅獨凳上的油燈,嗵嗵嗵跑出房門,也沒聽見他回那邊屋子,竟是不知去向,小喬鉆出棉被大聲說:

  “三豹哥,你惹的事,誰讓你說蓮表姐不好了?”

  “我、我就撿爹娘的話那麼一說——本來也是那樣的嘛!”

  “那李家也真有趣,只上門提一次親就答應了,她知道咱們家什麼樣的嗎?”

  “怎不知道?李莊和蓮花村相距五里路而已,兩個村子幾輩子以來都互相通婚,鄉里鄉親的,就像他們知道我們家一樣,我們家也知道他們家,李寡婦……娘說這回得喊親家母了,她早看中咱們家了,先頭就請了嫁到咱們村的親戚找過娘,原是要把她家二閨女說給二虎哥的……”

  “哎喲!”

  二虎不知怎麼的碰到傷口了,痛得直喊,一邊吸氣罵三豹:“少扯上我!”

  小喬和四蛟一起笑出聲,小喬說:“三豹哥,你不去找大牛哥麼?”

  三豹語氣淡定:“找他做什麼?除了牛欄,大牛哥哪也不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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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1 23:48:2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章 打算

  汪浩哲還是病弱體質,容易疲倦,白天費神看了會書,這會兒平躺下來很快就進入夢鄉,小喬卻翻來覆去睡不著,她被生計和安危兩個大問題難住了。

  進城尋機得了點銀子,本來以為以后還可以撈到一些,便歡歡喜喜大手大腳地花用,還在潘二娘面前默許暗示,讓她覺得自己和大牛很能干,在城里找到路子了,會有后續銀子給她……可現在看來,好像不能隨意出去找銀子了,那張告示撕掉肯定還會張貼上去,她不能再進城了,周五爺那班混混見過汪浩哲,若是讓周五爺發現她,揪住她再來抓汪浩哲,那豈不糟糕?汪浩哲還沒痊愈,跑都沒辦法跑!

  她本來腦子里隱約形成一個計劃:過年后春天來臨,汪浩哲傷病會好得快些,就帶他進城租房子住,紅袖姑娘不是和官衙的人熟嗎?靠著她疏通關系,來自周五爺的威脅可以消除,這樣,住在城里條件相對好點,她一邊尋機謀生計,一邊把汪浩哲調養好,盡快恢復健康,到時不管是去是留,都容易做決定。也能幫潘家的兒女們開條路子,種田是根本,卻沒必要七八個孩子都窩在鄉間,要想真正改變貧窮,小喬覺得前世老爹說得不錯,還得從商,憑手藝過活也勉強可以。

  沒想到老天跟她開了個玩笑,汪浩哲竟是欽犯,而且他那張臉還生得特別招人,就算是躲在鄉下,也不能夠讓他出去見人了。

  怎麼辦?小喬愁得不行,緝捕罪犯的畫像能在花橋縣城出現,也能在別的城鎮甚或各大碼頭出現,現在逃走不現實,唯有隱藏好,不能露出汪浩哲一絲一毫行跡。小喬自己倒不要緊,縣城卻也絕不能去,更不能見著周五爺那伙人。

  可不出去,許多想法就成了空想,難以改變潘家的貧窮,今天潘二娘發狠負氣臨時決定替大牛訂親,下了聘禮,加上在縣城里依照小喬的意思,替全家人買衣物,買下大量食材,各種物什,那可值不少銀子呢,只怕十兩還債的銀子都用上了,小喬身上倒是還有六七兩,大牛身上有五兩,可還要過年呢,過了年大牛娶親呢……

  小喬捂臉:老天,能不能別這麼折磨人,上輩子生活優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這輩子卻為幾兩銀子把腦袋都要想穿了!

  雙手摸觸到臉,感覺粗糙不堪,小喬猛然想起:自己的臉受了點輕傷,擦著藥呢,這兩天又在外邊吹風,脫皮開裂,模樣不知有多怪異……黑暗中小喬偷偷笑了,果然世上無難事,只要有心人,她怎麼就沒想到?

  第二天,潘二娘在飯桌上又重提了一遍大牛的婚事,這是特意說給小喬聽的,潘二娘已經不把小喬當四蛟那樣的小孩子了。

  “你大牛哥過完年就滿十六歲,咱們家還完那筆債,就輕松了,日子會慢慢好起來,在村里也算得是有點小小基業,所以咱們家的大兒子要早些兒娶媳婦當家。小時候訂的張家表妹,人家嫌棄咱們,不打招呼自個兒就先和別家訂了親,那也算了,不求她!李莊李家的大閨女我看過,紅紅白白一壯實姑娘,又水靈又能干。親家母往日路上見過大牛,問明是小時訂的姻親不成了,痛快就答應,姑娘也聽話,親事訂下來,明年過門……這才是真正的良緣,人家看得起咱們,肯真心與你過日子,大牛啊,你不要再去想那虛情假意沒用的,好好疼眼前的實心人!”

  對于婚姻,小喬不贊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這朝代如此風俗她一個小屁孩能說得了什麼?不過她打心眼里覺得張玉蓮不配大牛,忽略外表不計,人品不成,就算進了潘家門,恐怕終將引得家庭不和睦,大牛定力不夠的話可能會為了媳婦與父母兄弟反目,既然如此,另換個對象未為不可。

  小喬看一眼不吭低頭喝粥的大牛,笑著說道:“恭喜大牛哥嘍,明年就有新媳婦進門了!”

  潘二娘說:“大伯家大堂哥,像你大牛哥這般大,兒子都半歲了呢!”

  小喬差點噴粥,又聽潘二娘說道:“大牛娶了媳婦,大妞好論親,她已經滿十四了,好幾家來問了呢!”

  大妞紅了臉:“娘!我不嫁那麼早,村上冬梅姐十八歲才嫁人呢!”

  潘富年開口說話了:“那不成,冬梅嫁得遲,是因為腿腳不利索,咱們家姑娘多好啊!”

  小喬咽下一口熱粥,忍無可忍呵呵直笑:合著這家父母早早讓兒女成婚是在推銷自己的產品呢,在他們眼里,哪一個不是優質產品?

  “給你大牛哥訂下的大嫂,也剛滿十五歲。”

  潘二娘說著盯了大牛一眼:“你買了塊花布給玉蓮?她可沒要,追著扔回牛車上,人家現在要穿綾羅綢緞!我昨天將那塊布一起放在聘禮上,李家姑娘卻是珍愛得很,好好收起來了!”

  大妞湊近去看大牛的臉:“喲,大牛哥私下里買好東西給蓮表姐……”

  “去!”

  大牛漲紅著臉,狼狽地站起身,也不跟爹娘說慢吃,低頭跑出門去了。

  小喬心想:得,還沒幫他背黑鍋呢,張玉蓮就讓他穿幫了。

  一連三天,大雪漫天飛揚,茅草屋上堆了厚厚的積雪,小喬擔心茅草屋會不會被雪壓塌,大牛說不怕,今年秋天剛換的房梁和檁條,連茅草都是新割鋪上去的,他指給小喬看:“咱們住的屋子茅草帶點金黃是吧?這是新的,那邊牛欄是舊的,顏色多暗!”

  小喬放心了,杞人憂天和未雨綢繆,是她前世就有的小毛病,時不時發作一回。

  潘二娘照著清單一樣不落地買回了她要的物什,因見清單上有木炭,便另外買了只小銅手爐,每天三豹用小火爐燒起木炭,便撿了些燃著的木炭放在小銅手爐里,拿進屋讓汪浩哲抱著,小喬很高興,又暗自慚愧,她沒想到這個,只顧得買棉被了,是該有個火爐給汪浩哲拿著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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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1 23:49:10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一章 親疏

  火爐燃起旺火,架上鍋子,小喬找潘二娘要了塊舊衣撕的布片圍在腰上做圍裙,開始教大伙做菜,大牛不感興趣,四蛟、三妞太小,潘二娘身體不好,孩子們得了潘富年的叮囑不讓她碰冷水,她也不時地出來看個稀奇,堅持學的只有大妞、三豹和二妞。

  小喬嫌廚房里太黑光線不夠,潘富年和三豹便劈了大竹,在院子里架個小棚子,做成臨時小廚房,每天小廚房里熱鬧非凡,煙火繚繞,除了教和學的人,閑人不給進去,卻不時地有誘人的菜香傳出來,引得一群小孩圍在旁邊垂涎欲滴,連日里潘家飯桌上菜式豐富多樣,樂壞了孩子們,潘富年和潘二娘卻感嘆:

  “唉,過年都不能這樣吃的啊,這要用來待客才好啊……”

  只教得三四天,小廚房就停工了,因為食材用完了,潘二娘是買了不少,但小喬要求嚴格,有時一道菜做幾遍都不合她的意,一塊塊肉,一條條魚,在她眼里好比青菜葉子般不值錢,潘二娘看得咋舌,好在大冬天的肉菜不會很快變質壞掉,自家留著慢慢吃,也能吃到過年,潘富年想送幾道菜給他大哥家,潘二娘考慮再三,勸住他,至于原因,夫妻倆自是說通了。潘二娘卻讓三豹套了牛車,往李莊新訂的姻親家送了幾條魚和一些肉菜,回來捎了幾斤江米,說是親家母給的,過年可以包粽子或做點心吃,又讓帶了不少的好話,潘二娘聽了,笑得合不攏嘴。

  晚上大牛過這邊屋料理汪浩哲,小喬掏出五兩銀子遞給大牛,讓他合上自己身上的五兩並成十兩,交給潘富年拿去還陳財主家的債,大牛不肯要:

  “你和阿浩只有這點體己,留著吧。我那五兩已經交給娘了,原也是想請娘湊合得十兩拿去還清債,可娘和爹自有道理,他們說前陣子還的那十兩,是咱們家最后的家底,眼看要過年了,忽然又能還上十兩,這可是銀子啊,又不是樹上長的葉子,哪里來得這樣快?怕會引得陳財主和大伯家瞎猜測,陳財主倒不用去管他,大伯和大伯娘向來看咱們家不上眼,每每只會罵我爹蠢笨,覺得咱們無論怎麼拼命也趕不上他家的日子,爹怕他知道咱們家有銀子,心里不舒坦,三天兩頭來咱們家找碴,又要說娘的不是——左右也請得財主家寬延了,明年再還那銀子也不遲!”

  “那也行,我只是覺得應該還債過年,俗話說無債一身輕嘛,圖個好心情,明年或會有更大的運勢找上門來!”

  小喬很奇怪:“怎麼你家大伯是這樣的人?不想讓自家兄弟日子好過?他是不是你爹親哥哥,長的什麼心眼啊?”

  大牛沉默了一會,低聲道:“大伯和二伯是前頭奶奶生的,我爹是填房生的……所以分家的時候大伯二伯可以住村里的磚瓦房,我爹得另外找地兒住。我爹小時被大伯送去財主家做書僮,每月的月錢大伯替他收著,說是以后娶媳婦用,后來財主家想把一個丫頭送給我爹做媳婦,教他以后就在財主家做長工,我爹不肯,非要離開財主家,大伯很生氣,我爹回家自己掙錢娶了我娘,沒要大伯一分錢,大伯和大伯娘還是不待見我娘。”

  “切!這樣的大伯,不要也罷了!”

  小喬忿忿不平,手被捏了一下,回頭看到汪浩哲責怪的眼神:“兄弟骨肉相連,怎能說不要就不要?潘家大伯或許做得不對,但他永遠是潘姨夫的大哥,這個無法改變!記著:手足情,任何時候都比妻妾重要!”

  小喬抽回自己的手,強烈抗議:“我不同意!我……”

  她看看眼前兩個詫異的大男孩,回過神來:“手足情義再深重,長大了也要分開各自成家,妻子才是相伴終身同甘共苦的人,憑什麼把妻子不當回事?我不懂你們兩個會怎樣,反正我以后有了妻子,定會與她同一條心,以誠相待——就像姨夫和二姨,他們才是真正的夫妻!姨夫並不愚笨,他最聰明了,只是不讓外人看出來而已。他知道人生在世,什麼是重要的,什麼是不重要的,值得珍惜的東西他會護住,可有可無的,他不刻意去爭取……大牛哥,你要學得姨夫一半處世之道,可受用一輩子!”

  大牛楞楞地問道:“小喬,你知道我爹有什麼值得珍惜的東西?我覺得他最珍愛的就是他那把柴刀,天天磨,還有鋤頭,每年換一根新的把子……”

  小喬哧地笑了:“笨!我說的是那個嗎?我才不懂那些!你爹最珍愛的是你娘,和你們這些臭小子,他盡全力用辛勤的汗水換得一份基業供你們站穩腳跟,一家人和樂團圓,雖然清苦,你不覺得你們家很幸福安寧嗎?你爹敬重你大伯,但他何曾為了你大伯的話怠慢過你娘?其實普天之下誰都會認為自己的家庭才是最重要的,唯獨我這個傻哥哥分不清親與疏……”

  “小喬!”

  “啊?”

  小喬停嘴,笑著湊近汪浩哲:“哥哥有何指教?”

  汪浩哲抓住小喬頭上一團黃毛輕輕搖晃兩下:“這些論說哪來的?咱們兄弟流落在外,你受外頭風氣浸染不少……從此后好好聽哥哥教導:咱們家,手足兄弟,永遠放在第一,懂不懂?”

  小喬皺了下鼻子,無奈應道:“哦!”

  二虎和三豹在那邊說話,二虎聲音還有些虛弱:“我覺得小喬說得對!”

  三豹說:“可我覺得阿浩哥說得也對!”

  大牛看著汪浩哲和小喬,撓撓頭:“都對!唉,睡啦,明天起來再說!”

  小喬見大牛轉身要走,塞給他一錠二兩銀子:“既然不忙還債,就給你拿著這個,時不時要出門的大男人,身上總得背點銀子,不要給姑娘買點小東西也問娘要,丟臉!”

  大牛看了汪浩哲一眼,又難過又羞愧:“小喬,別再提那事了好不?”

  第一次給心愛的姑娘買禮物,竟然被扔回來,潘二娘述說的時候,大牛心都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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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憂慮

  大牛離開,小喬爬上床,從衣兜里把所有銀子都掏出來,放在棉被上一錠一錠慢慢數,汪浩哲忍不住輕哂:“就四粒銀子,用數這麼多次?”

  小喬嘆氣:“我知道啊,四兩,用完就沒有了……”

  汪浩哲看著他,目光堅定:“沒有就沒有,我不想你再四處亂跑,又遇上次那樣的事怎麼辦?我可以忍受清苦,不能失去你,日后也無法向父母交待!等過一陣子我好了,自會想法子!”

  小喬回頭,俯臉湊近去看他:“哥哥,你……記得父母了麼?”

  “人誰無父母?我們自是有父母的!我隱約覺得,我們的父母一定很尊貴,還有,家里似乎不止我與你兩兄弟?”

  汪浩哲探手進枕下摸出明珠,拿在眼前凝神注目:“我昨夜做了一個夢,夢里身在很大的宅府,院中亭臺樓閣,繁花似錦,有好幾個與我一般大的男子,我們一起爭執,論劍,談笑,感覺像手足……”

  小喬眼睛一眨不眨:“你看見我了嗎?”

  汪浩哲搖頭:“沒有!你這麼小,應是與看護你的奶娘婢仆在一起!”

  他忽然蹙起眉:“我們家境應是十分富足,何以你小小年紀懂得這些生計?一路而來,所有事物你打點得有如大人,只除了年幼,你世故精靈,我甚至……都不如你?”

  “落難之中,怎及得在家享受父母千般寵愛?我是兄弟中最聰明早慧的,什麼事都肯鉆研探索,最愛往廚下看人做菜,你忘了?”

  小喬伸手把那顆明珠抓走:“我說怎麼不見了,是哥哥藏起來!”

  汪浩哲的思路被她打斷,略顯懊惱:“是你晚上拿著睡覺,又抓不牢,我替你收著。”

  “睡吧!”

  小喬幫他掖好被角,吹熄燈安靜躺下:本想在他面前透露日子艱難,以博得他通融允許自己和大牛再出門一趟,沒料到竟引得他腦子開竅,他有了點點記憶,是這顆明珠引發的?她摸了摸自己枕下墊在最底層的小包袱,那里邊有個長方形精致的銅牌,也是當初汪浩哲掛在腰間的,如果拿出來,對他會不會起到相同的作用?

  這到底算好事還是壞事?要不要由著他恢復記憶?恢復了記憶自己或許就沒有哥哥了,可是黃文正在哪里?

  黑暗中小喬大睜著眼睛,現在的她到底比剛穿來時有了些底氣,多少摸得清這朝代的一些風俗習慣,有壞人,好人也很多,像大牛一家,就肯讓她依靠,如果汪浩哲要離開,她不至于兩眼一抹黑,成沒人要的孤兒了,可是,一路相攜而來,假“兄弟”之間分外默契,心理上她比汪浩哲大好幾歲,他卻能讓她感覺到沉穩安定,就像真有哥哥陪伴在身邊讓自己依賴,她常想是不是因為這個名字的緣故。彼此牽掛,相互關心,沒有血緣又如何?走了,還真是舍不得……

  小喬藏著點心事,大牛日子也不好過,從小認定喜歡的蓮表妹說不嫁就不嫁他了,他大受打擊,說是失戀也不為過,小喬只是覺得十六少年戀愛娶妻那也太早了,怎麼看大牛和汪浩哲都像現代高中時期的男孩子,或許因為是長子,做大哥的吧,方顯得老成。

  更讓大牛難以接受的是潘二娘逼著他去新定下的未婚妻家走動,潘二娘說,李家為什麼看上潘家?那是因為潘家男孩多,而且個個孝順能干,李家卻有兩個女兒生在前頭,最后才是兩個男孩,還太小,李家男主人故去兩年,當娘的辛苦撐著一個家,急迫要將成年的大女兒嫁出去,尋得能干女婿,認下人丁盛旺的姻親,這對娘家是有好處的。而今大牛做了李家未婚女婿,就該承擔起她家一些責任,年前帶上兄弟去探看一下家里有什麼粗重活需要做,房屋撿漏,柴草補足,將院落圍墻籬笆重新整理好,丈母娘需要上街采買年貨,便駕車來回護送……

  大牛早上臨走來向小喬和汪浩哲告知行蹤,小喬看著他一張臉皺得像苦瓜,好似要上刑場般,忍不住樂了,咯咯笑個不停。汪浩哲拿書本拍了他一下:

  “笑人家做什麼?婚姻非同兒戲,原是要聽父母之命,新定下的女子就算再不合心意,大牛再不喜歡,也得順從!”

  小喬閑得無聊,起了拿他尋樂子的心思:“哥,我好像記得你也有未婚妻哦,那女子長得好丑!”

  汪浩哲表情有些激動,緊握住小喬的手認真而急切地問:“你可記清楚了?是哪家女子,姓甚名誰?好好想想,這可是一條線索,尋到她,便能尋到我們的家人!”

  小喬翻白眼倒在床上討饒:“哥你別逼我,我想不起來了……”

  晚上天色擦黑大牛才回到家,三豹跑出去幫著卸了牛車上的東西搬進屋,小喬看得目瞪口呆:全是上好年貨、各種食材、本地難得見到的水果,還有幾條布匹和幾床新棉被……

  大牛笑著看小喬:“我跑了一趟縣城,送丈母娘去買年貨,再往藥店給生病的小舅子撿副藥,結果遇見梅香姑娘……六福樓有位姑娘感了風寒,也要買藥,她說你連日不上縣城,掌櫃的問了好多遍,並讓我隨后去一趟六福樓,掌櫃的有話要交待。我未敢帶著丈母娘去,將她送回家,又急忙趕往縣城,見著掌櫃的,她只是著急問你好不好,我說都好,她才放心了,說這些天天寒地凍的,教我們好好兒在家呆著,過個歡樂喜慶年節,給了這許多東西,還有這個!”

  把一個荷包遞給小喬,小喬接過來當著全家人的面往飯桌上一傾,白花花的銀子在燈光下閃耀著炫目的光彩,小喬點了一下:

  “六十兩,加上上次的四十兩,六福樓給我們的報酬是一百兩!”

  大妞目光灼灼地看著小喬:“你是招財童子,對不對?坐在家里不挪窩,銀子從天上掉下來給你!”

  小喬笑了:“這銀子可是大牛哥帶回來的,關我什麼事啊?”

  潘富年道:“我從前跟著陳家二爺,那是個極聰明的讀書人,他說過一句話: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又說你只管盡全力去做,總會有好處等著你。我想,小喬應了二爺的話,他有那運氣,又盡力把事情做全做好了,好處自然跟在后頭來了……”

  潘二娘點著頭:“你爹說得對,是這個道理!小喬和大牛前幾天往縣城跑,小小個人兒,深更半夜不著家,站在小凳子上教人做菜,煙熏火燎的,誰曾見過銀子從天上掉下來?那一番辛苦你倒不提!”

  大妞愧疚地摸摸小喬的頭:“對不住,是姐姐不好,就會胡言亂語。”

  小喬呵呵笑:“咱們自己家人面前,愛怎麼說不行?只是到外邊不要隨意跟人提起,畢竟我這麼小,卻懂得這些手藝,有點驚人呢!”

  潘二娘目光嚴厲地掃過孩子們:“聽見沒有?你們自小也不是多嘴多舌的,但這回要說漏了什麼,小心娘給你們把嘴巴縫上!”

  得了這筆銀子,小喬心里輕松不少,兄弟倆誰也不必外出拋頭露面了,不用為生計費神,陪著汪浩哲蟄伏一段時日,安安靜靜養傷吧。

  她拿了二十兩銀子,四十兩交給潘二娘:“二姨說潘家算是有點基業了,這是姨夫和二姨多年辛苦掙下的,但僅僅是腳下這片土地和幾畝水田,兩個魚塘我覺得還不夠!這銀子是我和大牛哥一起掙來,按說我與哥哥住在這里,該全部交由二姨收著,但哥哥有傷在身,我得留點銀子以備不時之需,我就拿二十兩吧,剩下四十兩二姨收著,家里近期吃用穿著不需開銷,開春以后要買各樣農具種子花費些,若有人賣田賣地姨夫可以買下來,慢慢擴充家業,您說呢?”

  潘二娘含笑看著小喬:“你是個有主見的,心思比大牛還精細,二姨不把你當小孩兒看待,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二姨最爽快,我最喜歡二姨這樣的了!”

  小喬一張臉涂得紫黑,即便笑得眉眼舒展,也沒人看得出來,倒是她那缺了門牙的嘴兒豁然一笑還險些流口水,把一屋子人樂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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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1 23:49:56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三章 夜半

  深夜,那邊屋子響起平穩的呼吸聲,最難睡著的二虎也進入了夢鄉,卻聽見稻草窸窣聲響,有人悄悄下床,房門吱扭一聲響,小喬坐起來輕喊:

  “大牛哥?”

  那邊大牛頓了頓:“小喬,你、你怎麼還不睡著?”

  “你為什麼不睡?”

  “睡不著!”

  “你去哪里?我也去,我有話跟你說!”

  “好,出來!”

  小喬想翻身起來,發覺動不了,汪浩哲一手按住她:“外邊冷,有什麼話進來說!”

  “哥你沒睡著?”

  忽想起現在有棉被了,又有火爐,屋里很暖和,白天汪浩哲也能睡好長一覺,晚上肯定就睡得淺,她這樣近在身旁輕喊著說話,是會吵醒他的。

  汪浩哲微嘆口氣:“小喬,你再這樣有事不跟我說……”

  “我怕哥哥擔心,對傷病不好!”

  “我看你是想讓哥哥急死,或者氣死,沒有哥哥,你可以隨意了!”

  小喬只好又道歉,汪浩哲雖然生氣,卻也料到能讓小喬半夜睡不著覺的一定不是小事情,無心再責怪她,摧促道:“開門讓大牛進來,不要點燈,免得驚醒他們!”

  “沒事,他們睡著了就一覺到天亮的,這事還非得點燈說不可!”

  小喬開門放大牛進來,和他一起把汪浩哲扶起靠床頭坐著,小喬看看他們兩個,覺得也不必多說什麼,直接爬上床去枕上翻外衣,從兜里掏出那張畫像,展開來讓他們傳看,兩個大男孩都驚呆了,好天半,大牛才結巴道:

  “小、小、小喬!這是我那晚從城門撕回來的?怎、怎的這麼像阿浩啊?”

  小喬眼珠子轉動著:“我也覺得太像哥哥了,可是這是逃犯對吧?怎麼可能是我哥哥呢?”

  大牛靜默了一下,然后猛點頭:“對對!不可能是阿浩!一定是相像的人,看這人臉比阿浩圓,好像大了好幾歲呢……他穿衣打扮像是有錢的貴公子,阿浩是我們家表親,我們鄉下貧窮人家,哪里能攀上貴公子?”

  小喬看著汪浩哲:“哥,你說呢?”

  汪浩哲撫著那副畫像,眼神閃爍不定:“我倒覺得,這個人就是我……”

  “哥哥,他是犯了大罪的欽犯!不是你!可是你們長得太像了,官府的人在緝拿他,如果讓他們知道你在這里,會連累到大牛哥一家人!”

  汪浩哲眼神變得迷茫:“可是他到底犯了什麼大罪?小喬,你真的一點都不知道?如果他不是我,你何以會如此緊張?”

  “哥,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們兄弟相依為命,被人從渡船上趕下來,我用樹枝拖著你走,走啊走的就暈倒在路上,被梁家老爺爺救了……現今我們住在大牛哥家,看到這張畫像我嚇了一跳,這事若沒有個好辦法應對,不僅僅是我們兄弟倆保不住命,還關系到大牛哥一家,他們一家人何罪之有?只為好心收留我們兄弟,便要他們受牽連遭罪嗎?”

  汪浩哲心疼地看著小喬,伸手把他小小的身子拉進棉被里蓋好:

  “這麼大的事,你不該藏著瞞著不讓哥哥知道……好了,哥哥和大牛商量一下,你躺下睡覺吧!”

  小喬撇了撇嘴:真過份,把事情告訴他,直接就讓自己出局了,連參議的資格都沒有嗎?

  大牛聽小喬說得如此嚴重,也不免緊張,湊近來問道:“那要怎麼辦啊?”

  汪浩哲沉吟著:“以前的事我實在想不起來,眼下出了這樣的情況,真得好生處置——我傷愈之后總要走出去,不可能關在屋里很久,這畫像,也許是我,也許不是,如此相像,難免會被人拿來做文章,小喬說得沒錯,這對你一家不利。但如今已有很多人看過我的臉,若是再讓人看到這副畫,事情就不妙了,唯一的辦法,將我這張臉藏起來,還有,你撕了這張畫像,官府會重新補上,最好不要讓見過我的人見著這副畫……此后小喬不能再跑出去,看見他,別人自然會想到他有個哥哥,我們兄弟倆,越少讓人惦記越好!”

  “這個我能辦得到!”大牛說:“城門貼的畫像,十有八九被鄉下趕集的人撕去,用來包裹東西,官府從不在意,我可以每天趁夜去撕掉……可是也難保有人偶爾見著,還是把你的臉變一變保險些!”

  “我知道怎麼辦!”

  小喬鉆出棉被:“你們看我的臉,能看清我的五官嗎?到時讓哥哥臉上‘受傷’,或生個什麼癤子之類的,涂黑了臉,不就結了?”

  汪浩哲把她按回去:“那多難看啊,我不要!我知道有一種面具,大牛你進城時去幾個地方仔細找找……”

  “哥哥,這是小地方,你當是大都市呢什麼都有賣!”

  “我知道,實在沒有再、再那樣吧!”

  小喬偷笑:這人雖然腦殘失去記憶,愛護自己的容貌可半點不含糊。

  她看向大牛,輕聲說道:“大牛哥,對不住,我們兄弟給你添麻煩了!不過這里畢竟是鄉下,若是小心隱藏著,應該不會那麼容易被人發現。你放心,我和哥哥,我們不是壞人……”

  大牛忙搖頭:“小喬不要這麼說,我從不覺得你們兄弟是壞人!那日頭一次見著你們……呀!阿浩說的對,那副畫一定不能再讓熟人看了去!我三姨見過阿浩,她肯定記得他的模樣,還有城里的周五爺他們,街上圍觀的人、藥堂的人……”

  小喬說:“這些我都想過了,你三姨每日守著茶館,不會四處亂跑,或許見不著那副畫,城里周五爺倒是一大忌諱,他家有人在衙門當差,他家女婿就是縣官!我們一定要避著他!至于街上圍觀的人和藥堂的人不用擔心,因為他們看見我們兄弟的時候,哥哥臉上鮮血淋漓,沒人看得清他的容貌!”

  大牛松了口氣:“對對,是這樣,那天在藥堂阿浩的頭臉給包扎得像粽子似的,布條子剛拆下來不過十來天,除我們家的人,村里根本沒有誰見著他!”

  汪浩哲摸摸小喬的頭:“這點小喬做得好!”

  “也不是了……哥哥好有講究的,不喜見陌生人,我也就沒讓人進來,若不是我力氣小,需要大牛哥他們幫忙,可能見到哥哥的人更少!”

  小喬躺回枕上,幸好汪浩哲性情驕傲又自以為是,如果他溫文爾雅,對誰都彬彬有禮,那還真麻煩了,難以拒絕村里那些想看他的老人小孩進來。

  汪浩哲對大牛說:“這事就這麼著了,有勞大牛!再替我兄弟二人遮掩一陣子,別怕,我的傷最多開春就能好,可以下地走路我們即離開,不會拖累你家……”

  大牛擺手:“我不怕!逃犯年年有,城門上天天貼有畫像,那是官府的事,我們平民百姓從來不細看的,只管扯了畫像去包裹東西!這事我們知道了,防著,便不會讓它出錯兒。你們能走去哪里?我家地處僻靜,少有人來往,是最好躲藏養病的地方,等過三五個月,瞧著吧,貼的就是別人的畫像了,再過一年半載,這事兒就如同水過鴨背,什麼痕跡也不會有了!”

  小喬說:“但願如此!我也不想走,我喜歡大牛哥的家!”

  大牛咧著嘴笑:“喜歡就住著,我們也喜歡你們兄弟倆,我娘最愛你了,她說沒見過這麼招人疼的孩子……夜深了,快睡了吧?”

  汪浩哲說聲好,小喬卻抬起頭:“大牛哥,剛才你要跑出去干嘛?你有心事?”

  大牛目光躲躲閃閃:“沒、沒有!”

  “一定有!說出來嘛,不然我睡不著!”

  汪浩哲道:“大牛有心事,你睡不著,是什麼道理?”

  “我在心里猜想啊,又不知道猜得對不對,這不折磨人嘛!”

  “你這小鬼頭,太閑了是吧?快睡覺,明日早起,哥哥教你讀書!”

  “不要!我不喜歡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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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1 23:50:39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四章 逼迫

  大牛最終拗不過小喬,還是將他的“心事”說了出來:原來他傍晚載了貨物往城外趕時又遇上了在街上與小孩們玩雪的張玉順,他將車上一大包糖果兒給了小順子,說天快黑了,讓他快回家去,小順子卻不無怨懟地告訴他一件事:

  張三娘變卦不想要大牛做上門女婿,是因為她自己有私心,早兩年就與茶館伙計張五拉拉扯扯曖昧不清,張五鄉下早有老婆孩子,前陣子老婆病死,他又回到城里來干活,聲稱再也不去鄉下了,每日殷勤體貼,既把茶館打理得清清爽爽,又把張三娘服侍得舒舒服服,兩人愈發如膠似漆。眼看張玉蓮到了該嫁人的年紀,若是讓大牛上門來,那張五就得走,茶館不養閑人,張三娘此時卻對張五依賴成性,夜晚將張五延至家中同住,她怎舍得放張五走?便哄著張玉蓮,勸她放棄大牛,張玉蓮倒不厭憎大牛,只是不肯嫁去鄉下,娘親一勸說她就點頭了。原先媒人牽線的是一家開飯館的獨生子,聽說他爹是六福樓掌櫃,他娘雖然被那掌櫃的離棄了,可骨肉親情是斷不了的,又是長子,日后定能得到他爹的好處,張玉蓮母女很稀罕這家,可惜那家當娘的不喜歡玉蓮,嫌她太柔弱了……后來才說上雜貨鋪的兒子,張玉蓮初時不知,由著她娘操辦,這兩天才聽說那雜貨鋪的兒子是個病弱身子,而且他十三歲上病得快死去,娶過一個沖喜的童養媳,那童養媳比他大三歲,兩年前難產死了,留下一個女兒……未滿十六歲的玉蓮一嫁過去就得當人后娘,她這兩天哭死了,求著張三娘退婚,可聘禮都收停當,這回可不是口頭定親,有婚書為憑,且那家人有親戚在衙門做事,聽說是個小牢頭,和衙門里的小頭頭們都是相熟的,張家可不招敢惹人家。小順子懇請大牛去看一看姐姐,說姐姐想大牛哥了,大牛當時頭腦一熱就要跟小順子走,可后來不知道怎麼的,還是狠狠心回家了,到現在越想越為玉蓮難過,以至睡不著覺。

  大牛把頭垂到了膝蓋上,汪浩哲用胳膊肘碰碰小喬:“遂你的願,大牛都說了,與你想的可一樣?”

  小喬揉揉眼:“唉!竟然是這樣,跟我想的一點不一樣!”

  汪浩哲向來不多管閑事,同為男子,他本該對大牛的困惑有所開導,無奈他卻對此持旁觀態度,一言不發,小喬只好自己來勸解大牛:

  “大牛哥,沒什麼好難過的,是她家不守信義在先,而今已各自婚配,你定下了李秋香,男子漢大丈夫要有所擔當,不能放著未婚妻,又想去為蓮表姐分憂,那不是你份內事,你當時能絕然回家沒跟小順子去,做得對極了!”

  大牛默不作聲,汪浩哲把小喬的小腦袋按回枕上:“你都能想得通的道理,大牛豈會不懂?但情與理有時難以相融……你還小,與你說不清,睡覺!”

  因為意外得了不少年貨,其中肉菜多得一兩個月內吃用不盡,小喬指揮大妞三豹他們每天勤練廚藝,用去一些食材,發現潘家沒有做臘味的想法,一問,才知平時連肉都難得吃上一餐,養得成一只大豬也是圖多賺銀子,整個兒賣出去的,哪有多余的豬肉做臘味?根本都不會做。小喬便又臨時多擬了一項課程,除了凍在冰塊里留待過年用的肉菜外,多余的不論豬雞鴨鵝魚,一並教徒弟們腌制做成臘味。潘二娘看得好不稀奇,卻搶下兩塊豬肉,每塊有五斤左右,還有兩只雞,不讓大妞腌漬入鹽桶,笑著說道:

  “再過三天就到年節,罷了,一會讓你爹送些肉菜給你大伯吧,不管怎麼著,總歸是大伯父,出了事他也還肯顧著我們……你二伯從來就不理我們家,我們也沒必要熱臉貼冷屁股,這一塊豬肉和一只雞,搭上你們今天做的幾個菜品,讓大牛送去他丈母娘家,對了,還有兩個小舅子呢,三妞去正屋香火堂拿一包餅子過來。放下東西喝杯茶就回吧,還得改道上流花鎮去,照著大妞身上這套新衣尺寸,再給她買一套回來!”

  大牛不高興:“娘,我前兩天才去李莊,又去……人家不得怎麼笑話我!”

  潘二娘正色道:“笑話你什麼?笑話你疼媳婦、孝順丈母娘?傻小子,十里八村都找不著這樣的女婿,有姑娘的人家羨慕還來不及呢!喏,這是銀子,麻溜兒快去!”

  大牛提上二妞和三妞替他拾掇好的籃子,嘟噥著往外走,又問:

  “娘,做什麼又去流花鎮給大妞買衣裳,她不穿著呢嗎?”

  “你們每個人都有兩套,大妞可只有一套——她原本也是有兩套的,是娘臨時拿去送給你媳婦兒了,你不得賠她一套?”

  大妞從鹽桶里抬起頭來,笑著打趣道:“哥,你媳婦還沒進門呢,娘就疼上了,還拿我的新衣給她,到時候嫁進來對咱娘不好咋辦哪?”

  大牛嗵嗵往外跑,丟下一句:“敢對我娘不好,讓她卷包袱滾回去!”

  院子里笑聲一片,小喬說:“大牛哥好有氣勢啊,看來這媳婦會乖乖聽話的!”

  心里想,要是娶了張玉蓮,大牛只怕耳根子就軟了,所謂一物降一物,小喬相信張玉蓮能牽住大牛的鼻子。

  潘二娘笑著搖頭:“這孩子!李家那姑娘很好,模樣兒周正,敦厚老實,懂禮孝順,等過年她來了,你們可以瞧瞧!”

  二妞歡喜道:“娘,大嫂過年會來我們家嗎?”

  “當然會來,走親戚嘛,她娘陪她來!”

  “啊,太好了!過年我們家有新嫂嫂看!”

  “切!”

  四蛟學著小喬的語氣,像模像樣:“這才來一個,以后我們家要進來好多個嫂嫂呢,到時叫你看個夠……過年我要帶小喬去流花鎮看戲!”

  小喬不屑:“又是你每天唱的三娘教子?算了吧,我聽膩了!”

  大妞和二妞笑個不停,四蛟說:“不止啦,很多出的,我只會唱這個,還有你教那個十八相送。”

  “弟兄二人出門來,門前喜鵲成雙對,從來喜鵲報喜訊,恭喜賢弟一路平安把家歸……”

  二妞和四蛟一唱一合哼起十八相送,二妞忽問道:“咦,吳戲里面怎沒聽說有梁山伯和祝英臺?可十八相送明明唱的就是吳腔嘛!”

  小喬搖頭:“我怎麼知道?反正戲臺上唱的我學會了,拿來教你們,這故事也是有的!”

  三豹從屋里出來,告訴小喬:“阿浩哥要喝杯熱茶!”

  小喬就拎了水壺進去往汪浩哲杯里倒滿熱開水,他還在服用藥汁,小喬覺得應該少喝茶,誰知道茶葉和中藥會有什麼化學反應?還是喝白開水安全。轉身剛要出去,汪浩哲說:“把水壺放回去,進來陪哥哥坐會!”

  看著小喬皺起臉,汪浩哲唇角微牽:“哥哥有點悶,看見你好些,你可以叫四蛟進來兩人在我跟前玩,不逼你了!”

  自那晚小喬拿出畫像,汪浩哲知道自己竟然是朝廷欽犯,就顯得很焦躁,迫切想知道身世,拼了命也沒能從腦子里榨出一星半點記憶,只好轉去逼迫小喬,讓她說知道的一切,小喬只能盡量編得合理些,告訴他印象中確實有個很富貴的家,但也確實看見一把火焚燒毀壞了,兄弟倆被壞人追殺,落逃荒郊……汪浩哲不滿足于她三言兩句的描述,一有空閑就逼她使勁想,理由是她腦子靈活好用,肯定能想出來,小喬怕了他,失去記憶得慢慢回憶,這跟腦子靈活有什麼關系?但哪里拗得過他?幸好小孩子沒什麼心事就容易睡著,每晚她借口努力去想,翻身閉眼數綿羊,幾時睡著自己都不知道,汪浩哲也拿她沒辦法,白天再逼,就請四蛟幫忙,不時地在外頭喊“小喬出來,有人找!”又可以脫身。

  汪浩哲意識到小喬的抗拒,眼看他一有借口就跑出房門,不肯陪在他身邊,只是不時派四蛟、三妞這樣的小不點進來問他要不要喝水什麼的,他心里泛起些微酸楚,承認自己太急于求成了,過往的記憶,身世和父母親人,不可能憑空消失,總有一天能找回來,而眼前真實存在的只有小喬一個弟弟,小喬不願意回想以前的事,或會有他自己的理由,逼急了,和自己生分了或是想壞腦子,卻是得不償失,后悔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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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1 23:51:0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五章 極品

  果然如大牛所說,潘富年給自家大哥送去一籃子肉菜之后,第二天潘大伯就踏進了潘家大院,跟著來的還有潘家大伯娘,一個身材壯實長著張馬臉的高個女人,手里牽著個四歲左右的小男孩,一進院子就四下里東張西望,滿臉不能置信,眼里極度的輕視不屑最終在看到潘家三個衣飾簇新、花枝招展的小姑娘時,漸漸淡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莫大的驚詫和妒忌,小喬猜得沒錯,潘二娘遲遲不肯讓潘富年分些好東西給潘大伯家,是有一定道理的,這夫婦倆太變態了,紅眼病赤裸裸地針對自家弟弟,打擊譏誚不留一點情面:

  “喲!這是怎麼的啦?才幾天不來,這破屋里還真長出金樹銀葉來不成?當家的你瞧瞧,這三個丫頭,哪年過節不等著咱家春花、秋菱兒脫了舊衣送來,如今她們倒穿得比咱倆閨女還要鮮亮厚實,這像話麼?還欠著債著,哪來這麼多銀子?”

  大伯娘走到火塘邊,剛好站在小喬身后,尖利的女高音響起來,震得小喬耳朵轟鳴,雖然進門已經看到了,此時還是條件反射回頭再瞄大伯娘一眼,大伯娘立即伸手揪住她耳朵:“這黑小子哪來的?就是你家那燒了臉的姨表弟麼?”

  小喬掙扎著,四蛟站起來用力推那女人:“大伯娘放手!你掐人總是好疼,小喬要哭了!”

  大妞跑過來拉開大伯娘的手:“大伯娘,我表弟膽兒小,您莫嚇著他!”

  潘二娘牽著妞妞急急忙忙從屋里出來,連聲道:“怎麼啦怎麼啦?大伯、大伯娘來了麼?大妞、四蛟給長輩讓座烤火,長輩不會為難你們小孩,你們也莫要頂撞長輩!”

  她一把攬過小喬,仔細察看那只被大伯娘扭過的耳朵,輕柔地撫摸著,抬頭不無怨惱地說道:“大嫂,您又不是不知道自個兒手勁大,瞧把這孩子掐的,他可不是三豹四蛟,潘家的孩子您想掐就掐,他是我姨表妹的小子,姨表妹自小跟我要好,家里遭災了,把孩子托付給我,客居的孩子,心兒小,我寧可讓四蛟遭罪,也不想這孩子受委屈,大嫂以后別再這樣了!”

  “又不是公子少爺,都是窮人家的孩子,哪有這麼多講究?收留他給碗飯吃就不錯了!”

  大伯娘盯住潘二娘,很快伸手扯住她,兩只手從上到下亂摸,又是一陣尖叫:“天哪,不得了啦!瞧瞧她……當家的你快來看!大牛她娘穿上細布棉襖了啊,還有棉褲!瞧這顏色,這花樣,嘖嘖!我也只在出嫁那年有過這樣一件,打嫁進你家,穿的可都是粗布衣啊……”

  潘富年帶著大牛、三豹從側院那邊進來,房頂積雪太厚,人住的茅草屋是新修葺的倒沒事,牛欄卻有點危險,父子三人一大早吃過飯拿著竹竿過去把積雪一點點捅些下來,減輕屋頂重負,不料想剛做到一半就聽到大伯娘的高嗓門,急忙就撤了活兒跑回來,深怕潘二娘又吃虧,往年妯娌相對,大伯娘向來是壓住潘二娘的。

  潘大伯瞪眼看著他弟弟,昨天送肉菜過去時他說是城里親戚給的,勻些孝敬大哥,身上還穿著破衣裳,一副寒酸樣,虧他心里過意不去,瞞著老婆偷偷把一套舊衣裳塞給弟弟,今天要不是上門來還不知道他這個弟弟穿上簇新的衣裳,竟然身板挺直,像模像樣,那氣度跟陳財主家幾個管家管事的也差不去多少。

  大牛和三豹各喊了聲大伯父,便繞過一邊走去守在娘身邊,大妞和二妞已經扶著娘退開些,不然非得被大伯娘把娘身上的棉襖扒下來不可。

  “這是怎麼回事?”大伯父板著臉問潘富年:“我可記得老爺說你還差十兩銀子沒還上,如今卻是又有衣穿又有肉吃,過上好日子了?嗯?”

  雪花飄飛,寒風不時吹過來,潘富年自己穿著棉襖,見大哥身上僅套著三兩件粗布夾衣,便往屋檐下的火塘邊讓了讓:

  “大哥先坐著烤火,等我慢慢告訴你!”

  潘大伯哼了一聲,沒推辭就走去占了一把條凳,潘二娘怕潘富年不會說話,也忙勸大伯娘過去坐:“烤烤火吧,冷著呢,看凍著孫子了!”

  又吩咐二妞:“去,包一包糖果給小石頭!”

  幾個大人坐在火塘邊,小喬和孩子們就只有站在旁邊的份,她本待要進屋去陪著汪浩哲,但愛看熱鬧的天性促使她留下來,那位極品大伯母掐得她生疼,好歹沒再注意她,但這位不肯消停的大伯母看樣子很能折騰,指不定還會出什麼洋相,這些日子太少樂子了,逮著一個看看也好啊。

  二妞花蝴蝶般飛去又飛回,把一只包了各色果子糖粒兒的紙包遞給小石子,大伯娘卻一把抓了過去:

  “嘖嘖,這糖粒兒真實在,一顆顆圓滿實心,得花幾個銅角呢!奶奶給你收著,不能自個兒都吃了,留些給弟妹……”

  潘二娘終是忍不住:“吃吧,還有,一會再包些回去。”

  大伯娘睜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湊近潘二娘:“你們是不是挖著先人的銀窠子了?發財可莫要忘記親兄弟,這是祖上教訓的!”

  小喬看見大妞嘴巴撅了撅,猜得到她心里的不忿:這會子扯上親兄弟了,當年把弟弟趕出村里的磚瓦大院,怎不顧念親兄弟!

  潘富年嚅動著嘴唇,未及開口,潘二娘搶先道:“大嫂說哪里話?要真有先人埋藏金銀的窠子,那也該是在老宅子里!我們一家遠離村莊,住在這小荒坡上,去哪里找銀窠子來挖?大嫂要不信,明日您叫上小石子他爹和他叔,一起來幫著挖,若有,盡管拿去!”

  大伯娘眼珠子轉動兩圈,訕訕道:“我也只是那麼一猜,沒得你們一家子年年窮得鬼都不上門,突然間全家都穿上細布新衣,有好吃好喝,不能不稀奇!你心里最清楚,也只有我們當家的心疼他三弟,哪年不是我們當家的勻幾個錢給你們買油割肉過節?大牛四蛟他們穿的盡是我們家小子們的舊衣裳——那可不算舊衣裳,只是短了小了,連補丁都沒有的!我就沒見老二他來看過、問過你們,給過你們什麼,誰親誰近,誰是親哥哥,你和老三可要認清楚了!”

  潘大伯掃一眼挨著墻站立的大牛兄妹,朝大伯娘喝道:“長舌婆娘,當著孩子們的面,胡謅些什麼?”

  大伯娘卻不怕他,喂了一粒糖進小石子嘴里,轉臉對大牛兄妹說道:“大伯娘說錯了沒有?你們二伯什麼時候進過你家這破院子?給過你們一件舊衣裳?”

  潘二娘笑了笑:“大嫂,再怎麼著,那也是二伯父,是長輩,他可以不理睬孩子們,孩子們見了他面總得叫一聲二伯!”

  她回頭招手讓大牛近前,說道:“大牛過了年就滿十六了,原來訂的那門親,姑娘太柔弱,怕撐不起咱家生計,退了!另外定下五里外李家莊李家的姑娘,五月成親,原本等過年再讓大牛備禮去向大伯父說一聲的,既然大伯父和大伯娘親自來了,這會兒就說了吧!”

  大伯娘楞瞪著一雙眼:“李家莊的姑娘?前兒我們家老四也往李家莊去說親,聽人說李寡婦家定得咱們村一個好女婿,又有本事又勤快孝順,趕天兒往丈母娘家送好吃的,羨慕死李家莊的人,姑娘們但聽說是蓮花村的小伙來說親,就願意攀結……是不是說的大牛?”

  大牛紅著臉道:“不是的大伯娘,我哪有那麼好!”

  潘二娘拉著兒子的手:“好不好那得由別人來說,咱們家大牛還不能說有本事,但勤快孝順那是一定的!我養大的兒子我敢誇口,李家姑娘嫁給大牛,虧不了她!”

  潘大伯哼了一聲,潘富年尷尬地假裝咳嗽,大伯娘才懶得聽潘二娘誇兒子,她自己有四個兒子,最小一個正在論親事,她此時只想知道大牛家怎麼忽然有這麼多好吃好穿的,追根究底地問:“既是與城里姨表妹斷了親,那些肉菜誰給你們的?還有這些穿的從哪里來?”

  潘二娘微笑著:“大嫂莫急,節日到了,這大雪天的也不用去干活,聽我慢慢說——大牛啊,他交上好運了,這一年冬天在城里尋著活兒干,你們猜猜是什麼活兒?在六福樓做伙計!每日吃喝不愁,還有月錢領,那可是真正有錢人開的酒店,掌櫃的厚待伙計,逢年過節給賞錢,分些肉菜讓伙計帶回家,好處還不止這些,還能預支月錢,我們大牛孝順,心疼父母弟妹,預支了月錢替全家人買得厚衣裳穿!”

  大伯和大伯娘聽得眼珠都要跌出來,大伯娘畢竟是拿銀錢的內當家,知道各類布匹的價錢,一把揪住潘二娘身上棉襖:“那得預支多少啊?你們這穿的可都是柔軟細紡的好布好棉花,貴著呢!掌櫃的傻了麼,要多少給多少?拿了銀錢不回去給他干活,他不得哭死?”

  “唉!”潘二娘拂開大伯娘的手,“咱們可是老實人家,進那地方去干活也有保人擔著,掌櫃的知根知底,才肯給的!”

  小喬看得好笑,悄悄拉一下大牛,讓他俯下身來,她在他耳邊說了兩句話,大牛便對大伯娘說:

  “預支的錢自是不夠買這些,還有客人打賞呢!六福樓那是什麼地方啊?不但是咱花橋城里第一酒樓,在江南一帶都是出名的,來往的多是大客商大富豪,端茶送菜的當兒,說幾句好話,老爺們看得順眼,心里一高興,隨手就給賞錢,銅角兒是每天都能有,運氣好的時候二兩五兩一錠的銀子也能砸過來,我剛進六福樓不久,勝在有力氣,肯聽話,不歇腳地跑上跑下上菜端茶送熱手巾,每天得著不少賞銀,就攢起給爹娘和弟妹們買好吃的好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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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21 23:51:26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六章 親戚(一)

  大伯娘停了好一陣子不會呼吸,突然撲過來緊緊抓住大牛:

  “好孩子,你果然是個有福氣的!一筆寫不出兩個潘字,有好日子過,不能忘了兄弟!過了年帶你四哥去,還有你三哥、二哥,你大哥……”

  又來了,小喬心里吐槽,有這樣的親戚真是難受啊!

  糾纏應付半天,潘大伯和大伯娘終于走了,來時一身輕,擺著手牽著小孩,去時潘大伯肩扛手提,背都躬下來了,大伯娘也不牽孫子了,抱著捧著東西,就是那小孫子兩手都不得閑,一手一包糖果,祖孫仨樂呵呵走回家去。

  潘富年責怪地看著大牛:“也不說送送你大伯……”

  三豹在旁說:“爹,是大伯不讓送!”

  潘二娘沒好氣地看了丈夫一眼:“潘家祖屋有那麼好進的嗎?自從我們抱了大牛大妞二虎搬出來,這麼些年,他們可曾邀我們全家回去吃過一頓飯?孩子們進村玩耍,知道那是潘家祖屋,想進去看看,大伯娘是怎麼做的?趕小雞似地趕出院子來,說什麼小孩吵鬧,分明就是嫌棄咱們家孩子,不讓住祖屋,看一眼都不能!你聽大嫂那口氣,仿佛這些年咱們靠著他們救濟才能活下來似的!每年扔給你幾塊銅錢割幾兩肉,給孩子們一兩件破衣裳,那就是天大的恩惠了!也怪我太心軟,這才吃上兩天肉,就覺得對不住親戚,讓你送了些過去,看見了吧?他們可不領你的情,先來追查你哪里得的銀子,是不是你挖著銀窠子了,發財得分他們一半!我順著小喬的話,說大牛在城里找著活兒做,這才多久的事啊?他們該想到大牛都沒站穩腳跟,卻就逼著大牛帶堂哥們進城!這樣的哥嫂,你還巴望他們疼你為你著想嗎?”

  潘富年眼神暗淡,低下頭:“當著孩子們,別說了!”

  大妞鼓了鼓腮幫:“我爹太實在了,昨天大伯塞給他一套破了洞的舊衣,今天就還給大伯一套新衣!大伯娘更狠,包袱里掉出新鞋子,她跟我搶,趕緊地就抱走了!”

  二妞也不服地說:“我們姐妹三個還墊著舊棉被呢,大伯娘一說大伯腰痛,爹就給了兩床新棉被,爹您沒聽到大伯娘后來又說了:那新棉被留著給四哥娶媳婦用!大伯也貪心,拎走一個火爐子不算,又拿走半袋子木炭……”

  她又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虧得我將新衣藏好了,不然大伯娘會搶去給秋菱姐穿!”

  大牛看了看神情郁悶的爹,對二妞道:“得啦得啦,誰叫你們有新棉被不墊著,讓大伯娘看到了?好歹大伯年年過節都來看我們一眼,也算是把我們放心里了,又不是別人,是爹的親大哥,我們只要有,分些給他沒什麼的!”

  潘富年總算聽到一句順心話,抬起頭朝大牛點點頭:“到底是當哥的,懂事兒了。爹知道大伯二伯苛刻你們些,這也不能太怪得他們,大家都窮……我們小時候不是這樣的,兄弟間坦誠無欺,一碗粥分成三份,總有一份多些,每次你大伯都遞給爹,因為爹最小。你二伯每天去哪里都背著爹,得著點好吃的先讓爹咬……那是在你們爺爺還活著的時候,你們奶奶死得更早,我長到四蛟這麼大,你們爺爺也去世了,我就進了陳老爺家……”

  一群孩子不作聲了,小喬也不免唏噓一番:類似于潘富年這樣的兄弟情,前世也聽聞過不少,想來這是千年亙古不變的定律啊,父母在堂,未婚嫁的兄弟姐妹或會相互親愛,父母離世后,各自婚娶,誰也顧不得誰了。

  又想起汪浩哲教訓過她:手足永遠是手足,妻妾一邊去!這是他家祖訓吧?倒很有先見之明,知道后世子孫們肯定有顧妻子不顧手足的,便擬下這一條訓戒。

  與此同時,村子里一戶青磚圍砌,黛瓦密實的院落里,潘家大伯娘拉過潘大伯,解下圍裙替他拍打身上灰塵,夫妻二人在墻腳下嘀咕開了:

  “老婆子,大牛那孩子真的出息了呢,瞧不出他一副憨厚老實樣,進城尋活兒一頭就撞進六福樓去了!我聽陳老爺說過,那酒樓確實是個富貴地,一個菜花十幾二十兩銀子,有錢人吃著眉頭都不皺一下!咱們這樣的人,過那門口近些都不能夠的!”

  “唉唉!當家的,那也得看你穿什麼樣的衣裳!”大伯娘道:“怪不得大牛能給他全家人買那麼好的衣裳,他是開眼了啊,長見識了!城里人眼睛長頭頂上,看人先看衣,咱們家四兒生得可不比大牛好?又高又壯實,要是穿上大牛那身衣裳,進了六福樓,鐵定比大牛更吃香!”

  潘大伯摸摸鼻子:“那也要大牛肯帶上四兒啊,剛才你說破了嘴皮子,大牛只是笑,可沒答應下來!”

  大伯娘說:“這事得慢慢磨,從明天起教孩子們多往那破院子走動走動……”

  “得得!什麼破院子?他三叔拾掇得夠好了,同樣是竹籬笆,就見他家圍得最好最結實!冬日里是有些蕭條,春夏天一到,各種各樣瓜蔓藤兒攀爬不及,秋天到處是果實,你看那時誰不羨慕他家院子?”

  潘大伯皺起眉:“你這張嘴就是不討巧,你看老三家的,病奄奄不管,她說話一句是一句,又精又利,偏你不會編排,好話也給你說敗了去!”

  大伯娘陪笑道:“那是,老三家的如今可不同從前了,以后我學著她點……你是他大伯,得空也拿話壓著大牛些,你是不知道,我今天可記起一件事來!”

  “什麼事?”

  大伯娘將圍裙重新系在腰上,說道:“當家的,你總還記得大牛和大妞、二虎是在這院子里出生的對不?當年大牛生出來沒幾天,有個老和尚上門討水喝,我沒空搭理他,那老和尚偏不走,他三叔干活回來給了他一碗粥,老和尚臨走對他說:好好養著吧,長大了教你豐衣足食!那時我只覺著有點奇怪,大牛不哭不哼的,母子倆住在后頭偏屋,院子里也沒曬著小孩衣裳,他一個出家人怎就知道屋里頭有剛生的娃娃?”

  潘大伯楞住:“這事以前你怎麼提都不提?”

  “唉,忙忙碌碌一輩子,能記得多少件事?你試著問一問他三叔,只怕他也不會記得。剛才一路回家,我忽然間就想起來了!我覺得吧,或許大牛真是個有傻福的……當家的,你看這二進的潘家院子,中間砌女墻開小門,一左一右都是相同的三間上房,咱爹當初只以為有你和二叔一雙兒子,這是為你們日后分家著想呢,沒想到娘去世了,又娶后娘生下三叔,這家可沒法分了,三叔得出去住,是不是爹覺得虧著老三,在天上顯靈,把潘家祖上積下來的福運都給了大牛?那老和尚跟老三說日后教你享福,可沒說讓他老來享福,老三今年才三十多歲,大牛眼看就出息了,不用他辛苦做牛當馬,可不是享福的命?當家的你都四十多了,當爺爺的人,每天還得風里來雨里去……”

  潘大伯一瞪眼:“各人各命,就算老三從此后富貴起來,那也是他該得的,都分家了,我還能怎樣?”

  “你是他大哥,你該分得一小半的好處!”

  “胡扯!怎麼分?”

  “你聽我的,就能分!”

  大伯娘指著三間寬敞的上房,說道:“把老三一家再叫回祖屋來住!幸好這院子夠寬,咱們往后頭又延起了兩排廂房,四個小子三個成了親,老大老二有孩子,老三媳婦剛進門還沒消息,老四今年十六先不急了,春花和秋菱倆閨女向來同住,咱們歸置歸置,從中間一分為二,讓出一半屋子給他三房,兩家人同吃同住,日后他們好了,便不能甩開我們大房!”

  潘大伯險些咬了舌頭:“你個死婆娘,虧你想得出來!當初兩吊錢打發老三走,如今又要拉他一家子回來……”

  “當初是當初,現在是現在!”

  大伯娘想當然道:“你沒見他家廚房里掛滿了肉串?那是在做臘肉呢!只有陳老爺那樣的人家過年才有多余的肉做成臘味,聽說咬一口滿嘴濺香油,好吃得不得了!我算看出來了,鐵定是大牛的福運到了!滿屋的好棉被,舊蚊帳后邊遮著的肯定是布匹,我沒眼花!我的春花秋菱兒十四五歲了,水靈靈的大姑娘,也要做大妞那樣的新衣穿!你見沒見著那吃的用的擺滿他們上屋香火堂?小石頭、小凳子成日念著都吃不上的糖粒兒,他們家四蛟妞妞如今看都不看了!老三家的穿著那樣好看又暖和的棉襖,竟是跟陳老爺家姨太太們一樣富態……我不管!當家的,你非得把他們給我弄回來不可!”

  潘大伯甩開她:“你這婆娘發瘋了,他有那是他的,不是分給你這麼些了嗎?還不知足!”

  “當家的!”

  大伯娘眼看潘大伯要走出院門,厲聲喊道:“你不為我,也要為孩子們想想!你難道要讓他們受窮一輩子嗎?只要說得大牛帶上四兒,進得那個門,就成了!老三家的肯定不待見我們,可老三認你這個大哥,他不能不給你面子。往年他們總想回祖屋祭祖,我嫌麻煩沒讓他們來,咱們這回就退一步,給他們些好處,讓他們搬回祖屋住……這漫天大雪,寒風呼呼吹,住著那荒坡說有多凄涼就有多凄涼,過了年雪還不會停,茅草屋頂不了幾天,你就不心疼你弟弟?”

  潘大伯頓了頓,沒再回頭,繼續低頭往外走了。

  大伯娘卻沒來由地長出口氣,二十年夫妻,她就不信拿捏不準這個男人!

  與大伯娘同一個頻率吸氣呼氣的另有其人——圍墻這邊的潘二伯娘,緊緊貼靠在墻腳根,身上藍色碎布棉襖半舊卻合身,頭發上早已積了一層雪花,她懷里抱了一只小母雞,此時覺得手上一暖,攤開手掌,一只小巧玲瓏的雞蛋安靜地躺在略顯粗糙的掌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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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親戚(二)

  小喬跑回屋讓汪浩哲看被大伯娘擰紅的耳朵,一邊抱怨道:

  “我最吃虧,平日被大妞捏臉,現在臉上涂著藥汁她放過我了,又來一個大伯娘,眼疾手快的,一抓一個準,耳朵都要聾掉!”

  汪浩哲教導弟弟:“世間唯小人與女子難養,她們最擅惹事生非,沒事離她們遠點,記住了嗎?”

  “記住了!”

  小喬隨口答應,聽見四蛟在那邊和二虎笑鬧,便也脫鞋爬上床,掏出明珠來和汪浩哲一起玩,一個拋一個接,汪浩哲左右手都能接,每次朝小喬拋出會尋不同的角度,小喬瞪圓了雙眼,打起十二分精神也不一定接得住,又怕明珠砸墻上弄壞了,盡力左撲右撲,有時用抱的,在床上爬來爬去翻滾,兄弟倆笑不可抑,玩著玩著她忽然滑下床穿鞋子就跑,汪浩哲問她這麼急去哪里,她答:茅廁。汪浩哲說,大冷的天,如果是小方便,在屋角用馬桶也可以了。她斷然拒絕,同時猛然想起自己原來是個女的啊!不由囧然:本性好玩,人變小了,更是童心大起,跟男孩子們這麼混下去,都快男女不分了!如今家里也有多余的棉被,自己蓋一床吧,等過了年,開春暖和些,再找個借口分開睡。

  下晌過后,幾位不速之客的到來,把小喬的計劃直接打破在萌芽之中。

  是潘家二伯父和潘家二伯娘,還有兩個衣裳單薄,凍得臉青唇黑的十三四歲小女孩。

  潘二伯娘溫和有禮,比大伯娘好看多了,蛋形臉,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罩塊干凈的藍底碎花布巾,中等個兒,身上穿件干凈合身的半舊衣裳,進來先拉著大妞問清楚誰是小喬誰是四蛟,每人發個熱乎乎的紅皮熟雞蛋,然后把一籃子生雞蛋交給大妞,笑著說道:

  “早聽說你家有親戚來,表哥在路上跌傷腿,可是好些了?二伯和二伯娘想來看的,沒什麼好東西,這不剛攢得一籃子雞蛋,才敢來……”

  轉身又攬住小喬,輕輕捏她的臉:“我的兒啊,這麼小你到灶堂那里去做什麼?還痛不痛?別怕,咱們潘家的孩子在村上也不是白混的,你進村去玩看誰敢笑話你欺負你?讓哥哥們打他回去!明天跟四蛟到老宅子來,二伯娘給你們剪嫩嫩的荷包蛋吃!”

  四蛟幾天來吃著大魚大肉,有點膩味了,猛丁聽見說“嫩嫩的荷包蛋”,口水瞬時流了下來:“真的?二伯娘,我還真想吃咧!”

  二伯娘對他的表現大為滿意:“想吃就來,帶小喬表弟來,叫哥哥姐姐們一起來,二伯娘做給你們吃個夠!”

  潘二娘烤火烤得暖和,午后小睡了一會,睜開眼就聽三妞報說二伯和二伯娘來了,走出屋門一看,馬上明白是怎麼回事,氣得頭上冒煙,打發完老大老二立馬就跟來,兄弟倆不含糊啊,真把老三潘富年當肥羊宰殺過年呢!

  也不顧潘富年頻頻使眼色,三兩聲把四個女孩都喊進屋去:“屋里有炭火,學著做點針線,沒事別出來亂逛,這屋里誰不認得你們!”

  潘二伯瘦削蒼白的臉上騰起一片紅暈,只一會兒便消失了,他知道弟媳這話是說給他們夫妻倆聽的,自從三弟搬離村子,他沒來看過他們一眼,三弟生了多少個兒女,他都沒認全,可他也不想這樣,他是有苦衷的啊!

  二伯娘見丈夫身子僵了一下,沒有在火塘邊坐下來,怕他就此轉身離開,忙對潘富年笑著說:“你二哥身子骨不好,前兩天風濕又發作了,坐下起身,都不得勁!”

  潘富年就近前一步扶著他二哥坐下,又用長條柴棍從火堆里扒拉出一層紅紅的火子,說道:“風濕痛起來最要緊,離不得火,大牛他娘也落下這病,冬天孩子們不讓她碰冷水,天天捧著火,就不會發作,二哥也這樣做吧!”

  潘二伯不好意思地笑笑:“家里柴禾我夏天秋天打些存著,到冬天也剩不了多少,得留著做飯,哪能用來烤火?你侄兒承了我的身子,也從小瘦弱,做不得什麼,這倆閨女家家,更是靠不住……”

  潘富年黯然:“二哥小時候身子就不好,爹還讓你天天背我……”

  潘二伯眼睛一亮:“三弟你、你還記得二哥小時候背你?”

  “記得,二哥去到哪里背到哪里。”

  潘二伯眼眶濕了:“對不住三弟,這些年我住著老宅子,日子也比你好不了多少……我窮,我有病,實在照看不到你,左右見了也難過,干脆眼不見為凈……”

  婆娘在旁邊盯著,他不好說原先為省錢娶個寡婦回家,卻不料竟是個母老虎,把他管得死死的,讓他少和大哥那邊來往,更不準踏進窮鬼弟弟的家門,唯恐沾惹了窮運,更怕窮弟弟三天兩頭來借米借錢。

  二伯娘看著兄弟倆在火塘邊促膝交談,潘二伯不時扯衣袖擦擦眼睛,潘富年一等他二哥面前的火子暗些,又扒出新的更旺更紅的火子來,只為讓二哥更暖和。

  二伯娘對著潘二娘微笑,她怎會看不出潘二娘的敵意?那又怎麼樣?兄弟骨肉親情更改不了,不愛認就不認,想認的時候,隨時可以!做媳婦的,你管得了嗎?

  也不怪潘二娘對二伯娘冷漠,當年潘富年和潘二娘拿著兩吊錢被掃地出門,是二伯娘出的主意,她是寡婦沒錯,可她是望門寡,嫁給潘二伯時還是個姑娘,聘禮可以少,可不允許潘二伯輕看她,過門沒多久就把潘二伯收拾得服服帖帖,言聽計從,家里拿主意的從來是她而不是潘二伯,剛好大伯娘也是個要強的,眼見潘二娘一口氣生了兩男一女,怕潘老大潘老二一時心軟給他們分房產,兩個自認為是嫡出媳婦,把老三歸為庶出,一通合計,半哄半迫著自家男人,跟弟弟說明老爺在世只將房產分給大哥二哥,三弟只好另找住處,大哥給指了村尾一小塊地皮,然后扔給他夫妻兩吊錢,讓他們卷包袱走人。

  老三是老實人,讓走就走了,老三媳婦卻沒那麼好糊弄,左右擁攬著幼小的孩子,坐在老宅子前面呼天搶地,大聲哭嚎,足足鬧了半天,村里人全部跑來看,最后老大老二家的沒辦法,又再多給了幾袋谷子才算勸得住她。

  這些年以來二伯娘從來沒想過要跟三叔家修好,也就不在意潘大伯娘會在潘二娘面前挑拔她的是非,她和潘二伯過得還算平和安穩,一個兒子三個女兒,大女兒打發嫁了,除開潘二伯時不時地發點小病,一家子吃穿不愁,冷眼看著三弟一家搬去了村后頭的小荒坡搭起茅草屋住,孩子一個一個地生,日子越過越窮,不可能有什麼盼頭了的,誰曾想到,他們也有翻身之日?大伯家已經趁先得了好處去,她這麼精明的人豈能落后?趕緊地進屋拉起躺在床上冷得打顫的潘二伯,將兩個女兒身上棉襖扒了,拎著一籃子雞蛋,踏雪而來。

  她不怕潘二娘的冷臉,她可以厚起臉皮相對,只要兄弟情在,三弟記得二哥的好,就沒什麼好擔心的!

  潘四兒能跟著大牛進城進六福樓,她兒子潘金山為什麼不可以?大伯腿腳不好得了兩床新棉被,二伯這瘦弱的身子更應該要!春花和秋菱要穿新衣,她的金花金鎖也要穿!

  潘富年和潘二娘在屋子里好一陣對掐,潘二娘竭盡全力摁住潘富年不準他亂動,潘富年哀求:“孩子他娘,把這兩床棉被給他吧!二哥可憐啊,你看他病的,瘦成這樣,咱們家的棉被已經夠用,留著也沒誰用啊!”

  “怎麼沒誰用?我閨女墊的可是舊棉被,我兒子還睡在稻草墊子上呢!他爹,你腦子讓牛踢了麼?當年他們是怎麼對我們的?帶著吃奶的孩子,他們就能忍心把我們趕出來,現在我們還沒怎麼樣呢,就來爭來搶……他們是你哥,你愛給,可也要想想我心里受不受得住!還有,這棉被可不是咱們家掙來的,是小喬那孩子,你怎好意思拿七歲孩子掙來的東西送給你那沒有心的哥哥!”

  潘二娘嚶嚶哭泣,潘富年蔫了,他嘆了口氣:“對不住那孩子,我沒想這麼多,只記得是大牛扛回來……大哥大嫂先得了去,如今二哥沒有,二嫂都問出口了,可怎麼辦哪?”

  “你管他呢,誰叫他來?臉皮也太厚了!”

  潘富年站起來,左看右看,便開始脫自己身上棉襖:“把我這件棉襖給二哥吧,跟他說沒有棉被了!”

  潘二娘咬著牙,狠狠地閉上眼睛,猛站起來替潘富年將棉襖扣好:“這麼多年了,你穿過哪件好衣裳?這是小喬和大牛的一片孝心,你忍心拂了他們的意?你要一碗水端平是嗎?好吧,把這兩床棉被拿去給他,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潘富年忙答應:“孩子他娘,你說!”

  “好處已經給出去了,以后他們再來求什麼,你只推說不懂,一切由我來應對!你大哥大嫂打的好主意,想讓四兒跟大牛去六福樓,你也知道那是我胡謅的,實際上在六福樓做事的是小喬,大牛他只是幫小喬趕車保平安,險此外他可什麼也不會做!你二嫂精明,四兒能去,金山怎麼不能?他們就這樣纏上大牛,如果你全應下,到時候非但大牛好不了,小喬也做不成事,沒有小喬帶著大牛,我們家就等著過回以前的苦日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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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傻福

  潘富年沉默了一下,慢慢說道:“苦日子我不怕,可我想讓你和孩子們過好日子……我掙不來,如今大牛跟著小喬,他做得到,我當然高興!你放心,這一次就當是把以前的情份還給他們了,以后,我不會讓誰糾纏阻礙孩子們的路,窮人家的孩子發家不容易,這才剛起步呢,可不能毀了他們的前程!”

  潘二娘連連點頭,鑒于潘富年的良好覺悟,見那兩個女孩子凍得可憐,就又給了一匹上好的細紡棉布,加上一些肉菜,潘二伯家也滿載而歸了。

  潘富年沒敢提出分點木炭給他二哥,只是說道:“二哥平日要烤火取暖,莫凍著,沒柴禾,讓金山過這院子來搬,咱們別的沒有,柴禾多著呢!”

  二伯娘卻笑著說:“他三叔,不是二嫂多嘴,瞧著這雪越下越大,滾雪球似的,茅草屋怕不牢靠吧?眼看要過年了,別鬧出什麼事來,房子白天塌了還好,半夜出事可咋辦?不如搬回村里去,祖宅還算寬敞,我和你二哥讓金山金花他們勻出房間,也足夠你們住的了,咱們兄弟兩家合成一家,和和美美過個年,多好啊!”

  潘二伯趕緊附和:“對對,二哥都忘了,該叫你們回老宅子住去,這茅草房,真不牢靠!”

  潘富年嘴巴咧到耳根,哥嫂的關心真這麼感動人嗎?潘二娘冷哼著,幾句話把潘二伯和二伯娘堵得無話可說:

  “謝謝二哥二嫂了,我們這茅草屋住了好多年,都沒誰來問過,也從沒塌過,有個風水先生替我看了,他說這地兒先這麼住著,千萬別挪開,茅草屋就茅草屋,終有一天,茅草屋會變成青磚院子、又寬又敞亮的紅瓦房!”

  往村子里走回去,一家子不覺得雪大風冷了,兩個姑娘商量著拿這匹花色新鮮的布料各做一套夾衫,又覺得做春裝也很好看,吱吱喳喳爭論不休,潘二伯肩上扛著棉被,臉上表情一會兒慚愧一會兒歡喜,不時轉臉去看手上挽著一籃子肉菜的二伯娘,低聲咕噥:“唉,三弟吃了那麼多苦,終究是熬出頭了,大牛有出息啊……這麼多年來,我對不住三弟,他心里卻一直有我這個二哥,小時候那樣天天背著他,值得了!”

  “他爹,你那力氣可遠不值這些呢!”

  二伯娘臉上撲上了雪粉,眼神迷離,語氣卻十分堅定:“你們都聽見了吧?剛才三嬸可說了,他們住著的那塊地是風水寶地!大嫂說得對啊,天上的老爺子還是偏心了,他把所有福份給了三叔,生了那麼多孩子,窮了那麼多年,如今不聲不響忽然就過上好日子,潘家祖宗積的德,讓他們全占去了!你們剛才瞧見沒有?大牛三豹穿得像城里的小伙子,大妞二妞花紅柳綠,頭上都戴珠花玉墜兒了,大妞比金鎖小幾個月吧?里里外外穿的可都是上好的細紡好布料,那件紅棉襖我摸了一下,又軟又厚,不知有多暖和!用上手絹兒了呢,那絹兒料子比你們用的好幾倍!你三嬸也變了樣,說話神態活像大宅子里的太太!都是潘家子孫,憑什麼得了好處自己享用?金花金鎖,你哥這兩天咳著,天冷不讓他出門,你們兩個給我盯著隔壁春花秋菱,她們出門你們也出門,她們往小荒坡上來你們也來,勤快些兒,搶著幫你三嬸干活,不是風水寶地嗎?有福氣大家一起沾,他們日子好過了,不能落下咱們——你三叔可是你爹從小帶大,背著抱著當寶似地,如今他好了,怎能忘了你爹?那可是忘恩負義!”

  潘二伯連忙制止她:“別跟孩子們瞎說!我那時身子弱下不了田,就只好背弟弟了,大哥卻要天天下田干活,放牛割草,風吹雨淋的,他更辛苦……”

  二伯娘氣得瞪眼:“你傻不傻?這時候提這茬?我看你比老三還要傻!”

  潘二伯自顧往前走:“傻就傻,傻有傻福……所以老三才有福!”

  晚上,小喬躺下時嘆了口氣,跟汪浩哲說棉被的事,汪浩哲說:

  “我們夠用就好了,不管人家家事!”

  “潘姨夫厚道過份了,像他那樣的人,只有被他哥哥欺負的份!”

  “兄弟間的情誼就是這樣,割舍不了。小喬,哥哥永不會欺負你,你要什麼,只要哥哥有,都給你!”

  小喬將手里明珠晃了一下:“我要這個!”

  汪浩哲微笑:“這不給你了嗎?快收起來!熄燈了,暗夜里珠子會愈來愈亮,那邊瞧得見光!”

  小喬鉆進棉被底下,汪浩哲也跟著鉆進來,兩人對著閃爍淡淡光暈的夜明珠瞧看,小喬說:“哥,我本來想要一床新棉被的,我可以自己睡了。”

  汪浩哲拔弄他手掌上的明珠:“干嘛要自己睡?兩個人睡很暖和。”

  小喬想了個理由:“你身上有藥味……”

  汪浩哲彈他的腦門:“我還沒嫌你呢,你倒嫌起我來!你倒是沒有藥味,隨便一踢就能把我痛醒,半夜直冒冷汗!”

  小喬這回真的過意不去了:“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從小睡覺就不老實……那更應該分蓋一床棉被了,不然我會把你踢壞了!”

  汪浩哲笑笑:“現在好多了,棉被寬了你反而不踢了,真是奇怪。我也習慣你在我被窩里,分開反而清冷,這麼將就著睡吧,春天天氣暖和了再說!”

  明珠在被窩里越來越亮,兄弟倆的話題也轉到了縣城,應汪浩哲要求,小喬也覺得該讓他知道更多些事,汪浩哲腦子冷靜,分析判斷事物出奇準確,小喬盡可能細致地把縣城的景況說出來,再加汪浩哲平日里跟大牛閑聊時問來的信息,綜合之下他竟然能夠在腦子里形成一張花橋縣城城防圖,東南西北隨便哪個角落都能說出個道道來,小喬驚得一楞一楞的,這家伙什麼人啊?還是腦殘后遺癥?聽說某些人失去從前的記憶,會獲得另一種潛能,但願上天補償他,讓他擁有一些過人潛能,最好會點金術,這樣……小喬對著明珠鬼鬼地笑,被汪浩哲一把扯出被窩:

  “別玩了,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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